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到了第二天蒋南田一直睡到中午时才起身,刷刷牙齿,洗了个脸,出门去了。

晚上樊梨花在公司里无意中看见她的同乡,这一急非同小可,急忙打人丛中溜走,不料同乡早已看见了她,便盯紧后面喊道:“梨花,梨花,你不认得我了,我是你叔叔,你家中有口信搭我出来的。”

樊梨花没有办法,只得站住了脚,回转身来,面孔胀得绯绯红,仔细一看,还不是同乡,而且还是同房里的叔叔,于是笑着喊了一声叔叔,她叔叔道:“天下事情巧是真巧,我到上海来已经有三天,找不到你这个人,明天我打算回苏州去哉,想不到今夜却碰着你……”

樊梨花脸上很窘,勉强笑道:“叔叔,咦,我住在会乐里,快有二年了,你没有知道吗?”

叔叔道:“知道是知道的,我看会乐里弄口绷了铁丝网,当做你老早搬了场,所以也没有问。”

樊梨花道:“对哉,你只看见一头有铁丝网,当做里面统统不通行,所以就不再问个信,其实有二头铁丝网拦住,但有二头仍旧通行的,里面人家邪邪气气。”说着看见来来去去的游客太多,这走路头上讲话太不方便,便拖了拖他叔叔袖子,到那栏杆边石凳上坐下,泡了一杯茶,又买了一包西瓜子,一卷香蕉糖请她叔叔,说道:“叔叔,今年乡下年成那能?”

“别去提起年成二个字,坐准开年是个荒年,你想想,乡下三个多月,没有得到一滴雨水,麦田里麦统统勿出,所出的只不过十分之二三,乡下小河里,池潭,塘里,统统见底,龟裂,人可以跑路。有几个地方吃水都没有,要赶上二三十里路出去挑水,你想想,要是年内再不落雨,明年春季一粒无收,米糠将更加飞涨,闹成绝大荒年。”叔叔说到这里,喝了一口茶,嗑着西瓜子,一会又含一粒香蕉糖到嘴里,继续道:“所以我这次到上海,也是在乡下气闷不过,特为来散散心。”

樊梨花笑道:“再白相二天吧,明天我请你看戏。”

叔叔道:“住在栈房里开销也大,勿哉,勿哉,开年再上来,看戏,我现在也在这公司里看戏呢。”

樊梨花道:“这公司里的戏是蹩脚班子,明天叔叔准定勿要动身,我请叔叔黄金大戏院看上一本戏,你难得到上海来,我做侄女的也难得请叔叔看一本戏,准定勿要动身。”樊梨花心想今夜休想做生意,还是看穿点,索性陪叔叔白相一天,那里知道,天下自有这样凑巧的事,她偏偏坐着不去搭客人,客人偏偏上来搭她,原来她坐在栏杆石凳上,那前面一排椅子上早坐着一个熟客,就是无线电公司程权先生。对了她横看竖看,横望竖望,希望这个乡下人——就是樊梨花的叔叔,谈谈讲讲走了,他就上前同她搭讪,岂知这个臭乡人老是坐定不开船,程权有些火冒,不管三七念一,就对樊梨花打了一个照呼道:

“哈啰,亭子间嫂嫂,长远勿见哉。记得我们还是六月里,在电车上见过一面,记得你到戈登路,我到黄家沙下车。”

樊梨花睁眼看时,果自是熟客,无线电公司程先生,不管叔叔在旁边不在旁边,连忙起身过来笑道:“啊呀,程先生,今夜侬那能在这里白相。”

“我来了好一歇了,你没有看见我。”程权说着眼睛眯紧一笑,接上轻轻说道:“喂,那个臭乡下人是谁?”

樊梨花笑说:“是我叔叔,啥叫臭乡下人,你嘴里别开花,乡下人就乡下人,还有臭香分别?真是死人闲话。”

程权头一缩道:“我同你讲话,你叔叔看见……”

“勿碍勿碍。”樊梨花一只手在程权肩上一搭问道:“侬长长远远勿来帮我的忙,今夜到底怎么样?要是下去,我先把叔叔送到栈房,或者再白相一歇我们三个人一起下去。”

“今夜我倒是诚心做你,守了你长远,当然下去。”

“再白相一会,现在辰光还早。”樊梨花把程客人敷衍了一阵,又回到叔叔那边去。她叔叔道:“你请有事,不必照呼。我决意明天早车走。”

“我那里会有事,因为那一个是相熟的朋友,看见了不打他一下招呼,攀谈几句,人家还当做我搭架子。叔叔,你住在啥人家栈房呀,你明天要是一定走,我也不勉强留你,我想托你带些东西给我婶娘,明天一早送到你栈房里。”

“我住在迎春坊新苏台楼上九号,火车上带东西不大方便,劝你还是省了,现在出门真难呀,最好是空身。”

樊梨花这时候又走到程权那座位上去搭讪一阵,一会又回到叔叔台子上来,她叔叔见她很忙碌的,还是走了的好,便要付茶帐,樊梨花道:“那能,叔叔,阿是要回栈房了?茶钱不用摸,我早已付了。”

“戏也呒啥看头,还是早些回去睡觉,明天一早动身。什么……茶钱你已经付了?”

“付了,付了,叔叔,横竖你没有事,明天用不到一早动身,准定我明天早上把托带的东西送到你栈房里。”

“好好,明天再会。”叔叔自管走了。

樊梨花看见叔叔走了,也不去送他,连忙同程权坐在一起看戏,有说有笑的,十分热络,一直到快散场,二人才双双一对下来回到会乐里。程权一进房门,对四壁笑眯眯道:“哈哈,旧地又重逢,这里我快一年没有来哉,你还住在这里没有搬场。”

樊梨花把大衣一挂,吩咐张妈把那煤炉搬进房来,借以取暖,张妈道:“慢一点唬,让我端了茶给客人,香烟授了,一样一样的来。”张妈是新近雇来的一个娘姨。

樊梨花以为在客人面前听娘姨这种话,未免没有面子,便摆出主人架子道:“慢一点,本来这种事也用不到我关照的,你早应该把炉子搬进房来,天气这末冷,也会想不到。赛过算盘了,拨一拨动一动。”

张妈堵起一张嘴巴不做声,弯了腰捧火炉进来,程权笑嘻嘻道:“今天并不冷,用什么火炉?”

