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樊梨花很高兴,夜里上天韵楼,兜了几个圈子,一个客人也没有,便索性坐在文明戏场子上看《梅花落》,看看戏同邱希希眉来眼去搭上了。原来邱希希也是唱文明戏的,就是蒋淑贞的丈夫,蒋淑贞也在天韵楼同自己丈夫邱希希同一个班子里唱文明戏。樊梨花每夜在天韵楼,当然这一批唱戏的人都相识的,你也认得我,我也认得你,有的彼此招呼,有的不打招呼。可是樊梨花在屋顶上是一只鼎,因为生得漂亮的关系,许多唱戏的都对她很注目,当然拓拓眼药,吃吃豆腐,这还是大家相熟的攀谈,否则动手动脚干揪揪也很作道的。唯独唱文明戏的邱希希他不欢喜同这一批女人吃豆腐,他不动手动脚,因为他的夫人蒋淑贞同在一个班子里,关于他的一举一动,夫人好像是监视着,所以邱希希表面上非常的规矩,内心却不是一个东西,夫人越是管得紧,他越是要勿入调,只要偷着一个机会,他就要走到斜路里去。

恰巧这一夜蒋淑贞没有戏,所以她没有到天韵楼去,邱希希在《梅花落》里起一个状元,恰恰台前东边这里坐了一个樊梨花,于是两人大打其无线电报,等到邱希希的《梅花落》下场,樊梨花也就走了。

不料樊梨花刚走到电影场子,后面有个钉梢了上来在她肩胛上一拍,轻轻笑道:“喂,喂,哈啰。”

樊梨花急忙回过头去一看,才知道是邱希希。便辗然笑道:“希希,喊我啥事体?”

“下去好哇?到你屋里去好哇?”邱希希嬉皮笑脸道。

“希希,你吃啥个死人豆腐,下去好哇,你的太太蒋淑贞来哉。”樊梨花心想:明知他是吃豆腐,真他不会到我屋里去,唱文明戏的人都不是东西。专门在女人身上吃豆腐,现在吃到樊梨花头上来了。

邱希希道:“真的到你屋里去,孙子王八蛋骗你,因为我今夜很自由,自己女人没有戏呢,只我一个子。”

“喂,喂,我真的不同你打棚,规规矩矩同你下楼去呢?你还当做我同你打棚是哇?”

樊梨花看他很认真的,的确不像吃豆腐样子,心想:下去就下去好了,只要你交出夜厢来,孙子不跟你下楼去。便说:“邱希希,阿是真的要我下去?”

“难道你还当做我吃你豆腐是哇?我不是真的跟你下去,何必钉来钉去的钉牢了你?”

“蛮好,蛮好,下去就下去好了,夜厢你要先交了出来,才跟了你走。”樊梨花试试他的心,真的还是假的,接上笑道:“你要是交出五十只洋,我立时立刻就陪你下去。”

这时候邱希希东一张西一望之后,马上把皮夹子挖了出来道:“我不住夜,做一个局啥行情?”

“就是做了局,我也不能上公司去,当然和夜厢一样的。”

“操伊拉,大家每夜在公司里碰面的,做一个局要五十只洋?你太当我洋盘了。”

“啥介,当你洋盘,现在五十只洋只够从前三四块钱哩。”

“大家相熟的,便宜一些。”邱希希摸出四十块钱钞票往樊梨花手里一塞,说道:“做一个局呢,又不是住夜,顶多一个钟头也完毕了。”

樊梨花把手里钞票打开来一看,是四十块钱,心想:讲到做也可以做得,便说:“好好,就四十块钱吧。”

邱希希要紧不过,又加了她五只洋吃点心,说道:“别多缠了,我做了局还要回到屋里去。辰光过分晚了,太太又要查究我的。”

邱希希也是个直爽麻子,说做就做,把钞票付了,下得楼来,到了家里。樊梨花把房门关了,笑道:“为啥介性急,这样匆匆忙忙的,好像火烧到屁眼头来了。”

邱希希这时候已经把衣服脱光上了床,钻下了被说道:“我不能晚,我辰光过晚,回去我女人一定要查问,所以要紧勿煞出了一泡就出松。”

