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饭没有做,十只鸡肉包拆开袋袋,凉在吊篮里吹风,预备留到点心时候蒸蒸熟再吃。下午她撑了一柄小洋伞,赶到大都会舞厅苏少秋那边去学舞,起初去了几天,因为来去太热,便歇在家里没有去,苏少秋那边学舞是论月计的,一个月只去五天,到了限期一满,就作为自己放弃权利,也作为一个月计算,派派已经有半个多月没有去了。想来这个学舞,不知何日得会,没有恒心,总归完结。

樊梨花赶到大都会,那个看门巡捕问她有什么事。樊梨花道:“我找苏先生。”

“你是学舞来的?苏先生因为天热,已经歇夏好几天了。他晚上在南京路新新公司后面,艺林跳舞夜校教授。”

“那末我只须到那边去好哉。请问苏先生几点钟在那边?”

“七点到十点。”

樊梨花只得回了出来,天气实在太热,浑身汗出得统统湿光,赶到自己屋里,急急关了房门沐浴要紧。又加了窗口对过高墙上阳光逼进来,亭子间里更加热不可当,心想:“明年夏天,我无论如何要搬一个场,住一个前楼或统厢房,再住断命亭子间不是人养出来的。”

正在这当口,熟客小许回到乡下去了,此刻打乡下回到上海,他从火车站下来,自己店里都不去,直接赶到这里来,两手拎了二蒲包乡下副业出来的土产,特为孝敬樊梨花。

小许赶上楼,看见樊梨花的房门关着,把二个蒲包地上一放,“冬冬冬”敲门。

“啥呀?啥呀?”樊梨花这时候正光赤条条坐在浴盆里淴浴,忽然有人敲门,心里恨是恨得来。

“咦,是我呀,亭子间嫂嫂,开一开门。”

“要死快哉,侬阿是小许?我正在淴浴呢。早不来晚不来的。”樊梨花急急抹了抹,揩揩干,也不仔仔细细淴了。

小许在房门口道:“刚正打火车站来,你就快一些淴,我在房门口等你一歇。”

“马上就好哉,小许,你乡下住下没有多少日子呀,就回上海了?”樊梨花已经打浴盆里跨了出来,正在浑身一把一把乱抹着,赶到床前穿了短裤,又穿了汗背心,然后把房门开了出来,一看小许面孔又瘦又黑,忍不住笑道:“啊呀,要是在路上看见,真也认不得你哉,那能,面孔又瘦又晒得黑,乡下的太阳真结棍呀……”

小许于是拎了二蒲包东西往房间内地板上一放说道:

“你倒一盆水让我揩一个面要紧。”

樊梨花急忙把浴盆里的水倒了,又端了一盆面水给小许洗面,问道:“地上二蒲包啥物事呀,乡下副业出来的?”

小许洗脸抹身,一边道:“都是乡下土产,我自己屋里带来的,这一蒲包是水红菱,藕,这一蒲包是甜瓜,下面还有鲫鱼,虾,蟹。乡下鱼虾真正便宜得来,我上车站时候街上经过买的,你打开看看,老大的鲫鱼,只有一只洋一条,蟹是一只洋一大串,做面拖蟹吃挺好,还有虾,二斤半只有三只洋,天热,今夜就要打开来红烧红烧。”

樊梨花道:“阿是你带出来送我的呀?”

“带到此地来当然送你啰。”

“啊哟,小许,你为什么不带到店里去呀?”

“店里同事多,一眼东西不够大家吃,索性勿带去的好。带到这里,甜瓜,水红菱,藕,你可以把它放在水里浸着,慢慢的吃,只有鱼虾放不起的,今夜就红烧吃了吧。”

“你在这里便饭,我敲二斤酒来。”

小许点了点头,便把蒲包打开,果然像筷那样长的鲫鱼五条,蟹廿四只,虾一蒲包,拿到楼下自来水边头分别洗的洗,破肚的破肚,可弄了好半天,小许肚里也饿了,樊梨花又把鸡肉包蒸了蒸,给他当点心吃。

一直忙到晚上八点多钟,才把小菜做舒齐吃夜饭。樊梨花势必不能上公司去了,她料到小许这时候不走,夜厢是作成她的了,亭子间里太热,两人把小菜酒统统搬到露台上去对月细酌,各人短裤一条,赤脚穿了拖鞋,坐在短凳上,脚一搁,说不出无限乐趣。

小许道:“你去切一盆藕上来,搭搭老酒。”

樊梨花便问小许道:“切一盆上来,水红菱要哇,阿要带几只上来?”

“好好,带几只就带几只。”小许挥挥手,又呷了一口酒,夹了一块鲫鱼塞在嘴里。樊梨花下楼切了藕,又将浸在水里的水红菱装了一碗上来。这时候露台上有他们一对喝酒吃夜饭,几个吹风凉的人都改到下面弄堂里去了。小许喝得醉醺醺,接连吃了几片藕,樊梨花又把水红菱的壳剥了肉放在小许面前道:

“这水红菱嫩是嫩得来,侬吃九 - 图1,我替你剥了肉。”

小许道:“你可知道我回去这半个多月里面,在乡下做些什么事情,说起来我下趟孙子再要回去!”

