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反击

一、旗开师出

怀鬼胎攻略延安,怵堡垒谋取关中

蒋介石草草向夫人祝贺“圣诞快乐”之后,便匆忙赶往“国民大会”会场。不知是蓄意安排还是无意间巧合,一部新的宪法草案将在这个富有意味的日子通过。蒋介石就这样在幸福与无奈的心境中打发了1946年圣诞节。

回到漆黑的深夜,巨大寂寞又攫住了他。

1946年6月以后的这段时光,简直是不堪回首啊!斯大林已与中共缔结了牢不可破的同盟,并为共产党进入东北大开方便之门。而美国特使马歇尔在这节骨眼上,却怒气冲冲一肚子牢骚回大洋彼岸当他的国务卿去了。以会攻中原为起点,国军动用了160万“精锐”之师,向中共解放区全面进攻,其战绩又如何呢?除占领105座空城之外,几乎一无所得。现在,105座城市光是驻守就得养兵数十万,差不多每座城市都变成了一个包袱。问题还不只这些,它还成为周恩来在谈判桌上义正词严指责国民党撕毁《停战协议》的重要口实。

难道说自己真的面临倾家荡产了吗?蒋介石盯着深不可测的黑夜,心中潮起潮落不能平静。他不知不觉拧亮台灯披衣起坐,就这样坐了很久很久,天还是没有亮。他索性起床来到案头,阅读那一堆经过机要秘书挑选出来的重要文电。忽然,他被一份由国防部加盖着“绝密”印鉴的文件吸引住了。

那是早在5月16日国共谈判尚未完全破裂时,第一战区司令长官胡宗南亲手拟呈的一本《攻略陕北作战计划》。在这个计划中,胡建议通过“犁庭扫穴”闪击行动,直捣延安、荡平陕北。胡宗南热情可嘉,但在那时就提“攻略陕北”,在蒋介石看来未免操之过急。

其时,蒋介石的双眼正在紧紧盯着中原地区,古训有“失中原者失天下”之说,而并未对陕北有何评价。不能因为中共中央放在陕北,就扰乱战略全局轻重部署。再说,当时国民党还没有公开放弃国共和谈,贸然对陕北和延安采取行动,国际社会舆论方面,也会处于不利地位。这笔政治账当然要算。胡宗南年轻气盛,切盼建功立业,时不时喜欢出点小风头的毛病,蒋介石是了如指掌的。但这不是坏事,相反,蒋倒十分看重这点“黄埔遗风”。至于“攻略陕北”嘛,不过迟早而已。于是,蒋介石略事斟酌,便给这份计划批上“暂缓”二字。

这一“缓”就“缓”了半年多。其间,胡宗南在10月中旬又一次上书,重提突袭延安、攻占陕北的宏伟计划,蒋介石仍旧掂在手上权衡又权衡,还是觉得火候未到,因而复电“再缓”。

四个月过去了,蒋介石没有一天不在思谋对付共产党的“新战略”,终于若明若暗有了一点儿心得。就在此刻,那份“攻略陕北”的作战计划又来到眼前。刹那间,蒋介石心中生出一丝丝久违的感动。是时候了!蒋介石缓缓地翻阅面前这份《攻略陕北作战计划》。俄顷,他起身踱近地图,长久注视万里河山。此时凸显在他心中的,不独一个陕北,还有与之相对成翼的山东。

对中共解放区由全面进攻调整为重点进攻,在蒋的脑子里已酝酿多日。这一既定方针,放到地图上敷衍开来,显得益发清晰明了,那便是重点攻取华北与中原的东西两翼。如果在一月之内,调集重兵东击鲁中、西取延安而一举得手的话,无异于砍掉中共左右臂膀。然后,再来个东西夹攻、掩击中原,华北、东北也就不在话下了!

蒋介石为自己的玄思妙想兴奋不已,顾不得尚在熟睡的黎明时分,操起电话便接通远在千百里之外的顾祝同与胡宗南:“好好准备一下,我想见见你们……”就在这一瞬间,蒋已粗粗想定,他要动用近百个旅(后来确切数字是94个旅计70万人)的兵力,组成东西两线强大的战略进攻集团,以空前的快速,在山东与陕北放两颗卫星!

下面的戏文就得靠顾祝同和胡宗南了!蒋介石再次下意识地将此二人放在心中过滤起来。顾祝同从黄埔军校当战术教官起,蒋对其军事才能便极为看好。当年孙中山下令组建国民党党军,委任蒋为军事秘书,蒋第一件事是成立黄埔军校教导团,顾祝同即被任命为二团一营营长,并在眨眼之间升为团长。抗战时期,震惊中外的皖南事变,就是顾祝同的杰作。这使蒋对他军事之外的“才能”又有新的认识。把他称为“江淮之鳄”,蒋介石是服气的。

至于胡宗南,提起名字,蒋脸上就有几分掩饰不住的得意。他常在人前人后不无自豪地说:“宗南是我真正的学生!”在蒋氏集团权力圈里面,能有几人担此殊荣?这样的话简直是一句顶一万句!此刻,蒋介石不由得忆起几个月前亲率陈立夫、白崇禧飞抵西安的情形。那次他专程到胡宗南东仓门一号官邸转了一下。他惊喜地看到胡的客厅中央,堂皇悬挂着自己与孙逸仙在中山舰的合影,那上面有蒋亲笔题写的“蒋中正赠”四个字,这不能不叫人通体舒泰。胡宗南的忠诚与追随精神,还需要考验吗?

的确,胡宗南在蒋介石心中无可替代的地位,是谁也撼不动的。胡本人对此也深信不疑。他数年如一日不辞劳苦耕耘西北,做梦都想有个一显身手的机会。《攻略陕北作战计划》出笼后的这几个月,胡宗南度日如年,就等着老蒋发话。眼下,还等什么呢?他一口气把手下那班要人诸如裴昌会、高桂滋、刘茂恩、李铁军、罗列、董钊、盛文、刘戡等,召集到一起。顿时,西安绥署总部那几幢小楼乱得鸡飞狗跳。

一切都进入战争状态。挎姨太太逛大街的、泡戏园子听秦腔的、赖麻将桌打情骂俏的……统统换装,站到这个小个子军人面前。胡宗南三角带很紧地勒在身上,双目炯炯逼视着全体部属。他强迫自己气沉丹田,将脸上弄出一片令人捉摸不透的云彩,以示深刻和威严。这点儿虚张声势的功夫,是得到老蒋真传的。它可以在极短的时间内,仅仅凭着默然不语,便造成对方心理上的恐慌,然后,蹦出一句什么话来,十之八九举座皆惊。

现在,胡宗南第一句话是:“三个月前,总裁就是站在这里给各位训话的!”大家脑子嗡的一声,眼前站着胡宗南,耳旁却响起另一个声音:“为了保卫大西北这座堡垒,保卫抗战成果,完成民族革命,诸位正在进行艰苦奋战!因此,才有我固若金汤的大西北,这是党国的光荣……”胡宗南有意造成此等效果。见大家有点儿分神,他立刻将话音提高八度,尽量把浙江味儿很浓的国语,咬得字正腔圆:“如今,有人借口党国的局部失利和美援方面的一些麻烦,指责我们……什么什么军事上无能、政治上腐败、经济上危机四伏,这纯系无稽之谈,真正令人愤慨!目前,国民大会民意已决,领袖还是我们的领袖嘛!照样为全民所拥戴嘛!”胡宗南换了换口气,忽而有点儿自怨自责:“倒是我们这些前方的军人,不能够为领袖分忧,惭愧得很啊!总裁对我等寄予厚望,希望我西北将士振起反共精神,负起攻克延安这个艰苦卓绝的使命,把西北变成反共救国的中心,各位还记得吗?”

绥署参谋长盛文很细心。胡宗南训话期间,他一直在寻找一个人,这就是从不离胡宗南左右,而又从不显露声色峥嵘的熊向晖。

事情的缘起还得追溯到前任第一战区参谋长范汉杰。经过胡宗南多次刻意的夸说,范汉杰当初就格外关注起熊向晖来,渐渐地,彼此间有了些交往。百闻不如一见,他对熊向晖的印象逐渐加深,觉得此人聪明稳重,大度容人,上下左右,僚属之间玩得滴水不漏,他真不敢相信世间还有这等宠辱不惊、名利不计的完美之人,由此,一股不安的心绪也悄悄滋生出来。他注意到熊在西安城里的社会交往虽说复杂但却明白,看不出有什么色彩,充其量一些闲人而已。这使范汉杰的研究迟迟没有结果。无奈半路他调,在去往东北保安司令部就任司令长官的前夕,范汉杰用闲聊的方式,毫无把柄地向盛文交了底。

胡宗南高论之后,会间有片刻小憩。盛文踱到胡宗南身边,装作随意地问道:“怎么没见小熊到会呀?”

胡宗南脸上顷刻亮出几分得意:“噢,我打算保荐他到美国去深造,最近一段他忙着哩,处理些家务,还要结婚……”

盛文呵呵笑着,连说:“好事!好事……”说完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埋头沉思起来。他是个心气颇高的人,对胡宗南那篇大道理,早听得很不耐烦,但他克制了自己。不知为什么,这会儿忽然有股不吐不快的感觉。于是,他缓缓地起身说:“胡长官刚才的话很有气魄。其实,委座不是早就讲得很清楚了嘛,对延安作战的关键是消灭共匪的有生力量。既如此,按照我们原来拟定的详细计划办就是。依鄙人之见,就凭中共在延安地区那四五万兵力,还不够咱们一顿飞机大炮!”