“我看你这样匆匆忙忙的也没有什么滋味呢?”樊梨花把旗袍脱了,往床横档上一掼,接上皮鞋也脱了,一个大屁股绷紧了一条短裤,床沿上一坐,跟上床格格一阵响。“擦擦擦”爬出声来。爬了一会,然后上床下被。

正在这时候外面雷雨大作,邱希希心里要回去,而事实上不可能,他拉住樊梨花一只手道:“问你借一柄伞,借一柄伞,我并不是为了怕挨骂,一定要回去,我女人脾气你是知道的,这断命的天,早不落,晚不落,眼眼叫道时候倾盆大雨,该死真该死……”

“我这里没有伞,连洋伞都没有一柄。我劝你还是不要去了吧,今夜就在这里住了一夜,明天你可以借大雨的名目推托,说:在一个朋友家里叉了一夜麻将。我想也没有大关系。”

邱希希手一摇道:“完结,完结,不知落到什么时候才停止,苦的这时候喊黄包车都喊不到。”

邱希希心想不要说走到弄堂口了,就是房门口也漏得不成样,如何好走下楼的,心里焦急得说不出话来。便坐在床沿上等,雨小下来想一个办法了。

这时候樊梨花有些疲倦起来,雨还是不断的落,看样子要落到天亮了。一个不能回去,一个总不能陪他坐到天亮,于是樊梨花站起身伸了一个懒腰,搓了搓手,打了一个呵欠道:

“希希,你到底哪能,辰光越弄越晚了,现在就是雨止,外面也戒严了,何必还呆头呆脑坐在这里转什么念头?”

“我的心不死,我看他到底落到什么时候?”

“我不奉陪你哉。”

“管你上床困,我坐着,你不必为我不困。”

樊梨花于是上了一个马桶之后,脱脱衣服上床了。

等到樊梨花一觉醒回来,一听雨也止了,房间里电灯煞亮,而看不见邱希希人影子,自己眼睛一搓。道:“希希,希希。”依然没有人答应。心想:人要是走了,也应该回头一声。

待她回到床前,看一看几点钟,发觉那只克罗米台钟不见了,哎哟,一个疑心,不要邱希希打棚把它塞到什么地方,抽屉里一看没有,又在床底看了看也没有,正要披上旗袍。不料衣架上那件化了四百八十元做的毛织品哔叽旗袍也不见了,心里一急,东一找西一找没有,这分明是出了毛病,房间里一定有了贼偷。樊梨花当下把邱希希抱怨得简直不当他一个人看待,明天在公司里看见不把他骂得狗血喷头不是人,她还没有想到这个贼骨头就是邱希希,原是一种顺手牵羊的搭了去的,别的东西一样也没有缺少。

这一天下午一二点钟,樊梨花就恨不得赶到公司里,她等不到夜,心里不知如何的焦急,因为这二样被邱希希偷去的都是心爱的东西,一件旗袍这二天正应时穿的时候,这只小台钟也是必罢不来的,什么时候烧饭,什么时候上公司,都要听这只钟指挥,现在没有了这个钟,时候过得有点模模糊糊了,你们想:心里毒不毒?他别的不偷,偏拣中这二样要紧的偷了走,这个人恶不恶的。

当下樊梨花一直到了永安屋顶花园,找到文明戏场子,想要当胸一把抓住邱希希,问他昨夜旗袍、台钟阿是你偷的,可是一看不对,今天日戏他的夫人蒋淑贞也登台的,不要闹出乱子来,事体反而僵了,还是郑重一些好,一方面也要顾顾邱希希的面子。于是守在旁边可有二个钟头光景,才见邱希希穿了便装由后台一人下来。

樊梨花不慌不忙的盯紧他后面,待钉到那下楼扶梯口便在后面喊了他一声道:“喂,希希,慢走!”

邱希希立刻回过头来一看是樊梨花,一笑问道:“咦,今天你这末早就上公司了?”他还没有知道自己做的事已经穿绷了。

樊梨花一本正经道:“我问你,我有件哔叽旗袍,一只小台钟,阿是你拿了走的,你如果拿了也没有关系,不过你这个开心寻得太大了。害我也找苦了……”

邱希希心里一虚,立刻问道:“什么事?什么事?”

