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小癞痢存下了这条心,果然第二夜他看樊梨花出门,他就追踪她在后面,抱决定旨,非要今夜碰到她身体而绝不甘心,实在樊梨花平日出出进进,把小癞痢诱惑得欲火往上乱冒,多少日子来的苦闷,非要今夜把他解决不可了。樊梨花上屋顶花园,小癞痢也急忙买了门票盯上花园。

小癞痢买了门票,待赶到电梯铁门口,不料樊梨花前一辆电梯已经上了屋顶了,小癞痢这一急非同小可,可是那辆电梯上去了老是不放下来,又加下面等乘电梯的客人拥塞铁门口,站着尽等不走,小癞痢心想:要是电梯放下来,他还是挨不到乘上去,于是恨得非凡,娘卖冬菜,就缘了铁梯往上拼命奔跑,二楼三楼四楼五楼,一口气一直奔到顶上,到了绍兴戏场子,四边一望,人山人海,樊梨花的影踪也看不见了。

小癞痢懊恼万状,心想:她刚才上得楼来,绝不会就搭着户头,本人一定还在屋顶上,赶快四边找寻,寻思不难把她找到。于是便赶到文明戏场子,四边一看没有,又赶到昆曲场子也没有,又赶到滑稽场子也没有,又赶到大京班场子人头更加多了,找了好半天,一个个面孔认过来,岂不要耽误了许多时候,而结果依然没有,小癞痢这才有些焦急,于是心实在不甘,更上一层楼,原来到了电影场子,跨进去一看,四边黑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找人更加难乎其难了,这时候电影正映到一幕出浴镜头,然而小癞痢心不在焉,不愿意看,立刻回了出来,七撞八冲来到露天花园,看看这里三三二二女人正多,心想她也许在露天花园,便慢慢踱来,兜了一个圈子,果然樊梨花给他看见了。

这当口樊梨花正伏在水门汀栏杆上,望下面马路,同时旁边一个客人也贴在她一起望马路,好像两人悠然自得的,且谈且笑,樊梨花不时把手里一块绢头空中扬法扬法,随风飘舞,借以取乐。小癞痢避在远远地方,看见他们这一幕,心里又是一急,只怕樊梨花给这个客人做了去,那末今夜又得白费心机,肚里却说不出懊恼,守在那里足足有了半小时才看见那客人对樊梨花握握手,分明要走开样子,只是樊梨花拖了他的袖子不放,那个客人把手用力一拂,樊梨花拖他不住,两下就分开了,小癞痢心里不觉大喜,他把头上一顶呢帽戴得故意掩在眼睛门前。他今夜穿的是全新华达呢单长衫,黄皮鞋,完全把坐在皮匠摊上那付面目改掉了。真所谓“人要衣装,佛要金装”。这样一番行头换了之后,谁也不认得他是个皮匠。同时他的一头癞痢有了呢帽一盖,完全看不出了。他故意垂下一个头,在那灯光暗淡地方,走到樊梨花面前朝她身体擦了擦,只当不留意的走过了。樊梨花一看,客人来哉,立刻轻轻唤道:

“喂,先生,下去哇啦?有意擦我一擦也好的。”

小癞痢不做声,回转头对樊梨花笑笑,又走开了。

樊梨花一想:这明明是个初出道客人,白相末要白相的,只是有些怕难为情,不好意思?于是赶上前一步拉住小癞痢衣袖,轻轻扯了一扯道:“先生,到底下去哇啦?这有什么怕难为情,我们都是脚碰脚自家人……”

小癞痢还是不做声,只怕开出口来声音给她听出来了,反而不妙,抱定宗旨死不开口,只是往没有灯光地方走去。樊梨花看见客人不做声,又是朝暗头里走,决定他一定怕难为情,越其盯得起劲,“嗤”一笑道:

“侬先生倒好像一个哑子,为什么问你话不做声?到底下去哇啦?我不会多开你条斧,随你便,做局还是夜厢,公司里生意清,我规规矩矩搭侬轧个朋友,侬倒还搭架子,死不开口。”说着又拉了他一把,白撞了他一下道:“侬阿是聋子,还是故意假痴假呆?……”

小癞痢这挡赤佬麻子,虽然是个皮匠出身,可是平日耳濡目染,知道了许多白相女人经络,打听了不少玩女人门槛,知道一个做生意女人越是这样兜他生意,半推半就,半真半假的,他越其要搭一搭臭架子,以为我辈是老举,所以樊梨花盯了他一阵,讲了不少好话,问他到底下楼去哇啦?小癞痢始终不做声,这不做声,自然有他的用意,因为开出口来就拆穿西洋镜了,但樊梨花心里何尝不想这个客人莫非是哑子,所以问他的话,不听见,也不回答。于是在他背后用力捶了一拳,格格格笑道:“赤佬,倷到底是不是真聋子还是假装聋子,还是真哑子假装哑子,为啥问你话不理睬我的,是不是一个死人?”

