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这一天晚上到樊梨花家里来吃年夜饭的有她的过房娘,过房娘又带了一个十二岁的小姑娘,还有公大南货店张先生,还有老介福绸缎店李先生,还有业余无线电行程先生,还有报馆里曾水手,樊梨花想起丽丽西装店边先生,岂知打了电话去,说是他们店里也是今夜吃年夜饭,不来了。樊梨花又想起还有二个小姊妹,一个叫大媛,一个叫二媛的,住在福致里,连忙吩咐张妈去邀,可是大媛同二媛陪客人跳舞去了,却把大媛的娘三阿姊拖了来,这样一桌坐了七位,曾水手同程先生坐在床沿上当椅子,还余下一个位子,绸缎店李先生坚持要樊梨花坐在一起,樊梨花笑着一阵扬手道:

“李先生,你们请,我没有工夫,我要烧小菜。”

无线电行程先生道:“烧小菜,你所有一齐搬上桌来,没有烧的让娘姨去做,这里多下一个位子,你来坐了正好呢。”

曾水手道:“蛮对蛮对,程先生闲话不错,这里都是自己朋友,你来陪坐,来来来!”

樊梨花无论如何不答应,便管她溜到房门口来烧小菜,一边笑道:“你们请,你们请,我慢慢的好了。”她知道曾水手同程先生喜欢喝啤酒的,赶快吩咐张妈到弄堂对过万利罐头食品店拿了十瓶啤酒,这时候冷盆,已经安排好了,热炒同大菜陆续端上桌来,樊梨花又亲自替他们斟酒,又说了许多菜做得无味的客气话,李先生笑道:

“做得好极,咸淡正好。”

“炒青鱼头尾比馆子上更崭!”

程先生赞道:“人家人做的小菜,只只不失原味,就是这一点好处,不比馆子上完全加的味精,硬劲吊鲜,吃到后来,舌苔上会多出一层白腻,便倒足了胃口!”

李先生道:“并且只只小菜一样的味道,吃来吃去一样的滋味,所以上馆子还不如自家屋里买些来烧烧,只有实惠。”

过房娘道:“樊梨花近二年来做的小菜进步得多了,今夜青鱼头尾好的,红烧鸡也好的,干贝炒蛋也好的,豆苗炒鱼片也好的……”

樊梨花蹭在房门口烧小菜,句句听得,忙抢着笑道:“喔唷,够了吧,请你们包含包含,今夜只不过骗骗你们,一无东西可吃,承蒙你们到这个小地方来,真是蓬荜生辉,天大的面子……”说着又端上一只大砂锅,原来是只大三鲜,里面样样都有。

这一只大砂锅实在结棍的,里面不但有整块火腿整块的鲜肉,还有十四只鸡蛋,一只鸭,同海参,鱼肝,装得满满翻翻的,曾水手头一个嚷道:

“结棍,结棍,可惜我们肚皮都有些不争气了!”

程先生伸伸舌头道:“勿来事,无论如何勿来事。”

还有公大里的张先生,老介福李先生,索性呆看着不动筷子了,三阿姊嗜了一块火腿,也就停住筷子不动,樊梨花打房门口望过来,见他们筷子都不动,便又赶进来说道:

“你们请呀,请呀,砂锅里东西统统酥了。”

可是他们还是呆看着,不动筷,有的只嗜了一瓢汤,算是尝尝滋味,樊梨花便赶过来替他们每人夹了一个鸡蛋,说道:“这不是看的,你们为什么不吃,一定要替你们夹,到这里来还有什么客气。”

于是大家都吃着蛋,说道:“今夜小菜太丰富,肚皮不争气,有什么办法,早知道有这一个大砂锅,刚才小菜少吃些,看了这一锅,肚就饱满。”

樊梨花不问三七二十一,每人面前碟子里,鸡呀,肉呀,尽管替他们夹上去,可是夹管夹,他们略为尝了些,也就不再吃了。

这时候又端上一只暖锅,一桌人几乎大惊失色,为什么今夜小菜这样的多,砂锅之外还有暖锅,真是双套头,到了后来每人盛了浅浅一些饭,他们都吃不下,樊梨花道:“年夜饭,一定要吃些饭的,这是规矩。”

各人又只得吃了一些,剩下一半也就不吃了,算是吃剩有余,张妈赶快收拾了小菜,碗盏,端上茶,香烟,热手巾,各人坐着闲谈了一阵,曾水手急要出松,说是还有二篇稿子没有交代,到报馆要紧,樊梨花送他下了楼,拖住他一只手不放,笑道:

“曾先生,开了年你总要在报上替我鼓吹鼓吹,常常登登消息,你从前不是常常捧我的,后来不捧,生意就一落千丈,我本当要找你的,打电话到报馆,始终找不到你的灵魂……”

曾水手道:“今年家家生意勿好,不是你一家,开了年我替你转转别的念头,来一记特别噱头,包你起色。因为常常提起你的名字捧,人家厌了,就勿来事。”

樊梨花把曾水手的手握得紧紧道:“你把我捧红,我总归勿会忘记你的,不过你讲话要作准!”