樊梨花正色道:“什么事,问你自己,我的旗袍,台钟究竟是不是你拿的?你还假痴假呆,打棚也没有这样打法的,应该有个限度,别过了分寸,人家说,‘不告而取为之偷’。我要是说你偷,未免失了你的面子……”

邱希希没有等她说完,抢着说:“我根本没有知道这件事。”

“希希,请你还是识相一些,我给你的面子,你别不知道,大家都是脚碰脚的,每天见面的,也忒难为情了,我知道你并不是有意要我这二样东西,在你以为试试我会觉得不觉得,是不是?”樊梨花不指他偷,而闲话中故意放他一条生路,让他有挽回余地。可是邱希希不是一个东西,反而吃起斗来道:

“这是什么话,我来要你这二样东西有何用场,你本来太冒失了,指我拿的,请问你还是亲眼目见的,有人看见的,你说一句。”

樊梨花肚里一忖,便道:“为之我亲眼目见才敢说这句话,何况昨夜大雨时候只有你一个人在我亭子间里,别无他人,这还不是你做的事?这还不是你做的事?”

“既然你亲眼目见,为何当时不拉了我?”

“我不是在床上拼命的喊你,你死人耳朵在陆稿荐,不理睬我,我当时便要追下去。一看雨刚才止,房门口漏得一场糊涂,楼梯上也全是水,叫我如何下脚?我想:你希希并不是做这种事的人,就是拿了走,只不过同我寻寻开心,想你今天早晨总要送还的……”

“早晨送……”邱希希面孔一扳,也跟了一句,又往下改了笑容道:“老实告诉你吧,这二样东西是我拿的,我并不赖,不过我是警诫警诫你的意思,下次你还敢客人在房间里没有走,就一个人上床睡大头觉吗?本来你也太写意了,阿是你一人睡觉,把客人掼在旁边,替你看守房间,天下有这个道理吗?”

樊梨花到这时候方才明白邱希希的用意,连忙陪笑道:“谢谢侬,谢谢侬,我早知道你是同我打棚的,并不是真心,我现在陪一个不是,认个错吧。”

“办不到,你要拿句闲话来,方才我把东西还你。”

“那末你要我请客,也没有关系,只须说明白好了,请你吃一顿,朋友中间那也作道的……”

“到晋隆去吃一顿大菜吧。”邱希希条件开了过来。

“好好好,准定这样办法。明天吃中饭还是吃夜饭?”

“吃中饭吧,我到你会乐里来。旗袍,台钟,明天吃中饭都带给你就是。”

果真第二天希希把钟,旗袍送来还了。正在这当口,只听得马路上一片人声,人也跟着起潮头的往二头乱奔,像一时造反样子,情形十二分的紧张。

“封锁!封锁!马上就要封锁!”小癞痢一边慌张说着,一边赶快收拾皮匠摊。

“哎哟”一声,樊梨花面孔变了色,急忙回转身奔到楼上,把床上邱希希一阵推着道:“希希,希希,外面封锁哉!封锁哉!”

“哪里封锁,哪里封锁?”一边急急忙忙要拔鞋子,待把鞋子拔上,一个身体往窗沿上扑去,弯了下去朝弄堂里一望,一个人影子都没有,知道事情有些不妙,便对樊梨花道:“我走,我马上就走。”

樊梨花一把拖住不放他道:“外面封锁了,你走到哪里去,别给巡捕吃二记生活。”

“出去看看,到底封锁到那一段,如果我好上公司,我到公司里去,这里不来了,路上不好走,我回来就是。”

可是邱希希出去了好一会并没有回来。樊梨花因为胆子太小,索性不出去打听市面,到底封锁哪一个地段,她也是莫明其妙。一直到傍晚,才听得二房东娘姨阿宝上楼来说道,封锁刚才开放了,因为云南路合盛米店门口把一个小囡轧煞了,事体闹得非常大,自警团同巡捕吃斗,双方不肯下台,于是大吹叫鞭,扭到捕房,因此各自警团防闹出乱子,立刻封锁各马路口,实际上却是为了这一点小事呢。

樊梨花拍拍胸口道:“轧米把一个小囡轧煞,这是个什么世界?阿宝,你还说得落是一点小事体,人命关天,这是小事体吗?”

