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果然到了第二天樊梨花刚正把午饭吃好,昨天那个姓陈的老大鬼鬼祟祟的溜到她这里来了,起先他上楼来看看房门关着,便用手指弹了弹,轻轻唤道:“樊小姐,樊小姐。”

樊梨花一听声音很相熟,急忙把房门开了出来,一看原来就是昨夜陈家里,欢喜得什么似的说道:“陈先生,你竟然不失约,真是个君子,请坐,请坐。”

陈老大进了房间,立刻把房门关关上,对樊梨花笑道:“房门仍旧关起来吧,我到这里来挺怕是陌生人看见。”

“蛮好,你说关起来好了。”樊梨花因为刚正午饭吃好,台子上碗筷还不曾收拾清楚,问道:“陈先生你中饭阿曾吃过,到我们这里吃好吗?”

“吃过了来的,不必客气,不必客气。”

“你的中饭这样的早,我还刚才下肚哩。”樊梨花忙把碗筷收拾了,抹了台子,自己洗了脸,又把那个茶盘铺到床上去,底下摊张报纸,盘里放着香烟,香烟缸,自来火,茶壶,仿佛吸大烟似的,招招手对陈老大道:“陈先生,床上靠一歇,床上靠一歇。”

陈客人也就不客气,就往床上一倒,心想:这里地方虽小,倒有小乐趣,怪称心适意,一会樊梨花也就手指里夹一枝香烟,在陈客人对面横了下来,脚在床架上一搁,说道:“陈先生,我倒有几句话要问你,平常你们一对昆仲白相那事几个场化?”

陈老大道:“虽得出来白相,像你这样收拾得清清楚楚的,布置得很考究,实头少见,还是第一次见过。”

樊梨花笑道:“你不用骗我,平常难得出来,我看你们一对弟兄白相门槛很精,还说平常少出来,叫鬼相信。”

陈老大道:“真的,我骗你有什么益处?”

“画锦里那爿顾绣庄是不是你开的?”

“对,我们兄弟二人合开。”

“你倒是个老板了?我几时来买条绣花被面,阿可以便宜?”

“尽管请过来,照自己成本,不赚你一个钱。”

樊梨花想了想道:“一对绣花枕头,一个被面,大约多少钱?”

陈老大道:“四百五十元起,二千三百元止,你来买,总归给你特别折扣,你来看了货色再讲好了。樊小姐,你这里算是人家还算是……”

“随你说吧。”樊梨花对他一笑:“你用不到问了,你肚里交关明白,大家都是脚碰脚的,心照不宣。”

“心照不宣,这句话讲得十分婉转,哈哈哈……”

“我看你非常高兴,今天晚上依然灯火管制,我不预备出门去了,你陈先生如果照顾我的话,请你今夜在这里白相。”

陈老大连忙说道:“闲话一句,你吩咐就是。”

樊梨花笑道:“不是我吩咐的话,你心里到底阿愿意不愿意?不愿意我决不留你好了。”

陈老大想想又好笑,说道:“当然愿意的,岂有到这里来了不愿意道理,不过现在辰光还早,我们想些什么出来消遣消遣才好,否则到夜里还有好几个钟头哩。”

樊梨花想了一会,忽然道:“我拉二个人来陪你叉麻将好哇?”

陈老大道:“谢谢,我挺恨就是叉麻将,而且不相熟的人在一起叉麻将,性格不合,打错了一支牌,顶斤较两,我真吃不消。”

“那末……那末你喜欢喝酒吗,我沽二斤酒来陪你喝酒,我到陈阿筱店买些搭老酒的菜,鸭翅膀,酱鸭蛋,五香牛肉……”

陈老大连忙摇摇手道:“中饭刚才下肚,如何能够喝酒,除了叉麻将,喝老酒之外,你再想想还有什么消遣东西,最好我们二人横在这床上的,足不出外一步,也用不到下床一步。”

樊梨花扑嗤笑了起来道:“我想不起来了,除非你在床上静静打一个中觉罢,待醒来不是吃夜饭辰光到了,我把酒,酒菜预备这里好不好。”

陈老大道:“把这大好光阴糟在打中觉里面太觉可惜了,消遣办法,我想是想出来了,不过这样东西你这里备不备却不知道?”

“什么东西呀?你说出来让我听听?”

陈老大便一个头凑上来,对樊梨花耳朵根头轻轻道:“我想抽大烟,你这里吸烟家伙有没有?”

樊梨花知道客人中很爱这样东西,虽然家中鸦片烟不备,但烟盘家伙统完全的,预备着给客人应用,她听了陈老大这话说,笑了笑道:“有,你陈先生喜欢抽大烟,为什么不早说,我现在搬出来,不过烟要到外边去买哩?”

陈老大道:“你到中央去买五十块钱烟,那边是十块钱一支烟泡,烟灰吸后归还他是了。”说着便摸了五十块钱交在樊梨花手里说:“赶快去买,我在房间等你。”

樊梨花一边把烟盘烟枪打床底下箱子里翻了出来,一样一样收拾清楚,那盏定心灯里加了油,陈老大催她去买烟,这收拾工作让他来弄,其实樊梨花早打发二房东娘姨阿宝到中央里去买了。

陈老大道:“什么,你已经打发了人去买了,我倒没有留神,是不是到中央里去买的?”

樊梨花一边擦烟盘一边答道:“我刚刚房门口灯里加油时候,凑巧阿宝恰恰上楼,我就托她去买了。另外我给了她一支洋车钱,她跑得快,挺多五分钟就会回来了。”

“钞票到底是好东西。”陈老大说了一句,一时精神百倍,下了床帮向樊梨花通烟枪,放在嘴巴上吸吸看,漏气不漏气,吸之后,似乎有些走气,说道:“哼,漏气,漏气,斗脚纱有哇?”

