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几天一个早晨,樊梨花正在房间里拖地板,忽然二个巡捕,一个外国三大头,一个中国翻译,一个花捐班探员,五个人直闯到樊梨花房间里来,神气活现,吃相邪气难看的对了樊梨花追问道:“你姓什么?姓什么?”

樊梨花大吃一惊,魂灵几乎飞上了天,面孔立刻变色答道:“我……我姓樊。”

探员对她道:“你姓樊,你一共这里住几个人?”

“只我一个人。先生,先生,有……有什么事?”

探员打开手里一封信,给樊梨花照了一照脸,赶速重又收了回来,突起了眼珠喝道:“妈的!有什么事,有个姓秦的写信来告发,说你是个私娼,听见没有?”

樊梨花没有听见这句话,还当做捕房里人来捉燕子窠,捉错了一个门口,所以闯到这里来,待听到探员这句:“有个姓秦的写信去告发,说你是个私娼。”方始面色立刻变了起来,双手一阵抖,脚一软,手中一把拖粪木柄,“笃”的一声失落地上,于是急急恳求道:“先生,先生,我不是私娼,我不是私娼,你们一定寻错了一个门口了!”

那个探员把樊梨花当胸一推,她几乎一交跌到地板上,一个身体给那张食台挡住了,她连忙回过身来,打算讨情,那探员突起眼睛喝道:“妈的!你这里一共住几个小姐,快说,快说!”

“先生,先生,实实在在只有我一个人,我是自家身体,不瞒你说,我为了要吃饭,要吃饭!”

这时候二个巡捕便开始搜查工作,那个中国翻译倒很和气道:“你老实说出来,不要不知趣,你一共包下几个小姐,你把小姐‘包身据’爽爽快快交出来,不要给他们搜到你再承认,生活是白吃的,阿拉中国人总归帮中国人忙,你不要不识相。”

樊梨花哭丧着脸对翻译道:“先生,先生,你帮帮忙,帮帮忙,我实实在在只有我一个人,你尽管搜查,如果搜出有小姐‘包身据’我宁愿吃官司,吃三年五年官司……”

于是翻译又对外国三道头讲了一番外国话,三道头点了点头不做声,这时候二个巡捕把亭子间里翻得一塌糊涂,箱子翻身,里面衣服全数翻了出来,一地板一床一凳子都是,橱里的东西也就翻得像个鸡窠,抽屉也就倒了外面,始终翻不着“包身据”,却翻着一付“春宫”,那个巡捕打开一看,三道头便抢了去,用中国话责问樊梨花道:“你为什么箱子里藏这物事?”

樊梨花脸红耳赤道:“我是压邪的,你要尽管拿去好了。”

“嘿,压邪,只须一张够了,你为什么藏了一套?”这是中国翻译说的。

樊梨花便垂了头身体偏在一边,死不做声,当然她是很难为情的。一个没有留意这套东西也就失了踪,不知何处去了。搜查到结果,一无所获,又审问了一番,外国三道头对翻译嘁嘁喳喳讲了几句话,翻译马上对樊梨花道:“你身边带十块钱钞票,跟我们到行里去。”

“先生,先生,阿可以饶了我,我并不是做生意的呀?”

“废话少说,快快跟我们跑,房门锁锁上。你放心就是,到行里打一个旋就放你回来。”中国翻译始终很和气的,樊梨花没有办法,只得赤脚换了一双鞋子,因为这时候正拖地板呢,又在枕头底下拿了十块钱钞票握在手里,面孔始终格白了,嘴唇皮也乌黑了。当下便跟着一班人担心担险的到行里去了。一路走来,她也顾不到“廉耻”两个字了。

可是樊梨花到了捕房里,举目看见的尽是外国巡捕,中国巡捕。黄头发蓝眼睛高鼻子的外国包打听,全付武装,个个都有手枪挂在腰间,神气活现,跑来跑去。她看见那边一排铁栅,明知是关犯人的,心中急得魂灵上了天,心只是扑托扑托的跳,一个人也就麻木起来了,那个带她到行里来的巡捕把她领在一边吩咐她道:“喂,你站在这里别动,等一歇听见啰!”