这些话虽说狂妄,却也不无几分道理。蒋介石为了对付陕北解放区,已经煞费苦心作了大量部署,看一看胡宗南手上空中实力的膨胀情况,便一目了然。这几个月来,小小西安机场,一下子容纳了C-46、C-47、P-51、B-25等多种型号的飞机近百架。西安空军是国民党空军较强的第三军区,共辖豫、晋、陕、甘、宁、青、新疆等7个省区,可以指挥的部队有1个P-47战斗机大队(空军第十一大队)所属4个中队。这4个中队有3个各装备P-47飞机12架,另1个中队装备P-40战斗机12架,总共48架飞机,随时听命于胡宗南指挥。此外,还有1个隶属于汉口轰炸第一大队的B-25轰炸机中队(空军第九中队)12架轰炸机、南京空军第十大队和上海空军第二十大队(均为空运大队)的C-47或C-46空运机1~2个中队12~24架飞机,也在静候调遣。这些空军部队中队长以下的飞行员,都是抗战期间成都空军军士学校训练的1、2、3、4期毕业生,抗战后期又经受过实战锻炼,个个都是胡宗南感兴趣的那种“有为青年”。

当然,事实决不只这些,盛文还不知道蒋介石已决定任命胡宗南为这场空前大“围剿”的总指挥。除胡的本部人马之外,宁夏马鸿逵集团、青海马步芳集团和榆林邓宝珊集团共34个旅25万人,将悉数交给胡宗南指挥。蒋介石主意已定,准备让胡宗南分五路围攻陕甘宁边区,一举夺取延安,消灭中共党政军首脑机关及边区部队。

这一切,胡宗南心里比盛文要亮堂得多。所以,要说自信,胡比盛有过之而无不及。然而,“胡长官”倒没有故作惊人之语,而是沉重地来回踱了几步,冷笑道:“参谋长,你可不要轻敌哟。不错,陕北共产党军队是只有几万,可陕北百姓个个都有舞枪弄刀的习惯。再说,你不要忘了,与陕北一河之隔的晋绥地区,还摆着贺龙的三个纵队呢!”说到这里,他突然话锋一转,“自然啰,兵不厌诈,我们可以动用十个旅,再加上一个装甲团,把陕甘宁地区中共主力吸引到陇东,形成决战的态势,这样一来,袭击延安的机会是不是……”胡宗南注意探究每人的表情,大家都在恍然大悟,唯董钊、刘戡、李铁军等几人颇不以为然。

胡宗南骄矜地扬扬下巴,眼里射出横扫千军的光芒,说:“我决定,以整编第二十九军进攻陇东,先取庆阳,再取合水!”二十九军军长刘戡眼泡下边那块肌肉禁不住跳了几跳。

陇东早就是个导火索,一年前爷台山那一仗就在这里打的。陇东胡军一动,中共中央军委立刻敏感起来。这是陕甘宁边区南线伸出去的一个“拳头”,军事上称突出部。因为地位特别,专门划出个关中分区。它从宜君向南折经同官(今铜川)、耀县,再向西经淳化、向北折经旬邑直至甘肃的正宁,一条线拉起来,就像一只口袋,宜君和正宁是袋口,所以国民党军又把它称为“囊形地带”。

不用说,这个插到国民党军占领区里面的“囊形地带”,战略位置十分重要。从陕甘宁边区防御上讲,它是个顶尖儿的独立前哨。有这么一个“前哨”,国民党军占领的关中、陇东两大地区所有大小城镇,都会提心吊胆不踏实。同时,它还对陇海铁路西段和陕甘宁公路交通线构成严重威胁。这又是一条便捷的运输线,中共陕甘宁边区正好利用这一缺口,进出一切物资,国民党政府对边区经济封锁每每落空,就是因为无法扎住这个“口袋”。所以,胡宗南一提起“囊形地带”就头痛,在蒋介石面前叫苦连天,也不知打了多少回主意,就是搞不到手。这一次,他的目标是延安,“囊形地带”不解决,他向宜、洛地区集结大军,屁股就晾在人前了。侧背受威胁、后方补给线不安全,何谈攻占延安?这是值得他用十倍兵力来做弹丸之地一篇小文章的根本动因。毛泽东的雄才大略显露出来了,他一眼便将胡宗南的心思看个八九不离十,说:“关中告急,贺龙过河,我看,陕北大戏恐怕就是这个样子开台啰!”

西渡一纵延安机场展雄风,伤怀万人清凉山畔吊英灵

所谓“关中告急”,在1946年11月底还只是一种“迹象”判断,而这时刚刚定编的晋绥军区第一纵队便已接到“西渡黄河、保卫延安、保卫党中央、保卫陕甘宁边区”的命令。司令员张宗逊和政委廖汉生急急忙忙整理部队,立刻从阳高附近开到黄河东岸不远的临县三交镇,在那里补充物资和弹药。

当时,贺龙在兴县,不放心,专程赶来给部队讲话。他永远是那身粗布军装,绑腿打得结结实实,扎着腰带。他照例是捧着大烟斗走到队前,叉开双腿挺直腰杆,朝大家笑着挥手高喊:“同志们辛苦了!”一纵官兵谁不熟悉贺龙,尤其三五八旅的老同志们,借着机会抡圆了拍巴掌,并山呼海啸一般齐声回答:“首长辛苦!”

廖汉生咧着嘴跟身边的张宗逊嘀咕:“我们这个部队呀,什么时候贺老总到,什么时候情绪就高,没说的!”张宗逊直点头,两人双手也在不自觉地猛鼓掌。

贺龙叼起烟斗,腾出双手示意大家安静,然后喷口烟,说:“这些日子,同志们兼程西进,为啥子吗?为的是对付胡宗南这个老冤家!胡宗南这个司令长官,气派大得很哩。同志们啊,十个旅啊……”贺龙伸开五指翻了一翻:“不过不要怕!他那点玩意儿,没啥了不起。我们有党中央、有毛主席领导,有边区军民团结一心,胡宗南再大的派头,他也吓不着我们!”

贺龙端起面前小木桌上一碗白开水,大喝一口,继续说:“不过,蒋介石这回可是够狠毒呀,他是横着心要来砸我们脑壳哩!进攻延安,想摧毁我们党中央啊!同志们现在就要西渡黄河,去给党中央和毛主席当警卫员,任务是艰巨的。时间过得好快哟,1941年,1943年,我们独一旅、三五八旅都曾西渡黄河,到陕甘宁边区战斗过嘛!1945年8月,我们又重返河东参加抗战大反攻,现如今,我们还是回去……都是老同志啰,老八路、老红军,党中央、毛主席对我们很信任,我们责任无比重大,得拿出点样子来嘛,让党中央、毛主席放心!”

贺老总的粗嗓门伴随一纵指战员的脚步声踏上边区热土。边区就是边区,走到哪里都有老百姓在道路两旁,煮熟的鸡蛋晒干的红枣,把战士们口袋挎包都撑得鼓鼓的。吴堡、绥德、清涧、延川,终于到达临近延安的甘谷驿,廖汉生抑制不住激动的心情,正想要部队拉拉歌子,突然,遇到一队坐在牲口驮子里的保育院娃娃。一了解,才知他们是奉命从延安撤出来的。原来形势已经这么严重了!队伍里的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歌也不唱了,赶紧甩开大步赶路。越往前去,碰到外撤的单位越多,大家就这样一路心急火燎赶到延安城东一个叫拐峁的小地方。这便是军委指定一纵休整待命点。

张宗逊和廖汉生都绷着脸,当晚就马不停蹄赶到延安受命。谁也不曾想到,军委跟一纵谈的第一个任务却是,给朱德总司令祝寿!

1946年12月1日,是朱老总的60岁寿辰。毛泽东似乎对这件事怀有极大的热情,三天前就特地让中办一班人和中共西北局、陕甘宁边区正儿八经地张罗起来,要给朱德做个像模像样的六十大寿。接着,电台大肆广播,老百姓还操起锣鼓,杨家岭中央礼堂收拾一新,庆祝活动就安排在朱老总生日的前一天晚上。张宗逊和廖汉生得悉这个消息,立即会意地返回拐峁准备起来。他们在部队认真选出九名战斗英雄做代表,由纵队领导带队,热热闹闹抬着一份贺礼赶去祝寿。

这份贺礼是个镶着金色“寿”字的大红五角星。五角星周围挂满抗日战争、自卫战争中缴获的日本手枪、指挥刀和美制卡宾枪、望远镜。五角星下边写着一纵全体官兵的祝词和署名:“以战斗的胜利给朱总司令祝寿!晋绥军区张、廖纵队全体指战员敬贺。”

这天晚上,延安交际处礼堂内外一片欢腾,中共西北局和陕甘宁边区把朱老总的寿诞祝贺会搞成了一个声势浩大的庆典,张、廖及一纵九名英雄代表置身其中,真是有种说不出的感受。张宗逊小声对身旁乐不可支的廖汉生耳语道:“这种危急情况下,中央安排给朱老总祝寿,意义不一般啊!”

正说着,杨尚昆朝他们走过来。见面拉拉手,杨说:“散会后,主席让你们去一趟。”廖汉生急问是什么事。杨尚昆犹疑一下,还是低声告诉他们,中央军委和陕甘宁边区领导同志,要在延安机场检阅一纵部队。

延安机场坐落在延安东关外,一边与清凉山紧紧相依,一边挨着延河滩。机场另一边是公墓,那里长眠着王若飞、秦邦宪、叶挺、邓发等“四八烈士”和与一纵官兵血肉相连的关向应政委。关政委去世时,一纵部队正在晋北战役前线作战,干部战士,尤其是那些跟随贺、关从湘鄂西(边)经历万里长征战斗过来的老红军战士,内心都为没能给老首长送葬而存有一份深深遗憾。军委把这样一次检阅暨动员大会,放在关向应墓旁举行,多少有点儿用心。

正是天寒地冻的季节,彻骨的北风吹得人们心头一阵阵打战。距领导检阅时间还早,队伍便已集合带到机场。廖汉生声音低沉地向大家宣布,要利用这点儿时间,到公墓拜祭关向应政委。于是,部队成一路纵队静悄悄地踏进墓地。昔日铁骨铮铮的汉子,今天成了岗边一抔土,干部战士们全都脱下军帽,脚步轻得不能再轻,谁也不说话,生怕惊醒长眠地下的人。

哀思幽幽,苦苦深藏心中;往事历历,默默飘向云外。许多过去与关向应有过直接交往的老战士,止不住哭出声来。站在墓前,所有人眼圈儿都红了,不论认识或不认识关向应,都生出刻骨的哀痛。

在告别墓地的一瞬间,廖汉生的泪水终于忍不住。他双手捂着脸,那咸咸涩涩的液汁从指间泄出。他就这样泪眼涟涟地提议全体官兵向关向应政委默哀致敬。关向应逝世后这几个月,廖汉生每想起来就泪流满面。不知多少次,他从心底一声声哭喊:“老政委啊,你怎能就这样抛弃我们?你不能死!不能死!”他专门写过一篇悼文托人送到《晋绥日报》社,历数相处十三年来的培育之恩,说:“那时候我还是一个幼稚的青年,你像先生一样扶植我,除了在党的路线政策上谆谆诱导外,甚至连填写表册这样细小的工作都亲自教给我。我能对党有点滴贡献,是你教育培养的结果……你死得太早了,中国革命正需要你啊……”

这种真挚而深厚的感情,非情境中人不能体味。

因为有这个插曲,接下来领导检阅,就显得格外庄严肃穆。北风依然在无遮无拦的机场上呼呼叫着。纵队用方桌搭起一个临时台子,旅、团以上干部都排列在台子两侧,全副武装的部队按编制整整齐齐站成一个一个方队。当中央首长和边区领导的小汽车徐徐驶向队伍时,全纵队司号员统一吹响欢迎号。

号声中,小车停在检阅台一侧,车上依次走下毛泽东、朱德、刘少奇和陕甘宁边区政府主席林伯渠、副主席李鼎铭、中共中央宣传部长陆定一、军委秘书长杨尚昆等人。

纵队司令员张宗逊一举手,欢迎号声戛然而止,他便大声向全纵队官兵下达口令:“立正——”然后,跑步到距中央首长七步左右处,高声报告:“毛主席、朱总司令,晋绥军区第一纵队全体官兵集合完毕,请首长检阅!”

