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梨花正当迷迷入梦当口听得“冬冬冬”有人敲房门,惊起一听,果然有人敲门。急忙开出房门一看,原来曾水手又来了,只见他手上夹了一大纸包东西,奔进房来往台子上一放说道:“亭子间嫂嫂,对不起,请你把电扇开一开,再借样东西给我。”

樊梨花不比往常,看见曾水手来很高兴的招待他,只是今天身体不好,一则精神提不起,懒洋洋的愁眉道:“罢了,罢了,我看见你来头就痛!”

“什么,你不欢迎我?”

“不是不欢迎你,因为我不大舒服,身体不好。”

“真的,你的面色交关难看,什么病?”

樊梨花一阵苦笑道:“什么病,不能告诉你的。”

曾水手知道女人毛病不外经期来,所以身体不适,也不放在心上,自得其乐把风扇开了速度,又把纸包打开,原来里面有五六十张扇面,一边说道:“我问你借个东西,你到隔壁朱先生那边去借个砚台,借你这亭子间写脱几个扇面。你不知道吧,我……我近来大卖野人头,卖扇面呢,五十洋钿一个扇面,一边字一边画,生意邪气灵光,一天要卖四五十把扇面。”说着不顾脸上的汗水搭搭滴,拿块毛巾一抹道:“喔唷,这里比我府上还热。”

樊梨花道:“隔壁朱先生平日不用砚台,他用蓝墨水笔的。”

“啊呀,册买老寿星。”曾水手光郎头上一阵搔道:“有了,有了……”说着往房门就奔。

原来曾水手一直奔下楼,奔到弄堂口对过那家扇店里去借了一个砚台,重又奔了回来,对樊梨花笑道:“嗨嗨,如何,如何,你没有办法借到,我跑出门口一借就是。”说着把茶壶里的茶倒了一些下去,就“磁磁磁”磨起墨来,磨了一阵,把带来那枝笔塞到嘴里咬了咬,醮了墨就在扇子上挥写起来。

樊梨花站在台子旁边看他写了一会说道:“侬算写的啥个名目?”

“啥个名目,完全是鼓文,笔笔见骨力。”

樊梨花嘴一批道:“谢谢一家门,笔笔见骨力。要卖几块钱一个扇面呢?”

“五十块新钞票,还算是半价。”曾水手一边写一边道:“生平还是第一次卖扇,所以价钿定得特别便宜,半送半卖性质,明年一定涨到一百块钱一柄。你有钞票哇?有钞票大可以囤一百柄,到开年六月天出卖,明赚五十只洋一柄,这是石刮挺硬的事。”

樊梨花忍不住笑道:“侬要死快哉,我只听见囤米,囤煤球,囤肥皂,没有听见囤你烂水手的扇面,五十洋钿一柄,侬有啥本钿,一个扇面,笺扇店买买只有一二只洋,写了几个墨笔字上去,就要卖五十只洋,侬要发洋财哉,真困扁你枯郎头,当我洋盘。”

曾水手握了笔,一手拖了毛巾抹了一下汗,跳起来道:“啥格,你骂我困扁枯郎头?哈哈,铜钿就值在我这几个墨笔的字上,不吹牛皮,我曾家里的石鼓文老早就出过风头,吴冒硕,王一亭在世时候,他们也写我不过,马公愚,唐驼,根本就不能写石鼓,上海除了我曾某人之外,没有第二人敢尝试,我从六岁开始练石鼓,八岁就在城隍庙对客挥毫,那时候我已经卖字,一只洋一付对联,生意好得热热昏,扇头也卖一只洋一面,还有一面奉送雁鹅二只,我还会画雁鹅,但不卖钱。自从十六岁进银行到现在,廿五年里面不曾卖过一趟字,但天天不断的练习,可见功力之到家,五十只洋一柄扇子,啥人说不值,哼哼。”

樊梨花道:“你别在我们女人面前吹牛。”

曾水手又一本正经写着,规规矩矩道:“吹牛倒不是吹牛,上海滩上自有许多人欢喜吃我这一体石鼓,今天我借你这里一口气写完,明天统要送出去的,请你别再同我多烦了!”

樊梨花又批批嘴不做声,站在旁边真的看见曾水手一会写好一面一会又写好一面,交关快,写到后来,热得要命,索性赤了一个膊,冒汗而书,一直写到近黄昏,还没有写完,樊梨花看他样子一时未必写好,便多做了一些稀饭,又去买了二个皮蛋,一块玫瑰乳腐,一包油氽果肉,留他在这里吃夜饭,说道:

“曾先生,你今夜在这里吃稀饭吧,天热,还是吃稀饭舒服些,我不同你客气。”

“好好,我也老实不客气,揩一顿油。”曾水手说着舌头一拖,头颈往里一缩。

一会天黑了下来,电灯开亮了,樊梨花把稀饭搬了上桌,说道:“扇面统统搬脱,吃夜饭吃夜饭。”

曾水手没有办法,只得把没有干的一张一张扇面,铺到床上去。坐了过来匆匆忙忙吃了二碗稀饭,一边问道:“你今天真的不出去?”

