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隔了不多日子,十二月廿四到了,樊梨花一方面她又急要调头寸过年,买卤肉,买新鲜肉,买笋干,买鸡,买鱼,一样一样都要买来,虽然家中连娘姨只有二个人,可是每年逢着过年,这些年货都是少不来的,那一样可以缺少,新年头上客人来便饭这是常有的事,总要备下些小菜,临时搬出来,放在台子上像像样样,樊梨花心想:卤肉店里有个姓宋的客人,鲜肉店里有个姓王的客人,笋干店里有个姓徐的客人,南货店里有个姓张的客人,这几个地方都有熟人,买办起来只须找着熟人,便宜而且货色好,这一天她带了娘姨先去买卤肉。

二人到了法租界菜市街,七找八问的,居然给他找到了姓宋的客人做的那家卤肉店,这时候宋家里正在账台上打他算盘,主客至少有八九十人,仿佛也要排了队样子,樊梨花远远望去,看见账台上是像宋家里,当下向同张妈一商量,要不要喊他下来,同他讲了斩多少钱卤肉,索性把钞票交代了给他,托他去斩,要不是托他去买,如何轧得上,张妈道:“只有这个办法,否则同轧油轧米一样,不知多少时候方才轧到呢。”樊梨花主意摆定,便对了账台上宋家里招着手喊道:“宋先生,宋先生。”

宋家里抬起头来一看,一眼望到柜台前,看见了樊梨花,怔了怔,立刻把手里算盘一推,站了起身,才记忆起来,这是会乐里那个私门头樊梨花,不禁一个诧异道:“咦,你怎么找到这里来?……”

“宋先生,我们长远不见了,谢谢侬,托你一点事?”

宋家里道:“什么事?什么事?”

“托你替我买一百块钱卤肉?”

只见宋家里一时搔头抓耳道:“可以可以,不过……”说着又指指柜台前这许多人,对樊梨花道:“这样吧,你尽管回去,我晚上替你斩好了送到府上,钱你也带去,我把货色送到了再算。你看这许多人,我不是不替你先斩,因为昨天也有个朋友替他抢先斩了,我们被主客唾骂一顿,几乎闯出大祸。我一准今夜斩好替你送到会乐里是了。”

樊梨花一想:这办法最好没有,于是把一百块钱票远远递了过去道:“那末钞票请你先收了,等一歇要是不够再补,拜托你宋先生,鸭歇会,鸭歇会。”

于是樊梨花同了张妈兴匆匆跑了出来,二人又赶到公大南货店寻张先生,这也是她一个客人。

樊梨花同张妈找到公大南货店,看见他们柜台前也是买客有六七批,一时要买到南货真不是一件轻容易的事,可是张张望望看不见那位相熟的张先生。樊梨花在人堆中挤了进去找到一个小职员,问这里有没有一位姓张的,那小职员道:“这里姓张有三位,你要叫出他的名字。”

樊梨花接上笑道:“小先生,我只知道他叫张先生,我同他一向相熟的,他是菱湖人,一个大块头,小眼睛……”

那小职员没有等她说完,抢着道:“有的,有的,他叫张克敏,你等一歇,我去喊他出来。”说着便到里面去了,樊梨花说不出的高兴,心想要不是找到熟人,买这些南货,万万不容易,正在七思八想时候,她的客人张克敏打里面走了出来,对樊梨花一个凝视,似乎有些不相识样子,樊梨花对他一笑,喊了一声张先生,说道:“嘿,你不认得我了……”一言未了,那姓张的忽然哈哈大笑,哦了一声,连忙招待她到旁边一个小门前说道:“真该死,要算我的记性顶坏,亭子间嫂嫂,你找我有些什么事?”

樊梨花把眼睛笑做一条缝,轻言细语道:“我想托你买些南货,你们生意太好了,没有办法挤进去,我记得你张先生在这里面做,不妨找找看,你果然在这里的。”

张克敏听见樊梨花一边说,他一边只是点着头答道:“可以,可以,你买些什么尽把单子交给我,我吩咐替你配一配,很便当。”

樊梨花笑着说:“我没有开单子呢,随口告诉你吧。”

张克敏随接拿了一张白纸,一支笔,一边听着一边记录下来,录到完毕,重又读一遍道:“我读给你听,错没有错,冬笋二斤,木耳半斤,干贝半斤,明玉二斤,鞋拔肚一斤,蜜枣半斤,丝粉三斤,香菌半斤,瓜子三斤,花生四斤,桂圆一斤,冰糖一斤,扁东尾二斤,黑枣二斤,扁尖一斤,一共十五样,对哇?”