“有有有。”樊梨花又在抽屉里七找八找,找着一大块珠罗纱,剪了一方下来,陈老大便把它往茶杯里一揿,打打湿包在斗门后面,又用力往烟枪上面装了上去,重又放在嘴巴里呼了呼,又把一个大拇指揿在烟斗的火门,使它勿通气,重又放在嘴巴上“嘶嘶嘶”的呼着,边呼边移到嘴巴旁边颊上,仿佛一个痧药瓶口贴住腮上不下,方才算是不走气了。陈老大七弄八弄居然把烟枪收拾得很好,然后又从樊梨花手上把定心灯夺了过去,说道:“我来,这修灯芯工作也非要内行不可。”

樊梨花笑道:“你难道当我是外行不成,老实对你说,我虽然不吸烟,但我从前差不多天天替客人装烟,收拾烟具,我统统都会,我替客人装起烟来,不老不嫩,烟泡打得粒粒滚圆,装在斗门上,呼起来邪气爽口。”

陈老大喜欢道:“那末等一歇我请你替我装就是。”

樊梨花道:“从前客人吸烟,我天天替他们装装烟,居然有瘾头起来。”陈老大没有待她说完,抢着道:

“不要说装烟了,就是登在旁边鼻子里闻闻也要上瘾。”正说到这里阿宝气喘如牛的赶了来,指手画脚频频拍拍自己胸膛,对樊梨花道:“我吓是吓得来,刚刚买了烟出来,走到浙江路一爿影戏院那边前面有五六个巡捕包围了抄靶子,我心里一急,不知把四个烟泡往那里塞才好,一想,立刻握在手上,走到巡捕面前便举起两手叫他来抄靶子,岂知他对我面色一看便道:‘走。’于是我奔了回来,险是险得来,因为做贼到底心虚的。”阿宝说着把四只烟泡握得受了热气,都烊开来了。

陈老大忍不住笑道:“女人身上决不会抄靶子,你自己心慌缘故,对不起,对不起。”陈老大接了四只烟泡就往床上横了下去。

樊梨花又对阿宝道:“你放心好哉,下次假使路上碰着抄靶子,笃定泰山,你管你走路,不要东张西望,鬼头鬼脑样子,他们当然要对你注目。本来路上抄靶子,我从来也没有身上受过检查,不知你这样大惊小怪的。”

陈老大把烟泡打开,已经玻璃纸同烟黏做一堆,像膏药油一样,又像小鸡屙一样,嘴里只是“卒卒卒”的说着道:“这家断命人家的烟,真正热昏,烂得一朵糟,收膏收得又没有收上。”说着又问阿宝道:“阿宝你这烟一定勿是中央里买的,你道出来,到底到哈人家去买的?我晓得中央里的烟要比这身骨好上几倍,不信换个人再去买支试试看?”

樊梨花连忙赶到床前一坐,问道:“侬那能晓得勿是中央里买的?我这里客人买烟泡还灰,总归托阿宝,别人家他根本也没有,别冤枉人家了。”

阿宝听见说她勿是中央里买的,早一跳了起来道:“真正罪过,上有天,下有地,一个人良心摆在中间,不信你先生可以去打听是了。”

樊梨花边头问道:“阿是烟推板是哇?”

“当然推板,好阿会多说。”陈老大一边把烟顶在签子上在定心灯上滚法滚法发起来,一眼望到门口,看见房门洞开着,这一急非同小可,连忙喊道:“房门关起来,房门关起来。”樊梨花不知什么事,要这末促急,这时候阿宝走了,便随手把门带了上。樊梨花走过去把门闩了,回到床前来说道:“侬甚事体茄急,好像吓坏人,老实说你到这里吸烟,真不要放在心上,保不会出事体……”

陈老大不待她说完,把烟签子在空中一伸抢着道:“待到出事就来不及了,你别这样胆子大来西。”

樊梨花笑道:“捕房里包打听我个个都认得,不吹牛皮,交关兜得转,有事体我去讲讲交情,没有勿买账,你陈先生放大胆子好了。”

陈老大把第一筒烟装好,凑上火头“擦擦擦”一阵吸,停一停,徐徐喷出一口浓烟,喝上一口茶,把签子通了通斗门,说道:“谢谢一千家,公事公办起来,还同你讲交情,随便你兜得转,人跌了进去就是他凶,第二天解到公堂,明天报上一登,某人吸烟被捕,这个台坍尽坍绝,还可以做人吗!”樊梨花所谓捕房里包探都认得,这也是句随口说说的,其实她根本一个也不认得,无非在陈客人面前吹牛皮罢了。待她一个身体横下去当口,陈老大问道:“我问你,那里几个包探你认得。”

樊梨花又是随口吹牛道:“那里几个包探认得,讲到见了面都认得,若要我叫出名字,我一个也叫不出。”说到这里她恐怕陈老大还要顶斤较两逼她说下去,那就牛皮吹穿绷了,马上搭到装烟下面去道:“陈老大,我来,我来替你装两筒试试,包你交关满意。虽然长远勿装,但不吹牛,装得还不推班。”

陈老大又吸上一筒,喝了一口热茶道:“好好,你去装。”便把烟签子,烟泡一整交了给她。樊梨花上了手,便把烟泡放到嘴边一呵热气,使玻璃纸上受了潮,“擦”一拉开,居然烟膏同玻璃纸分离了,便用烟签子抵在头上,在灯上发起烟来,越发越大,像个气泡。陈老大看她手术还不错,笑道:“看你这付发烟架子,倒像是个老枪,真看你不出。”

樊梨花把烟泡在手掌心一滚一滚,滚了后,又在灯上一照,一照之后,又在手掌心一滚,非常忙碌样子,几次三番滚过火上照过之后,于是又放在鼻子上一闻说道:“陈先生,你说这票烟勿好,其实依我看看蛮有香头,只不过煎得粗些,灰似乎太粗之故,”于是一边在斗门上绕上去,绕到一筒勿大勿小当口,便把签子上烟搁在烟盘旁边,又用二个尖尖手指捏得高高的,长长的,在烟上打了一个洞眼,便授给陈老大道:“试试看,灵光哇?”

陈老大“擦擦擦”一吸之后,大为赞成道:“好极,佩服,佩服!再装再装。”

樊梨花笑道:“阿是哇啦?阿是哇啦?对你说灵光的。”于是又替他装第二筒,第三筒,第四筒,五十支洋烟,实在没有几筒可装,就完结了,待到煞末一筒,陈老大一定请樊梨花吸了,不必客气,樊梨花也就吸了起来,居然吸一口烟,喝一口茶,像个老枪样子,这样二人以烟铺上谈谈讲讲一直消磨到傍晚,忽然外边有人“彭彭彭”敲门,樊梨花立刻把定心灯一吹,把烟盘塞到床底下,对陈老大急忙摇摇手,叫他别做声。

“开门!开门!”房门外又“彭彭彭”敲着。

樊梨花在房间内死不做声,只装做房间里没有人模样。这时候房门外敲了一阵,好像二房东阿宝上楼来了,对了那人道:“喂喂,你敲门做什么?”

那人答道:“我是三江里茶房,有姓杨的客人喊她。”

阿宝道:“亭子间嫂嫂出去了呀,你这个人真呆得来,假使在房间里阿会勿开门?”

