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终于这一夜樊梨花没有接着一个客人,回到家里来,已经十一点半钟了,便皮皮叭叭抱怨道:

“一个人倒起霉来,到处碰着倒霉的事,真做梦也没有做到,新年初二会脱空,没有客人来住夜,说出去谁又会相信呢。”

张妈道:“咦,刚才范家里不是到公司找你?”

“别提起这个寿头,今夜完全害在他手里,吃夜饭当口张先生为了做我不做我,我还同他吵闹,早知道今夜脱空,接了张先生多么不好,嗳,怨是怨得来!”樊梨花说着便把橱里三炮台香烟开出来就吃,横竖横了,索性拆牛棚了,又把高脚盆子里西瓜子,糖果一阵乱吃,还不舒服,又吩咐张妈切一盆门腔,切一盆白鸡开一瓶啤酒,大喝大吃,横竖这些过年小菜,家中现成的,樊梨花又拖了张妈陪她吃着,结果又生起煤球,炒年糕,吃一个饱。

樊梨花喝好吃好,心事没有了,胸膛一口气也似乎平些了,方欲上床睡觉,不料有人“彭彭彭”大敲房门,樊梨花急急问道:

“啥呀?”

“快快开门,是我,是我。”

“你是谁?”

“你一只耳朵大概挂在陆稿荐,我的声音都听不出了,我叫小癞痢。”

樊梨花不去说它,这半夜里小癞痢来敲门,一定有些什么事,便赶过去开了一半房门,一个人挡住门口,说道:“小癞痢,你的皮匠担三个多月没有见你摆出,人到那里去了?”但从他身上一看是穿了毕挺西装,全新的大衣,樊梨花心里倒有些吃惊起来。

“开门直,放我进来,阿是见我怕?”小癞痢眉毛一扬,便用力把门一推,樊梨花倒退二步,一个身体一闪,小癞痢大踏步进房来了便在椅子上一坐,笑道:

“亭子间嫂嫂,恭喜发财,我同你有三个多月没有看见,今夜特为来望望你,心里很是牵记,你近来好哇?”

这当口张妈下楼去睡了,樊梨花亲自端茶授烟,开果盘笑着答道:“大家发财,大家发财,小癞痢你今夜从何而来,辰光这末晚了?喔唷,你身上行头挺括得来,路上遇着不会认得了!看样子你近来一定暴发,难怪长远不见你摆皮匠担子了。”

小癞痢像认真又像假的手掌在桌角一拍道:“喂,你不能再喊我小癞痢,老子就要发火!”

樊梨花忍不住笑道:“不喊你小癞痢喊啥呢?”

“你喊我刘先生,或者喊我刘军需也好。”

“什么?”樊梨花故意只当听不清楚的。

“随便你喊,刘先生或刘军需,我三个月前还做皮匠,三个月之后就做了大官,一个人的事那能可以料得到,人家说瓦爿也有翻身之日,正是一点不错。亭子间嫂嫂,你知道不知道我今夜来意?”小癞痢讲起话来马而虎之的,一派大亨作风,大拇指一跷一跷,非常神气。

樊梨花听见做了军需,突然吃惊起来,连忙先马屁一五一十拍上去,把小癞痢三个字也改了口,连连喊着刘先生长刘先生短,说道:

“真的你刘先生做了军官,我一些没有知道,不然我也要贺贺你呢。”

“贺的人太多了,你不必再贺,今夜你知道我来意吗?我想同你讲几句话,马上就走。我此刻刚从轮船码头到达上海,这有许多公事都没有料理呢。”

樊梨花道:“什么话,刘先生,那末你赶快说二十 - 图1,放在你的肚里,叫我如何会知道。”

小癞痢道:“这次到上海一半是公事,一半还是为了你的事,我打算娶你回去,带在身边,你心意如何,现在只问你一问话,愿则明后天我公事料理完毕了,再同你详谈,不愿则根本不必去说,公事一料理完毕,马上就动身了。”

“愿愿,刘先生,那能会勿愿呢,对你说我吃下这碗饭,也就怨尽怨绝。你刘先生既然有这心意,我如何不要及早从民,当真做到老死,现在有了你刘先生这个机会,要是再错过,真真是自寻绝路了。”

小癞痢忙站起身说道:“那末我公事这三四天内料理完毕,再来找你,我的房间开在东亚六百十三号,同来的还有沈军官,冯旅长,黄秘书,我也带了一个马弁,一行五六人,你可以来白相,东亚六百十三号,记住。”说着摸出二百元钞票往果盘内一放,樊梨花一定不收他,小癞痢道:“这是给娘姨的,你不必客气。”说着扬长走了。

樊梨花自小癞痢走后,真是喜欢得发狂了,这一夜无论如何不能入眠,眼睁睁张直了眼睛望到天亮,她不知如何打算才好,心里真是像麻一般的紊乱,看情形小癞痢这次一定是做了大官,但看他一身西装穿得那末挺,并且他这次到上海又是住的东亚大旅馆,可见他一定阔乎其阔,事体一定是实在的。

张妈端面水来给她净脸,樊梨花便把隔夜小癞痢来的一情一节说了出来,张妈也代她喜欢得什么似的,樊梨花笑道:

“不过我答应虽然答应嫁他,我还嫌他有一桩不好,就是他过去做皮匠的名誉不大好听,像我这样一个人去嫁一个做过皮匠的,并且弄堂口摆过皮匠担的小癞痢,左近一段,人人都认得他,真有些不好意思,当时没有想到,现在仔细想来,就是这些不好。”

张妈道:“啊呀,亭子间嫂嫂,这有什么好不好,英雄不怕出身低,这是句老古话,我劝你不要再三心二意了,像小癞痢这种人也可以嫁得了。他现在风头上,你嫁给他,也可趁机捞他一票,做军需官的人,进帐顶好,顶是个肥缺哩。”

樊梨花一边化装一边道:“我心里也这样打算,讲到嫁也可以嫁得。昨夜他一本正经来同我谈这件事,他还叫我到他开的东亚房间去白相,看情形不会滑头,他说公事一料理完毕就来同我谈判,讨了我之后,想其情,还带了我一起走,他也说过这句话。不过,张妈,你放心,我如果跟了他走,你也一起走好了,上海我是住得厌完厌完,急要到别地方去吸吸新鲜空气。”说着化装已经完毕,马上换上一件新旗袍,说是到东亚里去找小癞痢,看看到底那能一个牌面,心有些不定呢。

张妈问道:“什么时候回来!”

“马上就要回来,恐怕他也有公事在身,不便去打扰他。”

“假使有客人来……”

“你替我回绝了吧,说樊梨花动身回苏州了,我假使再接客人,小癞痢晓得一定不高兴,宁可停几天,如果正式解决,我就说嫁人了,不过这句话现在说得还嫌早。”樊梨花一笑到东亚里去了。

樊梨花到了东亚旅馆,找到小癞痢开的房间,那牌上是写的刘天祥,樊梨花不知道小癞痢叫天祥,刘是不错的,倒有些不敢推门进去,那茶房赶过来问她找什么人,这六百十三号是军官开的,不要瞎闯瞎闯,致被查究。

樊梨花一听军官开的,心里笃定,便吃进小癞痢开的了,说道:“蛮对,蛮对,我就是找刘军官,请你进去通报,说一个姓樊的女人找他,就知道了。”

茶房道:“你樊什么名字,卡片有没有?”

