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过了没有几天樊梨花身浪已经干净,可是她也忘记了吴起行,便一直没有到艺林里去,这一天傍晚她刚正化好了妆,打算锁锁房门上公司时候,一个五十开外的人,上得楼来,刚正樊梨花跨出房门,这个人便问讯到她面前道:“请问这里有个姓樊的小姐,她还有一个名字叫亭子间嫂嫂,是不是住在这里?”

樊梨花道:“住是住在这里,请问你先生找她有什么事?”

这个人连忙答道:“鄙姓虞,名字叫杏齐,我是曾水手先生介绍来的,樊小姐是不是你?”说着打袋里摸出一张曾水手介绍的卡片,樊梨花接在手里一看便笑道:

“不错,就是我本人,我就叫樊梨花,你虞先生是曾家里介绍来的,前几天他对我说起这句话,原来你虞先生同他一个行里同事?”

“对对,正是。到底耳闻不如目见,你樊小姐真是绮年玉貌,赛过活神仙。”虞杏齐一边拱手一边恭维着一阵哈哈大笑。樊梨花便重新开进房门,请他坐下,一番殷勤招待,把虞老头子喜得眉花眼笑起来。樊梨花记得曾水手曾经对她说道,这个老家伙非常的寿头寿脑,现在看来真是寿腔的,另有一支弓,叫人笑痛肚皮,她极力忍耐在肚里敷衍着说:“虞先生今年多少高寿了?”

“老了,不中用了,今年虚度五十七,再隔三年六十上庆,打算再闹猛闹猛,不过时世不好,得过且过,所以我现在也还喜欢出来白相白相,自己会得寻乐。”

樊梨花道:“这点高寿何必还出来做,落的在屋里享享清福,想必公郎都出道了吧。”

虞老头道:“我一共三个儿子,都早已出道,大儿子在浙江兴业银行,老二在福泰钱庄,老三在万利纱号,并且我仿外国人办法,都把他们分了家,由他们自立,我每月只到手他们一千元津贴另用,三个儿子公摊,每人三百三十三元三角三,我老头子一切生活费用都同他们不相干。我自己通商里做做,譬如寻些外快,好得年数久了,行里也买我一些帐,只须每天到到,签个字,干领俸金。樊小姐,我是一个顶顶喜欢白相的人,不瞒你说,我十六岁就开场嫖堂子,从十六岁白相到现在五十七岁,这几十年来没有出过一趟毛病,生过一朵杨梅疮,不吹牛皮,连白浊都没有流过一回……”

樊梨花急着笑道:“啊呀,这是你虞先生白相门槛精,小伙子真谈也不必谈,真佩服你。”

虞老头子听见樊梨花这样恭维他,又忍不住笑道:“白相门槛精,也是说说罢了,真正白相门槛精的人,出来弄女人不但用不到花费一个钱,而且还要女人倒贴给他,这方才称得门槛精,否则弄女人花钱,都不能称做门槛精。像我们老头子已经够不上这资格,所以更说不到门槛精三个字。”

这时候说说讲讲倒搭去了半个多钟头工夫,樊梨花心想:这老家伙到底住夜不住夜的,不然我也要出门去哉。于是说道:“虞先生,我同你讲句自家人说话,你今夜到底那能?”

虞老头子连忙道:“住在这里,住在这里。”

“你住在这里我就把衣服换一换,横竖不出去了。”樊梨花说着对老头子媚紧眼睛笑了笑道:“你又不说,你不说我还当做你不住夜,只来坐坐房间走了呢。”于是把身上衣服脱下,换了一件家常穿的,同时又替老头子,换了一杯热茶,坐在他身边陪着他:“虞先生我倒有句话打算问你,我在这里你怎么知道的。”

虞老头子道:“你的名字我老早就知道了,我一向想要到你这里来,只是不知你住在多少门牌号头里,讲到你的芳名,我去年就知道了。”

樊梨花笑道:“你去年就知道,为什么直到今年才到我这里来,也许心血来潮了才想起我,是不是?”

