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公司里客人下面场子里清是清得呒道成,十之七八都到了屋顶上来吹风凉了,以致屋顶上碰鼻头的只见游人,樊梨花便靠在那一池荷花缸旁边,对来来去去的客人做着媚眼,吊着膀子,把手里绢头挥来挥去的,只要客人对她张张望望,她便疑作对己有意思,立刻一个媚眼抛过去,真叫消魂的,有的客人便哈哈哈一阵大笑走了,有的看看这只壳子还不错,面目清秀,身段苗条,还可以抹一下眼药,于是回过头来再对她望一眼时候,她的神经立刻感觉到了,身体立刻一移动,跟在客人背后面上来了,可是有许多客人往往存心吃豆腐性质,看见她背后盯了上来便给她一个不理不睬,到底樊梨花是私门头,不是野鸡那样穷凶穷活的拉客,所以客人嘻嘻哈哈一阵大笑,在她看来这分明是毫无诚意,盯上去也是没有意思的。

正在这当口昨夜那个冤家席家里满头大汗的找到屋顶上来了,看见樊梨花靠在那缸荷花旁边,他也不顾旁边有人无人,只是对了她一阵打拱下拜道:“对勿起,真正对勿起,昨夜的事,实在不是我本意,下楼去,下楼我同你细细的谈,我要是存心拆你烂污,孙子王八蛋,决不是人养出来的,”说着扬了扬手,叫樊梨花马上就走道:“下去,下去,今夜我可找得你苦,总算在屋顶上找着,嗳,你看我浑身是汗,衣衫统统湿光。”

樊梨花看他这一番诚意,也就一句不做声,打前走了。

席家里便跟屁虫的跟紧了樊梨花后面,两人下了楼,来到会乐里,亭子间还不曾坐下,便觉房间里一阵热浪,直面而来,席家里便说:“这热的天,房间里如何登得落,我们出去吹一歇凉再进来吧。”

樊梨花道:“你不用愁得,我开风扇给你扇好了。”说着立刻把床弄堂里那架摇头台扇拎了出来,放在台子上,开了最快的速度,“呼呼呼呼”的刮起绝大的风,这一来才把房间里热气打了一半出去,席家里才把衣服脱掉,赤了一个膊,下面赤脚穿了短裤,靠在藤椅上。这时候樊梨花也就把身上单旗袍一脱,立刻露出里面一件汗马夹,下面一条三角裤来,这付样子,真教席家里看得魂灵也出窍了,于是她把昨夜为何失信的事无意中问了一句道:“你说吧,昨夜为什么不来,我一直守到你下半夜三点多钟才上主档。”

席家里立刻又站起身对樊梨花拱了拱手道:“实在对你不起,一切都是我不好,因为忘记来关照你一声,昨夜我女人吞痧,派人赶出城催我回去,我幸而刚才一步打这里回到店,当时我得到这个消息,你替我想想,要不要赶进城?……”

“你的太太吞痧,我这里你不来,我决不怪你,那末你为什么不喊一个店中伙计来通知一声,也免得我等到你下半夜二三点钟了,岂不是有你自己,没有别人。”樊梨花把面孔一扳,嘴巴跷得老老高,一味的撒着娇。

席家里又再三讨饶道:“算我错,算我错,因为当时我得了这个消息,一时胡涂,也就想不到这里来关照,实在对不起得很,今天早晨我叫店里小伙计来拿长衫,他回到店里告诉我一情一节,我就知道你不高兴,所以今夜无论如何要到你这里补报一番……”

樊梨花抢道:“勿管,昨夜的夜厢同今夜的夜厢钱,你一齐拿出来,少一个边也办不到。”

“你放心,我要是少你一个沙壳子倒不是人,你们吃这碗饭的,热天热色,赶来赶去,莫非生活,多少苦恼,假使我再不付,哪能说得过去。”席家里说着打腰眼里扳过一只腰带上的皮夹子,挖出一叠新钞票:石骨挺硬的,拿在手里一张一张检点着,发出“刮刮刮”的声音。他说:“你说,你说,二夜一共多少数目?”

樊梨花一眼望过来,好像全是十块头的新钞票,顿时眉花眼笑道:“席先生,我同你是自家人,不能算数,生客我非五十块钱不接,这热天热色,我宁可歇在屋里白相的,那末你说吧,五十块钱,你要打个什么折头好了。”

席家里忽然慷慨起来道:“我以为别样好打折头,这有什么折头好打,又不是买东西,照付,照付。”当下便点了一百块钱,如数交给樊梨花手里,扮了个鬼脸一笑道:“只要你今夜特别卖力点就够了,百把块钱在我们手里不在乎此的。我终觉你们吃这碗饭可怜相嗳……”

樊梨花垂了头一边点钞票,听了这二句话,几乎掉下泪来,马上把身体朝里一别,真的落眼泪了,恐怕给席家里看见,便趁放钞票时候,偷来拭了一下。

樊梨花放好了钞票,回过身子对席家里一阵苦笑道:“我没有听清楚,你刚刚对我讲过一句什么话?”席家里嬉皮塌脸道:“就是叫你夜里对我特别卖点力够了,夜厢照付,不打你一个折头。”

樊梨花对他瞟了一个白眼,喉咙咕哝一声,也不知骂他十三点,还是下作坏,便拿了一把蒲扇匆匆上露台去了,心想:今夜不怕你再走,钞票已经到我手了。

隔了一会席家里把电扇关了,跟踪到露台上来,樊梨花存心敲他一记竹杠,知道他身边的钞票,麦克麦克,便说:“席先生,你阿是到露台上来请我们吃冰淇淋?”

这时候吹风凉的人,同昨夜一式一样的多,不下七八个,阿宝也在里面,她听了樊梨花这样说,插出来道:“席先生请客,我替你们上店去买办。”

樊梨花笑道:“快,别牵丝扳藤,钞票拿出来,露台上一共有几个人,便请几客冰淇淋,难得的,人人都知道你是西泰和帐房先生,身边的血邪气旺。”

席家里给她讲得很窘,可是他很谨慎,今年天气不对,外边生夹阴伤寒症的人很多,且大半不治,几天的病就两脚一伸,到西方路上去了,尤其是同女人碰身体前后,冰冷的东西,绝对碰不得,这不是儿戏,性命关头,他一边想一边连忙接上去笑道:“哪里几位要我请客?”

樊梨花窜出来道:“是我,还有这里吹凉的几位。”

“她们要我请客,闲话一句,只有你不能吃。”

樊梨花抢着道:“我为啥不能吃?为啥不能吃?”

“只有你不能吃,别人个个吃得。”席家里点了点人头,一共大大小小八位,便告诉阿宝道:“阿宝,你跟我下来拿钞票,关照你只可以买八客,亭子间嫂嫂别给她吃。”说着下了露台,到了亭子间,拿了念块钱钞票,交给阿宝,阿宝笑道:“席先生,我问你,她为什么不能吃?你欺侮她一个人是吗?”

席家里很俏皮的同阿宝咬了咬耳朵,阿宝方才大笑道:“难怪哉,你这样体谅她,那末你自己也不能吃。”

等到冰淇淋买来,露台上大大小小都有得挨着一杯,独有亭子间嫂嫂手里空着,这时候她心里已经明白了,面孔涨得通红,连忙到亭子间里来了,席家里跟住她后面道:“我不是不答应给你吃,要知道今年天气不正,热得太快,外面伤寒症的人,大都不治而死,报上天天登载着新闻……”

樊梨花愁眉道:“别烦了,只有你怕死,你看我吃了会跷辫子不会跷辫子?寿头寿脑的,还把这话去告诉阿宝,阿要死快哉?”

席家里触了一鼻子灰,讨了这个没趣,也就不做声了。樊梨花又到露台上去了。隔了好一会躺了上床,二脚一搁,一边摇着扇子,一边大唱其三娘教子,自得其乐的,连露台都听得见他的戏,引得吹风凉的人个个掩了嘴巴尽笑。樊梨花免得他再现世,连忙赶了下来不许他唱,只是再三讲好话道:

“席先生,请你安静一歇罢,别烦了,你这只破竹管喉咙,那能唱‘三娘教子’,人家都给你笑得隔夜饭呕出来了……”

“好,你叫我不唱就不唱。”席家里的“三娘教子”止了后,接上在樊梨花大腿上用薄扇拍了一记:“喂,可以困哉?”