“卡片忘记带了,你这个茶房寿来,你对他说我姓樊,住在会乐里,他昨夜到过我家里,特为喊我今天来的。”樊梨花对茶房瞒了一眼,有些恨他狗眼看人低,我总不会是刺客。

茶房便推了门进去,隔了一会才回出来,对樊梨花招招手道:“进来,请进来。”

于是樊梨花便跟了进房,一看房间里有三个人,小癞痢马而虎之的靠在沙发里,身上穿了一件晨衣,还有二位好像是生意掮客,坐在下首。小癞痢在樊梨花进来,对她扬扬手笑道:

“哈哈,我等你一歇了,为什么到现在才来,随便坐,随便坐。”说着亲自起身抽了枝香烟授给樊梨花手里,樊梨花连忙道:“不用客气,我自己来吧,我本当老早要来了,七弄八弄又晚了,劳刘先生久等,真对不起。”

这时候二个生意掮客,也就起身走了,小癞痢对他们道:“那末准定这样办理,我后天就要动身,所有一切手续限明天办理完毕,当夜报关起运,不得误事。……”

二个掮客连连点头如捣葱,说是:“准定准定,决不会误事。”也就回转身倒退出去了。

小癞痢见他们走后,才对樊梨花道:“刚才二个人,一个是四马路钮子大王跑街,一个是大新街皇后服装公司经理,这次我到上海在钮子大王定下十万颗军用钮扣,五万条武装带,十万支军用热水壶,还有指挥刀,皮鞭,肩章等等,一月前就有电报给他们,货色定的勿勿少少,还有别的户头都没有来接洽。皇后里我自己定的二身西装,二身武装,合共八千五百元,这是我自己的钱,钮扣是军队里的钱,我们的军队在和平区内,确实做下一番和平工作,上峰这犒赏我们队伍不少赏银,所以将这笔钱完全置办了新的武装,军容顿然焕发起来了。”小癞痢说到这里,手指上夹了一枝雪茄烟,呼了一口,又接下去道:“现在趁房间里没有人,我同你谈谈我们的事情……”

樊梨花含笑道:“你不是说这二天公事没有料理完毕吗?”

“没有关系,趁现在空着就不妨谈谈。”小癞痢吸了一口雪茄,往外一喷,接下去道:“我的意思是这样:你也这点年纪了,可以跟一个人就跟一个人算了,到底吃这碗饭不是久长之计,将来年老色衰,就会无人请教,这是每一个生意浪女人逃不出这个命运的,你跟了人,就譬如跟我,我带你在身边,我苦你也苦,我开心你也开心,将来你到底落叶归了根,有一个归宿了。我刘某人虽然是弄堂口摆皮匠担出身,江北人,但一个人决不能论其出身低,只要有志气,成大业,这就是一个好人,不愧是个君子,我的脾气你是知道的,直爽诚实,对人和气生财,所以我会有今日地位的一天,一半虽然时来运来,但一半还是我平日结交的一批都是好朋友,他们得意了,我也得意了,现在虽然做了一个军需官,但将来的希望是无穷的。所以你嫁了我,我替你想想,很值得,也大可以配得上。不说一句吹牛的话,我有了钱,何处讨不到漂亮的女人,何必一定要你,可是我仔细一想,与其讨别个女人,那还不如娶了你,因为过去我同你究竟还有那末一段姻缘,你待我很不错样子,我记住你这一点情份上,所以这次到上海,一定要把这件事求一个美满解决,这是我这次娶你的感想,你心意如何,不妨也发表几句好了……”

樊梨花始终笑嘻嘻的,听一句点点头,于是她望着脚尖道:“我一点没有意见,我只觉得你刘先生人很好,只不过我没有资格配得上,恐怕没有福份呢……”

小癞痢抢着道:“这不是客气时候,你根本用不到客气,你到底愿不愿嫁我?爽气一些,我们做军人的,‘是’与‘否’只二只字,当机立断,不喜欢牵丝攀藤。”

“你说吧,你说那能,我总归依你是了。”樊梨花笑了笑,又连忙一个头望到鞋尖。

“好,你依我,那末就准定嫁我,没有第二句话。”

“不过还有几个条件,你要接受我的?”

“什么条件,你说出来,今天就解决它好了。”小癞痢把雪茄烟小半段往痰盂里一掷又接一支。

樊梨花想了想,又笑了笑,半晌才开口道:“不过我嫁了你之后,江北地方我是永远不去的,你们江北小菜,我便吃不惯,我永远跟随你身边,或者在上海顶一幢房子给我居住,你到上海来便同居在一起,第二我嫁得男人,当然是一桩终身大事,你办些什么首饰衣服给我呢,还是你办给我,还是由我开口我们一同去办,虽然这要你花钱,又要麻烦,可是不能免俗,我们女人总是喜欢这些,你刘先生一定能够原谅我的……”

小癞痢没有待樊梨花说完,抢着哈哈笑着:“你说的我统统依你,统统依你,你说不到我们江北去,这一点有二层说法,目前当然不会把你带到江北去的道理,不过将来我们老了,自然抛不了故乡的,那个时候我就得告老还乡,你当然也跟我一起,我总不能放你一人飘泊在外,我刚才不是对你说过,落叶归根,就是这意思。”

樊梨花道:“老了我当然会跟你去,不过这几年里,我决不愿意去,不要我嫁了给你,是你的人了,要我怎么样就怎么样,那就不答应……”

小癞痢手一扬,把雪茄烟“搭搭”弹了一下灰,抢着道:“我是吃饭的,不是吃屙的,也真亏你说得出这话,我因为喜欢你才讨你,这都是废话,好了,别提了吧。至于首饰,你打算办些什么,现在我恐怕没有工夫再同你谈下去,十二点钟沪西保安刘司令请我在国际饭店吃饭,我马上就要去应酬,你回去再仔仔细细抄一张单子,要办什么,统统抄在单子上面,今天晚上九十点钟再来见我。”说着便站了起身,把晨衣宽了,穿起那军装来,背上吊起那老老阔的皮带,又穿起高统皮靴,他一边换装一边道:“我恐怕后天还不能动身,许多许多事都没有料理,这次我到上海不能多耽搁日子,然而事实上又不能不耽搁,大致后天无论如何来不及动身,还有你的事呢……”

“后天走那当然来不及的,我一样也没有预备,叫我如何跟你动身?”樊梨花看见小癞痢换了军装,顿然威武起来了,可惜头顶上一堆小癞痢,没有一根头发,光光的露着,终是一个破相,如果不戴帽子,那真是白璧之瑕,十分恶形的。只见小癞痢一切行头换舒齐,开出橱门,拿出那顶军装呢帽,往头上一盖,一些也看不出他头上有癞痢了。樊梨花肚里暗暗好笑,于是说道:“那末你去应酬吧,我晚上再来。”

“你从今天起不能再接客人,你的人已经是我的。”

樊梨花笑道:“勿会得哉,你假使不放心,我吃了夜饭就守在你这里。”

小癞痢伸手拍拍她肩胛笑道:“我真喜欢你,越看越喜欢,我们真是姻缘。”哈哈声中樊梨花便告辞出来了。

樊梨花回出东亚旅馆,便一口气赶回家来,心里不胜喜欢,一进门口便对张妈笑嘻嘻道:

“我同刘先生碰过头了,事体已经讲妥当,并不是滑头,他倒是一片真心娶我,带在身边,问我有什么条件,我老实对他说,第一桩不到江北地方去,第二桩就是首饰衣着,统要依我,他一口答应,叫我回来抄一张单子,把要办的统抄在单子上,今夜十点钟再去面谈,可见他确实是一番诚意,只是他这次很匆匆,二三天就要动身,我真弄得一无头绪,不知如何才好……”

张妈道:“你的事已经解决了,我的事你问过刘先生没有,他答应要我去吗?”