“啥事体?啥事体?”

“啥事体,我在家里住了半个月,就同我断命家主婆相骂了半个月,可说没有一天不相骂,我这次回去,本欲住上一个月的,我油行里请假也请了一个月的假,现在半个月忽然就回上海,可见乡下实在使我伤心……”

樊梨花愁急道:“夫妻淘里相骂淘气,也没有什么了不得,何必要闹闹吵吵的,骂过就算了。”

小许呷了一口酒,把杯子在茶几上一笃道:“一定中间出鬼,出鬼,我到你这里来住过几夜,不知哪一个赤老麻子去告诉了我女人,说我在外面轧姘头,烂胡调,钞票像水一样挥霍,再这样下去连生意也要勿着扛了,你想:我女人得了这个消息,那得不要鸡毛当令箭,信以为真,当了我面哭哭啼啼,吵得我不能安身。”

樊梨花道:“那末你应该好好的劝导她,你就让她一步。可是你总有些知道,这个尖嘴的到底是什么人?”

“什么人,依我推想一定是大许,因为我出来白相,这里住夜,只有大许一个人知道,别个同事决不会知道,不过我是大许领我到这里来的,他又要领我来,又要到我女人面前触屁股,这半个月里我在乡下就受了半个月的气。女人拒绝我同房,我没有办法,只得一条席子睡在客堂间里,蚊子邪邪气气,我叮得够苦。我女人实在辣手,白天在屋里,晚上便回到娘家去了,早晨回来,你替我想想,这日子过着有什么趣味,所以半个月我就回上海了。”

“回上海,你夫人知道不知道呢?”

小许道:“管她知道不知道,我永远不愿再去见她,以后我索性烂污拆到底,你这里我常常要来住夜,因为既然担了这个名义,我不作乐作乐,啥犯着,是哇?”这时候小许酒已喝到八分道成,闲话越讲越多,樊梨花便把他酒杯夺了,盛了一碗饭给他道:“你还是吃饭吧,吃了饭早些上床,我看你今天火车上也辛苦了。”

小许这时候的确有八九分醉醺醺样子,也就听了樊梨花的话,酒杯夺去就让你夺去,一手接了一碗饭,皱了皱眉头道:“我可吃不下这一满碗,刚刚还吃过四只鸡肉包子。”

樊梨花道:“吃不下这一满碗,那末吃了剩吧。”

小许趁机又减了一半给樊梨花饭碗内,自己碗内只剩得一半,匆匆几口一吃,把碗一推说道:“亭子间嫂嫂,你吃好赶快去买二根棒冰,你看我浑身是汗,内里热不可当,非冰它一冰不可。”

待到樊梨花夜饭吃好,买了棒冰,又倒了一盆淴浴水给小许淴浴,小许道:“你自己淴,不用客气,我到浴堂里去淴,爽快也爽快些。”说着便跌跌撞撞下得露台,说道:“我此刻到浴堂里去,晚歇会,晚歇会。”

樊梨花实不放心给他出去,说道:“我劝你就将就一些吧,你喝了这许多酒,如何可以出去?”

小许哪里肯听她的话,早一手扶着栏杆往楼梯下直撞,一边大了一个舌头道:“有……有什么关系,我……我真一点不醉,包……包你洗好了浴回来,一点也没有事。”

“那末你什么时候回来呀?”樊梨花跟下楼去问他。

“顶……顶多二个钟头就回来,横……横竖今夜做你,担什么心的。”

其实小许并不是去洗浴,而是到燕子窠里去抽大烟,吊精神,他每次喝饱老酒之后,务必要抽足大烟,同时对女人性子也特别的延长而浓厚,可是女的方面却给他弄得走投无路,樊梨花没有知道他性子这末的长久,是吸了大烟原因,却暗暗的称淴浴不淴浴,又去大吸鸦片,预备今夜同樊梨花战上三百回合,实因这半个多月回到乡下,同自己女人根本不曾同过房,聚精会神的结果,当然大旱之望云霓,急欲解决一下不可了。

小许在一家燕子窠里抽足了大烟,又养了一会神,这时候已经十一点多钟,也风凉得多了。身上的汗水全收,酒也醒了,精神也来了,走到马路上,两脚用不到力,就像飞的往前去。走到广西路转角,一部黄包车不留意碰了他一碰,小许拉起来就给了他一记老拳,把这个车夫打到老老远,自己自顾扬长的走了。那个车夫不知道他什么路道,早吓得不敢做声。小许走了一段路,才回过头来对了他骂道:“妈的,这就是老子的颜色,你们这批瘪三!敢碰一下老子!”说着就回进会乐里,趾高气扬的上了楼,进了亭子间对樊梨花道:“困觉,困觉,困觉。”

樊梨花正担尽心思,以为小许出去了这么长的时间一定酒醉闯了祸,不料他又神气活现的回来了,欢喜得说不出话来,笑道:“……你这半天到哪一家浴堂去淴浴的,淴了这末长久,我当做你浸在水里跷了辫子!”