樊梨花想了想道:“谢谢侬再替我加一瓶大号味精。还有你们这里有没有笋干买?”

“有有有。”

“那末替我再加五斤笋干,不必过好,中号货色。”

“中号十八元一斤很可以吃吃,就十八元一斤吧?”张克敏又在纸上加了一笔。

这位南货店姓张的客人,的确很热心,当时便对樊梨花道:“亭子间嫂嫂,你回去,我吩咐替你配齐了晚上送到你家里,你现在还住在会乐里老场化?”

樊梨花含笑道:“是的,我一向住在老场化。张先生,你为啥长远勿来白相,我牵记得来。”

张克敏笑嘻嘻道:“我们南货店一到了十一二月最是忙的时候,为了一忙,就不想到外面去白相。你近来很好?”

“很好,谢谢你,那末账现在要不要结一结,先付一些款子给你,不足之数,把货色送到了再结。”

“用不到,用不到,管你去好了,晚上再算。”

樊梨花一想:既然这样客气,就走了吧,同了张妈溜了出来,本定到笋干店去买笋干,既然已经在公大里配了五斤,所以不必去买了。到了晚上卤肉店宋先生亲自把卤肉送了二大块来,樊梨花感谢得不知什么似的,问还缺多少钱,宋先生道:

“所缺无几,我替你付了,这卤肉你看崭哇?”

樊梨花跳脚道:“那能可以要你付了,勿能够,我要算给你。”

宋先生道:“笑话,你同我还有什么客气,照规矩你们过年,我送几斤卤肉来也作道理,收过你一百块钱,我已经说不过去了。”

樊梨花道:“那末你告诉我,替我垫付了多少,现在不算给你,隔一天再送到你店里。”

宋先生打算拉起脚夺门就走,他一阵抖乱道:“你还要说这话,假使你把钞票送到我店里,立刻撕做粉碎,我要是收你的钱,不是人。”

宋先生喝了一口茶说:“隔一天我可以揩油,再揩几个蹄舌头出来送你,正月客人来,切切装盆子很好的,一个猪舌头,切切一盆蛮满哉,我总在二十七八替你送来。”

樊梨花听见还要送猪舌头来,她又说了许多感谢的话,正在这当口,南货店张克敏先生车了二大蒲包南货送了上楼来,一边嚷道:“亭子间嫂嫂,在家不在家?”

樊梨花连忙迎了出去,一看张先生左右手拎了二大蒲包南货,打楼梯上来,于是赶下去帮他接了一手,急急忙忙道:“张先生,真正对你不起,真要你送来,那能交代得过。”

当下二人把南货搬进了房,招待张先生坐下,端茶授烟,忙做一团,那卤肉店宋先生,看见这付情形,未免有些酸素作用,也就很扫兴的溜走了,樊梨花当然迷汤工夫很好,当下一直送宋先生下了楼,在后门口鬼鬼祟祟道:“宋先生,你等一歇来白相,我在家里等你,可知道那个送南货来的张先生并不是我客人,一切还要请你原谅,他既然替我买了南货送来,我也要谢谢他呢。”

“没有关系,没有关系。”

“不,那末你为什么面上毕扳了起来,马上就走了?”

宋先生给她这样迷汤一灌,也就服服帖帖的没有话讲了,樊梨花要他等一歇来白相,于是又捉住他的手说道:“你到底等一歇来不来?”

宋先生含笑摇摇头,表示不来了。

樊梨花脚一蹬道:“勿关,等一歇我一定要你来,今夜我不到公司里去,因为年夜脚边到了,生意全无,所以我在家里接接熟客,无论如何,你今夜要来,我等到十二点钟,一点钟二点钟也等你。”

宋先生给她迷汤灌得昏冬冬,心一动,也就答应下来了,他笑嘻嘻道:“只是这二天袋里空空,夜厢交不出,如何办法?”

樊梨花一阵撒娇的把宋先生背脊上敲了一拳头道:“我要上楼去,同张家里结南货账,少陪你了,准定你九十点钟来吧,现在辰光还早。”说着管她上楼去了。宋先生也就走了,是不是他今夜会来,樊梨花也不把他放在心上。当时她回到楼上,张克敏问道:“你下去了这长远是不是有事?”

樊梨花道:“有什么事,刚刚那个姓宋的猪头三,同我搅不明白,他今夜要做我,我直直爽爽回头他,说是年夜头到了,随便什么客人都不接,给我回绝了。”

张克敏笑嘻嘻接口道:“阿是年夜头到了,随便什么客人都不接,那末我今夜倒一番诚心来住,想想必你也不会接了?”