三江里茶房道:“那末我走哉,等一会她回来,托你转言一声,三江旅馆二五号房间杨先生喊她,叫她马上就去。”便下楼去了。

阿宝明知樊梨花在房间里陪客人吸烟,有不便开门苦衷,于是把房门弹了二弹。

樊梨花一听是三江里的茶房,并不是什么白相人,可是想把门开出来,因为他已经敲了一会,到后来再开,当然说不过去,于是索性只装做人不在房间里,死也不理会他。后来一听茶房走了,只听得“搭搭”房门上弹了几记,料知这一定是阿宝敲门,樊梨花连忙下了床赶过去把房门开了,一看果然是阿宝,忍不住格格格一阵痴笑道:“阿宝,阿宝,你知道我故意不开门的,因为在房间里弄这东西,万一开出门来,一个白相人闯进来,事体要讨厌哉……”

阿宝没有待樊梨花说完,抢着道:“我老早就料到了,所以我上楼来便代你回头他说亭子间嫂嫂不在家,可是他说有客人喊你,我们讲话你听见没有?”

樊梨花道:“听见听见,谢谢侬,这种断命客人,我真也不会理他,大一些旅馆不会去开,住到三江里去,一定是刮皮鬼,我真也不愿意到那里去。”

阿宝道:“啊呀,等一会他还要来喊你呢?”

“如果再来喊,我爽爽气气回头他,今天有客人哉。”樊梨花说到这里重又回了进房,用鼻子空中闻了闻对陈老大道:“真该死!房间里一阵鸦片烟气味还不曾散,这东西真讨厌,假使说捕房里来抄房间,捉燕子窠一进来闻到这阵气味,抵赖也无法抵赖,如果不吸烟那里来有这样一阵烟味。”

陈老大跳了下床,立刻把二扇玻璃窗一推了开去,说道:“你——你这人真是聪明一世,蒙瞳一时,不会把窗开出去,气味就散了,闷在房间里当然一时勿会散的。”

樊梨花笑道:“我没有笨到这个地步,难道我不会开窗,因为开了窗这鸦片烟气子吹到隔壁对过房间里,人家多一种疑心,以为我为亭子间里卖烟,也是难呢。”

这时候陈老大诚心勿回去哉,他把房门关关上,又回到床上去横着道:“樊小姐……”刚喊出一声樊小姐,连忙又改了口气道:“有人喊你嫂嫂,喊你亭子间嫂嫂,我也改了口喊你亭子间嫂嫂吧,好哇?哈哈。”

“蛮好,蛮好。”樊梨花坐在床上去道:“真的,我不再陪你哉,要做夜饭了,你在这里吃了夜饭,我要喊一支小菜,你喜欢什么?”

陈老大拖住樊梨花的手不放道:“夜饭也不必烧,我请你吃大菜去。现在辰光还早,再横脱一歇,我们洗一个面,你再换一件旗袍,化妆化妆,不是走出去也有台型了。”

樊梨花笑道:“阿是你请我吃大菜呀,罪过煞哉,还是我请你吧,上海几家大菜馆,依我看吃来吃去还是老晋隆。”

陈老大打床上一跳了下床,扬扬手道:“端面水,端面水,揩了面我们一同出去吃夜饭。”

樊梨花便端了面水给客人洗了面,她自己也就坐到梳妆台前净了脸,化妆,一边抹粉,一边笑道:“陈老大,这样呢,夜饭我不同你客气,你请就你请好了,不过夜饭之后我来请你看电影,拣中啥人家,你说,你说。”

陈老大道:“我挺恨就是看电影,黑漆迷涂里坐上二个钟头,头也涨煞哉。”

“那末你要到啥地方去白相,你说,我总归奉陪。”

“好了,我们吃了夜饭再作主张吧。”

一会樊梨花把脸部化装得非常艳丽,陈老大看到心里说不出的满意,说道:“你们女人出门一次,要这样的麻烦,我看你单一张面孔上,足足做了有一个钟头工夫,可是衣服还是不曾换,阿可以请你快些。”

樊梨花只是笑,一边匆匆忙忙开橱门,一看里面旗袍有二三十件,各色各样颜色都有,一时不知穿那一件好,沉吟一下道:“真的,给你一催,我不知穿那一件好哉?”

“现在秋天,本来是乱穿衣,随便换上一件算了,又不是出去做客人?”

樊梨花便拣了一件元色短袖丝绒旗袍,元色缎子滚的阔边,穿在身上,雍容华贵,实足是个大公馆里的少奶奶。樊梨花穿了上身,又在镜子前横照竖照,笑道:“现在穿元色丝绒,辰光嫌早哇?我知道走出去,一定有人注目。”

陈老大这时候已经等得十分心焦,拖了她就往外跑道:“喔唷,可以走哉,走哉,像你这样牵丝攀藤,实头少有。”

“好好,走走走。”樊梨花待临时走出门,重又回进去到镜子面前又看看发边簪着那朵海棠花歪不歪,明明是不歪的,故意又把它扶扶正,陈老大站在房门口,又气又好笑道:

“真该死,还没有好,还要插什么花!”

樊梨花方才把电灯关煞,匆匆奔了出来,把房门上了锁,一边下楼一边对陈老大道:“你也太性急了,一歇辰光都不能耽搁,假使这朵花插得一歪过去,走出去难看哇啦,侬是死人勿管,又不是插在你头上。”

陈老大也就不做声,二人出了弄堂,便东边走着,樊梨花在后面问道:“到啥人家去呢?吃中菜还是吃西菜?”

“你拣中吧。”

“我说吃中菜还是云南路天蟾舞台隔壁大发食品公司,西菜还是老晋隆。今夜你请客,要你拣中才对。”

陈老大想了想道:“还是中菜吧,现在蟹当令,不妨搭上二只大闸蟹,准定到大发去。”

陈老大同了樊梨花二人一同来到云南路大发食品公司,一进门上了楼,到了四号一只小房间,这里布置得还算不错,随即一个四号穿白长衫堂倌走了进来招待陈老大,仔细看时,不是别人,正是多年老朋友,长久不见了,陈老大握紧了他的手哈哈大笑道:“咦,国才兄,你……你怎么会到这里来做的,来了几时了?我为什么一些勿知道。”

四号招待员,名叫国才,展着笑容道:“来了有二年哉,我脱离了会宾楼就到这里,陈先生,你近来很好,今天有空到这里来?”

陈老大嘴巴对樊梨花跷跷道:“是她拣中贵处,说是堂子帮生意都交易这里,货色道地,吃惯了吃别人就不配胃口,所以我跟她一齐到贵处来了。”

国才跟上笑道:“欢迎,欢迎,”说着又对樊梨花望了一眼,觉得这女人面孔很相熟,这里好像常常有了客人带来的,便对她笑了笑说:“你……你这里来过好多次了,我认得你?”