虞老头子道:“这倒并不是,因为我白相的场化多,今天这里,明天那里,川流不息的在外边应酬,我出来白相女人一半也并不是为了自己享受,倒是应酬朋友,你们知道我喜欢白相,便要我做响导,有一次我带了十多个朋友看外国女人赤光了身体跳草裙舞,一个月中像这样事也不知有多少次数。”

樊梨花伸只手在老头子肩胛上一拍,叫道:“喔哟,倒看你不出,一部垃圾马车,样样倒要白相白相的,门槛好不精,白相了中国女人不算,还白相到外国女人身上去,草裙舞有啥看头,真想不穿。”

老头子只是头颈缩急了哈哈哈尽笑,笑得像个弥陀佛一样,樊梨花索性吃吃他豆腐,把他下巴的胡子用力拔掉了一根,老头子“哇”喊了一声,吃惊道:“你真呒亲头,痛哇!”

樊梨花一阵痴笑道:“为之你痛,才拔你呢。”

虞老头子急忙起身赶到镜子前照了照,气咕咕道:“真呒没亲头,打绷打绷,阿有拔掉人家胡子,你一共拔下几根?”

樊梨花笑得上气接不着下气道:“你虞先生的胡子弯弯曲曲的真像我下面的一样,噱是噱得来,我肚皮也笑痛了。”

这时候虞老头子当然不肯放过她,扑过来就在樊梨花头顶上“笃笃笃”连连敲了几记,笑着责问道:“你越发呒大呒小,上下不分了,把我胡子比你下面的东西,你到底是人还是畜牲?”

樊梨花只是缩了头“格格格”尽笑。

虞老头子住了手,往床上一靠,有些气喘道:“我不同你动手动脚,你先拔我胡子,我才敲你头顶,你明天接不着客人,管我屁事。”说着忽然想起还有夜厢钱没有付,连忙打袋里摸出一支皮夹道:“亭子间嫂嫂,跑来跑来,夜厢我还没有交付你呢。”

樊梨花便坐到床沿上,看见老头子皮夹子胖胖的,里面装满了钞票,心中一动,知道他是个精刮麻子,心想:你越是精刮,我越是要动动你脑筋,于是说道:“夜厢钱为啥介急急,慢慢的好哉。”

“多少,多少数目?”

“咦,你不是托曾先生来打听过的吗?”

“不错,我忘了,是不是六十块钱,包括一切在内?”

樊梨花点点头道:“这是卖曾先生面子,少做你三十支洋。你去打听,现在起码是八十元一夜,外加十元点心,合共九十元,少办不到,多也我们不要,规规矩矩的现在只收你六十块钱,连点心钱在内,真是苦生意。”

虞老头子便点了六十元钞票塞在樊梨花手里,迷紧眼睛笑道:“谢谢你,便宜我三十支洋,我肚内有数,下次多来二次就在内了。生意是越做越发达,客人多一个好一个,对哇?”

樊梨花接了钞票也不数,就往抽屉里随手一放,身体回过来道:“真的,虞先生,说起我有一桩事想同你商量,今朝又要付房钱,又要买米,一时手头真兜不转,刚刚许先生又送一听油来,真是天大的情面,别人轧油轧米,我家都不必轧得,可是由我一双手做来,真是常常捉襟见肘,要是不买,眼见不能开伙仓,所以想想还是要买下,今天我派来派去还缺少五百支洋,你虞先生能不能帮我一小忙,一个星期里面做下来,如数归还你,决不会拆你烂污,我的事曾先生一肚皮你可以问问他。”

虞老头子大吃一惊,听见樊梨花向他开口商借五百元,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张口结舌的半天吱唔不出。樊梨花当然存心捉难他的,看见这付样子忍不住笑道:“虞先生,你说哟,暂时同你调调头,只一个星期,就归还你的。”

虞老头子正色道:“真不瞒你说,我实在没有力量,请你还是把房租慢一步付,或者把米少买一些,不是用不到这许多钱了。”

樊梨花道:“分文也不能缺,起码五百块钱不可,我一样一样告诉你听,房钱已经积满三个月没有付,八十元一月,三八便二百四十元,米二斗要买哇?洋钿就是二百三十,一听油是三百二十九元四角,如果依我这算法,五百元还打不倒,你替我想想,是不是非要五百元不可。我当你自家人,讲自家闲话,别人面前我决不开口,何必要坍这个台,要坍还是坍在自家人面上,虞先生,你不是不能帮我的忙,你不用装穷,我决不会拆烂污,我要是为了五百元拆你这个烂污,难道我只值五百元吗?”