“困哉,困哉,我本来下楼陪你困哉。”樊梨花说着于是把房门关关上,搭攀搭搭牢,窗是开直着的,因为天热,许多日子来从不关窗了。

樊梨花上床当口,随手又把房间里电灯关熄了,席家里不肯电灯关熄,黑漆迷涂有什么趣味,定规要樊梨花开亮了电灯困觉。

“你这个人又要烦了,电灯开亮了困,一片火光,热不热的?关了困也风凉得多,你活了这点年纪,倒好像是三岁小把戏。”

“不要,我一定要开亮了困,你不妨把二十五支光改作一支光也可以,教我这墨墨黑里,同女人困觉,七摸八摸,有什么趣道,到底我化了一百块钱,要求一个开心。”席家里在床上跳起舞倒的一定吵着要开灯,开灯。樊梨花知道他脾气,开亮了灯,不但要东摸西摸,还要逼住她跨开来看个明白,细细详加研究,恶心得无可再有,下作得出奇百怪,他不但白相了你的前面,还要求你白相后面,总之这种客人,任意糟蹋做生意女人,简直是个魔鬼,简直世上少有,过去第一次樊梨花吃过他的苦头,给他玩得不成体统,也就怕透怕透了,故所以这次她无论如何要把电灯关熄了,使他无可再像过去那样的玩弄,任意的糟蹋了。充其量给你白相二次了不得,如果要依你这样做,那样做,在春宫照片上看来的恶形式样,要我一一搭你做来,老实说办不到的。若硬劲要我那能那能,给你白相,也办不到的,这念头休去转了。

樊梨花看见他在床上舞手跳脚,一定逼住开灯,恶狠狠责问道:“我问你,为啥要开灯。”

“开了灯看得见了。这黑漆迷涂里,真真毫无滋味。”

“又不是看戏,看得见看不见,又不是吃小菜,滋味不滋味?我们是困觉呀,当然要关了灯,电灯一夜开到天亮,二房东要骂山门的。”

“开一歇,开一歇歇,要求你好哇?”

“办不到,我料到你又不转好念头,偏偏不开。你记得第一次来住夜吗?我吃足你苦头,你难道忘记了,又来要我好看相?”樊梨花同席家里躺在一横头,一个大枕头上在黑头里他一只手在床架子东一摸西一摸,原来他在那里摸床架上电灯开关,可是樊梨花早料到他是这记花样经,便捉住他的手,咬牙切齿道:“试试看,看你能够开亮不能开亮,你又是下作坯老脾气使出来我对你不起,宁可不接你!”

席家里把手放了,心里一想,有些惭愧,人家为了生活才走到这条路,而今我不但不体谅她,还要逼住她这样那样,开亮了灯,无非在调戏上增加了一层兴趣,如此玩弄女人,终觉太残忍了。想到这里便不做声,隔了一会才道:“不开灯就不开灯,那末你赶快把……”

樊梨花于是下得床来,在房门背后拿了一块脚布,重又回到床上来。

席家里同樊梨花终于在黑头里把这桩事干了,到了结果,两人浑身大汗如雨,像水里拎出来的,樊梨花在枕头上喉咙口“哼哼哼”好像肚皮里痛,实际她是故意助长席家里兴子,当然一半还是吃这碗饭的一种战功,客人不是格外来得窝心吗?席家里拖起枕头边一块毛巾,满头满脸拭了一下汗水说道:“你们为什么总在困觉时候嘴里“哼哼”的,可把我骨头都酥烊了。”

“我也不知道呢……”

“这声音从你喉咙口出来的,怎么会不知道?”

樊梨花道:“我自己真一点也不知道,不瞒你席先生说,每次待到客人同我一碰着身体,不由自主的就会发出声音来了,有人说我这是浪声,说说我这个女人交关浪淫,故意的这样做作,其实我真一点不知道,你想:我是吃这碗饭的,每月除了身浪来之外,差不多都接着客人,磨擦得也麻木了,这桩事早感不到兴趣,那里还有浪声,还有淫心,这真是冤枉的事……”

席家里一手摸过去,樊梨花胸口全是汗水,便把手里那块毛巾替她拭了拭,说道:“难怪,我叫你把身体动动,动动,你偏不动,像死人一样……”

樊梨花“嗤”的一笑道:“动,动你的魂灵。”

“你便是只死马!一点技巧也没有。”

“我是只死马,为什么要来做我呢?已经告诉你了,吃这碗饭的人,做到这桩事,丝毫感不到兴趣,真叫看钞票面上,听你去弄,死人不管。尤其在这热天,我更加茄门,宁可给你骂我一声死马的。”

席家里道:“我自己女人也是只死马,一点不活灵,满以为出来白相白相,翻翻花样经,又是碰着只死马,倒霉真倒霉”,说着便一阵乱叹气,黑头里一个不留意,手上拿了樊梨花的那块脚布,因为也是毛巾的,当做刚刚抹面的毛巾,拉起就满面孔满头颈抹着,樊梨花知道他把脚布拖去当面巾了,立刻把短裤穿上了,开亮了灯,一看席家里抹面的正是块脚布,连忙把他夺下来,往床底脚盆里一掼说道:“倷……倷到底上下分不分的,把我放在旁边一块脚布拖去当面巾,我看倷霉头触到印度国去哉!”

席家里方始觉得,眼睛一光,头皮一搔,一个上身连忙伏到床底下一张,那块毛巾竟然是脚布,便“啊呀呀”一声嚷道:“老子今年不倒霉不去说它,倒了霉规要寻着你,操那,稀龌龊的脚布抹到脸上,呵哈哈哈哈……触霉头触霉头!”

樊梨花看见席家里这一付样子做出来,“格格格”双手捧了肚皮尽笑,把肚皮都笑痛了,连眼泪也笑出来了。她边笑边说:“要死快哉,不知那能一来,只怪你的手脚太快了,这块脚布明明热诚在下面的,那能会拿到你手里去,我一点也没有知道,后来我寻这块东西,在席子上东一摸西一摸没有,知道你一定拿去当面巾抹汗了,哈哈哈……连忙开亮电灯一看,你手上的竟然是块脚布,阿要死快哉……”

席家里指手画脚,哭笑不得道:“都害在你把电灯关煞坏事,黑漆迷涂,伸手不见五指,那能上下分得清,算了,算了,今年我不倒霉不去说它,假使倒霉,看我饶你不饶你?”

“呸!我还保你一生一世不死,永远脱壳哩。”樊梨花这时候拖出床底下那脚盆,放到床弄堂里那布幔后面,倒了一片热水,又冲了二倍冷水,一人坐在脚盆上躲在布幔后面,洗起屁股来,边说:“你倒忘记了,你的身体从那里来的,是不是也从你娘这底下出来的,这一来倒霉,那一来倒霉,看你也不用做人了。”

席家里屏息了不做声,原来他躲在床上帐缝里偷看樊梨花下身,脚盆里水丁丁冬冬的怪有趣,只见一个圆而大的像面鼓的大屁股,又白又嫩,肉感得了不得,博在脚盆上面很细心的洗着,樊梨花满以为躲在布幔后面,没有人偷来看见,岂知席家里打横里偷看,却没有想到。待她屁股洗好,翘得老老高,把那块脚布,就是席家里在黑头里抹面的,拭了一阵,才把裤子束束好,打了一个结,走出布幔来。

席家里掩了嘴“嘻嘻嘻,哈哈哈”在床上笑得上气接不着下气,樊梨花不懂他笑的意思。把脚盆里水倒了,把脚布依然挂在那房门背后底下竹竿上,然后走到床前来问道:“你笑什么呀?”