小许一面孔道:“什么,跷了辫子,阿是你巴望跷辫子,你不欢迎我这种客人?”说着把身上衣服一件一件剥光,只剩下面一条短裤,上面赤了一个膊,连肚脐眼都落在外面,死人勿管的,又嚷着道:“困觉,困觉,困觉。”

樊梨花笑道:“一到就喊着困觉困觉,你自己上床去困好哉,我本来老早就喊你困,自己煞死要出去淴断命浴。一淴又淴了二三个钟头。”于是走到床前把床底一双拖鞋拿了出来,掷到小许面前,叫他换上拖鞋,说道:“你要睡先上床去睡吧,我还要吹一歇风凉。”

“啥闲话?”

“有啥闲话呀,天热,我每夜要到老晚老晚才上床。”

小许抽足了鸦片烟,提足了精神,如果辰光错过,就失了效力,当时逼住樊梨花困觉,现在她还要吹风凉,小许心里一阵火冒喝道:

“什么话来,我嫖你,花了钞票来嫖你,不要困扁枯郎头,由你吹凉不吹凉,除非做梦!”

“你在做梦,回到乡下去一趟,性格完全变了!”樊梨花打算一人溜到露台上去吹凉,小许预先把房门一关,把她关在房间里,就用强横手段把樊梨花揿到床上去。这一来她那里肯罢休,像杀猪的连连嚷着:

“侬阿是死快哉,死快哉,猪猡脾气,操那个娘,你放手不放手!”樊梨花一边嚷一边舞手跳脚。

“为啥我喊你上床,你要反对!搭架子!”小许拼了命把樊梨花揿住不放,一个强,一个却偏要把他揿住。两个弄得浑身是汗,往下直流。

樊梨花咬咬牙齿道:“你越是强横,性急,我越是挨你一歇辰光,你要是好好的同我软商量,也许就答应你!”

“好好,我就放手。”小许知道强横没用,决意改用软商量。樊梨花起身,面孔一板,拿了块毛巾大抹其汗,一边骂道:“简直一个十三点,三杯下肚就变了一个人,也没有这样性急的,要是我今天另外接了客人,你不要难过一夜了吗?”

“索性我不看见你倒也算了。”小许又连连对樊梨花打拱下拜道:“好了,好了,帮帮我的忙就上床了吧。”说着一个人先躺到床上去了。

樊梨花看见小许这付样子做出来,噗哧一笑道:“世上少有的,世上真是少有的,想想又好气又好笑。”

小许一人躺到床上,摊手摊脚的一张床变做他一个人天下,樊梨花走到床前看见他这付睡相,说道:“倷那能介一厢情愿,叫我那能好困呀?”

小许于是把身体往里床一缩,让出半张床的空位,说道:“各人一半,大家勿吃亏。”

“困来哉真是同你一个冤家。”樊梨花一边说着,随手拿了一柄芭蕉扇,一边把电灯关煞了。房间里顿然一片墨黑黑,只见窗外对过的高墙上月光反映进来,房间里渐渐的有一个灰白的轮廓里显了出来,这是一张床,那是一张衣橱,那边是一张梳妆台。这时候只见床上的帐子飘动着,床好像在那里震动,棕绷碰着床架子的声音,同时听得小许嘁嘁喳喳的讲话声音,樊梨花突然道:“惹气得来,你咬,你咬,你把我一块肉索性咬了下来!”

“我要把你吞到肚子里去,要你时候又吐出来。”

“蛮对,你倒像是个仙人。”

“我要真是仙人,早把你吞了下肚,还会饶了你?”

“那末你吞九 - 图2?吞九 - 图3?为什么不吞。”

“为之我不是仙人。”

“不是仙人讲个屁!”

隔了半晌,樊梨花实在受不住了,拼命挣扎着脱身,可是小许因为吸了鸦片烟的关系,性子特别的延长,这时候正精神抖擞当口,说道:“别动!别动!”

“死人!”

“你嘴巴清楚一些,我花了钞票,求舒服快乐来的,你别出口伤人。”

“定规骂你死人!死人!死人……”

“你只好骂骂死人,别的有什么本领。嗨嗨我这只耳朵进那只耳朵出,只装做勿曾听见。”

又隔了一会,樊梨花实在忍无可忍,胸口气都不能透出一口,浑身是汗,马夹统统湿光,怨是无可再怨了,便咬牙切齿道:“你到底那能啦,不要说做一个夜厢哉,就是十个夜厢舒齐哉!这热天热色,还是要我的命,还是怎么样?你说一句。”

“随你的便。”

“死人!畜生!猪猡!你真的不顾人家死活?”樊梨花有些咆哮起来:“孙子王八蛋下次再留你住夜,难怪你的太太见你怕,回避你!”

“别动……”小许忽然兴高采烈起来,一跳下了床,把电灯开了亮。只见樊梨花愁眉苦脸的坐在床沿上一手指了小许抱怨道:“我认得你,我总归认得你是了,侬只猪猡!”说着急忙赶上马桶要紧。

樊梨花上了马桶,打床弄堂里走了出来,对小许面孔一板,一付抱怨样子,好像是七世冤家八世对头。走到面汤台边,冷水面盆里洗了洗手,一下也不做声,便开出房门一人又到露台上去了。小许道:“喂,喂,你到哪里去?”