樊梨花一边吃饭一边点点头,喉咙口“唔”了一声道:“要出去老早也要出去哉,还等得到现在,灯火统亮了,天热不比冬天。”

“今夜为什么不出去?”曾水手眨了眨眼,盯紧了问。

樊梨花对他瞟了一眼道:“侬这个人真是糊涂得出蛆,你不是刚刚已经问过我,我回答你身体不舒服吗?”

“对对,不是我糊涂,因为写字写得心不在焉,你同我讲的话,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实在没有留意。”

这时候樊梨花夜饭已经吃好,把碗筷收拾了,揩了揩台子,问道:“还有几张扇面没有写呢。我看你整整写了一个下半天了。热天热色,背上流了汗,卖字也是桩苦恼子生意。”

“当然要赚人家钞票都是苦恼子的,不比你摆一摆平,钞票就是五六十,省力果然省力,但热天我看看也未必省力,至少要淌一身汗,比较下来还是我们卖字了。”曾水手自得其乐,重把砚台,笔墨扇面搬了上来,又把电灯拉下些,使光线集中扇面上,于是聚精会神又大写其石鼓字。

樊梨花汰了碗盏,洗了锅子,一切舒齐好,可是为了曾家里在房间里,淴浴都无处淴,心里说不出的恨,悻悻然走到台子边来责问道:“吠,你还有几个扇面没有写呀?”

“还有五六个,快了,快了。”

“还有五六个,刚刚问你有几个,说是五六个,写到现在还有五六个,呒啥话头,知趣也是真不知趣。”樊梨花堵起了一张嘴巴,往边头椅子上一坐。

曾水手写到一半,面孔对她望了一望,忍不住一笑道:“马上就好,侬阿有啥事体,催急我?”

“教我浴也不要淴吗?”

“侬管侬淴浴好了,与我根本不相干,面孔一板,真亏你板得落。阿浦,阿浦,气煞人!”曾水手说了二句又管他垂了头大写其扇面。

樊梨花不知如何,忽然感到一阵头晕,有些泛恶心,肚里微微作痛,大致月经来的关系,便一个头埋在茶几上,闭了眼睛养一会神,她醒回来时候,曾水手已经把扇面写好,折了折,包了包,一边穿长衫,一边道“谢谢,总算功德圆满,今天写好五十张扇面,天热,实在真生活”。把长衫穿好,挟了纸包往外就走。

樊梨花待他走后,立刻把房门一砰关了上,马上就淴浴。把浴淴好,人更加疲倦,也就提早睡了。

过了二天身上一些一些清爽起来,人也觉得神气了。她想起银行里的杨剑花,一碰又是一个星期没有见过面,趁这二天不上公司去歇在家里的时候过去望望他,顺水人情,落得做做。

樊梨花心想:到银行里去看杨剑花,也要换一件体面的旗袍,随身衣服走出去,不但自己面子有关,也给杨先生失了面子,于是开出衣橱,拣了一件条子夏丝纱单旗袍穿了,脚上也换了一双皮鞋,打算拿一柄檀香骨扇子,无意中翻着一双没有绣完工的拖鞋面子拿上手一看,依稀记得这还是一年前打算绣给一个恩客的,可是这个恩客出了远门,便一直没有回来,也没有音信,生死未卜,现在睹物思人,不觉有些感慨系之起来。心想:这个客人也许没有福份穿我绣的拖鞋,与其搁着晦暗了,还不如趁这二天空着时候,把它绣完工,另外再送了一个客人。仔细看了一看,缺少花丝线,起码还要配三四绞洋花丝线,这上面绣的是二朵肥大的牡丹花,花瓣里分出一层一层,每一层的花色由浅而深,并且还要配上好几种颜色的丝线,不然便没有样子,也不成其牡丹花了。于是重把鞋面子包包放好,趁望杨剑花顺便到画锦里配了丝线回来就把它绣完工算数,究竟把它送给哪一个客人,眼前还没有决定,看谁的运道好,就送了谁。

樊梨花锁了房门下得楼来,这时候正当午后二点钟,火伞高张,走出门口张张,实在吃不消外面的太阳,于是赶快回上楼,把橱顶那柄小绸伞拿了下来张了,一口气赶到三马路大通银行,到了问讯处一问,这里有没有一个姓杨的,那个问讯处答道:“你找姓杨的,这里有二个姓杨,知他叫什么名字?”

樊梨花道:“他叫杨剑花。”

“杨……剑……花,你恐怕记错了一个姓吧,这里根本没有一个叫杨剑花,姓张的叫剑花倒有一个。”

樊梨花忍不住笑道:“对啦,就是他啰,他本来有二个姓,杨是他自己本姓,张是外婆家姓,他过继外婆家的,一人挑二个姓呢。”

“你怎么知道这么详细?”