樊梨花道:“勿冷勿冷,这到底是冰冻日子,房间极应该用火炉,也只有我家娘姨没有头脑子,同伊讲讲还老三老四,笑话不笑话?”

“好了,说过算了。”程权伸手烘火取暖,嘴里含了一枝烟,很舒服的坐在火炉边头,又说:“你也来烤火。”

樊梨花余怒未息,对了张妈说道:“下趟我公司里下来,你还没有把火炉搬进房来,莫怪我骂人。”

张妈面孔一歇白一歇红,当然很窘,答道:“晓得哉,下趟决不会,你关照一次我知道了。”

樊梨花方才消了气,同程权面对面坐在炉子边头,忽然想起一事,轻轻问道:“说起我家有只无线电收音机,长远没有用,那一天去开来听听,声音一片沙沙的不知啥原因。”

“那是喇叭有了毛病。”

“你能够代我当个差修修,不出钱吗?”樊梨花眯紧眼睛笑着。

程权连忙答道:“可以,你随便几时送到我公司里,我公司你知道吗?新光大戏院隔壁。”

樊梨花道:“听说你的脾气交关烂污,说过的事便不放在心上,今天答应我修机器,待我真的送到你公司里,便永永没有日子可以修得好”,说到这里站了起身把一支铜吊压在炉子上,继续道:“我对你说,程先生,机器我明后天送到你公司,限你一个星期修好,到了日子我到你公司来取,要是没有修好,就同你吵。”

程权眯紧眼睛笑着说:“你不用吵得,准定这样好了,你把坏的机器送到,我调一支新的给你用,要是坏的不替你修好,新的你永远用着不要退还,这个办法,你总放心了。”

樊梨花一阵拍手道:“赞成赞成,准定这个办法,我是只五灯机,你也要调一支五灯机给我。”

“不要说五灯机,六灯七灯公司里新的多着,听你捡,答应你的事,总归闲话一句,多讲不希奇。”

当下樊梨花便把程权马屁一五一十的拍上去,看见娘姨授给他的香烟是前门牌,笑着道:“程先生,我特为进着有大三炮台香烟,留给你吸的。”说着便开出橱门,拿出一听大三炮台来,亲自授了一枝烟给程权手里,连忙又替他划上火柴笑道:“程先生,我待你有良心哇?”

“真有良心。”

“你以后要不要常常到我这里来走动走动,白相白相,就是你来我也勿必一定要你住夜,要你搅落一支铜板,不过大家朋友轧熟了,来来去去,比自家人还有趣,还熟络。”樊梨花说着又做了一个眯眼道:“在这个势口要轧一个知心客人,真是千难万难,我做到现在始终没有轧着一个知心客人,说出来,你未必相信,但实实在在是没有一个。”

程权明知这是她的迷汤功夫好,而就落得吃吃她的豆腐,顺势道:“真是一些不错,我交关相信你这句话。”

樊梨花又在橱里捧出一盒糖果,这还是客人送给她的,一向放在橱里没有打开来吃过,今天特为打开,原来倒是沙利文的咖啡糖,亲自剥开锡纸,亲自送一粒到程权嘴里笑道:“你把嘴张开来,张开来唬。”

程权因为是近视眼,看不清楚樊梨花手里剥开锡纸一粒什么糖果,嘴不敢张开来,伸手来接,樊梨花又把拿糖的手缩了回来,放在背后笑道:“我要你嘴巴张开来,不许伸手来接。”

“让我看看什么牌子糖果?”

“沙利文咖啡糖,你放心好哉,不会毒煞你的。”

这样一说,程权还是敌不过樊梨花的迷汤功夫好,自然而然把嘴巴张了开来,一块糖“笃”一声,掷在程权嘴里来了。

樊梨花又在盒子里剥了一粒,自己放到嘴里吃着,接上又拿了二只玻璃杯,亲自拭得清清爽爽,在茶叶瓶里倒在手心底,一撮绿茶,很细心的放在杯子里,泡了二杯绿茶,又拖了一支矮凳,把二杯绿茶放在凳上,端在程权身边,火炉面前,又把那香烟缸拿了来,一听三炮台香烟拿了来放在一起,笑道:“白相总要白相个落胃,白相个舒服,你到我这里来呀,我真不知怎么样的待你才好,要是你能够常常来,我更不知怎么样的喜欢,我的脾气是个顶爱朋友的人,人家说:吃我们这碗生意饭,待客人好到一百二十四分,总是迷汤,总是假的,无非想客人的钱财,其实这话不是一概而论,像我待客人好,倒并非为了金钱,而着重于交情,倘程先生不信,以后尽管来白相,不要搅落一个铜板,看我是不是这样待你好,就可以知道了。”

程权素来佩服樊梨花的口才伶俐,讨人喜欢,这明明是迷汤,还说不是迷汤,他笑了笑,喝了一口绿茶道:“闲话是对的,不过你最好不要这样客气,应该老实随便一些,我们来白相也不觉得拘束。我看你这样客气,下次有些不敢来了。”

“你尽管来,你除非看我不起才不要来,看得我起,应该常常来白相,我又不曾特为你唤点心,买张买李,什么叫客气?”

“这糖果老价山,这三炮台香烟要二块钱一枝,你还不算客气?”

樊梨花拍手格格格笑道:“要死快哉,这叫做客气,这糖果,这香烟都是屋里有的,还是做做从前客人买来的,放了长长世远了,再不吃掉也要坏了。”

樊梨花为了格外讨好程客人起见,吩咐娘姨把床上褥单,枕套,被夹里统换一付新洗的,又苦了娘姨忙了半夜。

娘姨把床上换得清清爽爽,恐怕还有什么不称心地方,又喊樊梨花去看看,换得对哇?樊梨花走过去一看,眉头一皱,嘴里一阵“啐啐啐”道:“真是要命,这冬天那能好睡府绸里子被头,橱里不是明明有二条绒被头吗?并且野鸭绒被头也有,丝绵被头也有,为什么不换,反而换上这一条?”