小癞痢还是不做声,樊梨花无计可售了,只得吃煞他一定是个真哑子,于是拖了他做做手势,又伸只中指头指指下面,这分明叫小癞痢下楼去,又伸出一只手掌贴在脸上,合上合下的,这分明就是两人睡觉,而且是睡在一个枕头上,樊梨花在灯光照不到黑暗地方,鬼戏做了一阵,小癞痢也就领悟了,便点点头,表示愿意,于是他头一个匆匆往前走,樊梨花跟在后面还是没有注意这个家伙就是小癞痢,只觉得这个客人面目很相熟,不知在什么地方见过的,一时想不起了,这教她如何记起就是弄堂口皮匠摊上小癞痢呢,这真是困在梦头里也想不到的了。

两人下了公司,在马路上一个前一个后走着,小癞痢还是没有破绽露出,因为樊梨花始终以为他是个哑子,是个聋子,决不想到其他,一门头心思,把他搭到家里来就算了。可是在小癞痢呢,你不戳穿我,我始终装着同你不认得,一切到了亭子间里露了真面目,才讲斤头。

终于上了楼,到了亭子间门口,樊梨花站定了掏出一把钥匙来开房门,说道:“先生,请你等一等,让我开门。”可是她说了这二句话,又连忙收回来笑道:“真该死,我又忘了,你是个哑子。”

待开了房门进去,樊梨花把电灯开亮了,小癞痢方才把呢帽一脱,往台子上一掼,对了樊梨花拉开血盆阔嘴,一阵哈哈哈大笑道:“也有今日一天,也有今日一天,嘿嘿,你……你还有什么话头,老子有钞票,今夜可不把你压得死去活来……”

樊梨花大吃一惊,倒退了一步,想不到这个哑子客人,原来就是弄堂口皮匠小癞痢,真教她又惊又喜,不觉手一拍格格格一阵大笑道:“真正天晓得,我竟然昏到这个地步,为什么一点也认不出你的面孔来哉,难怪你在屋顶上尽管朝没有灯光地方跑,原来你真是个坏坯子,真正……真正是个坏坯子……”说着一只手指遥遥一指着他,还是“葛得葛得”的笑。

小癞痢一本正经道:“本来我是试试你,老实说我今夜本不要捉难你,因为你前天太把我看得忒低微了,以为我们做皮匠的人起码脚色,老子今夜偏不卖账,就做你一个夜厢,你下趟还骂我骨头生不曾生,老子就不饶过你……”

“够了,我听得耳朵老竖起了,横一声老子,竖了声老子,谢谢一家门。”

小癞痢弹眼落睛,神气活现,马而虎之,朝椅子上一坐,自以为是个阔嫖客,对了樊梨花百般不放在眼里似的,眼睛一飞,说道:“这就叫老子的颜色,你总料我们小皮匠白相勿起堂子,偏偏老子说得到做得到,今夜就白相一个明白给你看看。老子有钞票,买倒你,嘿嘿。”

樊梨花这时候幸而有二个鼻子洞眼出气,否则硬硬气煞了,她把这口气隐忍在肚里,不做声,倒了一杯开水放在小癞痢面前台上,又抽了一枝老刀牌香烟授给他,替他划上火柴,可是小癞痢接了香烟居然还看一看牌子,一看是老刀牌,不要吸,立刻打自己袋里摸出一包三炮台香烟来,抽了一枝,接上火柴吸着了,神气活现道:“省省,桂花真桂花,老刀牌香烟敬客,不要把客人喉咙吸伤!”

樊梨花忍不住“嗤”的一笑,心里想道:“今夜小癞痢真是阔天阔地哉,平日我明明看他坐在皮匠摊上吸吉士牌,金虎牌,挺挺蹩脚货香烟,我现在授他老刀牌,说是桂花,老实说我不是搬不出,三五牌,茄力克,三炮台,这些名贵香烟我尽多着,要看高贵客人才拿出来。你是一个皮匠,吸吸老刀牌也不算起码了,还骂我桂花,真正气煞人。总之他今夜在我面上处处摆阔,算是报仇的,算我倒霉。”

小癞痢把桌角一拍道:“泡一杯龙井来,白开水教我如何下喉咙,做人家总不致于连茶叶都买不起。”

樊梨花不服气道:“侬阿是要吃龙井,那末我还要到汪裕泰去买哩,可惜汪裕泰现在打烊了,那能办法?”

“那末没有龙井,我宁可不要吃茶,好了。”

樊梨花想想又好气又好笑道:“真碰得着,世上少见。”隔了一会又道:“一个人总要知足,所谓知足常乐,不知足则常不乐,还有,不要作威作福,像煞有介事,以为我辈是客人,你总是一个生意浪的女人,客人来到这里当然寻欢作乐而来,不过一切总不要过份,这话你要听不要听?”

小癞痢这时候把老长的半段香烟屁股往痰盂里一抛,立刻把身上单袍子脱了:天气已经将近中秋,外边很凉,屋内却还有些热。樊梨花见他长袍脱下,赶忙过去接了,替他挂在衣橱里,小癞痢道:“你闲话不用多来西,老子难得出来嫖堂子,当然要阔上一阔,你多说什么废话,吱吱咕噜倒夜壶。”

樊梨花只得笑笑:“够了,我劝你就少说二句老子吧,要是你做我老子,可惜养我不出,何必尽管讨人家便宜,对你自己有什么益处。”

“这就是老子的脾气,我有钞票。”小癞痢又抽了一枝三炮台,自顾自吸着,把香烟灰弹做一地,卫生一些也不顾,到底是个粗坯。

樊梨花坐下笑着问道:“侬今夜当真住在这里?”

“当然,我特为今夜同你轧个相好的。”小癞痢也忍不住笑了。

“那末请你把夜厢付了吧。”

“多少?多少?”