“我是他亲眷难道会不知道吗?他本人究竟在里面不在里面?你请他嚎噪出来。”

问讯处职员听到这女人老三老四,看看打扮又不像堂子里,也不是响字头,可是张剑花这挡脚色,平日女人真多,川流不息的找到这里来,黄包车盯紧了他,真烦也烦煞,快叫名一个白相老举,为什么自己公事的场化,也去告诉她们。这个职员一边想一边一个头伸出栏杆外面,对了樊梨花自顶到脚仔细打量了一番,说道:“等一歇,等一歇。”

“等一歇,要等多少辰光呀?”樊梨花心里暗暗骂道:“倒碰得你着,好像当我坏人,对我这样横看竖看,银行小鬼,终没出息!”这些话只好在肚里埋怨着,当然不好意思开口。只见那个问讯处职员,手上拿枝铅笔,一本簿子,问道:“你姓什么,叫什么?”

樊梨花心想,银行里望一个人这样的麻烦,还要查根究底,问姓啥叫啥,便有些不耐烦道:“问啥物事呀,我是规规矩矩的,侬要是当我一个坏人?”

问讯处职员答道:“别多烦,姓啥叫啥快说出来,这是我们手续关系,要末你自己去填写。”

“我姓樊。”

“姓万?”

“蛮对。名字叫……叫梨花。”

“住在何处?”

“云南路会乐里。”

“你同张剑花有何事体接头?”

樊梨花实在不耐烦起来,有些火冒道:“你别多管闲事,我不相信什么事体接头也写在纸上。”

“好好,不写就不写。”问讯处职员便拿了这张小纸头到里面去了。樊梨花却等在外面。隔了不一会,张剑花耳朵上夹了一枝铅笔,匆匆忙忙打里面奔了出来,看见樊梨花一阵乱招手道:“里面请坐,里面请坐。”便吩咐守门巡捕把那扇铁门拉了开来,招待樊梨花到侧边会客室里坐下,一边陪笑道:“一碰又是好几天没有见面,你近来身体怎么样,面色好像黄一些,瘦了一些。这时候太阳正旺呢。”

樊梨花跟上笑道:“顺便,顺便到画锦里经过,特为进来望望你,想不到你们门房这样的麻烦呀,查根究底,杂鸽乱拌了足有半个钟头。那能,你近来身体呒啥,我来望你有没有不方便。”

“毫无关系,你头一次来,问讯处不认得你,第二次来他们就直接领你进来,一点也没有留难,我会去关照他。”

“我看你这时候很忙的,一枝铅笔还夹在耳朵上没有拿下来,有趣真有趣。”樊梨花忍不住一笑。张剑花脸一红,连忙把那枝铅笔除了下来。其实这二点多钟,的确顶是公事忙的时候,因为樊梨花初次来,不便冷待她,只得站着敷衍她,心想谈脱几句也就走了。岂知樊梨花夹不出苗头,尽是闲话一大泡,没有一句派用场,说到后来,她忽然想起那双拖鞋的事,笑道:

“你猜猜看,我到画锦里去啥事体?”

“这叫我如何会知道。”

“你猜也没有猜,就回头我不知道,你一点也不诚心。”

“还是你说了出来的,省得我猜了。”

樊梨花便满面春风似的笑道:“我为了你,为了替你绣一双拖鞋,丝线用完了,特地到画锦里替你配丝线去呢。”

“啊呀,你这样客气,叫我拿什么来感谢你,那末买丝线的钱应该归我来,鞋面料我不同你客气。”张剑花说着一颗心实在不安定,又奔了进去,一歇又奔了出来,说道:“准定这样,我晚上到你屋里白相,一切面谈,此刻我实在忙得走投无路,对不起得很。”

樊梨花听了这二句,很知趣立刻拿了那柄小绸伞告别道:“好好,我不来耽误你工夫,鸭歇会,鸭歇你一定要来的?”

“来来,一定来,一定来。”张剑花送她到铁门处也就一个人往里就奔,樊梨花还没有知道,待她回过头来,张先生的影子也没有了。心想:送客送到半路头,也没有忙到这个地步的。

樊梨花因此肚皮里有些不大高兴,当下便匆匆回出了大通银行,到了画锦里,配了一些丝线便回来了。

到了家连忙把旗袍脱了,皮鞋换了,脱剩一条短裤,一件汗马夹,急急忙忙把那双拖鞋的面子翻了出来,把买来丝线的颜色配上去看看,显不显,一看非常相配,极其鲜艳夺目,樊梨花心里说不出的高兴,念道:“崭极了,这几天我一定把它赶着绣出齐,送了张剑花,也算是了却一桩心事。”于是洗了洗手,拖了一只小矮凳,坐到房门口风头里,交叉了两条腿,细磨细想的一针一针刺绣着,大致还没有绣成半个叶瓣,天上忽然乌云密布,平空刮起一阵大风,天色顿然阴霾起来,好像就要倾盆大雨一样,亭子间的房门口也就格外阴暗了。樊梨花把手里生活,废然中止,望望露台外面的天,嚷道:“好大的风呀,最好望天老爷嚎噪落下一阵大雨,乡下也不致荒年了,假使再不下雨,一定荒年,明年的米粮更不知涨到如何地步,日脚那能过得下去。……”刚嚷到这里便听见“擦啦擦啦”屋顶上黄豆般的雨点已经降了下来,这时候还夹着一亮一亮的闪电,风是愈刮愈大了,闪电之后便接上“隆隆隆”闪电声,樊梨花最怕的是天上打雷,于是急忙逃了进房,把鞋面料随手一掼,把窗关了起来,这时候大雨像倾盆的降了下来,心里却说不出的舒服,这样一直落到黄昏,还是不像停止,据说外面马路上已经涨了大水,阴沟洞里来不及往下咽,满到马路上来了。樊梨花心想:幸而这几天停在屋里勿出去,否则今夜教我那能好上公司。忽然想起张剑花今夜要到我这里来白相,看样子也不会来了。