虞老头子愁急道:“我实在没有钱,我今天到这里来白相还是第一次,你就开我条斧,未免大过分了。”

樊梨花嘴巴堵了起来道:“不过同你调头性质,有什么稀奇,上海滩上大亨,弄尴尬了调头的人也不知多多少少,贵本家虞洽卿常常坐了汽车当当头,是人人知道的事,那末我今日也弄尴尬,同你商量,你就不答应,一次也不应酬?”

“不是不应酬,可是要我拿得出才好,天皇老子!”虞老头子几乎要哭出无赖来,手在床沿上“冬冬冬”捶着。

樊梨花隔了一会才道:“那末随你心意帮我多少忙就多少好了。”

虞老头子垂了一个头不做声!分明一个钱也不应酬,他说:“嫂嫂,你不用装穷,故意来寻我开心,你功夫这末好,我领盆你是了。”说着下床撒了一场尿,束束裤子又回到床沿上一坐着:“我想早一眼睡觉,别的都是废话,钱不钱还是免开尊口。”

樊梨花半真半假道:“你简直是梁新记,一毛不拔。……”

虞老头子上了床,自得其乐的老老早就下了裤,对樊梨花道:“你骂我一毛不拔无没关系,迭两个老吃老做,老面皮惯了的,任你如何手段开上来,我总归老过你头,不吹牛皮。”

樊梨花对他一个白眼,不做声,心想:老甲鱼倒实头可恶,简直榨不出他一眼油,便恨恨地逼视他一下。

虞老头子已经睡了下被,看见樊梨花这付样子,笑笑道:“那能?阿是你恨我?我劝你还是不要恨吧,我们还是结交一个朋友吧,你要是借不到钱,就存心恨我,那末你客人将要做一个断一个,自钻牛角尖。”

樊梨花还是不做声,对了他尽望着,心想:老甲鱼门槛实头精的。

虞老头子笑道:“我来这里白相,做你一个夜厢,出你六十大元,手续已经清清爽爽,一无瓜葛,那末我的义务已尽,忙已经帮过,你还有什么话说,还有什么忙可帮?所以你就不必再讲起钱,毫无通融余地,知道吗?”

樊梨花又气又好笑,便不去理睬他,管她离了床沿,抽了一枝烟,散散胸中闷气,便伏在窗沿上看看下面弄堂里夜景,只见进进出出对过响导社里女人,非常的忙碌,虞老头子却在床上嚷道:

“嫂嫂,你究竟啥辰光上床?教我一人睡着算什么名堂。”

樊梨花面孔望在窗外,冷冷的答道:“陪你辰光还早哩,至少要到下半夜二点钟。”

“操伊拉,你又不是八仙桥,八仙桥夜厢要到下半夜一二点钟开场,你也搭这断命架子!”

“只有你像猪猡一样,这末早就上床,好像前世没有睡过,你听见过没有,阿有小姐九点多钟就陪着客人窝在被头里,有哇?叫名老白相,又像是洋里洋腔。……”

虞老头子一阵乱叹气道:“好好好,我洋里洋腔,还有什么话说,老子出了钱来白相,受你气。我想:你今夜一肚皮不乐意的原因,为来为去还是没有把五百元借给你。”

樊梨花立刻回过头来道:“谢谢一千家,我没有看见过钞票,要是我有了这个心,天火烧。”

“当真就会天火烧,哈哈!小人攀谈。”

“那末我不得好死,要是你冤枉我,也不得好死!”

虞老头子索性不去理他,越谈越不成话了,便翻了一个身,面孔望了里床,装着睡着了。那里知道没有多少工夫,真的睡着了,樊梨花喊了他二声不响,便把帐子放放下,电灯关熄,房门锁锁上,一人私下溜了出来,她一直赶到艺林跳舞学堂里去看吴起行,因为那一天分别以后有块绢头失落她家里,特为送还他,一方面望望他。

樊梨花一口气赶到艺林,推进门一看,里面人山人海,眼花缭乱的,一时他找不到吴起行,便悄悄问阿唐道:“吴先生来过没有?”

阿唐笑笑道:“这里吴先生有四五个,不知你找那一个?”