“当然,当然。”

“那末你正月来白相,我同你拜年。”樊梨花嫣然而笑,又握握曾水手的手,才亲热的放了。

一个出了弄堂,一个回到楼上,公大里张先生,老介福李先生二人也急急走了,临时各人付下拾块钱给娘姨的,樊梨花再三代为谢谢,又对张妈道:

“张妈,这是张先生同李先生给你的。”

“谢谢两位大少爷。”张妈赶出去谢了谢。隔不了一会三阿姊同过房娘也走了,各人都有红纸包给娘姨的,独有业余无线电行程先生,横在床上,酒醉了还不走,樊梨花伸手按了按程先生额角,又替他身上盖了一条毯子,对张妈道:

“程家里顶顶糊涂,你看,像猪一样躺在床……”

这当口程家里正睡得浓,樊梨花索性不去喊醒他,看看盖了一条毯子还嫌薄了,又替他盖了一条被头,轻轻的又把帐子放下。这时候只十点钟,辰光还早,每年到了大年夜,她是要守岁到天亮的,并且还点上二斤重的守岁烛,俨然一个人家人的派头。这时候她忙着洗手洗脸,熄了电灯抹上身,一切舒齐,又换了新衣服,郑重其事的点起守岁烛来,她又吩咐张妈,把西瓜子,花生,糖果,分别装在高脚盆子里,按放在台子上。忽然想起二样重要东西没有买,便是橄榄同龙井茶,这是正月里客人来所不能免的,于是吩咐张妈赶快去买。这时候躺在床上的程家里忽然醒了,在帐子里呻吟道:

“嗳,什么时候了?”

“还早哩,十二点多钟,程先生,你就在这里过了年吧。”

程家里打帐子里望到外边一片红光,心里一跳,不知什么一回事,急忙跳起,撩开帐子一看,原来梳妆台上正点了一对高高的花烛,惊讶的问道:

“什么事,是不是客人开包?”

樊梨花忍不住笑着说:“这里又没有新来的小姐,那里有什么包可开。这是我们苏州规矩,大年夜点的守岁烛。”说着又绞了一把热手巾给程先生抹了一把脸,笑道:“你今夜就住在这里过了年吧,真是难得的,敲过了一点钟就算明天日子了。”

“这里过年有什么好处呢?”

樊梨花答道:“你别说这种没良心的话,不是知心客人,我真也不愿意留你到这里过年,为你程先生知己的,留你总算待你很热络。”说着站起身在盆子里抓了一把西瓜子,坐到床沿上来一粒一粒剥出瓜仁,塞到程家里嘴里。

程家里张开嘴唇,吃了几粒瓜仁,嬉皮塌脸笑道:“大概这就说你待我的知心?”

樊梨花对他瞟了一眼,撒娇的笑道:“随便你说。”

“我想想也只有这一个好处,譬如:我在这里住夜,总不见得夜厢好打个对折?假使真的打了对折,那才是真的知心了!”

樊梨花抢着把手指在自己脸上接连刮着,取笑他道:“亏你说得出口,面皮要哇?你心里倒真的这样打算?”

程家里拉开嘴巴笑道:“否则还有什么好处?你口惠而实不惠,既然同我是知心客人,总应该同别个客人待我有特别地方,我说夜厢打个对折,这是至少限度,按理我们既然这样热心,一个钱不应该收的。”

樊梨花笑道:“蛮对,完全白贴你,可惜呀……你不是一个小白脸,假使你程先生是个小白脸,我不但不要你一个钱,并且还情情愿愿倒贴……”

程家里抢着说:“难道我一张笃脸不漂亮?真是定做的一张标准面孔,人人都说我标准美男子,你不识货!”

“你的面皮越弄越厚,邓禄普!”樊梨花一阵笑着便离开了床沿,吩咐张妈泡一杯橄榄茶来,因为这时候已经敲过一点钟,作为元旦的时辰了,应该请客人吃元宝茶,取个吉吉利利。程家里心想:今夜在这里度岁,真有些意想不到的风味,可说是人生艳迹,糊涂了半世的人,想不到越弄越糊涂了。一会张妈把橄榄茶送了上来,说声:“少爷,请用元宝茶吧。”接上又把四只盆子端了上来。程家里老三老四便把一个橄榄往嘴里一送,樊梨花手上拿了条毛巾,赶过来要替他把橄榄拭拭再亲手送到他嘴里,岂知他来不及,要紧往嘴里一送,樊梨花手上拿了条毛巾忍不住笑说:

“你真是个急煞鬼,我打算替你拭拭干净再给你吃,等不及已经进了嘴。”

“这叫做要紧赚元宝。”程家里把樊梨花拖到床边,轻轻咬耳朵道:“张妈要开销她几块钱?”

“这随你大少爷的便,如何来问我呢?”

“不,我要问你,少了失了你的面子,多了又不犯着。”

“那末你就不称不恭,你程先生又不是头一次出来白相。新年里开销娘姨茶钿,又没有规定的,各人手面。”

“你看十块钱嫌少吗?”

“够了。不过正月我们这里开果盘,客人要难为一笔钱,我不是开你条斧,这是我们的利市,你程先生当然也不在乎此,这完全是帮我们忙性质。”

程家里嘴里含了一个橄榄,滚来滚去咀嚼着,听了樊梨花这二句话,眉头一挺连忙摸出皮夹子,抽出五十元钞票,塞在樊梨花手里笑道:

“这里五十块钱,其中十元给张妈,四十元开果盘的钱,嫌少不嫌少?”