“你别来管我,我越看见你越惹气,不晓得那能,听见你声音就触耳朵!”樊梨花一本正经说着,自以为是在熟客人面前打打绷,说说笑话,也没有关系。不料待到樊梨花打露台上吹了一歇风凉下来,房间里已无一人,不觉大吃一惊。撩开床弄堂里看看也没有,以为在下面弄堂里吹凉,伏到窗口朝下一望,也不见小许这个人,又张了大喉咙大喊:“小许,小许。”也没有回答。心不死又赶到弄堂口,四边张张望望,也没有看见他这个人。暗想:他也许钝脾气一发,听了我那几句话就走了。立刻赶上楼,打开橱门一看,果然他的派立斯长衫也拿走了,纺绸短衫裤子也带走了,皮鞋,丝袜,草帽,扇子统带走了。樊梨花怔住半天开不出一句口,心里忖道:“小许也太于薄情,我只不过随口二句打绷的话,他就发脾气,不声不响就溜走,如此情形,那里谈得到是恩客,你走尽管走,为什么不告诉我一声,到底为的什么原因,是不是为了我二句打绷的话光火走了,那末你小许不是不同我打绷的。……想起来我心里真恨,打不起绷,以后索性大家不许再打绷说笑话……”樊梨花想到这里便气恼不过,往床上一倒睡着了。

过了几天,小许一步也不来,樊梨花无意中在公司里碰见小许的同事大许,便问起道:“大许,倷为啥长远勿到我屋里白相哉。”

大许笑道:“天气太热,你的亭子间里格外来得热,我想秋凉后再来拜望你。”

“大许,我问你一句话,来来……”樊梨花对他招招手,喊他到屋顶花园栏杆旁边站定:“我问你小许阿是打乡下回上海了?”

“你怎么知道?”

“我听得屋顶小姊妹同我说起。”樊梨花故意说一个谎:“所以今夜问问你,到底人阿曾回店?”

大许道:“人是回店哉,已有四五天,他近来一步也不出来白相,人是学得邪气规矩,你问他打算怎么样?”

“不打算怎么样,只不过问问他,因为长远不见了,你回去对他说:亭子间嫂嫂交关牵记他,如果高兴的话,你陪了他一道到我屋里白相。”

“晓得晓得,口信一定替你带到。”

“你别忘记,你假使嫌热不来,你就请他一个人来。”

“晓得晓得。”大许摇晃摇晃扇子道:“你近来生意那能?”

“马马虎虎。”

“天气热,总有点影响?”

“讲到天热受影响,也未必见得,像我这一到热天里,倒也做了二千几百块钱,可是像你大许先生,一眼怕热,二眼怕热,教我们吃点什么,阿是哇?热天自有一批不怕热的客人哩。”樊梨花接上一个迷人的笑,笑得肩胛都扛了起来,显得是个极尽浪漫的淫妇。

其实樊梨花这么一个迷人的笑,是有作用的,她故意做给大许看,使他心动,同时她故意把胸口挺得特别的突出,显出一对双峰给大许欣赏,这么是不是一对诱人的东西呢?但大许这几天正在一个西医那边打针,打得一个人面黄肌瘦,原来他在一家卤肉庄上传染了恶性淋病,这半个月来由于打针吃药,把他这次从私人小小囤积豆油上面赚的二千几百块钱已经花得差不多了。因此他只好对樊梨花说是天气太热,这完全是句违心的话,樊梨花知道他是个精明朋友,而没有知道他这几天下面出了毛病,于是看看他不是生意经,也就不同他搭讪下去,只道:“大许,侬阿是真的嫌天热吗?那末我不招待你哉?”

“好好,各便,各便。”

于是樊梨花对大许瞟了一眼,扬扬手走了。这一夜不知如何,霉头触到印度国,却始终搭不着一个客人,一直到十点多钟,有几个场子散了,客人大半走了,樊梨花有些徬徨起来,看样子今夜未必有生意了,决意下了公司,一看马路上的人却非常闹猛,打算由南京路到跑马厅兜上一个大圈子,也许有吹凉的客人可搭,横竖是今夜没有生意了,譬如跑跑白相,现在回去困觉辰光还早呢。主意决定,于是一个人东张西望,慢慢的打南京路兜到新世界,后面果然有一个二十多岁的客人盯着她的梢,樊梨花觉得这个客人还是从三大元门口盯起,就一直注意着她。樊梨花故意慢慢的走,这个客人也就慢慢的走,有时窜到她的前面,有时在对过马路上,有时又故意落后三四步,不接不离一直跟到大新公司门口还是没有分开去。樊梨花试验他是不是真的盯她,还是吃豆腐性质,便故意立定在电车站头上回顾头来对他嫣然一笑。

“喂,小姐,你……你到哪里去,我送到你府上?”这个盯梢客人看见她一笑连忙搭讪上来。

“嗄,先生,你送我去?不敢当。”樊梨花心里说不出的欢喜,暗想今夜一定搭他回去。接下去笑道:

“你看今夜还有电车吗?”

