上海人都是一窝蜂的,只要有一个人登高一呼,噱头噱脑的一宣传,自有一般人好奇心的赶来轧闹猛。樊梨花自经邵茜萍在报上一捧之后,当日便有不少客人到隔壁亭子间里来访问这一位名件。可是樊梨花自己知道时来运来,机会不可错过,也就在每个客人面前格外的卖力,现出自己特赋的天才,这时候她接到一个很有钱财的客人,姓蒋名叫廷筠的,蒋廷筠是一个念四五岁的青年,他的父亲“八一三”前是一家银行的行长,挤在上海银行界名流之列,手边煞实积了不少钱,不幸“八一三”,上海战争爆发,大世界落下二枚大炸弹这一天,蒋廷筠的父亲便葬身在弹片之下,不但送了一条性命,同时他打从银行里领有现款五十万元,放在自己汽车里,不幸也就随了主人殉葬了,这五十万元国币,炸得片纸不留,付诸焚如。蒋家自从受了这个打击,几乎遭到家破人亡,弄得不可收拾地步,幸而廷筠年纪虽小,很懂得一些道理,家庭中失了一个主脑人物,他就挺身担负下一家重责,因为他是一个独生子,母亲早过,没有兄弟姊妹,现在老头子一死,一家遗产,尽为他一人所有。虽然五十万现钞被炸,但老头子银行里存款决不止此数,后来一经调查果真他父亲名下还有三百八十五万存款。这时候银行界有个大亨,叫江镇平的,同蒋廷筠的父亲是莫逆交,知道蒋老夫子一命呜呼之后,蒋家遗孤,乏人照顾,便出面代为经管这笔遗产,因为那时候廷筠只十九岁,还未成家立业,当然没有办法接管这笔巨款,于是江镇平便每月规定二千元给他家庭开支,蒋廷筠一想,二千元开支是绰绰有余的,因他一家开销很节省,家中四个佣人,二男二女,已经雇下多年了,现在只他一个小主人,这四个佣人,不愿歇他们生意,依然给他们蝉联,连他一共只五个人,房子是自己的,老大的一幢花园住宅,里面花卉无其数,环境异常的幽静,凡到兆丰公园,必经过他的门口,从矮矮墙头望进去,只见园里花木扶疏,曼妙无比,草地中央笔直一幢三楼小洋房竖着,旁边是汽车间,看见的人没有一个不说一声住在这里的人享福极了。

蒋廷筠因为生活过得太舒服了,又因年轻,老头子未死,还不免要受到约束,现在他一人自称为王,谁也不便管他,生平最喜看小型报,而对肉侦漫谈桥头的稿子格外感到兴趣,这次邵茜萍到香港,长远没有稿子发表,现在又卷土重来,第一篇就捧樊梨花的文章,蒋廷筠一时情感冲动。隔了一天便一人访到会乐里来,他打算到屋顶上找她,又怕陌生,于是冒一冒险决意找到樊梨花家里来。

蒋廷筠找到樊梨花家里来的这一天是上午十一点多钟,未免时间太早了,可是他自有他的用意,不是不懂嫖堂子,玩女人都宜乎傍晚或夜里时间最为适宜,决没有上半天找到堂子里去的,他的用意就出其樊梨花不意当口,找了进去,同时也免得会撞了别个客人,或者樊梨花没有工夫招待他,所以他特别的赶早市,一个客人也没有当口,不是他就可以邀了她一起出来游玩了。

在这上午十一点钟光景,樊梨花还正坐在房门口烧小菜做饭时候,身上一塌糊涂,随身穿的家常便服下面赤脚拖了一双拖鞋,头发是蓬松凌乱的,早上只不过洗了个面,还没有抹粉抹胭脂。一个女人任你如何漂亮,皮肤洁嫩,但没有经过化妆,终究是很难看。蒋廷筠上了楼,到达楼梯口,看见樊梨花坐在一只小小矮凳上烧小菜做饭,身上又是这末随便,决不会当她是邵肉侦笔底下那篇“新亭子间嫂嫂印象记”里的美人,还当她是一个娘姨。蒋廷筠四边张张望望,樊梨花也回过头来对他张张望望,心想这个穿西装的小伙子并不相识。蒋廷筠于是问道:

“请问这里是不是十二号楼上的亭子间?”

“是的,你先生找谁呀?”

“……”蒋廷筠脸一红,有点不好意思开口。

“你是不是找隔壁亭子间里的朱先生呀?”