樊梨花格格格一阵笑道:“你认得我吗?我也认得的,你姓什么叫什么不知道,只晓得你是四号。”

于是二人坐下,国才问吃几样什么小菜,樊梨花说:“先来四只大闸蟹,二雌二雄对搭,听说你们这里大闸蟹,道地阳澄湖来的,青爪红毛,今年蟹听说是大年,价钱呢?”

国才道:“蟹果然大年,但价钱勿肯便宜,准定我替你捡四只,拿上来给你看了再蒸?”

“好好好。”樊梨花挥挥手,叫他赶快下去捡。

一会国才捡了四只特大号的大蟹二雌二雄,一式一样大小四只,拎了上楼给陈老大、樊梨花二人过目,二人果然十分满意,问什么价钱,国才答道:“本来陌生客人上门吃,起码十二只洋一只,四只蟹要四十八元,现在大家老朋友,算了四十只洋罢,因为今年来价也贵,自己清血本要十元零一只呢。”

陈老大知道这样大蟹,非十元一只出外不可,的确便宜,心里也就不做声,樊梨花却伸了伸舌头道:“四十元吃四只蟹,也是骇人听闻,请到老钞票要八十元,合着廿元一只哉。”

陈老大道:“真正便宜哩,我有个朋友自重庆来说起,那边重庆有二个客地人到冠生园吃四只大闸蟹,因为没有问价钱,待吃罢开来一张账单,不觉大吃一惊,听见吓坏人,原来每只要六百元,四六要二千四百元,那客人当然大出意料之外,付不出这笔款子,责问冠生园为何不预先价钱标明,这分明是敲竹杠,这笔款子不但不付,还向他打官司,冠生园也请了律师,说是重庆当地不产蟹,所有均由飞机运来的因而价贵,中间更有大半死亡,当地人士无不知之,后来这场官司打到如何地步还没有知道……”

樊梨花道:“当然啰,重庆是啥地方,上海是啥地方,重庆不出产蟹,当然一蟹六百元不足为奇,上海四乡究竟是产蟹的,老票念块钱一只蟹,未免总嫌贵些……”

正说到这里只见四号招待员已经把蟹蒸热,一盘托了上来,另一个招待把醋,酱油,葱末,白糖,杯,垫,一样一样统安排舒齐,陈老大道:“喂,再烫二斤花雕。”

樊梨花道:“二斤太多了,除非你一个人喝。我吃了蟹就不想着喝酒的。”

“呔,你别说外行闲话,吃蟹非喝酒不可,因为蟹性子寒的,酒是发散的,你不喝酒,多少总要喝些。”陈老大老实不客气,捡了一只大雌蟹放在樊梨花的面前道:“快快趁热,这只真崭。”于是自己也捡了一支雌的,二人便嚼了起来,一时只听见“啐啐啐”声音,吃一口蟹,喝一口酒。二人一直吃到八点多钟,方才把蟹吃好,陈老大又喊了四只吃饭小菜,各人吃了浅浅二碗饭,待会钞菜账,一共是一百另八元五角,陈老大便摸出一百元二张钞票来找,又付四号招待十块钱小账,便匆匆忙忙回了出来。二人到了门口,樊梨花问道:“陈先生今夜你打算到那里去玩,你吩咐,我总归奉陪。”

陈老大朝前走了几步,搔搔头皮道:

“我看还是回去的好,因为酒喝得不少,人有些摇摇晃晃。”

“回去?回到那里去?”樊梨花盯紧了问。

“咦,回到你屋里去呀。”

樊梨花一听回到她屋里去,心想当然欢迎,于是一边走一边便扶了他,来到会乐里亭子间,开了房门进去,陈老大已经有些跌跌撞撞,走到床前便往下一倒,便糊里糊涂睡着了。樊梨花轻轻替他脱了皮鞋,把他二只脚纳在被里,又把他上身被头盖了,自己一举一动轻轻的,一些声息没有。这样一直陪他到十二点钟还是不醒,樊梨花便走到床前,到他耳朵边头轻轻唤道:“陈先生,你睡要把衣服解了睡呢,这样和衣睡着要受寒的……”可是陈老大不会回答,正睡得浓的当口。樊梨花无法可想,只得又坐在旁边陪了他一个多钟头,才见他翻了一个身,一双眼睛忽然光了起来,嚷道:“我要撒尿撒尿。”

樊梨花忍不住好笑说到:“撒尿下床撒末,又不是三岁小孩,阿要我来替你解裤子哇?”

陈老大这时候酒实在还不曾醒,眼眸珠红的,只见他下了床,有些跌跌撞撞样子,樊梨花本想喊他到露台上去撒,一想这付样子,那能好上露台,于是急忙拾了一个痰盂,接到他手里道:“就撒在痰盂里吧,啐啐啐,也没有醉到这个地步,你要是不在这里住夜,回到画锦里去,路上也真危险。”

陈老大撒了一场尿,樊梨花又急忙把痰盂去接了下来,否则又要给他拨翻地上。当下便到露台上自来水龙头上荡了,待回到房间里,陈老大又和衣倒床上睡了。樊梨花不得不把他喊醒道:“起来,我替你解了衣服,再下被。”可是陈老大就横在床上,懒得起来,樊梨花无可奈何,只得随他横着替他解了衣服,一件一件倒剥了下来,陈老大不是不知道,故意让她去剥,索性摊手摊脚横在床上,哈哈哈大笑道:“我真好福气,上床脱衣裳都用不到自己动手,不知是不是前世修来的艳福?”

樊梨花吃豆腐笑道:“我想你总是前世修来的,不然那里会有这好福气呢。”一阵剥一阵脱的一会儿只脱剩了一件随肉衬衫和下面一条短裤,才把他被头盖好,樊梨花自己也解了衣服快上床,陈老大不许她上床,把手推了推她道:“亭子间嫂嫂,谢谢侬,把我袍子袋里摸五十块钱,叫二房东娘姨赶快去买五十支洋烟,我每夜上床必要吸几筒方才会睡得着的。”

樊梨花道:“拜托你就将就一些吧,娘姨老早也睡哉,半夜三更还吸烟,就请你省省吧。”

“无论如何要办到,娘姨睡了,你去替我跑一次。”

“死人,你为什么老早不做声,老早不开口说。”

陈老大变付哭脸做了出来。

樊梨花还不曾想到陈老大这次吸烟并不是为了瘾不瘾,而是提足了精神要同樊梨花穷凶穷活,使兴子特别延长哩,可是不替他去办到,这一夜他不能入眠,也不好交代,当然还是为客人安逸起见,只得去替他买烟。当下虽然把面孔往下一沉,到他袍子袋里摸了五十块钱钞票,只得自己又披上衣服,带上房门,她深恐客人调虎离山之计,把房间里东西,趁她人不在时候,偷走溜了脚,所以她出门当口,轻轻把房门外的锁上了,就是客人要把东西偷走,也不可能。于是她一口气赶出去买烟。