“本来陌生客人二百块钱一个夜厢,还是不折不扣,也呒没还价的,你小癞痢弄堂口二年多也认得了,当然不能作陌生人价钿,就算了一百八十只洋吧。”樊梨花本意不讨他这数目,因为他太可恶了,动不动我老子,动不动我有钞票,阔天阔地听得我耳朵起老茧,你摆阔,我就让你阔一阔,瘟孙总是你去做。自以为老举,可是处处显出来的尽是洋盘,阿土孙。

小癞痢肚里吃了一惊,可是面子上不露出来,眼睛朝上一翻,只是疑惑的问道:“你这里算是啥格名目,堂子有各等各样的堂子,当然也有各等各样行情。”

樊梨花笑道:“阿是我这里的啥格堂子?那末你是个白相老门槛的脚色了,还没有知道吗?”

“因为你讨我一百八十元夜厢,所以我要问问你。”

“老实告诉你,我这里是私门头,一百八十元给你住一夜,还算是便宜,还算嫌贵?你自己说一声,上海滩上登登的,白相经络全无,真笑煞人!”樊梨花“格得格得”掩了嘴巴尽笑,故意给他一阵难堪,这时候小癞痢看见她这一阵痴笑,觉得这样分明是笑他,一时很窘,便急忙站了起身开橱门摸袍子袋袋里皮夹子道:

“老子不过问问,并不是嫌贵不嫌贵,一百八就一百八好了,老实说打四双皮鞋前后掌,就赚出来了。”说着把皮夹子打开,钞票一五一十一点,当面交给樊梨花手里,另外又拿出十元道:“这十元去喊二客虾仁蛋炒饭,你一客,我一客,打打底,吃了就上床。”

樊梨花接了钞票反觉得有些惭愧起来,垂了一个头,心想前天在弄堂口同小癞痢相骂,说你小癞痢的钞票我不要用,然而现在竟给他把钞票买到了,到底我们吃这碗饭的人,连一个皮匠都不及。当下微微笑了,一口气把钞票点了点,锁到抽屉里去,说道:“侬阿是要吃虾仁蛋炒饭?”

小癞痢挥挥手道:“快快,我看见你这腻滋相的脾气心里就不爽快,你到底想些什么心思?”

樊梨花跳了起身笑道:“想些什么呀,你也用不到这样猴急得,我问你:假使虾仁蛋炒饭呒没,什锦炒饭怎么样?”

“随便随便。”小癞痢便拖了樊梨花的手臂,推她到门外去,樊梨花给他一拖,几乎门槛上摔了一交,便喉咙口咕噜咕噜道:“好像火烧屁眼头,也没有这样急得,癞痢到底癞痢腔。杀伊枯郎头,险险害我掼一交。”

当下在弄堂里那个面摊头上喊了二客虾仁蛋炒饭,据说虾仁蛋炒饭没有了,樊梨花便改了什锦炒饭,据说也没有了,鱼虾因为火车轮船一天没有通,没有货色运出来,所以断挡。什锦炒饭刚刚卖完,还有排骨蛋饭,或脚爪菜饭,四喜饭都有,樊梨花恐怕喊回去下癞痢不要吃,还是问了仔细再来喊。当下回到楼上,便在弄堂里对了自己楼窗口喊道:“喂,小癞痢,虾仁蛋饭没有,什锦蛋饭也没有呀……”

小癞痢听见下面有人喊他,急忙伏到窗口来朝下面樊梨花道:“虾仁,什锦都没有,那末还有什么别的。”

“他说只有脚爪菜饭,排骨蛋饭,四喜饭,其他只有面,汤面,炒面,拌面……”

小癞痢烦道:“就排骨蛋饭吧。”

樊梨花又好气又好笑,也不做声,当下吩咐摊头送二客排骨蛋饭到楼上亭子间,其实摊头上人都认得樊梨花的,是个私门头,三不二夜来喊点心,所以樊梨花对他说,送到楼上亭子间,那个摊头上伙计对她笑笑道:“你去末哉,我会得送上来就是了。”

樊梨花回到楼上对小癞痢道:“排骨已经下锅,马上就送来哉。”随手抽了二双筷子,在毛巾上抹了抹,一双放到小癞痢面前,一双放在自己面前。果然一会工夫二客排骨蛋饭送了上来,小癞痢是认得摊头上的人,恐怕调笑他,居然今夜行头换得九十六,一面孔阔客架子,到这里嫖堂子,明天招摇出去难听,所以他听到楼梯声音,知道送点心上楼来了,便一个身体往那放马桶幔后面一躲,不要给送点心的人看见。樊梨花知道小癞痢还怕难为情,也不做声,那个送点心的把二客排骨蛋饭台子上一放,回身走了。

“你还要顾怜一双笃脸,这有什么坍台呀?”

小癞痢狼吞虎咽,片刻工夫把一碗排骨饭一扫而光,说道:“免得他明天向我吃豆腐,还是避一避他的好,这是做人的难处。”

小癞痢把排骨菜饭一扫而光,一根牙签,塞在嘴里剔吧剔吧,便先躺到床上去,一个头枕在被上,算是在这里休息似的,不然樊梨花早要奔过去,把被移在旁边,拿那个枕头翻个个面给客人来用,因为客人头发上有油,这浅湖色绉纱被面,一个油头一靠,就是一个渍,但小癞痢一个头枕在上面,她一点不担心思,因为他头顶上光光的统是皮,仿佛一支五十支光电灯泡,一根头发没有,当然根本就没有油来了。

樊梨花把排骨饭吃好,收了碗筷,抽了一条湿毛巾授到床上去道:“小癞痢你抹抹嘴巴吧,我省得端水给你洗面了。”

小癞痢打床上一下坐了起来,接了毛巾,光了一双眼睛,道:“喂,我到底有名有姓的,你尽管喊我小癞痢小癞痢,我顶顶恨。”

“那末你说呀,尊姓大名?”