“没有笑什么,我自己越想越好笑,刚刚会无意中给我看见一幕把戏,这是生平第一次,哈哈哈……我想想又要好笑起来了。”

“你在见笑,真是自己说自话。”樊梨花不去理他,又到窗口吹了一歇风凉,看看下面弄堂里面摊头上,生意应接不暇,完全做的对过那家响导社里的小姐生意,每夜这样忙到天亮。樊梨花无意的张了一会,回过头来问席家里要不要吃夜点心,那里知道这时候席家里早已打昏嘟睡着了。

到了次日太阳还不曾起来,这夏天早晨的一歇工夫最最舒服,也足以使人恋枕,席家里周身绵软乏力,睡眼惺忪的,打床上爬起又睡倒,睡倒又复爬起,懒洋洋道:“我实在不愿起床,实在不愿起床。”

樊梨花也就醒了,催道:“可以起来哉,西泰和开市得很早,吃点心的人很多,你是帐台先生,那能茄糊涂!”

“起来,起来。”席家里振作一下,决意起来,可是这时候房间里很明亮了,他看见樊梨花浑身肉感的躺着,淫心一动,打算再要求来一趟,不料给樊梨花咬牙切齿的在他大腿上用力拧了一把道:

“你到底是人还是畜牲?太阳也起来了呀!真亏你开得出口。……”

席家里知道樊梨花决不会答应,一边下床一边说风凉话道:“你别神气活现,老实告诉你,就是你答应,我也决不会同你上班,这班清清早晨一趟,人挺挺伤元气,因为上好就下床了,下了床就出松,回店坐账台,一个人到底不是铜皮铁骨。”说着便走到床弄堂,马桶上撒一场屙。

樊梨花把床沿一拍,恨恨的骂道:“关照你马桶里不要撒屙,刚刚新荡的马桶,你就撒屙。臭哇?你们这批男人挺挺惹气,不顾人家死活!”皮皮叭叭一阵骂,可是席家里的屙,早已撒了肛门,落下马桶,抱定笑骂由她笑骂,我管我撒宗旨,便暗暗笑着,闷声大发。

樊梨花又烦起来:“我看你皮是顶厚,我骂,你只装做不听见,一下也不做声,你尽管阴刁好哉,我看见客人撒屙到新荡的马桶,我说死人不管,不问你受得不受不下,就骂,骂得你难堪,烂屁股,烂洞肛,撒煞侬,生漏底伤寒……”

席家里坐在马桶上实在听不入耳了,驳道:“操伊拉,马桶不撒屙撒尿,留做啥用场?”

“新荡的马桶,你听见八 - 图1?马上就撒屙?有哇?你还要嘴硬?”樊梨花又把床沿一拍:“你要晓得就臭上一天呢。”

终于席家里撒得不能畅快,只得揩揩屁眼就起来了,只说:“罢了,罢了,你们女人挺挺疙瘩,疙瘩得另有一只弓我见了就犯,下次孙子王八蛋再踏进你这门口。”说着找着面盆却找不着脸水,便说:“你也可以起来哉,客人都起来了,你还搭死人架子,躺着不起?面水,面水。”

“面水在房门背后铅皮提桶里,如果嫌冷,热水瓶里抢些水下去”,樊梨花终是躺在床上懒得起身,只这样吩咐着,因为她当席家里是熟客,待慢一些也不妨。

席家里无法可想,只得自己倒水,净了脸,又咕噜二声,便穿了长衫,拍拍屁股就走。回头也不回头一声,好像做了一个冤家。

这一天是星期六晚上,公司里客人比较来得齐整一些,这是什么原因,大致一批吃洋行饭,银行饭职员每逢星期六晚上也还欢喜跑跑屋顶花园,因为天热,到公园路远,在自己屋里天井门口头吹凉不够刺激,到了公司屋顶不但风大,还有女人可以抹抹眼药,吃吃豆腐,而且门票只有几只角子,何乐而不为?所以每到星期六晚上,公司里客人比较齐整得多了,但这批客人是否能够搭得上手面陪同下楼落水的,则完全看女人的手腕,这批客人不全是只抹抹眼药的,其中也有不少烂胡调朋友。这里写的胡调朋友之一个叫花神先生,他的本来名字叫杨剑花,提起此人白相经络就多了。

原来这位杨剑花先生也是一个银行里的职员,因为年数做得多了,资格老了,经理看他办事能干,又是搭着娘舅外甥关系,于是便把他升做了出纳科主任,几年来一帆风顺,万事如意。可是这位杨主任风流倜傥,天性欢喜胡调,什么场合他都要到到,实地体验一番,玩女人经验尤称丰富。也许他独得其“秘”,一个女人经了他的手,不知如何,自会软化了下来,见了他只一帖药。譬如三个男子同时追求一个女性,其中有了一个杨主任,还有二个男子总归宣告失败而完结,杨主任有了这一付玩女人的手段,按理只须靠靠女人吃饭算了,还要做什么主任不主任。其实他就抱定宗旨,从来不靠到女人身上去用浪漫,但他极有把握,极有理智,多少年来从没有豁过一次边,对公没有拆过一趟烂污,对私没有淋过一回白浊,生过一只杨梅疮,烂脱半个鼻头,许多朋友把他佩服得五体投地,问他有什么妖法,他拍拍手对众笑道:“说出来一钿不值,因为鄙人从来不落水,试问何处会染着梅毒之理,你们当然不能拿邵茜萍,曾水手两位来同我比较,这根本是错误的。”于是许多朋友更加佩服他有真功夫,就是他真的看见女人那货,他也不会起淫心。白相女人到了这一个地步,真是了不得而不得了。

废话少讲,这一天是星期六夜里,杨主任照例要出来浪漫一番,每个星期六他好像是当公的,就是在外面一夜胡天胡地到天亮,不回去也没有关系,横竖第二天不办公,困上一天也没有道理。过去好多个星期六他都混在几家响导社里,七缠八搅,半天一夜过去了,可是常常这样,也觉得乏味起来。这一天他在高长兴酒店喝喝老酒,知道屋顶花园有个名叫樊梨花的,一时高兴不过,决意喝罢老酒到屋顶花园跑一趟。便下得酒店一辆黄包车赶到天韵楼。

杨主任到了屋顶,张目四顾,看见的差不多尽是做生意的女人,来来往往,多如过江之鲫,心想一时要找到这位亭子间嫂嫂,倒不是一桩容易的事情,于是便在栏杆边头石桌上一坐,泡了一壶茶,静静的一个一个物色,除非她今夜已经有客人下楼去了,那根本就没有办法,否则有七八分像的,大可招她过来问问,瞎子在黑头里摸索,摸到哪里就哪里。

说也真巧合,樊梨花的搭客手段同一般普通女人完全不同,她是反对用搭客娘姨,她为什么反对用搭客娘姨,这中间大有道理,因为有许多客人,最最讨厌的就是搭客娘姨在客人耳朵根头叽哩咕噜,嘴五舌六,纠缠不清,老实说:明明有兴子的,也因此提不出兴子来了,试问这个客人还会得要你这小姐吗?樊梨花所以始终不用一个娘姨,她以为眼光里看来,这个客人是寿头麻子的,她也用寿话来对付他,如果这个客人极其漂亮,而且是个老举,她也用漂亮的话来对付他,三句闲话一接触,成功便成功,不成功便歇,从不拖泥带水,同你多讲苦经,盖明知不会有成功希望,多讲无益。所以樊梨花的搭客,完全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没有规定,因此十个客人之中,除非她不上去搭,搭得至少倒有九个成功,客人自会听了她几句甜言蜜语,跟她下楼去了,这并不是她有什么迷人手段,实在她有眼光识人。

这一夜是星期六夜里,屋顶上客人比平日要齐整得多,樊梨花兜了几个圈子,看看这一批白西装穿得毕挺的客人,大半是吃洋行饭银行饭的,三个二个一起,四个五个一联串,嘻嘻哈哈在女人中间串来串去。樊梨花看来,知道这一批客人都不是生意经,真也不在眼里,无意中看见那栏杆边头坐了一个单独西装客人,有些苗头。原来她看见的就是杨主任呢。

樊梨花夹准了苗头,便有意无意的走到栏杆边来,对了杨主任瞟了一眼,试试他是不是生意经,不料杨主任立刻回了她一个电报,心想:这只壳子倒不错,对她招招手道:“来来来,坐一歇,陪陪我。”

樊梨花老实不客气,把旗袍一撩,石凳上一坐笑道:

“阿是你先生喊我坐一歇,陪陪你?”