樊梨花把烟买了来,开进房门,一看陈老大依然横在床上,光了一双眼睛对她笑道:“对不起,你奔得倒很快,只不过一刻钟工夫呢。”于是连忙打被里坐了起来。樊梨花道:“慢点,慢点让我把袍子替你披在身上吧。”说着便把挂在壁上袍子脱下,原来四支烟泡,她是藏在鞋子尖头上带来的,她一边把烟挖出一边道:“真叫你陈先生大面子,这半夜三更我从来不曾出去替客人买包烟,也只有你这样捉难。”说着一张嘴巴堵了起来。于是又弯下身去把烟盘家伙捧了出来,放在床上,陈老大一人急急忙忙装来吸了五筒,多下大致有三筒烟,也就不要吸了,请了樊梨花吸,说道:“快快横下来,还有三筒吸了就睡了罢。”

樊梨花老实不客气,也就横了下去,一边装着烟一边道:“房间里到底暖热,外边风大来,吹到身上,汗毛管也根根惊起。你想想,只开口一句,叫我出来买烟,人家因此冻出病来,也是这末一来。”

陈老大笑道:“晓得哉,我心里总归有数,多讲有什么希奇。一个人那能一条心待我,我也会那能一条心待人,一句话完全包括在内了。”

樊梨花把三筒烟吸一半糟一半的一会儿吸完结了,站起身把烟盘家伙收拾到床底下,于是二人才下被睡觉,可是这时候已经二点十分了。

到了第二天二人醒了回来,陈老大急要起身,樊梨花把他身体用力抱围住,不放他起来,说道:“我倒要问问你一句话,昨夜你吸那一顿烟,原来是不怀好意,你明明是吸了烟提足了精神来糟蹋我,你们客人也应该替我们想想,做了这行生意,也是无法可想,无非骗一口饭吃吃,何必再这样捉难我们呢?早知道你吸烟是为了这一件事,我真大不该替你去买烟。”

陈老大笑道:“难得难得,真正对你不起。”

樊梨花撒娇道:“对你讲讲,便说难得难得,对你不起,我问你,下次几时来?”

“下次随便几时,好在路近,我不时来望望你好了。”

“告诉你!要是不来,我牵记你的,听见哇?”樊梨花说一句笑一笑,接上道:“我每天在屋里日子多,难得出去一次就要回来的,你要是来,我总归等着你,假使你白天呒没工夫,店里事忙,分身不开,那末你就夜里来,预先约好了,我在屋里等你,你不是喜欢烟的吗?我也替你预备着,一个人总要放点天良出来,我虽然不幸吃了这碗饭,人果然下等,但我一颗良心还没有坏,我始终相信一份良心待人,人家也会一份良心待我。陈先生,我这话要听不要听?”

陈老大道:“对对,一点不错,那末这样好了,下次我要是来预先关照你,像昨天我来的一样就是。”

樊梨花对夜厢钱还不便同他提起,于是开口道:“真的,我忘了,你昨天夜厢钱付我没有付我?”

于是陈老大急急忙忙起身下了床,把袍子身上一披,打开皮夹子摸出五十元钞票,另外又加了二十元给她小伙,合共七十元,塞到樊梨花的手里。

樊梨花微微一笑道:“谢谢侬。”

这时候樊梨花接了钞票,一听是七十元,也不检点,以为检点了,未免派头太小,就往床上枕头底下一塞,匆匆下了床,热水瓶里倒了水给陈老大洗了脸,又把梳装台上雪花膏,司丹康,木梳,牙刷,一样一样搬出去放在旁边尽他取用。樊梨花道:“陈先生,要不要替你喊一客小肉面,早晨空心肚里出门,嫌饿的。”

“我早晨向来不吃东西。”陈老大把牙齿刷好,漱了口,用毛巾把嘴角一抹,打算就走。

樊梨花挽留住不放他走:“那末我买一碗豆腐浆给你暖暖肚,外边风很大,不吃些热的就出去,我终究不放心,只因你隔夜身体是虚的,你听我的话吧。”说着急急忙忙拿了一只碗,开了房门赶下楼,弄堂里买了一碗甜豆腐浆,飞飞热的端了上楼对陈老大道:“你趁热喝下,肚内一暖热,走出去也就不会怕冷了。”

陈老大把豆腐浆喝到一半,对樊梨花笑道:“你这个人倒还有情义,顾虑到客人这一切,你可说是一个情妓。”

樊梨花笑笑:“什么情妓不情妓,我向来抱定这个宗旨,客人好也就是我好,我好也就是客人好,我是靠客人吃饭的,假使我有三长二短,客人岂不是也是扫兴了,下次请你也是不会来了。”

“你这话极其澈底,我非常赞成。”陈老大把一碗热豆腐浆喝光,又说了几句感谢的话,也就走了。

这一天傍晚时候昨夜三江里那个茶房又赶了来,推进亭子间房门对樊梨花道:

“喂,你这个人也真自说自话,昨夜你为什么不去,害杨先生等了一夜,拿我来跳脚?”

樊梨花正坐在梳装台前化装,回转身一看是三江里茶房荣宝,对他一笑道:“啥物事自说自话,你昨天来喊,我根本又没有知道这一回事,你一进门就怪怨人家,碰得着哇?昨天阿是你当面对我说的?”

荣宝茶房道:“我明明对那个娘姨说的,叫她告诉你。”

樊梨花爽爽气气说:“别多烦了,到底啥人喊我?”

“杨先生,嘉兴客人。”

“嘉兴客人,阿就是前次只同我做过一个局的那个杨先生?”

“就是其,你把头梳好了,马上就来吧,他在二百廿七号房间等你。”

樊梨花随口答道:“晓得哉,我就来。”

樊梨花化装舒齐,刚正要出门到三江旅馆里去,眼眼头不巧,前天同陈老大一起来的一对昆仲,陈老大的弟弟陈老二闯了进来,他原是樊梨花约他今天来的,免得同哥哥二人冲突,当他一闯进房间,只是对了樊梨花鬼头鬼脑笑道:“嫂嫂,我问一句话,我哥哥昨夜是不是住在你这里的?”

樊梨花一个惊讶道:“不曾呀,你哥哥自从前天你同他走了之后,就一步不曾来过?”