“我姓陆,大写陆的陆,名叫全福,喝酒豁拳里面全福寿呀的全福。”

樊梨花“嗤”的一笑:“陆全福名字真土里土气,还是小癞痢三个字喊起来响亮。我问你,为什么我不能喊你小癞痢,弄堂里的人都喊你小癞痢。”说着收回了毛巾,往那架子上一挂,上了一个马桶,一边撒尿一边道:“阿是哇,这你明明是欺侮我,我喊你小癞痢,就要光火?”

小癞痢也不去理她,自顾一人脱脱鞋子、袜子。可是那双皮鞋倒全新的,里面的袜子真不争气,前面卖老黄后面卖鸭蛋,一双袜有四五个大洞,他当然怕难为情,一待打脚上脱下,立刻往褥子底下一塞,恰恰樊梨花打马桶上立起,一边束裤子一边走出来看见,急急问道:“你鬼头鬼脑塞些什么?”

“没有什么,没有什么。”

“没有什么,我看你往褥子底下一塞。”樊梨花走过来打算翻开褥子来看,小癞痢哈哈大笑着双手揿住了叫道:“袜子,袜子,我不许你翻。”

樊梨花听见袜子,也就不翻,便说:“袜子脱下就放在凳子上,为什么塞到褥子底下,怪里怪气。”也就走开去了,到梳妆台前把头发上夹针一枝一枝拔了下来,把头发统统散了开,让他往后披着,又把身上旗袍卸了,露出一件汗马夹,和下面一条短裤,说道:“刚刚吃好了点心就上床,真赛过一只猪崽。”

这时候小癞痢早一人钻了下被,一个头露出被外,看见樊梨花浑身肉感,说法不出的窝心,因此催着道:“快点,快点,你这个人闲话多来西,只说又不上床。”

“你偏生性急,我偏慢慢叫,看你那能?”樊梨花对了他瞄了一眼,一笑说:“一个男子见了女人也没有这样猴急的,好像把我吞得落。我倒要问你今年几岁了,家主婆阿曾娶?”樊梨花存心慢慢上床,又抽了一枝香烟靠在椅子上。

“操伊拉起来,你搭架子,请你就少搭搭断命架子吧。你们这批堂子里女人有客人时候,神气活六现,没有客人时候,只好喝西北风。”

樊梨花想不到小癞痢会讲出这几句话,倒有些气不过,把嘴里烟头一喷,说道:“谢谢你一家门,你小癞痢不来做我,这碗饭吃了冒二年哉,也不会喝过西北风,真给你看得一钱不值,气煞了人。”说着把烟蒂抛了,方继上了床。小癞痢赶快把身体让到里床去。

可是樊梨花上了床,也摆足她的架子,把小癞痢身体一推道:“睡进去点,听见哇啦?”

“我已经睡进来了,再要我睡进来,身体只好贴到板壁上去哉。”小癞痢又把身体尽管往里床让着,碰到板壁为止说道:“好,再不能睡进去了,让你一人睡了大半张床,还要那能?”

樊梨花钻进了被,把枕头移移正,各人枕到一半,她伸手到小癞痢身上一摸,觉得有点蛤士蟆皮肤,粗糙得来,说道:“你这一天阿曾淴过浴?为什么身上茄粗糙得来,像是鸡皮肤?”

小癞痢自己也伸手抚了抚道:“我虽然是个皮匠,可是三隔二天板定要淴一趟浴,你到大新街浴春池澡堂去问。我总归到这个人家去洗,这粗糙是生挺的皮肤,你以为是脏不成?”

“嘿,难免难免,你淴不淴浴我又没有看见,你身上糙也是糙得异诧异样,难怪你是皮匠出身,你身上的皮也像是牛皮一样粗而厚。”

小癞痢听见像牛皮一样的粗而厚,便伸一支手过来在樊梨花大腿上用力拧了一把,“葛得葛得”尽笑道:“你讨我便宜,开心了你的嘴巴,痛了你的肉。”

樊梨花大腿上这一把给小癞痢拧得痛澈心肺,拼命的把身体一抖,“啊唷唷”喊了一声,就拉起拳头连连在小癞痢身上捶了十多拳,骂道:“你的心好不狠,拧得我这样痛,你要死快哉,杀你枯郎头,死癞痢,烂癞痢,断命癞痢……”

“下趟你还讨我便宜不讨我便宜?”

“你有本领嘴巴上讲,动手动脚就不算好汉!”

“我讲不过你一张嘴。”

“讲不过我一张嘴就拉倒,动手动脚就是下作坯,猪,畜众生。”

两人因此一吵一闹,便又寂静无声起来,隔了一会樊梨花关了电灯,一个面孔朝了外床,身体缩做像只大开洋一样,装着假睡,也不去理他,分明是动气了。小癞痢道:“亭子间嫂嫂,你不要不知趣,老子今夜寻开心来的,花了钱,难道受你的气,看你的面色?你为什么要把电灯忽然关煞?”说着又用力推了樊梨花二下:“喂,死人,你当真不理我?”