“啊呀,已经十一点钟,电车恐怕进厂哉。你……你打算趁电车到哪里去?”客人盯紧着不放。

樊梨花道:“不去也没有关系,时间晚了,索性明天再去,请问先生尊姓?”

“王,三画王,请问你尊姓?”这时候两人下了电车站来到人行道上,身体贴着身体往虞洽卿路慕尔堂一边走来。

“王先生,你别问我姓了,我是个没有姓的人。”樊梨花说着对了这位客人只是格格格一味痴笑:“我挺怕是人家问我姓什么叫什么,王先生,请你别再问我了吧。”

这个客人一阵搔头抓耳道:“这不奇怪,一个人总应该有姓有名的。”

樊梨花实在有本领,一路走一路就同这个姓王的盯梢客人缠绕着死也不放他脱身,故意同他七搭八搭,却不肯说一句真心的话,这个姓王的客人一时摸不着头脑起来,却吃不准樊梨花是个什么路道,于是逼住她问道:“喂,你拖我到哪里去?”

“咦,王先生,你不是说送我回去吗?”

“你的府上在什么地方?”

“就在这里,马上就到了,打慕尔堂转个弯,云南路上就是。”樊梨花恐怕姓王的溜走,便一手挽住他的臂胳,垂了头只道:“走,走走,你既然说是送我回去,你一定要送我回去。”

这个姓王客人,一时没有办法可想,只得送她回去,两人一直走到扬子舞厅对过,再走几步路就是会乐里到了。说道:“送你到弄堂口我就回出来,因为我今夜还有事情哩。”

樊梨花不理睬他,只是挽了他胳臂往前闷走,一会来到会乐里,樊梨花拖了他往楼上跑,可是这个客人一想:不是事体,便僵住后门口死不上楼。

“喂,王先生,像你漂亮来西的一个小伙子,既然到了这里,难道上楼来怕我吞了你不成?上来,上来。”

“我问你到底是什么意思?我送到你这后门口也至矣尽矣。”

“勿管,你要送一定要送我到楼上房间,我就住在楼上亭子间里,王先生,天热来西,上来喝一杯茶,也是我一点心意。”

“呒没别人,只我一个仔,你放心来哉,我不会给你当上,王先生,侬那能外面跑跑的胆子这末小,说出来怕难为情哇?”樊梨花这时满头大汗,在后门楼梯口拖拖扯扯的,颇费周折,这个王客人还是不敢贸贸然上楼,只怕上樊梨花一个圈套,在马路上盯梢盯着的女人,路道没有摸准确,一个不留意就会吃苦,也许来一记仙人跳,那末霉头触到印度国。他看见樊梨花越是这样,他越是疑心,于是直接爽快道:“你这个女人本来太异诧异诧样!有点神经病,在路上问问你姓啥叫啥,又说是无姓无名,送到你这里便算了,又逼住我到你楼上去,我不愿意上楼呢,你不是寻穷爷开心?”

樊梨花忍不住笑道:“我不会寻你开心,你上楼来我就对你详详细细讲明白,王先生,你别发脾气,我不是一个坏人,这里我住了快二年了。”

“那末,你这样拖拖扯扯是不是野鸡?”

“十三点,别瞎三话四。”樊梨花顿然面孔往下一沉。

王客人忍不住笑了起来道:“你自己想想,这个样子待我,噱哇?只有马路上野鸡才有这手段?”

“那末我就不拖你,你自己上来吧。”樊梨花打前上了楼梯,走到半截,又回顾头望望,对王客人笑笑,说也真奇怪,这个客人好像着了魔似的,便“登登登”跟上楼来了。这是一种心理作用,因为对方冷了他一下,又觉得依依不舍起来,决定上楼去看看到底是个什么局面,因为上海滩上自有许许多多奇奇怪怪的神秘事情,也许今夜发现一个新天地。

樊梨花当下把姓王的客人居然噱到楼上,开进房门,留了他坐下,因为外面一走进来,的确热不可当,开了电风扇,风吹上来也是热的。樊梨花深恐这个客人留不住,开了风扇不算,又逼住他宽衣,客人四边看看这里布置得倒也不错,并没有一个男人,也就心一宽,把长衫解了下来,交给樊梨花挂到橱里,脱了皮鞋,赤脚换上拖鞋,樊梨花端了面水给他洗脸,一边道:“王先生,你到这里来只当自家屋里一样,随便一些好了,不用拘束的,你也不用疑虑我是个坏人,待你洗了脸,吹一歇凉,我自有话告诉你。”

姓王的匆匆洗了脸,又坐在风扇前吹了一阵风,觉得这里果然不错,随意问道:“有话现在应该对我讲了。”

樊梨花拖了一只矮凳,坐在他旁边风扇吹到的地方,才对他一笑:“告诉你,告诉你吧,横竖瞒你不过的,我姓樊,名字叫梨花。”

“什么,你姓万,一万二万的万?”

“那倒随便的,一万二万的万也可以,吃饭的饭也可以。”

“你名字叫……叫什么?”

