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梨花得以休养的机会,精神果然恢复得多了。这一天她一早起身,便看见火一般的太阳照到对过那家“多子按摩院”的三楼绯绯红的一片,料到今天又是热得要命,往年天气越是热,生意越是好,只要一到公司,自有一批客人兜来兜去找她这个人,稍迟一步,便有客人捷足得了去,不知如何今年天气越热,生意越清,樊梨花这一夜是病后第一次上公司,经过那个鸡鸭血汤摊头的时候,老板对了她一阵吃惊道:“亭子间嫂嫂?你……你是不是生了一场毛病?”

“是呀,还算好,没有寒热,吃了一帖药就好了。”

“难怪,有二三夜没有看见你经过这里。你的面孔瘦了一大段。个人真不能有病,有病就瘦了下去。”

樊梨花对他一阵苦笑道:“这二天怎么样,客人好像多了一些,巴望不要封锁,我想恢复也快的。老板,你总还没有忘记,去年我不是也夜夜在这里经过,只要一上公司,客人就做了去,今年情形真非昔比,但看我养病在屋里,几天一个客人也没有来找过我,可见生意一定很清的。”

樊梨花同摊头上老板谈到这里,正要兜到露天民到顶上去,天热下边太闷气,一批客人都上屋顶吹凉,这时候她的后面却有一个穿短打人盯着她的梢。后文明戏场子钉到绍兴戏场子,又由绍兴戏场子钉到屋顶花园,樊梨花起初一些不留意,到了屋顶时候方才知道后面有人盯她,可是她回过头去望望他,这个人并不相识,似乎又不像是客人,如何诚心做她的话,那末早要开口了,为什么盯了这一大节路,还是盯在后面。樊梨花心里一想,这个人决不是好道路,一定是坏坯子。当下便在石凳上一坐,看他如何办法。

这个人果然徊徘了一阵始终不开口,便窜到那个茶房面前,指指戳戳了一番,又对了樊梨花望望,不知讲些什么话。待樊梨花留意他的踪迹时候,已经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于是她立刻奔到茶房面前问道:

“我问你,刚刚那个穿短打的同你讲些什么话?”

茶房道:“曲死,这个是曲死,他问你姓什么,叫什么,什么地方人?我问他:你为何打听她?他说:我去年逃走,自己的女人同她面孔一式一样,长短也一样,我非常起疑,我已经从下面场子盯到这里,越看越像,因为我女人卷逃之后,到现在不明下落……”

樊梨花听了茶房这样说,忍不住好笑道:“要死快哉,这个曲死,哪能眼睛勿曾张开,阿是认做我是他家主婆?他一直盯梢,一直盯到这屋顶上,不肯放松我一步?”

茶房道:“他问我,当场我就回头他,认错了人,她决不是你卷逃的女人。她在屋顶上已经做了三年多生意了,不过面孔相同是有的,她决不是你的女人。哪里知道,他的心不死,一定说你是她女人,他对你认了再三再三,一丝不错,竟然是他女人,定规拖了我查问你名姓住址……像发神经病的。我说你的女人姓什么叫什么?……我真有点火冒起来。”

樊梨花看见茶房这个样子,又是忍不住的笑。

茶房接下去说:“这个曲死回答我说,他女人姓吴,名字叫阿毛,我马上回答他道完全不对,她姓樊,名字叫梨花,同你姓吴的天差地远,可是他如何说法,他说,名姓不能作准,可以改名换姓的,其实一定是我卷逃的女人。于是他塞我一张五块头的钞票,叫我喊你过来,他要当面查问你。……”茶房说到这里也就笑了起来道:“天下自有这种死不完曲死,我拒绝他五块钱,教训他一番道:“老兄,别吃二记生活,我喊她过来是可以,不过你查问她,洋里洋腔,吃二记耳光,真是有冤无处伸。这个曲死就此给我吓退!”