“蛮对,你有工夫陪我吗?”

“我夜夜在这屋顶上白相,这里风大来西,交关凉爽。请问先生尊姓?”

杨主任向来在白相场化,不把自己真姓名说出来,只道:“鄙姓张,弓长张。”

“张先生,你这屋顶上阿是难得来的,我夜夜在这里没有看见你呢。”樊梨花一边笑一边道:“今夜为什么兴子这般好,到这里来一人清清静静泡上一壶茶,真正难得。”

“因为今夜到这里来等一个人。”

“等一个人,是不是女朋友?”樊梨花故意取笑他。

杨主任把扇骨在石台子上一拍:“咦,你怎么知道我等女朋友?”

樊梨花格格笑道:“到这里来大都等女朋友的多,这是不用说得。现在我同你谈谈白相,你的女朋友一到,我马上让位好了。我这个人虽然是女人,倒很知趣的。”

樊梨花边说边对杨主任偷着嘻嘻的笑。其实她早轧出苗头,知道杨主任等女朋友这句话也是推托的,到这里明明来胡调,吃吃豆腐,也许是白相白相女人,大都一个单独男子来到这种地方,决不是好路道。于是伸只手拍拍杨主任臂膊,一个巧笑道:“张先生,你说,到底是不是等女朋友?你说若是真的等女朋友,我不来同你搭讪,有事去哉。”

杨主任拖住她一只手笑道:“慢慢,我有句话问你,这屋顶上有个姓樊的,名字叫……”一时想不起,连忙打袋里摸出那张小报来看了看说道:“对对,她名字叫梨花,还有一个绰号,人家叫她亭子间嫂嫂,这个人你知道不知道?”

樊梨花肚里一喜,心想:我明明坐在你面前,怎么不认识,一个诧异道:“啊呀,张先生,你找她吗?”

“蛮对,我今夜到这里来就是找她。你能够知道,托你替我带个口信。”

“那末她本人你认得吗?”

“嗳,怎么不认得,我们素来相熟的,不然我会在这里等她吗?”杨主任再也想不到坐在他面前的就是亭子间嫂嫂,这个牛皮却吹豁边了。

樊梨花掩了嘴格格格尽笑,笑得弯了腰,杨主任莫名其妙,连忙问道:“喂,你笑什么?”

“真正噱得来,你把我肚肠根也笑断了,你真的会同樊梨花认得吗?你知道我是啥人?”樊梨花一边尽笑,一边指指自己面孔:“你再认认清楚,我是啥人?”

杨主任一个奇怪,头皮一搔,直跳了起来道:“难道你就是樊梨花吗?……”

“哼,坐在你的面前,还要找樊梨花,天下最噱的事情也没有这样噱了,我问你,究竟认得我不认得我?”

杨主任方才知道这个就是大名鼎鼎的亭子间嫂嫂,樊梨花女士,于是马上吩咐茶房添一壶清茶来。樊梨花道:“不必了,你一定要泡茶,还是泡一杯菊花吧。”

“好好,菊花,菊花。”杨主任又吩咐茶房改泡一壶菊花,再带买一包白锡包。一会儿菊花泡来,白锡包也买来,杨主任格外把樊梨花待得好到十二万分,想想又有点好笑起来,他说:“天下巧合的事情果然真巧,想不到我要找的人就在眼前,所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可是樊小姐,你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也免得我牛皮吹豁边,当场给你戳穿了。哈哈。”杨主任刚把香烟拆开,樊梨花便一根火柴划着了凑上来,杨主任把香烟吸着,又授了一根给樊梨花道:“吸烟,吸烟。”

“张先生,谢谢侬。”樊梨花吸了一口,喷出一口烟头说道:“张先生,大家都是脚碰脚的自爱人,今夜你打算怎么样,阿要到我屋里去坐一歇?很近呢,就在扬子饭店对过。”

“一定,一定,我今夜一定要到府上去,我们这里谈谈,吹一会凉再下楼去吧。说起樊小姐我还有一句话要问你……”

樊梨花道:“你说八 - 图2,什么话要问我。”

杨主任呷了一口茶,吸了一口烟:“我有个朋友姓曾的,名字叫水手,他做过你几趟,你老实告诉我?”

“阿就是大块头烂水手吗,他从来不曾同我做过,你张先生为什么要问起他?”

“因为我同他是朋友,问问罢了,并没有什么意思。还有……还有邵茜萍呢,他是不是常常做你的?”

樊梨花把手里檀香骨扇子在石桌上一拍道:“算了,算了,你张先生别再提起邵茜萍这挡家伙,一点良心没有,他只有一个钟雪梨是他老户头,我这里还是他打香港回来时住过一夜,而且他是找顾秀珍来的,秀珍死了,才勉勉强强做了我一夜,我以为此人小报馆里兜得转,想托他在报上宣传宣传,所以夜厢钱一个痧壳子不曾收他,满以为他在报上总要替我鼓吹鼓吹,捧捧场了,哪里料到屁吹灰,就此音息全无,一点颜色也没有,提起此人,我正要打听他呢,你张先生知道他地址,请你告诉我。”

杨主任道:“你要找他很便当,只须到《上海日报》去一问就知道,不过我以为你也不必同他有什么难过,我同他是老朋友,知道他情形,你说的钟雪梨是他老户头,其实钟雪梨就是他的女人,我老早就认得她,原是艺林夜舞学堂跳舞出身,后来他们两人在大世界高峰舞厅,跳跳舞搭上了,小房子租在马立斯新村一家腊味店楼上,多少号头门牌倒忘记了,说起此人实足是个抖乱朋友,我们虽属友好,但彼此不常见面,我实在见他怕。还有……还有,我告诉你,我们今夜见面,你无论如何不可告诉邵茜萍,曾水手二个人,切记,切记。”

樊梨花道:“你放心好哉,这个那能好告诉他们的。”

“不是别的,他们有一眼眼小事体就把你写到报上去调笑一番,你想:如果给我们经理先生看见,不就僵忒,我们经理不是别人,就是我的娘舅呢。”杨主任说到这里又接下去辗然笑道:“我听见你的名字已经长远长远,屡次要来见见你,终没有工夫,又不知你住在会乐里几号门牌,如果到屋顶上找你,因为从来没有见过你的面,真是无从找起,可见我们现在见面,真是巧得不能再巧了。”

樊梨花笑道:“你今夜住到我屋里去,我屋里也交关风凉的。”

“好好,这里再坐片刻,十点钟下去不迟。今夜是星期六,明天我们行里不办公,我预备同你白相一夜呢。”杨主任高兴不过,又吩咐茶房送二客冰冻地栗糕来。

樊梨花连忙客气道:“张先生,侬为啥价客气,热天我向来不吃冰冻东西,为之身体推班,没有多少日子之前还有过一番腹泻呢。”

“地栗糕尽可以吃,毫无关系,我担保你不会再腹泻。”杨主任把茶房送上来二客地栗糕,分了一客放在樊梨花面前说道:“冰淇淋我就不劝你吃,棒冰我也不劝你吃,这地栗糕交关清洁,我决不会把当你上。”

樊梨花也就吃了,杨主任把一客地栗糕不到五分钟吃好,又吸了一枝烟,看看四边夜色,凉风习习,一些不觉溽暑之苦。樊梨花忽然想起:不知他吃什么饭的,他的名字叫什么,便问道:“张先生,我们谈了许多话,还不知道你什么贵业呢?”

“银行,开在三马路石路口,一家叫大通银行,你有工夫请到我那边去白相,交关便利。”

樊梨花笑道:“我们女人可以到你银行里白相吗?……”

“可以,可以,你来我请你会客室里坐,你来挺好在中午十二点三刻到一点三刻,这一个钟头里面。我们二点钟又办公,三点钟打烊,五点钟出写字间。你来索性大大方方的来,同事以为你是我的亲眷,决不会疑心到别个上面。”

樊梨花含笑道:“假使我来找你问什么人名字呢?”