一阵大雨过后,气候顿然转凉起来,讲到节气,上个月廿七已经立秋,今年天气也是恶热,热得多少年来不曾有过,立了秋后,依然没有转凉模样,想不到今天一阵大雨之后,顿然凉了,真所谓落雨知秋,以后下一场雨也就风凉一场了。樊梨花站在窗口看雨看得发了怔,呆呆的想着,忽然看见一个穿白长衫的男子打弄堂里戛起了长衫下排,拼命往自己后门口奔了进来,旋即听见一片楼梯皮鞋声,樊梨花心想:这男子可不是来找我的,想着便马上奔到房门口一看,原来张剑花冒雨而来了,却欢喜得跳起大笑道:

“张先生,张先生,啊呀,你为什么这时候冒了大雨而来,你真是天下第一个最是守信用的人了。”

张剑花来到房门口,摸块绢头,把脸上雨水一抹,一张哭勿出笑勿出的脸向了樊梨花道:“你……你可知道马路上已经发大水了?”

“听见有人说过了。”

“我出了行门,想喊黄包车回去,他讨我八块钱,我还他六块钱都不肯去,据说永安、先施、新新三大公司水深没膝,一片汪洋,像条长江,乖乖了不得……”

樊梨花拍手笑道:“阿是真的呀,水深得一片汪洋像条长江,黄包车那能勿要敲你竹杠哉。好好,进来坐一歇,坐一歇。”

张剑花进了房间,把长衫脱下,挂在壁上,指手画脚道:“所以我不愿意回家去,竹杠给黄包车夫敲实在不高兴,于是打街沿上走了一节路,喊黄包车到此地,总算一路没有大水。”

“难怪难怪,弯到我这里来哉。我刚才还想起你,忖你今夜决不会来,雨太大了,不料你真的还会来,说到做到,真佩服你有功夫。”樊梨花一边笑着说,一边忙着倒面汤水给张剑花洗脸,端茶,授香烟,当他一个大人,招待得邪气周到。张剑花把脸抹好,正要把毛巾搭上那根玻璃杆子,樊梨花赶忙奔过来双手把毛巾抢了过去道:

“我来,我来,我来。”

张剑花道:“你刚刚好得从我行里走得快一步,到了画锦里回来还没有下雨,如果再晚一些,或我行里多白相一歇。哼,说不定你也半路里落得稀湿了。”

樊梨花道:“是呀,我回来后还不曾把半个叶瓣绣好,天就变了,接上就倾盆大雨,这阵头雨乡下田里正得意极了,天公总算帮忙的,这阵雨一落,至少也要风凉得多。说着她又把那只没有绣完工的拖鞋,故意拿给张剑花看,笑道:“你看,你看,这是我替你绣的拖鞋,牡丹花你赞成不赞成?”

张剑花拿了鞋面子看了看,点点头笑道:

“绣得交关崭,比我屋里女人还绣得崭,牡丹花又叫富贵花,像我们男人穿了阿会忒显哇?”

“有啥显呀,拖鞋总是绣的花啰。”

“挺好小花头,或简单一些,素净一些,不要太闹猛,你看牡丹花肥大的一朵,层层密密的花芯嫌浓艳了……”

樊梨花没有待他说完,连忙把鞋面一抢了过来,嘴一批道:“侬阿是不中意,不中意你就不要,我绣来送别人好哉。人家一番心思,特为替你绣的牡丹花,你看多么难绣,工夫多么深,还惹你批评说是忒闹猛哉,忒显哉,闲话一大套。”这态度又像是认真,又像是假,一味的撒娇着,把鞋面料以及丝线,都收拾到抽屉里去了。

张剑花当然感到无趣,连忙道歉赔不是,拱手大笑道:“哈哈哈,我只是譬如这样说说,我并没有说你绣得不好,也并没说不满意。好好,算我说错,我极赞成牡丹花,你别动气吧。”

“啥人同你动气哉,我也是同你打打绷的呀。”樊梨花回转身来也一阵痴笑,头上扎的二条小辫子一动,这一个表情风趣极了。

樊梨花把拖鞋面子抽屉里藏了后,回过头来嫣然一笑,说道:“张先生,请你再等三四天工夫,包你这双拖鞋可以上脚了,你欢喜大黄皮底,还是骆驼皮底?”

“随便随便。”

“你不要随便呢,老实说现在大英皮根本是没有来路哉,都是上海出的牛皮,可是价钿一眼勿肯便宜,配双拖鞋底至少要十念块钱,也许不够,骆驼皮衣是白的,略为便宜一些,只你中意那一种皮?”