樊梨花手一拍,把眼泪都笑了出来,说道:“真是滑稽得来,要是他当面问了我,我倒一时回答不出。”说着又拍拍茶房的肩胛道:“谢谢侬,谢谢侬。”

“呒没关系”,两下也就出了来。樊梨花屋顶上一兜,没有客人上来,又折到下面,江笑笑滑稽场子上,不料起先那个盯她的男人又跟了上来。樊梨花心想,你这个曲死,定规吃二声弹头方才定心。茶房已经告诉你:我不是你卷逃的女人,煞死还要盯紧了我。当下又走了几步,看见一个空位子上坐了下去,她是故意试试他,看他上来不上来搭讪。

果然这个家伙便站在她面前,离开她五六只位子地方站定了,暗中监视着。樊梨花料到他心意,立刻又站起身,马上兜到大京班,不料这个家伙又夹紧屁股追踪了过来,不接不离的盯紧后面,樊梨花火冒极了,便一个脱身,跑到女子厕所里去了。

这个曲死一个大意之间,樊梨花已经打人丛中溜走了,溜走之后她立刻跑到女子厕所里去,待她从厕所中出来,这个曲死还在场子里面徘徊着,樊梨花心想与其这样的心不死,索性上前去同他说个明白,倒也爽爽快快。便挺身而出,走到这个曲死面前开口责问他道:“喂!你这位先生是不是对住我望了长远,也盯了我长远,是不是又打听过茶房,调查我的名字住址……”樊梨花把牙齿一咬,好像吃斗样子用一只手指,点点戳戳的,几乎伸到这个曲死的脸上去。又接下去道:“你不必起疑,你不用心不死,我现在挺身出来,你有话当面问我好了。”

这个家伙面孔一红道:“我并没有说你什么……”

“并没有说我什么,曲死!曲搭搭的那末你为什么要盯牢了我,眼睛呒没张挺,认错了人,既然茶房告诉你,我不是你女人,为何心还是不死,又钉了我……”樊梨花开口就骂他曲死,曲搭搭的,这个家伙竟然面孔涨得血血红,连半句话也回答不出。于是樊梨花故意把身体挺上前一步,像个白相人嫂嫂样子,对了他咬牙切齿道:“你再看看清楚,我的面孔,我的面孔,你再认认清楚,是不是你的夫人,心死了没有……”

这一来旁边围了许多人,问樊梨花什么事,因为这一批人都是屋顶上职员,有的是稽查,同樊梨花是相熟的,于是她把这个原因讲了出来,说道:“阿要死快哉,你们想想笑煞人不笑煞人,天下竟然有这样的事?”

许多人正在回转身把这个家伙骂一顿,也就算他知趣,脱身溜走了。樊梨花对了众人格格格笑道:“真所谓出了胡子是他的爷,面孔只要一些些像,就疑做是他女人,出世到现在头一回遇到这样的事,倒碰得着的……”

许多人也就拍手哈哈大笑,大家散了。

樊梨花自此触了霉头,客人一个也搭不到,一直到九十点钟还是影踪全无,她索性坐在滑稽场子上听江笑笑的活捉张三郎,倒噱汤噱帝的。这时候坐在她旁边有个老头子,她打算去搭这个老头子,不得不先用个挖儿。

“老先生,真的,我好像什么地方同你见过一面的,熟是熟得来,我记性真坏,一时再也想不起来……”

老头子回过头来对她上下打量一番,诧疑的笑道:“这不笑话了,上海我一共还只来得三天,我们在何处见到的,哈哈哈哈……”

“阿是你老先生上海只来得三天,那末我记性真坏,一定记错了人哉。老先生,你好像是湖州人。”樊梨花煞死同他七搭八搭,也不管他搭得上搭不上,一味的猛来。因为有许多老头子怪色迷迷的,搭他上手很是轻易一回事。

“咦,你怎么知道我是湖州人?”

“我听你口音呀,因为我也是湖州人,不过从小就到上海,现在湖州地方还有我的族中。”实际樊梨花是苏州人,她故意说是湖州人,想承认老头子是个同乡,吃这碗饭的人,大都见机应变,随风转舵,说到哪里是哪里。

老头子把听江笑笑的滑稽,都没有心想了,便盯住樊梨花问长问短道:“小姐你湖州住在什么地方?”

