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张妈给樊梨花吱哩咕噜烦了一顿,毕扳了面孔下楼去了。樊梨花休息了一会,想想不愿意到新新旅馆,想想不去又不好,只怕真的熟客,拆了他烂污,以后碰了面不好意思,一看快要十二点多钟,已经半夜过后,断命宋家里到这时候不来决不会来了,于是决意到新新旅馆里去。便匆匆忙忙化了化妆,略表抹了些粉,涂了些唇膏,把身上旗袍换了一件元色丝绒的,她的脸蛋更衬托得娇嫩起来,披上那件海勃龙大衣,谁也不会当她是吃这碗饭的。她那一付功架,人家只当她公馆里少奶奶,可是那付走路样子,头虽然望着路面,但她一双眼睛只是四边的撩着人望,从这点上也许有人疑她是个妓女,否则这个女人一定不规矩,是这个走路偷着看人的毛病,樊梨花自己也知道是不好,未免要给人家看轻,当做她骨头轻,妖腔怪调的招摇过市,但习惯成了自然,要是走路不偷着看人,不知如何的难过,所以她一时也改不过来了。

樊梨花当下到了新新旅馆三楼,到了堂口,看看几个茶房面孔都不相熟,问道:“喂,李阿毛呢?”

那个茶房答道:“你等一等,阿毛在客人房间里,马上就要出来。”

樊梨花于是在堂口那边椅子上一坐,二个茶房知道她是生意上的,便在嘴巴上吃吃她豆腐,樊梨花始终不做声,只当做不听见,面孔不去同他们望,隔了一会,李阿毛打房间里出来了,樊梨花看见了他,连忙站起身笑道:

“阿毛,你刚刚到过我屋里去,阿是喊我?”

李阿毛双脚一跳,十分懊伤道:“该死,真该死,客人等你不及另外喊别人了,你为什么到现在才来?你看看,你看看……”说着指住壁上那只圆钟道:“现在是啥辰光,已经一点多钟了。”

樊梨花把阿毛一阵埋怨道:“真碰得着,寻人家开心。”

李阿毛很滑稽的指住自己一个鼻头笑道:“阿是我寻你开心?真想不穿?”

“还不是你寻穷娘开心,既然客人喊了别人,你为什么不来回头我?”

这时候旁边几个茶房笑得合不拢口,李阿毛也是捧了肚皮尽笑,说道:“樊梨花你放心,我包你今夜有户头,我替你做媒人。”说着只是望里面奔,一边扬着手道:“包你有户头,你坐一歇。”只见他往三百二十二号房间里去了。

隔上片刻李阿毛打三百二十二号房间回了出来,樊梨花满以为他把媒人做成功了,心里甚为喜欢,岂知李阿毛走到她面前,双手往下一挂,眉头一皱说道:“廿二号里那个家伙刚才倒问过我,有没有清爽货色,现在把你介绍给他,倒惹伊搭架子,回头不要了,说还有四个钟头天亮了。”

樊梨花道:“勿关,我来得今夜不再愿意回去,你刚才说过,客人包在你身上,我要看你颜色!”

李阿毛嬉皮塌脸道:“请你再等一歇,不要心急,客人要是打电话喊响导社,我就把你介绍上去,胡说一个什么社里好了,现在坐一二个钟头,至少五十支洋,你迷汤会灌些,拍拍客人马屁,一百搭二百常事体,要是你愿意给他揩揩油,真也不止这些数目,那到底你一些也不伤脾胃的……”

樊梨花双脚一蹬道:“我不要!我不要!”

旁边一个茶房吃豆腐对阿毛道:“阿毛,她既然不要,何必一定要介绍她,樊小姐一定要动真刀真枪的,本来各有各路,何必勉强。”

樊梨花不会等他说完,嘴一批抢道:“勿管你屁事,用不到你插嘴!”

李阿毛打圆场笑道:“他倒是好意,你骂他。”

樊梨花垂了一个头,望了地板,嘴里吱咕道:“做茶房的没有一个好人,专会吃豆腐,嘴上讨便宜,对于钞票又看做生命一样,客人小帐少了,背后骂山门。”

“什么你……你嘴里吱哩咕噜骂人?”李阿毛有二句已经听得,有二句没有听清楚,打算盘问她骂些什么。那边甬道走过来一个又长又大又胖的大块头,穿的黑袍子,面孔把酒喝得红里发紫,像个酱煨蛋,他走了过来无意中看见樊梨花,便暗暗问李阿毛道:“这个是什么人?”

李阿毛轻轻答道:“会乐里,生意浪的。”

“嗄,生意浪的,为什么半夜三更坐在这里?”

“本来客人喊她,因为她来得迟了,客人另喊了别人,她现在没有了户头,也不愿意回去,在这里等等可有什么户头。”

这个大块头于是反背了手,又对樊梨花自头到趾打量了一番,笑了一笑,对阿毛道:“现在像她这样做一个夜厢要多少钱?”

“也没有规定,辰光早些,价钿贵些,像现在一点钟敲过了,也迁就迁就了。”

于是这个大块头还不知诚意,打算交成樊梨花一个夜厢呢,还是存心吃吃她豆腐的,便对樊梨花招招手,笑道:“喂,你跑过来。”说着自己便朝前走了几步。

樊梨花心想:这个家伙喝饱了一肚的尿,打算吃我豆腐,寻我开心,这念头休转,便不去理睬他,自是坐着不动。可是李阿毛十分焦急,连连打樊梨花招呼道:“去啰,去啰,他喊你去,为什么不去?”