蒋廷筠摇摇头道:“不,我访问这里的亭子间嫂嫂,前天我看见《海上日报》上肉侦先生写的那个新亭子间嫂嫂。”

樊梨花心中有数,知道是找她自己,便把手上炒菜铁铲放了下来,站起身急急问道:“你先生是看见报上找到这里的,你知她姓什么叫什么?”

蒋廷筠回答道:“这倒不仔细,请问这里是不是只一个亭子间嫂嫂?”

“是的,只有一个,隔壁那间也只一个姓朱的男子,没有女人,请问你先生尊姓?”

“鄙姓蒋,蒋介石的蒋。”

“喔,蒋先生,请到房间里坐吧,原来我就是亭子间嫂嫂,承蒙蒋先生照顾,特为来访问,实在感谢得很,请坐请坐”,樊梨花有些自惭形秽起来,身子弄得这个样子,未免给客人印象太坏了,自然蒋廷筠也大失所望,原来这个娘姨模样的人就是新亭子间嫂嫂,真所谓报上鼓吹捧场的文章,完全是欺骗读者,完全是别有作用,肉侦家伙真是个混蛋,心想既来之则安之,不妨坐下白相一歇,看看她究竟有些什么噱头,手腕,值得如此大捧特捧。

樊梨花当下招待蒋廷筠坐下,端茶授烟,一边哈哈大笑道:“蒋先生,你来得太早了,你看我这末的一身,连面都没有洗,如何出来见客人,蒋先生,你一定在这里吃午饭吧。我把青菜炒好,就可以吃午饭了。”

蒋廷筠笑道:“吃饭不客气,还是我来请客。可是你太做人家了,为什么不雇一个娘姨,这种事极应该让娘姨去做,何必要躬亲的。”

“是呀,蒋先生,现在米粮太贵了,雇一个娘姨只有十元廿元薪水,可是吃饭倒要供给她一百多,我想没有娘姨,也诸多不便,我终究还是要雇一个进来。蒋先生,小菜马上就好,你准在这里吃了吧。”

蒋廷筠是个少爷派头,吃惯,穿惯,用惯,享福惯了的,如何要吃樊梨花家里的这顿午饭,当下他便笑嘻嘻道:“你留我吃饭实在不敢当,准定我请你吃吧。你把午饭做好了,留在晚上再吃,你马上洗一个脸换一身衣服,我陪你一起出去。”

樊梨花笑道:“这如何可以呢,要你蒋先生请客?”

“没有关系,难得的。”

樊梨花一想:不跟他去,这位蒋先生一定不高兴,特为来访问,不是给他太扫兴了。当下便把炉子里的火煞了,锅子连饭,小菜一齐搬到房间里来,笑道:“蒋先生,请你再等我片刻,洗脸换衣服呢,真正对你不起。”

“没有关系,横竖我没有事。”蒋廷筠笑了一笑道:“你有事吗?”

“更更加没有事了。”樊梨花笑了一笑,匆匆忙的倒水洗脸,脸洗好,经过抹了一层水蜜,然后在水蜜上面敷了一层巴黎香粉,再在粉上面涂上胭脂,而后涂唇膏,钩眉毛,蒋廷筠在旁边偷来看着,樊梨花一手拿了一面镜子,一手拿了一支唇膏,对蒋廷筠怕羞的笑道:

“蒋先生,你别偷来看,你的面孔望着壁。”

“看看你化妆有什么关系,你们真是女人腔。”

“勿管,你一定看,我就不高兴陪你出去?”

蒋廷筠无法可想,忍俊不止道:“这末一个小小亭子间里,可说眼睛鼻头都在一作堆,叫我望了壁,而真亏你说得落口。”

樊梨花格格格一阵笑道:“那末你蒋先生就在房门口站一站,我还要换衣服呢。”

“好好好,我索性站到房门口外面去。”蒋廷筠双手插在裤袋里,笑嘻嘻走到房门口外面去了。樊梨花便把房门随手关了上。她一人在房间里很迅速的把脸部化妆舒齐,打开橱门,把那件顶顶时髦全新的织锦缎子夹袍上了身。脚上穿了一双全高跟黑漆皮鞋,外面再罩上一件海勃龙大衣,如此一装饰,一个娘姨模样的人顿然变成了一个摩登少妇,艳丽无比,然后开出房门来对了蒋廷筠辗然一笑。说道:

“蒋先生,真正对你不起,要你等了这许多时候,我们马上就走吧。”