“湖州城里呀,老先生,你呢?”樊梨花乱说“西游记”的说过去,其实湖州城里她出世到现在也没有到过。

“湖州城里,我是西门外,真是同乡,同乡,想不到我们今夜会在这里碰见一个同乡,哈哈哈,巧忒巧忒。”

“老先生,请问尊姓?”

“鄙姓秦,你呢?”

“鄙姓樊,我名字叫梨花。秦先生,你上海住在何处?”

“耽搁一个朋友家里,因为湖州地方不太平,我是避难到上海来的,因为身体太空闲了所以到这公司里来白相白相,樊小姐,你住在何处?”

“近的很,就在扬子饭店左边。”樊梨花一看手表,知道江笑笑快要下场了,他下场就散了,诚心搭他的话,马上要下手。便说:“秦先生,今天晚上有工夫吗?”

“哪一天会没有工夫,我天天有工夫。”

“那末请到舍间去白相白相,好不好?”她对他瞟了一眼,接上是一个莞尔的笑。

老头子有点踌躇起来,笑道:“今夜……今夜辰光晚了,还是明天吧,我明天特为到你府上拜望,这晚上到人家屋里去有点不方便,你把地址告诉我,我明天一定来拜望你就是。彼此都是同乡,上海湖州人确实不少,可惜我都没有机会同他们碰头,樊小姐,我准定明天到你府上,今夜我打算早些回去。”

樊梨花不等他说完,抢着道:“这热天只有夜里最风凉,并且这几天我白昼没有工夫,也只有晚上有空。秦先生,就晚上去吧,没有关系的,一定今夜去白相。说着便站起身拖了他跑。

老头子给樊梨花这样一拖,竟然心一动,当下就不由自主的跟着她下楼了。

当下便把秦老头子一直带到家里来,樊梨花安顿他坐下,把他宽了长衫,端了一杯凉茶给他笑道:“秦先生,你譬如当这里是自家屋里一样看待,用不到拘束,随便一点好了。”

“是是,樊小姐,你不用客气。可是你的先生呢?”

樊梨花肚里一阵奇怪,这个老头子还没有知道我是吃这行饭的,问我的先生,真是一个乡下土佬儿。于是对了他忍不住笑道:“哎呀,秦先生,阿是你问我的丈夫吗?我有丈夫倒好哉。你还没有知道呢,我是一个吃生意饭的女人,我是一个妓女,今夜把你秦先生邀到此地来,真是一个缘分,一半你是看在同乡的份上,是不是?”

秦老头子方才明白樊梨花是个妓女,可是跟也跟了她到此地,大不了花去几个钱的事。才一个惊讶道:“喔,原来你……你是做生意的,那末为什么起先不同我提起一句,我不是不能帮你的忙,捧捧你的场。”

“这又用不到说,当然你们客人肚里自会明白的。”樊梨花抛了他一个媚眼,接下去道:“你听见过没有,阿有人家女人在游戏场里搭客人的,当然是吃这碗饭才这样做?秦先生,我看你心里一定明白,故意装做不知道罢了。”

“的确不知道,你不告诉我,现在还没有知道,我还以为你认我是同乡,所以对我这样熟络的,一经说穿,呵哈哈哈……真是一桩大笑话!”

樊梨花以为老头子兴致很好,看来交易定会成功,现在生意越做蹊跷起来了,不然总在公司里先讲好了夜厢行情,交了钱然后下楼来,现在弄得非但行情没有讲,连这个客人是不是生意经,管它抓入篮里是菜,带了他下来再说,生意做到今年,也是到了没落的一天了。当下跟着笑道:“大笑话,真是大笑话,我问你,今夜你打算怎么样呢?想不想回去?”

“我白相一歇就走。”

“嘿,你来也来了,看我放你走不放你走?”