樊梨花道:“你要我怎么样,开口呀。”

小癞痢便伸手过来在樊梨花身上摸摸弄弄的,轻轻的说:“我要……”

“你要什么,不是不能开口,只须对我说好了。”其实樊梨花早知道小癞痢的心意,却故意的难他一难。这时候她双手攀住了裤带,煞死不放。

小癞痢在黑头里嬉皮塌脸道:“为什么要捉弄人家,老子今夜来,花了一叠钞票,为的什么?”

“你说呀,为的什么?我要你说出来,就答应你。”

小癞痢没有办法,只得在樊梨花耳朵根头像蚊子叫似的一声,樊梨花原谅他,也就听他去摆布了。

事后小癞痢浑身大汗如雨,身上一件汗衫统统浸完,他要把被头一脚踢到老远,可是樊梨花手快脚快,急忙把被头一手抓住道:“你不盖被头,阿是要捉死?”

小癞痢道:“我热得吃不消了,叫我如何把被头盖在身上?”

樊梨花不听他的话,偏生把被头替他盖盖好,说道:“你要捉死,就不要盖被头,你要保全一条小性命,就听我的话,把被头盖盖好,难道活了这一些年纪,这一点常识会不知道,同女人碰了身体,那能可以贪凉呢?”

“你抚抚我身上,浑身是汗,汗衫也浸透了。”

“我知道。你越是出汗当口,越是不能动一动,让身上的汗慢慢收吸进去,再休息一歇,养一会神,然后喝一杯热茶,方始可以起床,我是为了你的身体着想呢。”说着便一跳下了床,急忙坐到马桶上去了。好一会下了马桶,又拖出床底下那只脚盆,放在中央,倒了一些热水,又和了一些冷水,抛下一块洗脚布,便面孔向了床前,蹲在盆上洗起屁股来,一点不顾忌了。

小癞痢躺在被里,一个头露出被外,看见樊梨花这一幕,心里说不出奇怪,诧异问道:“你做什么?”

“别多问。”樊梨花对他瞪了一眼,一笑,一只手伸在水里捏着脚布“丁冬,丁冬”洗着。这一洗足足洗了有一刻多钟好像十分道地的,横洗,竖洗,洗得清清爽爽,一眼龌龊没有,然后一块干毛巾塞到下面揩了又揩,才站起身来束束裤子算是舒齐。脚盆里水倒入铅桶里,把盆归入原处,随口说道:“你们客人真也一点不会知道我们吃这碗饭的人苦恼,客人无论做局做夜厢,无论夏天冬夜,事体完毕之后,都要起身断命的洗个不休,洗个不歇,麻烦是麻烦死了,如果一个偷懒不汰,就要出毛病,往往有的客人都有毒气传染到我们身上的,不汰得勤,收作得干净,就要出毛病,不但自己害了,还害了客人,我自问虽然吃了这碗饭有二年,从来没有生过一个毒疮,不吹牛,你们客人也放心得落,大胆来白相好了。”樊梨花一边说一边倒了一杯热茶到床门前,端给小癞痢喝了下肚。

下一天便是中秋。樊梨花一早上小菜场买了七八十元蔬菜,挽了两大篮,荤的素是统有,烧烧弄弄。打了好几个电话出去给老客人,请他们今夜来赏中秋,那里知道几个客人一个都不到,只有一个小许才来揩了一顿油,曾水手也接到电话,推头家中过中秋,所以不来了,还有几个客人答应来的,可是临时一个也不到,都黄牛了,樊梨花真气伤心。只有对了小许两人对酌,叹道:“小许嗳,说起来也真气人,我只不过穷了些,吃了这行饭,所以也给人家看不起,你想我今天打出去六个电话,他们都答应得好好的说来,可是现在只你小许一人来,其余五个一个都不来,这还不是明明看我不起。真的,我做了这些小菜,你赶快替我销去一些,吃不完明天坏了。”樊梨花说到这里拼命把厚味的红烧肉一块一块夹到小许身面前碟子里,又把草鱼半条大尾巴,一筷夹下去,夹下大半段也堆到小许面前,说道:“你吃唬,吃喔,为啥不吃,我烧出来又不是看的。”樊梨花还要夹蛋饺,夹鳝糊到小许面前,小许忽然站起来一手揿住了樊梨花的筷子道:

“我同你自家人,何必如此客气,不许夹,我自会吃。”

“我就不夹,那末你吃唬,你不吃,明天一定要坏了,人多来几个也可以多销掉一些,现在只有我同你两个人,厚味的东西我本来不大爱吃的。”

小许呷了一口酒,把筷点了点道:“我会吃吃吃吃。”

两人老酒喝到后来,都有些醉醺醺了,樊梨花把脸喝得绯绯红,这一夜也没有上公司去了。

又过了好几天,到了上海防空演习,灯火管制时期,樊梨花因为连日生意清淡,又加了灯火管制,公司生意势必受到严重打击,岂不是她的前途又像灯火管制住了那样暗淡起来,所以想到这里,人也发呆了。

这是灯火管制的第一夜情形,樊梨花一打听公司游艺场子照常演唱,不过所有灯光,悉数遮蔽了起来,心想生意当然好做的,想必客人稀少了。

待到七点钟赶上公司屋顶花园一看,一片墨黑迷途,只有台上有光,客人倒也有不少,比平常少了三分之一。这一种情形,出世到现在没有经着过,有趣真有趣,有许多地方都在黑头里摸索着,樊梨花料到今夜正式生意是一定很少,而吃豆腐客人必多,因为都在黑暗里不为人注意,极容易受到一批浪子,一批穷凶穷恶家伙,在暗头里袭击,所以双手交叉到胸前,提防着。

不料正在这当口,她站在那边看文明戏,打横里伸出一只男人粗手来把樊梨花胸前一个右奶,就煞死用力捏了一把,双手立刻缩了回去,便不见了,樊梨花火冒已极,立刻骂道:“倷排瘪三,猪猡,吃死人豆腐,枣子不张张挺,也要看看人头的!”