“啊呀,这还成问题吗?你放心,包在我身上,我走总归带了你一起走是了。”樊梨花说到这里,好像满肚皮心事似的,立也不是,坐也不是,忽然又踱了一个圈子对张妈道:“叫我那能办法,这一房间东西,带又带不了,卖了又可惜,总不能挺下房钱把它放着,所以我的主张要求刘先生在上海替我顶下一幢房子,让我一人住在上海,如果不放心我在上海,那末二方面住住,他身边也住住,上海也住住,这个办法他万一不答应呢……”

正在这当口西泰和面店席先生来了,他刚才吃了午饭来白相,樊梨花看见他来,正欢迎不得了,拍拍手哈哈笑道:

“好极,席先生,你来得正好,真正求之不得,请坐请坐。”说着便在抽屉里拿了枝铅笔,扯了一张日历纸,说道:“请你写样东西,来来。”

席先生道:“写什么?”

“你坐下来,当一个差,替我写一张横单,因为有个小姊妹要嫁一个客人,要求客人办这些首饰,衣着,开一张单子呢。”

席先生信以为真,握起铅笔,一本正经的写,樊梨花在旁边念道:

“三两重一根葱足赤金手镯一双,金戒子一对,每个四钱重,红玫瑰嵌宝戒子二个,翡翠戒子二个,天蓝宝戒子一个,猫儿眼戒子一个,二克拉金钢钻戒子一对,要一粒头的,三粒头小钻不要,钻要白净,黄钻,茶钻,中间有龌龊的钻都不要,白金底板,要镶得活络的,可以转下,用作耳环上面。再钻镯一个,中间用翡翠镶成一个蜘蛛,或者蝴蝶,蚱蜢,都称便,四围用钻镶边。金子表一只,要亚米茄牌子,金链条一根,金锁片一个,锁片上一面刻‘富贵荣华’,一面刻‘金玉满堂’,四圈用海兰竹菊花纹镶边,链条同锁片一共要五两重……”

席先生写到这里,把铅笔一搁,惊异道:“喂,你这小姊妹嫁的客人,是不是一个暴发户?单这上面你念给我听的,约略算算,如没有四五十万元,谈也不必谈!”

樊梨花含笑道:“你管你写下去好哉,就不是暴发户,那末只要客人有力量好了,又勿管你的事。”说着又念道:“还有皮货……”

席先生道:“一纸头勿够,再扯一张日历,顶好大一些纸头,米米小的日历纸,如何写得下这许多名目?”

樊梨花连忙又在抽屉里东一找西一找,找到一张买绸缎的包皮纸,一大张截下一条,交代席先生笑道:“这末一张一定够了。”于是开始念道:

“首饰大致想完了,现在写皮货吧。狐嵌披风一件,毛葛面子,灰背大衣一件,猫皮大衣一件,你在上面注明:狸猫皮不要,定要点猫,点猫又像豹皮样子的,你写清楚……”

席先生垂了头只是往下写,答道:“晓得哉,你管你念下去,我不是聋耳。”

樊梨花笑着又说道:“还有银鼠短大衣一件,玄狐大衣一件。现在再写到春夏秋冬四季衣着,这里用不到开细节目,叫他拿出五万洋钿来包括在内好了,还有日用家具,银饭碗一对,翡翠镶银筷二双,银粉缸一对,银茶盘,茶杯,席面全付。还有银香烟缸,烟灰缸,案头打火机全套,还有木器家具,当然也要他办的。如果现在木器太贵了,目前不办也可以,叫他放开三万块钱存在银行里,上面写女的名字,由女的自己经管,将来木器便宜了再办也不妨,如果不出码头,住在上海,那末非置新不可,这是面子关系。……”樊梨花说到这里,说道:“席先生,东西是差不多了,你再读一遍给我听听?”

席先生于是从头至尾读了一遍,樊梨花忽然道:“慢慢,首饰里面还漏掉一样,请你再加一笔进去,就是全脚镯一双,一两重一个,一共二两重,要二个式样。穿丝袜,里面套脚镯,很漂亮,所以要二个式样,就是常常替换,因为脚镯没有套一双的……”

席先生笑道:“写虽然这样写,我看你这个小姊妹有没有这个福份享受,不得而知,所谓这张支票能不能兑现,又是一个问题!”

樊梨花笑道:“我这个小姊妹的客人真好,真有钱,现在还做着官哩,你席先生眼界浅,以写了不得,在我们眼里,办这些东西有什么希奇?”

“闲话果然不错,依这张横单上抄的,没有七八十万元,决办不完全,可是手头有下七八十万现款的,他不会屯货做生意,讨断命女人!天下也没有这样呆虫!除非吃屙的,嘿!”

樊梨花倒受了一枝冷箭,心上陡的一跳,嘴一批说道:“你席先生别说这种话,这是各人喜欢,在你看来七八十万元是了不起数目了,我想七十万也只不过七十万,八十万也只不过八十万,看得见量,做官做府的人家真也不放在眼里。不过话又要说回来了,这客人总未必完全依照这张单子去办,想来也要打一个折头嘿……”

这时候张妈把午饭开上桌来,樊梨花坐下吃饭,对席先生道:“依我看成功的大份,小姊妹的这个客人我也见过一面,人是非常的好,平日交际的朋友都是大亨,我上半天打那边来哩,这客人到国际饭店去应酬了,什么沪西保安刘司令请他吃饭,他应酬非常的忙,说三四天又要动身了,这次他要带了我那小姊妹动身哩。”

席先生是是否否敷衍了一阵,他的来意打算邀几个朋友借这里叉一场麻将,新年头上店里没有事情,可是探探樊梨花口气,叉麻将不甚欢迎样子,说是这二天为了小姊妹出嫁的事,她也跟着忙碌起来,所以这几天也不上公司,客人都不接,席先生吃她豆腐道:

“亭子间嫂嫂,你的小姊妹嫁人,要你这样瞎起劲,真是想勿穿,她恐怕也分一些好处给你,至少金镯头也要送一双给你。”樊梨花笑道:“勿是这样说的,不过她既然托得我,总要替她安排得妥妥贴贴,一个人办事,总要负责,否则还是不要接受人家。”

席先生看看麻将叉不成,也就扬扬手走了。

这一天晚上樊梨花把那张开的横单纳在手提袋内,八九点钟就赶到东亚旅馆去见小癞痢,茶房认得她,只说:

“刘先生还不曾回来哩。”

“是的,他是约我九点钟来,你假使放心,就开我进去,让我等他回来,否则我外边会客室坐一歇。”樊梨花一身穿着十二分摩登,赛过一个公馆里少奶奶,说话又那么轻言细语的,茶房却对她十分好感起来,立刻把门开她进去了。

隔不上半小时,果真小癞痢回来了,同时还有冯旅长,黄秘书,马弁一行人踉踉跄跄进来,他们各人都是威武的黄呢军装,外面一律一件大披风,只有马弁是呢大衣,一看是个要人。樊梨花见他们进来,立刻起立,似乎很不安样子。小癞痢看见了她,愕然笑道:

“咦,你什么时候来的?”