樊梨花道:“我找的吴起行,你不是不知道,故意这样同我搅七念三。”

阿唐贼头鬼脑,头在人丛中一张一张道:“走了走了,刚刚走,你早五分钟来就碰着他了。”

樊梨花大为扫兴,于是把袋里一块绢头摸出交给阿唐道:“明夜他来,你说我来看过他,这一块绢头失落我屋里,特为带来还他,托你转交,我现在就走哉。”

阿唐把绢头往低橱里一塞,回转身一看,樊梨花已经溜走了。

待她赶回亭子间,开进房门一看,虞老头子把电灯开亮着,手在床沿上“冬冬冬”捶着大发脾气,“我问你,趁我睡着当口,你到那里去的,老实招出来,真正混帐王八蛋,当我洋盘到直梗地步!”

樊梨花大吃一惊道:“虞先生,我没有到那里去呀!”

“你还不老实招出来,还说没有到那里去?我醒回来是九点半钟,现在已经十点半钟,你明明出去一个多钟头,可见你一定又答应客人,到栈房里做了一局,才回来。”

樊梨花一阵痴笑道:“天地良心,我要是做了一个局回来,给电车轧煞。你的神经未免太过敏,老实对你说,我看看睡的辰光还早所以到楼下看二房东打牌去了。”

虞老头子道:“不必在我面前掉枪花,你们吃这项饭的女子没有一个好人,都当我们客人是猪头三。”

樊梨花一时气闷不过,心想:同你分辩一世也辩不明白,便乱叹气道:“随你去说,随便你那能说法,只要我问心无愧。你咬我一口,说吃我们这项饭的没有一个好人,我也不和你争辩,将来你自会明白,我樊梨花是不是一个好人,或者你去问问曾水手,他也能够替我证明,要是我坏人也不会站足到现在。这碗饭我也吃了有五年了。”说着才脱脱衣服上了床,又道:“还有一点我告诉你,我要是刚刚答应人家碰过身体,为时只有一个钟头,你不是验不出,我现在让你验。”

说着下了被,同虞老头子睡在一个枕头上面,一支手一般的臂膊一直伸到老头子头颈底下枕着,脸贴着他的脸一笑轻轻道:“省得我的话,你不信,索性让你来验,要是我刚刚同人家做过局,不难一验就知道。”说着一个身体贴法贴法贴到老头子身上去,这一付撒娇的样子,简直淫得入骨,难以自持。这一种迷人手段,也惟有吃这一项妓女的饭才能够做得出,无怪许多客人钞票往她袋里飞进去,要在没有噱头,平平常常一个女人,那会有这一种魔力,当时虞老头子一肚皮火冒,给她这样身体一阵挨一阵贴上来的,早把骨头酥了。

到了第二天虞老头起身很早,樊梨花由于一夜失眠,早晨再也爬不起来,虞老头起身面汤水没有人替他倒,把樊梨花一阵推了醒。她说:“台子底下热水瓶那不是热水吗,你自己倒来洗洗吧。”

虞老头只得自己倒水洗脸,把脸洗好,又推推樊梨花道:“我要喝盐汤,盐放在什么地方?”

“烦是烦得来,早晨想安逸睡一歇都不得安宁,这样那样……”

“我问你盐罐头放在什么地方,只须说一句好了,我又不要你下床来拿,我自己会取。”

“在房门后吊橱里,那个玻璃有盖罐头里面。”

虞老头在吊橱里七摸八摸,不料一个不留意,把一瓶油打了下来,流了一地板都是,这一急非同小可,连忙弯下身去想拿去,已经不可收拾,樊梨花睡在床上,模模糊糊只听得玻璃瓶在地板上裂碎声音,知道老甲鱼一定把她吊橱里什么东西敲碎了,立刻把帐子一撩问道:“啊呀,你把我什么东西敲碎了?”

虞老头急得满头是汗,对她摇摇手道:“没有什么,没有什么。”

“没有什么,那里来的敲碎洋瓶响音?”樊梨花知道不妙,一定有什么东西给他敲碎,急急忙忙披衣下床,赶过去一看,大吃一惊道:“嘿嘿,你做得好事,还说没有什么敲碎,你这个老糊涂,我不敲你竹杠,这一瓶油洋钿四十五元七角不去说它,可是叫我到那里去买,现在到处买不到油时候,你恶作剧不恶作剧?”

虞老头双手往下挂直齐,一无办法可想,这流做一地的油,只是往地板缝里泻下去,苦的一无法子取出,只是跳脚道:“黑漆迷涂里叫我如何看得见,你为什么把油瓶放在口头?”