其实伸手摸她奶奶的,并不是她旁边两个人,这摸的人早避在一边,因为黑头里面目又看不清楚,樊梨花误会了,以为站在她旁边的人,就对了旁边一个人这样骂着,当然旁边被骂的人不肯甘休,立刻反应道:“操那个娘!你对了啥人骂?你骂啥人,阿是我伲来吃你豆腐?是哇?”声音之高,来势之凶,直要把樊梨花吃得瘪里瘪,一句没有还架。樊梨花知道骂错了人,连忙识相,一句不做声,面孔涨得通通红,许多人都围过头来朝她张望。

樊梨花这时候真是窘得说不出话来了,还是走好,还是不走的好,不走难道一定挨他骂完才罢休,走,真也坍不落这个台,一想硬硬头皮,还是走的好,于是打算朝人丛中一溜,那里知道旁边两个家伙一把拖住了她责问道:“什么,你就这一走算了,难道骂了我们,不用打招呼吗?”

“先生,对不起,我实在一时没有看清楚,请你原谅。”

“拿句闲话出来,茄便当?嘿嘿。”那个家伙看情形,像是个小抖乱,这明明是寻事。因为樊梨花已经打过他的招呼了,当然她走也就放她走了,何必这样留难人家,总不至于赔他一笔损失道理,于是有一部分人都不看戏,回过头看她的戏。

樊梨花对那人脸上张了一下,似乎要哭出来样子,轻轻问道:“那末你打算要我怎么样?你说好哉?我骂是骂的,但我是骂吃我豆腐的人,我对你先生并没有指出正姓大名,你怎么知道我是指住骂你?”这几句话大家都听得入耳。

那个家伙立刻五筋合六筋一手指住她答道:“操那个娘,你还老三老四,你还不赶快讲好话,侬这只断命壳子,倒直头凶,阿是你不指住我骂,我来寻住你讲闲话,是哇?”

这一吵倒有一部分观察替樊梨花不平起来,纷纷站起来要寻抖乱打相打样子,事体给稽查得悉了,连忙赶了来,拼命把樊梨花拖开。对那两个小抖乱道:“啥犯着,你们是三尺六寸的男子汉大丈夫,去同一只淌白吃斗,就是胜,也没有面子,这灯火管制时候,你们就相安无事点好吧,我劝劝你们。”

当然稽查这样一说,还有什么话讲,那个家伙也就乌雀无声,樊梨花也就在黑头里溜走了。当时她打文明戏场子溜到影戏间,跑过那条走廊,在那转弯头上又给迎面过来的一批短衫班,把她揿在墙壁上大摸特摸,一双奶奶几乎摸烂了,还是不放手。樊梨花不得不大声叫喊道:“救命呀!救命呀!”那批家伙方才一哄而散,一个也抓他们不住,待有人赶来,在黑头里问:“那里喊救命。”樊梨花眼泪汪汪道:“是……是我。”

“为什么喊救命?”原来这个家伙也是一个坏坯子,冒充什么稽查的,赶到樊梨花面前又是拦腰抱了她,偷着香了一阵面孔,哈哈哈一阵大笑道:

“操那个娘,今夜尽碰了这一批赤佬麻子。”

这个家伙吃了一拳,还是不放,一个嘴巴尽在樊梨花脸上擦来擦去嗅着,说道:“香是香来,你打我一拳,我一眼勿痛!”

樊梨花知道这个是厚皮猪猡,立刻在黑头里掴了他一记耳光。

“擦”一声又来得响,樊梨花顿然心里一跳,又不要闯了祸,那里知道这个家伙吃了一记耳光,一眼勿放在心上,照样把樊梨花揿在壁上,上身下身一阵乱摸,嘻嘻哈哈道:“我这合算的,吃一记耳光,有得这样大摸特摸,扯直还是我便宜,呵哈哈哈哈。”

樊梨花一时把他无可奈何,只得一阵拳打脚踢,这个家伙忽然停了手吃不消起来说:“你凶得来,倒看你不出,烂糊皮!”

樊梨花不甘示弱,回骂道:“侬到底阿是人还是畜生,阿是尽管摸过去的,还要开口骂人!”

这时候正一批游客经过,那个家伙也就打黑头里一溜不见了,樊梨花知道这条黑弄堂里吃豆腐的人太多,连忙逃了出来,望有红灯地方走;不料当前一批游客,大约七八人,一路唱戏,浩浩荡荡的过来,一看有个女人,不管她是正式女子还是生意浪的,就一个人扬头,接上大家都到樊梨花身上去你也捏一把,我也握一把。那末就轻轻的,可是手脚又来得重,穷凶穷活的,好像都没有经着过女人,大家像抢东西似的,把她身上一阵乱抢,樊梨花对一个人还可以应付,对这七八个人就没有办法可想。在这十多只手乱抢之下,不但肉体上受到痛苦,还把她一件旗袍也几乎扯了碎,于是不得不放声大喊道:“老爷叔!谢谢你们好哇啦!旗袍要扯碎哉!”说着双手交叉在胸口,弯了腰拼命打人丛中逃脱,这一批家伙也就放了她一马,嘻嘻哈哈一哄散了。

樊梨花回到有灯光地方朝自己身上一看,一件旗袍也绉得不成体统,开叉地方也碎了,头发也散了,旁边许多人知道她在黑头里给人家吃了豆腐,都笑得合不拢嘴,樊梨花也有点不好意思起来,转到别个场子去了,凑巧碰着福致里老三,带了二个小姐打那边走来,一见樊梨花一面孔火冒样子,便问:“那能,今夜生意总归完结,灯火管制,一眼生意也没有了!”