毛泽东慈祥地笑着,点点头。刘少奇和林伯渠小声说着什么。朱德挺了挺身板,举手还礼,一口浓重的四川口音和蔼中带着威严,“请同志们稍息!”

张宗逊下达“稍息”口令,即和政委廖汉生一起,引导检阅。

毛泽东毫不客气地走在头里,其他领导健步相随。大家在阵阵寒风中从队首走到队尾,又从前排走到后排。队列里的官兵们个个精神饱满,昂首挺胸,一双双激动的目光,紧随领导同志身影缓缓移动。

检阅完毕,廖汉生可着嗓子把中央首长向部队一一作介绍。因为风大,他的话音时强时弱灌到人们耳朵里。

轮到首长讲话了,毛泽东皱起眉头朝天空看了看,说:“这么大的风,后面战士怕是听不着。桌子摆中间去,大家来个大包围。”

所有领导同志齐声说好。张宗逊和廖汉生立即指挥搬桌子,按照毛泽东的意思调整部队。一切就绪,先是林伯渠双手撑在桌边代表边区各界人民来个开场白,意思有两个,一是欢迎,二是要求。他的话在热烈的掌声和口号声中结束后,毛泽东、朱德、刘少奇相继作指示。

毛泽东说他要站到桌子上讲。他本来身材就高大,这下显得更高大了。这天,毛泽东戴顶单帽,身上披着一件灰土布毛领棉大衣,线围巾是浅色的,松松地扎在脖子上,精布中山装棉袄的襟摆硬邦邦地翘着,看上去随意而大度,这是与朱老总身着棉军服、腰扎宽皮武装带那种大度完全不同的大度。

毛泽东登上桌子朝四周队伍招招手,说:“大家靠近点、挤紧点、暖和点儿……”然后,望着队伍合拥到桌边,才叉起腰讲话。他重申自己早在8月和美国记者安娜·路易斯·斯特朗谈话中所阐述的观点,说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蒋介石是纸老虎,胡宗南也是纸老虎,不要看他有那么多飞机大炮,有几十万部队,都不过是吓唬人的。我们只要坚持集中优势兵力各个歼灭敌人的原则,就一定能够以弱胜强、以少胜多!于是,他拿热火朝天的晋南战役做例子,说:“我们不信他那一套。人家说吃柿子先拣软的摘,陈赓在晋南宫雀村就不信他那个邪,偏打蒋介石和胡宗南‘王牌一师’,结果怎么样啊,国民党模范第一旅4000多人报销了,中将旅长黄正诚也活捉了。你们来延安的这些天,二纵和四纵同志们在晋南打得可热闹啰,吕梁战役有个十天半月就见分晓,胡宗南眼下腹背受敌,泥菩萨过河,日子不好过啊。将来他要打陕北、打延安,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这说明什么呢?这说明即便我们在整体上处于劣势,也不怕,只要我们能创造局部优势,同样能取得战役胜利……”

毛泽东的话在队伍中引爆一团“火药”,一股一股热浪翻涌起来。有的战士拍屁股顿脚:“嗨,瞧人家二纵,在山西都干上了!咱们大老远跑到延安,也没见个胡宗南长啥样!”

又有人反驳:“那可不亏,这趟延安不白来。格老子在国民党队伍里当了六年兵,连个团长也没见着。到解放军才几个月,连主席和总司令都见了面,还离这么近听他们讲话,真是想不到。再去打仗,死了也值了。”

“共产党和国民党咋能一样?你没见咱毛主席跟朱总司令他们,哪个像大官?长征时,贺胡子还背着我过雪山呢!”

突然,一片哗哗的掌声把大家惊醒了,抬头一看,是朱德总司令站在方桌上了。他的笑容也那么威武,队伍霎时安静下来,战士们腰杆不由得挺直了,队形也在悄无声息中自然而然地横平竖直。朱老总说:“你们的好戏还在后头。当前任务,是抓紧训练。这个仗迟早要打、必须得打!因为晋南兄弟部队各个战役的胜利,胡宗南一时还腾不出手来突袭陕北和延安……”

陈赓妙算左右三军,胡军诡计进退两难

毛泽东这天有两件喜事,一件是大便通了,一件是接到陈赓的捷报。前者把几个警卫员乐得满院子奔走相告,后者让彭德怀整整一个晚上没睡觉。

毛主席说:“老彭啊,你考虑一下,晋南战场上我军只有三个主力旅和一个地方旅,敌人的兵力四五倍于我,我军仍然能够成旅地歼灭敌人,这个事实说明什么?陈赓在晋南能做到的事,全国别的战场能否做得到?我看也没问题。比方讲陕北,胡宗南重兵压境,而我们呢,只有几万人……”

其实,这个问题彭德怀早就想过了,只是那时思考还一直停留在抗战时期敌后游击战的规模上。至于大规模阵地交锋,也只有百团大战可资借鉴。但百团大战的经验,更多在于组织协调方面,除平型关胜利到粉碎九路围攻的第一战略时期,有集中兵力、协同友军的歼敌特点外,后面各个战略时期的作战特点均为敌后展开,由正规军分散进行游击战,由正面的正规战转入敌后游击战,由集中指挥到分散指挥以及部分运动战的组织指挥,强调分散与集中相对平衡。抗战胜利后的作战经验也只是侧重于攻城,彭德怀思考重心主要是兵种协同。可这次不一样了,作战对象不一样,指挥员素质也不一样,更重要的是具有一定规模的野战对阵,地形地物千变万化,气候条件也难料想,更不用说敌方后援情况无法预测。彭德怀认为陈赓一战的启示,最重要的在于创造局部优势条件,控制战场主动权这一点。他甚至觉得这种“以动制动”的野战对阵,失去战场主动就谈不上胜利!

在相对劣势的情况下,如何争取战场主动呢?彭德怀晚饭吃得很少,丢下碗筷,便一头钻进军委会议室。在地图上一招一式摆兵已经成了他最大乐趣。他就在这个问题圈圈里对着陕北大沙盘无休无止地漫游起来。

一个多月前,彭德怀亲自带着军委作战局的王政柱及其他几位参谋、警卫人员,到金盆湾地区转了一趟。

教导旅听说彭总要去视察,全体领导都跑到路口去迎接。

彭德怀一下马就板起脸:“你们做么子?”

参谋长陈海涵抢着回道:“来欢迎你呀!”

“我要你们欢迎?”彭德怀瞪了一眼,和大家握握手,头也不回,大步直奔作战室。一坐下来,罗元发旅长忙掏小本子,准备汇报。彭德怀喝口水摆摆手:“不要啰唆,我问你答就行了。你们接到中央命令后,都作么子准备了?讲实际的,不要啰唆。”罗元发于是从党委重视、开团以上干部作战会议、政工会议、参谋工作会议开始,什么传达讨论呀、领会精神呀一路讲下来,讲到一半就被彭德怀打断了:“讲讲具体措施嘛!”他转对陈参谋长:“你讲。”陈海涵便一二三四地讲预案、讲工事、讲捕俘侦察、讲通信联络以及战士们身上的棉袄、脱单的衣服、脚上的鞋袜等,讲到领导干部亲自检查工事修筑情况时,说有些火力点甚至要亲自放几枪试试看,彭德怀满意了,说:“可以,我比较放心了。到团里看看去。”

在教导旅一团,彭德怀很有兴致地看了他们的土造地雷,又当场拍板给他们解决3000名民工,帮助修筑工事,喜得团长罗少维和政委关盛志合不拢嘴。

彭德怀说:“地雷有了,民工也有了,工事修不好我要杀你们的头!”

罗、关二人偷着吐舌头。罗少维说:“彭总,你杀我头我可不干,我这个革命的头,还要跟胡宗南拼一拼哩……”

彭德怀回想这些情景,心里涌动着一股力量。

天麻丝亮,彭德怀突然有点儿倦意。这是他精神上获胜的一个信号。他打了个盹。醒来时,毛泽东、朱德、刘少奇、杨尚昆等人都已坐在他面前了,大家见他趴在图板上睡得很香,便都踮着脚走路、掩着嘴说话,不想惊醒他。

彭德怀还是醒了,他揉揉红肿的双眼,朝大家咧咧嘴,算是致歉。

毛泽东说:“彭大将军枕戈待旦,我们可以高枕无忧啰。怎么样,有眉目没?”

彭德怀双手张开抹抹脸,说:“我的结论是肯定的,关键是在整体劣势中创造局部优势,只要集中优势兵力坚决歼敌一路,在指挥上既灵活又勇敢,在行动上组织严密、准确迅速,敌人的进攻是能够打破的!”

毛泽东笑了:“我说嘛,还是梦里乾坤大呀!”他摸出一盒烟,抽出一支点燃吸了一口,一边喷烟一边发表见解:“老彭这个结论下得对!蒋介石人多势众,有的是飞机大炮,我们呢,人少力薄,手里还拿着三八大盖。人家要进攻我们,追着我们打,人家有主动权。我们的主动权在哪里呢?没有,要创造!我们只有两条腿,这两条腿翻过雪山、走过草地,也爬过太行山;我们有解放区老百姓,他们不喜欢国民党,喜欢我们;我们还有许多陈赓,有许多老彭。老彭这一套,黄埔也学不到嘛……”

彭德怀急忙打断:“主席过奖了,我也是向你学习的嘛!我建议以临、浮战役为例,通报全军,把集中兵力、创造局部优势作为战胜敌人的重要法则。”

朱德、刘少奇和毛泽东等全都点头赞同。

杨尚昆正准备去组织拟发通报,彭德怀把他叫住了,说:“慢些,我还有句话。”这时,警卫员送进两个窝窝头和一小碟咸菜,彭德怀就边咬着窝头边跟大家说:“胡宗南要打延安,下令调晋南的部队,把那里的好些县城都交给地方团队据守,这一来,陕北这边敌我悬殊更大,压力也更大,建议从晋绥和晋冀鲁豫两区调兵。”

毛泽东想了想,说:“可以。大家看怎么调法?”