蒋廷筠定睛看时,想不到霎时间亭子间嫂嫂化妆得如此美丽,简直像个天女一样,无怪肉侦笔底下说她冠盖了一切,一个女人对化妆如此的重要,就有些意想不到。蒋廷筠心里说不出的喜欢,就是带了她出去,煞实有面子。

当下把樊梨花一直带到大光明咖啡馆吃了午饭,下午又把她带到兆丰公园去游玩,原来他的西装口袋里藏了一架绝小的摄影快镜,他把她当了一个模特儿的拍了不少姿势。

樊梨花心里却说不出个苦来,不知道这个蒋客人到底是什么路道,把她带东带西的白相,拍小照,不要到了结果把我中途一掼,说声明朝再会,那末我陪了他白忙了大半天,心里真有些不高兴,趁这机会不妨问问他。

当下在公园里拍好了小照,两人坐到椅子上休息,樊梨花问他道:“蒋先生,你的府上在什么地方?”

“你为什么问他?”

“我觉得没有守秘密的必要,你说了出来,我也决不会找到你府上去的,这是我们吃这碗生意浪饭的规矩。”樊梨花对他笑迷迷,伸只玉手过去握住他的手,说道:“蒋先生,你的手为什么这样的冷呀?”

“是的,这公园里风太大了,现在冬天游公园不大合宜,我替你拍小照,手伸在外面,吹也把它吹冷了。”

“你快插在大衣袋里。真的,你说出来啰,你的府上在什么地方,为什么不告诉我?”

蒋廷筠想了又想才道:“告诉你也没有关系,就是你找到我家里去更没有关系……”

樊梨花没有待他说完,抢着道:“我决不会到你府上去,蒋先生,你放心,像我这样一个人,找到你府上去,可不把你的台也坍光了。”

蒋廷筠正色道:“现在可老实告诉你,你真的找到我家里去,实在毫无关系,不信我今天就带你到我家里去吃晚饭,夜里也住在我家里,一切非常自由,一些也没有不方便。”

“这如何可以呢?”

“因为家中是我一个人,既无父母,又无伯叔,更没有兄妹,只有四个佣人,二男二女,一个男的是花匠,一个是做做杂事的,二个女的都是娘姨,家庭中主人是我一个,一切都听取我的吩咐,所以我不受人管束,更没有人妨碍我的自由,你要到我家里去白相,尽管请过来,不过你千万别说你是做生意的,自己也不要称是亭子间嫂嫂,他们男女佣人问你:‘你找谁?’你说:‘找蒋廷筠先生。’他们问你姓什么叫什么,你回答他:姓樊。说是我同蒋先生从前是同学。别的都不用说,我自会吩咐他们开你进来。如果我带你去,当然更受不到他们盘问了。”

“真的吗?”樊梨花捉住蒋廷筠一只手臂,不由打肚里喜欢出来。

“当然真的,今夜你愿意去不愿意去?”

“你蒋先生带我去,我一定去。”

“好,我准定带你去,去了一次,下次你也会得来了,其实我的家,刚刚车子经过时候就看得见,我没有告诉你,你也没有留意。”

“在什么地方?什么地方?”樊梨花盯紧了问。

蒋廷筠看了看手表道:“告诉你也是没有用,我们现在就走好吧?”当下便带了樊梨花出了公园的门,因为他的家离公园的路并不远,便两人并肩慢步行来,一边谈谈讲讲,没有多少时候也就到达了自己的家门口。

只见外面包围了一堵矮矮的墙头,墙上攀满藤葛蔓草,朱红漆铁门二扇上面两个黄铜环子,一碰就叮叮的响,擦得亮来西。蒋廷筠指指门牌,告诉樊梨花道:“记住,这是我的住宅门牌号码,打头是个‘储备’字,煞尾是个‘九’字,中间二个字你不用记得,只须记住八九是了。”说着按了按电铃,一会工夫那个园里收拾花草的匠人奔来开门了。

樊梨花仿佛做了一个美丽的梦,疑自己正在梦中,她前世也想不到蒋先生会有这末一个可爱的家,这简直是座花园,这简直是个大富大贵的人家府上……

蒋廷筠当下带了樊梨花登堂而入室,请她在一个精致的会客室那张大沙发里坐下,自己却到楼上去了。

只见这会客室,布置得异常考究,完全外国派头,四壁悬着外国名画,樊梨花不懂这是哪一国名画,心想总归是外国名画算了。刚正坐下不五分钟,娘姨托着一个茶盘,里面泡了二杯原泡茶,端了过来,放在那中间低低的一只大圆台上,茶叶碧绿可爱,上下浮动着,娘姨把茶放下轻轻的唤了一声:“小姐请用茶。”樊梨花很有礼貌,也就急忙站起道谢了一声。