程权道:“随便随便好了,为什么一定丝绵被绒被,将就些吧。”

樊梨花不理答他,只监视着娘姨重新换过。

娘姨只得又把被头折好,藏到橱里去,去把那条丝绵的搬了上来,娘姨一肚皮火冒,思道:烦是真烦,从来不曾盖过丝绵绒被头,今夜忽然盖这被,不知程客人是个什么大脚色,樊梨花要如此拍他马屁,倒一时想不出理由来。

待把被头换好,樊梨花又伸手摸摸二个枕头芯子换过没有,一摸知道未换,说道:“还有枕头也换二个吧,橱里有黄雀毛的枕头,又软又糯,比野鸭绒来得暖些。”

程权抢着道:“枕头随便,太热了头脑子要昏冬冬,多梦,我不喜欢过热,亭子间嫂嫂,你现在这二个枕头什么芯子?”

“木棉的呀。”

“木棉正好,不冷不热,我在家里也睡的木棉。”

樊梨花于是便吩咐娘姨道:“那末就不要换了吧。”说着又坐到火炉边来,陪了程权一阵,这时候已经十二点钟,二人谈谈讲讲也有些倦意起来,樊梨花便说:“夜深了,可以上床了。”程权点点头,站了起身,伸了一个懒腰,笑道:“你说吧,夜厢现在就交,还是明天早上交给你?”

樊梨花一边把火炉端到房门外去,一旁道:“随便随便,我不同你客气。”

“今夜交的好。”程权打开皮夹子,点了五十元钞票塞在樊梨花手里,说道:“我记得上半年来交那一次夜厢,只有二十支洋,现在市面当然又不同了,应该加你三十元,算了一支手之数。”

其实樊梨花近二个月来涨到一百元至一百念元一个夜厢,程权并没有知道,可是樊梨花看在熟客人面上,倒并不是一定争多少钱,怨就怨在便宜了程家里,而还没有知道,所以她虽然接了钞票,面上很失望的,一丝表情没有,一点也感不到兴趣,一点也没有谢意。程权当然不是夹不出苗头的人,一笑问道:“什么,还是嫌少吗?呆着不做声?”

樊梨花才勉强一笑,点了一点头,表示果然嫌少,但还是呆着不开口,她让程权问了她,再说明其中原因。

程权急急问道:“大致你嫌数目少了,那末你要多少,为什么不开口,我长远没有出来白相,现在什么市面,我一些没有知道……”

樊梨花才垂了头,轻轻一句一句道来:“程先生,你不问我,我倒也不说了,既然问我,倒不得不说,这二个月来夜厢才横涨的,横涨的理由,一半由于生活日高,米卖到这天高的价钿,百物无不日涨夜大,我这门口开销,一天没有五十元,死也打不倒,要是接着一个客人,收他五十元的话,只够拿来做了开销,别的丝毫没有好处,可是我一个月不是夜夜有客人,还有停在屋里日子,岂不是便要蚀本,开销不落了。还有一半涨的原因,是客人自愿加多给我,我不瞒你程先生,不说一句谎话,实实在在现在涨到一百念二元一夜了……”

程权笑了一笑,连忙挖皮夹子道:“你只须说明,这有什么客气,你不说我不知道,说了才知道。”于是又补了七十元钞票塞在樊梨花手里:“这里七十,合共一百念二元,数目你点点。”

樊梨花接了钞票,那里还好意思点,连忙锁到抽屉里去,回过身来笑道:“嗳,真难为情,虽然我收你这许多钱,听听真好听,要一百念二元,其实只抵得从前十二支洋都不到,从前十一二元可以买一担米,现在要近到千元一担米,这样一推算,一百念二元,只值得一元二角了,你想想这生活难过不难过?”

“的确,这也是你们的苦闷,我希望你开了春,遇到好的客人,嫁了一个,也苦出头日子。”程权说着解解衣服上了床,觉得今夜翻新的丝绵被,新褥单,新枕头,说不出的舒服,脱了衣服下被,像狮子的一滚,对樊梨花道:“亭子间嫂嫂,你也睡了吧。”

“睡了,睡了。”樊梨花上了马桶,又洗洗手,然后脱了衣服上床,她打算把电灯关熄,程权道:“灯不要关,关了我睡不着。”

“啊呀,开亮了睡吗?”

“是的,这是我习惯。”

“不能够,我对你说,二房东看见电灯开到天亮,明天又要同我吵,因为我亭子间没有分火表,电灯算在房钱一道的,所以开到十二点钟过后一定要关熄了。”

“洋蜡烛有没有,点枝洋蜡烛吧。”

樊梨花一想有倒有的,只得下床拿洋蜡烛,边道:“烦是烦得来,夜里点了灯睡觉,赛过一个小囡。……”

樊梨花然后上床下了被,把程权拥抱住了,一阵痴笑道:“冷来,冷得来,有点抖着。”

程权道:“我来抱住你睡,你睡在我怀里,就暖热了。”

樊梨花便放了手,一个身体往程客人怀里一阵钻,程便张着双手把樊梨花捺在胸膛里,捺得太紧了,几乎连气都也喘不过来,樊梨花一阵推着道:

“要死快哉,我给你抱得性命都没有!”

“轻些”,程权把手放悬了些,笑道:“我们男人力气本来很大,略为紧了些,你喊了起来。”

二人这样搅了一阵,也就迷迷睡着了,等到一个提起兴子,要干那件事,樊梨花当然服服帖帖唯命是从,一切依了客人吩咐,第一次太性急了,没有几分钟便完毕了。程权花了这百二十元,难得出来白相一夜,就这样几分钟工夫便完毕,当然心有不甘,有待第二次再来努力,当时便休息五分钟,对樊梨花道:“勿来事,我近来身体大不如前,不知那能?”

樊梨花笑道:“你不说,我不做声,说了,的确你的身体没有从前的结棍,但看你胸口肋朋骨,一根一根都凸了起来,手抚上去根根数得清,这是你上半年不是这样的,冬天你也应该吃些补品,身体当然要紧。”

“补品要算吃了,吃不壮有什么用场?”