“我哥哥昨天吃了中饭就说是出去批货批货,一直到夜里不曾回家,我以为他一定在你这里,我打算来捉他,可是我们兄弟二人,一个走开,一个便不能离开店,否则没有人照顾了。一直到今天早晨才回去,我问他昨夜住在何处,他说是朋友家里叉了一夜麻将。”陈老二没有说完,又急急忙忙把房门关了起来,好像怕给人家看见的,接下去又说:“好好,没有来过顶好,你约我今天来,我不失信用。”

樊梨花喜欢道:“真的,我倒忘记了,你陈先生假使再晚来一步,我又要出去哉。请坐请坐,坐了再说。”又端了茶,授了烟,陈老二道:

“出去,你到那里去?”

樊梨花笑嘻嘻道:“为之栈房里老客人来喊过二次,昨天来喊过,我没有去,今天又来喊,真惹气得来。”

“啊呀,那末你要到栈房里去,我还是知趣点走了吧。”

樊梨花一阵撒娇道:“我不放你走,我宁可不去,老客人勿去也呒没关系,你陈先生难得请过来的,当然先招待你啰。”说着又靠近贴住他的身边坐下,敲钉截脚道:“陈先生,准定这样好吗?你来我就不出去,三江里我派人去回头他。”

陈老二顿然有些浑淘淘起来,只是笑着不做声,有些怕难为情样子,脸是红得什么似的。

樊梨花拍拍他肩胛笑道:“这有什么怕难为情,这里没有别人,只我同你二家头,你答应一声,我就不出去。”

“我只怕哥哥找到这里来,那就僵了。”

“勿会,包你勿会,你哥哥来,我不开房门,他当然不能打窗口飞进来,你大胆放心好了。”

陈老二又想了想道:“我心里有些怕,孙子王八蛋骗你,我出世到今朝实实在在不曾同人家女人住过一夜,我还不曾结过婚。”

樊梨花笑道:“倒是一个童子货,那末我越发要留你,不放你回去了,哈哈哈……”说着把他拦腰一抱紧了。

陈老二脸一红,哈哈哈笑道:“嫂嫂,你别这样说,我难为情得来。真的,我哥哥倒讨了阿嫂,我今年也有二十二岁了,哥哥还不曾替我娶女人,我女人不是没有,老早就订了婚,因为我哥哥说我年纪还轻,到二十四岁娶亲正好,你想想,还要等上二年,断命不断命!我做人做得一无趣道。”

樊梨花忍不住笑道:“所以你也要出来白相白相想走走歪路哉?二十二岁的男人,还不曾近过女人,上海滩上的确少有,不过我告诉你,上海女人果然多,我劝你还是自己谨慎些好,一个不留意就要失足,一失足就成千古恨,切记,切记。”

陈老二同他哥哥脾气完全不同,有些戆直,又有些书呆子,这是由于太忠厚的原因,他居然也到樊梨花门口里来白相,却演下了许多滑稽的故事,把樊梨花肚皮也笑痛了。当下她劝了他一番,看看他有些漠知漠觉样子,料到他年纪活了二十二岁,好像入世未深。什么都不懂似的,樊梨花就不把他放在心上,对他冷了大半截觉得此人甚戆。开口问道:

“陈先生,你到这里来白相,你哥哥知道了会不会吃排头?”

陈老二道:“不会吃排头,顶好不要给他知道。”

“万一他撞来看见了你,如何办法,我劝你还是回去了吧?”

陈老二道:“他看见我也没有什么了不得,我就当场对他说:哥哥,你为什么不替我结婚,因为你不替我结婚,我现在坏了。我哥哥听了这话,不是年内就要替我结婚了。”

樊梨花忍不住笑道:“你说得这话可不要吃你哥哥二记巴掌,打得你七死八活。”

“嘿嘿,他打我巴掌,我就拆伊烂污,老实不客气同他吵分家,画锦里那爿顾绣店一半是我名份。”陈老二说到这里又接下去道:“打巴掌倒不曾的,我不是没有手,不会打还他,他打我一记,我就打他二记,只是到外面为了女人闹出事来难为情,多少失面子。”

樊梨花听听他讲话有时又很正路,很有道理,知道外面为了女人吵出事来失面子,便又问他道:“那末你今夜到这里来白相,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你的钞票带了多少?”

陈老二连忙挖出一只皮夹子道:“钞票我有,你要多少,我送你多少?我出来白相,诚心用钞票,我明天还送你绣花被面,偷出来,不给哥哥知道。”

樊梨花一看钞票果真不少,心想拿了这种人的钱,心里有些对不起他哥哥,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陈老二把钞票挖了出去,塞给樊梨花手里道:“这里一共二百三十五元五角,我一起交给你,总够了?要是不够,明天我再补过来,我的店在画锦里,决不会拆你烂污。要是人逃走,店总不可以逃走。”说着又把皮夹子打开给樊梨花验看,表示悉数挖出来了,分文不存了。

樊梨花把钞票接到手里,一看果然是二百几十元,考虑了一下,决意璧还他一部分道:“陈先生,我对你说,这样白相一夜也用不到这许多钱,要是我同你陈先生陌里陌生,老实说:你给我多足多也受得进,只是我同你哥哥相熟的,过天要是给你哥哥知道,我收你这许多钱,变做我诚心敲你竹杠,这坏名誉的事我是不愿做的,所以我收你一些,其余统统还给你。”

陈老二摇摇手道:“勿管,我的脾气强到底,我的钞票也同我脾气一样强到底,出了皮夹子就不愿回进去。”

樊梨花不觉大笑道:“你这人真是戆得来,阿有钞票也发脾气的,我听也没有听见过。”

陈老二道:“勿关,你不收我钞票,你就看我钞票不起,看我钞票不起,就看我陈老二不起。”说着把空皮夹子拍拍,往袋里一塞,喝了一口茶,就往床上翻了一个筋斗,便躺直在那里,“葛得葛得”尽笑。

樊梨花心想:真是客人接到今朝,从来没有接着这样一个怪客人,便走到床前劝道:“陈先生,你年纪轻应该听我的话,你们生意人筹钱不容易,钞票就不应该这样不当钞票用,我这里住一夜也只得八十元够了,你就看我吃这碗饭的人苦恼,算送了我一百,我已经心满意足,为什么定要我收你这许多,隔一天万一给你哥哥知道,我收你这许多钱,还不是说我敲你竹杠,名气难听不难听,好吧你听我的话,我收你齐头数一百吧。”

陈老二这家伙真有点戆呼呼,便把一百卅五元五角往房间地上一撒道:“你一定不要,我也不要。大家不要,老实对你说,我不是没有钞票的人,我家中十块头钞票要糊板壁,五块头钞票生风炉,一块头钞票揩屁眼,你不信问我哥哥。”

樊梨花急急忙忙把地板上钞票一一拾起来:“真碰得着,阿是你这人发神经病?你不收回,明天我去还你哥哥,你家中这许多钞票,糊板壁,生风炉,揩屁眼,倒好像开了一爿银行,我真也不信,我明天定要问你哥哥,你这人一定有毛病。”

陈老二听见樊梨花说他有毛病,抢着:“孙子王八蛋有毛病,你再说我有毛病,王八蛋就要光火。”

樊梨花把地上钞票拾起,点了点数目,不曾缺少,便放在抽屉里,知道同这种戆徒一世讲不明白,还是省点精神,收下了他再作道理,于是坐到床沿上道:“侬呒没毛病,呒没毛病,我知道你是呒没毛病,好了吧,现在我问你,还是就在这里白相,还要到外面去?”