樊梨花把脸一沉,一些也没有笑容,垂了一个头,看着这五十块钞票不做声,显然是嫌少了,隔了一会开口道:“你真自说自话,我那能可以说嫌多嫌少的话,这是你们各人的手面,不过像去年生活程度那样低,客人开一次果盘,倒是八十到一百之数,有一个姓陈的客人,他一出手就二百块,不过这一种阔客很少,假使这位陈先生今年再来的话,至少出手四百元,这是十拿九稳的,我一眼也不吹牛皮。”

“依你这样说,我这一点小数想必赚少了?”程家里相当的窘,樊梨花接上笑道:

“不少,我不过这样说说罢了,你别多心,我不是对你说过,这是各人的手面,就是你程先生不送我们这一笔钱,当真我们会一定问你讨不成。说着便唤着张妈接上手,谢了再谢,樊梨花趁机也谢了再谢,这样一来越其把程家里窘得面孔通通红,好得他向来是乐天主义,糊里糊涂的,当时便一个身体往后一倒,横在床上了,把一个橄榄核从窗外掷出去,一直掷到对过人家屋顶上。

樊梨花把点在梳妆台上的守岁花烛,夹了夹烛芯,忽然又想起做夜点心给程客人吃,于是走到床前问道:“程先生,你说,点心吃面还是吃团子,还是吃炒年糕。”

“随便随便。”

“我看还是吃炒糕吧,宁波年糕,我们今年定了三十斤年糕,加菠菜,开洋,冬笋炒。”

“其实我肚皮里很饱满。”程家里又拍拍自己的小肚子道:“年夜饭吃的完全在肚里,一些也不曾消化。”

“多少吃些,我也陪你吃,这是我们苏州规矩,到天亮时候还要吃蛋,蛋吃了再上床睡觉。”

樊梨花便吩咐张妈动手炒年糕,这时候已经下半夜快三点钟了,伏在窗外望望弄堂里,家家门灯通宵达旦的点着,人进进出出非常的闹猛,据说马路上店家都没有打烊,糖果店,水果店,鞋子店,点心店统轧坍了。

樊梨花伏在窗沿上看了一番弄堂里的大年夜热闹情形,回转身来问道:“程先生,你们那爿咖啡店现在阿曾打烊,大年夜是不是开通宵的?近来生意那能?”

程家里倒在床上迷迷的有些睡着了,含糊答道:“生意还……还不错,你还为什么……不请过去吃点心?”

樊梨花忽然也倒到床上,一手将程家里推了一记笑道:“真的,你们这片宝店开幕到来还不曾去吃过一次点心,你们什么东西最算著名呢?”

程家里给他这样一推,也就清醒了过来,说道:“点心名目太多,我一时报不出这许多花样,大略说几种,顶顶著名的宁波猪油汤团,油水猪油煎饼,荠菜肉丝春卷,珍珠百宝饭,鸡丝汤年糕,翡翠炒年糕,这是关于中式点心,还有西式点心,名目更多,我们顶顶著名的有各式夹饼,只卖四元,自己清本钿要合着三元七角,简直一无好处,其余如牛奶土司,咖啡,各色各样应有尽有,还有经济大菜,每客只卖拾元,居然汤,菜,连饭共有七道,最最经济实惠。”

樊梨花笑道:“拾块钱一客大菜,有七道,一定吃不饱,也许是齐泥菩萨碟子里一些些。”

程家里打床上跳了起来道:“那能会吃不饱?那能会碟子里一些些?一个人吃一客绰绰有余,我们大菜生意顶好,一到晚上六七点钟,生意轧坍了,到九十点钟吃点心的人又轧坍了,新光影戏院客人散场出来,都要吃了点心回去,这当口我们生意就应接不暇,只有做不开,有时我也亲自动手帮忙,怪来怪去还是怪地方小了些,先天不足,吃亏真吃亏。”

两人正谈到这里,张妈把二盆炒年糕端了进房,樊梨花道:“点心来了,吃吧。”于是二人伏在桌上吃着年糕,各人吃到一半都吃不下了,把吃剩下来的吩咐张妈拿去吃了,这时候已经四点多钟,大致还有二个钟头天也要亮了。樊梨花又伏在窗沿上看看外面情形,似乎没有先前那样热闹,出进的人减少了,但是家家门灯还是亮着,看了一会,把窗子关上,对程家里道:

“程先生,你也不必客气,天也快亮了,你就在这里权过二个钟头再回去吧,一夜勿困,明天精神一定勿会好。横竖床上有二条被,各人盖一条,各人睡一横头好了。”

“为什么各人盖一条被?各人睡一横头?”

樊梨花撒娇着一笑道:“你别同我搅七念三,这尴里尴尬辰光,我决不答应,新年初一你规矩懂哇?”

“新年初一有什么规矩,的确有些不懂?”

“告诉你就是加倍夜厢。”樊梨花边说边铺着被头,折了二个被封筒又道:“不过这加倍夜厢,也只有新年头上五天,过了五天就没有这规矩,现在告诉你,才知道了吧。”

程家里搔了搔头皮,细细一想,实在勿犯着加倍花钱,白相这么一歇辰光,终觉太瘟,于是自己知趣,也就不再接下去,脱脱衣服,睡了下被,同樊梨花各人一横头,中间划开界限,各不侵犯。樊梨花这时候也下了被,笑道:

“如何,竟然给我肚里料到,听见加倍,吓倒了。”

“不过我又要问你,假使老客人呢,也要加倍?”程家里一个头伸出被外,有点不服气的又问了一句。

“勿管新老客人,一律加倍,越是老客人,面子关系,更加要加倍。”