阿宝道:“轧米轧伤的,轧出人命来的,哪一天会没有,哪一天不是这样,我们隔壁十四号张妈,她也是做娘姨的。那一天轧米轧得二十四根肋朋骨断了三根,当场人就掼倒,不省人事,到现在还不曾出医院,又本里九号那个女人肚皮里有五个月喜,也轧得连身孕落了下来,血流不止。你想想,上海真是个可怕的地方,有许多人偏要住到这个上海来,我真想不明白。轧米轧煞个小囡,有什么希奇呢。”

这一天晚上公司里的客人特别的清,清得有些出怪,仿佛年三夜四当口,一时却想不明白这个道理,问问那鸡鸭血汤的摊头上老板,据他说:这是受了今天下午三点钟封锁的影响,他叹了一口气道:“这个势口有啥人介清心白相屋顶花园,今夜的客人少,还不是受了封锁影响,事体出在云南路,连南京路都一齐封锁了进去,从二点半钟起封一直封到五点半才开放,你想想人家都吓怕了,还有人敢出来白相?”

樊梨花道:“蛮对,难怪今夜的客人少得出奇百怪,你不告诉我,我还想不出这个原因来。哎哟,你今夜的鸡鸭血汤这末一大锅,销路一定受影响哉。”

摊上老板道:“当然,就是你今夜何尝不受影响,你到绍兴戏场子去看看,一共只不过靠十个客人,文明戏场子略多一些,也不过五十来个人。”

正说着有个穿派立斯长衫的游客,打樊梨花身面前故意的擦过,又朝她一望,往前走了。

樊梨花立刻对他一看,那个客人也回过头来对她一看,便又朝前走了。樊梨花便夹屁股盯了上去,这个客人起先东一兜西一兜,好像克了苍蝇的头,一无目的,究竟不知地一些什么,终于到滑稽场子,没有坐下,一想又不称心,又但往电影场子,墨黑迷涂的挤了进去。樊梨花接连跟了他后面东奔西投的,始终没有放松过一步,可是却没有见他静心的坐下片刻,也就不便把闲话搭上去,忽然看见他往电影场子门口挤了进去,也就夹屁股跟进,心想在黑头里比较容易下手。

只见他在那空位子上坐了下来。樊梨花也就一点一点移上去,故意坐在他旁边,双方不做声,隔了一会樊梨花开口了。她指指银幕上道:“先生,你看电影上这个坏人一定不会有好结果……”

可是这个客人不接上来,理也不理睬她。

樊梨花心里一想:如果在上海滩上跑跑的人,决不会不知道这个门槛的,除非他不是上海滩上的人,我这样搭上去,他会没有不觉得道理。于是在黑头里她又朝他脸上张了又张,看看他是不是对她注意,正在这时候这个客人便对她望了一眼,樊梨花趁机对他一笑道:“先生,你尊姓?为什么我问你的话不回答我?”

“什么?”这个客人一口北边口音。

“没有什么。我问问你尊姓?”

“鄙姓马。”

“马,一匹马儿的马,是吗?马先生,你是不是北京人?”

“你干什么要问我?……”这个客人有了笑意起来。似乎没有先前那样板板六十四,也就活灵得多了。

樊梨花一阵嗲腔的笑着道:“我问问你有什么关系,你说是北京人便说北京人好了,难道我会找到你们北京去不成?马先生,真是憨得来……”

马客人没有待樊梨花说完,抢着道:“老实告诉你,我是山东济南府人,中日战事发生,开了火,便一直没有回老家,一个人在上海,跟了我的叔叔,在面馆里管帐。”

“晓得,你是山东济南府人,中国同日本开了火,你便一直没有回到山东老家去,眼前蹲在上海,跟着叔叔的面馆里管账,是不是?”樊梨花一口苏白软是软来,同时一只手搭到他的身上去,脸上始终笑嘻嘻。

“对啦,一点儿不错。我问你,你为什么要查问我?”

樊梨花忍不住不笑,于是接上直直爽爽说道:“马先生,空话别多说了,我同你下去,下去,你跟我跑,好哇?”

“下去,到哪里去?”