“是是,我不动。”樊梨花仰起了头,面对巡捕这样回答着,她发出的声音有些颤抖。可是这个巡捕也就走了开去,还有同她一起来的包打听,外国三道头,中国翻译,都不知到哪里去了,无异把她拖在一边,他们的公事便完毕了。

樊梨花老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隔了一会外边又被捉了二个女人也同她站在一起,这后来的二个妇人仿佛是马路上野鸡,难道也是同样的命运被客人写信告发而捉来的吗?樊梨花心潮起伏的想到这里,眼前一阵昏黑,几乎跌到地上去。后来她没有留意,不知哪一位先生唤着她的名字,叫她过去缴款,可以释放出去了。当下她是走过去缴了罚款,又给那个中国翻译教训了一顿,她只是垂着泪,一句话也没有做声,只听见一声:“你回去。”她仿佛得了一道大赦命令,便急急逃了出来。

樊梨花回到马路,方始明白身体已经脱了樊笼,又惊又喜,才知道这次出毛病的原因是那个姓秦的老甲鱼,写信去告发的,倒有些可恶,这个断命老甲鱼下次公司里再同他见了面,不把他骂得狗血喷头,不是人。

樊梨花居然侥幸回到自己屋里,开进房门,那个拖地板的拖粪木柄依然哭丧着脸躺在地上,她也没有心绪再来拖这个地板了,急急忙忙整理箱子要紧。

正在这个当口烂水手曾家里上楼来调查限价的事,一跨进房门,看见樊梨花蹲在地上理箱子,许多衣服翻得凌乱不堪,一个吃惊,说道:“做什么,做什么,这许多旗袍你都不要了吗?”

樊梨花仰起头来一看是烂水手,一边整理一边抢着道:“啊哟啊哟!真倒霉呀!我这里出了毛病哉,刚刚我打捕房里回来,总算不幸中之大幸,只罚得十只洋中储票就放了我出来!”

“嗄,啥道理会出毛病,阿是行里派巡捕来捉你?”

“可不是吗,有个姓秦的老甲鱼客人写信去告发的,你想恶不恶,我恨是恨得来!”

曾水手满屁股往那床沿上一坐,说道:“嗄嗄,真的一个客人写信到行里告发,你怎么知道他姓秦的?”

樊梨花把二只衣箱粗粗理了一理,盖盖上,站起身来道:“怎么会不知道,包打听把那封信带到这里来给我照过一个面的,我才知道,而且信上写得十恶不赦,叫行里人还要封我的门,斩草除我的根,以后永远禁止我做这行生意,而遗害青年子弟……我气是气得从来也勿曾有过,也许是同他七世冤家八世对头,你想这只老甲鱼居心恶不恶。”

“你总归触犯了他的地方啰?”

樊梨花听见这句话,直跳起来道:“我啥地方触犯他,他自己在马路上被扒手扒去了一只皮夹子,硬劲说是我害他的,不是我喊他下来,皮夹子决不会失落,闲话对了我朗里朗声,我听见惹气,自然对他不起,不去理睬他……”说到这里接上“格格格”一阵痴笑道:“不过有一桩事是我不好,他走出我门口,到了下面弄堂,却给我在窗口吐下一笃痰到他头顶上,因此他气不过了,拿我骂是骂得来,我躲在房间里理都不理他,想必这一点上他火冒了写信去的。”

曾水手手一拍道:“对啦,到底你总有触犯他的地方,不然决不会下这记毒手的。”说着东一张西一望,又道:“我问你,这个月外面统统改了储备票子,你这里做局,夜厢价钿阿曾改动?”

“还不曾改动呢,老钞票依旧收受下来。为了这件事,我问公司里别家小姐如何办法,她们也没有一律,有的新老都用,有的只用老的,新的不用,有的只用新的而老的不用,价钿改不改都不一律。曾先生,我本想打听打听,这件事究竟哪能的?”樊梨花一本正经的端了一杯茶给曾水手,又授了一枝香烟给他,替他划了火柴。

曾水手急急忙忙道:“赶快,赶快,老钞票别再接受了,外面大部分已经不用了,你收了下来死路一条,将来一钿不值,你的消息为什么这样不灵的……”

樊梨花听了面色一变,立刻开出抽屉,把这几天接收下来的夜厢老钞票,检点了一下,一共有三百念八元,而新钞票只有念五元,这许多老钞票如何出路呢,她急得手脚都冰冷了,心中一急,一边检点着一边道:“曾先生,啊哟,啊哟,你为什么不早几天来关照我的,教我这许多老钞票如何办法?”