樊梨花瞟了李阿毛一眼道:“为什么要去,他存心寻我开心的,我去送上门给他寻开心,真也想不穿。”

李阿毛于是在樊梨花耳朵边头咕噜了一声,也没有听清楚,不知李阿毛说些什么话,正在这当口,那大块头看见樊梨花不愿意样子,有些咆哮起来,站定了吃关的问道:“喂,阿毛,她是不是不愿意过来?”这句话刚正说毕,立刻就赶了过来,伸出一支又粗又大的手掌,“察”一声打了樊梨花一记耳光。不料这一记耳光一打,旁边几个茶房就走开去了,只有李阿毛再三拱着手道歉道:

“杨先生,对不起,她因为难得出来,不识人头,请……请杨先生原谅……”

那大块头大为震怒,手对樊梨花额角上一指,说道:“你认得不认得老子,你是不是头一次跑栈房?老子看得你起喊你过来,你当我什么?”

樊梨花无缘无故吃了这一记耳光,这时候只是掩了脸呜呜咽咽痛哭,李阿毛双方打圆场,他又劝樊梨花不要哭了,吃了一次亏,学了一次乖,我已经打过你招呼,喊你过去过去,你不肯,我不是还对你耳朵边说:他是个大亨,他在这里开下长年房间,你是一个什么人,可以同他反对不成,真是鸡蛋同石头去碰,好了,别哭了吧,李阿毛还不曾劝好,那大块头还要跳起身,窜上来伸手打樊梨花耳光,一边咆哮着道:

“她还要哭!还要哭!老子又没有打重,她倒会装腔,真不是一个东西!”

李阿毛中间又再三打圆场:“杨先生,请……请看在我面上,她实在不懂规矩。”

樊梨花只得忍气吞声,收了眼泪,可是眼泡皮哭得红了,那块小小手帕也湿了,垂了头还在那里咽着一口不平之气,想不到今夜会碰了这一个畜生。

那大块头又反背了手,在那边两道上扬言道:“你这种人,老实说,倒贴我钞票也茄门,像你这票货色少了包。原是看得你起,喊你来谈谈,倒惹你搭架子,笑话不笑话?”

樊梨花喉咙口咕噜道:“你们吃公事饭同扎生意上女人台型,也见量得很,嘿,你只会欺欺我们,真起码。”

李阿毛这时候又轻轻踢了樊梨花一脚,叫她不要再咕噜,一定不领盟,苦头已经吃了。樊梨花侧了一个头朝那甬道内偷头望,看见那大块头一步一步走远去,转了一个弯人已经不看见,才吐了一口怨气,眉头一挺,骄傲的说道:“谢谢,替我省省,大亨,上海滩上大亨要多少,都是客客气气的,我也见得多,从来没有伸手打人道理,老实说:‘好男不同女斗’,他伸手打女人先就不讲道理,看看他外面卖相好来西,做出来的事卑鄙下作,不要廉耻,不要笃脸……”

李阿毛一边记帐一边劝道:“够了,请你少烦二声吧,隔一歇他跑来给他听见,又是倒霉。”

樊梨花也就不做声,便伏在帐桌上看李阿毛记帐,一边问道:“阿毛,你告诉我,这个赤佬到底是什么路道,他这样野蛮,我倒有些死不领盟。”

“何必去问他呢,难道却要他向你赔不是吗?”

“我问问不妨,我要他赔不是,没有力量不说这句话,有力量再来问他,我虽然吃了这碗断命饭,人头不是不熟,大亨也认得几个,不是好欺的,现在是男女平等,啥也不能打啥。”

李阿毛把帐记了一个段落,说道:“你一定要打听他名头,是不是?”

“是的,你告诉了我,记在心里,我有这一天再来报仇,没有这一天就拉倒,一个人在上海滩上跑跑的,不犯法,为什么要见人家怕?”

李阿毛听听樊梨花闲话果然不错,笑着说道:“我告诉你,他叫小山东,他是一个山东人,现在他上海很有一部分势力,平日交的都是山东帮大亨,我们这里开下长年房间,出出进进都像他这一票货色,做的什么生意,我们直到现在没有知道。”

樊梨花道:“小山东这名字决不是大亨,恐怕是小抖乱,我现在上海也登了六七年了,从来没有听见大亨之中有个小山东的?”

“我也没有听见,不过这是他的绰号,他本人名字叫李麻皮,他在这里有的喊喊他李麻皮,有的喊他小山东,在我们簿上也写的李麻皮。”

樊梨花呻吟一下吟道:“李……麻……皮,我看也不会是大亨,上海有数几个大亨,我们都知道的,你听见过没有李麻皮这个人,除非是程麻皮,可是程麻皮徽州人,不是山东人。”

二人七嘴八舌辰光,三百十四号里揿电铃,李阿毛连忙赶了去。樊梨花暗暗喜欢,也许是喊女人白相,岂知李阿毛打那边回来,说道:

“今夜你总归僵了,你想三百十四号那里个胡调客人喊响导社,我就把你介绍给他,岂料那挡麻子偏要点中杨贵妃社里二媛,叫我打电话去喊,别人不要,还有什么话说。”

樊梨花眼泡皮一红,说道:“你不会对他说,价钿随便些好了,譬如勿是,我认为喊帮响导社顶顶是瘟孙!”

可是李阿毛马上打了电话,叫二媛出卡,那边回话立刻就到,樊梨花心里窒塞得不知什么似的,拔脚就走了。

李阿毛目睹樊梨花走了,心里有些过意不去,急忙赶到楼梯口问道:

“喂,你走了吗?”