朱德和刘少奇的意见是,尽量把问题解决在晋南,拉住胡军,就地歼敌有生力量,万不得已时才驰援延安。彭德怀对这个意见深以为然,因为陕北是个光秃秃的陕北,尽管有若干年“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努力,但要在短期内成千上万地增加吃口,还是承受不住的。这是个很现实的问题,而且从长远看,也还不能不考虑这个困难。所以,今后日子还长,能拖一天就拖一天。再说,时值风云变幻之秋,保证陕北稳定对全国战事当然是有意义的。

毛泽东始终把消灭敌人有生力量放在第一位,于是他决定,晋绥军区三个纵队,留一个三纵在晋北,一纵直接西渡黄河调延安,二纵由晋北的离石南下,与渡过汾河进入吕梁地区的晋冀鲁豫野战军第四纵队相配合,对付胡军。“如胡军向延安急进,则你们亦急进;如胡军缓进,则你们可攻占吕梁各县,待命开延。”

胡宗南万万没有料到中共中央军委会出这一招。他的第一、第九十师刚刚西渡黄河,屁股后面的中阳、交口、石楼、永和、隰县、蒲县、大宁等一大批县城,便被我二纵和四纵部队席卷一空。随之,形势急转直下,胡军第一、第九十师一只脚踏进陕西、一只脚还留在黄河,西有陕甘宁边区部队阻在面前,东有占据吕梁各县的二、四两个纵队堵在身后。胡军这两个师腹背受敌,威胁之大足以让胡宗南出一身冷汗。他急令入陕的两个师屁滚尿流火速东返,而仍驻临汾、吉县的另外六个旅,分成多路向蒲县和大宁反扑。

对付这个局面,中共中央军委游刃有余,当即下令河东二、四两个纵队抽出少部兵力在刚夺到手的各县之间运动防御,让敌人觉得有利可图,引诱他们一鼓作气往深里钻。这时候,主力则不动声色攥个拳头,躲到旁边某个便于机动的位置上,寻找歼敌战机:并且,趁敌人气势汹汹全力搏命那股热乎劲,神不知鬼不觉迂回到蒲县至临汾公路上,卡死交通要道,切断敌人六个旅退路。与此同时,太岳军区部队主动出击,钻到敌人老窝子里大干一场,袭击浮山、翼城和垣曲等一些城市,在敌后院点火,造成威胁。

事实跟中央军委的神机妙算丝毫不差,敌六个旅上来就顾头不顾腚地往大宁跑,结果在蒲县以西地区接二连三遭到伏击,下到士兵上至旅长,全被打得晕头转向,找机会就往深山野地里钻,能溜尽溜,溜不掉的大队人马,眼巴巴上不了路。一时漫山遍野草木皆兵。于是,调头回撤。本以为这是条唯一的生路,谁知我二、四纵队主力此刻已瞅准机会,在敌人退路上布下天罗地网。回撤敌军早已疲惫不堪,这时我军突然出现,不要说打,一阵惊吓也够他们受用的。结果,敌后卫六十七旅一万多人在几个小时内便被“包了饺子”!

吕梁地区这一仗打下来,胡宗南乱了章法,原定攻略陕北的行动不得不“重新考虑”。而阎锡山则不然,他在太原城里捧着茶壶心里有些滋味。早在抗战之初,阎锡山的“关门主义”就遇到“中央军”“王师入晋”的威胁。那时候,日军正在打山西,中共在晋东南的上党地区、晋西北和晋中吕梁地区,都辟建了根据地,蒋介石瞅准机会千方百计让“中央军”“跑马圈地”。结果好景不长,日本人越打越紧,“中央军”顶不住,阎老西的地盘几乎成了共产党的天下。好不容易熬到抗战胜利,阎锡山从“克难坡”回到太原,正要封门拉闸,重整山河,胡宗南闯进来了。胡拉大旗作虎皮,突然派出一个集团军说是奉中央电令,要经山西去河北受降。阎锡山一口回绝,理由也是响当当的,“抗战八年,山西境内体无完肤,大军过晋,粮秣补给和交通运输均感困难”。胡宗南不得不抬出蒋介石,并表示决不占山西丝毫便宜,仅仅借道而已,一到榆次就东出娘子关。阎锡山还能不让步么?只好明令欢迎,暗中戒备,拖延了胡部半个多月时间,还不许下级军官与胡军官兵接触,不许胡军进入城市。但胡军一开进山西能由着你阎锡山吗?顺手牵羊、雁过拔毛的事一而再,再而三,阎锡山忍气吞声。胡宗南那股牛气,他惹不起呀!他常想,要是能借共产党之手出一出这口恶气该有多好!现在,这个时刻终于来到了,可是,阎锡山心中又有了矛盾:唇亡齿寒,惊,此其一;幸灾乐祸,喜,此其二。

几个月前的晋北战役,让阎老西在蒋介石心目中很没有面子。虽然半路上将临战的大同防务划归傅作义是救了场子,但在颜面上讲,多少有点儿让人下不来台的意思。之后便有胡宗南屡屡增兵晋南,说是为了收拾山西局面,打通同蒲铁路什么的,事实上还不是想给他阎某人下楔子!这下好了,胡宗南损兵折将,锐气大挫,最起码也多了一个饭桶陪着自己,不至于南京方面一提到山西就打我阎老西的屁股。阎锡山正想到得意处,忽然听到报告说,汾阳和孝义地区发现了共产党军队主力部队!这个消息使他大感意外,不由得浑身打个激灵:中共这一刀是冲自己来的呀!那么,在晋南究竟有多少中共“主力”呢?阎锡山不管三七二十一,急忙给驻守这一地区的所部第七十师发报求证。耐着性子等了一个礼拜,复电没有等到,却等到一个令人心碎的噩耗:孝义失守!

这天是1947年1月17日,在胡宗南的日历上,是个凶日。太阳刚出山,关中“囊形地带”就有战报,说中共警备第一旅三团攻占了旬邑城。胡正要下令整十七师四十八旅一四三团驰援旬邑,中共新四旅及警一旅三团,又兵分三路向宁家至金池一线发起攻击。

这种情况下,晋南孝义失守对胡宗南也就麻木了。在他心目中,整治“囊形地带”这块心病压倒一切。要知道,那可是关系到攻略延安的大计呀!从年前开始,胡宗南就在运作这件事。他已将失去晋南吕梁地区的悲痛如数宣泄到关中。他要再次把关中这块弹丸之地变成一幅蓝图的起点,短短半个月,便以整编第十七师第四十八旅、整编第三十六师第一二三旅、整编第十五师第一三五旅及两个保安团,先后占领关中分区西坡店、巩家斜、长舌头、武王山等地,并且一步一步扩大占领区,尽夺关中要塞。

胡宗南任何时候都希望保持自己主角地位,即便对待战事失利也是如此。他坚决认为:关中丢失一个旬邑,比晋南丢失10个孝义还要严重。更何况,孝义失守那是阎锡山的败绩!

但是,参谋长盛文不这样看。他不管胡宗南听得进听不进,还是以一副忠言逆耳的心肠把话说出来了。他说:“孝义失守,汾阳不保,汾、孝一丢,晋南就尽在共产党军队掌握之中。如此,我军在山西只剩下同蒲路沿线和晋中盆地一小块立足之地了,而共产党军队晋绥解放区与陕甘宁边区几乎连成一片。假如,他们趁势向晋西南方向发展攻势……”后面的意思就是,中共突破晋西南,便直接威胁胡宗南老巢——西安。这当然比区区一个关中得失的分量要重得多。

然而胡宗南有自己的定数,“你讲的不过是‘假如’,”他慢悠悠地笑了笑,语气中带着一丝清冷,“难道你就不能睁开眼睛看看关中现状?我军不进则退,共产党军队陕甘宁边区三个旅正在虎视眈眈,上百里的防线危在旦夕!”

事实上,盛文的“假如”和胡宗南的“现状”都有道理。中共中央军委的战略目标就是要给对手造成这样一种东、西难顾的被动局面。攻克孝义的是晋绥军区独二旅和独四旅,与此同时,晋冀鲁豫野战军第四纵队也把汾阳围个水泄不通。汾、孝地区储粮充足且阎部守备比较薄弱,中央军委的决心,正是把当前目标定在这两条上。

阎锡山对着地图愣了半天,才由衷地叹了一句:“我斗不过他们!”

这并不等于他认输。阎锡山是不轻易上五台山的,相反,他已抱定鱼死网破的宗旨,几天之内便以其主力第六十一、第三十三、第三十四军等部,分南、中、北三路,由文水、平遥、介休三个方向,同时增援汾、孝地区。他没想到这正好给中共中央军委创造局部优势提供了机会。

中共中央军委决定,以小部兵力阻击阎军北、中两路,而把主力四个旅悄悄放到孝义东南地区,显然,眼睛瞄准了阎军南路。

战局如期展开。果不其然,在1947年1月21日到29日的8天时间内,阎锡山南路指挥部及所属第六十九师悉数被歼。南路另外三个师和他的中、北两路援军也被打得七零八落,有两个团被追得完全散了架,史称“是役共歼敌1.1万余人”。

这个开局简直太漂亮了!到此为止,西北台面上应该说雏形已定。山西问题大体上解决,阎锡山那点人马、那点地盘,只够他苟延残喘,使出吃奶的力气也蹦不了三尺高。傅作义经历了绥远、大同战役以及对张家口的争夺,再提与中共对阵时,多少会有点儿心猿意马。他的神经还牵动着邓宝珊与宁、青二马。邓给自己定位似在“识时务者”之列,曹又参和后来的横山起义还不能让他悟出点道理?濒临沙丘的榆林城仅可作为一个具有象征意味的军事堡垒,邓宝珊的努力或许就是,怎样使这座军事堡垒更加纯粹,更能够保持文化气节。

宁、青二马则不一样,与共产党宿仇深远,这还不单单体现在政治方面,也包藏着某些民族情绪。然而,就当下而言,似乎还轮不到他们与共产党直面交锋。这是因为,在大西北纷繁的尘嚣之中,有个君临一方的胡宗南。关中虽小,已足以展示胡宗南的领袖姿态。眼下他正与中共在关中展开角逐,这一仗不论胜败,都会将胡宗南托出水面。他将由此走向人生顶点,或者,跌落深渊。

二、序战在前夜

“黄埔家庭”定于一尊,“囊形地带”扑朔迷离

傍晚时分,胡宗南的吉普车摇摇摆摆驶出西安,直奔三原。那是刘戡整二十九军军部所在地。胡宗南选择这个地点召开他的军中“御前会议”,目的是让与会人员能够亲自嗅到一点儿“囊形地带”火药味。