张剑花一想:要她难为这许多钱,有些说不过去,便说:“勿,勿,我准其自己去配底,面子已经难为你许多工夫绣成功,还要你配底,万万说不过去。”

樊梨花便一张嘴巴堵了起来道:“喔唷,我也没有穷到这个地步,配一双鞋底也配不起哉,我既然送得你拖鞋,当然送你就可以上脚的,别烦了,我准定配牛皮底吧。”说着又奔到窗前,看看窗外的雨,还是不断的落着,若有所思的立刻又回过身来对张剑花笑道:“嘿嘿,我想起一件事来,有些气不过,我是个直心直肚肠的人,半句话肚里也放不下,便要说出来。我问你:刚刚下半天我到银行里,特为拜望你的。为什么你冷冰冰待我,阿是不欢迎我呢,还是嫌我讨厌……”

张剑花没有待她说完,哈哈大笑道:“真正冤枉冤枉,我何尝不欢迎你,何尝嫌你讨厌,这话不知何从说起呀?”

“哼,老实对你说我这一眼苗头也夹不出完结哉,所以当时你对我冷淡,我越是不知趣,越是要寻些话来对你缠不深,你只好恨我在心里,不能当面骂我,驱逐我出去。”樊梨花一边说一边尽笑:

“张先生,你凭良心讲一句,我说的话对哇?”

“你完全乱话三千,一句也不对,我要是存心冷淡你,孙子王八蛋,我张剑花不是这一种半吊子!”

“那末你送我出来时候,为什么送到半路头忽然朝里一溜,连人影子都看你不见,依照送客普通习惯,譬如雨下分别时候,也要道一声‘鸭歇会’或者‘再会,再会’,而你半句话都没有,一溜的逃了,这算什么名堂,这还不是表示嫌我讨厌……”樊梨花一张嘴邪气厉害,张剑花再也辩驳她不过,说到后来一个一句紧一句,一个偏是否认,把张剑花窘得面红耳赤,结果终至讨饶道:

“够了,算我错,我认错总好了吧。”

樊梨花一阵痴笑道:“下次你还冷淡我不冷淡我?”

“决不。”

“如果冷淡,你如何说法?”

“随你便,你要我怎么样就怎么样。”

樊梨花一肚皮高兴道:“我也不预备拿你怎么样,只要你认错就算了,不过以后我要好好的试你的心,你留意着吧。”说着又在那钢精锅子里盛了一碗百合汤,端到张剑花面前:

“请你吃点心,还是上半天烧好的,浸在冷水里一直到现在,冰凉了。家常点心,我每天吃的,你吃了再添吧。”

张剑花把一碗百合汤几口一喝,吃得交关落胃,樊梨花看他吃光了,把他手里空碗接了下来道:“再添再添。”

“否,我向来不喜吃冷的东西,这百合汤好像用冰冰过的,又因为太甜了,我有牙齿痛毛病。”张剑花又走到窗口看看玻璃外面雨,小得多了,天气开朗一些了,没有起先那样的阴霾,再等一歇歇工夫,包就要停止了。

樊梨花道:“张先生,你再坐一歇走吧,天一开朗,雨就要停止,我老实不同你客气,今夜我不会留你住在此地的。”

张剑花回过头来诧异的问道:“为什么今夜不留我,是不是有客人?”

“不。”樊梨花对他头一摇,一笑,二条小辫子朝两旁一摆动。

“不是,那末为什么不留我?”

“不告诉你,让你肚皮里难过。”

“你们吃这碗饭的女人,真不是一个东西,你多坏些。”张剑花一边笑一边指住她道:“你不肯同我讲真心话,我越是不肯走,今夜我偏要留在这里,大不了交你五十只洋夜厢罢了。”

樊梨花抢着大笑道:“你真的不走,我就索性留你,不过你交了五十只洋,千万别懊恼,闲话预先关照你。”

“决不懊恼,我要看看你什么把戏,不留我是何原因?”

“好,钞票嚎噪摸出来,不摸出来就是赖毛乌车。”

“什么,你骂我乌车?”

“我譬如这样说,你张先生当然不会做赖毛乌车的。”樊梨花说着伸出一只手对他张着:“吠,呒没客气,摸出来,摸出来。”

张剑花不摸倒不好意思,只得假装摸皮夹子,摸了一会始终摸不出来,手插在袋里脸上笑嘻嘻道:“五十只洋小意思,不过你今夜究竟答应了别个客人没有,你老实说?”

这时候樊梨花才说真心话了,她把伸出的手往下一垂,认真道:“张先生老实告诉你吧,这几天来我夜夜在家里没有上过公司一步,为之……为之这几天都是身浪来日子,今天已经清爽得多了,要是接夜厢也可以,不过我不瞒你,就是你要真的住夜,我决不留你的,总有点不大干净……”

“难怪,所以问你不肯告诉我?”

樊梨花做媚弄眼的一笑:“你才明白了吧,你不致骂我吃这碗饭都是坏人了吧?”