“咦,下公司,到我屋里去白相。”

马客人才知道樊梨花是个做生意的女人,连忙摇摇头道:“不去,我今夜还有事情,隔一天再去。”

樊梨花便像条蛇似的绕了他,煞死也不放他逃走,双手捉住他的一条腿,恳求似的说:“没有关系的,去坐一歇好哉。坐一歇就走好哉,找一个茶围,马先生,你就帮帮我的忙咽,我们真正难得碰头的,你是山东济南人,我是江苏吴县人,真是要碰头都不容易的事,我们今夜在这里见面,这是缘分哩,走吧,你不走,看我放你过门不放你过门!”说着一双眼眸球对准他脸上。因为院里打顶上一道直线强有力气电光射到银幕上,虽然看不大清楚什么东西,但脸上依稀能够看到一些,所以樊梨花对他白了一眼,马客人是看得清清楚楚的。

“我不是不跟你去,我们山东人,你们南方人是不欢迎的,你为什么盯紧要我去,奇怪真奇怪,哈哈哈哈……”

樊梨花一只手搭了过去笑道:“勿关,我们南方人对南方人反不甚欢迎,独有看见你们北边人,山东人,我们挺挺欢迎。”

马客人立刻侧过来问道:“这是什么道理,你说得理由充足,我就跟你下楼去,到你家里打个茶围,那倒也不妨,如果瞎三话四,寻我开心,我决意不下去。”

“真的呀,马先生,告诉你吧,为什么我们不欢迎南方人,因为南方人挺坏,挺不是东西,奸刁,欺骗,敲诈,无所不为,门槛也最精,我们吃这碗饭的人太苦了,受不了他们的玩弄,所以见了他们头就痛,这是不欢迎的一个最大原因。为什么我们欢迎北边人呢,因为北边人诚实的多,绝少有坏的,其中尤以山东人挺直爽,挺好讲话,一点是一点,一划是一划。从来不知道有欺骗我们女人的地方,他们的心肠是直的,肚皮赛过一个玻璃做的,极其透明,一些也没有弯曲地方,这就是我们欢迎你们山东人的理由。”

马客人一边听一边也没有心绪看电影,给她嘁嘁喳喳的在耳朵根头一阵咕哝着,心想今夜总归难以脱身,还不如跟她去跑一趟,看看到底是个什么局面。便说:“你的理由又像对,又像不对,可是这空话都不要去说了,你尊姓?”

“我姓樊,我的名字叫梨花,又有人叫我亭子间嫂嫂。”

“什么,亭子间……嫂嫂这个怪名字?”

樊梨花忍不住掩了嘴一笑:“是的,因为我是住在亭子间里的,有一批人都叫我亭子间嫂嫂,这是上海人的一种称呼,你们山东地方是没有人这样叫的。”

“好好,现在空话少说,我到你家里去一趟。”马客人便站了起身,樊梨花欢喜得说不出话来,当下便领了他跑出影戏场子,七转八弯的,趁着电梯下了楼。

两人一个前一个后在路上走的时候,樊梨花又恐怕这个山东人半途脱身,打前走几步又回头身来对他望望。好容易到了会乐里,上了楼,开进房门,亮了灯,樊梨花总算放了心。便招待他坐下,请他宽了长衫,又拿了一把纸扇给他,接上又在茶缸里倒了一杯凉茶给他。樊梨花自己把旗袍脱了,拖了一把椅子坐到马客人边头来,一边替他背后打着扇,一边笑道:“哪能,马先生,你今夜住在我这里好吗?这里地方不过小了一些,脏了一些,可是一张床还算干净,一只臭虫也没有,你马先生就委屈了一夜吧,逢场作戏,难得的。”

马客人道:“什么,你叫我住在此地?”

樊梨花道:“怎么不可以呀,难得的委屈一夜,这也是极平常的事情,有什么了不得?”说着拼命的替他打着扇,“拍达拍达”的只听见打扇声音。樊梨花的心意把他从屋顶花园说了下来,到了屋里,老实不客气是不会放他脱身了,所以一边把他马屁拍足,一边横讲好话,竖讲好话,一定要留他住夜,这当然是不会轻易放过他的。

马家里是山东人,山东人自有一种蛮理,有点不通人情世故的,听了樊梨花这样的话,立刻把袖子一捋道:“什么话来,你在电影场子上并没有对我说住夜的话,只叫我打个茶围就走,你为什么又要叫我住夜,你这个女人真调皮,坏来西!”