与共产党在关中的第一个回合,他们已经以失败而告终。刘子奇一二三旅三六八团团直属及两个营930余人让共产党军队从花名册上抹去了,而刘子奇本人却显得无动于衷,这令胡宗南大为光火。遥想1947年行将来临的点点滴滴,胡宗南心里益发拥塞不堪,就像车窗外这条乌七八糟的道路——夹杂着伤兵和军官家眷的队伍,在车轮卷起的尘土中,鱼贯而行,隔着车窗也隐约听得清那些粗野的叫骂声。胡宗南厌恶地朝窗外瞥了瞥,更加心烦意乱。他微微闭眼,同车的绥署参谋处长王承钊已响起呼噜,无所顾忌的咆哮声几乎恼怒胡宗南,但他终于没有发作。他明白自己需要内敛,深感全局在握、责任重大,心上压着一块沉甸甸的石头。

胡宗南不觉想起熊向晖。这种时候,他希望有个可以倾心相托的人在身边聊一聊才好。这个人除了熊向晖,他还想不出第二个。过去有个戴雨农,嘴上称“割头换颈”,事实上也是有限度的。现在,戴雨农在空难中死了,就只剩下熊向晖这个晚生。熊年轻有为,胡自感负有栽培之责。所以,胡要忍痛割爱让他跟一批有为青年到大洋彼岸去读硕士、读博士,以图将来学成之后对自己事业更有助益。

前些日子,胡宗南听说熊向晖在南京大肆操办婚礼,竟把蒋经国请出来长袍马褂地当证婚人,由小蒋的主任秘书陈元安排一切,在励志社大厅办得相当体面。这既说明熊向晖的能干,也说明胡宗南的面子。前者显示胡慧眼识珠,后者显示胡根基深厚。胡宗南愉快地想,熊向晖的婚礼实际上是给我胡宗南打招牌呀!这样想着,他心里顿时舒坦了许多。

参加这次“御前会议”的有二十多人。战区司令长官裴昌会、副参谋长薛敏泉在胡宗南之前抵达会场。“囊形地带”参战各部旅以上军官都奉命在2月9日清晨赶到三原。他们中有整编第三十六师师长钟松、整编第七十六师师长廖昂、整编第十二旅旅长陈子干、整编第二十四旅旅长张新、整编第四十八旅旅长何奇和整编第一二三旅旅长刘子奇等。当然,还有一些像汪承钊这样的高级幕僚,让当东道主的整二十九军军长刘戡及其参谋长文于一忙不迭地招呼、寒暄。

当胡宗南被众星捧月似的拥入会场时,文于一带头起立,大家七零八落地响起掌声。这让胡宗南既感到有些庸俗,又觉得通体舒泰。他尽量平易地朝大家挥挥手,让全体落座,而自己却不坐,在原地呱唧呱唧来回踱步。这是胡宗南的惯例,先拿出架势,把人们思想带入情境,然后再发表讲话。在座人员对此已见怪不怪,纷纷做出洗耳恭听的预备姿态,以响应胡长官的做派。

胡宗南踱了个来回,清清嗓门说:“诸位,消灭共党,就必须消灭他的武装力量,而要达此目的,首先必须摧毁其首脑机构。”他得意的目光在各位脸上扫了一遍:“委座已有明示,要我们尽快拿下延安!这次,再不用小打小闹。我相信,两个月内即可解决陕甘宁边区的军事问题,六个月内消灭所有共产党军队,从根本上解决全国对共产党军队作战的军事问题!”这番话掷地有声,震得大家面面相觑,有兴奋亦有担忧。

刘戡转过身去与旁边的裴昌会交头接耳,不知悄悄说些什么。

整个会场秩序略显混乱。薛敏泉见胡宗南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头,便拍着手说:“诸位静一静,听胡长官把话说完!”于是大家停止议论,又都支起耳朵。胡宗南语气强硬起来:“‘囊形地带’关系我军攻略延安大计,只能成,不能败!过去一个多月,各部努力协同,虽说没能最后克敌,然也给共产党军队以重创。但是……”胡宗南眼里凶光毕露,突然直视刘子奇:“有些部队作战指挥很不得力,又死人又失地,指挥官还满不在乎!我问你刘子奇,你的三六八团呢?宁家、梁庄那一仗是怎么打的?!”刘子奇耷着眼皮,脖子还僵在那里,两人就这样不硬不软地相持着。许久,胡宗南叹了口气,自己给自己找个台阶:“诸位有所不知,委座对我们寄予很大的希望!今后,大家务必竭尽全力达成任务,否则,委座面前我们如何交代?”话到这里,威也到了,情也到了,胡宗南决定收场。他朝整编第二十九军参谋长文于一扬扬下颏,说:“文参谋长,你来报告下一步作战计划!”

文于一霍地起身,笔挺的腰板朝胡宗南侧了侧,点头称是,然后以军步迈向墙边地图。他自信以良好军姿赢得了胡宗南的好感,并决计将这份好感发展下去,因而眼到、手到、心到,嘴上的军语也极为简练:“为达成全歼‘囊形地带’共产党军队之目的,拟取四面合围战术,以整二十四、四十八两旅,分别从宜君西北及正宁东南,果断迅速封闭袋口,堵截南下救援和从囊中北窜之共产党军队。同时,控制马栏以北通向延安之交通要道,随时截击共产党军队。军主力由东、西、南三面推进,迅速包围囊共产党军队,聚而歼之。军预备队在宜君附近集结,机动增援。各部密切配合,以期一举而获全胜……”文于一报告完作战计划,目视胡宗南立正,再迈开军步归位。

接下来是自由发表意见。第一个说话的是薛敏泉。作为绥署副参谋长,对“囊形地带”作战负有组织指挥的责任,而整二十九军这份作战计划事先跟他磋商一下的程序都没有。当然,也许胡宗南和参谋长盛文有机会参与意见,聋子耳朵只是他薛敏泉,既如此,何必又把自己拉到这样一个军事会议上来呢?薛敏泉觉得说比不说好、先说比后说好。他认为这次作战既然是东、西、南三面围歼,另外再分兵封闭袋口还有必要吗?

“以往的教训,就在于分兵多路,结果呢,屡屡失控,让共产党军队钻了空子。”薛敏泉意味深长地表达着自己的忧虑。此言一出,立马激活了大家。

文于一马上起立解释道:“歼灭共产党军队有生力量乃此战根本目的,然后才是夺取‘囊形地带’的战略要地。所以,不能敞开袋口,听任共产党军队北撤,而是未攻正面,先断退路。否则,即使夺取了地盘,也是不可靠的胜利。”

这话让薛敏泉感到有点儿噎。自己虽不主张分兵,也没有说就要放弃歼灭共产党军队有生力量啊!谁还能不懂得“歼敌”与“夺地”这个简单的道理,还得让你文于一来说教!想到这里,薛敏泉竟把嗓音拧起来嚷道:“以我之见,这次作战根本目的在于迅速夺取‘囊形地带’,为下步进攻延安扫清障碍,而不是什么歼敌有生力量……”

一棒下去,文于一也有些吃不住,但他不断从胡宗南脸上获取自信,决心不甘示弱。没等薛敏泉说完,他便站起来打断对方:“进攻延安还不是为消灭共产党军队……”他还想说什么,话头被整三十六师师长钟松抢过去。钟松的意见倾向文于一,这使薛敏泉急不可耐寻找同盟。一时间,满场窃窃私语,忽高忽低的争执声,一股脑儿灌到胡宗南耳朵里。

胡宗南已经习惯于部属的争辩。胡军内部关系复杂是出了名的。尽管胡宗南多年来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以黄埔系为定盘星进行大改造,军官成分基本构成黄埔、陆大、浙江、一师这四种出身系列,所谓“黄牌高浙牌暗,陆大牌子吃饱饭,沾上一师有靠山,杂牌迟早得滚蛋”,这四句歌谣,使胡宗南以派划线的用心昭然若揭。对于由此带来的祸水,胡当然心中有数,另有人早把歌谣唱到他耳朵里了,什么“黄埔黄埔,吃喝嫖赌;陆大陆大,牌子大、架子大、胃口大、牛皮大、脾气大、洋相大”等。胡宗南并没有熟视无睹、听之任之,作为这个“黄埔大家庭”的老大,他曾使出浑身解数来调节这一切,比如开办什么“第七分校”轮训军官,个别召见秘密谈话,至于封官许愿和实际上升升降降之间诸般苦心,更不用说。然而,世间之事,有一利必有一害,绝对的趋利避害是做不到的。胡自己心中有鬼怎能止得住阴风惨惨?

派系纷争、新老不和,在胡军内部已成定局,因而债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痒,胡宗南也就什么都看淡,乐得暗中添一榔头使一腿,将各方势力玩于股掌。这一手大体也是从老蒋那里学来的,不过盘子大小而已,道理都一样,只待关键时刻出来说句话,便可牢牢把握主动权,定于一尊。

譬如此刻,胡宗南朝会场扫一眼,看看争议大有一发不可收拾的趋势,便不慌不忙将手举起。顿时,全场鸦雀无声。胡宗南正言厉色:“薛副参谋长言之成理,我同意他的意见。军预备队部署在三原附近,所有参战部队统归刘军长指挥,14日拂晓开始攻击。散会!”

所有人都觉得又当了一回傻瓜。想来想去,还是权威厉害,战术算个屁!剩下的就只能一边往外走一边仔细咂摸大老板的心思。但能把胡宗南本意吃透的,也只有从头到尾一言未发的刘戡。

人们散尽之后,刘戡看见文于一参谋长还呆呆地立在地图跟前发愣,便走过去拍拍他的手,说:“老弟,不用想啦,打仗嘛,军令如山!”

文于一皱着眉头不甘心:“军座,胡先生怎么就……”

下面的话被刘戡举手制止了。刘戡大度地朝窗口踱去,背对着执迷不悟的文于一,许久才慢悠悠地说:“光知道军事不懂得政治,永远成不了气候。胡先生志存高远,而你我不过蒿中蓬雀罢了……”

文于一听着这些话,若明若暗地把玩起来,渐渐化开了茅塞。他走到刘戡身后,且喜且忧地说:“军座,你是说胡先生他要放长线……我终于明白了!”

其实,他并没有明白。胡宗南之所以不同意整编二十九军的作战方案,既出于保存实力的考虑,更是故意敞开口子吸引中共陕甘宁部队注意力。他要牵“囊形地带”之一发,而动陕甘宁边区之全身,等到中共把陕北兵力如数押到关中时,他便可乘虚攻占延安,一口气把陕北共产党军队赶过黄河去。这才是醉翁之意呢!

五天之后,令胡宗南不敢相信的是,刘戡指挥的部队居然轻而易举把“囊形地带”占领下来了!那是令胡宗南数年来寝食不安的战略要地啊,共产党军队如何交付得如此痛快?虽然整二十九军冠冕堂皇呈报上来的文件上,这里是“激战”,那里也是“激战”,而那些秘密的“垂直消息”却证实,驻守该地区的中共陕甘宁部队新四旅,完全是有组织的主动北撤。除了陈子干整十二旅个别团与共产党军队掩护撤退的小分队,在爷台岭方向偶尔遭遇接火之外,别的地方从没交过锋,更谈不上什么“激”战。胡宗南犹如一拳砸着棉花篓,很不得劲。他几乎想都没想,立即发报给整七十六师师长廖昂。作战指挥上一竿子插到底是他一贯的作风。这种时候,胡宗南满脑子想的是廖昂的骁勇,而把刘戡等一干人的情绪早抛到爪哇国里去了!