樊梨花火一冒,抢白道:“你还讲猛门闲话,闯了一个祸,不怪自己不当心,还说我为什么把瓶放在口头,照你这样说,敲碎这一瓶油与你不相干?”

“大不了我赔你四十五元七角。”虞老头说着,一边挖皮夹子,预备摸钞票。樊梨花便说:

“且慢,你索性一钿不赔,没有关系,既然赔得我不同你客气,起码要赔我七十支洋,这四十五元七角还是从前的油价,现在买到四十二元一斤,这一瓶一共二斤四两,照市面算。要不要九十支洋,这你可以去打听的,然而有了钱还买不到,你这个烂污拆得我太伤心了……”

市面上买不到食油,这是大家都知道的,虞老头在这情形之下,也无可奈何,只得摸出九十支洋赔还油钱,还惹樊梨花神气活现道:“年纪活到这一大把,做事一些也不老练,老实说:你赔我九十支洋,再叫我去买这一瓶油,真叫无法可想,你不是不明白,早知道吃断命盐汤,也就省省了。”

虞老头一下也不做声,拍拍屁股打门外就溜。这一天下午曾水手又找到樊梨花亭子间里来,上楼就哈哈哈大笑,待跨进房间,见地板上一大块油渍,又忍不住大笑说:“梨花,阿是虞先生早晨在你这里闯了一个祸,打翻了一瓶油?”

樊梨花抢白道:“可不是吗?算了算了,你介绍来的都是这一批猪头三,没有一个好客人,现在叫我到那里去买油,今朝买了一斤猪油,要五十六元,这日子那能过下去,这老家伙真害人精……”

曾水手手一拍迷迷笑道:“请看在兄弟的面子,不要同他计较,他赔了你九十元已经肉痛得了不得,你还骂他害人精,听说:他下次还要来做你,对你印象非常的深。”

“谢谢一家门,下次无论如何请他不要来,另请高明。”

“你开了门口,没有理由拒绝人家不要来。”

樊梨花道:“我是自己身体,为什么不能拒绝,愿则接,不愿则不接。”

曾水手朝床上一横,一个头搁在她的被头上,说道:“他没有短少你一个钱,他敲碎你的油瓶,也吃了赔帐,你拒绝他,就看我朋友不起,看我朋友不起,就是看我曾水手不起!”

樊梨花听到这几句话,扑嗤一笑,也就把身体横到床上来,贴住曾水手一起,亲热一番,曾水手趁机就在她胸口撩了一把,迷迷一笑。

“你揩我油,尽管揩好了,我决不光火。”樊梨花一双迷人的眼睛对了水手花做一条缝。

曾水手把樊梨花身上东摸西摸的揩了一阵油,也就住了手,说道:“够了,够了,多揩油也没有意思。”

樊梨花存心拍拍水手的马屁,便一阵撒娇道:“勿关,我让你揩,你尽管揩好哉,用不到同我客气。”说着把一个身体挨上去,逼他揩油,又拖住他一只手,放到自己胸口乳壕旁边,意要他要摸就摸,这还有什么客气。

曾水手觉得她一番盛情,不便辜负,于是随手在表面上摸了一下,捏了一把,笑道:“好哉,多揩油也没有意思,这东西要偷来摸一下最有滋味,要是公开的让你玩弄就没有意思,说也真奇怪。”

樊梨花不做声,隔了一会又笑道:“你今夜住在我这里,待我睡着了,你不是可以偷来揩油了。”

“你讲死话,我从来不曾外面过夜。”

曾水手横在樊梨花床上,这样谈谈讲讲,调情一番,分文用不到花一个,最是落胃不过,待到他坐了起来一看钟点,已经六点钟,说道:“真快,一会工夫又是六点钟,你替我倒一盆面水。”

樊梨花下了床,替他热水瓶里倒了一盆面水,问道:“今夜你到那里去,不到那里去,就在我这里吃了夜饭?”

“不客气,今夜有应酬,报馆里周老板在大发食品公司请客,我务必要到,不到难为情。”

“看来又是吃白食?”