曾水手道:“别急,你一共有多少数目,仔细点一下我替你想办法。”

可是樊梨花横点一遍是三百念八元,竖点一遍又变做三百十八元,结果又变做三百三十三元来,其实她心里一急,急得心慌意乱,数目捉不准了。

樊梨花于是重又检点了一遍,才得了一个正数是三百念八元。曾水手道:“一共只有三百多块钱,为什么点不清楚的,我看你心不在焉。”说着打床沿上站起走了过来,拖了只凳子一坐道:“到底点清楚没有?”

“对了,对了,一共三百念八元,三张单块头的夹在里面一时弄不清楚。”樊梨花说着,嘴巴堵了起来。

“你统统交给我,明天我替你掉换了储备票。吃中饭时候替你送来。”曾水手一手伸到袋里一摸,急急的说道:“巧极,巧极。我袋里有四百块钱储备票,这是常熟二媛托我换的,现在先掉了给你就是。”说着把袋里四叠新钞票台子上一拍道:“一张张新的联号头的。你看崭哇?”

樊梨花欢喜得跳了,顿然眉花眼笑道:“曾先生,罪过,罪过,那末二媛那边怎么样呢?”

“只好明天再替她换了。”曾水手说着把旧钞票往袋里一塞,才正色道:“你这里改了新票子之后,夜厢啥行情,告诉了我一个约略数目,我可以替你编进《屋顶春色》三版里面。”

樊梨花把新票子锁到抽屉里去,一边道:“这桩事我以为也不过订订价钿而已,如果一定依照价钿做,真可十个客人有九个不会成功,为啥呢?跑公司的不比桥头,一边是小姐兜上去的,一边是客人上门来的,兜上去当然价钿由客人打发,苦足苦就讨他夜厢四十门,或者三十门,客人也要勒煞吊死杀你价钱,桥头是没有杀价的,所以我们吃这碗跑公司饭,总归是绝细喇叭,一无办法……”

曾水手没有待她说完便道:“勿哉,勿哉,现有人人把钞票看得勿值钱哉,三四十元真也不摆浪心上哉。”

“啥,格游游公司的客人可说十个有九个是精刮麻子,你说勿哉,真也不曾领教过市面哩。”

“那末你订价管订价,客人杀价管杀价,熟客自然马马虎虎,另当别论,那末你说一声,我替你编进小书里。”曾水手说着把手里香烟屁股往痰盂里一掷过去,随接把申报纸包果打开一叠原稿纸,把上面调查的几个门口各种价目读了一遍给樊梨花听听道:“现在你别做声,我把别人家新近价钱读一遍你听听,比较比较。会乐里十四号蒋新福家,他一共有五个小姐,一个叫阿毛,一个叫水仙,一个小金刚,一个叫杭州三媛,一个叫老五,她们夜厢规定一律储备票四十元,做局三十元。福致里老四家一共有三个小姐,一个叫小阿媛,一个叫宝宝,一个叫凤仙,她们是夜厢三十五元,做局三十元,还有你听清楚……

曾水手念到这里,咽了一口唾沫,继续往下读道:“你听清楚,还有……还有景阳里老八家里有四个小姐,一个叫桃红,一个叫菊红,一个叫玲玲,一个叫大妹妹,她们做局一律四十,夜厢五十,还有劳合路张裁缝屋里有七个小姐,名字索性也不报了,她们做局也是一律四十,夜厢五十……”念到这里顿了一顿道:“可是这里面价钿有上下,并不一律,当然各人家门口房间布置,小姐的好坏,大有关系,依我看,像你这付台型这些姿色,这房间的布置,应该定为做局三十五,夜厢四十五,这是最起码的价钿,如果比这价钿还要便宜,去迁就客人,我以为大可不必。”

樊梨花苦笑了一下道:“是呀,我也是这样想,就是做不落,作算做局三十,夜厢四十我也心满意足了,究竟这是新钞票,一元可抵二元用场,阿是哇?”