樊梨花一边打开蒲包,看看南货错没有错,一边笑着答道:“张先生,要是你,随便那能我总归答应,宁可回头别人。”这时候她手上拆开一包冰糖,一个诧异道:“咦,奇怪了,我没有买冰糖呢?”

张克敏道:“是我替你配进去,送给你的,因为现在户口糖每人每月只能买四两,这过年头上决不够用,所以我替你配二斤冰糖,店里人统没有知道,你的账上也没有这一笔。”

樊梨花喜欢得不知什么似的,随手拾了一块小冰糖放在嘴里含着,连连称谢:“真正对你不起,你张先生真是个好人,热心君子。”

“我们南货店家对于伙计的亲眷朋友,买些家庭里用用的,真是不费吹灰之力,随意包些是了。”张克敏说到这里,于是还同樊梨花将蒲包里南货一包一包打开,说道:“不会有错,我看他们包起来,并且都是捡顶好的。”这时候恰巧打开一包干贝,随意摸了一块塞在樊梨花嘴里道:“你尝尝这干贝,多末的嫩,像这一种货色,我们公大里存货不多,卖完不会有了,目前卖到八十元一斤,但我只开你二十元一斤,相去多末远?”

“真正谢谢你,张先生,你这样待我好,叫我如何感谢你呢?”

“笑话了,还用得到说感谢的话吗?哈哈。”

樊梨花拆到一包鞋拔肚,张克敏接上道:“这鱼肚还要开油锅发哩,不开油锅发不好的,水发往往发僵,你假使没有地方发,或者不便,我可以替你去发,明天拿去,后天就替你发好送来。”

“最好没有,真正求之不得,用掉多少油,我算还你。”

“用掉多少油,算还给我,这是废话。”张克敏接上又哈哈大笑一阵。

樊梨花笑道:“好,不说就不说,那末隔一天你到我这里来吃年夜饭,一定要到。”

“再说,再说。”

樊梨花道:“不,不用再说,你一定要来,不来我不喜欢。”

张克敏这一夜就留在樊梨花家里,照理在这年三夜四,南货店家十二分的忙碌,没有功夫留在外面住夜,可是他给樊梨花这迷汤一阵灌,也就抱定宗旨,拆一拆烂污,到了九点多钟时候樊梨花劝他早些上床安息。

樊梨花当然有她用意的,她恐怕那卤肉店里的宋先生要来,因为刚才送他出门口时候,答应他今夜住在这里的,并且这再三叮嘱他九十点钟光景来正好,现在已经九点了,而且现在张克敏又要住在这里,一个身体当然不能分开,同一个时间接二个客人道理,所以她现在急要把张克敏安排好,把房门闩了起来,串通了张妈,待宋先生上楼来时候给她一个暗号,她立刻就把亭子间的电灯熄了,推说樊梨花到过房娘那边去了,不是事情永远不会穿绷,可是张克敏不愿意早睡,樊梨花没有办法,只得在张克敏耳朵头说上这个原因道:“请你早些上床,不一定要睡着,我为了那个断命宋家里,只怕他上来同我搅不明白,你张先生是生意人,他是吃卤货饭不讲道理,有什么犯着,譬如:你上了床,把电灯关熄了,他要进来也不可能,只当我到外面去了,这是个空城计呢。”

张克敏一想不错,于是赶快脱衣服上了床,樊梨花把张妈喊了进来吩咐一番。

果真待樊梨花陪同张克敏上床没有十分钟,卤肉店那个宋家里高兴不过的赶来了,可是到了下面后门口碰着张妈,宋家里正要跨进后门来,张妈立刻把他阻挡了道:“请问先生尊姓?”

“鄙姓宋。”

“阿就是卤肉店宋先生?”

“正是。”

张妈双手一阵摇,不许他上楼梯道:“亭子间嫂嫂出去了,到寄娘那边去了,寄娘带口信来喊她去的,宋先生你不用上楼去,亭子间里没有人。”

宋家里仿佛一桶冷水浇在背脊了,怔了怔道:“这不奇怪,刚刚她再三关照我的,喊我九点钟光景到此地,为什么又到寄娘那边去?”