樊梨花盈盈一笑:“来了有一歇了,你到准时间,约我十点钟,竟然十点钟赶到。”

“介绍,介绍。”小癞痢把樊梨花介绍给同来的人道:“这位是冯旅长,这位是黄秘书,这位是内人。”接上又呵哈哈一阵大笑,不知何处应酬而来,面上个个喝得通红。冯旅长同黄秘书肃然起敬道:

“刘军需,你有这一位如花似玉的夫人,我们一些没有知道!实在艳福不浅,不浅!哈哈。”

小癞痢满面春风,一阵哈哈笑道:“那里谈得到艳福二个字,你们二位不要吃兄弟豆腐,自家人,包含包含。”说着各人的大氅卸下,马弁一手接了去挂在衣橱里,于是各人的呢帽不约而同都脱下了,小癞痢那堆癞痢又露了出来,樊梨花又不能叫他不要除呢帽,但除了呢帽,这堆癞痢真贼腔得来,难看之极了。樊梨花心里又在那里打算,假使药房里有生发药水出卖花上二百三百洋钿一瓶,也要替他买一瓶回来,每天替他抹些,多少生些头发就好了,这光光黄黄的一堆,比什么都不雅相,她又记得用生姜一块,每天在光的皮肤上摩擦,久而久之,也会生发的,只得慢慢再替他试验。

小癞痢忽然走了过来,悄悄问樊梨花道:“你的单子抄来没有,拿出来让我看看。”樊梨花道:“房间里有人呢?”

“没有关系,我们是老同事,我又不给他们看。”

于是樊梨花走过去把那手提袋打了开来,拿出长长的一张。小癞痢接了过去,坐在那里角沙发里从头到尾读着,可是其中有许多生字眼,小癞痢不认得,也就囫囵吞枣的只管往下读,心里别别的跳,因为其中金子多少重量,他是懂得的,派派依这张单子办完全,起码要几个草字头,这变做寻开心,敲一记竹杠了,当下把单子一合,对樊梨花窘道:

“这不行,不行。你没有诚意,你完全没有诚意。”

樊梨花也顿然脸红了起来,贴在沙发边头道:“你再斟酌斟酌吧,这是我随意写写的,并非一定要你依这单子办理,我也知道你心意的……”

小癞痢又从头到尾把单子展开读了一遍,问道:“这单子是谁开的,还是你本人主意,还是开单子的人主意?”

樊梨花含笑道:“你去问它做什么?当然是我的主意。”

小癞痢把单子折折好,纳在袋里,说道:“假使是你的主意,我倒有几句要责问你,不是你主意,幕后有人替你划策,那末你把这个人交代出来,我倒要问问他,这分明是破坏我们二人的结合,故意把单子开得无天野地,可恶不可恶?老子要抓他到司令部里去,真正岂有此理!”

樊梨花听了暗暗吃惊道:“刘先生,请你原谅,这完全是我的主意,并没有人替我划策,为什么要这样开的,你不是说,叫我回去开张横单来,你并没有说明如何开法,开得多,开得少的话,你要明了一个女人嫁丈夫……”说到这里,声音格外压低来,“终身只这一次,就是你出了一笔钱办了东西,表面是送我的。实际上又还不是你的一样,我同你是夫妻,又不是外头人,你去想想。况且我也对你说过,我开是这样开,肯不肯去办,主意还在乎你自己,我又没有逼住你,非依单子不可……”

小癞痢不做声,忽然站了起身,走过去按了按电铃,一会茶房进来,小癞痢便道:

“房间有没有,替我另外开一个房间?”

“大一点还是小一点?”

“随便随便。”小癞痢道:“最好在这一层楼,因为我女人今夜不回去,住在旅馆里。”

茶房回头走出去开房间了,这里冯旅长同黄秘书齐声道:“怎么样?另外开房间,我看不必了,这里我们二人都不住夜,你又不住房间变空了?”

小癞痢道:“我另外开一间方便一些,因为有女人,万一客人来,女人住在这里不大雅观。”

茶房又过来了,说是开下了六百十七号房间,小癞痢立刻带领了樊梨花,辞别了冯旅长同黄秘书,来到十七号房间里,把房门关上,往沙发里一靠,开口第一句就对樊梨花道:

“刚才你的话是不错的,我替你办了东西,实际上是我的一样,你并非外头人。然而你要明白我的地位,虽然我从了一个军需官,并且只三个多月,日子又极短,我假使替你办下这许多东西,旁人要不要起疑,说刘某一定在帐内舞了弊,所以才有这笔钱的来路,我的地位岂不要受到摇动,这是一桩。第二桩我的过去,并不是家中富有,能够捧得出几十万,三个月前还在会乐里弄堂口做皮匠,这是人人知道的,我根本用不到吹牛,说出来也不坍台。可见刘某在做了三个月军需官,就捞进一票,所以就娶堂子里女人,所以就大办其东西,你想想,旁人的批评,这是意料中事,并且我自己也似乎不能交代,你不是舞弊,也是舞弊,不盗用公款,也是盗用公款,有下这种种关系,你极应该要谅解我苦衷……”

樊梨花道:“随便你吧……”说着一张嘴巴堵了起来。

小癞痢道:“话虽这样说,这单子归我保存着,我们将来慢慢有了机会,再逐步逐步的办齐,决不缺少你一样,你这上面开的金镯头,起码都要二三两重的,金子现在虽有限价,但有了钱也买不到货,这是你明白的。我心里总归有数,你们女人嫁丈夫,终身只一次,所争者也无非这一点,我蛮明白,你不必心里不乐意,我虽是一个粗人,但道理懂的。”

樊梨花对他眼睛一瞟道:“你的意思,一样都不用办得,是不是?我光是跟了你走?”

小癞痢哈哈一笑,走过来把樊梨花的手拖着,于是二人一齐坐到沙发里,说道:“不,我要办的,捡罢免不来的先办,你家中有的话,不需要办,那末我就先给你二万元,归你保管,好不好?”

“倒霉!我没有见过二万元!”樊梨花说完,站起身一定要回去。

“什么?”小癞痢见樊梨花这付冷待样子待他,大吃一惊,拖住她的手不放,逼问道:“你到底是什么心意?什么倒霉不倒霉,你把这话对我说?”

樊梨花极力耐住,脸上一丝痕迹也不露出来,只笑嘻嘻道:“我一时粗心,说话如有得罪你刘先生地方,请你原谅,我想现在回去哉,我们的事隔一天再谈吧,横竖你公事没有完毕,未必这一二天就动身……”

小癞痢抢着道:“不,我们的事今夜就解决,用不到再隔一天,我现在问你,究竟对我有没有意思,有没有只一句话,用不到勉强?”

“怎么没有意思呢……”樊梨花望了地板笑上一笑,那样子又像情愿,又像不情愿,在两可之间,说来说去无非嫌小癞痢开口二万元数目太少了,离开她的横单相差太远了,“戴了笠帽亲嘴”一世也不可能的,那还说它做甚呢。

“既然有意思,为什么急急要走,不把这事解决了,况且我特为你开下这房间,原是今夜留你住在这里,你为什么要走?”

“好,不走就不走。”樊梨花重又坐了下来,面孔始终望着地板笑着,那样子好像真不把这嫁人的事放在心上了,暂时就敷衍你一下吧。她心里想:皮匠出身,总是眼光浅,现在的二万元值些什么。像我樊梨花这样一个人,虽然生意浪出身,二万元总还不肯随便嫁人吧,况且吃军队饭的人,行踪无定,一旦接到上峰命令,立刻就要开拔,那末我是一个女人,也要跟了他一起到东到西,这日子想想也没有什么乐趣。思想起来,叫名是个军需官,又有什么意思呢。真是我现在贪图他一些钱财,便糊里糊涂跟了他,将来必定要吃苦,必定要后悔……樊梨花想到这里,只见小癞痢对她笑着:

“喂,你现在思想些什么?我看你未必是愿意嫁我,昨天的情形同今天一比较,完全二样了?”