程家里把一个头连忙缩进被里,索性一下也不做声了。不多一会,二个人都睡着了。待到他们二人醒回来,已经是元旦的中午。樊梨花张开眼一看,太阳一直晒进房间里,撩开帐子看见梳妆台上的钟在十二点,急忙把脚踢踢程家里,催他快起身。张妈这当口赶进房来催他们起来吃午饭,又说了二句恭喜发财,程家里急忙起身答道:“大家发财,大家发财”,于是下床洗了脸,要紧出松,樊梨花道:

“当着勿着,你就吃了午饭回去好了,回去也是吃,这里也是吃。”说着吩咐张妈把饭开了上桌,自己下了床把脸洗了,忽忽刷了牙齿,一同陪着程家里吃午饭。她把精的肉,火腿,一块一块尽夹到程家里饭碗上。

程家里一碗饭吃完,樊梨花替他添第二碗时候,在碗底又替他藏下二块火腿,一个鸭肫肝,上面盖了饭,程家里吃到碗底,才发现这佳肴,忍不住对着樊梨花笑道:

“一定又是你放的,好好,你客气,我福气。”

“前次我托你修的那个无线电,你始终没有替我修好,放在你店里大约有二个月了,我看你这个人太糊涂,想想我也没有待亏你,为什么还拆我烂污?”

“回去一定替你查,实在修理机器太多,我自己也弄不明白,对不起得很。”他把白饭吃完,空口吃着鸭肫肝。抹了脸后方才扬扬手走了。

是夜樊梨花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刚才上公司就有客人带她下来了。

原来这个客人姓范,安徽人,吃茶叶店饭的,人是寿极不堪,貌又不扬,樊梨花真是看了钞票面上,平日总是她去搭客人多数,这一次这个范客人,看见樊梨花十分漂亮,惊为天人,明知她做生意的,又不敢上来搭她,尽在她前前后后兜来兜去,望望又望望,樊梨花这时候刚才上公司,因为是正月初一,公司里人真是挤得满坑满谷,樊梨花原来站的地方,影戏场门口日子多数,可是新年里情形特别,这个地方便没有她站的份了,便一直荡到文明戏场子那走廊上,发见这个姓范的客人,始终跟随了她,樊梨花对他望望,轻轻笑道:“咦,刚才看见你的,现在又看见你。”

“你住在那里,我到你家里去白相。”这个姓范的贼脱嘻嘻笑着,露出一付七高八低的牙齿又焦又黄。

樊梨花有点看他不起,便说:“就住在近段,你到我家里去,怎么不可以,只要钞票。”

“钞票我有!”他连忙拍拍自己袋袋。

“钞票我知道你有,那么你今夜住在我家里,办得到吗?”樊梨花从来没有对过一个客人说过这样的话,因为看他不起,有点藐视他,只怕他到了家里,只坐一个房间,搅落几支洋就走了,那还是不要下去的好。”

“什么会办不到道理,我是吃茶叶店饭的,我是安徽人,我常常出来白相,外面住夜,不作为奇。”

樊梨花忍不住又好气又好笑,连吃什么饭,什么地方人,都说了出来,足见这人真寿不可当,于是便说:“那末你就跟我下楼去。”当下便把他带到了会乐里来了。

樊梨花一进房门,把大衣一宽,张妈便端来橄榄茶,把四个高脚盆放在范客人面前,说了几句客人赚元宝,恭喜发财的话,张妈走出,关了房门,樊梨花陪他坐在一起,灌了一阵迷汤,可是这个客人实头寿极不堪,忽然问樊梨花预备嫁人不嫁人,一个便吃他豆腐道:

“想是怎么不这样想呀,可惜没有人要。你范先生问我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假使真的是没有人要,我要娶你回去。”

“阿是你范先生真的要我,我非要嫁你不可。”这分明是讽刺他的,奈何他一些听不懂。

范客人道:“我娶了你,正正式式带你到安徽去。”

“安徽那末远的路,我不高兴。”樊梨花又撒娇起来。

范客人道:“你要是跟我到安徽去,我一定要你,你到了我们安徽,就知道我们安徽的好处,那边有青的山,绿的水,老大的房子,空气又好,什么都便宜,米只有老钞票三百块钱一担,猪肉十块老钞票一斤,鸡蛋一块钱二个,你到了我们安徽,真是享尽人间清福……那里求得到的。”

“为来为去路太远了,我有些吓。你范先生娶了我回去,中途忽然不要我了,把我一抛,我不是死路一条,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到那时候张开眼来看见的都是陌生面孔,我向谁去交涉?”

“包不会抛你,你放一百二十四个心,我们吃茶叶店饭的人,良心个个好的,去年我分红利到手六千几百元。隔一天我偷一斤龙井茶来送你,你要袋袋花,玫瑰花都有,还有雨前,祁门红茶样样都有。”范客人天一句地一句扯过去,樊梨花疑做他有神经病的,也不去同他七搭八搭,便说:

“你今夜究竟那能,真的住在这里?”

“当然。”

“那末就请你把夜厢付了吧。”

“要多少数目,听听市面?”范客人呷了一口茶,把那盖碗上一个橄榄,捞在嘴巴里嚼着。

樊梨花看见这种洋盘,寿头寿脑的,索性多讨他一些,便说:“你范先生也不会得是头一次出来白相,这又不是银楼上金子交易,啥个市面,吃我们这碗饭,有几等几样行情,你范先生也勿会得勿知道,你开口好哉。”

“嗳,你开口,你开口。”

“不过我开口是可以的,你一定要依我?”