曾水手便用自来水笔在这张调查单上记了二行,说道:“准定这样,我把你这行情编了进去就是。”说着把这叠稿纸包包好站起身来道:“旁的没有事,再会,再会。”樊梨花打算留他午饭,曾水手对她一阵拱手谢谢,樊梨花便在楼梯口拦住他说:“不吃饭,我就喊一客炒面。”

“不瞒你说,这二天我肚皮泻,一点油腻东西不吃。我同你还有什么客气。”曾水手说着便扬扬手下楼去了。樊梨花一肚也想不明白,忖道:世界上自有这许多怪人,譬如像曾家里,明明吃的银行饭,他偏管的这末闲事,我们开门口的,他打听得这个仔细,一家一家,几个小姐,叫什么名字,啥行情,完全在他一肚皮,我越发想不明白,根本他又不受我们一个钱津贴,前回在我这里做过一个局,居然同客人一样,硬碰硬付我三十只洋,连点心钿都摸出来,我不接受他。他说:你们吃这碗饭,寻几个钱也是苦来西,我曾水手从来不操白X,不揩你们女人的油,所以桥管桥,路关路,这钱你一定要接受的。我给他说得面孔也红了。

樊梨花一连串想到这里,一看辰光已经吃饭过后,也就不来烧这顿午饭,拿只钢精锅子上“西泰和”买碗肉丝汤面,将就将就算了。

原来“西泰和”面馆那帐台上席先生是樊梨花一个熟客,一看她来买面,对她扮了一个鬼脸笑道:“亭子间嫂嫂,你……你来买面,客人吃,还是你自己吃?”

樊梨花笑道:“我自己吃,今朝中饭辰光尴尬哉,索性将就将就买碗面吃吃算了。”

这位席先生一听是她自己吃,把她交上来的三块钱又塞还她手里轻轻道:“你自己吃,我请客请客,难得的。”一边便喊到灶头上去,肉丝汤面特别道地。樊梨花打算再把面钱塞上去。只见这位席先生又对她摇了摇头,嘴巴扯了扯,意思叫她不要推让,这也是私的呢。樊梨花鉴貌辨色,便把钞票握在手里不做声了。

樊梨花把一锅肉丝汤面端了回来,揭开盖头一看,足足有了大半锅,盛盛至少有上三大碗,当时吃了一碗,还有一半留了点心时候吃。她一边吃一边实在感激西泰和席家里,会同她这样客气,非但面钱不收,还弄了这末一大锅,假使他们老板晓得了,这明明是走私呢。

下午二点钟樊梨花打算趁空的时候,把床上棕垫起了出来,泡泡开水,因为天热臭虫越生越多,几夜来客人都不能安逸的睡觉,总是半夜开亮了电灯捉臭虫,捉捉总是念三十只,念三十只,客人烦是烦得来,总说这里表面上看看蛮干净,房间也收拾得很清洁,为什么臭虫会这样的多。其实这全是隔壁朱先生房间里爬过来的,可是朱先生绝对否认,他说中间一层板壁,已经糊有很厚的花纸,一些洞眼也没有,何以会爬过来,偏说是我床棕垫,床架子上搬是搬进来的,我一想也许不错,那末只有把床起出来,泡泡开水,不泡开水是没有办法可想了。

樊梨花正要把床上席子,枕头,线毯搬到台子上,恰恰西泰和席先生闯了来,樊梨花只见一个光郎头在房门口伸了伸,忽然又回了出去,心想:是谁张了张。连忙把席子放下,追出去一看,原来席先生站在房门外对了她哈哈哈大笑。

“啊呀,我不知是啥人,房门口一个光郎头伸了伸,面孔还没有看清楚,原来是席先生,进来请坐七 - 图1,进来请坐七 - 图2。”

席先生也就不客气到了房间里一屁股坐下笑道:“亭子间嫂嫂,你没有想到我此刻会来的,其实店里每天到了这下午二点钟到五点钟一个时间里,一点事情也没有,一个人无聊是无聊极了,你今天不来买面,我还没有想到这里来。”

樊梨花笑道:“你没有事情,尽管请到这里来白相,席先生,你阿要叉叉小麻将,我替你邀二只脚,好哇?”

“今天辰光不早,索性隔一天吧!……”席先生说了隔一天,樊梨花便趁机道:“那末我倒要托你一桩事,把我床上一只棕绷掮一掮到下面弄堂里,让我泡一泡开水,你们男子力气大,拜托你吧,来来来。”

席先生一时倒有点难色,皮笑肉不笑道:“喔唷,拉娘?要是我不上来白相,你也不会差我的。”说着走到床前来试了试,断拿的床棕绷又来得横阔竖大。

樊梨花格格一阵笑道:“蛮对,正因为你难得来白相,就把苦差事你做,就是你替我掮一掮也不罪过,这床你不是也睡过的吗?”