隔了一会蒋廷筠换了一身衣服,打上下来对了她笑说:“这里你是不是头一次来过?这就是我的家,那外面的花园,也就是我家的。这是冬天,一待了春天到来,花都开放了,那更是有趣。”说着对樊梨花招招手笑道:“来,到我楼上来白相。”

樊梨花急忙站起身,跟了他上楼,这里是蒋廷筠的书房间,四壁满是中西图画,也不知有下几万册,他说:“你要看画吗?尽管拣你要看的带回去看。”

樊梨花笑笑,摇摇头道:“我不识字的,我连一个‘一’字都不识。从小读的书都还先生了。”

“什么?你不识字?”

“真的不识字。”

“可惜,可惜,你真不像不识字的人,我希望你白天没有事当口,到妇女补习学校去读些书,趁年轻当口求一些学问。”

“我未始不是这样想,可是我年纪也这些了,再去读书,真有些怕难为情,同时又怕又有人认识我是做生意的,虽然不一定是会有人认识我,但我有些心虚。”樊梨花腼腼腆腆的说来,害得脸红耳赤,垂了一个头。

蒋廷筠打开烟盒,授了她一枝香烟,自己也吸上一支,身体靠在书架上笑道:“这完全是你的心理作用,妇女补习学校里的读书妇女,都是年纪在念岁开外的,有的三十多岁,求学不分年龄,有何怕难为情。我望你能够读些书,至少能够看,能够写,不必过深,这一些普通学问,极应该有的,自己也就处处地方便宜,你不要以为现在横竖做了一个妓女,不去研究这些,将来你嫁了人,就感觉痛苦了,别个女人能够写信给丈夫,能够看丈夫的来信,唯独你不能,这多少痛苦?”

樊梨花微点点头道:“蒋先生的话很不错,我一定要听。”

两人谈谈讲讲,又伏到栏杆上来,园里景色尽收眼底,同时园外马路上行人车子来往,也一目了然,看得清清楚楚,玩了一会,蒋廷筠道:“再请你到我三楼睡室里去白相,跟我上来。”说着便打前上了扶梯,樊梨花跟在后面,拾级而上。

二人到了三楼,这里一大间精美布置的睡室,也就说不尽的景致,可考是可考极了,蒋廷筠笑道:“这里本来是三间睡房,我爸爸同母亲以及我自己,各人一间,自从他们逝世了后,我把三间统拆除,合拼一大间,我每夜一个人睡在这里,你看舒服吗,这床,你看,席梦思的垫子,这床架是桃木的,这被是野鸭绒的,这被面是来路货毛葛……”

樊梨花接上笑道:“蒋先生,你真幸福呀,这里真可说是人间仙境,住在这里的人真是享尽人间幸福。”

蒋廷筠又忙着指点她看,那壁橱里一格一格满是陈列的古玩,琳琅满目,美不胜收,樊梨花一件一件还没有把它看完,蒋廷筠又翻出一大巨册贴的照相簿来,打开给她看,说道:“樊小姐,你看,这都是我拍的照片,这一大厚册,里面约有五百多张,是我学拍照以来的成绩,风景,人像,仕女,静物,各式各样都有,今天我在花园里替你拍的,冲洗出来,也把你贴在这里留做纪念。”

“蒋先生,我勿管,你每种式样送我一张?”

“待印好了我送到你府上吧。”

樊梨花目不暇接的一页一页欣赏他拍的照片时候,娘姨上楼来催蒋廷筠同樊梨花下去吃夜饭,蒋廷筠一奔过来把照片簿合了拢来道:“不要再看了,我们下楼吃饭去吧。”

“什么,我真的在这里吃饭!”

“难道我请你吃饭是虚邀你的不成?”蒋廷筠打前下了楼,樊梨花也就跟了下楼。原来会客室隔壁是间食堂,中央一张圆的食台,上面铺了一张雪白的台布,八样小菜陈列在台上,另外二碗饭也盛好放在那里,只等他们两个人来就食。

蒋廷筠同樊梨花分宾主坐了下来,二个娘姨伺候在旁边,蒋廷筠道:“樊小姐,你喝酒吗?”