樊梨花摇摇头含笑道:“并没有二样,除非你才二样。”

小癞痢拍拍自己膝盖道:“来,你坐到我膝盖上,我仔细问你……”

樊梨花道:“有话就说,何必要坐到你膝盖上,我又不是三岁小人。”

小癞痢不知趣,还不知道樊梨花一肚皮对他不乐意,煞死的拖了她坐到他膝盖上,樊梨花偏不愿意,一个拼命拖,一个偏拒绝着,小癞痢手指上雪茄烟灰却弹满了樊梨花的海勃龙大衣上,弹得樊梨花火不知那里来的,把脚一蹬道:

“算啥名堂,拖拖拉拉的,我的大衣送终你手里哉,死人,还吃得落断命豆腐!”

“哈哈哈哈……对勿起,大衣坏了我买还你一件。”小癞痢捧了肚皮仰天笑着,于是把手指上雪茄抛了,赶上来把樊梨花揿在床上,樊梨花拼了力气,伸张着两手,握紧二个拳头,“篷呀篷”的把小癞痢背上,腰上,大腿上捶着,气喘着嚷道:

“你越是对我这付强迫手段,我偏不答应,枉为堂堂一个军需官,一些威严也没有,我替你可惜,放手不放手,不放手我就高声叫喊。”

小癞痢合扑到樊梨花腰上,死也不放,只是贼皮塌脸笑着:“你高声叫喊,我就一手枪送了你的命!”

“呸!我会怕你的手枪,你开,不开不是人!”

“不开不是人,我就承认不是人。梨花,规规矩矩,寻开心管寻开心,正经管正经,我还是要你答应嫁我,你有什么条件,不妨再提出商量商量,我爱你,始终还是爱你,我要是这次不把你娶了一齐带去,不但我在冯旅长,黄秘书两位门前难堪,因为我牛已经吹在前面,说你是我的太太,我说这话时候,不是你也在旁边吗?这次岂有不把你带去道理。并且我这次回到队伍一定要日夜想念你,我一定不能办公,不能睡觉,不想吃饭,做人还有什么意义呢?梨花,你无论如何要答应我,死也眼睛闭了……我总算一世做人有些名目了!”

樊梨花一个身体仰了天,这时候她一些没有力气了,摊直着两臂,歪构了一个头贴在被上,发也乱了,有气无力道:“那末你放我起身,老实对你说。”

“不,我要你答应了我,才放你起身。”

樊梨花对他点点头表示答应,可是小癞痢不信任道:“我要你亲口答应一句,点点头不作准。”

樊梨花道:“答应你,冤家!”

于是小癞痢才放了她起身,樊梨花急忙赶到那镜子门前,把头发整理了一下,抱怨道:“死人,把我头发弄得这末乱,你看看。”

“横竖要睡觉了,有什么关系。”

樊梨花道:“就是你要我答应,也没有这样硬做的,答应你,我本来昨天已经答应你了,所以我有些不愿意,老实对你说,离开我提出的条件相去太远了。”说着把头发整理好,走过来吸了一支香烟,笑道:“你听见没有,相去我的条件太远了,我并不是不肯,我终究也要嫁人的,我不嫁你,也要嫁别人,你为什么不依我条件呢,我不知谁是没有诚意?”

小癞痢道:“我答应你二……二万,还贪心不足?”

樊梨花不觉一阵冷笑道:“听见哉,你刚才说二万,到现在还是二万,那末讲到明朝走还是二万,何必再去谈条件不条件,都是废话!”说着吸了一口烟,又站了起身,走到镜子面前又照了照自己头发,说道:“我还是大年夜做的头发,化了二十五个洋,你替我弄坏了,心里真恨!”

小癞痢埋在沙发里只是横考虑竖考虑,又摸出那张横单来仔细推敲了一阵,知道这张单子开得太落脱了下巴,二万元当然离开太远了,那末现在想个什么方法来满足她的欲望,想到结果,决意再加添二万,变成四万,一方面开了一张暂时不兑现的支票,日期开得远些,至少一个月,到了一个月不能兑现时,早已把她带到内地,木已成舟,不怕她再吵,现在唯有这个办法来套住她,或许事情相近,今夜就可以把她解决下地。于是对樊梨花招招手道:

“来来,我决意加你二万,一共四万,还有不足之数,开一个月期的支票,你说几万就几万?”

樊梨花听见四万,心一动,连忙奔了过来笑道:“阿是四万?不足之数开一张支票,是不是?”

“我想来想去唯有这个办法可以使你满足。”

樊梨花望着地板又想了想道:“四万是不是现款,一次付清?一个月支票是谁出面开的?”

“四万当然现款,一次付清,支票是我们军需部出面开的,石括挺硬,决没有退票。”

“那末你开多少数目呢?”

“依你这横单上,我肚里仔细算过,大致办完全需要十三四万元光景,除了四万现款之外,再开一张十万元的支票好了。”

“当真吗?”樊梨花对他笑迷迷的。

“这不是儿戏,不过今夜你就要答应嫁我?”

“你如依这个办法去做,我立刻就答应你。”

小癞痢马上开出房门,到那边一个房间,在公事皮包里拿出一本支票簿子,一方印子,又回到樊梨花房间里来,坐下一本正经开支票道:“我现在开二张支票给你,一张四万元是即期票,明天就可以支取,一张十万元要一个月方可兑现,本来我可以十四万元一齐开给你,明天统兑了现,但是我这次到上海还要办下许多东西,恐怕钱不够事,手头实在来不及呢,我想:我同你是夫妻,这一些总可以商量的。”说着把二纸支票开好,很郑重交给樊梨花手里道:“你放在手皮包里吧,一纸你明天上午就去领,这家银行开在江西路三马路,招牌叫金城银行,至于领来之后,你预备如何打算呢?”

“我想屯些货,屯二万元丝袜,二万元香肥皂。”

小癞痢一听忍不住哈哈大笑道:“你打算四万元收来屯货,我不能答应,我要带了你这几天之内就动身。”

樊梨花又考虑了一下,说道:“那末我就买了四万元金子,我想要算金子挺硬,比买别的东西可靠。”

小癞痢一想,四万元金子只不过几两重,很简便,随身可带,也就答应她。于是当夜二人就住在旅馆里,樊梨花也情情愿愿把身体给他派了用场,并且十二分的巴结。小癞痢在枕头上对樊梨花道:

“那末你天明回去就把东西整理整理,大致再隔三四天一定走了,军人向来不能耽误日子的。”

“不过我还有一桩要求,我雇用的娘姨,这次她也要跟我动身,我已经答应她一起走的,而且她服侍我日子久了,做事也很巴结,一时再要用像她这样一个人很难的。”

“可以可以,这种小事,你只须自己打算是了。”

樊梨花道:“还有一房间木器,一切动用东西,如何安排?我真弄得一无头绪,你打算打算才好。”

小癞痢这时候疲倦要死,便糊里糊涂睡着了。樊梨花一听他的鼾声大作,也就不再多噜唆,索性明天再商量吧。

到了第二天小癞痢过惯军队生活,一早就起了身,到隔壁那一间房间办公去了,樊梨花还不曾醒,待小癞痢接见了二个掮客,买办下了三百打袜子,二千双跑鞋,五百件汗衫之后——这都是他们私人做的小货,几个高级长官合伙做的外快生意,赚些钱做做另用。于是才跑到樊梨花房间里来喊醒了她说道:

“太阳半天高了,还不起身,我公事也办下了几桩了。”

樊梨花才惊醒过来,含笑着打被里伸出二个藕般的手臂来,故意放在被面上,给小癞痢欣赏一番,衬在大红被面上,益发像白玉一般的可爱。小癞痢往床沿上一坐,捉住了一个臂膊,亲了一亲笑道:

“我看见你这二个臂膊,就说不出的喜欢,你真是一个美人,我娶到你,做梦也没有想到,你嫁给我,更加也想不到了。哈哈……哈哈……”

樊梨花笑道:“这是我们的缘分呢……你看是吗?没有缘分也不会碰头的。要娶我去的客人真不知多多少少了,可是都不过口头上说说罢了。这次我们一谈就成功,中间要是无缘,那会有这样快?”