席先生赤了一个膊用足了力气,拼命的掮起,已经满头大汗。樊梨花索性站在旁边一些也不帮忙,看他拼命,只说着风凉话道:

“不是开水把它泡泡清爽,一只臭虫也没有了,你席先生来住夜,也不会给臭虫吸血了,我是顾惜你哩,我不顾惜了你真也不会把它泡开水了,你自己要明白。”

席先生这时候用足了吃奶力气,把棕绷掮到房门口,听了这几句话,真是恨得来,说不出的苦,只得拼了命又往楼下掮。

总算席先生一口气把这只横阔竖大的棕绷,满头大汗,掮到楼下,又掮出后门口到了弄堂,往墙壁上一靠,指指点点对了樊梨花说道:“我闲话关照你,掮是我替你掮了下来,等一歇掮上楼,我可吃不消了,请你另外托人吧。”

樊梨花笑得捧了肚皮道:“勿关,我马上泡了开水,仍旧托你掮上楼,叫我另外托人,去托啥人呀?”

席先生光郎头上一搔,倒有点不高兴起来一阵苦笑道:“这样说来,我要是今天不到你屋里白相,你是不是打算到我店里去请我?你也太辣手了……”

樊梨花不去理他,急急赶到楼上,拎了一铜吊开水,待她来到弄堂里,席先生就趁机溜走了。樊梨花姑且把棕绷泡了开水,再作道理,开水泡好,又拖到太阳里靠在壁上晒着,便回到楼上去了。到了傍晚,太阳已经斜上了屋顶,樊梨花打楼窗口朝下望了望,棕绷上太阳也就晒不到了,心想:那末托什么人掮上楼来呢,掮下去时候倒有席家里,现在他溜跑了。正在这当口真是出乎意料之外的,原来席先生又兴匆匆赶上楼来,对了樊梨花笑嘻嘻道:“我真看你是一个女人,一些力气没有,心想:我不来替你掮这只棕绷,老实说,你今夜休想睡觉,这伤阴德的事我不做的,想想还是跑来替你掮了吧。”

樊梨花听了这几句话,连肚肠角落里都欢喜起来,手一拍,哈哈哈大笑道:“席先生,席先生,倷真是一个好人,好是好得来,从来也没有看见过。啊哟,那末叫我如何感谢你呢?”樊梨花把席先生马屁一阵拍,席先生立刻短衫一脱,赤了一个膊,下去掮棕绷了,总算掮上楼,替她摆平放下,又是满身大汗如雨,樊梨花这时候倒有些过意不去,早已倒了一大杯凉茶,一枝香烟,一盆脸水放在那里,待他把棕绷放上床架子舒齐,连忙一杯凉茶端了上去,接上绞好一把手巾也就授了上去,抱歉似的笑道:“费心,费心,我总归永远不会忘记你席先生是个好人。”

“嗳,没有关系,我们男人出了一些力气,很是平常的事情。”

樊梨花趁机拉他一个夜厢道:“席先生,说起来你长远没有帮过我的忙哉,过去你不是常常白相公司的,三隔二天在屋顶上碰着你,这半个多月来你索性一步也不到屋顶上来哉。我牵记是牵记得来,今夜哪能,阿能帮我一下忙哇?住在这里,总算这只棕绷掮上掮下都是你出的力气,今夜可说臭虫是绝迹了,泡得清清爽爽,这个优先权当然归你席先生所得……”

席先生呼了一口烟,搭足了臭架子,一笑道:“你叫我帮你的忙,到底钞票阿要我的?如果不要钞票,我夜夜来帮你忙。”

“席先生,笑话了,这是什么话来。钞票二个字掼开别谈,我们是道义之交,谈不到钞票的。”樊梨花心想:不要你钞票,要你帮啥格忙,可是她的涵养功夫很好,在嘴巴上说得邪气漂亮,绝不提起金钱,要是你住了夜,不问你碰身体不碰身体,没有四十块钱,你休想脱身,她一边说着一边拿了一把大芭蕉扇,在席先生旁边替他打着扇,马屁拍得呒道成的,使得席先生心里真不好意思拒绝,窘得说不出一句话来。

樊梨花一面替他打着扇,接下去又道:“我相信你席先生真是一个好人,真是一个君子,又是一个热心朋友,帮起人家忙来,可以把自己的性命都肯牺牲,譬如刚刚掮棕绷的事,第二三个谁肯来帮我的忙,这热天热煞不会在屋里吹吹风凉,可是你席先生不但替我掮下,又特为赶来替我掮上,我心里实在过意不去,这都是表示你席先生的确是个好人,一个热心君子……”

席客人连忙对她拱拱手哈哈哈笑道:“够了,够了,亭子间嫂嫂,像你这样尽管把我捧下去,我的骨头也酥完了。好好,今夜准定住在这里,那末现在夜厢是不是还同从前老行情?”