这时候雨已止,天上还开出些淡淡的太阳,但马路上水只涨无退,听说靠四马路,浙江路,湖北路一带亦被水淹没了,汽车开过像小火轮,张剑花肚里一想:雨虽止了,一时要水退,恐怕办不到,还是咬痛坐黄包车回去,否则赤脚涉水,省几块钱,万一踏着玻璃屑,那末死路一条,还是决意坐黄包车。于是对樊梨花道:“我走哉。”便把长衫穿了上身。

“这末大的水,侬那能好走呀?”樊梨花便一把拖住他,不放他出房门。

“横竖喊黄包车,竹杠只好让他们敲。”张剑花身体一别,已经走到楼梯口。

“你一定要走,我不留你,我想你再白相一歇,这里吃了夜饭再走,不是水也退了,侬那能脾气介特别,说走就走?”

这时候张剑花已经下了楼,出了后门口,樊梨花连忙回进房间,推开窗朝弄堂里嚷道:

“张先生,张先生!假使水深不能走,黄包车喊不到,你马上就要回来呀?”

张剑花走了后,樊梨花看见天色四边已经开朗,雨也完全停止了。气候突然转凉起来,于是趁此一歇工夫,把那双拖鞋面子拿了出来,靠在窗口一针一针绣着,一直到了上灯,她还是不断的赶着,预计三天工夫可以完全把它绣好了。

过了二天忽然得到一个消息,樊梨花那一夜在路上搭着的客人叫张锡纯的,当他天未亮下楼梯出门口时候,踏空了一步,一交摔到楼梯脚,跌破了膝盖伤了筋。哪里知道当场并不感到如何痛苦,回到家里这只左脚就此不能动弹,当下用黄芝麻鸡蛋白,干面,敷在伤处调伤,当夜里未好,反而凶了起来,又因为天气热,创口有些发炎了。到第三天情形又突然转变,这一只左脚统统红肿了起来,有胀得像发留火,张锡纯方始惶急,车送到了医院,经医生诊察了之后,已经明白,只对他笑嘻嘻道:“嘿嘿,你打过野鸡吗?外面白相过女人吗?”

张锡纯半天摸不着头脑,心里奇怪得呐呐说不出话来,心想:跌一交同白相女人有什么相干?然而他如何知道我外面白相女人,这不是大笑话了。他是个医生,又不是仙人……张锡纯却是默默不做声,一双眼睛呆望着医生的脸上,怔住了。

“我问你为什么不做声?”

张锡纯期期艾艾道:“我……我并没有外面白……白相女人……”

“你是不是不肯讲老实话,不讲老实话,你要自误了,这只左脚,哼哼,老实不客气,要用锯子截去,方始保全性命,否则你的性命都不保,你明白哇?你懂我意思吗?”医生冷笑着。

这一来张锡纯方始大惊失色,心里“砰”的一跳,急道:“我……我白相过的,实在不瞒你医生说,逢场作戏,偶尔为之则有,我却并没有打过野鸡……”

这时候医生一边找了针药,一边道:“对你说了,平平常常跌一交决不会凶到这个地步,也没有创口溃烂得这末快,你鼻子自己闻闻溃烂的地方已经有些气息了,这是什么原因,这就是你周身内伏的梅毒都由这个创口一攻而出,懂吗?”

张锡纯的心里在卜卜跳,吓得呆了。

“现在幸而你来得早,一边验血,一边替你打针,如果再迟一个星期来,这只左脚就不保,危险极了,你下次还预备白相女人吗?”医生很是风趣,笑嘻嘻的替他打了针:“这病要住院,不能回去,我保险你勿碍。”

张锡纯无法可想,只得留住医院着。住了二天,心血来潮,想想在樊梨花的楼梯上跌了这末一交,想不到闯下一个大祸,性命几乎都不保,否则也要成个残废的人,那末做人还有什么意义,痛定思痛,悄悄明白自己过去的荒唐。这一个下半天又是外边倾盆大雨,病房里也就格外阴惨。张锡纯躺在床上一路想来,又想到樊梨花头上,觉得自己这场毛病的起端,是害在她那个笃直狭小楼梯上,因为没有把灯开亮的原因,所以踏空一脚跌了下来,那末我已经蒙受其害了,以后日长世久下去,未必没有第二个张锡纯做垫刀鬼,前车可鉴,我极应该把樊梨花喊到医院里来,当面郑重对她忠告,无论以后生客熟客上下那条楼梯,务必要开亮电灯,我已经做了一个牺牲品了……

张锡纯想到这里,看见旁边一个自己手下的徒弟——那一天就是他到樊梨花家里拿扇子的,喊了一声道:“阿福,那一天你到会乐里那个亭子间姓樊的嫂嫂家里,明天你打望平街发了报下来,就去一趟,说我已经住到医院里来了,虽没有开刀,但等于尝到开刀之苦,因烂肉统被削去,你看见她空着无事,便请她到我这里来一次,我有话要当面对她说。”

于是第二天这个徒弟又赶到樊梨花家里来,告诉了这一情一节,樊梨花这时候正在洗衣服,听了这个消息,顿然呆了起来,把湿的手在围裙上一抹,急道:

“那能张锡纯真的会开刀呀,啥人家医院?”