陈老二道:“我不到外面去,只怕给我哥哥撞见,你坐在这里陪我。”

“现在辰光早哩,你打算做个局呢?还是交夜厢?”

陈老二莫明其妙道:“什么?你讲的什么?”

樊梨花知道他白相门槛毫无,皮毛都不够,真是一块嫩豆腐,也就不盯紧问下去,只道:“好吧,你就睡在这里,决定不再出去白相?”

陈老二摇摇头,表示不再出去了。

樊梨花又问他:“那末你夜饭吃过没有?”

“没有吃过,你替我喊碗阳春面。”

樊梨花忍不住笑道:“像你这样阔绰,夜饭只吃一碗阳春面,真是当着不着,出去喊阳春面,台也坍光了。”

陈老二道:“阳春面不喊就替我喊碗蛋炒饭,要用皮蛋炒的。”

樊梨花捧了肚皮尽笑道:“侬要死快哉,皮蛋炒饭,我听也不曾听见过,除非你陈先生吃惯皮蛋炒饭。”

二人正七搭八搭,又有人来“冬冬科”敲门,樊梨花急忙赶过去问哈人,原来是三江里茶房又来催了,说是房间里嘉兴杨客人等得心焦不过,再三叫我来催,问你到底去不去,不去也就算了,他另外喊别人。樊梨花把房门开出一些些道:“对你不起,我今夜有客人哉,请你回头杨先生,另外喊别人吧。”

茶房跳脚道:“那末你刚刚为什么答应我说马上就来,你还不是寻穷爷开心?”

樊梨花对他笑道:“谢谢侬,不瞒你说,我刚正走出,一个姓陈的客人恰恰闯进,真真对你不起,我也是出于不得已。”

茶房不做声,悻悻地走了。

待樊梨花把门关上,回到床前一看,陈老二不见了,连忙喊道:“陈先生,陈先生……”

原来陈老二听见有人敲房门,当做他哥哥找到这里来了,吓得魂不附体,急忙打床上一跳了下来,就往马桶布幔后面躲了进去,死也不做声。待到那个茶房走了,他还是没有知道,樊梨花喊了二声不见回答,料知他一定躲在马桶布幔后面,便奔进去撩开一看,果然避在里面,忍不住一阵笑道:“陈先生,可以出来哉,人也走了,还怕什么呢?”

陈老二方才拍拍自己胸膛,贼头鬼脑走了出来,说道:“我魂灵也没有了,下趟无论何人敲门,一律不许开出来。不瞒你说,从小我就胆怯毛病,只要一受惊,一个人就会昏过去不省人事,这毛病今年春天发过一次,昏过去三日三夜不醒,我哥哥把我后事统统安排好了,就只差胸膛一口气没有咽下去,所以没有下棺,到第三日半夜里忽然回醒了过来,我好像做了一场梦,到阴间白相了一趟……”

樊梨花听到这里连忙摇呀手止住他道:“够了,少讲二句把,吓坏人的,你要是昏倒我那里,我只有送医院,一方面把你哥哥喊来,我可以一切死人勿关。”

陈老二老脾气又使了出来,到床上做起市面来,把床上二条湖绉被面翻筋斗豁虎跳弄得不成样子,樊梨花抱怨道:“陈先生,谢谢侬,我这二条被面要二百多块钱,请你替我做人家一点吧,我见了你头就大了。活了这点年纪,赛过三岁小人一样。”

陈老二只是嘻嘻嘻哈哈哈尽笑,照样翻他筋斗,把一张床棕绷翻得格格的响,樊梨花无法收拾他,世上少见的阿戆,便把床上二条被头掮了下来放在椅子上,让他一人去天翻地覆,看他翻了一阵力气也完了,忽然高声嚷说:“夜饭,夜饭,我要吃夜饭。”

“夜饭,我不知道你要吃啥介名目呀,一会阳春面,一会又要皮蛋炒饭。”

“随便随便,你去喊一客吧。”

“排骨菜饭要吃哇?”

“好好,就排骨菜饭吧,要去皮减瘦。”

樊梨花不去理睬他,管她下楼去喊饭,心想想排骨就是排骨,还要去皮减瘦。又是奇闻,这个陈家里一定有毛病,到台上去倒可以唱滑稽,当下便在弄堂里点心摊头上喊了一客排骨菜饭,待回到椅上陈老二却一人那里翻抽屉,樊梨花一赶去脸着道:“侬要死快哉,翻……翻我抽屉……”

樊梨花一个纵步抢了上前,把陈老二一双手捉住,就往旁边一拖说道:“你真是呒亲头,我走开一步,你就翻人家抽屉,阿是偷我物事?”

陈老二哈哈一阵大笑,又跳到床上去了。

隔了一会排骨菜饭送了上来,樊梨花抽了一双自己吃的银筷给他吃饭,陈老二赤了肉脚,打地板上走到台子旁边来坐着吃饭。樊梨花恨得入骨道:“要死,赤了肉脚在地上奔,等一歇又踏到我床上去,弄得一褥子一被头都是龌龊,我还是前天汰的褥子被头呢。”说着赶快拿了一块湿布。替他弯下腰去揩脚底,把他揩得脚底嘻嘻嘻哈哈哈的发痒。樊梨花又忍不住笑道:“替你揩,还动什么的?”

陈老二只得不动,让她揩脚底,这一付样子,真仿佛娘收拾自己孩子,想不到他倒是一个客人哩。

一碗菜饭居然吃得滑塌精光,不及洗脸,一纵到床上去,樊梨花这一急非同小可,立刻把他拖了下床道:“你简直三岁小人都不如,吃了油滋黏搭的菜饭,一张嘴上满是油水,不替我洗洗,又去涂到床上去,你下来不下来?”