小癞痢听了这几句话不觉一阵鼓掌哈哈大笑,于是便催了樊梨花起身,化装整齐,一同到下面茶室吃点心,点心吃毕,小癞痢到别处有公事去了,樊梨花便回到会乐里来。

她上楼一推进房门,看见张妈收拾房间,便笑嘻嘻道:“事体解决了,我决意跟了他动身,你一起走,他也答应了。”说着便摸出二张支票笑道:“他一共给我十四万,四万是现款,今天就可去领,十万是一个月期票,一个月过过也很快的,我不怕他不兑现,除非‘驴子变只狗’。张妈,你看,这二张纸头一共值十四万哩。”

张妈当然也代为喜欢得什么似的。只是动身了这一房间家具呢,如何把他安排?樊梨花也一时没有办法,要是拍卖真可惜,无论如何舍不得,后来横动脑筋竖转念头,决意挺下房钱摆这些东西,衣箱细软分锁四个箱子寄到过房娘那边去,托她代为保存,也只有这个办法比较妥当了。于是便开始整理东西,从上午整理到午饭过后,还是一无眉目,樊梨花要紧到银行里领四万元现款,把家里事情统交付了张妈,管她出去了。

樊梨花果真把四万元领了回来,都是一百块头的一张,她一时手足无措的不知把他安放到那里才好,她又赶到银楼上兑金子,那银楼上回答她没有货色,樊梨花道:

“我知道限价是兑不到金子的,我现在情愿出黑市价钿好了。”

银楼上人道:“无论限价黑市都没有货,现在我们根本不做交易,请你到别人家去问问。”

樊梨花立刻就跑了出来,心不死,又接连跑了几家银楼,都是一色的话回答她,方始知道不是没有货,要有熟人才买得到。

她索性搁下同小癞痢商量了再作主张。

这一天晚上她又找到东亚里去,小癞痢应酬还不曾回来,一直等到半夜十二点钟还不回来,小癞痢的马弁倒回来了,樊梨花问他:“刘军需呢?”马弁知道樊梨花是刘军需的太太,有点吞吞吐吐回说不出,原来小癞痢想不到今夜樊梨花还会来找他,所以趁机到八仙桥咸肉庄上住夜去了。马弁如何开口把这话去对樊梨花,只得吞吞吐吐撒了一个谎道:

“刘军需吗,他……他同冯旅长一齐叉麻将去了,在朋友家里,今夜恐怕不会回来了。”

樊梨花眉头一皱道:“真糊涂,自己的公事还没有了理完毕,整夜在外面叉麻将,虽然是应酬,可以少叉二圈就早些回来睡觉了。你替我打个电话给他。”

马弁道:“电话号码倒没有知道,真该死!”

“那末你就亲自去一次吧,对你不起,你说我在这里等他,有要事。”

马弁抓抓头皮,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是尴尬的苦笑着。

“咦,叫你去告诉刘军需,为什么不去?”樊梨花见马弁呆头呆脑的窘煞,有些奇怪起来。

于是马弁奔出了房门,一辆车子赶到八仙桥,把小癞痢喊到房门外边来,告诉了他这一情一节,小癞痢道:

“你快快回去对她说:今夜在商会里议事,无论如何不能回来,事情十分重要,所以半夜会议,你叫她睡在东亚里,明天一早我回旅馆是了。”

马弁便又赶回东亚,在樊梨花房门上弹了一下。

“进来。”樊梨花坐在房间沙发里这样说了一句,她还当做小癞痢一齐回来了。待推进门来只有一个马弁,气喘着说道:

“刘……刘军需,他在商会里开会,事关重要,大致议到天亮方可回来,刘……刘军需请……请太太睡在这里,明天一早就赶回来。”

樊梨花诧异道:“你到底怎么说法,刚才你说他叉麻将,一会又说他开会议事。但也没有半夜议事的,现在并没有什么紧急军事行动,何必要连夜开会。商会,那一个商会?”

马弁又是头皮一抓,急得浑身大汗,光了一双眼睛,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脸色一会红一会白。樊梨花看出苗头,知道一定二人串通好了,在外面什么地方胡调,推托说是开会。于是又逼住马弁道:

“你说呀,商会,那一个商会?在上海的商会,除非市商会,总商会,我统有人认得,只须打个电话去一问就知道。”

马弁窘道:“那一个商会我没有仔细,明天你亲自问刘军需好了,他这样对我说,我这样告诉你。”说着连忙奔了出来,樊梨花急忙喊他回进去,有话问他,马弁只装做没有听见,人早已不见了。这一夜樊梨花躺在床上越想越可疑,越其睡不着,眼睁睁望到天亮。一早小癞痢果真马而虎之回来了,进得房来,一看樊梨花躺在床上,面孔板板六十四的,知道昨夜给她一人空守了一夜,所以心里不大如意,当下他把披风一卸,走到床前说道:

“什么,你老早已经醒了?”

樊梨花不理睬他,故意翻了一个身,把面孔朝了里床。小癞痢忍不住笑道:

“奇怪真奇怪,我好像什么地方得罪了你,我不能回来陪你,为之商会议事,这是公事,我如何可以抛了不到席?你不替我地位想想?”

樊梨花才啐了他一口道:“开会,开你的魂,你当我是死人!”

“什么?”小癞痢跳起脚来,他咬煞也是说开会。

“算了,你不用再在我面前调枪花了,你们男人都是没有良心的,我们还不曾同居一起,你就用欺骗手段。你说,你凭良心说,昨夜到底是不是开会,你当做我没有知道?嘿嘿!”

“不是开会,那末说我做什么呢?倒笑话了。”

“真不笑话,你还不是在外面胡调,又何必瞒我?你的手下马弁亲口告诉我的。”樊梨花用一个计策骗他出来。

小癞痢立刻奔到还有一个房间去责问他的马弁,昨夜对他太太说过些什么话,马弁道:

“别的一句也没有说过,只说你连夜开紧急会议,不能脱身,要到天亮方才回来。”

小癞痢道:“她说你说的,我昨夜在外边胡调。”

“绝对没有这一回事,孙子王八蛋说过,她一定是探探你的口气!”马弁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是真的没有说过,那末我可以硬到底。”小癞痢接上又踉踉跄跄赶到樊梨花房间里说道:

“已经责问过我的马弁,他根本没有对你说过我在外边胡调的话,可是都是你一人的噱头。梨花,我们既然到了这个地步,你不应该这样不信任我。”小癞痢坐到床沿,一个上身合扑到樊梨花被面上,几乎把嘴巴凑到樊梨花的脸上去。

于是樊梨花轻轻一笑道:“我本来只不过这样问问你,既然你不曾胡调,又何必这样焦急,赶来赶去的查问?现在不是别的,我有桩事要同你商量,昨夜等了你一夜不回来,我心里真不高兴……”

“什么事,你说,你说。”

“你不是给我四万元现款吗,我已经领了,可是金子兑不到,一连兑了五六家银楼,都回说没有货,后来我才知道不是没有货,要有熟人才肯兑,我想你是军部里办事的,有没有银楼家相熟,我想你陪我去兑了吧,这件事办舒齐,随便你明天后天动身,就可以跟你一起走了。”