曾水手道:“我们在报上写文章的人,每个月至少有十,念次白食可吃,我们银行里反而一次白食也没吃,真气煞人,要不是白食吃得多,肚肠根里早呒没油水了,这也是派定的,这里没有油水吃,那边就有得给你补足。”一说着一个面孔浸在面盆里打滚洗着。

樊梨花道:“要是我请客,报馆里的人偏不请,我最可恶是报馆里的人,这个人请他们吃一顿,就在报纸上捧捧他,不请你吃,就骂骂他,你们真下作。”

曾水手抢着道:“这话你还是少讲。老实说,要是请吃一顿饭就捧,孙子王八蛋有过,你当真把我们看得这末低,吃一顿就可以把我们的嘴塞没,我曾水手从来不曾有过,我要是骂他,任你请吃什么都没有用,照样要骂,这便是我们写文章的人格。像前一次有一个姓吴的囤积煤球三万担,给我打听到了,就在报上大骂他,并促当局加以注意,后来姓吴的派人向我疏通,请我红棉酒家吃八千元一席的酒,我知道他的用意,避而不到,我要是去吃,就对不起全上海市民,良心有同煤球一样的黑,后来姓吴的又挽出我的朋友出面代邀,我为了朋友的面子,到是到的,吃到一半,朋友对我说起这件事,意欲我以后不要再骂,帮帮忙,总归有数是了。我一口拒绝他说:这话现在最好不谈,我心里知道就算。那里知道,我第二天又来上一篇,更骂得凶,并将请客,要人帮忙的话,一齐写在报上,不上一天,当局果然注意到那件事,据说姓吴的三万担煤球,完全充公,由当局平卖,一时莫不大快人心。你想:我们要骂人不要骂人,老实道,我们除非不骂,骂得他总做了不可告人的事!”

樊梨花似有所悟道:“这几天市上呒没油卖,也许有人囤积,何不多骂骂呢?”

曾水手把脸洗好,居然还捞了一些白玉霜,手一搓,涂在脸上,一边答道:“市上无油,是不是有人囤积,还是货没有到,不得而知,因为抓不着证据,不可以瞎骂,也不可以烂骂,瞎骂同烂骂都要犯刑事,巡捕房不许,报管主笔也不会登出,你还以为骂人这样便当?”

樊梨花笑嘻嘻道:“总有一天看你吃一生活,你这样会骂人,外面结下冤家,他们可不要约了人打你,把你打得七死八活,再问你下次还要骂人?”

曾水手走也走出房门口,重又回进来手一伸道:“哼,要是怕打,就不会骂,骂得就不怕打,我每天打四马路到银行里,马而虎之一人大大方方走过,谁敢来碰我一碰,不吹牛皮,我们一支笔赛过一支枪,比什么都厉害,现在我同你道,也许不会相信,对牛弹琴。”说着连忙溜了出去,樊梨花追出去指指点点笑道:

“不要枪不枪,吃了生活你就该死,劝你还是少自称大好老吧。”

“再会,再会。”曾水手到了楼梯底,说了一声再会也就走了。于是樊梨花匆匆忙忙开出夜饭吃了。饭毕略为化装化装,衣服也不换,只抹了一些粉,一些胭脂,一些口唇膏,随身衣服,横在床上剔着牙齿。

原来今夜不出去的道理,因为有客人约着来到她家里做她,关照她今夜在家里等,于是她等等不来,等等不来,心里很是焦急,好得夜厢是预先付了的,要是不来,这是客人自己放弃权利,与她毫不相干。

一直等到八点多钟,那个客人方才写了条子,派茶房送来,说是在旅馆里叉麻将,分不得身,要叫她到旅馆里去,樊梨花问茶房道:“啥人家旅馆?”

茶房道:“爱多亚路大沪饭店,二百〇四号。”

“不去,法租界我们向来不去,请你回去告诉蒋先生,叫他麻将下了场再来,我在家里等他。”

“咦,为什么法租界不去?”

“耶稣自有道理,你们不懂的。”

“你一定不去,我回头他是了,不过蒋先生光火,再差我来喊,老子倒有些不愿意,这你明明搭架子。”茶房有点咕噜咕噜,屁股堵得老老高。

樊梨花道:“你不必来得,我并非搭架子,我等一歇自会当面告诉蒋先生的,对你不起。”

隔了好半天,茶房果然不来,樊梨花心想:不会再来喊了,这客人真不懂,喊我到法租界去,不要说给我八十元夜厢,就是加倍付我,我也不会去,这些巧槛,有许多客人当然不会明白的,等一会当了客人的面,再解说给他知道。

樊梨花一直守到十二点钟,那个大沪饭店里叉麻将的客人蒋先生方才赶到她屋里来,上得楼来,就要紧勿煞,“彭彭彭”大敲房门,这时候樊梨花横在床上有些迷迷的睡了,听得一阵敲门响音,打梦头里惊醒,奔过去开出门来,一看果然是蒋先生,才说:“为什么麻将叉得这末晚才回来?”