“你到问讯处问杨剑花,茶房就会领你进来……”

“咦,你不是姓张吗?为什么又姓杨?”

杨主任知道露了马脚,忙补充道:“随你便,问张剑花也可以,问杨剑花也可以,我本来有二个姓,杨是跟我外婆家姓,张是我本姓,张杨随便通用,无关大雅,好得我这个人素来马虎惯了,出来白相也是一个脱底棺材,哈哈。”说着把扇骨在鼻头上磨来磨去。

樊梨花非常高兴。望望天上月色和繁星,悠然神往,忽然若有所思的笑道:“张杨先生,我有钱存到你们银行里,每月有多少利息?”

“你来存款周息一分二厘,别人只有四厘钿。外加送你一枝铅笔,一本拍子簿,一个无锡泥阿福,一个日历,一张美女出浴月份牌,你如果日历,月份牌,泥阿福不要,可以换真丝袜,听凭你拣选。”

“阿哟,你们银行里生意做得这末迁就,不要蚀煞老本吗?”

“现在的时代,各业竞争,蚀本生意也要做,这是明明牺牲的,全上海银行界也只有我们一家肯如此真牺牲,还有一家叫汇众银行,完全跟我们屁虫,开一个存户,也送什么钢笔,草帽,套鞋,老虫药,臭药水,实在不要面皮。”

“我有钱一定托杨先生存到你们银行里。”

“尽多尽少送过来,有存折为凭,一百元起存,五万元为止,你来找我就是,我可以替你拣一双没有挑丝的袜子送你。”

他们两人七搭八搭,直到后来屋顶上游客七零八落没有几个了,杨主任方才急忙起身付了茶账,说道:“下楼,下楼,屋顶上人也没有了,今夜我打算到陶陶里去弯一弯,有一个荷花公主要我写篇稿子捧捧她场。”

樊梨花陪同他下了屋顶,一看文明戏场子也散了,只有大京班煞末半段戏没有完,台前寥寥没有几个看客。樊梨花边走边说:“在风头里谈天,辰光挺容易过得快,不觉已经十点三刻哉。”两人趁电梯下了楼,来到马路上,杨主任便陪同她弯到“可可居”各人吃了一客虾仁面,然后来到会乐里。

樊梨花把杨主任领进后门上了扶梯,一边嚷道:“当心,这里没有走惯的人,往往不当心要跌一交。”待到了楼上,樊梨花把腋下钮头上套着的那一串钥匙,解了下来,开进亭子间的房门,走进去又是一轰头的热浪向人面前袭来,杨主任道:“喔唷,屋里倒相当的热。”

樊梨花把电灯开了,说道:“讲到热,真一点不算热,因为我们打外面一路走来,停下自然嫌热了,这是心理作用。”说着连忙把杨主任身上衣服宽了,又说:“你别嫌热不热,我立刻开电器风扇。”便把那床弄堂地上一架台扇拎了起来摆到台子上,扑落一插,对准了杨主任面前“呼呼呼”吹起来。

杨主任一边坐着吹风扇,一边对房间里布置大略望了望,估计道:“你这一房间红木家具,照现在的市价真是了不得而不得了,前个月我嫁侄女,陪嫁也是用的红木家具,单全房间舍了一张床之外,实实足足化下三万六千元新钞票,那末比你屋里尺寸稍为小一些,所以我目光估计,你这一房间家具,至少二万元以上,讲到老钞票就是四……四万哉,阿要热昏勿热昏,吓煞人。”

樊梨花这时候一边倒面水给杨主任洗面,一边笑道:“等到我穷了,年纪大了,不能做这行生意了,再来把它拍卖,那末把这二万元存到你们银行里,生一分二厘拆息,一年大约有几个钱进账,你替我派派,坐吃可以够了吗?”说着一把绞好的毛巾授了过来。

“依照眼前的生活程度,当然不会够,将来情形又当别论。”杨主任接了毛巾抹了一个脸,说道:“索性让我抹一个身。”便一边赤了一个膊抹身,樊梨花也就把旗袍宽了,穿了一件马夹,一条短裤,底下赤了一双脚,拖了一双木趿。

杨主任把身抹好,靠在藤椅上,樊梨花拖了一只茶几到他面前,上面放了一杯凉茶,一听香烟,一碟西瓜子,问道:“杨先生,侬阿要到露台上吹一歇风凉再困觉。我把藤椅端到露台上去。”

“好好,天气实在太热,风扇开一个钟头下来也很可贵,露台上吹一歇也好。”杨主任打前走出房门口,樊梨花便把一只藤椅子顶在头上,领了杨主任上了露台。今夜因为时间已经不早,上面吹凉的人统散了去睡觉了,所以只有他们两个人,面对面坐着,中间放了一只茶几,又因为“可可居”的虾仁面太咸,过后却是不断的喝茶。樊梨花索性把一只茶缸端到露台上,尽他喝一个畅。

这时候天上一轮皎皎明月,分外光洁,杨主任顾而笑之道:“真的,亭子间嫂嫂,像你这样聪明伶俐,善解人意,实在少有,果然名不虚传,可惜你不会唱戏,假使你能唱戏,那就更好,可说一位多才多艺的人儿,以后这碗饭你可以不用吃,我介绍一个好朋友给你,将来一定飞黄腾达,幸福无穷。”

“杨先生,你怎么知道我不会唱戏?”樊梨花轻轻拍拍杨主任的膝盖道:“讲到唱戏,我也下过三年苦功哩。”

“那末你会得唱戏的?”杨主任有点惊讶起来。

樊梨花笑道:“老实对你说,我从十六岁学到十九岁,居然肚里也学下五十几段戏,杨主任,你还没有知道,我本来汕头路群玉坊长三浪出身,这一段经过说来话长……”

杨主任颇为留意樊梨花的身世,听见她说是学过三年戏,而且是群玉坊长三浪出身,立刻聚精会神问道:“真的,想不到你倒是很好的出身?那末你的戏一定唱得很不错,从前你在群玉坊时代叫什么名字?”

樊梨花感叹着道:“别去提起了吧,这还不过是四五年前的事,假使上海没有战事,我决不会到今日之下,我房间里红木家具都在群玉坊时候撑下的,可见那时候我铺的房间也曾下过一番本钿,可是我刚正秋季进场,八月里上海就打仗,家家生意浪清淡得简直连伙食都开不出,不得已就此收歇,房子回头,娘姨大姊停歇,我把这些家具分别寄到小姊妹屋里,自己便回到乡下,第二年上海略为平定一些,我在乡下坐吃山空,终究不是事体,于是重又回到上海,可是到了上海,日子多了,也就难以维持,这时候便认得顾秀珍——就是从前住在这亭子间里的,也是跑公司出身。她带了我到公司里走走,一直现在……”

杨主任道:“可惜,可惜,你不应该吃这碗饭,我劝你马上改行,重新到生意浪去。”

“谈何容易,轻飘飘说一句,到生意浪去,这念头我现在真也不想了。”

杨主任用蒲扇拍了拍膝盖道:“我来帮助你,我决意捧红你。现在你的戏唱得怎么样,试试你的嗓子,你唱的还是老生还是……”

“我学的是青衣,要是唱的话,也要好好的重新经琴师合过拍子,至少也要吊上好几过月嗓子。”

“你现在随便唱一段给我听听。好得这里没有人,唱得不好也没有道理。”

樊梨花连忙摇摇手笑道:“不唱,万万不唱,到你杨主任面前现丑,无论如何不高兴。”

杨主任想出一个计策道:“你真的不唱,还是假的不唱?”

“真的不唱。”

杨主任便一声不响,站了起身,拍拍屁股自顾下了露台,樊梨花盯紧后面道:“杨主任,你到哪里去?”