“叫梨花,梨是生梨的梨,天津生梨也是这个梨,花就是子子花白兰花的花。”

“你一个人住在这里?你的丈夫呢?”

“你如何问我这话?要是我有丈夫,如何可以请你到这里来?我想你们外面跑跑的人一定能够夹得出我苗头的。”樊梨花说到这里只是垂了头尽笑,心里暗想:倒碰得着这个客人,头脑子这末简单,到现在还没有知道我是吃什么饭的。想到这里决意把老实话对他说道:“王先生,老实对你说吧,我是一个做生意的女子,今天承蒙你王先生照顾,直截爽快就请你住在这里罢。”

这个姓王的客人把头皮一搔,说道:“对了,我早就疑到你这一点,可是你不开口,我不便说这话。那末你是专门每夜兜马路搭客人的是不是?”

“不,我难得兜马路,每夜七八点钟在屋顶花园,那里没有客人,散了下来才兜兜马路,天热,生意太清,也叫没有办法。”

“住一夜多少钱,你不要狮子大开口,我外面也是老跑跑的,以后不妨我介绍一些正式客人给你。”

“谢谢你王先生照顾,我们这里本没有一定价钿,那末你王先生说了罢,贪你下回生意。”

姓王的想了想,又看看手表道:“今夜辰光也晚了,你也譬如勿是,我也譬如勿是,大家只能讲个交情价钿好哇?”

“你说末哉交情价钿,你王先生真是个老举。”

“念……念只洋,包括一切在内。”

樊梨花面孔往下一沉,垂了头不作声,隔了半晌才道:“你王先生既然老白相外面跑跑的,开口念只洋,未免太少了,连伙食都开不出呀,你要我白贴本钿总说不过去,大家都譬如勿是,贪你下回生意,闲话一句头,你再加一些?”

“再加一些,要你说才好。”王客人始终没有诚意似的,同樊梨花搭讪着:“现在辰光晚了,如果早二个钟头当然不止这行情,我未尝不明白。”

樊梨花不去同他多烦,打算冷他一冷再说。于是在那只铅桶冷水里浸的藕,拿了一节出来说道:“王先生,我请你吃藕,这是真崭货西湖藕,客人从杭州带来送我的,舍不得吃留着,你尝尝滋味看。”说着急急忙忙扦了藕皮,切了一片一片放在盆子里,端到王客人面前:“你吃九 - 图4,嫩是嫩来。”

王客人也就老实不客气,随意拿了一片放在嘴里就吃,果然非常嫩,心想:这个女人待客人倒很和气,一点也不像吃这行饭的,我开口对她说念块钱住一夜,现在的市面,本来没有这种便宜行情,可是几片藕一吃,心上有些说不过去,于是说道:“藕,是我吃了,你这里也白相好一歇了,假使为了小小数目而生意不成,当然也说不过去。……”

樊梨花抢道:“这倒没有关系,以后日子长,我住在这里也有二年了,你王先生今夜不愿意住在这里,请自便,毫无关系,你以后想起我樊梨花,现过来,我还是当你客人看待,决不会以为你上次寻过我开心走了,下次见了面不理你,王先生,你泰山一点罢。”这几句话把王客人说得面上一些光彩也没有了,自然台型完全给樊梨花扎了去,要是走,如何说得过去。只得硬硬头皮道:

“好好好,我再加你三十只洋吧,其中十只洋我们两人吃点心,你去喊二碗虾仁面,夜厢算是四十块钱了。”说着连忙把钞票一五一十点了点,交给樊梨花手里道:“譬如勿是,要是今夜我不碰着你,本来我要到西边去,白相罗宋壳子。”

樊梨花接了钞票,当然没有话说,把四十只洋锁到抽屉里,还有十只洋喊二客虾仁面也够了,便伏在楼窗口朝下面弄堂摊头上喊了二客虾仁面,对王客人道:“其实天热吃面交关容易口渴,倒不如赤豆汤,绿豆汤,百合,来得清爽,并且也用不到十块钱,落得省的你又不少了。”

王客人想要吃面,他也不顾口渴不口渴,一会面送了上来,两人吃得浑身大汗,势必又要抹身,弄到结果上床已经敲过二点钟了。

在枕头上樊梨花才一五一十盘问出他的根底,原来他并不是姓王,这是他瞎三话四的,其实他姓张,名字叫锡纯,原来是个报贩头子,每天绝清早晨就要赶到望平街摊基上去派报,那又是一付面目,穿了短打,蓝布短衫裤一身,仿佛一个工人,可是他每天经手派的报纸,有一定规则,每一张报上要赚上四五分钿,这是打从报馆方面去包下来的,一转手之间,又批发到全上海各小报贩手里,那末他稳坐进账要二三百块钱一天,还是报纸销路不甚发达,生意好的时候要四五百元一天进帐,说来一个报贩有如此好出息,你真也不会相信……