“廖昂师长,命你率所部火速攻击庆阳、合水,胡宗南。”廖昂一看电报,判断胡宗南企图吸引共产党军队西调陇东,然后集中主力袭取延安,因而自己这一行动责任不轻。他当天下午就把团以上军官召集起来认认真真训了一次话,然后兵分两路,以整二十一旅进攻庆阳,第四十八旅进攻合水。当时廖昂能指挥的“所部”,实际有七十六师(欠一四四旅)和整十七师所属之四十八旅(欠一四四团)。这算得上胡宗南的“精锐”,胡从一开始就对这支计有15000余人的“精锐”抱有很高的期望值。现在,好钢正该用在刀刃上啦!胡宗南将一切调理停当,兴致勃勃地吩咐勤务兵送来杯威士忌,尽情呷起来。他准备一有陇东好消息,就专程到南京向蒋介石当面报告一次。谁知廖昂兵马刚刚动作,南京国防部一份急电就到了,蒋介石要召见胡。这让胡宗南惊喜之中又搀进一点儿遗憾。

标家台彭总示警,西华池何奇存疑

料峭春寒,塬上晨风小刀子一样拉肉。可是,彭德怀等人几匹快马却跑得浑身冒热气。他们是在视察途中接到军委急电火速返回延安的。到金盆湾地区走了一圈,彭德怀心头益发沉重。昨晚,他躺在教导旅作战室——一孔靠近前沿的废窑洞里,几乎彻夜不能合眼。几天来,旅团标好的各种作战地图,全都清晰地呈现在脑子里,每个地形地貌、每个居民点……他想赶也赶不走。

这是延安保卫战之前一个令人难忘的夜晚。远处隐约传来公鸡打鸣的声音,警卫员喂完牲口,蹑脚蹑手回来了,彭德怀还双手支着头眼睁睁地望着窑顶。

王政柱翻个身,发现彭德怀还醒着,便惊觉地问:“彭总,你还没睡着啊?”

彭德怀嗯了一声,接着脱口道:“一百多里的防线,部队是太少了点!”

王政柱知道彭德怀还在考虑防务上的事,支起身子凑上去说:“弹药少,修工事的人手不够用,这是带普遍性的问题。”

彭德怀叹口气,索性坐起来:“王处长,你要记住,答应拨给他们的民工,你要负责落实下去,一个也不能少,要马上到,要身强力壮的,修完工事就做他们的担架队。还有,他们反映棉衣比较缺乏,都在延安做了,还没运来,要交代给后勤,五天内全部运到。要给他们个富裕数,光眼前马马虎虎够不行。担架队一到、俘虏一补充,穿么子?”

这时候,教导旅参谋长陈海涵提着马灯过来了,说:“彭总,你们要说话,我把马灯给你们吧?”

彭德怀摆摆手,忽问:“你们侦察连搞到的那辆国民党吉普车,查清了没有啊?”

陈海涵说:“清楚了,车里坐的那两个家伙,一个是师参谋长,叫郭耀钟;另一个是副旅长,叫戴克仔。”

彭德怀一惊:“哦!人呢?”

“一个被当场击毙,另一个逃跑了!”

“嗨,怎么搞的嘛!”彭德怀很生气。

“不过,战士们搜查汽车时,倒搜获了一大堆文件,里面还有一张陕甘宁兵要地志调查图……”

陈海涵话没说完,就见彭德怀往起一站,急切抢道:“么子图啊,快拿来我看!”

这份宝贝调查图被带到中共中央军委会上。毛泽东刚通报完陇东的军情,忽又冒出这份调查图,大家思路一下打开了,个个都兴奋地发表议论。

毛泽东吸着烟,专注地听听这个、听听那个,却唯独不见彭德怀说话,便起身朝大家挥挥手:“我们来听老彭说一说。”

彭德怀也站起来:“没么子讲的了,胡宗南要打延安。现在,就看他怎么打。正面情况是这样的,在整个防线上,中间有25公里密林地带。原来我想,这块地方荆棘丛生、荒不成路,不利于敌机械化部队行动,而敌人可能进攻延安的路线只能是两条,一条是沿临镇、麻洞川、金盆湾、松树岭之线简易公路北上,另一条是沿富县、甘泉、劳山,也就是咸榆公路北上。现在从这张调查图上看,敌人记载最详细的部分,恰好就是那个中间地带的密林区!我摸了一下,密林深处有个地方叫标家台,据说清朝时候是个保镖站,很是繁华,如今这里还住着十来户人家,进进出出十多条小路,从这里经李家坪翻过两排山,就是金盆湾的南山嘛!因此,必须采取紧急措施,调整一下兵力部署。这个我已经布置下去了,当务之急是陇东……”

毛泽东说:“又是陇东、又是金盆湾,胡宗南翅膀硬了、胃口大了。我考虑是否通盘部署一下,要统一作战指挥,提高陕甘宁部队作战能力。老彭,还是由你多负点责。”

2月10日,中央军委以毛泽东主席、朱德总司令和总政治部主任刘少奇的名义签发命令:以进驻陕甘宁边区的晋绥军区第一纵队和陕甘宁晋绥联防军新编第四旅、教导旅、警备一旅、警备第三旅等部合编,组成陕甘宁野战集团军。这支拥有2.8万人的队伍,由中央军委直接指挥,担负起保卫边区、保卫延安的战斗任务。野战集团军司令员是张宗逊,习仲勋任政委,王世泰任副司令员,廖汉生任副政委,阎揆要任参谋长,徐立清任政治部主任。

命令一宣布,班子立刻投入运作,很快定下决心:除以教导旅、警备第七团、延安分区独立团守备黄河以西、咸榆公路以东的富县、临镇地区,保障延安南线安全,警备第一旅收复关中地区并坚持斗争外,集团军指挥部率三五八旅、独一旅、新四旅及警备第三旅一部,出击陇东,迎战廖昂“所部”。

却说国民党整十七师四十八旅旅长何奇挂在七十六师师长廖昂名下连日北上,到2月28日好不容易攻占一座空城赤城镇之后,已是人困马乏。3月1日,何又率部马不停蹄赶到达坂桥,所幸一路没遇上任何共产党军队,平安无事。何奇想:今晚该让弟兄们好好睡个囫囵觉!没想到刚要宿营,廖昂一封急电又到了,要他们连夜向合水进发。何奇气得一把将电报团在手中,扔到译电员面前。转念一想,他还是忍气吞声打点上路。

这是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寒夜,何奇的官兵全都累得睁不开眼,行军路上打着哈欠提不起精神,结果,渡马莲河时一下子掉下去好几十人,一个也没有爬上岸。冰冷的河水把昏昏沉沉的何奇激醒了!渡河后,他带着队伍沿山沟拼命往塬上爬,可是,遍地是羊肠小道,沟深壁陡,官兵个个像耍猴似的胡钻乱窜,一直折腾到第二天下午4点多钟,才找到合水。

合水事实上也是一座空城。何奇的队伍赶到时,只见东北角山头有挺机枪哗哗扫了一阵,待何奇如临大敌拉开阵势时,机枪又突然消失了。何奇命部队在全城翻箱倒柜搜索大半天,除发现一个老汉带只山羊之外,什么也没有。何奇嘘口气,决定当晚部队在合水宿营。

顿时,满城烟雾腾腾,队伍烧水造饭、破门安铺,有些人挖地三尺找金银财宝,一片忙碌。不觉到了薄暮时分,突然一阵爆炸声响彻云霄,方向莫辨,吓得何奇裤子都来不及提,急忙命令部队抢占阵地。

整个部队犹如惊弓之鸟,乱成一锅粥。官兵们战战兢兢待了一个多钟头,才知是场虚惊。原来是几个兵油子在搜寻外快时,不慎触发了一串地雷。把何奇气得呀,立马将那连长叫来,骂个狗血喷头。

看看天已黑尽,何奇口干舌燥,喝口水定定神,朝挨骂的连长吼道:“滚!”随即打个哈欠,准备烫脚睡觉。勤务兵刚把热水端上来,为他脱去一只靴袜,外面又有人跑步过来报告:“军座又来新的电令,命四十八旅攻占合水后仍由原路撤回宁县。”

何奇光着一只脚、登着一只靴,愣愣地站在原地,好一会儿才咬牙切齿挤出一句:“妈拉巴子,叫参谋长!”脚也没法烫了,只好重新套上靴袜,召集旅部一班头脑人物商议回撤路线。

何奇也是胡宗南手下数得着的“高级军事人才”,他倚仗毕业于日本士官炮科这顶高帽子,很少把同僚放在眼里,一向骄傲自大,以“孙”“吴”自比,喜欢吹吹乎乎,所以博了个“何大炮”的雅号。平常情况下,谁的建议何奇也不在乎,只是眼下明摆在面前的是,经西华池取捷径到宁县,昼夜兼程一日可达,可这一路连续两城风平浪静,会不会在西华池来个节外生枝呢?不知为什么,何奇老觉得心里慌慌的,不太踏实。

商议的结果是意见一边倒。谁也管不了那么多,连续几天鞍马劳顿,谁不想尽快找个地方喝它二两好好睡一觉!只要路近,省时省力,就成。

“好吧,”何奇最后顺水推舟附和众议,“给军座发报,我决定经西华池南下!”

队伍出发后,何奇骑在马背上边走边想,赤城镇没有共产党军队,合水也没有共产党军队,难道西华池偏偏就有共产党军队?他来了一股倔劲:妈拉巴子,老子就不相信事情会这么巧!