“那末你就安分守己些,外面少出来白相白相,伤了精神,耗费了金钱,有什么趣道?”樊梨花说到这里,把垫着的一块布抽掉了,塞到被外床下,说道:“我不是说句不中听的话,十个男人倒有十一个对于这一道想不穿的,何况你程先生,又是个色迷迷朋友,当然格外喜欢这一道了。你的身体那能会得好,那能会得强壮?”

程权给她这一说,不服帖道:“你别太看轻我,再来,再来。”说着又要来个明白。樊梨花把他推了一把道:“你不要作死?”

“什么作死?”

“你还不是作死?刚才来过又要来。”

“我花了钱来白相的,你不要管我。”

“我不答应,一次是你名份,二次要我情愿,我现在不情愿,你总不能强逼我。”樊梨花嘴上虽然吃硬,心里不是绝对不答应他,无非引得他极其难过时候才答应他,所以现在尽管吃硬。

程权道:“要你答应我再来第二次。”

樊梨花一笑,不做声,于是又伸手到褥子底下抽出一块布来垫着,待垫舒齐了之后,又喊了一声:“冤家。”便答应他了。第二次完毕,程权方才像走汽的汽球一样瘪了下去,打樊梨花身上跌了下来,“呼嘟呼嘟”睡着了。

到了第二天天亮,那夜壶箱上的一枝洋蜡烛,点得只剩下面一些些脚,樊梨花连忙把它吹熄了,看看还只八点半钟,重又窝下了被头睡着,看看程家里正睡得十分浓厚,也不去惊动他,只把他肩胛上被头塞塞好,这样又睡了一会,太阳也有些射到房间里来,娘姨开了房门进来收拾房间,樊梨花撩开帐子道:

“张妈,你把房间里火炉生起来吧。”

“今天不大冷,还生火炉吗?”

“不管暖不暖,你火炉总要生,张妈,我不知道你近来那能,吩咐你的话,你总有些不大领盆样子,噜噜唆唆的,我顶恨。”

她们这一阵讲着,把程权闹醒了,樊梨花趁机道:“程先生,可以起来得哉,太阳晒进房间,也快九点钟了。”说着樊梨花忽然想起叔叔今天要动身回苏州,要托他带些东西,这一急非同小可,急忙跳了下床,披衣服道:“我还要到叔叔那边去,赶快,这件事我倒忘了。”便急急忙忙倒水洗脸,她也不去管程权起身不起身,带了二百块钱钞票,披了一件大衣朝门外就奔,一口气赶到迎春坊新苏台旅馆里去。

樊梨花一手推开新苏台玻璃门,朝水牌上一看,她叔叔名字叫樊家树,可是从第一号看起,看到煞末一号,根本没有这三个字。便走到帐台上去问讯,恰恰旅馆里茶房德发站在旁边,一看是亭子间嫂嫂,便打了她一下招呼,樊梨花忽然想起来了,一笑道:“咦,德发呀,侬在此地做吗?几时调过来的?”

德发道:“调过来长远哉,怎么,你找客人?”

“不是客人,是我叔叔,他的名字水牌上为什么没有的,明明他昨夜告诉我,说是住在十号里。”

“什么地方人?”

“苏州人。”

德发翻了翻旅客帐簿道:“你一定弄错一家,此地只有江北,通州,沙上,海门一路客帮,根本没有苏州帮的。”说着又走到那水黑牌前十号房间看了看道:“这里十号只写着王文清的……”忽然似有所悟道:“对啦,对啦,亭子间嫂嫂,你到楼上十号去问问看,这水牌上恐怕没有把名字改过,作兴有的。”

樊梨花登登登的赶到楼上,向那茶房问道:“十号客人是不是叫樊家树?”那茶房回道:“是的,刚刚走出没有一歇,吃点心去了。”

旁边另外一个茶房道:“马上就要回来的,他走出关照过,有人看他等一下。”

樊梨花道:“是的,他是我叔叔,请你开一开门,让我房间里坐一歇吧。”

于是茶房把十号房门开了,让樊梨花进去坐一歇,刚正坐下不十分钟,她叔叔回来了,樊梨花急忙赶上前“叔叔,叔叔”一阵喊,接上笑道:“我这个人真拆洋烂污,答应你一早来的,到现在才来,我料到你还没有动身。”

叔叔道:“我本定一早走了,正因为你昨夜有东西给我带下乡,所以等你来……”

樊梨花抢着道:“叔叔,横竖今天晚了,再白相一天,明天一早动身,我请你看麒麟童的戏,这也是我侄女一点心意。”

“勿哉,勿哉,下次再来,下次过了年,春二三月再上来白相。”

樊梨花倒也是一片诚意,可是看她叔叔一定今天要走,也不勉强挽留,只道:“开了年上来多白相几天,叔叔,那末请你再等我半个钟头,我去买点东西托你带给婶娘。”说着回转身朝房门外就奔。

樊梨花奔出门口,出了迎春坊弄堂,一想大新街上只有一家野荸荠糖食店,一时三刻之间也想不出买些什么东西带回去,老年人只有糖果,别的也咬不动了,还是买些糖果带回去吧。

当下到了野荸荠,二块钱一只桃酥饼买了十五只,装了一盒,糖莲心买了二磅,要二十块钱一磅,贵得吓坏人,只得少买些,只买二磅算了,又买了念个鸡蛋糕,一块五角一个。这样一买,一百块钱已经光了,想起叔叔也要买些给他带回去给小囡吃,买些给老人家吃,于是又买了二打西点,五块钱粽子糖,便匆匆回出来,看看门口那一个桔子担,桔子很不错,问问价,要三块钱一个,樊梨花吓得头颈一缩道:“我出世到现在没有听见过,三块钱一只桔子,侬在热昏!”

那担子上人道:“那末你还价好了,千钿由我讨,一钿由你还。”

樊梨花听见有还价,又走过去,随手拿了一个看看说:“一块钱一个,卖不卖?”

“卖是可以卖,请你等米卖到三百元一担,再吃桔子了吧。”

“不卖就不卖,多说什么废话?”