小癞痢考虑了一下,一时想不出有那家银楼相熟,说道:“没有办法,实在没有办法。”

“我不信你这一些路道会没有,枉为当了一个军需官,吃下这碗军界里饭,神气活现的。”

“上海情形不同,你不懂这理。到了内地我就有权限,我劝你金子就不要兑了,听说这几天步步跌呢。”

樊梨花听见步步下跌,一想还是不要兑了,只是这四万元现钞如何办呢?二人商量到结果,决意再存进银行,用“阿樊氏”名义存进,便这样办了。

这一天下午樊梨花同了张妈二人一起到银行里存了款子回出来,又到寄娘那边去告诉一声,这次决意嫁人了,她寄娘还要买东西送她,樊梨花说:

“不必买物事,我这次到内地,顶多一个月就回上海,因为还有一笔款子,到期要领呢。以后我常常要回上海走动走动,还有一桩事要拜托你,就是我走后,有四个衣箱寄存你这里,房子我仍旧勿回头,木器家具还是放在房里。”

她寄娘又代为喜欢一番,总算苦出头了,嫁了一个军需官,以后正是好日子开场,那末东西不买,路上携带也不方便,就上馆子吃一顿饭吧,算是送行酒。樊梨花只得答应了。

晚上她又理了许多不穿的旧旗袍,鞋面料,旧皮鞋,去送给寄娘的女儿,改改家常穿用,买买都是钱呢,同时又把四只衣箱装得饱满的,车去寄存那边,上面一律加锁,贴下封条,很郑重样子,寄娘替它一齐藏在阁楼上,拍足了她的马屁,然后一齐上馆子请吃饭去了。

樊梨花打寄娘那边吃了夜饭回来,一口气赶到会乐里家里,上得楼来,只听见房间里有人谈话,急忙推进门去一看,原来是西泰和席先生,同张妈闲谈着。樊梨花不禁一笑道:

“咦,席先生,你什么时候来的?”

席先生笑道:“你好,你这个人真不是东西,原来你瞒得一些风声都不给我知道!”

“什么事呀?”樊梨花笑嘻嘻的,知道自己嫁人的事,张妈一定告诉他了,于是把大衣一宽,手袋往床上一掼,遂接下去笑道:“自家朋友,开亮了讲吧,席先生,你应该明白,我为什么要瞒你,那一天我托你开横单时候,我们的事还不过刚开场谈起,会不会成功,不得而知,当然我要瞒你一下的。万一说了出来,不成功呢,岂不是台也坍了,并且那横单上开下的名目这末多,你不是问我这个客人是不是一个暴发户,可是我虽然这样开,心里何尝不着急,只怕刘先生不答应……”

席先生愕然道:“那一个刘先生?”

“咦,就是娶我去的,他姓刘。”

席先生忍不住哈哈笑道:“我老早知道了,刘先生,又还不是从前弄堂口那个小癞痢皮匠。”

樊梨花脸色一窘,正色道:“那话你同我背后说说没有关系,他在这里听得就要发脾气,一个人那能好去提起出身?从前上海杜老板他是十六铺卖水果出身,阿德哥他是一个人赤脚到上海,你席先生在西泰和做帐房先生也许将来发上十万百万的财,坐汽车住洋房呢。小癞痢现在做了官,我们就不当再喊他小癞痢,应该尊他一声刘先生,此一时,彼一时,地位不同了。”

席先生一阵鼓掌大笑,说是背后谈谈白相,不要认真,接上笑道:“那末你们二人的事已经舒齐,请我吃喜酒,馆子酒席归我来承包了吧。”

樊梨花一本正经道:“事体前天就舒齐了,刘先生完全根据你开的那张横单,折我现钞,叫我自己去办,他公事真忙哩,可是我一想日子非常的局促,决意慢一步办,他这三两天就动身,我跟他一起走,所以结婚的事,到内地去举行,上海一点不惊动亲戚朋友。席先生,你的喜酒,将来回上海再补席吧。横竖一个月后又要回上海走一趟的,也许同他一起来。”

席先生道:“那末你走了,这一房间东西?……”

“仍旧租下去,锁了房间,贴上封条,以后请你席先生随近代为照顾照顾,不时来看看,不然我没有办法把这一房间东西搬场哩。”

正说着有人来手指弹弹敲房门,樊梨花疑做张妈便说:“门推开来。”

岂知进来的不是张妈,却是小癞痢,他看见房间里有男人,面孔立刻一扳,十分生气样子。席先生一看苗头不对,连忙奔走了。樊梨花故意做得大大方方的赶出去对席先生笑道:

“席先生,咦,你怎么要紧走了,刘先生你又不是不认得的,我还要托你定一席酒哩。”

席先生逃到半楼梯回答道:“再谈吧,你定酒席,什么日子要,早一天关照我好了。”说着人一闪的出后门口了。樊梨花这原是一个噱头,她深恐小癞痢起疑心,故意的这样一做,自然不会起疑了。

果真樊梨花回进房来,小癞痢责问她道:

“刚才那个家伙是什么人?”

樊梨花一边端了茶,授了雪茄烟,一边笑道:“咦,你这个人记性真坏,他就是西泰和坐帐台的席先生呀,他认得你,你倒认不得他了。”

小癞痢道:“他到这里来做什么?”

樊梨花含笑道:“我早知道你要疑东疑西,他是我特为喊来的,因为要定一席酒,同他商量商量,还是五百元一席可以吃吃,还是六百元一席可以吃吃,席先生这人真好白话,一点是一点,一划是一划。他劝我与其定六百元一席,还不如定五百元的,只不过少一个砂锅罢了,这一百元落得省,所以我现在定的五百元一席。”说着便一个身体贴到小癞痢那边去,嗲是嗲得少有,小癞痢浑身骨头酥烊了,趁机便伸了只手指过去在樊梨花下颚括了一下,一个嘻笑道:

“酒席是不是请我?”

“不。”樊梨花对他瞟了一眼又撒娇的一笑。

“不是请我,那末请谁?”

樊梨花道:“我同你是夫妻,为什么要请酒,我请的是过房娘,二房东,隔壁亭子间里朱先生,你只不过是个陪客,我想来想去这一席酒是省不来的,非请不可,面子关系呢。”

小癞痢笑道:“对对,我也有面子关系,你要不是嫁我,决不会请客,你可说为了我请的,哈哈。”

樊梨花就伸着一只手掌向小癞痢要钱,说道:“酒既然为了你请的,钞票要你摸出来,勿管,钞票!钞票!”

“你这个人太顶真,区区几百块钱,你就付了好了,又要问我要,太麻烦。”

“我那里来的钱?轻飘飘一句,区区几百块钱,付了好了,你没有钱给我,叫我那里来的钱?”

“昨天四万也付你了,你就拿出一千块钱来请客,也不罪过,何必如此顶斤较两,把钱看得这末重?”小癞痢没有说完,樊梨花便一个身体骑到他身上去,叉住他喉咙,一阵格格格笑道:

“你再说这话,你再提起四万,四万是什么钱,可以并为一谈吗?是你顶斤较两,还是我顶斤较两,堂堂一个军需官,介狗屁倒灶,勿管!我要一千请客费!不拿出来,除非驴子变只狗,试试看。”

小癞痢连忙讨饶哈哈大笑道:“拿,拿,我拿出来,见你怕就是。”说着急忙挖皮夹子。

小癞痢见了樊梨花真是一贴乐,一千元请客费,情情愿愿打皮夹子挖了出来,一百元一张的,一共十张,可是他忽然记起五百元一席酒,也化不到一千元,于是把钞票揿住不付道:

“喂,你定的五百元酒席,为什么要我一千?”