“到哪里去,你不用管我,请你唱戏,而搭足架子不唱,这分明不当我客人看待,我到这里来送钞票你用,未免太做洋盘了!”其实杨主任用的是一记噱头,樊梨花以为他当真光火了,急忙追下露台,再三道歉,陪笑道:“杨主任,我说不唱,只怕唱得不好,你要笑我,如果你不笑我,随便什么都愿意,你为什么就这样一走呢。”

“我要是不走,你更加要搭足架子。”

樊梨花拍足马屁,双手拦住他苦笑道:“杨少爷,唱唱唱,我一定唱,一定唱,可是没有人拉胡琴,就是唱也没有劲道。”

“没有人扯胡琴,难道不能唱吗?明明搭架子。”

“是的,你说我搭架子就搭架子,是我错,请你原谅。那末到露台上唱,还是房间内唱?”

杨主任不做声,重又回到露台上,樊梨花倒急出一身汗,抹了一个身也到露台上坐下道:“那末你要我唱个什么?”

“拣你最拿手的,应酬唱一只,也是我的面子。”

“我来唱只《玉堂春》吧,唱得不好,请你原谅。”樊梨花一笑,装着咳了一声嗽,又呷了一口凉茶,提起了喉咙唱道:

“苏三离了洪同县,双膝跪在大街前;带惭含羞举目看,过往君子听我言;那一位去把南京转,与我的三郎把信传;言说我苏三把命断,来生变犬马我就当报还。”

樊梨花把这一段流水板唱到这里,接下去又起着丑角念道:“我说苏三走着走着又不走啦,你跪在这里是祝告天地,还是哀告盘川?”接上又逼起嗓子唱旦:“一非祝告天地,二非哀告盘川。”接上又起丑角:“那末你跪在这里干什么呢?”又起旦:“老伯你去到客店之中问问,可有到南京去的没有?”又起丑角:“问有上南京去的没有干什么?”又起旦:“与我三郎带个信儿,就说苏三起了解了呀呀……”樊梨花一口气唱到这里,回转头来格格格一阵笑道:“现丑,现丑,真是现丑。”

杨主任手一拍赞美道:“好极,好极,唱得好极,再唱下去,再唱下去。”

“我不能再唱,一则嗓子提不起,二则以下便忘了一大段。”

“那末再唱一个别的,我来贴一段。”杨主任想了一会,忽然想起一段《六月雪》道:“《六月雪》,准定《六月雪》。”

樊梨花道:“《六月雪》是不是《金锁记》呀?”

“蛮对,蛮对。”

樊梨花想了一下道:“开场两句二簧慢板交关难唱,我恐怕唱得不好,还是拣一段别的吧。”

“别的你自己拣,我不知道你什么挺拿手。”

樊梨花呷了一口茶,想了一下道:“唱《贩马记》嫌它长了,吃力不讨好,还是不唱为妙,《贵妃醉酒》完全四平调,倒蛮轻松,只是唱的人不多,还是《打渔杀家》好哇?”

“好好,《打渔杀家》倒是青衣骨子戏,唱了我们下去困觉了。”

樊梨花于是低低的哼了几句,说道:“《打渔杀家》第一句是不是西皮倒板?中间有快板,煞末还有原板。”

“可惜我不大懂戏,你管你唱就是。”

“我现在唱一句西皮倒板:海……水……滔滔……白浪发……。”接上快板:“那个渔儿常在家,青山绿水难描画,父女们河下就做生涯。”下面是原板:“奴这里只把那棍徒来恨,他那里倚富豪欺压黎民,我的父上公堂前去评论,这时候不见回奴不放心……”樊梨花接上又一阵格格格笑道:“越唱越不像样,喉咙像吃糠的毛是毛得来,越提不起来了,这是不常唱的关系,要是真的出去唱规规矩矩要好好练习练习哩。”

杨主任笑道:“我们外行人听你唱来已经很不错,如果练练当然更好了。亭子间嫂嫂,你有这点本领实在不知道,可惜你把它埋没了不用,将来要虫蛀的。”

“杨主任,你又要吃我豆腐哉,辰光不早,还是下去困了罢。”樊梨花站了起来,先把茶缸,杯子端了下楼,再上来搬椅子。

杨主任也就站了起身,伸了一个懒腰,哈哈大笑一声:“总算戏唱过,交关满意,还有没有唱的,留了下趟我再来听。今夜辰光晚了,下去困了吧。”于是他坐的一只藤靠椅,樊梨花把它掮下露台。边说:“好极,下趟再来听吧。”

两人回到房间,樊梨花看见杨主任老是不把夜厢钱交出来,便故意打喊声道:“嗳,现在上海的生活真难过下去,像我这一间亭子间,只一个人开销,娘姨大姐都不用,开出门来至少也要廿只洋一天,这单是伙食,房钿,其余如添衣着,鞋袜零用等等都不在内,你想想这日子如何过下去,今夜幸而有你杨主任帮我的忙,否则吃汤团,又是硬蚀本,不知如何,我真难得做着长户头客人,差不多每夜都是生客。”

杨主任听了这番话,毫不介意,夜厢仍旧不拿出来,只道:“别说了,还是你们女人寻钱容易,你看我,一个银行里出纳课主任,一个月只到手五百只老洋,别的外快一眼呒没,只硬拿这五百只洋月薪,这算是经理是我的娘舅,已经大帮特帮我的忙,背后也不知讲上许许多多好听的话,实际上你替我派派,五百只洋够啥格用,完全拿到屋里做开销还嫌短少。”

樊梨花坐了下来搭讪着道:“啊哟,那末你出来应酬白相呢,那里来的钱化用?今夜你到这里来,势必又要你破钞了?”她把话更说得露骨而明朗化了。

“出来应酬白相开销,我绝不动用到银行里薪水上面去,因为那是我一家老少养命之源,绝对不能越界,我自己出来应酬白相,完全靠笔头上心血换来,因为我利用业余的时间,给各报写文章,每个月各方面送来稿费倒也有一千只洋光景,但外面白相是无底的,这区区小数目,一下也不能烂化,要派上一个月用场哩,不过其中还有一笔外快,有家陶陶响导社津贴我五百只洋一月的宣传费,可是水里来,汤里去,五百只洋宣传费,结果依然化在他们社里几个花魁几个宫主头上面上,仍旧白弄一只乱。”

攀梨花笑道:“你倒是个垃圾马车,样样门槛实精。”说着故意用钥匙抽屉,点了点钞票,表示你的夜厢钱为什么还不拿出来呢,牵丝攀藤的,我们这里规矩,先付后做,除非熟客,才先做后付可以办到。只是这些话又不好意思开出口来,以为杨主任是个老白相朋友,当然不用讨得,自会付出来的。哪里知道他始终不付,这时候他索性上了床,打算睡觉样子,樊梨花不得不开口了。

“喂,杨主任……”樊梨花坐到床沿上,打算开口问下去,可是问了这一句,又有些不好意思开口,只是浅浅的笑着。

杨主任一看苗头,知道樊梨花有话对他说,连忙问道:“有什么事?”

“我想……我想请你把……把夜厢付了?”樊梨花脸上一红,不胜含羞的。本来这是应得要开口讨的,她只觉得这位杨客人同平常的客人有些不同的地方,一切当然要格外谨慎,小心翼翼的,只怕昨罪了他。

杨主任立刻打床上坐了起来,一边下床一边嚷道:“糊涂真涂糊,你不对我开口,我始终想不起。”说着拖了拖鞋皮,跑到挂短衫地方,打短衫袋里摸出一只皮夹,问道:“你说要多少数目?”

“随你的便,随你的便吧。”

“这如何可以随便,你说。”

樊梨花垂了一个头道:“照规矩现在样样开销都涨了,我们这里也同从前价钿不同,陌生客人讨价真叫热昏,七十八十都要开口,你杨主任就付了一只手吧。”

“一只手,是不是五十只洋?”