樊梨花忍不住笑道:“那是明明骗骗你的,无非把你骗了下来呢,实际上我们上公司的并不欢迎你们客人打茶围,这打茶围只不过是一句口头上的话,上海人都知道这门槛,这也难怪你们山东人。好了,马先生,你决意今夜不要回去了吧,我们到露台上去吹一会凉,下来睡觉……”说着也不同他开谈判,夜厢的事丝毫不提起,免得把他吓退了。当下便拖了拖他袖子笑了一笑道:“到露台上去凉一歇,凉一歇……”

这个马客人看见那只台钟已经敲过十点,急忙站起说道:“我要走了,明天再会,下次我有工夫再来玩。”便打袋里摸出一叠钞票,中间抽了一张五块头的,往台子上一放,穿了长衫,打算往门外就跑,樊梨花立刻站到房门口双手撑住不放他走,对他道:“马先生,你是不是真的一定要走?”

“我是管账先生,面店里的账箱上洋箱上钥匙都在我袋里,我怎么可以到外面来荒唐,我怎么对得起我的叔叔,无论如何一定要回去。”

樊梨花心上陡的受了一个刺激,以为今夜触霉触到印度国,接了这个断命客人。于是她索性不同他讲软话了,面孔一板道:“马先生,你真的一些不留我情面,不住夜?”

“唉,你这个人不明白道理,我能够住夜难道不住夜吗?”

“不住夜就滚你娘个屁蛋!”樊梨花往房里椅子上一靠,气伤了。

马客人回头过来对她指指点点大笑道:“我不住在这里,你就骂我,你们南方人简直没有一个好人,连女人都坏东西!”便回头下楼去了。

樊梨花追出去,吐了一口唾涎,对他背后恨恨的道:“断命山东人,走出去当心给电车轧煞!”

樊梨花恶狠狠的骂了山东马家里一句,立刻回进房间里往床上一倒,气得说不出话来,心想:倒碰得着,断命客人,又是接了一个弯喇叭,近来常常碰着这种赤佬麻子,真是霉头触到印度国去了。想到这里,肚里倒有点饿,一想横竖横了,索性拆牛棚。便换了一件家常旗袍,赤了一双脚,拖了一双皮拖,一手一柄芭蕉扇,把房门带带上,下得楼来,走到老头那个面摊头上问道:“老板,老板,阿有好吃的点心,大盆肉丝炒面啥行情?大盆什景炒面啥行情?”

老板道:“大盆肉丝炒面十元零五角,小盆六元半,大盆什景炒面也一样行情,亭子间嫂嫂,我们一常相熟的,不瞒你说,那里是吃点心,简直是吃钞票呢。……”

樊梨花道:“老板,这行情,还是用老钞票呢,还是用储备钞票?”

“你如果用储备票,一块钱作二块钱算法,大盆炒面只要五元二角半够了。”

“好好,你便替我来一个大盆肉丝炒面,两面黄的,送到我亭子间里来,东西特别道地点,大家老交易了。”樊梨花说着便回到自己房间里来,拖了一只椅子放到窗口坐着,一个头伏在窗沿上,打上面望下去,望到面摊头上,看他配作料,看他下锅,炒好,起锅,盛在盆子里,接上是“锵锵”敲了二下锅边,便叫那个送面的学徒送过来。樊梨花听见楼梯声,连忙迎出去说道:“阿是面已经炒好了?让我看,货色道地哇?”

那个学徒把面送进房来,往台子上一放说道:“面钱等一歇来收碗时候,你再付我吧。”便回转身下楼去了。

这盆炒面果然道地,上面肉丝,堆得交交关关,面也多,樊梨花一人无论如何吃不完的,这是她明明同钞票斗气,因为今夜吃汤团,接不着一个客人,横竖横了,吃不完也要吃它一下。当下一个人吃到一半已经有些胀满,于是慢慢的一筷一筷挨下去,结果竟然把这盆炒面卷光,可见她的肚皮也很结实的。

可是这一夜她的肠胃里胀满了这一大盆炒面,也就一夜没有安眠,后来想想又懊恼起来,这分明是化了钱又糟蹋了自己身体,实在是脾气太倔强了,简直难过了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