并且这位张锡纯客人,吃的这碗报贩的饭,真可说是只金饭碗,没有人同他抢生意,坐享其利,永远没有亏蚀一天,几家小型报馆,蚀本蚀得走投无路,唯独报贩头子却赚得翻倒,所以有人说办报,完全是给报贩头子做牛马,许多人为了他一人辛苦,他头一个就赚了钱。报纸蚀本就蚀不到他身上去的。这位张锡纯历年来着实积了一些钱,待到早晨报纸一派光,回到府上就行头换得挺挺括括,那里还像是个报贩,不知道只当做他是写字间里高等职员,金表链宕在胸口头,走路一动一动,脚上穿的千把块钱的一双皮鞋,纺绸短衫裤,派立斯长衫,皮夹子里钞票麦克麦克,他的府上不但有大小老婆,还有娘姨大姐账房,车夫一大堆。张锡纯在枕头上一五一十把详细情形,告诉了樊梨花,他说:“我现在对你说的句句都是实话,我也不必瞒你,老实说,我出来白相,只当是家常便饭,算不得一回事,可是天气太热,已经难得出来了,我兴子最好的时候,差不多一夜要白相二三个女人,就是玩上三四个不算稀奇……”

樊梨花道:“你倒是一部垃圾马车,一夜白相三四个女人,我看你身体也快要拆板哉。”

“谈也勿谈,我自有白相女人的诀门,身体就一世勿会拆板。我第二个姨太太也是生意浪讨的,她交关佩服我,这不是吹牛的话。”

“你说,啥个诀门?”

张锡纯道:“啥个诀门,完全参考秘书上来的诀门,叫做‘采阴补阳法’,这采阴补阳法不是人人能够做得到的,我的几个朋友都跟我修炼,二三年的都有,依然没有修炼成功,可见这不是人人都能够达到目的。”

樊梨花嘴一批道:“吹牛,孙子要听。”

张锡纯道:“要是吹牛倒不是人,老实对你说,今夜我已经把你的阴采来补了我的阳了,你自己不觉得,刚刚我不是叫你别动别动,我眼睛是闭着的,这一歇辰光就是运用丹田之气来采你的阴时候。”

“呸,我为什么一些不知道呢?”

“这采阴法,女人本来不知道的,明天你只不过感觉到有些头晕,身体疲倦。”

樊梨花肚里真有些奇怪起来,心想客人也不知接过多多少少,从来没有听见过这种说法,这张家里也许是个妖怪,于是扬起一个面孔问道:“你们采了我们女人的阴去有啥用场呢?”

张锡纯道:“采了女人的阴就是补了男人的阳,这是人人都知道的,所以我差不多三头二夜在外面白相,身体永远不会拆板,始终像钢骨水泥一样。”

樊梨花啐了一口道:“请你牛皮少吹吹哉,身上瘦得只是皮包骨,我看你再常常外面烂胡调下去,性命也要送终在女人手里。‘采阴补阳’补侬个魂灵,侬有这点本领,看你还贩什么报纸,何不去悬块牌,广收徒弟。牛皮吹到我面上,谢谢一千家。”说着便翻了一个身,面孔朝外床睡了。

樊梨花刚在一觉醒过来,天还不曾亮,这时候只四点多钟,想不到张家里已经摸黑下了床,正在那里找电灯开关,一时东摸西摸的,又找不到,樊梨花还当做贼的骨头进了房间,不疑是张家里下床,便喝道:“啥人?啥人?”

“是我,梨花,电灯开关在啥地方啦?”

“张先生,侬下床阿是撒尿?”樊梨花随手就把电灯开亮了。只见张家里连忙看了看台钟,匆匆忙忙道:“已经四点钟,要出松哉。”便像克了头的苍蝇,找裤子,皮鞋,开橱门找长衫。

“什么,四点钟就要出松呀?天还没有亮呀?”

张锡纯一边穿袜穿皮鞋,一边道:“这就叫这碗报贩头子的饭难吃,一夜只能困得半夜,三四点钟我们就要到报馆印刷所里去取报,取了报车到望平街摊基上,已经快五点钟,这时候全上海报贩统统赶到望平街,总有三四百人,我就这时候一直忙起,忙到九十点钟,结了账才算舒齐。不论天晴雨落,总归这时候上印刷所里去……”说着已经把皮鞋穿好。樊梨花也急忙下床,端水给他洗脸,张锡纯道:

“马上就走,来不及洗脸,我还要回到家里换一身短打装束,批报时候坐在水门汀地上的,邪气邋遢。”说着扬扬手开了房门往楼梯下就奔,樊梨花送他到楼梯口道:

“张先生,不死来玩玩呀,有病来坐坐呀。”

“晓得哉,鸭歇会,鸭歇会!”张锡纯正回答着,不料楼梯走路头上电灯没有开亮,当他走到煞末三步当作一步,一下却踏了一个空,“扑通”一声,一交摔得很厉害,只听见张家里火一冒,烂骂山门道:“娘买冬菜,黑漆迷涂一点也看不见!死人,路灯为什么不开一开,孙子王八蛋下趟再摸到你这里来!”

樊梨花听见“扑通”一声,心一跳,知道电灯没有开,害张家里跌一交,急忙回过身来把灯开亮,朝楼梯下问道:“张先生,张先生,侬阿是踏空摔一交呀?”