“准定依你,老子有的是钞票。”

樊梨花听见老子有的是钞票,索性结结实实敲他一记,便说:“夜厢二百八十元,外加娘姨钿。”

范客人脸一红道:“二百八就二百八,杭你一记。”说着点了二百八十元钞票,另外娘姨付了念元,一共三百元,一手交了过去。

樊梨花接到手里,媚笑道:“可是范先生,真对不起得很,我们这里新年头上老规矩,夜厢一律加倍,二百八加倍,就是五百六,再请你付二百六吧,其实我用不到告诉你,你也应该知道的。”

“新年里也用不到加倍,你不用当我洋盘,我是老白相,你这付行为对付我,太不写意,这白相还有什么意思……”范客人面孔往下一挣,大不乐意起来。

樊梨花也会辣手,立刻把三百元钞票退还了他,说道:“谢谢一千家,你范先生枉为自称老白相,变做土老儿子,我多收你一个钱,买药吃,你只配到三四等起码人家去白相,这里你本来走错了门口。”

范客人给樊梨花这样一阵朗声,又吃瘪了下来道:“我看就不要加倍了,加一半也可以了?”

“办不到,你肉麻二百块钱,请你到三四等人家去,只须二三十元够了。”谈到结果竟然范客人给樊梨花敲去了五百元,这一夜连吃点心,开销茶钿,果盘钿,一齐搅落了六百多元,另外给樊梨花噱去二百元,合共八百元光景。

樊梨花同范客人躺在床上,暗暗好笑,总算今年新年头一天就接了这样一个活财神,阔得了不得的阔客,但是钱虽然花得多,樊梨花并不一定奉承他,把他拍足马屁,依然懒洋洋的,对他邪气茄门。譬如,一个在枕头上寻住她谈天说地,说他安徽地方如何好,如何好,真可说是世外桃源,说他家中有肥田,有茶园,有竹林,有鱼池。可是他一人自说自话,樊梨花迷迷糊糊的睡也睡着了,待她发出鼾声,范客人才撑起上身,对她脸上仔细的看看,说道:

“喂,拉娘的,老子尽管说,你倒尽管睡觉。”

樊梨花迷迷糊糊道:“我听见哉,你说吧,我句句都听见。”

“你听得,我说些什么?”范客人实在寿不可挡。

樊梨花还是糊里糊涂答道:“我统统听得,请你别再烦了吧,说过就算了。”

“我要娶你回去,你究竟答应不答应?”范客人把樊梨花一阵撞一阵推的,一定把她喊醒。

这一来樊梨花真的醒了,说不出的火冒,心想这种寿头麻子,不给他一些手段,尽管寿下去,缠绕不清,恨不得一脚踢他下床,愤愤然道:“死人!我听见哉,你娶我回去,总不能这半夜里就娶我回去!一个人那能介寿极不堪,蜡烛嘻嘻。”

范客人一些不发火,笑嘻嘻道:“譬如你今夜答应我,我心就定了,隔一天再预备结婚手续,你要明白我一番苦心,总而言之,我太喜欢你了。”

“不过我答应尽管答应,嫁你是不成问题,不知你能不能够接受我的条件?”樊梨花免得他搅不清楚,索性吃吃他豆腐,把他吓退,接上说道:“你接受得落我的条件,又养得我活,我终究也是要嫁人,就是不嫁你,别人也是一样要嫁,总不能这碗饭吃到老死……”

“你说什么条件?尽管开过来?”

樊梨花道:“二两重足赤金手镯一支,九成金不要。金刚钻戒子一支,要二个克拉重,黄钻茶钻,有龌龊,有纹路都不要,金戒子一对,也是足赤金,三钱重各一支,金锁片一个,锁片上刻我‘樊梨花’名字,一面刻‘梅兰竹菊’花纹,金链条一根,连在锁片一起,也要三两重。十八K亚米加女用金手表一支,新圆式样。此外衣服春夏秋冬四季全备,我现在生意上穿的衣服都觉太鲜艳了,统统把它改换,完全做人家派头,颜色素净一些,其中一半料子要用来路货哗叽。冬天还要买一件灰背大衣,一件豹皮大衣,以上二件出客应酬穿穿,在家里穿穿,还要做一件海勃龙的,家常拖拖。此外我嫁了给你当然不再住这断命亭子间,至少要到静安寺路,愚园路,或者法租界环龙路,一带顶一幢小洋房,里面家具当然不是红木,便是柚木,起码柳木,你也要替我买一个全套,以上我大略说说,你听见没有?”

“……”范客人索性一下不做声了。

樊梨花便说:“喂,你为什么不做声,是不是吓倒了?”

“明天再讲,总有商量余地。”

樊梨花很直爽道:“一点也没有商量余地,你要娶我就要依我这个条件,否则还是免开尊口,心思不用去白费了!”

范客人还是缠绕不清,在枕头上说道:“我的意思可完全同你相反,你喜欢在上海做市面,我却要带你到安徽家乡去做市面,因为那边根本用不到这些东西,所有统统全备,只须做几件衣服带去好了,什么金钢钻,金镯头,金锁片,这些东西戴在手上危险来得重,害处多而益处少,有什么意思,我真不懂你们女人是一种什么心理?……”

樊梨花突然翻了一个身,面孔朝到外床去,愤愤然说道:“谢谢你一千家,老子不高兴跟你到老远去,你除非不娶我,要娶我非要依我条件不可,否则免开尊口!免开尊口!”