那桔子担上人哈哈笑道:“废话么?你也知道废话?桔子阿像你吃得起?”

樊梨花听得气伤心,幸而桔子担不止一个,偏要出这口气,我吃得起吃不起,于是到另外一个担上,同样大小的桔子,二元五角一个,一买便买了二十个,装了二个筐篮,她对起先那个桔子担上瞟瞟眼睛道:

“娘卖冬菜,你骂我吃不起我偏买上二十个给你看看,不同你交易,气气你。”

那担子上人哈哈笑道:“气气我,看你只配吃吃起码货,三块钱一个,你总吃不起!”

樊梨花一想我的身份,同你这种卖水果的人骂山门,真不犯着,拎了桔子回转身就走。到迎春坊只有咫尺之路,几步路一走就到了新苏台旅馆了。

“叔叔开门。”樊梨花双手拎了东西,不好开门,把脚踢了一下。他叔叔果然把门开了出来,看见她手上买了这许多东西,一阵跳脚道:

“你……你真一厢情愿,买这许多东西,叫我火车上如何带法?你不替我想想。”

樊梨花笑道:“介一眼眼东西,那能不好带,叔叔,我来告诉你,这一盒西点,一袋粽子糖,一篮桔子是送给叔叔的,这里几盒是我托叔叔带给婶娘的,拜托拜托。”说着把糖果同几个盒子合并扎在一起,分了二个部分。

“这又何必客气,还要你买给我,不过火车上邪气轧,带回去恐怕盒子压碎说勿定,里面东西妨碍吗?”

“勿碍,这一盒子里是桃酥,压不起,请你路上当心好了。”

她叔叔又把东西重新扎扎好,说道:“我看带到乡下总归压碎了,横竖是吃的东西,吃了下肚皮也是要碎的。”

这时候已经十点多钟,叔叔也就要动身了,樊梨花走出来问茶房,房费算没有算,没有算,她来代算了,可是房钱隔夜就算了的,于是重新回了进房对叔叔道:“你趁几点钟一班车?”

“辰光尴尬,如果十二点钟一班来得及最好,来不及就趁下午二点十五分一班到苏州,天刚正夜。我现在就要走了。”她叔叔拎了东西,打前走,樊梨花跟在后面,边走边道:“叔叔,你告诉我婶娘,她常说,要是有好的客人,叫我还是早些嫁了人,做这生意那能可以持久,我婶娘常常对我这样说,要知道嫁人不是一桩轻易的事,负担这样重大,就是我做一个男子,讨一个女人,倒也要考虑考虑。你叫她不用急得,我嫁人不嫁人,自己打算自己是了。”唠唠叨叨说上一大遍,她叔叔已经到了弄堂口喊黄包车。

樊梨花道:“你一到了乡下,就写封明信片上来,我放心了。你告诉婶娘,叫她身体保重。”

樊梨花的叔叔坐在黄包车上只是连连点头道:“有数,有数。”于是车夫一个上身往前一扑,车子老远去了。

樊梨花回到家里看见程家里已经走了,问娘姨道:“程先生啥辰光走的,他有啥闲话吗?”

张妈道:“没有闲话,只说你的无线电坏了,随便几时送到他公司里去,他替你修理。”

樊梨花道:“还有没有别的话?”

张妈想了想道:“他只说你清清早晨要紧走,放他一人躺在床上,还是客人要紧,还是叔叔要紧,叔叔是你自家人,客人是你衣食父母,可以得罪的吗?掼在边头就走。只说过这几句话,别的也没有说什么。”

樊梨花点了一下头道:“程家里惯会背后批评人家,我到叔叔那边去,因为他今天一早动身,我不好去误他的事程,程家里不是不知道,惹气哇?客人是衣食父母,谢谢,我又不靠你程家里一个人,算我倒霉,昨夜这样待他好,一个人真一点没有良心。”

张妈道:“算了,客人那里会真有良心,我从前在生意浪做了七八年的娘姨,从来没有看见过一个有良心的客人,都是做一个断一个,不断的连续了三个月已经少有,三个月以上的简直一个也没有,所以一个小姐要看中一个客人把终身许了给他,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对了,他们的目光里看来,你越是待他们好,他们越是认为你是灌他们迷汤,一片做作,假仁假义的……”樊梨花说到这里,问娘姨小菜买不曾买,张妈道:

“弄堂口买了二斤莱菔,二斤塌棵菜,今天不用上小菜场了。”张妈说着也就汰小菜去了。

樊梨花吃了午饭,打算把那架无线电从橱顶上搬下来,看看灰尘糊满了,又怕动身,索性隔一天再说,也懒得去动手。下午到新光看了一本电影,回出来弯到程家里那无线电社里去望望他,看见门面正在装修,上面写出咖啡馆不日开幕,心想:这里开了咖啡馆,还会修无线电吗?特为进去问问,这究竟是什么原因。

樊梨花跑进问了讯,才知道他们的门面部分改为咖啡馆,楼上照常修理无线电,当时程家里不在公司,樊梨花对其他伙计一个也不相识,于是便跑了出来,在贵州路上碰见了新新公司绸缎部屠先生,原来屠先生还是在樊梨花长三堂子里时候的客人,可是几年没有碰头,双方隔膜起来了,今天无意中看见,樊梨花说不出高兴,二人就在路边头谈起话来。

樊梨花笑道,又惊异又喜欢道:“啊呀,屠先生,我看看是像你呢,可是我不敢喊你,只怕看错了人……”

屠先生一派风流潇洒的样子,穿了马褂袍子,年纪只三十来岁,倒也是个爱在女人堆里活动的能手,过去在樊梨花身上,确实花过不少钱,她一大半衣服是屠先生拿出来的钱撑的,后来樊梨花的群玉坊生意浪房间收歇了,便同屠先生无形中隔断了来往,屠先生是广东人,那时候也就回广东去了,待到广东回上海,在新新绸缎部服务,也曾想起樊梨花来,可是到群玉坊去问问樊梨花这个人,都不知道她下落,未免有人面桃花之感。今天会在无意中在这路上两下相见,真是最巧也没有了。屠先生当时又惊又喜道:

“樊小姐,你……你在这二三年里面到底到那里去的,我找得你好苦……群玉坊我也曾去问过,她们都不知道你这个人……”

樊梨花笑道:“是的,我搬出群玉坊已经连头搭尾有上四年了,这四年来我牵记你真也牵记得来,为什么屠先生去了信息全无,信也应该给我一封,我一直望望望,望到今年三月里,你的朋友才告诉我说你老早回广东去了,几时再回上海,毫无消息。”

屠先生看看手表道:“今天真巧,我请你吃夜饭,我们到馆子上去谈谈。”说着就决定到大三元去,问樊梨花要不要换人家,樊梨花点点头道:“蛮好,蛮好,大三元就大三元好了。”

当下他们二人到了大三元,楼下火车座里坐了下来,屠先生一边拿枝铅笔点小菜一边道:“今天真正好极,机会再巧没有,我要是早出公司一步,也不会见你,迟一步也不会见你,这是缘分,该应我们要见面了。”

樊梨花笑道:“我从来一个人不看电影,眼眼头真巧,今天来看电影,刚才散场出来,打贵州路走过看见了你,这真是有缘分,屠先生,你比从前胖了,脸也白了,像个念六七岁小伙子。”

“你鱼吃的,鸡吃的?叉烧吃的?”屠先生点了六七样小菜这样问着。

“吃的,都吃的。”樊梨花含笑着说来:“屠先生,你不用客气,随便点一二样小菜够了。”

屠先生把菜点好,一张纸头交给伙计手里,忽然又想起酒来,连忙把纸头收回道:“樊小姐,你吃什么酒?青梅,还是花雕?”

“广东馆子也只有青梅最好,来二两吧。”樊梨花见屠先生在纸上又添了一笔,大致是“青梅二两”四字,便交给伙计,她又接下去笑道:“屠先生以后你别再喊我樊小姐,你从前不是喊我名字的吗,为什么不喊我名字。”屠先生笑道:“你的名字我忘了,只知你姓樊……”

“咦,我叫樊梨花呀。”

“梨……花,你从前群玉坊时候并不是叫梨花。”

“是的,我叫秋霞老四,我因为排着第四,自从群玉坊房间收歇了之后,我搬了出来,就住在小姊妹那边。其实我的真姓名叫樊梨花。”

屠先生一本正经的“唔……”一声走的鼻音,接上道:“那末你近二年来的生活如何过去的?住在什么地方,不妨对我说个明白,我可以到你府上望望你吗?”

樊梨花垂了首念头一转,这倒是个难问题来了,我现在做这件事,要是告诉了屠先生,他一定很难过,假使不说出来,瞒住了他,这不是根本办法,将来一旦给他知道,更其不好,他永远不会再相信了,广东人脾气都是直爽的多,而且很富有情感,与其瞒住,还是说出来的好。樊梨花想到这里,急忙仰起头来一靠,苦笑撒娇道:“我不愿意告诉你。”

“为什么不愿意告诉我?你是不是仍旧在生意浪,操理旧业?那末你极应该告诉我,以后我可以常常约了朋友做做你的花头……”屠先生边笑边说,这时候酒菜统送了上来,屠先生替樊梨花斟了一杯酒,又把她的筷子调羹,用纸揩抹着,十分体贴的,把她当一个很知己的人儿着待。

“喔唷,屠先生,我自己来,真罪过罪过。”

“你说,你说出来,不必瞒得,假使境况不好,也老实说,我有几分力量,帮你几分忙,我们广东人脾气顶顶直爽,不像你们南方人做事,牵丝攀藤,一点也不爽快,”屠先生举起杯子,对樊梨花照了一杯,各人喝了一口,筷子插到那盆白鸡里去,夹了一块嘴里嚼着,又说:“说呀,为什么还不说,就是你现在做了不名誉的事,难为情开口,但是你说了出来,我也能够原谅你,要知道现在生活程度高了,张了嘴要吃饭呀,不吃就饿,真该死,还有什么办法?……”

屠先生倒是一本正经的,而且很诚恳,樊梨花听他一再问着,才把这一年来的生活情形,约略说了一个大概,她的结论道:“幸而你屠先生是个明白人,一定能够原谅我的,所以我也老老实实说了出来,正是像你说的,为了张开嘴要吃下去,肚皮饿,也没有办法的事,只得偷生这世上……”

屠先生眉头一皱,喝了一口酒,考虑一下道:“那末你近来的生活能不能维持过去?”

“只可以说是勉强维持,一个苦开销。”

“假使你放弃这生意,我介绍你到别的地方做事,你愿不愿去就?”屠先生的确是个热心君子。

樊梨花道:“可是我不识字,笔不能动,要是可以开开发票,宁可苦些,我早也要改行做一个女职员去了,现在我弄得两僵,高不攀,低不就,最是死路一条。”

“那末你就索性嫁一个人,倒也有个归宿了,你今年多少青春?”

樊梨花微微一笑道:“老了,今年二十三岁。”

屠先生忍不住笑了起来,哈哈一声道:“二十三岁算是老,真笑话,可是樊梨花,我讲句公平话,你年纪虽然轻,只二十二三岁的人,因为吃了这碗饭,所谓经历风浪的人,到底要老练些,你不说二十三岁我猜上去大致有二十六七岁模样,你现在没有化装,如果化了化装又要减轻些,所以像你这点年纪,正是一个归宿适当的时期,那末你在客人之中,难道没有一个中意的吗?”

樊梨花摇摇头道:“有的我中意,他不中意我,就是中意我,根本又不同我谈起娶我回去的话,我自然不好去问他:喂,你讨我回去吧的话。有的他中意我,我又不中意他,所以嫁人这二字真正困难,还是不谈,过一天算一天。我们喝酒吧。”说着举起杯子,只管喝酒。

屠先生很感慨道:“难是果然难,可是我倒要问你,在你理想中,大致要怎么样一个人,才肯嫁了呢?譬如我们谈谈白相。”

樊梨花觉得屠先生有点自说自话,当面把这种话问人家,教我如何开口,只含糊道:“有吃有住有穿就算了,我又不想住洋房,坐汽车,吃大菜,一个平常享受,当然也少不来的,否则何必要嫁人,对哇?”