张妈道:“去得没有多少时候,忽然间去的,我想总有特别事情,回来不回来没有一定。”

“我看她今夜一定会回来,我想还是让我到楼上房间里坐一歇等她回来好了。”宋家里说着,急急忙忙朝楼梯上就奔,张妈这一急非同小可,追紧后面高声嚷着道:

“宋先生,告诉你,亭子间嫂嫂出去了,你不信,房门也是她锁了出去的,你看房间里灯光也没有。”

樊梨花在床上听见声音,立刻把电灯关熄了,这时候正兴张克敏在偷偷笑着。

宋家里心里十分可疑,他认为张妈情形有些二样,对他非常的焦虑,他站在房门口敲了二记,房门果然锁着的,于是他回过头来朝张妈脸上望了一下,脸一沉道:“不过闲话不是这样讲,刚才她明明再三同我商量,叫我帮帮她的忙,说是年三夜四生意全无,我想:大家既然要好的,无所谓帮忙不帮忙,我来作成她一次好了,待我现在特为店里请了假,赶了来,她又走了开去,这明明是放生!半吊子。”

张妈道:“对不起,对不起,明天你再同她讲斤头好了,现在人出去了,你同我讲也无益。”

宋家里有些愤愤然道:“我吃了一千几百洋钿一担的白米饭,有这许多工夫同她讲斤头,老实说开门口的地方不是你这里一家,我为什么要到你这里来,因为看看樊梨花这个人还不错,那里料到是个半吊子,叫我火冒不要火冒?”

“对不起,对不起,因为寄娘派人来赶她去的。”

“极应该交代出,我来开我房间里坐一歇,她不要困扁了头,到底是我帮她的忙,不是她帮我的忙,老子钞票又不会白花,妈特皮!”宋家里打京片子骂人,当做张妈听不懂,最后他双手交叉在胸口,靠在楼梯栏杆边头恨恨道:“我今夜等到十二点钟,一点钟,二点钟,三钟点也要等,心中实在气不过!除非她今夜不要死回来!”

张妈弄得走投无路,又不好拖他出去,只在旁边讲讲好话,劝劝他不要光火,陪他站在边头。这样宋家里可等了十分钟,忽然问道:

“她寄娘在什么地方,我预备找到她寄娘那边去,你告诉我一个地方,娘姨,你不知道我心里真正窒塞呢。”

张妈便说:“宋先生,你要找到她寄娘那边去,我劝你大可以省得,并且她寄娘,我只知道在南洋桥,多少门牌,啥个里弄,我完全不知道。”

宋家里越想越气,越气肝火越往上冒,他又把房门“彭彭”踢了二脚,恨不得把门踢下,对张妈道:“早知道她放我生,半吊子,我大不应该一片真心待她,把卤肉送上门来,还在蒲包底下送了她二斤蹄筋,并且答应她到二十八九还送猪舌头来,现在我完全看穿的了,孙子王八蛋再送猪舌头,再送猪舌头给她,我宁可喂狗吃,狗吃了还对我摇头摆尾……”

张妈在旁边听听又好笑又好气,觉得这个客人有些小囡脾气,否则樊梨花不在家,该早走了,还在这里噜噜唆唆的烦上一大段,真是少有出见,于是便说:“宋先生,规规矩矩对你说,你有闲话明天当了面再同她说,现在你烦到天亮也无益。”

宋家里道:“我偏要烦,不烦心里难过,我觉得受人家欺骗,最是瘟生,我现在做了瘟生,心头一口气实在不平,我偏要烦下去,烦到天亮!”

张妈接上笑道:“烦到天亮,难道你明天不要做生活了吗?可是我晚上要睡觉,不陪你了!”说着故意下楼,放他一人站在楼梯口,于是他就傲气定规站在楼梯头上不走,双手交叉在胸口,脸上是挂了一个长寿字,看见了吓坏人,心头一口怨气无处发泄的,非要等樊梨花回来交涉个明白不可。

张妈下了楼,本要回到灶披间去睡觉,但她放心不下,因为楼梯头上那个客人还没有走,可不要樊梨花打房里半夜倒水走出来,那祸可闯大了,想到这里,又急急忙忙赶上楼对他说:“宋先生,你到底那能,为什么还不回去呢?亭子间嫂嫂今夜不会回来了,你等在这里戆不戆?”

“……”宋家里不做声,脸色下沉着。

正在这当口忽然房间里有男人咳了一声嗽,这声音找被里发出来,樊梨花吓得浑身大汗,急忙把张克敏的嘴巴用被头掩没了,轻轻叮嘱道:“该死,那个赤佬麻子还在房门外没有走呢,有了声音,可不要起疑的吗?”