樊梨花回转头答道:“呒没客人,冷冰冰尽坐这里寻死,不会回去睡觉。”

李阿毛笑了笑说道:“回去睡觉也好,年三夜四生意本来清的,那末明夜我再介绍你客人吧。”

当下樊梨花回到会乐里,真是一肚皮怨气,分明今夜特为到新新旅馆去讨来吃这一记耳光的,真是有怨无处伸,这小山东李麻皮,永远记在她心里,总要报到仇的一天。她到了自己后门口“彭彭彭”,敲了几记门,娘姨睡着了,半天不把后门开出来。

她一时没有办法,只得又敲着灶披间的窗子,拼命喊:“张妈!张妈!张……妈!你究竟是不是躺死了,耳朵没有了!”喊了不算又敲后门,后门敲了不算又在窗子上喊着,这样好不容易把张妈唤醒,慌忙起来开了后门,樊梨花跨进门来恨不得给张妈一记耳光,火冒着道:

“你真赛过是个死人,也没有这样睡不醒的,假使隔壁邻舍失火,看你也要烧煞火里!”

张妈关了后门才道:“这时候你会回来,真想不到,我还当做隔壁人家在敲门呢。”

樊梨花赶快上了楼,也不去理她,开了亭子间的门,衣服换了上床就睡,这一觉一直睡到第二天十点钟才醒,醒了回来一人躺在床上想起昨夜的事,一口怨气,真是不能平服下去,所吃亏就是吃了这碗断命的饭,没有力量去扳他的本,不然我是一个正正式式人家人,你无理打人,看放你过门不放你过门,不喊你点蜡烛赔罪了事,我不姓樊。可是现在打也被他打了,他姓什么叫什么,房间多少号头,都一一打听清楚,有什么办法去扳他的本,只好给他欺凌,给他压迫,这还成个什么世界,樊梨花一人想想又叹口长气,看见张妈进房来,便移开帐子说道:

“张妈,你把台子底下笋干,浸在水里发发,明天就是二十七了,笋干还不会发,真糊涂,还有鱼肚你今天送到公大南货店托张先生发一发,他答应我的,只须送去是了。”

樊梨花把过去的事也不去想它,起了身,净脸漱口,忽然想起油行里许先生那边还有五个夜厢的帐没有去收,当时他是做的欠帐,因为是熟客,身边不便着,欠一欠也没有问题,说妥到年底再付的,现在已经年二十七了,极应该去问他要这笔钱。想起许先生连带想起丽丽西装店里边先生那边也有三个夜厢的帐没有去收,单这二个户头约有一千元可收,那末这年三夜四悬空一大段,也可以弥补一些。

于是樊梨花急忙把脸净好,下楼打了二个电话出去,一个是给许先生的,还有一个给边先生的。约他们来有要紧事体面谈,在电话里绝不提起讨帐的事。

到了中午时候果然油行里许先生满头大汗,赶了来,不知打电话叫他来有些什么要紧事体商量,樊梨花双手捧了一支热水袋,袋外包了一块方格子紫酱色绢头,窝在胸口,站着笑嘻嘻对许先生道:

“中饭阿会吃过,假使没有吃,在这里便饭。”

许家里把额角头上汗一抹,坐定了说道:“有啥事体?一定要赶我来。”

于是樊梨花便在床沿上一坐,脸上始终笑嘻嘻,捧了热水袋,功架之好,真是少有,眉毛一挺,望了望脚尖,仰起头来对了许家里脸上一望笑道:“嘿,赶你来啥事体,难道你一点也想不出的吗?请问今天是什么日子?”

“十二月二十七。”

“对呀,我只要你说这句话,那末既然知道十二月二十七了,为什么你欠我的五……五个夜厢的帐还不来付了呢?一定要歹脾气,勒煞吊死的向你催讨?”

许家里恍然,不觉哈哈大笑道:“我有数,早早有数,你放心,我决不会拆你烂污,五个夜厢,只不过六百块钱,小意思,为什么要大惊小怪,呵哈哈哈,我还不知道什么一回事呢。”

樊梨花瞄了他一眼笑道:“本来,你们大少爷,五六百块钱算一回什么事,可是老早也应该送来,何必一定要我来开口?许先生,我问你,你说有数有数,到底几时送来?”

“总在这二三天,因为我们店里分红,等这一笔款子下来,你这里一些小数目,真不放在心上。”

樊梨花眼睛朝天花板一望,念道:“喔唷,二三天,二天搭三天倒要五天,那末要到开年正月初二付下哩,你真也自说自话,告诉你,我勿管,今天就要,你许先生横一个勿放在心上,竖一个小意思,那末就请你今天付下,再隔二三天无论如何等不及,我等你付下还要派别的用场,今天已经二十七了,还有三天过年了……”说着她恐怕许家里溜走,于是走过去随手把门一碰关了上,回到床沿上一坐,说道:“我的日子真不瞒你说,过得怨尽怨绝。一连几天没有客人,不去谈他,说起昨夜的事,哭也要哭一顿,可是也别去说了,明年我有一口饭吃,这一个门口我也要收歇了,所以请你许先生帮我的忙吃你这一笔钱年内无论如何要付下,救救我的急吧,当初欠给你,原是知道你许先生要帮我忙的。”

许家里搔了搔头皮道:“请你再等我二天如何?决不过年三十夜。”

“今天你为什么不付下,何必一定要隔二天?”

“身边实在不便。”

“我跟你到店里去拿,你进去,我在门口等。”

许家里不觉大笑道:“你太不放心我,太不漂亮,五六百支洋盯紧了要,算什么派头,万一给朋友看见,这不闹成笑话,你也要顾顾我的面子!”