“听你口音,大致一个正当生意人,很心满意足了?”

樊梨花含笑,只点点头,脸忽然涨得通红。

他们二人在大三元吃好了夜饭,屠先生预备到樊梨花的装阁上来参观一番,樊梨花一阵推却道:“隔一天我再专诚请屠先生去白相吃饭,今天不必去了,实在家里地方小,只一个亭子间,东西乱七八糟飘得一塌糊涂,我不好意思领你去……”

“这有什么相关,因为今天去了,下趟我也会去白相了,大家相熟的,又不是初次见面。”

樊梨花一个头往下垂着说:“今天我不高兴领你去,你一定要去,宁可明天四五点钟,我到你公司里约你。”

“不答应我去,一定有什么原因,是不是家里有客人等着?你老实对我说,我就不去。”

“根本没有客人。”樊梨花摇摇头。

“没有客人为什么不给我去?这是什么道理?”

樊梨花没有办法可以推托,结果只得答应屠先生一齐来到家里,当下出了大三元的门,二人一路走一路道:“屠先生,我并不是不答应给你去,实在我家里地方小,同从前群玉坊时候,天上地下之分了,东西多,地方又小,你不要见笑。”

“上海处处都是一样,寸金地,不是你一家。”

既而二人到了会乐里,上了楼,张妈看见樊梨花回来了,连忙道:“昨夜那个姓程的戴眼镜无线电行里的客人来过了,坐了好一歇,等等你不回来,掼了五十支定洋夜厢,说是等一会再来。”

樊梨花使了张妈一个颜色,叫她不要多说多话,一边招待屠先生房间里坐下,陪笑道:“你看,是不是地方小,三四个人就兜不转,东西也太多了,我想开了年寻房子,一定要搬个场,待搬好了场,再请你来白相。”说着亲自把香烟授上去,格外来得周到。

屠先生在房间里四边张张望望道:“依我看来一些不小,上海的亭子间都是这样子,你这里布置得很不错,收拾也还清爽,十分雅致。”

“你又要说笑话,糟得这个样子,还说是雅致。”樊梨花走到窗边,把窗打开,想想又关了起来,一时妄无头绪的,不知做那一样好,忽然想起房间里火炉没有搬进来,又把张妈话了一顿,待火炉搬了进来,她似乎还有一桩什么事没有做过的,半天想不起来,无意中才想起屠先生来了好一会,还没有端一杯茶给他,于是亲自泡了一杯绿茶端到屠先生面前道:“我昏了,连茶都没有端,我们娘姨真是死人。”

屠先生喝了一口茶,打算就要走,因为看出樊梨花心里有什么别的要紧事体,一定是客人等她,便说:“梨花,我走了,明天再来白相,我对你说:此番我从广东回上海只有二个月,此刻住在马立斯新村五号,白天在新新绸缎部,你有工夫到新新来玩,隔一天我再约你吃饭。”说着披了大衣,拿了呢帽,急要走的样子,樊梨花道:

“再白相一歇,再白相一歇,辰光还早哩。”

“不,我还有些小事,宁可明天再来,我来过一次,以后常常来望你。”屠先生一定要走,樊梨花也不勉强留他,送他到了楼梯口,一步一步下楼送他到弄堂口,屠先生一定不要她送,樊梨花道:

“头一次上门,难得的,应该要送。”

樊梨花送了屠先生回到楼上,便面孔一板对了张妈道:“张妈,我不是说你,你枉为生意浪做娘姨出身,为什么这一眼规矩不懂,当了我客人面前说程家里付过五十定洋的话,这话你那能好说,我那客人面子上如何说得过去,你要说也只能拖拖我到房门外面轻轻的说,我就知道了,还有客人端茶,这是你的名份,你总归忘记,我不知同你话过多少次数了。”

张妈只是笑着,一句不做声,樊梨花道:“开场我没有用娘姨,一切自己来做,倒也少这些烦,现在反而多这些烦恼,何必要用娘姨。还有我床底下脚桶内裤子袜子,你从来不曾自己去取出来洗,次次我关照了你才去取了洗,也不知是懒呢,还是忘记心重?”

正烦着,程权打楼梯“登登登”上楼来了,推进房门,听樊梨花正把娘姨烦着,开口问道:“啥事体?啥事体?年三夜四还吵什么的。”

樊梨花连忙改了口迎接着笑道:“啊呀,程先生,你刚刚来过了,失迎,失迎。”说着招待他坐下,娘姨这一次倒拎清的,接上把茶端了上来。程权笑了一笑道:“我刚才来过,你不在,是不是陪了客人出去……”

樊梨花倒也老老实实道:“是的,路上碰着,还是从前我在群玉坊时候的客人,说起我到过你无线电行里去过了,你不在行里。”

程权道:“为之……我特为赶到这里来问问,心想:他们告诉我一个女人,穿丝绒旗袍,瓜子脸,上来找我,我一想:根本没有这一个女朋友,后来才想起,也许是你,所以到这里来问问,果然是你?”

樊梨花道:“我因为看好了新光里电影,顺便弯到你行里白相白相,那里知道正在装修门面,开什么咖啡馆,是不是你做老板?”

程家里谦虚道:“哪里是做老板,弄弄好白相,因为无线电生意清,与其空着,还不如动动别的脑筋,以后你有工夫可以常常来喝咖啡,如有客人,请你介绍介绍,我们的咖啡极其顶真,比光明,皇后,蕾兰要好上一倍,定价又便宜,小壶咖啡只卖三元三角,中壶只卖四元五角,大壶只卖六元,还有西点,蛋糕,统统比别人家便宜,你大可来一试。”

樊梨花笑道:“替你介绍客人,闲话一句,吃了好,你们生意自然而然会发达,依你这方针做不会错,东西要道地,价钿要便宜,利息宁可做得薄一些,生意包你有,新光影戏馆散场客人坐稳有一批做到,包你笃定泰山。”

“谢谢你金口,我得了发,常常来住夜,的确,你要望我快快发财,我发了财,你也有生路。哈哈哈……”程家里闲话很幽默,把樊梨花也说得笑了起来。

隔了一会樊梨花正色道:“我当然希望客人好啰,客人好了我也借着一些光,吃我们这碗饭,客人越是发财越是我们有生路,口袋里钞票松了,可以常常到我们这里来,不在乎此,否则客人穷了,手边头紧,还想得到我们这里来吗?这倒不是一句刻薄的话,事实是这样的。”

二人七谈八讲了一阵,程家里忽然要紧回去,他想起还有一桩极重要的事,原来咖啡店的照会,托人去打,前途约定今夜八点钟要接头的,于是他不能住夜,急急忙忙走了。

樊梨花追出去道:“程先生,咦,你不是付过五十元定洋的么?”