“你们女人只爱虚荣,也就吃了虚荣的苦,像你提出这些条件,我看除非银行里的行长才有资格娶你,否则普通生意人,那里有这力量,不是戴了笠帽亲嘴吗!”范客人也有些不高兴起来了。

樊梨花便说:“没有资格,就请你免开尊口,本来我不桠上来,你来问我,叫我开条件,寿头麻子!洋盘!”

“你不要开口骂人。”

“你是惹我火冒,惹我骂的,骂骂你又怎么样!”樊梨花哑然失笑。

“新年新岁,花了钱,还给你骂洋盘,真正触霉头,下次孙子王八蛋再来,再来不是人!”范客人也就翻了一个身,把面孔朝了里床,心中气得什么似的,真是说法不出一肚皮冤屈,接上又叽哩咕噜道:“我不是头一次白相,我从来也没有碰着像你这样一支壳子。”

樊梨花真有些听不顺耳起来,立刻翻过身,面孔朝了里床,把范客人耳朵一拧,责问道:“喂,啥物事叫一支壳子,我不懂,我要你回报出来,‘壳子’二个字什么解说?”

“哇……”范客人耳朵被樊梨花拧得重了,一直痛到心里,忽然“哇!”大喊一声,讨饶道:“你不能够有这付行为,究竟我是你客人,我来花钞票,你手条子这样辣,下次我还敢来请教?”

“倒看你不出,什么地方学来的这些切口,喊女人叫壳子,一个女人叫一支壳子,好样不学,学这些下流坯!”

范客人只是葛得葛得尽笑,樊梨花也忍不住笑道:“我看你面皮比什么都厚,钻子钻也许钻不进,骂你钝你,总归不光火,还笑得落!”于是樊梨花假惺惺的把他拥在胸口睡着了。

到了第二天樊梨花一早起了身,范客人还不曾起床,她要紧梳洗梳洗,到过房娘那边去拜年,一年一次,这是免不来的,于是她也不去喊醒客人,只吩咐张妈,等他起身后端面水给他洗脸是了。

樊梨花走出没有半个钟头,躺在床上的范客人也就醒了,一看身边陪他眠的人不见了,急忙撩开帐子问道:

“娘姨!娘姨!她到那里去了?”

“范先生,她一早起身到过房娘那边去拜年了!”

范客人因此大发雷霆,把床沿一拍,狠巴巴的道:“混帐王八蛋,我老子还不曾起身,她就要紧出松,客人要紧还是拜年要紧?”

张妈笑道:“她因为看见你没有醒,又不便喊你,当然是客人要紧,如果你正在睡得浓的当口,喊醒了你,更加要火冒哉。”

“她什么时候回来?”

“大概总要吃了午饭回来哉。”张妈见范客人匆匆忙忙起身,便去端了面水进来给他洗脸,把脸洗好,很郑重的对张妈道:

“你等她回来告诉她,说姓范的客人今夜再连一夜,叫她不用上公司。”

张妈道:“那末请你把夜厢付了吧,你付了,她就作准不接别个客人,不付夜厢,还不知你来不来呢?”

范客人神气活现道:“难道你不相信我?”

“不是我不相信你,这是我们生意浪的规矩,你范先生付了,心也定了,我们收了你的钱,别客也可以拒绝了。早也是要付,迟也是要付,何不现在付了。”

范客人把皮夹子打开看看,昨夜带出来八百元,用得滑脱精光,要是现在付,无论如何付不出,只得又把皮夹子放进了袋,扬扬手道:“我等一歇再来,再会再会。”也就下楼而去。

到了午饭过后,樊梨花酒喝得面孔通通红回来了,一进门便问今天有没有客人来过?张妈道:

“没有人来过,不过早晨那个寿头麻子范家里,醒转来见你不在床上,大发雷霆,查问你到那里去了,我对他说出去拜年了,他就朗声,说是拜年要紧,还是客人要紧,我乱也不去理他。”

樊梨花道:“真是个寿头,真正寿伤心!”

“后来他临时走,叫我交代你今夜不许接别人,他还要来连一夜……”

樊梨花抢着说:“你要他先付夜厢呀!”

张妈道:“我原本对他这样说,你今夜再连的,一定先付了夜厢,否则我不能担保,因为新年头上客人来来去去非常之多,说起来都是熟客,不付了走,我不保险,接了别人你不能来吵闹。我对他说了这句关门落闩的话,岂知他火一冒对我说:难道你不相信我?我说:并不是相信不相信,这是我们生意浪的规矩,你做客人的譬如先付了,心也定了,我们收了你的钱,当然也不能再接别人……可是废话讲了一大堆,终就没有见他摸出一个钱来,你想碰得着碰不着。”

樊梨花道:“乱也不去理睬他,那末他走的时候如何说呢?”