其实张家里膝盖头上跌得皮也脱了,痛到心里,硬了头皮朝门外就奔。樊梨花知道闯了祸,连忙赶下楼来赔勿是,可是追出后门,黑黝黝里张家里早已去远了。

当她回到楼上,发觉张家里他一把折扇忘记带去,心想这一二天里一定还要来的,于是把它保留在抽屉里。

可是当天张锡纯客人并没有来,樊梨花听了他说要头晕身软,其实一点也不觉得,可见“采阴补阳”这句话,完全是一派胡言乱道,现在外面的男人一张嘴巴那里能够靠得住,信口开河,天一句地一句,吹到哪里就哪里,樊梨花正想着,忽然觉得下身有东西往下冲,裤子裆里就觉得冰凉澈骨的有一堆稀湿,忙弯下头去一看,便急急赶到床弄堂里去,坐到马桶盖上把裤子换下,念道:“怨家真是怨家,也没有这样触恰的,这一趟忽然又提前三天,偏又来得这末多,像血崩的往下冲,幸而在屋里呢,倘使在屋顶上,热天热色,身上又穿得这末单薄,那不要立刻就印到外面来吗?”又赶到房门后那竹杠上悬着的那只“马”除了下来,中间插上厚厚的一叠表心纸,就往胯下一骑,后边一头纽到裤带上,前边一头缚在前面的裤带上,打个活络结,撒尿时候,解下来也方便些,一切舍齐好,一双手又洗了好一歇,把那条有血渍的裤子,团团小塞在脚盆里,倒了半面盆水下去浸着,明天早晨再洗。

正在这当口张锡纯派个手下伙计来拿那柄折扇,樊梨花看见这个伙计站在房门口,鬼头鬼脑的,当做小流氓上来敲竹杠,问道:“喂,侬啥事体?”

“我是张先生派来的,他昨夜有柄折扇忘记这里,叫我来拿,请你交一交给我。”

樊梨花道:“扇子是有的,你要回报我上面啥名字,画的什么,写的什么?”

伙计道:“名字叫张锡纯,扇上一面吃饭牛写的写,一面汪瘟生女士画的猢狲。”

樊梨花抽开抽屉,把那把扇子一看,果然是猢狲,又问道:“那末一共有几只猢狲呢?”

伙计笑道:“总归是猢狲算了,还要问几只,少奶奶你好像同我打绷。”

“勿是打绷呀,我又不知你姓张姓李,素不相识,那能好贸贸然就交给你,总要问问清楚啰?”

“几只猢狲,我实在回报不出。”

“回报勿出叫我那能好交给你?”樊梨花诚心同伙计打绷,其实她是趁此机会想问问他,关于张锡纯的情形,跟上笑道:“扇子我明知道是你们老板的,不过你们老板喊你来拿得也应该写张条子,这是手续关系,听说吃饭牛写的扇面要八十洋钿一面,汪瘟生女士画的猢狲要十块洋钿一只,上面有一只照算一只。哼哼,这把扇子洋钿就是一二百,我那能不要仔细问问你呀?”樊梨花说到这里,把扇子收收拢道:“我问你,你们老板为啥不自己来?”

伙计道:“老板昨夜出来白相跌了一交,膝盖头上胀得绯绯红,今天早晨望平街报也没有去贩,我同张师母两个人去的。”

樊梨花心里一跳,昨夜跌一交,一定是今天早晨天没有亮时候这楼梯上扑通跌的那一交了。忙问道:“现在人怎么样了?”

“躺在沙发上不能走动,大致伤了筋,现在用黄芝麻鸡蛋面粉调糊了涂在上面调伤,再看明朝,如果不好,送医院开刀。”

樊梨花听见要开刀,大吃一惊道:“啊哟哟……啥人说要开刀,路上掼一交,擦伤一眼皮,很平常的事情,为啥要开刀?就是骨头里伤了筋,到大舞台买个伤膏药贴贴,也会好的,何必要开刀?”

伙计点点头,笑笑不做声。樊梨花随即把扇子归还了他手里。又说:“可惜我不能到你老板府上去望望他,那末托你代我问问他,说我交关牵记,稍好些请他来白相。”

“晓得哉,再会再会。”伙计拿了扇子走了。樊梨花心里异常难受,给张客人楼梯上摔了一交,毛病会凶了起来,也真可说触尽霉头,但愿吉人天相,不开刀就会好了。

樊梨花因为身浪来,过去都很稀少,这次却来得特别的量多,有像往下冲之势,这是二年来身浪来得最多的一次,那条裤子浸在脚盆里还没有洗,这里那只马又要替换了,这来得多的原因还是天热,身体衰气关系,却不得而知。不过往年大热天,反有二个月一来都没有来过,今年来得特别的多,会往下冲,这一定不是好现象,因此身体很疲倦,眼睛望出去发黄,四肢乏力,头有些昏沉,她忽然想起张锡纯客人昨施夜有过这句话:“采阴补阳之后,女的就要乏力。”或许受了他这个影响,亦未可知,但身浪来的时候往往也会乏力,头微觉昏沉,于是便躺在床上休息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