阿福道:“宝隆医院,现在我陪你一起去,我们老板当面有话对你说。”

“好好,我本来也牵记他,那一天你把扇子拿了去,说是第二天来的,为何不来,否则我老早也赶到医院去望望他了。”樊梨花连忙把一脚盆衣服放到桌子底下,也没有工夫去洗了,一边换了一件纶昌布印花旗袍,把头发略为往后梳了梳,说道:“走吧!我同你一起去。”

于是二人到了宝隆医院,直上二楼。到了他的病房,樊梨花把门轻轻推了进去,只见张锡纯合了眼睛躺在床上,一只左脚用纱布绷扎了起来,一动不能动,樊梨花见了一阵伤心,说不出的歉意,当下轻轻走到他床前坐了下来,这时候张锡纯也醒了,一阵吃惊道:“咦,你是什么时候来的?”

樊梨花含笑道:“才刚刚到,你觉得好些吗?”

张锡纯叹上一口长气:“唉,一个人倒起霉来,还有什么话好说。那一天在你楼梯脚跌了这末一交原是极平常极平常擦了一眼皮的小事体,决想不到以致糟到这个地步,也决想不到变化这样快。那一天到这里来,你可知道医生对我如何说:第一句就说:要把这左脚锯去,我吓得一身大汗直淋,一个人几乎昏了过去……”

樊梨花探望了张锡纯打宝隆医院回到会乐里,已经中午过后,便匆匆忙忙做了午饭吃了,今天身体非常舒服,因为身体已经干净了,她打算今夜上公司,日子像飞一般的过去,不觉在家里也停了好几天了,下午她一心一意把那双拖鞋的面子绣好了,送到皮匠摊上配了底,也算是了却一桩心事。

她闷了头把这双拖鞋面,居然一口气绣好,这时候已经黄昏了,马上包包好赶下楼,到了弄堂口那皮匠摊上。

“吠,小癞痢,一双拖鞋配个底。”

皮匠小癞痢放下生活,在皮担上翻了翻存底的皮,仰起头来问道:“侬要配哪一号皮?”

“要好的头号大英皮,勿好勿要。”

小癞痢翻出一张皮,手指头在皮上弹了一弹道:“这是顶顶头号,最好没有。你看弹上去‘阔阔’的响。”

樊梨花把皮接在手里二面一看,说道:“谢谢一家门,这算是头号皮吗?侬在热昏!”

小癞痢眼睛一眨,抢道:“这不算是头号皮,随便侬吃点啥?上海滩上再要买到比这更好的皮,我的一个头杀下来给你当夜壶!”

樊梨花道:“当夜壶不当夜壶,都是废话,总不是大英皮,侬骗人,侬坏来西。”

“哼,真天晓得,侬枉为登浪上海,现在还有大英皮哇?大英国度打仗,轮船不通,货色早已断挡了。这是上海本地出的牛皮,要比这还要好,无论如何买不到了。”

樊梨花把手里一块皮往他摊头上一掼,说道:“废话少说,配一双啥行情?”

小癞痢拿枝铅笔在皮上一划来一划去,计算一双皮底需多少尺寸,说道:“本来弄堂生意,闲话一句,一眼虚头不讨,二十四只洋,少一个边办不到。”

樊梨花把舌头一伸,跳起脚来说:“小癞痢,看侬脱落子下巴哉,二十四只洋配一双拖鞋底,我听也没有听见过。”

“现在啥市面,米要卖到四五百洋钿一担,你倒不说了。”

“规规矩矩,你别当我马路上野鸡生意,我住在本弄堂也有二年了,出出进进,倷总认得我?”

“认得认得,倷叫亭子间嫂嫂,我一向闻名。”小癞痢笑嘻嘻说:“二十四只洋是挺低行情,假使马路上生意,三十也要讨,你来想:我这张皮来价要八十五元,能配几双皮底,就知道了。”

樊梨花知道市面真热昏,呒啥话头,横讲竖讲,总算念只洋成交,明天下午就可以配好。樊梨花道:“闲话关照你,要配得好,鞋面上绣的花,不许碰坏一眼,听见哇?”

“听得听得,我摊头摆在这里不止一年,要是货色不道地,生意一天那能忙到夜。”小癞痢把鞋面包包好放到那个玻璃柜里去了,看见樊梨花走了,居然背后吃起她豆腐来,哈哈笑道:

“亭子间嫂嫂,住一个夜厢几块钱呀!”

樊梨花听见了,站在后门口对他白了一眼,恶狠狠道:

“小赤佬!侬阿生成这福气哇?瘪三!”便逃进去了。接上小癞痢哈哈哈一阵仰天大笑。

当夜樊梨花打扮得交关清清爽爽,另有一种人家人作风,一些也看不出是个吃生意饭的人,她到了屋顶花园,因为有几天歇在屋里没有出来了,今夜看见又是一番景象。当她到了影戏场门口碰见福祥里老三,带了三个小姐,一无主意,站在那里守候主顾上来。老三看见樊梨花一下扑上来,亲热不过的牵了手笑道:

“梨花阿姐,侬有好几天没有上公司了,阿是接了一个长户头?”

樊梨花摇摇头笑着答道:“哪里会接得到长户头,我不上公司,因为身浪没有清爽呢。老三,近来生意那能?”