“蛮对。”樊梨花浅浅笑着,真有些难为情。

“那末五十只洋一切包括在内了?”杨主任一边点钞票,一边道:“如果一切包括里面,实在不能说贵,现在的十只洋等于从前五只洋,那能算得贵。”杨主任把五十只洋钞票往樊梨花手里一塞,把皮夹子往短衫袋里一插,重回到床上躺着。

樊梨花把手里钞票检点了一下,很高兴,觉得这位客人真正漂亮,到底是银行里的主任,好像满不在乎的,如果我讨他八十搭一百的说话,不用说得,也照样付出来给我。当下把钞票锁到抽屉里,谢了又谢,马屁拍足。杨主任道:

“亭子间嫂嫂,依我主张,你大可涨价,你不涨价,永远做不出山,现在到底啥个市面,别样工部局有限价,这白相难道也有限价不成?所以你大胆放心,尽管涨,自有这一批客人来白相,老实说:欢喜白相的人,都不怕行情贵的,并且像你这一付台型,这一点名气,这一房间红木家具,这八十搭一百,价钿不是不值。”

樊梨花这时候上了床答道:“承蒙你杨主任说得好听,总要拜托拜托你代为宣传宣传,在各报上登登,我心里总归有数的。”

“什么话来,大家轧熟了,极应该要互相帮忙,准定我替你宣传宣传,闲话一句。”

“你不要黄牛,邵茜萍个挡麻子也是当面说得如何如何,事体过后,屁烧灰,不但音息全无,连一步都不来,倒还是烂水手曾家里,还有良心,替我写进那本小书里,有许多客人看了小书问讯到这里来。”

“我要是黄牛,下趟来你不要理我好了。”杨主任翻了一个身道:“夜深,困哉,明天再谈吧。”

樊梨花把电灯关熄了。

说也真奇怪,樊梨花满以为电灯一关,杨主任就要动念头,哪里知道面孔朝了里床“呼嘟呼嘟”一觉睡到大天亮,一下也没有同樊梨花碰一碰身体,这一来樊梨花当然很奇怪的,以为有什么地方得罪了他,到了天亮时候把杨主任身体扳了转来问道:“杨主任,你有什么地方对我不高兴?”

“什么地方不高兴?”杨主任有些摸不着头脑起来:“我并勿不高兴呀?”

“那末我总有什么地方得罪了你?你恨我?”

“也没有呀?我问你,你怎么知道我不高兴?”

樊梨花不做声,半晌才道:“问你自己,为什么既然来到我这里交了夜厢,夜里你……你……”她很怕羞的只是往杨主任怀里躲藏着,一边嘻嘻地笑着。

杨主任忍不住笑道:“闲话只讲半句,我……我什么的,还是莫明其妙。”

樊梨花笑着同他咬耳朵道:“你……你为什么不碰我身体呢?给你花了许多钱,你一定嫌我……嫌我有毒。不嫌我有毒,就嫌我……要晓得你一夜来不理不睬我,我认为触霉头的。”

杨主任手一拍,哈哈大笑一声道:“原来说我高兴不高兴,是指这个,老实告诉你,我并不是嫌你什么,也不是说你有毒没有毒,我积二十年白相经验,从来不曾搭过人家女人落过一趟水,不要说你,就是长三浪挺红的几个大先生,小先生,我都同她们有过一段姻缘,但我都不曾落水,你想,她们收拾多末清洁,汰得多末干净,然而我们明明两人躺在一张床上,一条被里,从来心不曾乱过一下,挺多摸摸弄弄。”

“呸!吹牛,你又不是孔夫子!”

“什么,我要是吹牛,天火烧,吹半句牛不是人养出来,你可以去打听,群玉坊春兰大媛,福致里秋霞老三,会乐里文娟,你去问问她们,她们屋里住过没有,同过床没有,可是身体阿曾碰过?这都是事实,要是我到你面前吹牛,你有什么好处给我?”杨主任认真其事说来,表示他非常扎硬。

樊梨花笑道:“那末你为什么又要出来白相?这些钱落得好省,何不甜的咸的买点吃吃?”

“真正会白相的人都不主张落水,大都干揪揪,不接不离,恰到好处,乃是无上至乐,一旦落水,难免就拎鸟笼,烂脱鼻头,见不得父母,危险万状,一言难尽。”

“那么你要看人头的,像我们每天汰得多末干净呀?”

“这话请你别说了,任你汰得如何干净,这转转弯弯永远无法清洁,勿管试为妙,哈哈哈……”

樊梨花听见杨主任这句“转转弯弯如何汰得干净”,立刻在他的大腿上咬紧牙齿拧了一把,扑哧笑道:“你要死快哉,亏你开口得出,恶形恶状,你们这批男人一只嘴巴挺臭,样样会说得出!”

杨主任哈哈哈只是尽笑,笑得床架子都跟着震动起来,樊梨花便说:“看看你漂漂亮亮一个年青小伙子,居然场面上跑跑的,开出口会这末粗野。”

杨主任笑了一阵也就下床,一边说:“你说我粗野,我一点不粗野,交关仔文明,所以你要说我是孔夫子了。真一点不错,要是我真的粗野,嗨嗨,你就够苦,我上得你半死半活,包你要叫饶,不过现在的杨剑花不比从前的杨剑花了,对这桩事邪气的茄门。”

“我晓得的,你一定怕我们有毒,我彻底说一句,要末不出来白相,既然出来白相就不怕有毒。邵茜萍淋白浊,听他说前后一共淋过二十四次之多,他说越是要淋越是要白相,就称为老举,他不但淋白浊,还生过鱼口,梅疮,可是他一点不放在心上,一边照样白相一边打针,天天下了写字间到医生那边去钻法钻法,一会又到八仙桥去了,所以我虽然恨他,还是佩服他,你杨主任胆子忒小,只及他一只脚指头。”樊梨花说着下了床,倒面水给杨主任洗脸,又拿了一枝全新没有用过的牙刷,一支牙膏,放在面汤台上,另外司丹康,白衣人生发水,雪花膏四七一一香水等等,一瓶一瓶排列在梳妆台上,尽客人拿来应用。樊梨花又看看那只克罗米台钟,还不过七点多钟,问道:

“杨主任,你几点钟到行里办事?”

“九点,九点。”

“那末很早哩,现在八点钟没有敲。”

“不,今天星期,我不办事。”杨主任一个面孔浸到面盆里去擦肥皂,待他伸出来一面孔全是肥皂沫,像个曹操,他一边绞手巾一边道:“你上半天有工夫吗?”

“到哪里去?”

“陪我到大东喝茶,请你吃拆烧包,鸡肉包。”

樊梨花提起喝茶,吃鸡肉包,挺挺高兴,横竖上半天没有事,落得陪他一齐去。笑道:“好格哇。”

“好格就跟我一起去,我们两人喝了茶,吃了点心,看看小报,坐到十一点钟各人回去。那边又有冷气开放,晚一点去,位子常常没有空。这七点多钟去最好。”

樊梨花于是连忙开出橱门拿旗袍,拿皮鞋,她的脸没有洗,急忙梳起头发来,又在头发顶上缚了一个绸的蝴蝶结,年纪更加减轻了,待到杨主任把脸洗好,她接上匆匆洗了洗,刷了刷牙齿。又在胸口头颈扑了一些爽身香粉,穿了旗袍,又在镜子里照了照,拿了只白皮包,说道:“好哉,走吧。”

杨主任把樊梨花带到大东茶室,因为天热,人人都趁早赶到茶室来坐冷气喝早茶,今天星期例假,尤其客人来得多。他们两个七点五十分到达大东,已经客人坐去八成位子了,杨主任拣了一个走路头上靠壁台子上坐下,来了二壶清茶,樊梨花急道:“我吃菊花。”

“伙甘(欧仆),二壶清茶,改一清一菊花吧。”杨主任对樊梨花道:“你坐一歇歇,我下去大门口买几张小报,马上就来。”说着便走,不一会工夫小报买了四五张,其中一张《万言报》,一张《吉报》,一张《力报》,一张《上海日报》,一张《东方日报》,往台子上一放,把只烟灰缸一压,对樊梨花笑道:“这五张小报,每天报馆派人送到我府上,昨夜我没有回去,今天早晨看不见,只得化了一元七角买来的,这里面我每张报担任文章,有的一张报二三篇之多,所以我要是捧你,不费吹灰之力,只须文字内提你一下就大家知道了。”

这时候一个卖点心女郎,手托一个大圆盘经过,里面一盆一盆蛋黄酥,杨主任对她招招手,女郎便放下二盆走了。樊梨花道:“这不是鸡肉包呀。”

“鸡肉包还没有来,先吃了这个吧。”杨主任一边吃一边看报,津津有味的,看完了一张再换一张,看到曾水手一篇“西游记”哈哈大笑道:“这位老兄一枝笔最邋遢也没有了,恶形恶状的样样都描写得出,将来一定入地狱,刮舌头。”

樊梨花道:“本来曾家里靠此为生,还不及你杨主任,他不恶形恶状,邋里邋遢,啥人要看。”

正说着,办《桃花报》的梅双呆也来到大东吃茶,看见杨主任呵哈哈大笑一声喊道:“花神花神,操老麻子,你倒落胃的,老早就来吃茶哉。”一看樊梨花坐在旁边,便对她上下打量一番悄悄地问道:“阿是你的太太?”