可是房间里这一声咳嗽,果真传到了房间外面,并且宋家里听得清清楚楚,他心里顿然一阵起疑,料到房里一定另有客人,樊梨花并没有到寄娘那边去,这完全说的谎话,于是他把脚在楼板上一蹬,眉毛一挺责问道:“嘿,不对,房间里有人?”

“房间里有人,除非是鬼。”

“我明明听得有男人咳嗽声音?我要是瞎说,汽车轧煞!”宋家里决不肯罢休起来,又拼命敲房门。

张妈心里明白,便说:“咳嗽对的,我也听得,因为后楼有个生痨病的人,他一夜要咳不知多少回数,宋先生,你一定听见后楼咳嗽,疑做亭子间里了。”

“不会的,我听得清清楚楚,娘姨,娘姨托你走快些喊个铜匠,我要把房门开进去。有人没有人我心也死了!”说着摸出一张钞票给张妈喊铜匠做车钱。

张妈那能肯接受宋家里的车钱,替他去喊铜匠道理,对他摇摇手道:“你真自说自话,她锁了房门走的,你喊铜匠开她房门,变做偷她东西,万一房间里短少了什么,这责任负得起吗?老实告诉你,开门口人家单这条会乐里有上四五家,小姐好好歹歹也不知多少,为什么一定盯牢这里,男子汉大丈夫,上海滩上走走的,只要你有钞票,女人要多少呀?”

宋家里给张妈一阵烦,心中窒塞还是难以消减,他实在气不过,娘姨的话何尝是错,真是千对万对,可是上海生意浪女人固然多,但没有樊梨花他这样的恩爱,好像世界上除了她一人之外,简直没有第二个相知相爱的了,所以他今夜一定要见一见樊梨花的面,为的什么原因喊他来而又走了开去,人避不见,这究竟是什么道理,忽然问道:“娘姨,那末她寄娘住的地方,总有电话的,打电话给她,问问她究竟今夜回来不回来,不回来我也走了。回来的我就索性再等她,辰光晚些就晚些,那怕她下半夜三四点钟我也情愿等她……”

张妈不等他说完,抢着道:“她寄娘做单帮生意的,十天在上海,十天在宁波,那里还有电话。我劝你不要痴心梦想了,我没有这许多神思再陪你!”张妈有些发脾气,宋家里有些说法不过去样子,觉得这样僵在这里不是事体,于是想了一个折中办法道:“娘姨,我去开一个旅馆,什么人家多少房间号头,关照茶房来告诉你,等到亭子间嫂嫂回来,你叫她到我旅馆里来,你看这样办法好哇?”

张妈考虑了一会,认为并没有妨碍也就答应了下来,宋家里方才走了。走了好一回,张妈才上楼来敲敲樊梨花的房门,嘴巴合在门缝里道:“人走了,走了,亭子间嫂嫂,你安心的睡吧,这个宋家里人是牛得来,少有出见,看样子明天早晨一起还要来,今夜他去开栈房去了。”

樊梨花伸一个头出被外答道:“张妈,你赶快去睡,他要是再来,你可不要理睬他,有话明天再谈,宋家里瘪三,谢谢他一千家,以后我生意不用得做哉,嘿嘿!”

这时候张克敏躺在被里也一阵哈哈大笑,大说其风凉话道:“上海滩上自有这种想不穿的男人。”

樊梨花又对了房门道:“张妈,管你去睡了吧,假使他差茶房来,看看没有人也就走了。”

张妈方继下楼去睡了。果真隔上半个多钟头,有个男人打楼梯登登赶了上来,一边嚷道:“此地有个姓樊的小姐吗?姓樊的,住在亭子间里。”可是接连嚷了四五声,鬼也没有一个回答他,这个男子无疑就是茶房了,宋家里打发他来的,一看人家都睡了,也就回转身走了。

樊梨花躺在床上忍不住笑着对张克敏道:“你听见没有,茶房又来过了。你想这个家伙正式有些犟头脾气,我看他今夜一定失眠到天亮,也许明天一早要赶到这里来。”

“明天一早赶到这里,事情可不要穿绷了?”