程家里溜到半楼梯扬扬手道:“没有关系五十元存在你身边,下次再算,今夜我实在糊涂,对不起。”说着要紧溜脚。

樊梨花隔上没有一个多钟头,便到二房东那旁借了一个电话打去。那边接电话的是一个男人,答道:“阿拉是业余无线电公司。”

“喂,程先生在公司里吗?”

“这里姓程的有两个,一个是老板,一个是伙计。”

“请你们老板听电话。”樊梨花故意把声音逼得格外嗲些。正在这时候,程家里打外面回来,接了电话一听,这声音是樊梨花,立刻问道:

“你是梨花?有什么事情?”

樊梨花马上用了一个计策道:“程先生你说接头照会,现在明明在公司里,你这人不老实,喂,你来,你到我家里来,我有话要对你说。”

程权也是个老举,知道喊他去不是好事体,便说:“有话明天再说,我今夜实在没有工夫,咖啡馆明天一号要开幕,那能有工夫走开,你替我想想。”

“勿关,我要你来,有要紧闲话对你说。”

“请你在电话里说了,我正式走不开,孙子王八蛋吹牛皮。”

樊梨花肚里一想:事体倒僵,电话里又不能伸只手去拖他来,于是急急忙忙道:“程先生,你来,你坐车子来,我同你谈五分钟的话,就放你回去,这件事要是可以在电话里说,我早已说了,因为不能说的苦衷,难道你忙得连五分钟都不能走开吗?”

“那末你讲一句,关于我的事,还是你的事?”

樊梨花认真道:“关于我搭你二人的,为之交关重要,一定要请你来商量呢。五分钟,只五分钟。”

“好好,我马上就来。”

樊梨花打了电话回到楼上,很是得意的,预备程家里一到马上就把房门关上,不放他再溜走,我樊梨花要末好糊头,随便什么事马虎过去,不好糊头起来,辣手辣脚都做得出,一人正在这里思思念念想着,只听得一阵楼梯声音,樊梨花知道程家里来了,开出房门一看,果然是他,笑嘻嘻站在房门外不走进来,只说:“你到底有啥闲话,一定要我赶到你这里来?”

樊梨花笑着就走出去把他拖了进房,说道:“进来啰,进来坐一歇啰,我自会对你说。”

程家里身体给她一拖,便朝房门里一滚,跌了进来,樊梨花随即很敏捷的,立刻把房门“砰”一声关上了,关上不算,又把司不灵锁扳住了,然后一个背脊靠在房门背后对了程家里痴笑道:“嘿嘿,不来见你凶,来了是我凶,老实对你说,今夜你还是服帖帖听我的话,住在这里,别的一点不为难你是了。”

程家里双脚跳得老老高道:“梨花,这算是什么意思,你还不是要我好看相?”

樊梨花又像认真又像假道:“随便你,好看不好看,都随便你说,总归今夜我劝你既来之就安之,别的废话少说,说也我不会放你过门的。”

程家里双手往下一挂,哭笑不得道:“这样你未免太辣手,电话里说讲一句话,讲一句话,原来你是骗我上钩的?”

“当然,我要不是用这记挖儿,万万请你不到的。”樊梨花现出胜利的笑,对程家里招招手:“请坐,请坐,你要睡觉,就早些上床,也没有关系。本来我不会打这个电话给你,因为你做人做得太糊涂,可是我却不能也跟你一起糊涂,既然付了五十洋钿定洋,这分明就是叫我不要接别人,为什么打了一转,你又出松,说是五十洋钿存在我身边隔一天再算,这末我今夜特为住在家里守你,变做脱了一个空,我这损失向谁去算,当时一个糊涂,没有想到这一支棋子,待你走了我越想越不对。”

程家里方才明白,一阵苦笑道:“依你这样说来,无非还要我搅落七十支洋凑足你一百二十元,才放我走了?”

樊梨花一络大派道:“并非钞票,我却要你住夜。”

程家里到了这一个地步,也就弄得焦头烂额,啼笑皆非。

二人七搭八搭了一阵,程家里早抱了横字打头宗旨,索性再在这里住一夜,公司里的事明天再作道理,好得内部人员,早已布排舒齐,就是本人不到也没有关系的。

是夜樊梨花的确十二分的卖力,程家里要求一次,她答应一次,一夜接连四次,樊梨花总归答应,没有拒绝,同上一夜:什么一次是你名份,二次要我情愿的话,根本不说一句,程家里一肚皮想不出这个原因来,为什么今夜有这样的迁就,于是在枕头上问道:

“梨花,你要是夜夜这样辛苦,我看你还只有一年阳寿,究竟你身体不是铁打的,我真佩服你!”

“嘿,上一夜我是爱惜你身体起见,所以第二次我就不肯,可是你背后朗声我,今夜我索性让你,听你那能去,让你吃不消了,想必心才死了,你要是再来,我还是答应你。”

“这是不是你对我说的颜色?”

“当然,我总归不讨饶,你说我还只有一年阳寿,可是这碗饭我吃上三年了。”樊梨花说这话时候,大有不可一世样子。

程家里一时搔了搔头皮,似乎吃瘪她手里,便说:

“你不讨饶,我也不讨饶,不过天有些亮了,留些精神下次再有碰头机会,大丈夫报仇,何畏无日。”

“嘴硬骨头酥,看你也争不出气。”

不一会天亮了,程家里也急急忙忙起身,出松要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