杨主任连忙站起陪笑道:“双呆,你今天也请坐请坐。”

“喂,阿是你的太太?”梅双呆一张嘴批了批。

“老兄,请你别搅了吧……”杨主任打算把真话讲了出来:一想还是吹一个牛的好,只苦笑道:“老兄,你这个贼脾气终不改,只要一看见我带了女人就指是太太,我的太太你不是没有见过,却欢喜乱讲三千!”

樊梨花脸一红,暗暗巴望杨主任别把真话告诉他。

梅双呆坐下笑嘻嘻,不做声,肚里不是好东西,呼了一枝烟笑道:“那末应该请你介绍介绍啰。”

“你不用急得,我自会替你介绍。”杨主任说着对樊梨花道:“我来介绍介绍,这位就是《桃花报》老板梅双呆先生,是我多年老朋友,你喊他一声梅先生。”

樊梨花急忙站起身,对他微微一鞠躬,含笑道:“梅先生。”

梅双呆也站起身来答还一礼。双双坐下。

杨主任把樊梨花介绍给梅双呆时候,却大吹其牛道:“这位就是……就是,不久快要进场了,就是五年前群玉坊巧云老五,原来就是她的芳名,过了这个夏天,等到秋节进场仍旧回到群玉坊去,她确实有不少不少客人,都主张她再度出山,其中有一个棉纱大王背后极力撑她的腰,扎硬极了……”

梅双呆信以为真,肚里一吃惊,心想棉纱大王撑她的腰,除非徐家里,只道:“嗄,那末这五年来老五小姐一常在什么地方?群玉坊,巧……巧云,记得有倒有的……”

杨主任肚里一忖,要末不吹牛,要吹索性吹到底,马上代樊梨花答道:“这五年来她一常在苏州,本来有老大的房子,四开间,八进身,后面还有花园,她极孝,陪着一个老母,现在老母逼她到上海看看几个小姊妹,预备找些出路,她头一天到银行里来望我,同我商量商量,我以为既然有徐家里撑她的腰,就落得出来做做,不过终究我还是希望她嫁一个人,现在市面犯就呢,作算铺了房间,有人撑腰,每夜有花头,结果又还是嫁人的……”

樊梨花肚里说不出的欢喜,只垂了一个头,羞人答答的,脸色一会红一会白。鸡肉包子托着走过二次,她也不做声了。

樊梨花到底聪明,会见机应变,立即答道:“暂时耽搁在小姊妹屋里,下个月我自己寻房子。”

杨主任道:“双呆,将来她进了场,你老兄也是一份子,多多捧捧她的场,在报上也替她义务的宣传宣传。”

“当然,当然,这是应尽的义务。”

杨主任一面吹牛,连梅双呆的茶却忘记喊了,忙道:

“喂喂,老兄喝什么茶,什么茶?”

“清茶,清茶。”

杨主任便又喊了一壶清茶,又来了三客拆烧包,三客鸡肉包,三客春卷,二盆冷拦面,一会又来了三盆冰冻,看见水果车推了来又扦了三只香蕉苹果,东西确实吃下勿少,盆子一大叠,杨主任存心要梅双呆会钞,故意挖空心思搭讪道:“喂,老兄,我有桩事要问你,听张锡纯说起:那一夜你们一批人在大发吃夜饭,大家喊响导员,什么你要求她们唱戏不唱戏,你发脾气,打了她们二记耳光,结果她们哭出来,有没有这件事。”

梅双呆脸一红,急道:“没有这件事?”

“后来我又听得猪八戒对我同张锡纯告诉我一样。怎么说没有这么一回事?”

“也许是我喝醉了酒,不自知道。”

“混账,你是一个知识阶级,如何拿这付手段去对付这一批可怜虫,你做错了,应该如何说法?”

梅双呆嬉皮塌脸道:“事体过也过了,提他做甚?”

“办不到,我杨剑花面前你没有打过招呼,否则我明天报上来一篇,要你好看。”

“够了,够了,这又何必,自家朋友,自家朋友。”

“勿管,自家朋友才当面预先告诉你,不是自家朋友,我老早报上登出来哉。”杨主任一句紧一句的不放松。

梅双呆大笑道:“那末我隔一天请你吃饭,巧云小姐做陪客。”

“隔一天又是一张不兑现的支票,要请爽爽快快,还是今天就请,横竖自己朋友,老实不客气,现在的茶账,归你会钞了吧,以后关于这桩事,永不提起算了。”

樊梨花插出来道:“我来,我来,我来会钞。”她一边摸钞票。

这一来梅双呆当然不好意思要樊梨花会钞,只得抢着会钞了。吃到结果,杨主任又用纸袋装了十只鸡肉包,叫樊梨花带回去吃,当然一齐吃到梅双呆的头上,结下账来,一共吃了一百零九元八角。杨主任拱拱手,不觉大笑道:“真的要你破钞,对不起,谢谢谢谢,哈哈哈……”

梅双呆也跟上大笑道:“今天我请你,下次我们碰头,你也可以请还我的。”

杨主任看看已经十一点钟快敲了,走了吧。便站起身,把几张小报理了理,折折好,卷成一个圆筒,握在手里,在玻璃台上拍了一下道:

“走哉,双呆,晚歇会。”

樊梨花一手拎了一代鸡肉包子,对梅双呆笑嘻嘻道:“梅先生,我这个人真老实,吃了不算,还拎了一袋回去,谢谢,谢谢。”

“什么,巧云小姐你也走了吗?准定待你进了场,我约一批人来捧你,我同剑花多年老朋友,彼此像弟兄一样。你有空到我报馆来白相。”

樊梨花同他敷衍一阵,也就跟了杨主任走了。

两人走出大东大门,来到马路上,才笑得前仰后合,几乎把吃下的点心都呕出来,樊梨花把眼泪水都笑出来道:“杨主任,我真佩服你,你的敲竹杠实在辣手,我倒难为情极了。当时你又把我捧得老老高,万一穿绷下来,教我笃脸放到哪里去……”

杨主任笑得捧了肚皮道:“当时我一想事体交关僵,只得吹到哪里算哪里,梅双呆迭挡麻子一张嘴最没有关栏,要是知道你跑屋顶的,他到处要去乱讲,我们还有什么苗头,现在经我这样一吹,不是你我都有了面子。”

“万一将来穿绷了呢?”樊梨花却是跟了杨主任后面一直到了南京路,尽说尽讲:“喂,杨主任,你现在到哪里去?”

“到新世界电车站搭电车到马霍路。”杨主任说着又回过头来轻轻的道:“你放心,将来决不会穿绷,就是穿绷,我自有闲话讲,一张嘴本来二爿皮,可以翻来覆去的。”

“当当当当”静安寺路电车开到了,杨主任便跳了上车,对樊梨花扬扬手道:

“好,你回去了吧,别站在太阳里晒,隔一天我再来看你。”

“你一定要来的呀,杨主任……”樊梨花含笑着眼圈一红,依依不舍样子。一会铁门“擦搭”一声拉上,电车开动。樊梨花一人回到会乐里,好像过去做了一场梦,她觉得杨主任这人很有情义,不可多得,如果隔一天不来,决意到他银行里去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