何奇怎么也不会想到,自从他的整四十八旅出合水城踏上南下那条山路起,就完全活动在陕甘宁野战集团军第三五八旅视线之下。

这已是3月3日上午,三五八旅旅长黄新廷望着鼻子底下山沟沟里,何奇的队伍拖拖沓沓向前蠕动,心里痒得难受极了。当时,三五八旅部队就隐蔽在道路两侧山上,如果对沟里的敌人举枪射击,简直就像点名一样。前后沟狭路窄,两头一扎死,何奇的人马插翅难飞。为什么不能痛痛快快打他一个伏击?黄新廷忍不住向指挥部恳请。集团军首长权衡再三,没有同意。于是,何奇整四十八旅大摇大摆从三五八旅枪口底下安然进入西华池。

西华池是合水南塬一个小镇,与陇东各处城镇一样,有依傍高塬沟壑的特点。镇东西两侧均为南北走向的大沟,位于塬畔的镇子显然易守难攻。小镇有一千户左右的商号和居民,建有一条长约二里的南北向大街,因而它既是北接陇东、南达关中的交通要道,又是这一地区陕甘两省货物集散重地,一年四季市场繁荣、物资丰富。

何奇的前卫一四二团赶到西华池时,已是下午,市面上仍旧热闹得很,满街人来人往、熙熙攘攘,老百姓脸上见不到一丝恐慌,叫买叫卖,闲情自若,这与四十八旅刚刚“攻占”的赤城镇、合水形成鲜明对照。

一四二团团长陈定行见此情形大出意外,忙不迭地向何奇报告,说:“旅座,这地方是个人间天堂,连共产党军队的影子也没有,老百姓吃饭拉尿,要啥有啥,赶快过来休整休整!”

这无疑给何奇吃了颗定心丸,几天来的疲劳一干二净,铆足劲儿赶个通宵,到西华池一看,果然万事大吉,心里石头真正落了地,觉也顾不上睡,满心欢喜夹在人群中到处巡视。这还不够,他还把几个团长和旅部一班人邀到一家酒楼上:“来来来,弟兄们,这几天辛苦了诸位,本旅长今天做东,同诸位酒足饭饱!”长官开口了,下边不用说了,营长连长什么的,十之八九下馆子。那些兜里同样攒下几块钢洋的小兵当然也不甘落后。

所有这一切,黄新廷了如指掌。他再次向集团军指挥部请示,要求不失战机攻击敌四十八旅。然而,又没得到同意。

黄新廷急得直跺脚:“敌人立足未稳,毫无戒备之心,多好的机会呀,要是这时候突然来他一家伙……”

此刻何奇已喝得面红耳赤,有人提议猜拳行令,他也无可无不可跟着起哄。

旅作战科长王国珩站起来心事重重对何奇说:“旅座,兄弟有个想法,讲出来怕扫大家兴。”

何奇对此人印象一向不错,便痛快地吼道:“讲吧!”

王国珩说:“我部由关中进入陇东前后五天,所到之处,不论城镇还是乡村,几乎全都人去屋空,为什么偏偏这个西华池就无动于衷呢?我到几家商号走了走,那些老板、伙计个个面带奸笑,殷勤得让人可疑。旅座,依兄弟之见其中必有缘故……”

一四二团团长陈定行哈哈大笑:“王科长过于紧张了吧!你知不知道这个西华池是陕甘两省的集贸重镇,生意人跑得多,士绅、百姓都是走南闯北见过世面的,怎么可以跟赤城、合水那些地方相比?”

王国珩还要据理力争,被何奇拦住了。何奇问:“王国珩,依你之见,本旅长应该如何决断?”

王国珩毫不犹豫:“情况异常,迹象可疑,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兄弟以为应加倍警惕,最好马上离开,免生意外!”

王国珩的意见对何奇不是没有影响。他慎重地掂了掂,想:共产党军队如要袭击我四十八旅,在赤城镇与合水不照样有很多机会吗?何必非等到西华池不可?此其一;其二,时近黄昏,离天黑约两个小时,即便马上撤出西华池,天黑前也过不了边界军事封锁线;其三,西华池附近数十里均为高塬深沟,部队移驻城外宿营,更不安全。再说,官兵连日劳累,已经疲惫不堪,贸然移师,军心不稳;其四,西华池地处塬畔,地形易守难攻,又挟着一城老百姓,怕什么;其五,也是最重要的,军中无戏言,军令既出,决不可轻易更改。一个朝令夕改的指挥官,日后如何统帅三军?

想是这么想,何奇还是防备一手。他决定,命陈定行率一四二团立即撤离西华池,继续前进至七里店宿营,其余部队按原计划在西华池住一晚上,天亮后就起程南撤。并且吩咐,各部要迅速收拢人员,抓紧时间安营,西华池外围多加小哨,并派出侦察分队对镇内镇外严加搜索。

何奇正在部署宿营,情况出来了,一四二团情报员满头大汗跑来找团长报告,说是听到一个刚走亲戚回来的老汉嘀咕,在西华池东北方向大约20里地的塬畔遇上解放军大队人马。解放军告诉老汉不必外逃,他们很快就要打回来!

这消息可靠吗?何奇一时没了主意,嘴上说:“不可能。”心里却有点儿虚。

副旅长万又麟憋不住了,冲何奇嚷道:“什么不可能,共产党军队作战一贯神出鬼没,何况这是共区,老百姓都听他们的。西华池人不走鸟不飞,就是有问题,要我说,还是小心为妙!”

本来,何奇也不想硬着头皮坚持什么,经万又麟这番带点儿抢白的言语一刺激,就拧起性子来了。他故作满不在乎地说:“陇东共产党军队不过只有三五八旅和少数地方部队,哪有那么多‘神出鬼没’!果真增加了部队,也极有可能是延安方向驰援过来的,这不正是我们声东击西所要达到的目的吗?”

万又麟屈居人下,不想多言,只是暗暗嘱咐陈定行:“何大炮刚愎自用,你驻在城外千万不可大意,弄不好我得陪他送死哩!”

黄昏如期而至。四十八旅宿营部署一切就绪之后,何奇浑身疲乏地倒上炕,片刻之间,便迷迷糊糊进入梦境。突然,炕头电话铃声大作,吓得他一个鲤鱼打挺从炕上跳起来,不问青红皂白抓起电话就要破口大骂。

话筒里的声音急切而不安:“何旅长,我是旅属战防炮连连长阎进杰呀,有个可疑情况要向您报告,我连唐清永排长带几个兵到镇东场子上搞马草,发现沟东路上行人来往不断,老乡纷传,共产党军队正在沟东8里外的九龙川做饭吃,吃完饭就来打西华池……”

何奇没有耐心听下去,骂了句“神经病”,就恨恨地挂上电话。想一想觉得不对头,赶紧叫人把作战科长王国珩找来:“你带几个参谋亲自去镇东沟边侦察一下!”

保密局追踪“闲棋冷子”,野战军陇东“歼敌一部”

西华池扑朔迷离的黄昏,丝毫不影响正在南京国防部春风得意的胡宗南。进京以来,胡宗南被蒋介石日日召见,陇东的攻击行动是每见老蒋时都要重复的话题。所谓“声东击西”——蒋介石已明明白白面授了“犁庭扫穴”的全部作战方略,并亲自把进攻延安的具体时间定在3月10日。这一天,美、苏、英、法四国外长将聚集在莫斯科开会。老蒋要用一个响亮的事实,让四个大国的外长们在莫斯科大眼瞪小眼!

蒋介石训示胡宗南:“我剿共剿了十几年,有一条重要心得,那就是,与共产党打交道,不但要在军事上动脑筋,还要在政治上动脑筋。此次剿共,必须坚持‘三分军事,七分政治’的信条,军事进攻与政治进攻同时进行!”

胡宗南和参谋长盛文把蒋介石的话玩味了一整夜,越咂摸越觉得滋味绵长。“三分军事”,凭着手下数十万部队,玩出几样花招来倒也不难。只是这“七分政治”该有什么作为呢?他决定下苦功从头做篇大文章,拟制一份周密的“政治攻略”计划。

他左思右想,觉得这件事还得由熊向晖来办。当年熊向晖受到胡宗南的赏识,正是因为他有一副超凡脱俗的政治头脑。能把胡宗南忍辱负重几十年的艰难奋斗,与孙逸仙先生“三民主义”革命纲领联系起来的,舍熊向晖其谁?现在,胡宗南所需要的计划,就得“比共产党还要革命”!可惜,熊向晖带着新婚妻子到杭州蜜月旅行,目前尚不知下落。胡宗南为此颇伤脑筋。

盛文说:“这有何难,给毛人凤打个招呼不就得啦!堂堂保密局还怕找不出杭州城里一个新郎官来?”

胡宗南一听,茅塞顿开,提起电话就要接通毛人凤。

自从确定留美之行,熊向晖的日程就排得密不透风。告别西安这八九个月里,他经历了太多让胡宗南难以想象的事情。半个月前,终于订好“美国总统轮船公司”由上海开往旧金山的班轮舱位,看船期还早,便决定与新婚妻子谢筱华到西子湖畔消磨珍贵的两个星期蜜月时光。然后,两人一同去上海,夫妻送别。

这天是3月1日。近午时分,从灵隐寺返回大华饭店住处的熊向晖夫妻,一进门便被饭店经理拦住了:“请熊太太先回房休息,我找熊先生有点儿小事。”说着手一扬,客客气气道一声:“请!”

熊向晖不明就里跟到经理室,见一戴墨镜的中年汉子起身抱拳,“兄弟贱姓王,在保密局管点儿事,特来奉看熊先生,请先生到南京走一趟……”

保密局?那不是戴笠特务机构军统局的新牌子吗?熊向晖浑身一颤,半年前一宗悬而未决的密案,浮上心头。

的确,熊向晖是个非常人物。他是周恩来早在抗战初期便布下的一颗“闲棋冷子”,是1936年12月在清华大学秘密加入共产党的。熊向晖戏剧般打入胡宗南身边之后,一直按照周恩来的要求,充当一个白皮红心的天津萝卜。“耐心等待、甘于清冷,宁亢勿卑,随机应变”,这十六个字的秘诀,使他顺顺溜溜当上胡宗南的侍从副官和机要秘书,长时间包下胡宗南到军政院校和所属部队作“精神讲话”的起稿工作。

胡对这位新任亲信助手,始终抱着“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的态度,甚至相约周恩来到西安谈判也让熊向晖作全权接待。至于熊向晖起草的那些既短又精、充满豪言壮语的讲话稿,也是最合胡宗南口味的一道点心,别人不能够轻易一字。

就这样,胡宗南对陕北延安任何大的举动,全都成了中共中央军委会议桌上毫不走样的大参考,连打算在西安晚宴上把周恩来灌醉这样一个小小阴谋,也不能得逞。

周恩来给熊向晖具体指示:“对党要忠诚,对敌要狡猾;有所为,有所不为;抓大不抓小,注意战略动向,主要着眼保卫党中央。”

半年多前,正是王震等人中原突围的紧要阶段,在南京卫巷32号家中的熊向晖,突然被周恩来秘书童小鹏接到梅园新村30号中共代表团驻地,说是他将记有熊向晖姓名地址的一个小本本,不慎丢在美国特使马歇尔的专机里。这件事所遗留下的漏洞,让周恩来付出十倍精力去弥补,熊向晖也万分不安地作好多种准备。

其间,熊向晖接到美国密西根大学研究院的入学许可证,并据此向外交部申请护照,向美国驻上海总领事馆申请签证。提心吊胆办完这一切之后,他郑重告诉恋人谢筱华:“一旦我出事,请你另找对象。”