樊梨花一张嘴噘了起来道:“呒没生意也算了,断命的一批人在黑头里还死吃豆腐,侬看侬看,我头发弄得这样乱,旗袍简直皱得不成样了,开叉地方还扯碎了一条。”

福致里老三做手做脚抢着道:“还不是,我二个小姐也是给一批捣蛋鬼在黑头里把她们二条臂膊拧得一块红一块紫,像鬼叫一样喊起来,方才放了手,待我赶上去人早也溜走了,这一批并是不完全小抖乱,生意人也有。”

樊梨花拍拍手对福致里老三道:“迭排瘪三,真不是人,吃豆腐也要有个分寸,阿有这样穷凶穷活的,我早知道这样,真正懊恼上来哉,宁可在屋里白相。”

老三光起了一双眼睛道:“嘿嘿,你还没有知道吗?灯火管制要有十天工夫,除非你白相十夜。”正两人谈得起劲当口,打后里窜进两个青年小伙子,对樊梨花望了又望,便站在那路口不走了。樊梨花打眼角望过去,知道这二个青年对她很有意思,于是一边对老三讲完了话,一边对青年瞟了一眼,当下便离了老三,走到二个青年面前去笑嘻嘻摆了一个噱头道:“咦,两位先生在什么地方看见过的,面孔熟是熟得来。”其实这是她的一种噱头,实际对他们二人何尝面熟,故意这样一说,以为是进旨的第一步,于是她便接下去说:“你们二人兴子真不浅,灯火管制,马路上一片墨黑,也会出来白相吗?”

这二个青年有点稀不弄懂,料是料到樊梨花定规是个生意上的女子,只是说同我们二人相熟的,真不知何从说起,也不知何时熟起的,倒有点好奇心起来,连忙拖住她问道:“你尊姓啊?”

樊梨花答道:“姓樊,我真好笑,你们二人阿有一个也记不起来了?我从前差不多天天同你们见面,你们仔仔细细想想看,脑筋中有没有我这个人?我决不相信你们会记不起的道理?”

这二个青年如堕五里雾中,相顾哈哈大笑,顿了顿脚道:“真奇怪,我是一点也记不起了,那末你知道我住在什么地方,我们二人姓什么?回报得出么?”

樊梨花一笑,很镇静的,肚里一些也不促急,对付他们的问话,答得一丝不露马脚道:“罢了,罢了,你们不用来考问我了,既然记我不起就算了吧,何必要我回报你们姓什么叫什么,真不写意?”

这样一来二个青年又是哈哈一阵大笑,说是有趣有趣道:“老实告诉你,我们二人是弟兄,姓陈,住在画锦里源泰顾绣店楼上,已经多年,后楼是住的姓张,三楼是住的姓李,几年来从没有住过一个姓樊的……”

樊梨花趁机道:“对啦,三楼那个李家就是我小姊妹的朋友,三年前我三隔二天到李家去白相,所以出出进进看见你们二位呢,今夜一见交关面熟陌生,一想方才记起,我正要说出来,你尊姓陈,不会错?”这种地方樊梨花会得随机应变,一点马脚也没有露出来,二个姓陈的青年立刻说道:

“那末勿会错,三年前的事,当然模糊了,何况那时候你到三楼去,我们也不留意呢……”

樊梨花知道已经谈上了路,便笑说:“本来三年过去了,自然也记不起了,陈先生,你们今夜此地白相白相,还到什么别地方去吗?”

二个姓陈的笑嘻嘻道:“不到别地方去,此地白相一歇就回去了,樊小姐,你府上住在什么地方?”

“就在这左近,一眼眼路。”

二人正谈得起劲当口,忽然听见一声长啸,原来这是解除警报的信号了,果然不一会工夫,各处电灯统统大放光明了起来,樊梨花喜得什么似的趁机道:“陈先生,马路上现在可以走哉,你们二位假使勿回去,何不请到舍间去白相白相,真是难得的机会。”

二个姓陈的互相商量了好一会,决意到樊梨花的家里去白相,于是很老实的问道:“樊小姐,我有句话要问你,府上还有什么别人?”

“一个人也没有,只我一人,你大胆放心是了。”

“不是放心不放心,我以为你有别人,当然我们到府上白相,有些不大方便的,这一点我们是很懂得道理的。”

“真的没有别人,你为什么不相信我的话。”

姓陈的道:“既然没有人,你出来了房间里不是没有人照顾了,你倒放心吗?”

“咦,不会把房门上锁的吗?”