樊梨花笑着嘴一批道:“谢谢一千家,还要面子,欠人家的钱,极应该要还,我又不是你家主婆,姘头,逼你开销。勿管!你一定不要我跟去,那末我就叫张妈跟你去好了。”说着自顾开了房门把张妈喊了上楼道:“张妈,你跟许先生去拿六百支洋,当心一点,放在袋里带来,你现在就去。”

许家里觉得樊梨花太辣手,于是他也给她一些辣手,当下便带了张妈一起去了。

当时许家里走出樊梨花后门口,出了弄堂,一路走一路便对张妈道:“真正气数,亭子间嫂嫂枉为吃这碗饭,一些山水不看看,这年三夜四,我店里忙得分身不开,打电话赶我来,还不知什么大惊小怪,原来是问我讨欠的夜厢钱,她捧了卵子过桥,不放心我,老实说,我明明袋里有钞票,也不愿意还她,嘿嘿,她太不当我是客人了,还派你跟了我讨。”

张妈便劝着道:“请你许先生原谅,她并不是对你不放心,并非不当你客人看待,我是知道她脾气的,实在这年夜边,开销脱空了一大段,一无办法,请你许先生帮帮她忙吧。”

许家里边走边说:“要我帮忙,我总归肯,不过她这种派头,我实在难抗,这种白相的帐,当然不比借的债,我良心好些,拔还你一点,这种客人已经好到十二万分,如果我良心坏些,一钱不还,你拿我篓卵吃,难道你到法院控告我,对我打官司!嘿!”许家里说到这里又把手一扬道:“做生意的女人,都是没有良心的,十个倒有九个半没有良心,拆穿子讲,一转脸就不认得人,只知道钞票,我过去总算帮过她不少忙,油没有了送油来,从来不曾照过黑市,总是平价,照本卖给她,并且其中还有十五斤油,她还不曾算钱给我,我也马马虎虎算了,你想:我放给她的交情,她一些不知道,现在还这付辣手段对付我!”

张妈一连打招呼,代为道歉,赔不是,再三要求他,马虎过去算了,这一笔帐你许先生还了她,以后你去白相不去白相,都随你许先生的便,桥管桥,路管路,一个人只要记,不要气,你许先生有钞票,难道没有地方去白相,真是戆得来。

二人边走边七谈八讲了一阵,经过云南路穿过四马路,朝东到大新街,折向南到五马路,又向东过石路,许家里略为站定一想,决意把张妈骗到五马路满庭坊里内,然后放了她的生,于是又领了她进了月桂里,七转八弯,把张妈一个老太婆方向弄乱了,到了一爿棺材店转弯,对过一家鸽棚小客栈,走过二家是一个老虎灶兼带小茶馆,前门在满庭坊,后门通爱多亚路,许家里便对张妈道:“你在这里等一等。”

张妈仰起头一看,这不是油行,便说:“许先生,这不是你油行呀?”

许家里道:“我因为面子有关,不便领你到油行里去,这是我的住家,就在这后面,你等一等,我拿了钱就出来。”说着一时情急,也不管张妈相信不相信,自顾往老虎灶里走了进去,打后门由爱多亚路溜走了。

可是张妈在老虎灶门口左等许家里不出来,右等许家里不出来,足足有下二个多钟头,心里焦急得要跳脚了,她到这时候才知道事情有些不妙,因为看见打这老虎灶进进出出的人也不知多少,好像这里是条前通后达抄近路的弄堂,待问了这里正在品茗的茶客,才对她说了实话,那人不觉哈哈大笑道:

“老太太,你上当了,这里后面根本没有住家,通爱多亚路,你等那个人一定打这后门溜走了。”

张妈垂头丧气,脸涨得通通红,回到会乐里,上得楼来,樊梨花抢着骂道:

“你要死快哉!阿是跟许先生到黄浦里去了?他的油行在天津路,早该回来了,你死到哪里去了?钞票呢?钞票?”

张妈面红耳赤,把这一番经过说了出来,樊梨花一时暴跳如雷,立刻要赶到许家里油行里去。

张妈再三把樊梨花阻劝住了,口口声声道:“你就不要去了吧,这年夜头家家生意忙碌,你赶去一吵,许先生的饭碗也要给你敲碎了,他对我说过:这二天他一定会送来的……一定会得送来的!”

樊梨花咬牙切齿道:“嘿,他给你上当,你还帮他的忙,他根本是看你不起,看你不起,就看我不起,许家里,哼哼,倒料不到他会有这记花头,死猫活贼!死猫活贼!”

张妈道:“本来他说:今天要还给你的,听他口音,因为你太逼得紧了,一些不留面子,还派了娘姨跟紧后面,好像不信任他,所以心里有些气不过,袋里明明有钞票,也要隔二天再还你,足见你们二人中间有下了意见。”

“放他娘的狗臭屁!我来同他闹意见,难道欠了人家的债,连开口讨都不能讨吗?”樊梨花捧了一支热水袋在房间里跳起舞倒,说要赶到许家里油行里去,想想又有些不妥当,便自己转了一个弯道:“也好,也好,再等他二天,假使二天不送来,我不赶去不是人!”说着咐吩张妈把鱼肚送到公大南货店张先生那边去发一发,说是明天就要的,也是这时候去拿,再不要一去不回来。张妈把鱼肚包了一包走了。

不一会丽丽西装店边先生也来了,樊梨花知道刚才对许家里那付手段,未免太过份了些,所以对边先生格外客气,格外和气,她看见他进房间来,当做他一个了不起的大客人,一边招待他坐下,端茶授烟,一边笑着道:

“真想不到边先生今天会请过来,我知道你一向非常贵忙的。”

边先生是个二十五六岁的小伙子,西装穿得毕挺,可惜外强中干,出来白相常常身边血不甚旺,因为人和气,诚实,可靠,樊梨花倒也愿意放交情,让他欠账住夜,起初欠一次二次,说定什么日子来还,极其有信用,到了这一天果然如数付清,而且说定几点钟来,总归几点钟赶到,樊梨花信任他不得了,所以大胆放心,让他欠账,有时边先生袋里凑凑并并,能够付清夜厢了,可是樊梨花体惜他,说是你放在身边另用好了,我的钱用不到急急准定,你隔一天顺便带来好了。两人感情居然也到了这一个地步,不能说不熟络了。