原来这位蒋先生是一家报馆当主笔的,名字叫南田,可也有四十来岁年纪,生平只喜欢叉麻将同色二样,他也是一个白相门槛实精的人,可是他并不烂嫖,也中意了这个人,下次还要做这个人,甚至一次一次老顾客的连下去,从不轻易换户头,他这一种白相,非常的有意思,白相出情感来了,更觉有滋味,有许多客人因为对妓女讲情感,这是猪头三,妓女有什么情感可言,今天接了你,同你要好,明天又接了别个户头,又去同别人要好去了,你对她谈情说爱,未免太悖了。其实不然,据蒋南田先生的白相经验而言,同妓女谈爱果然是寿头,然而尽有不少真正有情感的妓女,待客人比夫妻还忠心,并不是没有,如果一揽把她们抹杀了,这是不可的。当然一方面还需要我们的目光,认为这个妓女的确很不错,那不妨就常常来走动走动,试探试探是不是有真情流露,还是没有钞票就对你不欢迎,这些都要凭自己的眼光去识人。这位蒋南田先生在一年前就曾见樊梨花是个不可多得情妓,经过多少次做局做夜厢,约出去白相,带到外埠游码头,才确定她的确是个很可爱的人,并且值得大书特书的一位楼头名花,于是在自己主笔的一张报纸上,副刊里面,化名捧过她好多次,居然不在曾水手捧她之下。樊梨花感激他,自不待言,也不用多说废话的。

当下蒋南田见房门开了,一跨了进来便道:“咦,我特为喊茶房来请你,你说是法租界不到,这是什么意思?”

樊梨花随手把房门关了上,笑道:“什么意思,你坐下告诉你吧。”这时候蒋南田摸出一支烟盒,抽出二支香烟,分了一支给樊梨花,一支自吸着,便朝床沿上一坐听她说出道理来。

樊梨花呼了一口香烟道:“够了,你难道还没有知道,偏要逼住我说出来。”

蒋南田道:“你说呀。”

樊梨花忍不住笑道:“你别缠二夹吧,我并不是法租界不去,而是法租界的旅馆里不去,你才明白了吧。”

“这是什么道理?”

“因为……因为……我对你说也没有关系,因为我们吃这碗饭是私的,没有照会的,公共租界眼前捐班虽然有照会可捐,可是我也没有去捐,无非节省这四十来块钱,要是我在这里做生意,出了毛病,罚得一定很重,不过自己当心一些,人缘好些,还不致一定会出事体,倒是法租界最顶乱,差不多几家旅馆门口都派有花捐班暗探看守,专门留心公共租界过去的生意浪女人,他们眼光多末凶,只要这女人一看,苗头就轧出,立刻就上来查问:‘喂,执照有哇?’他问的当然是指法租界,要是没有法租界照会,不论响导社,或者生意女人,立刻搭进去,起码押廿四小时,一点没有通融余地,恶是真恶,我虽然没有押进去过,可是我有四个小姊妹押进去,触足了霉头,在看守所里还过了一身白虱回来,又冻得臭要死……因为有了这个缘故,法租界旅馆我死也不踏进一步,侬才懂了吧。”

蒋南田穿的是马褂袍子,这时候他把马褂一脱,樊梨花一手接了去挂在橱里道:“蒋先生,你把皮鞋也脱了吧,索性汰汰脚,也暖热一些。”

“好好,汰脚也要紧。”蒋南田于是脱鞋脱袜,樊梨花便端汰脚水,服侍他体贴入微的。

“蒋先生,天气交关冷,你赤了一双肉脚,还是窝在被里吧,”说着把蒋南田一双肉脚急忙盖在被里,笑道:“你现在床上靠一歇,我去喊点心给你吃。”

“我不吃点心。”

“那能?你点心已经吃过了吗?”

“在大沪里已经吃了。”

他们二人谈谈讲讲,都有些迷迷入睡样子,蒋南田只管讲,一听樊梨花没有下文,知道她睡着了,也就不做声,悄悄一手伸到下面去解她带子,一个也就听他去摆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