樊梨花肚里一想:不可以把新行情告诉他,如果告诉他,一定心痛的,从前十五只老洋也做,念旧洋也做,现在忽然改为新钞票,涨到夜厢四十五,合下去币要八九十哉,席家里听见包定吓得一跳,也许现在是答应了,隔一歇一个变卜,溜走不再来,叫我哪里去拉住他一条小辫子。想到这里一笑道:“喔唷,倷席先生为什么派头小来西,告诉你金钱两个字别提起,你又提起来了。做了再算吧,今夜不交,明天早晨也可以交,大家相熟了的,就是明天不交,后天交也可以,你是西泰和账台先生,怕你逃走不成?”樊梨花说着不怕他再溜走,便随手授了一把芭蕉扇给他。看看天快要黑下来了,一想今夜横竖有了客人,不用上公司,夜饭迟点就迟点好了,又陪了他谈一歇。

可是这位席客人嘴上虽然不做声,心里打着算盘,以为现在用新钞票,按理从前付念块钱夜厢,现在是对折,只须付十块新币,不知现在夜厢是不是这行情,又拖了樊梨花手道:“喂,亭子间嫂嫂,外面现在都用新票子,你这里是不是也用新票子?”

“这横竖一样的,新旧有什么分别。”樊梨花就此给他这句含糊的答复。

“那末你这里也改用新票?”

“当然啰。”樊梨花知道他尽管盯紧问下去,一定要盘问到行情上去,还是赶快走走开吧,便到了房门口去看看煤炉上铜吊里水开没有,岂知席客人在房间啦哇啦哇的喊道:

“喂,亭子间嫂嫂,我有话问你,为什么又走开去?来来,进来,进来。”

“有啥断命闲话,你说来哉,我又不是耳聋。”

“我问你这里从前二十块钱,现在是不是付十块?”

樊梨花就料到他问这句话,偏不老实对他说,只道:“是格,横竖别人家那能办法,我也那能办法,开门口上海又不是我一家,倷席先生别寿头麻子,打碎沙锅问到底哉。”又是给他一个含糊答复。

晚上席客人要到店里去弯一弯再来,樊梨花怕他一去不来,问道:“到哪里去?”

“到店里去一去马上就来。”

“不来呢?老实说我今夜为了你歇在屋里?别寻开心。”

“孙子王八蛋同你寻开心,弯一弯就来。”

樊梨花不好不放他去,心里怕他了不来,只笑道:“那末你把这件长衫放在这里,做你的保证。”席客人毫不犹豫的把长衫脱下了。

隔了有一二个多钟头,席客人还没有来,江苏旅馆里茶房癞痢金生,却赶了来,气喘如牛的“冬冬冬”鼓着樊梨花的房门。这时候已经晚上八九点钟了,樊梨花穿了一件马夹,一条短裤,一只矮凳,一把芭蕉扇,正在露台上吹风凉,还有二房东娘姨阿宝,二房东老太太,前楼张家少奶奶,同她的儿子小老头,老老少少,不下六七个,都在露台上吹凉,大讲其“山海经”,樊梨花侧耳一听,好像亭子间有人敲门,她还以为席客人来哉。连忙走到露台门口,对了下面道:“阿是席先生敲门呀,请到露台上来吹一歇凉吧。”

茶房金生一听这声音,分明是樊梨花,便趁机赶以露台上来对了她道:“亭子间嫂嫂,喂喂,我不是席先生,我还当做你出去哉,一口气赶到这里,还好没有出去,你赶快穿衣裳,黄家里喊你,喊你马上就去。”

樊梨花一个惊讶道:“金生,哪里一个黄家里呀。”

“咦,黄家里是你的熟客,喊过你几趟哉,那个做棉纱生意的……”

“喔,阿就是小黄?”