可是万事往往出于意料之外,也许樊梨花太信任了边先生缘故,还不知边先生故意试试樊梨花的心,还是今年九月十二,十三,十四,一连三个夜厢,连樊梨花代他垫账,吃的肉丝炒年糕,牛奶土司,划水面,啤酒,蛋炒饭,猪排,咖啡,甘蔗,桔子,等等一连三天内边先生喊来吃的,完全是樊梨花代的帐,连夜厢一起,分文不曾搅落,仔细一算,也要五百八十元八角,这一笔账边先生连了三个夜厢之后,第四天就声明不来了,你这笔钱月底替你送来,放心不放心,樊梨花拍拍他肩胛笑道:“如何不放心呢,你边先生太说客气话了。”可是到了九月底边先生并没有把钱送来,十月一日二日还是不送来,樊梨花打了电话去问,并且还不算是讨帐,只在电话里问问边先生近来身体好吗,那边回话说边先生下乡去了,大致不久就要回店的。樊梨花心里一宽,忖道:“到底有原因,月终不曾来,原来下乡去了,可是后来边先生回上海,也不曾来。这时候已经十二月初,樊梨花索性不去催他,待到了过年时候,总要来归还的,那里知道十二月二十六过了,还是不来,樊梨花这时才打电话去请他过来,当然讨这笔帐了。边先生跨进房门双手插在大衣袋里,笑嘻嘻,椅子上坐下说道:“本来我老早就要来,实在店里忙得分身不开,我知道你心里一定在疑我拆你烂污!”

樊梨花含笑道:“边先生,这是什么话,到底我也看看户头的,你边先生也不像拆我烂污的人呢。”说着又把热水袋塞到边先生怀里去道:“你外面进来很冷,窝窝热水袋吧,窝窝,窝窝。”

边家里也就不客气,接了樊梨花手里的热水袋,窝在手里烘着,樊梨花趁机做出一个媚态来,上身往边家里肩胛上一靠,把他镶在嘴里的香烟抢了过来,放在自己嘴唇上吸了一口,重又塞还他嘴唇上,一笑说道:

“边先生,我要问你,你究竟有多少日子没有到我这里来?我牵记是牵记得来。看样子我今天不打电话给你,你还不会得来。你们男人真一眼良心都没有,我待你也不能算错,你把我忘得精光。你自己扳扳指头,一共有几个月不曾来,记得你还是九月十二来过,连过三个夜厢,你记记,今天是十二月二十七了。”樊梨花这些话分明就是问他讨帐的,故意打远远兜转来。

边家里抢着道:“亭子间嫂嫂,不瞒你说,一个人自有一个人的事情,我并不是忘记你,实在……实在……我真不好意思对你说。”

“什么不好意思说,你一定要说出来。说呀!说呀!”这时候樊梨花上身不再靠在他身上,急急拉了一支椅子,坐在他旁边,一双眼眸珠对准他脸上望着,等他开口。

边家里却是阴刁刁不开口,其实他早已知道樊梨花今天打电话叫他来,就是要那一笔欠的帐,这是很明显的,可是边家里今年在丽丽西装店里自入冬以来,为了哔叽呢绒横涨,一套西装起码货要三千几百元,以致定做的顾客,三天扯不到一套,购买力大为薄弱,所以这爿丽丽西装店连开销都几乎打不住,众伙计当然也跟着吃苦了,边家里以致欠樊梨花这六百八十元另八角,迟迟无法来归还,他的信用因此也就破产,那末樊梨花今天的电话,大可以回绝她,说边先生不在店,又下乡去了,但不可能,边家里知道欠别的帐,可以暂时避避风头,独欠这嫖女人的帐,避了风头一定上门来逼讨,到那时候恰巧人在店堂里,给她撞着,那窘不窘,这明明是想抵赖,事体反而弄僵,所以边家里想想不来,想想还是要来,索性当面说明白,想来没有不可通融的。

于是边家里看见樊梨花逼紧他说,便老实说了出来道:“亭子间嫂嫂,我的脾气你是知道的,从来不失人家信用,这次你的钱,我一连欠了这许多日子没有办法。因此我的信用破产了,实在没有面子来见你……”

樊梨花道:“没有关系,一个人身边不凑手,这是有的,无所谓信用不信用,不过这年夜已经到了,我们应该来个结束,人欠欠人,都该有个清楚,你边先生这一笔钱,假使我手边不等着派用,不要说欠上三个月,就是半年一年二年,十年八年,我也放心,决不会开口向你讨,可是要你边先生帮帮我的忙,今年我越发过不下去,更不如旧年,所以无论如何要请你边先生原谅……”樊梨花这时候脸上不但没有笑容,并且闲话一句紧一句,接上她说:“好得我不是今天一定要,过年还有三天,这三天内你去想想法子,店里同事、店外朋友你总有的。”

边家里头一摇道:“一无办法,店里同事都是穷鬼,同我一样,外面朋友我去开口,坍台不坍台?”

“那末随你便,我这里的帐,你不能不还,当初因为看你边先生有信用,诚实可靠,所以放心给你欠,我问你听见过没有,别的有欠帐,这白相也有欠帐的吗?你边先生变做不漂亮了!”樊梨花把脸一沉,站了起身,有些不客气起来,心里忖道:“我真不怕你少一个边,真到了无办法时候,你身上还有这件大衣,剥下来去当,我们卖皮的钱,多少苦恼,欠过年也太辣手了,为什么一个人漂漂亮亮多么不好,偏要做到这狗皮倒灶。”

边家里垂了头望着地板,半晌才道:“你可以通融,那末让我回去想办法,三天之内给你回音。”他站起身打算要走,樊梨花却把他一把拉住道:

“慢点走,三天给我回音,假使三天没有回音,我是不是吊煞你裤子带上?慢点坐下来!”她又把待许家里那付手段,把房门关了起来,防他溜脚。

边家里见樊梨花这付样子,窘得什么似的,刚才来的时候同现在这付手段,两相对照,实足表示她是个狠脚色,足见做妓女的人,没有一个有情有义的,这中间未免急跳太快了,譬如扳面孔,也要慢慢的来,并且边家里没有回绝她分文不付,就忽然把面孔一扳,枇杷叶面孔,一面毛一面光,未免太无情了。

“那末你叫我慢点走,我就慢点走,坐下,就坐下,总之今天逼不出油来,我三天之内想办法就是。”边家里窘得面孔血通红,连青筋都凸出来了。

樊梨花道:“闲话果然不错,你边先生不是滑头麻子,一向有信用的,不过我实在等着用,等不及三天,我欠人家的,已经给他们逼得走投无路,叫我如何再可以等得及三天,请问你……”

“咦,你刚才不是对我说,今天不等用,还有三天,现在忽尔反悔?”

樊梨花肚里一想,这句话记得说过的,可是到了这一个地步,只得不能承认,要是承认,人放了他出松,五百八十元就赛过抛到黄浦里去,于是说道:“我何曾说过这句话,我什么时候说的,你在热昏!”

“你刚才说的,明明刚才说的?”

樊梨花接着道:“你一定咬煞我说过,我偏不曾说过,岂有硬劲咬定我说的道理,真是笑话。难道我说过自己会没有知道,边先生,总之千句闲话并做一句讲,你欠我的,我今天要,你一定想办法还我,老实说,今天打电话请你来就是问你要钱,旁的都是废话,不必多说。”

边家里知道女人没有理喻,一世同她讲不开通,便摊摊手道:“今天你一定要钱,我没有!”

“没有也要。”

“没有也要,你总不能割我的肉。”

樊梨花肚皮里一忖便说:“你一定没有办法,那末你去想法子也可以,我放你走,不过……”她对他身上大衣望了望:“不过你要把身上这件大衣剥下押在这里,你要明白,我并非看想你这件大衣,在你总算有个担保,在我就是你边先生三天之内不来,我也可以把它送到当典里当一当,不是你的我的都解决了。”

边家里忽然打椅子上一跳了起来道:“我身上也不要受冻?”

“我不来管你这些,本来当初没有钞票,就少出来白相,寻我的穷开心,大少爷是你做的,住了一个夜厢不算,还要连一夜,连了一夜不算再要连一夜,你想想多少神气,现在逼你要钱,屁烧灰,只会眼睛直弹,两手摊摊……勿管,我要钱,我要大衣!”

两人足足僵住了有二个钟头,边家里始终不得脱身,自己身上大衣也不肯剥下来,樊梨花以为你不脱下大衣,分明就存心赖脱这五百八十块钱,越其不放他走,真想不到两人客客气气起场,结果弄到这一团糟。后来张妈来了,樊梨花打算叫张妈跟边先生到店里去取,想想还是省省,又不要同许家里一样放了她一个生,前门进,后门溜走,大可不必多此一举。这时候天已经夜了,樊梨花存心请边家里吃夜饭,还叫了几样小菜,她现在采取的手段,是不软不硬不接不离又像真又像假。

不放他走,等于软禁他一样,吃夜饭时候,边家里如何能够下咽,还特为他添了这几样小菜,便再三不吃,樊梨花忍不住笑道:“边先生,饭盛出了,你吃啰,到这里来,用不到客气。”

边家里苦笑道:“我真有些不好意思,还要你破费添小菜。”

“吃吃,你不来我也要添小菜,吃了饭请你无论如何帮帮我的忙,以后你总还要到我这里来的,朋友多一个好一个,为数又不多,一共六百块钱不足,何苦要这样牵丝攀藤,你向来没有这脾气。”

边家里一顿饭一吃,心上有些不好交代,只得把身上大衣剥下,很慷慨的说道:“你马上去当一当,把当票让我带回去,欠了人的债,极应该要还,剥衣不算一回事。”说着把大衣交给樊梨花手里道:“快去,快去!”

“啊呀,你身上不冷吗?”樊梨花接了大衣,心里有些恻然。

“没有关系,假使冷,也是应该的冷,自己讨来的苦吃!”

当下樊梨花也就老实不客气,把这件大衣交代了张妈到弄堂口隔壁那家小押店当了七百块钱,连同一张当票,还余下二十元交给边家里收下,只见边家里把当票折折小,放在里面袋里走了,一句话也没有说,樊梨花便说:

“边先生,你走了吗?后天你有工夫没有工夫?”

边家里走到半楼梯摇摇头答道:“恐怕没有工夫。”

“要是有工夫,请你来吃年夜饭,这里又没有别人,只有我们三二个人,有几个客人年夜边都有事体,我也不勉强去拖他。你准定来,后天我再打电话给你。”

这时候边家里只是含糊回答着,双手插在裤袋里早已出了后门。樊梨花回到房间里,一边点着钞票,一边想想又罪过,给边家里一身夹西装出去,这末冷的天,万一冻出病来,如何有交代,不过这也给他一个教训,以后身边没有钱,就少出来白相了。

她把钞票锁到抽屉里,想起许家里那一笔钱,心里又要火冒,如果到了小年夜不再送来,不赶到他店里去坐讨不是人养的,坍台横竖坍了他的台,他恶做,我樊梨花也会恶做。

这样又过了一天,樊梨花同张妈二人忙着过年的排场,拖地板,汰被头,汰褥单,汰帐子,汰窗帘,收拾房间,忙做一团糟,往年这些事过了年初四早就安排舒齐了,只是今年天气恶冷,恰巧张妈大拇手指上又生一只疔疮,还不曾完全收疤,所以汰大件头东西,无论如何不来事,可是今天已到了年二十八,又是个太阳,再不把它一天赶舒齐,汰汰清爽,当真就这样过去不成。这一天樊梨花同张妈二人一直忙到夜,连腰都要断下来了。