樊梨花道:“所以我想同你商量,明天请你特别起个早,你走了,他要是来,我一个人在房间里,他当然没有话说,我可推托说下半夜回来的,如果我同你二人躺在床上事情一定要闹大了,怕虽然我不怕他,不过太使他难堪,有些不忍心都是一样的。”

“起个早就起个早,没有关系。你把电灯开开亮,让我看看手表现在几点钟了。”

樊梨花把枕头边床上开关揿亮了,张克敏看了手表,这时候还只得下半夜一点钟,心想:作算六点钟起床,还有五个钟头的睡觉,时间还很长呢。

果真到了五点三刻,樊梨花就急急的把张克敏推醒了,在枕头上说道:“张先生,可以起来哉,六点钟到了。”

张克敏身体又倦又软,那里爬得起身,睡眼惺忪的含糊道:“晓……晓得,还……早还早哩……”

“六点钟到了,什么还早,天也亮了,你看看玻璃窗,谢谢你,请你起来了吧,这次你吃亏,下次决定补偿,我不是不知好坏的人,你帮我的忙,我永远不会忘记。”

可是张克敏翻了一个身又睡着了,这冬天的一个早晨,最是人人贪睡时候,比什么都有滋味。樊梨花却焦急得不知什么似的,于是她打被里急忙坐起身,双手揿住张克敏身上一处乱推乱撞,一边嘴里口口声声念着:

“谢谢你,谢谢你,帮帮我的忙,六点钟已经敲过了,隔夜我不是同你说妥当的,你也答应我的,现在你不起来,不是明明同我为难?”

张克敏张开眼来看了看,急忙跳了起身,一边穿袜子,一边慌慌张张道:“几点钟?几点钟?”

“六点已经敲过,我心里焦急得来,为什么喊你不起身,今朝你起来太早,完全是帮我的忙,下次你来,陪你睡到吃中饭起来都没有关系,要不是防他来闹事,我也决不会这老早逼你起来的。”这时候樊梨花已经穿了衣服下床,倒了热水给张克敏净了脸,也就急急忙忙走了。

张克敏走了之后,樊梨花身上一轻松,于是重复上床再养一会神,隔不上一刻钟光景,宋家里果然赶了来。

“开门,开门!”宋家里把亭子间门“彭彭”敲了二下。

“啥呀?”樊梨花在床上答道。

“是我。娘卖冬菜,你倒也回来了,快快开门!”

“阿是宋先生呀,啐啐啐,该死真该死……”樊梨花装得十二万分抱歉样子,穿了一件短衫,一条短裤,拖了一双皮鞋,赶下床来开门,宋家里进得房来,一面孔像老爷样子,开口就骂:

“你好,你好,放我生,我什么地方待亏你?”

樊梨花不去管他,自顾下了被,才道:“宋先生,你不要光火,我怨是比你还怨,请你听我说来,我要是存心放你生,拆你烂污,天火烧,一家门死完……你不要光火,昨夜……昨夜我断命寄娘,她是做单帮生意的,昨天打宁波出来,带来的货色统统被码头上充公,洋钿不是一眼眼,打发人来赶我去,要我替她调三千洋钿预备再做……宋先生,你替我想想,这年三夜四叫我那里去调头这一笔款子,洋钿要三千,不是三十、三百,我便一口回答她呒没办法,死也没办法……”

宋家里火气喷天道:“回头她呒没办法算了,你就回来好了,为什么人也不回来,害我一直等到十二点钟敲过才去开栈房。”

樊梨花手又在床沿上一拍道:“听我说完你再说啰。我这个寄娘今朝货色充公,神经已经错乱,赛过发疯似的,死命拖牢不放我走,要是这三千洋钿不替她调到,她一条老命一定不保,因为乡下带来货色,统要到上海变卖了归店家之帐,平日她上海带下去布料,肥皂,洋蜡烛,水烟,店家统记的帐,这是没有本钿之苦,你想想,这一次打击,人如何不要发疯,我看见她又可怜,实在被她逼的走投无路,结果算是答应她一半,还有一半叫她另想别法……”

“那末你就可以回来了,为什么还不回来?”宋家里这时候坐在椅子上,还是一肚皮的气,张妈开门进来收拾房间,看见了他笑嘻嘻招呼了他一声,宋家里理也不理睬她,他把桌子一拍,对了床上樊梨花道:“总之,你生意太不当生意做,太不识人头,我们虽然吃了这一碗卤货油腻饭,老实说,钞票未必比别人不值钱,别人的钞票是钞票,我的钞票不是钞票,真正气煞,当我洋盘!”

“啥人当你洋盘?宋先生,你说这话就不中听了,我几时当你的钞票不是钞票?几时看轻你吃了这碗油腻饭,倒请你解释明白?”