二个姓陈的一想果然不错,于是对樊梨花扬扬手,叫她打前先走,他们二人跟在后面,出了游艺场,下得楼来,樊梨花在前边领路,他们一对手搭手盯在后面,樊梨花走了一段路又朝后望望,走一段路,又朝后望望,深防他们不要中途放了生,一看依然在后面,待到了会乐里当口,樊梨花索性站定了脚,等他们后面上来,说道:“到哉到哉,对你说,阿是交关近,只一眼眼路。”

二个姓陈的对这后门口张了张,觉得这里走路头上很邋遢,像这样一个美人住在这种地方,似乎大可惜了,姑且上了楼再作道理。这时候樊梨花走到亭子间门口,掏出一串钥匙,一边开房门一边道:“这里地方小,实在有心要调房子长远哉,只是没有一间合适的,路远离公司又不方便,当然每夜客人来去不大高兴,要取其近而又要屋子好,真是比登天还难理。”把房门开了进去,亮了电灯,二个姓陈的走了进去,四边张张望望说道:

“很好,这里收拾得很清爽,上海原是寸金地,哪一个地方不是这样。”便坐了下去,十分却猜到九分是吃生意饭了,因此胆子便放大了起来,无非坐上一歇工夫,开销五只洋走路是了。

樊梨花明知二人未必住在这里的,这无非先给他们一个印象,一个认识,让他们知道有这样一个门口,平日就可以来走走,白相白相,散散心。樊梨花这赛过是做的广告,她的眼光也放得交关远,不眼前就斤斤较量要人家钞票,也不逼人家一定要住夜,她自会旁敲侧击的说得你心里邪气服帖,不用开口得,客人自然而然会不肯走路,于是便住下了。现在她从公司中把这一对兄弟搭到这里来,就是采取这一种手段,于是兄弟二人合嫖樊梨花就此开始。

樊梨花当时把他们二人招待得十分周到,茶是泡的龙井,香烟授出来的是三炮台,这二个兄弟各人心里就存了一个非常良好的印象,肚里在那里打算,认为这个女人的确不错,可是嘴上各人都默默的不做声。樊梨花笑道:

“你们二位真是一对同胞手足,面孔像是像得来,赛过一个模型里出来,要不是一位长些,一位短些,人家总当做双胞胎哩。”说着便拖了老大的手,一直到了房门外,咬耳朵道:“陈先生,你明天到我这里来白相,今夜我不留你,因为你的弟弟在一起,你明白我意思吗?”

老大欢喜道:“好好,我准定明天来拜望你,什么时候?”

樊梨花道:“随你的便,最好晚上七点钟以前,七点后我就上公司去了。你一定要找我也可以找到,大致在文明戏场子上时候多。”

老大想了想道:“我准定明天吃过午饭到你这里。”

“你要真的来才好,令弟面前千万别告诉他。”

老大点点头道:“这我明白,你不必关照。”说着二人只当无其事的回进房来!老二盯紧道:“嘿嘿,你们二人在门外鬼鬼祟祟做什么?”

樊梨花便连忙笑道:“陈先生,你放心,决不是讲你歹话。”

“不是讲我歹话,那末为什么二人不能公开的当了面说,要到房门外边去讲,这还不是形迹可疑?”老二有点不相信樊梨花所说的话,提出来责问。

樊梨花一想,如果不把老二讲服帖,不是事。便决意用一记手段,于是又拖了老二的手一直到房门外去,把对老大讲的几句话对了老二咬耳朵道:“陈先生你明天没有工夫,准定后天到我这里来白相,你一定后天吃了中饭到我这里来白相,我有话对你说,不过你来令兄面前千万不可告诉他,要紧要紧。”

老二心里一阵欢喜道:“那末我明天就来。”

“不,你要听我的话,明天我一天不在家,你来房门是锁了的,你准定后天来,我在家里等你。”

“后天什么时候呢?”

“随你的便,最好午饭以后,七时以前,假使七时以后来,我就上公司去了,你一定要找我的话,请到文明戏场子,我在那边时候较多,不过令兄面前千万千万别告诉他,你来只须一个人溜着来好了。”樊梨花把声音压得特别低,几乎听也听不见,老二用了心来听,还是听不清楚,樊梨花恨恨的道:“别烦了,你准定后天吃过午饭来吧,有闲话后天再谈是了。”老二方才点点头,笑了一笑不做声,樊梨花恐怕他要告诉老大,便再三叮嘱道:“你要是把我的话对令兄说了出来,我可不把你的头敲开花,不信试试看。”

老二轻轻道:“我决不说,假使他问我,我同你二人讲些什么话,如何办法?”

樊梨花忽然出了一个计策道:“令兄问你,你说我托你买一个绣花被面,别的不用说什么,包不盯紧查问你的。”

于是二人重又回进房来,也只当无其事的,老大当了面又不便查问二人在房外讲些什么话,但相信樊梨花这个女人很有手段,能够双方面敷衍得服服帖帖。到了后来这一对兄弟要告辞了,老大便摸出五块钱钞票压在台子上茶杯底下,樊梨花一心一意要吊他们以后生意,所以今夜一个钱也不接受,一看茶杯底下压着五块钱钞票,连忙一抢了过来,塞还老大手里道:“陈先生,你太不写意,我是不是受人家钱的人,拿去,拿去。”

陈老大哈哈哈一阵大笑道:“是不是嫌少了,不受?”

樊梨花道:“蛮对,我嫌少了,你最好送我五十五百吧,就接受,陈先生也真亏你开口得出。快快拿回去,拿回去。”

陈老大一心明日来报答,也就不客气把打茶用的钱收回去了,于是往袋里一塞,扬扬手说道:“再会,再会。”便扶着栏杆一步一步的下楼去了。

樊梨花送到楼梯口笑道:“二位陈先生以后有工夫请过来白相呀,今夜交关待慢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