总算一天之中把房间收拾清楚,东西统统汰舒齐,客人来也觉得眼睛里一清爽,樊梨花看看四壁对张妈道:

“顶好把四壁喊糊壁阿王来糊一糊,当初我搬进来时候也是他来糊的,今年总归来不及,又加放出去的帐收不齐,也不凑手,算了吧。”

张妈道:“现在糊糊一个亭子间,倒也要好几百块钱哩,不比从前,顶顶好的花纸,也只要二三十块钱够了。”

樊梨花道:“原是这样说,我搬进来时候,阿王替我糊的,只花到八十块钱,现在起码四五百块钱,要照这一号花纸,恐怕还不够,这是的的刮刮来路货。”

两人谈谈讲讲,只觉得辛苦了一天,真是腰酸背痛,还是早些睡了吧。次日天一亮,樊梨花一早陪同张妈上小菜场买些过年新鲜小菜,因为过年关系,各样小菜飞涨,肉要卖到念五六元一斤,青鱼也要卖到念三四元一斤,倒还是鸡便宜一些,只十八块钱一斤,鸡蛋涨到二元五角一个,这种行情,真是睡在梦头里没有想到。樊梨花手上挽着篮子只在小菜场上发呆,一样也不能下手。张妈对那菜摊上人道:

“照规矩今天小年夜,小菜要便宜下来了,为什么还这样恶贵,波菜卖到四元八角一斤,往年没有听见过。”

那菜摊上人答道:“米卖到一千几百块钱一担,你听见过吗?”

樊梨花嘴一批抢着说:“要是样样东西同米一样去比,肉大可以卖到一百块钱一斤,波菜卖到念三十块钱一斤,还不算贵,你为什么不涨价呢?”

“小姐,请你不要嘴巴老三老四了,这是谁也料不到的,照生活这样高涨上去,如果不要到这一天,一百块钱一斤肉,要是客地猪猡没有到,就要涨到这市面的。”

樊梨花只见买肉的人,十分拥挤,并不嫌贵,三斤五斤,十斤八斤的斩了就走,她只好也斩了二斤,又买了念个鸡蛋,一个雄鸡,一条青鱼,二斤猪油,五斤波菜,一颗黄芽菜,二斤冬笋,二斤笋干,张妈道:

“啊呀,笋干你不是在张先生那边买了,水里发也发了。”

樊梨花一想不错,连忙把笋干退了,又换了二斤冬笋,这时候钱也买完了,二人四个篮子,满载而归,回到家里,樊梨花把菜放了下地便说:

“张妈,你想想,现在过年过得起过不起,今天我身边带出去五百五十块钱,竟然用得滑塌精光回来,袋里只剩得五张角票!”

当下樊梨花吩咐了张妈分别去做,她自己动手斩肉圆,做蛋饺,明夜的年夜饭,都要今天动手起来,到了明天来不及的,虽然只有一桌,没有几个人来吃,但这些排场总免不来的,还有新年头上五天的饭菜,都要今天预备做好了备藏起来,譬如:红烧肉,笋干烧卤肉,蛋饺,白鸡,肉圆,糟鱼,丝粉等等,新年头上又买不到小菜,客人来时总要留他们便饭,有时几位一起来的,叉叉麻将,虽然留他们吃饭了,樊梨花斩斩肉圆,忽然想起托张先生去发的那张鱼肚,还不曾取来,便放下了手上的刀,赶下楼去,对张妈道:

“赶快去,到张先生那边一张鱼肚去拿了来,今天要用的。你记性真坏,我不关照你就想不到去拿。”

不料樊梨花回到楼上,隔壁人家一只大野猫,把一条三十五块钱买的青鱼,噙了就往露台上飞奔,樊梨花这一急非同小可,大跳大嚷,夹屁股打露台楼梯追上去,急叫:“不好了!不好了!断命的猫!你放不放下来!……”

大致那条青鱼有一斤多重,这只大野猫,噙了嘴里相当吃力,逃到露台上放了放下地,见后面有人追上来,又连忙噙上嘴巴,朝隔壁屋脊上一个纵身,便上了屋顶,樊梨花无法追上屋顶,却在下面望着一阵跳脚蹬地,那大野猫对她眼睛弹弹,“咪呜”叫了一声,表示谢谢意想,噙了鱼便到隔壁去了。樊梨花这一气,气得眼睛也突了出来,怨是怨得无啥话头,回到房里,重新执起刀来斩肉圆,一边把张妈大骂特骂,这条鱼完全害在张妈手里,要是不下楼吩咐她去拿鱼肚,也决不会离身,不离身猫就没有这胆子进来,却不过三分钟时间,真是眼睛一霎,老孵鸡变鸭。正在这当口张妈拎了鱼肚回来了,樊梨花气咕咕道:

“嘿,今天三十五块钱送终你手里,你知道不知道,刚才我下楼喊你去拿鱼肚,待回上楼一条青鱼给一只大野猫噙走了!真怨,我看它跳上屋顶!”

张妈大吃一惊道:“嗄!猫呢?!”

“还……猫呢,恐怕鱼早也下肚了。”樊梨花一边做蛋饺,一边道:“讲到迷信攀谈,这是不吉利的,鱼是有头有尾的,做事也要有头有尾,现在头尾都没有了,开年一定要倒霉,张妈,你听了,我譬如这里瞎说瞎话,开年一定有些花样经,但想:我住在这里也不止一年,从来不曾这样大的鱼会被猫噙走的事,所以我想想,今年总算太太平平过去,明年又不知如何一个局面呢?”