“蛮对,你赶快就去吧,二楼二百另七号房间。小黄是个性急朋友,多耽搁辰光,又要光断命火的。”

樊梨花没有待他说完,抢着道:“金生,谢谢倷,请你回头小黄,我今夜有客人哉,也是熟客,六点多钟,他就来了的,叫我如何回他呢,接也接下来了……”

金生双脚一跳,癞痢头上一搔:“这如何可以?”

“金生,你也说外行话,我已经接了他,如何又可以接小黄,一夜那能接二个夜厢,如果小黄做局,倒也不去说他,我可以这里掉个枪花,可是小黄脾气我是知道的,邪气触恰,亮打亮去了是不会放我回来的……”樊梨花这样轻轻说着,可是露台上吹风凉的人个个听得,“山海经”不谈了,一丝声息没有,静听他们两人谈话,樊梨花觉得有点不好意思起来,便对金生说:“我们到下面去再谈,下面去再谈吧。”说着便领了癞痢金生下得楼来。开了亭子间门,进得房又端了一杯凉茶给他,说道:“金生,你准定赶快去回头小黄,或者推托说我这二天身浪来,当然他的心也就死了。”

金生又考虑了一下,四边一望道:“客人呢?”

“他出去了,马上就要回来的。”樊梨花说着又指指壁上挂的长衫道:“你看,他的长衫还放在这里,我根本又不是骗你。”

癞痢金生喝了一口茶,放了马上就出松道:“晓得,我回头小黄说你这二天不出门,他要是问我啥事体不出门,我才告诉他说你身浪来好了。”说着往楼下就奔。

樊梨花在楼梯口说道:“金生,谢谢倷,有工夫来白相吧,热天热色,要你奔来奔去,罪过得来。”

其实癞痢金生到了楼梯底,一手扳了柱,身体往外一转,早已出了后门口到弄堂里去了。

樊梨花于是又把亭子间电灯关关煞,房门关关上,到露台上来吹风凉了。可是她一边吹风凉,一边同了她们一班女人大谈其“山海经”,不知不觉之间已经敲过了十二点钟,这一堆吹凉的人也就一个一个散回去睡觉了,露台上只剩了樊梨花同阿宝二个人,樊梨花一边虽然吹凉,一边正满肚皮心事似的,为什么到这时候席家里还没有来。要是他今夜黄牛,答应了来而不来,明天不赶到西泰和去寻他的事,我樊梨花是他养出来的,尤其恨的为了他,把小黄客人回头脱。

她一时心头实在不定,不觉开口问阿宝道:“阿宝,你阿晓得西泰和现在阿打烊?”

“老早打烊哉,你阿是要买点心?”

樊梨花道:“要是没有打烊,我想托你替我买二碗冬笋面,我一碗,你也一碗,这热天,我想他未必打烊得这样早。”樊梨花想出了一个计划来,打算托阿宝去买面时候,搭个口信,催席家里赶快来,不是一点痕迹也没有。

阿宝便说:“你要是去买,我替你去试试看,请我吃一碗,不必客气,我夜饭吃得晚了,此刻很饱满呢。”阿宝便下楼来拿碗,樊梨花连忙下楼开了房门,拿了二只大碗,塞了五只洋给阿宝手里,再三叮嘱道:

“阿宝,我有句话对你说,到西泰和无论他们打烊没有打烊,你千万替我问一声席先生……就是坐在帐台上的那个大块头,在不在店,如果在店你当面告诉他说我喊他,请他今夜无论如何要到我处来一趟,有要紧事体……”

阿宝道:“假使他不在店里?”

“不在店里,你问问他们店里伙计,他到哪里去了。阿宝,我对你讲一句老实话,席家里今夜答应我的,到现在还没有来呢,夜厢一个铜板没有付,我为了他公司不去,守在屋里,刚刚江苏旅馆癞痢金生来喊,我又回头了他,你想今夜席家里不来,我把他的肉也可以啃下一块。……”

阿宝听到这里,便点点头道:“你别做声,我晓得哉。”说着赶紧下楼去了。

这里樊梨花便伏在楼窗口,对了下面弄堂里尽望,一方面预备听阿宝带回来好消息。

樊梨花伏在楼窗口朝下望了好一会,才看见阿宝拿了二只空碗而回,心里一想,西泰和一定打烊哉,一会阿宝上得楼来,樊梨花连忙迎了出去问道:“阿是打烊哉,我没有去就料到一定打烊哉。”

“席家里你问过没有?”