樊梨花道:“一千是顶顶少了,五百元吃下了,一底一面那能勿要,也许要超过一千哩,现在酒太贵了,外加小帐,捐钿,另外还有小小帐,热菜钿,如超过头,我再问你要,现在先收你一千。”说着打小癞痢手里钞票一抢了过来,对他瞟了一眼道:“看你样子,好像有些肉痛呢。”

小癞痢付了钞票,把皮夹子纳在袋里,雪茄烟呼了一口,忽然道:“真的,要请客,赶快,我的公事明天还有半天统办理完毕,半天一定要动身了。”

樊梨花把钞票锁到抽屉里,回过身来看了看日历道:“你后天动身,不尴不尬,也太性急了,索性过了这个月底,一共也只不过四天了,你就多耽搁两天也不妨,让我把房间里收拾舒舒齐齐,现在一些也没有头绪,并且小姊妹那边一个也不曾去告别。”

“什么话来,你真一厢情愿,月底我务必赶到队伍的,别的可以马虎,这公事公办,误一天我责任匪浅!”小癞痢说着,又很着重的再三叮嘱樊梨花明天就请客,明天当夜一切准备舒齐,要动身也说不定,后天是非走不可了。当下他站起身来,披了披风,对樊梨花道:

“我现在就回东亚,今夜不劝你住到那边,免得耽误你收拾东西,今夜你同张妈二人整理一夜,也可以舒齐了。”说着匆匆走了。

樊梨花垂了一个头不做声,她觉得匆匆的离开上海,心里又不免有些怅惘,她打算无论如何要到月底动身,所以当下也不去同小癞痢争辩,到了明天再说吧。

当夜小癞痢走后,樊梨花一些东西不理,老早就睡了。到了第二天才去关照西泰和席先生定一席酒,并且又是午饭之后去关照的,席先生跳脚道:

“今夜吃万万来不及,我前天告诉你,预先一天来定,为什么不预先来定?”

樊梨花嘴一批道:“又不是十桌二十桌,共总只一桌,难道你们馆子上会配不出吗?”

“因为要替你做得特别道地,前先一天来定,货色就格外出色了,今夜一定要吃,不是配不出,依我心意最好劝你明天,横竖相差一天,没有关系。”

“可是刘先生比我更性急呢,我心意最好也是明天。”

席先生道:“准定明天吧,你对刘先生去商量,改后一天好了,或者明天中饭倒也可以。”

樊梨花一想,就改明天午饭吃吧,当下她要付定洋,席先生急忙摇手道:“不必,不必,明天吃罢了再付,难道我还不相信你。”

樊梨花当下又赶到东亚,告诉小癞痢酒席改了明天午饭吃了。

岂知樊梨花赶到东亚,小癞痢不在,只有马弁同黄秘书丑恶人在那里匆匆忙忙整理行李,马弁见樊梨花进来,对她一个惊讶道:

“啊呀,刘军需刚才到你府上去了,没有碰头吗?”

樊梨花道:“他什么时候去的,是不是说过到我家里?”

“是的,到你府上,因为明天一早动身,特为去告诉你,叫你准备,明天一齐动身,轮船票也买好了。”黄秘书放下手上工作,很郑重的对樊梨花这样说,又补充道:“本来要后天走,因为今天接到队里电报,限我们二十九日报到,不得不提早一天动身。”

樊梨花大吃一惊,连连跳脚道:“该死!该死!我一样也没有预备,刘先生昨天还对我说,后天走,那末,叫我如何来得及?”

“请赶快去对刘军需商量,因为这是公事,不要说脱期一天,就是一个钟头了不能耽误,那末你赶快去,他走出有一刻钟。”

樊梨花连忙回转身就走,一辆车子赶回家里,奔上楼来,张妈抢着道:“刘先生刚才走出,前后脚,他再三吩咐,叫你马上整理东西,明天一早五点钟动身,本来预备后天走的,因为接到一个紧急电报,不得不提前一天!”

樊梨花把手皮包往床上一掼了过去,把大衣一宽,也往床上一掼,跳脚道:“我原是打他那边来,明天一早走,我已经知道,眼眼不巧,我到他又走出,叫我那能办法,日用东西一些也不曾置!怨得来,像赶死!”说着便很紧张的马上整理东西,忽然想起席先生那边定的酒席,快去回头了,便拉了张妈道:

“你放一放手,快到西泰和去跑一次,对席先生说,酒席不要了,因为明天一早动身,好得定洋没有付。”

张妈踉踉跄跄赶了出去。一会小癞痢写了一张条子,派马弁送来,上面说是今晚叫樊梨花同张妈二人住在东亚里,明天一齐动身,行李则限今晚运到东亚,同时送交转运公司,一齐转运云云。

樊梨花接下条子,请马弁坐下,打算端茶送烟,可是他要紧走了,没有工夫坐下呢。樊梨花也就不留他。

这时候张妈打西泰和回来,说是席先生知道了,他知道你明天一早动身,还做了一篮筐点心送你,大致晚上要送来。樊梨花也没有心绪兴问这些事,当下同张妈把床上帐子拆下,包了起来,把床上被褥也包了起来,把一切动用东西统塞在床底下,把四壁挂的东西,一齐收下,包的包,卷的卷,统堆到橱顶上,二人一直整理到傍晚,把带去的,装了三个提箱,二个布包,不料马弁第二次又来催促了,算是来车行李的,急要送交转运公司呢。樊梨花便把三个提箱,二个大布包交代了马弁车去,于是她又匆匆忙忙到几个小姊妹那里去告别,回来顺便又买了许多日用品,到内地去一定贵得很的,还是上海带些去吧,回到家又同二房东商量续租亭子间的事。

可是二房东老太婆真不是一个东西,她早听得樊梨花嫁人,并且十分阔绰,真有铜钿,她又仔细打听清清楚楚,房间里东西除了四个衣箱之外,一样不搬动,把房间继续租下去,预备放家具之用。于是她就下一记辣手,要把亭子间收回自用,不再租给人家为要挟,实际她就要趁此机会加房钿。

樊梨花横商量竖商量,总算二房东同三房客平日不是没有交情,便自动又加了二十块钱房钱,老太婆却要也加三十块钱,樊梨花一想,就杭她一记,预备一个月之后回上海,再搬场是了,吃亏也只吃亏是这一个月。

刚正把房子交涉舒齐,已经到晚上八点多钟,然后很郑重的锁上房门,贴下封条,同了张妈二人到东亚去住夜,准备明天一早动身。

从此樊梨花脱离了妓女生涯,从良以去,总算得了一个归宿,可是她这次会嫁给小癞痢,不但出于她的意料之外,就是一般人都不会相信的。当她离开上海之后的第二天,她的客人曾水手微闻樊梨花嫁人的事,认为是件可喜的消息,急急忙忙赶来问她本人,是不是真有其事,那里知道,早已人去楼空,怅惘已极,亭子间房门上贴下封条,加了锁,于是赶到二房东那里去打听,才明白嫁给一个军需官,而这个军需官三个月前还在会乐里弄堂口做皮匠的,名字叫小癞痢,曾水手当时啼笑皆非,认为一件滑稽新闻,便在一张小型报上写下一篇《樊梨花下嫁小癞痢记》的文章,一时传为佳话。

在下这篇新传写到这里也就宣告结束,在正传里写顾秀珍惨死,给她死得太苦了,这新传樊梨花是好好的给她从良的,总算有个好结果,得了一个归宿。至于嫁后光阴,当然很使我们怀念,但不涉本篇范围以内,也许将来另文记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