二人谈谈讲讲,樊梨花不觉把蛋饺做舒齐了,就碗里点了点,一共做了六十九个,多一个就成七十个,樊梨花不觉笑着说:

“点来点去只有六十九个,肉还得多下,蛋没有了,真不凑巧。”说着又动手切肉,一边吩咐张妈去杀鸡,今天也要把它烧熟,斩下二盆,余下放在暖锅里。二人一直忙到傍晚,樊梨花忽然想起油行里许家里,说是今天来付帐的,可是直到现在没有来,看情形前天有意放了张妈的生,今天是决不会来了,樊梨花当然不会就此放过他,吃了夜饭,便打了一个电话到他油行里,来接的果然是许家里,樊梨花在电话里道:

“嘿,你实头有本领的,你的胆子未免太大了,当真没有了王法不成,你说今天来,为什么还不死得来?”

许家里不觉大笑道:“你开口不要神气活现,什么本领不本领,胆子不胆子,我摸不懂你意思。”

樊梨花握紧了话筒道:“钞票!你欠我的究竟预备付不付?不付有不付的办法,你爽爽快快说一句!”

“什么付不付?我付你?还是你付我呢?”

“猪猡!”

“你又开口骂人?我问你,你吃饭还是吃石子的?”

“你欠我的钱,一钿没有付下,前天问你讨讨,像煞有介事,还把张妈放生在满庭坊,你自己想想,你到底是人还是猪猡,后来你说是小年夜来付,直到现在不来,你是存心赖帐的,也说一句,我决不开口问你再讨,不过以后看你上海滩上走得开走不开,一个漂漂亮亮小伙子,赖我们的钱,你的良心恐怕比煤球还要黑!……”

许家里没有等她说完,抢着道:“喂,喂,你别一厢情愿,依我算算,也只有二个夜厢没有付,三个早已付了。你如何可以连付了的也一齐算在内,这样的好赚头,你大可以不必吃这碗饭,老早回去住洋房坐汽车了。老实对你说,你还欠我十五斤油的钱没有付,自己总还记得,那时候油价黑市是念一块钱一斤,十五斤合共三百十五元,除去二个夜厢,你只要找我七十五元,我现在没有问你要这七十五元,你反而顶斤较两,神气活现,一面孔问我讨帐?”

“放你的屁,我何曾欠过你十五斤油,你要死快哉?”

许家里因为小年夜,店里很忙,不便多打电话,听到樊梨花骂他放你的屁,拉起来就把电话一挂,人走开去了。

“喂!喂!喂!”樊梨花一听电话断了,心中实在火冒,接上又打了一个过去。

可是樊梨花这个电话打过去,来接的并不是许家里,又换了一个陌生人,于是便说:

“谢谢你,请你喊声许先生,许德行先生。”

那个接电话的便把话筒壁上一挂,高声喊道:“许德行听电话!”

可是许家里料到这个断命电话又是樊梨花打来的,立刻拒绝接听,吩咐接电话的回绝他好了。

“喂,许先生出去了。”

“他定规没有出去,刚才来接过电话,不满三分钟辰光,喂,谢谢你,无论如何请你找他听听,我有要紧事情!”

“你尊姓?”

樊梨花非常机警,随口答道:“我是许先生自家人,我姓王。”

那个接电话的果然很忠厚,答道:“请你等一等,我再去喊他。”

樊梨花心里想想,实在可恶的,明明在店,推说出去了,这还不是许家里的枪花是什么?正想着听筒里忽然高声吼道:“喂,你是谁?”

樊梨花立刻抢白道:“我是谁,是你老祖宗,不要笃脸,你存心赖脱,看你赖得脱赖不脱,我明朝喊老朋友看你就是!”说着她料知许家里又要挂断电话,她不等他挂断,便先下手为强,“咯”一声挂在他前面,也算出了一口气。于是付了电话费回到楼上对张妈气咕咕道:

“娘卖冬菜,气不气人,不要面孔的许家里,他竟然要赖脱我这一笔帐,说是我反而欠他七十五元,你想想这种客人,狗屁不狗屁!”

张妈道:“那末你如何对他说?”

“我后来没有话对他说,只道明朝我喊老朋友看了你再说,我有本领讨得到你这笔钱就讨,没有本领就算,看各人颜色就是,他现在简直不要面孔的话都说了出来,对你说,我吃了一次亏,学了一次乖,开年随便那能,好足好客人,一个钱也不欠!”

张妈道:“明朝喊老朋友,我到长乐茶馆店去看看冯阿三,先同他商量商量,听听他口气有没有办法,不过喊了老朋友出来,面孔一定抓碎,你存心同许家里断了,自己再考虑考虑?”

樊梨花一时火头上,一切不顾道:“用不到考虑,这种狗屁客人断就断,不用放在心上,少了他总不见得会开不出伙仓,会饿煞!”

“好!那末我明朝一早到长乐去看冯阿三。”张妈把鸡打锅子里撩了起来冷着,把鸡汤倒在一个钵头里放着,明夜放在暖锅里,二人一直忙屋晚上靠十点钟,把一房间桌上,茶几上,地板上放满了罐头,锅子,碗盏,好像一个厨房。

到了翌日便是大年三十夜了,昨天那条青鱼被猫噙走,势必今天再去买一条,年夜饭没有鱼,总不像样。樊梨花一早要上小菜场买鱼,张妈道:

“我要到长乐去找冯阿三,等我回来你再出去。”

樊梨花沉吟一下道:“我看还是省了吧,昨夜我躺在床上想了一个半夜,假使真的喊了白相人去寻许家里的事,不要钱没有讨到,把许家里一个饭碗头敲碎了,这伤阴险的事,想想我还是不做,索性过了年,我喊小姊妹再去讨讨!……”

张妈道:“不过白相人也讲道理的,不是一见面就打相打,你说过了年再讨,这笔钱也就算了,包你讨不到,为之那一天他放我的生,我心里也有些气不平。”

樊梨花跟上笑了笑,也就上小菜场买鱼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