“他们店里伙计回答我说他进城去了,他的女人住在城里,你想他答应你今夜来,完全是寻寻你开心的。”阿宝一边说着,一边把二只空碗放到吊橱里去,也就下楼去睡觉了。

樊梨花仿佛当头一桶冷水,一直浇到背脊心,一个身体往床上一倒,咬牙切齿的骂道:“好,有种有种,看你席家里明天还要做人不要做人,你欺骗到我的头上了,细细替你想想,实在不犯着,你又不是一个外码头客人,一走就算了事的,永远不见我的面,老实说:开门口吃饭的规矩,只要你懂得,为了你不出去,不接旁个客人,就是你不来住夜,不碰我身体,照式照样要问你要夜厢钱,少一个边也办不到……”

樊梨花横在床上思思想想,不觉也就睡着了,待她一觉醒了回来,已经下半夜三点多钟,一看非但电灯没有关,连房门也没有关,幸亏贼骨头没有上楼来,当下把房门闩了,伏在窗口看看下面弄堂里,那家响导社门口的面摊,生意正来得忙碌,那家响导社门口的黄包车,停下勿勿少少,这夏夜她们的生意好得真热热昏昏。樊梨花想到自己接一个客人如此为难,恨起来还是去做一个响导员,未必就没有生路。

到了第二天樊梨花一口心头之气,正未平的当口,西泰和席家里派一个堂倌来拿昨夜寄在这里的那件长衫,樊梨花是认得这个堂倌在西泰和做的,恶狠狠问道:“你上来啥事体?”

堂倌道:“帐房先生喊我来拿一件长衫。”

“介便当,喊你帐房先生自己来,差别个来拿,办不到,你去回头他,叫他头脑子摸摸清楚!”樊梨花一面孔杀气腾腾。

这个堂倌有点稀不弄懂,屁股一扳,立刻回转身就走,一边咕噜道:“操伊拉娘,好像寻人家相骂,你们的事,管我一只鹅,清清早晨头,碰着你这只断命壳子!”说着,便溜走了。

这些话樊梨花听得不大清楚,只煞末一句“你这只断命壳子”才听见,马上追下楼去,抢着喊道:“喂,小赤佬,慢走!你嘴巴里清爽一点,啥物事叫断命壳子。”说时慢,那时快,樊梨花追到后门口便把这个堂倌当胸一把抓住狠巴巴责问道:“我问你啥物事叫断命壳子,啥物事叫操伊拉,你不交代明白,休想走路。”

这个青年堂倌当胸一把给樊梨花抓住,立刻涨得面孔通红,煞死抵赖道:“我没有骂你,我又没有骂过你。”

樊梨花恶狠狠的手指几乎点到他额角头上道:“你还赖,我听你门口骂我,你是嘴巴到底还是屁眼?说一句,说一句?”她把这个堂倌捉住死也不放非要他讨饶认错不可。这时候弄堂里许多人围上来看闹猛,都帮樊梨花讲话道:“死人啦,你就承认一声错算了,你开口骂人,还不认错,年纪轻轻一个堂倌,哪能可以开口骂人,回头你们老板,请你卷铺盖滚蛋!”

樊梨花趁机对大家说:“你们大家听听,这末小的年纪,骂出人来比什么还恶毒,简直不能听,我叫他认一声错放了,他偏偏要强到底,死命不认错,你们看看老三哇?”

有的旁人又劝樊梨花道:“算了,算了,热天热煞同这种小赤佬搅,不犯着,你看他浑身是油腻,脏是脏得来,你只须告诉他们老板,苦头就够吃了。”

樊梨花一听不错,便用力把他一推,堂倌几乎一交,从后门口跌到门外面去,旁边的人便一阵拍手哈哈哈大笑。只见他临走对樊梨花恶狠狠白了一眼去远了。

樊梨花回到楼上,心想他回去一定要把这一情一节告诉席家里,也许席家里来要同我办交涉,我就准备对付他。正巴不得他上来寻我的事。

哪里知道倌官去了好一会,席家里并没有来,这里倒等伊来,反而不来,一直等到傍晚不来,夜饭吃过之后还不来,樊梨花决意不再等他,化妆化妆上公司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