宋家里听了这二句话,顿然软了下来,便垂了一个头,吸着香烟,眼睛望着脚尖,半天不做声。

樊梨花是个什么脚色,她知道软来劝劝他勿来事,不服帖,那末只有硬来,自有许多客人敬酒不吃,吃罚酒,蜡烛脾气,宋家里也是个蜡烛脾气,她还是逼住他解释出来,说道:

“你说呀,没有关系。我错不是不承认,你一进来,就打你招呼,还要那能,你一定要寻我事,攀我雀丝,我也没有办法,好得我昨夜并没有接别个客人,要是我接了别客而拒绝了你,就是你打我房间,打我人,不撒半个屁,事体要摊得开,卷得拢,你现在无缘无故同我吵些什么,你自己想想?”

宋家里半晌才吐出一句话来:“好,我错,你不错。”

“这也不是你错我错说法,像这种事平常得紧,没有什么了不得,老实说,真正是我熟客,都不会来同我吵的,除非……”

“除非我不是你熟客?”

樊梨花噗哧一笑道:“我没有说你。”

“你没有说我,但你话音明明是指我,因为我不是你熟客,所以才来同你吵闹。”宋家里也笑了,笑得不大自然,他又呼了一口烟,马上说道:“亭子间嫂嫂,不过各人凭凭良心,晓得哇?”

樊梨花对他一个媚笑,招招手道:“跑来。”

宋家里看见樊梨花对他招招手,叫他跑过去,可是他余怒未息,虽然刚才笑过一笑,但很不自然,并不是打从心底发出来的,他把头一昂答道:

“老子不高兴跑过来,你是大亨,要我跑过来。”

樊梨花又是一笑,拍拍床沿说道:“喊你跑过来,我有话同你说,你又要搭架子?跑来,跑来。”说着又招招手,脸上挂着轻快的笑意。

“有话就说,为什么要跑过来,我坐在这里难道听不见吗?”宋家里一支烟完了又接上一支,只是狂吸着,面孔板板六十四,心里不知如何打算扎回这个台型,总要弄些面子才下得落这个台,所以他还是坐在椅子上不肯走,可是肚里又说不出的苦闷。

樊梨花这时候一百二十分的柔顺,还带着三分哄骗,她始终当宋家里还是个洋盘,她可以将他一把抓,不怕他发脾气,自会迷汤一灌将他收服下来。看见喊他不动,于是把一只玉臂全数伸出被外,雪白粉嫩的,她又故意把腋下也露出被外,把胸膛那一块马夹有钮子的地方,也显露了出来,说道:

“宋先生,你过来,你看看我手臂同胸口都露出被外受冻,你要是再不过来,我把一个身体都露出外面受冻,只要你说得过去,只要你忍心我受冻,啥人没有做错的事,圣人尚且有三分错,你一定要同我难过,不肯原谅我,还有什么话说。”说着又故意把身上被头一推,真的一个上身露出外面了,那胸中一双乳峰高高的耸起,真叫宋家里见了又可怜又可爱,人是有恻隐之心的,樊梨花看见宋家里还不过来,火一冒,索性把下身盖的被头也一齐踢去,一个身体完全露出外面受寒了,她穿的短裤又紧又短,脚管还嵌一条红的花边,衬在二条雪雪白的大腿上,分外的具有诱人魔力,宋家里这才心一软,丢了香烟头急忙赶过来替她把被头盖好,心里不胜疼惜,十二分抱歉说道:

“对不起,是我不好,是我不好,请你原谅我……”

樊梨花卸住二泡眼泪水,叹了一口长气,执住了宋家里的手,说道:“请你原谅我,我对你不起。不过我们吃了这碗饭,待客人好到一百二十分,客人还是不会见情……”

“算了,过去的事大家不必去谈它,你不许再提起。”

“……”樊梨花挂了二行泪水,不做声,暗底偷着拭去,说道:“现在什么时候?”

宋家里回头看了看台钟道:“八点钟,恰巧八点钟。”

樊梨花伸手在宋家里手背上抚上抚下道:“八点钟,你们店里已经开市,你为什么还不回店,人在这里,岂不误了你的事情?”

“没有关系,起初你对我发脾气时候,我可以一走了之,现在你这样待我,反硬不起心肠再走,再陪你一歇。”

于是双方静默了片刻,樊梨花知道把宋家里已经收服,进一步她趁此机会还要敲他一记竹杠,因为在她脑筋中始终当他是个洋盘,于是脑筋一动,正色道:

“宋先生,我想同你商量一件事,不知你肯不肯帮我的忙,这件事别人面前我决不提起,因为实在面子有关?”

“你说,你说,有什么事同我商量?”

“我现在问你到底肯不肯,假使不肯,那不如不说的好,何必坍这个台?”