“不放我走,我就不走,不过你要老实告诉我,这里住一夜,有什么手续,我完全外行。”

樊梨花接上便一阵笑道:“秦先生这有什么手续不手续的,我问你:带了多少钞票?有了钞票就算是手续完备了。”

“钞票当然有,我问你的意思,就是这里住一夜多少钞票打得你倒?”老头子高兴不过的假充老举,又伸手到短衫袋里摸皮夹子,不料这里一挖没有。那边袋里一挖又没有,直跳了起来吃惊道:“我的皮夹子,我的皮夹子!”说着立刻站了起身解开钮子一看,才知道皮夹子被扒手扒了,他的袋底刮开了像一张口的大洞,樊梨花一看果真是被剪绺的剪了去,急道:“老先生,你如何不当心的,上海滩上真是眼睛一眨老母鸡变鸭的地方,你怎么会不当心,什么时候给人家扒去的,你还没有知道,一共里面有多少钞票呀?”

老头子已经呆了,面孔格白的,双手往下垂着,记得进弄堂时候有人撞他一撞,他打算要追出去,可是一想不会有收回的希望。他说:“里面有二百六十一块储备票,八十三块老钞票,还有通行证防疫纸头,湖州的县民证,该死真该死会一齐送了光,如何过下去,我到上海一家都在这皮夹子里面!”便篷篷的跳脚。

樊梨花背脊上浇了一桶冷水,在老头子是损失了这许多钱,在她这方面是损失了一个夜厢,为什么这几天霉头触到印度国。客人来也来到屋里,皮夹子又会扒了,还跳什么脚呢。樊梨花一看不是生意经,便对他冷待起来,故意一个人伏在楼窗口望望下面弄堂里出出进进的人,理也不去理睬他。老头子满头大汗道:“樊小姐,毛病是出在我进弄堂口时候,有个人撞我一撞,我要是不跟你到这里来,决不会被扒去,这是一定道理。”

樊梨花有点听不入耳,回过头来眼睛一白正色道:“哎哟,这样说来变做害在我手里哉,你年纪活了这一大把,又不是死人,既然进弄堂口有人撞你一撞,为何当时不捉住他,为何当时不追究?”

“我不知道他是个扒手?咳,该死该死,叫我如何交代,里面的钱一半是乡下人家托买东西的呀!”

“托带的是你自己的,都不管我屁事。”樊梨花辣手辣脚的完全换了一个面目,她恨不得立刻把他推出去,看见这种老头子就惹气,自己眼睛没有睁开,毒是毒得来。

可是老头子还是看不出风云气色,煞死不肯走,因为他看出樊梨花有点冷待他,想想倒有些气不过的,他说:“樊小姐,你……你不能这样待我的,要知道你不拖我到你这里来,皮夹子一决不会失落,你想想,我害在你手里,你现在不向我道歉,说二句好话,反而如此样子对待我,这太气人了……”

樊梨花肝火一时不知那里来的,心想这个乡下曲死倒可恶之至,立刻打窗口回过身来,面孔一板,对了他正色道:“大家客客气气晓得哇,你别不知趣,皮夹子是放在你身上的,扒手扒了管我屁事,你自己难道是死人,你失了皮夹子,难道我来向你讲好话,赔不是,倒前世碰得着。”说着一阵碰台笃凳的又把面孔向了窗外,不去理睬他,把屁股对了他,给他一个没趣。

秦老头子想不到樊梨花翻脸会这么快,究竟是个妓女,见了钱会眼开,现在我没有一个钱给她,一冷就冷到这个地步,知道没有同她理论,便说:“好好好,我走,我立刻就走,看我颜色,认得你就是。”说着便夺门而出。

樊梨花在房间里骂道:“嘿,认得我,我住在此地有三年多,我天天在这里,你喊人来看我好哉。”说着便追了出去,站在楼梯口一看人已走远,便急忙回到房间伏在窗口朝下面弄堂里张了张,只见老头子刚打从下面窗口走过,樊梨花因为可恶他,故意的打上面吐了一口唾涎下去,说也真巧,恰恰吐在秦老头子的头顶心,樊梨花不觉哑然失笑,知道老头子一定仰起头来朝她张望,立刻把身体朝里一缩,“格格格格”笑得气也透不过来了。……

果然秦老头子在下面弄堂里大骂山门,樊梨花在楼上一句一句都听得,心想索性不要去理睬他只当不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