陈老二嚷道:“下来,下来,下来。”

“你穿了拖鞋下床,好好的洗一个脸,用肥皂擦擦。”

于是拖他到梳装台上洗了脸,擦了肥皂,樊梨花在旁边监督着,然后再让他上床,这样一直缠到十点多钟,樊梨花心里想想,认为陈老二住在这里,终究有些不妥当,只怕给他哥哥知道,还当做我逼他住夜,说起来多末难听,索性同他哥哥不认得也就算了,索性做个局,一歇就走也就算了,像他这样一个戆呼呼的人,明天回去一定要七讲八讲告诉人家,这样出去多末难听。虽然我吃这行饭,本来是做生意,啥人会不知道,可是我不愿坏名誉落在这种猪头三嘴里,总括一句话,我还是为来为去为了他的哥哥面前难以交代,明天他哥哥赶来责问我起来,教我拿什么话回答他,并且陈老二又不曾结婚,完全是个童子身体,我来破坏他的童贞,老实说,这念头孙子王八蛋要想,这种嫩豆腐根本是乏味的。想到这里更觉得不能接他夜厢,金钱银子是用得完的,交情是用不完的,我为了良心上愧对他哥哥,那末我决意打发他走路,于是坐到床上去对他道:“辰光已经不早,你可以回去哉,为什么还不走?”

陈老二光起了一双眼睛问道:“什么,你叫我回去?”

“蛮对,请你回去,你要来白相,请你明天再来,我们这里没有男人住过夜的。”

“你这里是堂子呀,堂子不能住男人的吗?”

樊梨花啐了他一口道:“热昏,啥人告诉你这里是堂子?陈老二,你勿三勿四要是一定勿肯走我立刻报告看弄堂巡捕。”她打算吓他一吓,看他会走吗,那里知道这个戆徒,吓不退,非常的强横,他舞手跳脚道:

“谈也勿谈,喊巡捕,上海滩上越是喊巡捕,越是起码人,只有马路上瘪三才见巡捕怕,晓得哇?你把喊巡捕来吓我,嘿嘿,省省。”

樊梨花故意奔过去把房门一开,装得像下楼喊巡捕样子。

“你去喊,请你去喊,当真你以为我洋盘,付给你住夜铜钿,你可以不答应我住夜,你可以黑良心吃没我钞票,操那个娘!”

樊梨花一个愕然道:“喔哟,你嘴里开花?我几时黑心吃你钞票,我不是还你,你摔在地上?”说着立刻回了进房,打开抽屉,把陈老二给她的钞票,如数璧还了他道:“谢谢侬,这是你的钞票,原璧奉还,请……请赶快出发,我这里既不是堂子,也不是花烟间,你走错了门口,还是另请高明。”

可是陈老二又把钞票摔了一地板,耀武扬威道:“叫我走,万万办不到,来得决不回去,一夜也要住一夜!”

樊梨花道:“你一定不走,我派人喊你哥哥来,说你是个无赖,到这里来捣蛋,你再敢不走,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闲话关照你。”

陈老二听见这句话才有些毕威样子,不做声,樊梨花道:“客客气气还是知趣点赶快走了,钞票也带回去,我不是没有看见过钞票,你不要以为钞票多,来压倒我,这是压不倒的,我喊你走,是为了你好,因为我收下了你的钱,留下了你住夜,我便对你哥哥不起。”

陈老二恨恨道:“你一定同我哥哥睡过觉,所以口口声声,哥哥,哥哥,你是个烂污皮!”便一跳下床,把袍子一披,马上走路。

樊梨花把陈老二赶了走路,在地板上把钞票一张一张拾起,心想:这个家伙出去兜了一个圈子也许还要再来,因为他不曾把钞票收回去,心当然不曾死的,于是把钞票理理好放在台子上,静候他回来,一直守到半夜十二点敲过,还不见他回来,于是把房门关关上睡觉了。

到了第二天一早陈老大就赶了来,樊梨花还不曾起床,听见“冬冬冬”敲门声音,心想一定是他来了,便撩开帐子问道:“啥人呀?”

陈老大道:“是我,陈老大呀。”

“等一等,我马上来开门。”樊梨花打被窝里一跳起来,衣服不及披,就随身一件马夹,一条短裤把门上司不灵锁扳了,又连忙回到床上被里去。这里陈老大进了房间,随手把门带了上,走到床前问道:

“亭子间嫂嫂,我问你一桩事,舍弟昨夜到这里来过没有?”

樊梨花立刻嚷道:“算了,不要去谈起了吧,你的弟弟是不是有毛病的?昨夜来是来过,同我缠了足足一个半夜,我给他缠得头也大了,从来也没有见过这样一个古怪的人。”

陈老大急道:“当真他到这里来,好不胆大的东西,操伊拉娘,真不是一个货色,你要是说他有神经病,这里他倒又曾来白相,神经又会灵清起来。昨夜我知道他一人溜出来决不是好路道,我本想到你这里来问问,只是我女人睡了,店门没有人看,后来一直等到他十二点钟方才回家,我查问他到那里去的,死也不回答。我问他账内短少二百五十元,是不是你取的,死不做声,我一时火不知那里来的,就打了他一记耳光,他竟就同我吵得什么似的,说是二百五十元嫖堂子花了,拿我只乱咬,你想:我气不气……”

樊梨花道:“对的,二百五十元在我这里,我丝毫不曾拿他,并且再三叫他带回去带回去,他把钞票撒做一地板,说是他的脾气强到底,他的钞票也会强到底拿出了皮夹子,便不愿回进去。这样我同他推托了足足有一个多钟头,待我把他塞到袋里,他又摸了出来撒做一地。后来一想:我同你是相熟的,而你的弟弟就不应该接他住夜。假使不知道没有关系,既然知道了而收受他的钱,留他住夜,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所以当时决然拒绝他把他逼了走路。现在这笔钱放在抽屉里,请你带回去好了。”

陈老大说了许多感谢的话,樊梨花道:“这无非各人凭凭良心,假使我不顾情义,接了他住夜,收下了他的钞票,你现在来查问,我也可以一概勿认的。可是我以为一个人的交情用不完,金钱是用得完的,虽然我吃了这碗饭,把金钱看得太低了,所以到现在一无积蓄呢。”

陈老大要紧回店,也就匆匆走了,可是樊梨花心细如发,料到陈老大回去一定责罚他弟弟,那末他的弟弟必要赶到这里来吵闹。于是急忙打后面追了出去,一直追出几门,出了弄堂,在马路上方才把陈老大追回来,便在马路上再三对他说:“陈先生,有句话忘记对你说,现在你回去,无论如何不要责罚你弟弟,你只当没有这一桩事,也不要去追究他了,我是一个顶顶怕烦恼的人,他不要受了你一顿骂,到了晚上又要找到我这里来同我吵,我可没有这许多精神。”

“你放心,决决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