“我能力上做得到一定肯。”宋家里这时候坐在床沿上,一只手伸在被头里很是温暖,还有一只手插在大衣袋里,面孔对了樊梨花笑眯眯的,无限的高兴。

樊梨花正色道:“我因为知道你力量够得到,所以才对你商量呢,我想……我想同你调……调头五百支洋,实在不瞒你宋先生说,今年这个年要是没有二千支洋万难过去,譬如:你宋先生替我调头五百,我另外还要去调一千五,今朝已经十二月二十九了,送灶日子也过了,年内一共只不过四五天,我心里真比什么都焦急……”

宋家里俯了一个头,大动其脑筋,还没有开口,樊梨花又接上说:“总归我勿会拆你宋先生烂污,准定过了正月元宵节如数归还,至于利息多少,我也如数算给你,现在拿东西上当店,也要五分利息,五分存箱,你宋先生替我调来,当然五分存箱是用不到了。”

“不过……不过利息不利息倒不成问题,只是五……五百之数,能不能减少一些?亭子间嫂嫂,我对你说:我也因为年脚快到了,手头未免吃紧起来,譬如在平常,不要说五百,就是一千二千,调一调头有什么关系,可是现在家家银根吃紧,人人显原形,所以我不是不帮你的忙,最好请你减少一些,一定答应。”

“那末就四百,四百,你宋先生既然这样说,我也知道你苦衷,相信你真是一个好人呢。”樊梨花笑着又把他伸在被窝的手抚了一阵说道:“就四百吧,四百你总可以答应我了?”

宋家里未免有些情面难却,只得答应下来了,于是点点头道:“四百就四百,你什么日子要款子?”

“最好今天或明天,假使不等着急用,我决不这样要紧。”

“是是,我准定晚上送来。”

“你晚上什么时候来,我在家里一定等你,决不再同昨夜一样拆烂污,你放心好了。”樊梨花迷汤功夫果然好的,可是也有失败的时候,想不到却上了宋家里一个当,被他放了一个生。

这一夜樊梨花尽在家里横等竖等宋家里送四百块钱来,却始终没有送来,她从七点钟等起一直等到八点、九点、十点、十一点,足足四个钟头,连音讯一个也没有,樊梨花真有些火冒,心想:这也许是眼前报,因为昨夜拆他烂污,接了别个客人而拒绝了他,给他空望了一夜,难为了栈房钱,所以他今夜也故意放放我的生,报复一下,也说不定,看看他是个洋盘,肚皮里也不是一个东西,现在人心都坏了,那末今夜上了他这个当,实在有些不甘心,当下樊梨花真有些辣手辣脚,大衣一披,对娘姨道:

“张妈,我现在到宋家里店里去,假使他来,千万留住,请他房间里坐一歇,别给他溜走,我一刻就回来。”

张妈对她点点头,答应一声知道了,樊梨花瞪了她一眼道:“摆点脑筋出来,假使宋家里来你不留住他,我回来看不骂得你臭要死!”说着方才下楼而去。

樊梨花一部黄包车赶到宋家里卤货店里,那边排门板也上了,在门缝里张张,连电灯都没有一盏,想必已经睡了,樊梨花自顾敲了二记门,也没有人回答,她又站在马路中间,仰起头来望望楼上窗口,看看有没有电灯,一看倒有一盏亮着,她因为知道宋家里是睡在楼上的,于是站在马路中间,拔直了喉咙对了楼上窗口嚷道:

“宋先生!宋先生!宋……先……生!”

那楼上不但不开出窗来回答,索性连那一盏电灯也关熄了。樊梨花大失所望,立刻骂道:

“断命宋家里,好!以后除非你不要给我看见,你亲口答应我的,嘴巴阿是屁眼!这年三夜四拿你穷娘开心!”可是烦了一阵,也是无济于事,又走到店门口“彭彭彭”踢了几脚,然后算是出了这口气,坐了车子回到会乐里,她一上楼,张妈马上说道:

“宋家里没有来,新新旅店三楼茶房李阿毛来喊过你,叫你一到马上就去,是你老客人。”

樊梨花把大衣一脱,说不出的烦恼,往床上一坐,一肚皮怨气,眉头一挺,有些气喘道:“啥呀,老客人,姓啥叫啥,茶房没有对你说?”

张妈道:“他只说了这几句马上就走了。”

“你也赛过是个死人,不会问问他?”樊梨花白了张妈一眼,说道:“以后随便啥人家栈房里茶房来叫,我不在家,你一定要仔仔细细问问明白,因为这年脚边我知道客人都没有工夫出来白相,所以在外面开了房间胡调的,都是一批捣蛋鬼,这种客人还是省省的好,少接一个好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