“不,我不会喝酒。”

“我知道你一定会喝酒的,不用客气,我们这里各式各样的酒都有。”蒋廷筠说着便吩咐娘姨道:“你把那瓶葡萄酒拿来。”

樊梨花抢着道:“蒋先生,不客气,我实在不爱喝酒的,你请,你请吧。”

这时候娘姨已经斟了二个高脚杯,送到他们二人面前,蒋廷筠随即把樊梨花面前的饭碗抢了去,这一来樊梨花感到主人一番诚意也就喝一些。

夜饭完毕,樊梨花打算要告辞,恐怕家里有客人等她。蒋廷筠道:“樊小姐,你要回去吗?好好,我送你一程路。”说着急忙上楼又换了一件大衣,身边又带了二百块钱钞票,陪了樊梨花出门才告诉她道:

“今夜我本想留你在我家里住夜,可是我想了想,有些不甚安当,因为我还是个没有结过婚的男子,从来家里没有留人住过夜,虽然没有人来可以干涉,总觉有些不好意思,考虑再三,决意我们出来开一个旅馆。”

“只要你蒋先生吩咐,我没有不依从的。”樊梨花也就不好意思的一笑。

“平日我不大出来游玩,白相经络可说完全外行,你看开啥人家旅馆最妥当,最舒服,又要避人家耳目?”蒋廷筠索性同樊梨花边走边商议起来。

樊梨花道:“这倒随便,宜乎大一点的旅馆,因为里面大,房间多,就不容易会给人家注意,我看还是沧洲饭店吧!沧洲里我从前同了客人也曾去过,里面地方很大,地段比较冷落一些,但同女人到这种旅馆开房间,最好也没有了。”

蒋廷筠急急问道:“你什么时候同客人到沧洲开过房间?”

“长远,长远了,那个客人同你蒋先生一样脾气,也是一个小白脸,又怪怕难为情,也是我替他出的主意,房间开在沧洲里的。”

“那末茶房相识你的?”

“蒋先生,那这会有这种事,真也不会认得我,事体过去长远了,一楼有一楼的茶房,我是住在二楼的,今夜我们去住在三楼好了。”

蒋廷筠同樊梨花在沧洲的一夜风流,也就说不尽的恩爱,他是冒险偷出来白相女人的。隔夜陪了樊梨花打家里散步似的便散了不回去,却把家中四个佣人焦急得不知什么似的,不知小主人被匪徒绑了架还是上了人当,不能回来,惶急了一夜,各处打电话查问,都说这个人没有到,因此更急了起来,也就一夜没有睡。其实蒋廷筠房间开在沧洲里,正同樊梨花窝心当口,小主人突然会走上斜途起来,这在他们是意料不到的。

到了第二天早晨,蒋廷筠一觉醒来才有些着急,枕上推了推樊梨花道:“该死,该死,我拆了一个洋烂污……”

“洋烂污,啥个洋烂污?”

“昨夜我送你出来,不回去连门也没有回头,他们四个人一定焦急的等着我,连电话都忘记打一个回去了。”

“阿是蒋先生府上那四个佣人呀?你现在打一个电话回去,告诉他们就是。”樊梨花左臂枕在蒋廷筠头颈下,一手搭在他的胸口,对这桩事毫不放在心上似的,把眼睛又闭上了。

蒋廷筠想了想,于是性急不过的连忙坐了起身道:“我现在就要走。”

樊梨花张开眼来吃惊道:“啥格?你现在就要回去,还不过八点钟呢,太早了。”

“我一定要回去,趁现在早晨当口,走出旅馆的门,没有人注意,等一歇晨光晚了,万一撞着熟人呢?”蒋廷筠这时候把袜子,裤子统穿好,跳了下床,匆匆忙忙洗了脸,穿上大衣,把茶房喊了进来结账。

蒋廷筠走后,樊梨花一人睡在被里,想想又忍不住好笑起来,会接着这样野鸡客人,夜厢就是一百一付,阔绰是阔绰极了,我做生意到现在还是头一趟。于是又把那一卷钞票打皮包里摸了出来,点了点果然一百,一张也不缺少,欢喜得说不出话来。

樊梨花打算再睡一歇,心想不要这个蒋家里的客人,会午饭前找到会乐里去。他走的时候是这样说的。想到这里也就匆匆下了床,洗了脸,便把房间回头了,一辆黄包车赶到自己屋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