“他还是叫你不许接别人,吃了夜饭来付钱。”

樊梨花心里考虑了一会道:“只说吃了夜饭来付钱,六点钟也是吃夜饭,七点八点九点有人家还刚才吃夜饭。混统这样讲一句,你没有问他一准几点钟来。”

张妈笑道:“要是看钞票面上,那末你就守他到夜饭过后,不来,你再上公司,来的,那就更好。”

樊梨花也是这主张,可是没有到傍晚,公大南货店张先生来了,特为买了二张五点一刻的新光影戏票,一片诚意的请樊梨花看电影,无论如何要去,樊梨花心里却要等范家里来,可是又不能对张先生讲明白,真是淤塞极了。

公大里的张先生拖了樊梨花的手笑道:“一定要去,我票子也买好,这本影戏,人人都说崭,你不去太看我不起了。”

樊梨花给他这样一阵说,不去不好意思,只得去,便说:“好好,我去,我去,张先生,你别拖了吧。”于是樊梨花换了一身衣服,披了大衣,临时出门悄悄对张妈道:“假使范家里来,叫他在房间里坐一歇,我看了影戏马上就回来的。”

五点一刻开映的影戏,待放场出来已经七点半了,因为片长关系,樊梨花身体在戏院里,心却在家里,那里还有心绪看戏,张先生却津津有味的边看边讲给樊梨花听,岂知她右耳进左耳出,一些也不曾听进耳朵,张先生有些奇怪,问她有没有心事,樊梨花只管摇摇头说道:“这本戏太长了,为什么还不曾映完,我的头也看痛了。”

终于谢天谢地,映到七点半散场了,樊梨花透了一口气,连忙在人堆里轧了出来,可是张先生还不放她走,一手挽住了她说道:

“我请你吃夜饭,现在已经七点半,去去,一同去。”

樊梨花那里肯跟他去吃夜饭,心完全在家里呢,便在马路上再三推让着,一定不去。张先生道:

“你同我还有什么客气,难道我请不起,所以你不愿吃我夜饭?”

“张先生,这是什么话,我现在肚里不饿呢,让我回家去转一转吧,转了再一起去吃夜饭。”

张先生道:“转了你是不会出来了,吃了夜饭我再送你回去。”说着拖拖扯扯的,恰巧走过一家馆子,便把樊梨花硬劲朝门口一拖,便给他拖进去了。

樊梨花无可奈何,只得坐下来,张先生写了四五样小菜问她爱吃不爱吃,樊梨花说道:“随便,随便。”

“我看你今天对我很不高兴?”张先生对她笑了一笑,这样问了一句。

樊梨花答道:“我本来是这个脾气。”

“你真也不是这脾气,你一定有什么不乐意,顶好你说了出来,不要放在肚皮里。”

樊梨花东一张西一望,又看看那厨房间门口,愁眉不展道:“张先生,你为什么不催催,小菜来得这样的慢,足足有半个钟头了!”

张先生道:“小菜我自会去催,用不到急急。不过我要问你,今天竟会对我有什么不乐意,你说出来,请不要放在肚里,免得这样不舒服,那样不称心,坐不定,立不安的,我这个人太不知趣了!”

樊梨花恐怕张先生不喜欢,故意噗哧一笑道:“你真自说自话,我有什么对你不乐意?你这个人疑心病真太重。”

“不,我疑心病一些不重,你凭良心说,今天是不是对我不乐意,刚才在影戏院里,我已经看出你似乎对我很讨厌,也只有我这个寿头,对你刺刺不休。”

这时候小菜端上桌来,张先生问樊梨花要不要搭些酒,因为这五样小菜,个个很丰富,不搭老酒,势必吃不完的,樊梨花摇摇头,要紧吃饭,便说:“过去的事别去提了吧,我们中间又没有难过,我对你有什么乐意不乐意?”

“那末你今天一定有心事,不肯说出来罢了!”

张先生只管搭着老酒,看见樊梨花很爽快的把二碗饭吃完了,便说:“你预备吃完了饭就走是吗?”

“是的,少陪你了,真对不起得很。”樊梨花盈盈一笑,站起身来打算要走,岂知张先生一手将她拉住道:

“且慢,我酒没有喝毕,你就走,放我一人在这里,你手条子太辣,慢慢,坐在旁边陪我。坐下,老子今夜预备做你就是,无非搅落钞票。”

樊梨花这时候真是弄得进退二难,心想:要是答应了张先生,万一家中那范家里又等在我那里,这如何是好,要是现在回答了张先生,那范家里却并没有来呢,这不但是伤了张先生的感情,而且二个客人都不交光,结果再赶上公司,辰光已经晚了,想到这里,决意打个电话回去问问张妈,再行决定。她想起电话由二房东转交,这新年头上人家要紧叉麻将,真也不来替你转喊电话,想到这里还是亲自回去一走,便对张先生恳切的道:“张先生,你慢慢搭酒,我回去一走,马上就来。”

“我早料到你要回去,我不知你府上究竟有些什么事放心不下,不妨说一说,我放你走。”

“真的吗?对你说了不许光火?”樊梨花对他一个媚笑。

“决不光火,你快说出来。”张先生呷了一口老酒,又夹了一筷小菜就捞在嘴里。

樊梨花坐了过来,一本正经道:“我真不瞒你说,昨天有个姓范的熟客,做了一夜,说是今夜再连下去的,我因为已经收了他的钱,不得不去敷衍他,他说今天五点钟到家里,可是我陪你出来看戏,吃夜饭,到现在八点多钟还不曾回去,他可不愁急吗?所以同你张先生商量,谚我回去一走,真是十二分的对你不起。”

“那末你去了不会再到这里来,为什么你刚才说,去了马上就来,这分明是骗骗我?”

“不,假使那客人不曾来过,我就马上到你这里来,我可交代张妈,叫他等在屋里好了。”

张先生喟然道:“我明白,我极其明白,如果那客人在屋里,你就陪他,不在屋里,你就溜出来。不过……樊小姐,你太对不起人,为什么他也是客人,我也是客人,他有钞票交夜厢,我也有钞票交夜厢,为何他的钞票才是钞票,我的钞票不是钞票,厚彼而薄此?太岂有此理!”