“别去说起,这行饭总没有吃头了,生意之清,从来也不曾有过,起初天热,清还有话说,现在秋凉了,仍旧没有起色……又加了我们这三个现世货,唉唉,一无话头。”

樊梨花道:“市面不好,呒没生意,恐怕家家如此。”

老三便说:“清是果然清,独有我们这三个现世货更加清,到了年底以后我恨起来一个个把她们转包出去。”

樊梨花一想:这就是本家的手段,小姐生意清动不动就要把她转包出去,假使我当初也投到一个本家手里,可也不要尝到这苦楚吗?思想起来,不寒而栗了,于是笑嘻嘻道:“三阿姊,不要,生意清又不是你们一家,家家如此,你们三个小姐我看看人还登样,卖相都不错,若是转包出去,你是失策的。”

正七谈八讲之际,一批有四五个客人打影戏场出来,看见樊梨花便对她上下一阵打量,嘻嘻哈哈跑掉了。福祥里老三批批嘴对樊梨花道:“这批吃豆腐朋友,别去理他,我看见就惹气。”

樊梨花道:“我认得的,我统统认得的。”

“你认得,他们吃啥饭?我看见他们今夜尽兜来兜去,在屋顶上兜了三四次尽有,这里窜出那里窜进,不知啥个断命名堂?”

樊梨花于是对福祥里老三耳朵头鬼鬼祟祟一番,只见老三怔了怔道:“难怪,我兜兜他们生意,给你不理不睬,原来是老菔头。”

“你讲话轻些,不过他们不一定不是欢喜白相,如果接到了他们,真赛过接到了一个财神菩萨,拿出来统簇崭全新的军票,现在一块军票,值得到六块钱,你讨他们念块军票夜厢,岂不是要一百念元一夜了。像这种生意,我只接到一回,不过他们会讲中国话真少,闲话却搅不清楚,真要命。”

“我们三个现世货中有一个倒有一个会讲几句他们的话,可是她会讲又有什么用,面相太难看了,这也是命里注定的……”老三说到这里,只见那一批客人又兜过来了。

樊梨花立刻离开了老三,打算去兜这几个老菔头生意,因为她惑于军票的吃价,一元可抵作六元,在老菔头手里一夜化掉几十块钱不算一回事,可是在别人手里,却是受惠不浅。说时慢,那时快,樊梨花看见他们四五个人跑过来,马上对了他们飞了一个媚眼,接上又是一笑,头像钢丝那样一绕,说也真奇怪,这几个老头子便站定了对了樊梨花又是上下一个打量,嘻嘻哈哈道:

“这个姑娘好来西,好来西。”

樊梨花便搭讪上去笑道:“好来西,就请到我们家里去白相白相啰。”

“白相,白相。”他们几个自家道里好像在商量。

樊梨花指手画脚笑道:“我家里就在这里,一点点路,交关近。”

这个莱菔头听见樊梨花声音,非常高兴,马上对她举举手,分明叫她下楼去,大家一起到她家里去白相。樊梨花这一喜非同小可,马上领了他们四个家伙下楼来了。

一口气赶到家里,开进房门,请他们随便坐,樊梨花讨好起见,开足了风扇,每人端一杯冷茶。其中一个莱菔头道:“谢谢侬,请你买包香烟。”

樊梨花真会见机应变:“有有有。”立刻抽开抽屉,拿出那听前门牌香烟,授了他们各人一枝,又替他们各人划上火柴。这几个朋友居然很有礼貌,也很和气,说道:

“你这个姑娘好来西,真懂道理。”

樊梨花拍马屁道:“你们先生真好来西,到我们这里来交关客气有礼貌,交关规矩。”

这四个人听了只是嘻嘻哈哈大笑不已。樊梨花知道他们人有四个之多,当然不会住夜,顶多坐坐房间走了,按理坐房间不欢迎的,因为中意他们的军票可爱,想来坐一歇谈一会,起码也要十元念元拿出来,在他们十元念元值得一个什么,但在我们手里就是一块大肉。

大致莱菔头双方的闲话格格不入,一个问非所答,一个答非所问,后来弄得双方只是一味的笑,舍了笑之外没有一句话。其中有一个忽然立起身来,同其余三个讲了几句,只见另外一个摸出一叠钞票往台子上一放,便在一阵大笑声中纷纷下楼去了。

樊梨花看见他们一窝蜂走了,急忙回进来检点那钞票,不料拿上手,仔细看了看,这里面可是没有一张是军票,统是现在市面上的一块头单票,单票倒也算了,可恶的没有一张不曾补过,有的破得稀烂,简直无法使用,樊梨花这一气非同小可,大骂其山门道:“格批杀枯郎头的,寻穷娘开心,我还当做他们有军票下来,岂知一个屁,这些稀稀烂的单票子也不知那一个垃圾筒里寻来,一定是故意寻穷娘开心。”

樊梨花把这一卷单票横拣竖拣,勉勉强强拣出五张还可以用用,其余十多张简直打发瘪三都不要,市面上就拒绝这一种票子使用,你想触恰不触恰,除非到银行里去掉换,孙子王八蛋再高兴。便折折拢往抽屉里一塞。于是把旗袍匆匆换了,皮鞋换了,叹了一口气道:“霉头触到印度国,眼眼调今夜头一天上公司,就出门不利。”气不过便上床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