“张先生,他还是昨天付的夜厢呢?你说这话像有醋意了,我并没有待错你地方,为什么要作难我?”

“嘿,我真不作难你,这是责问你?我真也不会有醋意,虽然,做了你们这行生意,客人各方面的,阿猫阿狗,只须有钞票,都要接他们夜厢,然而‘交情’二个字,却也不能完全不要。好,你走吧,我今夜一人回去睡觉。”

樊梨花当面受了张先生这样个教训,心上说不出的冤屈,想想忽然哭了起来,便抽出一块绢头掩着眼睛悲悲切切的,十二分伤心。张先生呷了一口酒道:

“嘿,哭什么,有什么哭头,你们女人眼泪茄不值钱?新年头上就哭,触霉头!”

樊梨花肩膊一抽一抽掩了眼睛哭道:“你张先生不原谅我,叫我还有什么办法,无奈他先交夜厢……他昨夜就交了夜厢,我既经收了他的钱,当然要去接他,我何尝说过你张先生的钞票不是钞票,你不但一点不原谅我,还装我榫头,你想想我要不要伤心!”

“咦,这不过我譬如说说,你就说我装你榫头,哈哈。”

“你还不是这意思,一个人总要凭凭良心,我樊梨花从来待客人一视同仁,没有厚彼而薄此,你张先生枉为是我的熟客,也会说这种话。”

“好好好,你走,你请走,不要再多耽搁工夫了,再不回去,你那位知心客要大光其火了!哈哈。”张先生又讽刺了她一下。樊梨花实在气不过,也就头一别,回转身就走,一口气赶到家里,奔了上楼,见张妈在房门口熄煤炉,要紧问道:

“张妈,范家里来过没有?”

张妈道:“前世来过,我五点钟一直守到现在,一步也不曾走开。我老早说过,不收了他的钱,客人放生的多,这新年头上一定到赌台上去了!”

樊梨花气得眼睛地牌式往沙发里一倒,半天讲不出一句话。于是她闭上眼睛,仔细的想,觉得今夜早知这范家里不来,那末就接了张先生,现在反而硬劲离开了他,跑回屋里来却扑了一个空,要是给张先生知道了,他一定嘴巴也笑歪了。她想到这里,忽地站了起身,一看还只九点钟,便约略化了化装,决意再到公司里去。

是夜公司里人山人海,樊梨花只能在路旁边站站,搭客人,看看一个户头也不像,都是短衫班多数,一直到十点,十一点还不曾有户头,心里苦闷得说勿出话勿出,不知如何年初二就碰着这倒霉事情,生意都给他们揪光了。正在这当口樊梨花背后有人拍了她一记,回过头来一看,不禁哈哈大笑道:

“咦,范先生,你怎么到现在才来,我当做你一定不会来了。”

范家里气喘着道:“我刚才到你府上,张妈说你上公司了,我连忙一口气跑到这里,总算把你找到。”

樊梨花笑道:“你这个人啦,真是没有魂灵的,今天早晨我到过房娘那边拜年,也是无法可想,只得忙里偷闲去走一次,我回来张妈说你大光其火,又说是要连一夜,既然连一夜,为什么不把钱预先付了呢,你这许多路也是都赶的,早付了我就在家里等你,我也不上公司来了……”

范家里气喘如牛,指手画脚道:“别去说他,气得我昏天黑地,我现在特为来告诉你这一情一节。”

樊梨花道:“别说了,我们一齐下楼去吧,你总算运道,我仍旧给你找到,迟一步来,我接了别个客人,你真气上加气哩。下楼去,到我家里去再谈吧。”

“慢慢,慢慢,这里谈二句。”范家里又拖了樊梨花到那石扶梯边头,人少些地方站立了才道:“我……我……今夜霉头触到印度国!”

樊梨花知道他本是个寿极不堪的人物,不肯下楼去一定有些别的名目了,便眉头一皱问道:“啥格,触啥格霉头?”

“我……我对你说,今夜吃了夜饭,我身边带了一千元,本当到你家里,付了八百元给你,还多下二……二百元零用用,不知道刚才走出门口要到你家里时候,碰着一个朋友,一定拖我到南市天宝赌场,不满一刻钟,一千元完全输得滑塌精光,我跳起脚来,因为这笔钱本当今夜给你的,现在输了,我心里急不急,并且你又在这里等我,于是我又赶回店再带了一千去扳本,竟然给我二记扳转五百,可是还有五百,却越扳越下水,结果后来带去一千又送了!我气得几乎脱大衣押,想想不敢,所以我一口气赶到你家里,想告诉你今夜我不能来住夜了,你又不在家,张妈说你上公司了,又赶到这里,当面对你说明,你今夜另外接别人吧,我因为身边空空如洗了……”

樊梨花听完这番话,倒抽了一口冷气,真是一塌白喜欢,便面孔一沉道:“像你这种寿头麻子,那得不要输钱,真现世?”说着故意走得远些,懒得去看他这付寿腔。

范家里又赶来赶去的追随樊梨花左右道:“你口口声声骂我寿头,正因为给你骂也骂倒运了,你们做生意女人个个没有情义的,见钱眼开,老子今夜钱输光了,你就另外一付面孔对付我,看我不起!”

樊梨花面孔一扳答道:“那能,阿是有情义同你攀亲眷,不要你的钱给你白睡,倒贴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