然而,那件令他担心万般的“事”,却迟迟没有出。

熊向晖遵照周恩来的面示,办好留美手续之后,专程飞往西安看望了一次胡宗南,察言观色。而胡宗南除了为陕南堵不住王震、李先念,晋南丢失心肝宝贝第一旅懊丧不已外,看不出有任何异样反应。可是今天,保密局突如其来追到杭州,莫不是一记闷棍?熊向晖在按保密局特务指引返回南京前,给新娘子谢筱华留言道:“如五天之内收不到我的信,肯定凶多吉少……”

当天中午,熊向晖本该给妻子回复一封短信,告诉她事情真相,可那时胡宗南已将他单独反锁在盛文的住房里。胡宗南给他留下一个公文包,便赶去国防部开会。熊向晖打开公文包取出两份绝密文件,一份是经蒋介石核准的攻略延安方案,一份是陕北共产党军队兵力配置详细情况。

这是怎样的两份情报啊!熊向晖恨不能张开大口把那两摞厚厚的图表和文字,统统嚼烂后吞到肚子里去。但,他必须首先完成胡宗南交给自己的使命。他要在一个中午时间内,根据文件精神勾勒出一份草图,并拉出全部“政治攻略”纲目,以便下午胡宗南送给“总裁”参阅。

熊向晖急速转动脑子,将成堆成堆的革命字眼尽情垒起来,什么“实行民主政治,穷人当家做主”;什么“豁免田赋三年,实行耕者有其田”;什么“普及教育,村办小学,乡办中学,县办大学”;什么“不吃民粮、不住民房、不拉民夫、不征民车”等,激动得胡宗南直拍桌子:“小熊啊,你这个‘三民主义施政纲领’比共产主义还共产主义嘛,怪不得有人怀疑你是共产党……”

话一出口,胡宗南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眼角不自觉地朝盛文瞥了瞥。熊向晖看在眼里,佯装不知。

三天后的大清早,阳光很好。胡宗南一边修面一边对熊向晖说:“你干得很出色,‘总裁’昨晚足足夸了你十分钟!现在,你跟我和盛参谋长一块儿回西安,再帮我办三件事:其一,置备一台收音机,我要每天收听延安电台广播;其二,找几个人,专门给我抄延安新华社播发的陕北战况,消息、评论都要,随时送我参阅;其三,准备几部小说,什么《水浒传》啦、《三国演义》啦、《西游记》啦、《说岳全传》啦,仗打起来之后,我得有点儿事干。”

熊向晖表面上深解其意地连连点头,心里却想,到西安最重要的一件事,便是与中共地下电台联系。胡宗南怎么会想到,他手下的军长、师长们对所谓攻略延安的大计还都蒙在鼓里,而毛泽东和彭德怀已对照报文在地图上不慌不忙地画箭头了。

延安的从容不迫,还有另一条理由。中央军委已于3月2日电令陕甘宁野战集团军,要他们“集中全力歼敌一部”,认为这样“即可推迟敌进攻延安的计划”。

所谓“歼敌一部”,主要就是以三五八旅和新编第四旅“迅速消灭敌四十八旅”,与此同时,主力转向关中,全歼守备之敌。

此时此刻,陇东西华池已经开了锅。三五八旅接到攻击命令后,尽管觉得战机有点背,但还是争分夺秒调整部队。他们决定以八团配属山炮四门为主攻,七一五团为二梯队,在八团后跟进,七一六团为预备队。

就在敌四十八旅作战科长王国珩带着几个参谋跑到镇东疑神疑鬼盘问老百姓那会儿,三五八旅和新四旅已分头向西华池攻击前进。

午夜时分,黄新廷和余秋里带着部队进到西华池北侧地区,稍作准备即发起攻城。主攻八团首先以一营向西华池新街突击。据侦察,这里有个火力间隙,且建筑复杂,死角较多,便于突入。谁知该营二连刚发起攻击,就把地形搞错了,突击方向弄成了旧街。结果,因为对方城防工事较完备,火力密集,非但没有突进去,反而伤亡很大。

黄新廷急了眼:“不能拖延了,助攻分队上!”

八团立马让二营加入战斗,改从西华池的西北端向东突击。这个突击方向因有一片开阔地,城防火力配置得比较重,敌人又占据着街道两面房顶,居高临下,所以,先头分队五连第一个冲锋就牺牲了不少人。

这时,六连趁五连与敌激战之机,从侧面一个小缺口冲了进去。可是,由于房顶上敌火力比较密集,六连怎么也站不住脚跟。要想站住脚就必须消灭房顶上的敌人,六连一排长马绍常急中生智,跟七班长王忠嘀咕几句,便飞快地朝两边屋顶上各投出几颗手榴弹,趁着敌混乱动摇的刹那间,王忠抱起一挺机关枪,借助旁边一孔破窑往房顶攀去。没想到快上窑顶时,因为天黑看不清路,一个虚脚摔了下来,腰摔坏了,胸部也被枪托顶出重伤,人站不起来了。

这种时候,当然不能有片刻的犹豫,王忠狠心一咬牙,不顾浑身撕裂般的疼痛,硬是爬上不远处一堵矮墙,并骑在墙头端起机枪向房顶敌人猛扫。敌人抬不起头的工夫,马绍常排长大吼一声,带着全排猛虎似的四处夺路,依托高低建筑物,控制住了房顶,全连因而一拥而上,占领了房顶和院子,敌人试图反扑了几次都没有成功。

第一个阵地总算巩固下来。在主力八团向纵深发展战果时,七一五团三营也从八团右翼突进西华池。一时间,镇子东西内外枪声大作,杀声震天。

早在主攻八团发起攻击之前的几分钟里,黄新廷便集中所有炮火给何奇来了个下马威。第一个目标是敌四十八旅战车防御炮连。炮声一响,该连后院的武器、器材就炸得一片狼藉,全连伤亡过半,排哨也打了个精光。那个叫阎进杰的连长在报话机里拖着哭腔向何奇千般哀告万般求救。

他哪里知道,何奇也被炮火压在房子里动弹不得。宿营在大街北段的一四三团被分割成几块,首尾难顾,连团长杨荫寰都找不着了。而先行到西华池8里之外的一四二团又被包围。镇里镇外两个团及各团的团营之间电话线全切断了。何奇泥菩萨过河,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口口声声骂道:“妈的,共产党军队这打的是什么仗,一点章法也没有!”

还是副旅长万又麟比较沉得住气,说:“得想法子把战防炮连拖出来,只要炮能打得响,就能把局面扳回来!”

于是,何奇急令旅属通信连的一个步兵排去增援战防炮连,又令炮连主动向街西骑兵排驻守的堡子门转移,令辎重营和一四三团放弃街东地区,撤到街西地区固守待援。命令下达完了,何奇气喘吁吁地爬到旅部大院房顶上,要看各部行动情况。天那么黑,除了炮弹爆炸时的光焰,何奇什么也看不见,他又气得跺脚骂天咒地,正骂着,一颗流弹飞来,把他打个穿心透。

何奇一命呜呼,万又麟马上从后台跳到前台,指挥一切。他一面封锁消息,稳定军心,一面向胡宗南大肆呼救,直至第二天白天,呼来胡宗南的飞机,又呼来张新的整二十四旅,才获得一线生机。

那已是战斗打响后的第三个拂晓,三五八旅七一六团攻占了西华池新街一半,七一五团攻占旧城几处房院后,进展比较迟缓。野战集团军很着急,希望加快速度结束战斗,便下令独一旅三十五团一营加入战斗,协同七一五团向纵深发展。就在这个紧要关头,敌张新的二十四旅增援到南义井附近,显然,再打下去就得腹背受敌,陕甘宁野战集团军只好收兵。

到此为止,胡宗南也已眼皮直跳了。损失一个“尖子”旅和1500多号人马,嘴上再吹嘘“老虎头上拔了一根毛”,心里总是不那么轻松。但这并没有影响他的任何决策,尤其是没有影响他如期于1947年3月10日在洛川县城召开一个像样的军事会议。

三、撤离红色延安

大战在即彭德怀请命,临危感怀毛泽东抒情

彭德怀第二次来到金盆湾,专门钻进教导旅防线中间地带那个叫标家台的密林深处,仔细对照地图检查了每条小路。尽管灰土布棉袄被树林中的狼牙刺刮了好几道口子,彭德怀心情却很不错,一路走一路对罗元发旅长和陈海涵参谋长夸侦察连那辆敌人的吉普车截得好,说:“要不是人家送来一份‘兵要地志调查图’,我们还想不到这块缺口,总以为人家是少爷兵,吃不得苦,有狼牙刺的地方就可以不设防了。你们看看,人的主观偏见多可怕!我们都得抬起屁股挨板子哟……”

吃过晚饭,彭德怀召开团以上干部会。听取汇报以后,彭总告诉大家,自蒋介石对解放区“全面进攻”改为向山东、陕北“重点进攻”,毛主席的方针就是“必须用坚决的战斗精神,保卫和发展陕甘宁边区和西北解放区……”

这是毛泽东在重庆谈判之后的切肤之言,其实质就是以战求安、以战求发展,焦点在于以少胜多、以弱胜强。这条作战原则对战场指挥艺术提出了很高的要求。然而,西华池一仗……彭德怀认为“只打了个半拉子”,“没有打好”,“歼敌1500人,而我们却付出了1200多人的代价。以我们眼前这点实力,同敌人拼消耗,那不是扯淡吗?”这话彭德怀在前几天陇东战役总结会上也讲过,不过那次他是拍着桌子讲的,今天是重提老话,声音也温和多了,但足以说明他对此耿耿于怀。

胡宗南大兵压境,晋绥军区司令员贺龙又在晋绥脱不开身……这是个关键时刻呀,彭德怀心中有个气贯长虹的冲动,一直在奔突。

中央军委已作出主动撤离延安的决定,彭德怀以军委参谋长的身份亲临南线听取意见。他告诉罗元发等人,敌人突击重点很可能就在教导旅防御地域。延安机关和学校转移、群众疏散,都需要时间。

彭德怀问:“怎么样,你们能顶几天?”回答是5天。彭说7至10天有把握吗?罗元发和陈海涵齐声回答有把握。彭德怀对他们回答得这么快有点儿不满意。他说:“不要唱高调,想一想,还有么子问题,比方说各种培训人员的考核问题呀、防御体系封锁消息问题呀、接合部的协调问题呀、解放战士的教育问题呀,特别是部队吃大苦耐大劳、打硬仗打恶战的思想准备,丝毫不许马虎!人家是好几个正规师啊,不是开玩笑的。”

罗、陈两人局促地挠挠头,问题当然是有,以一个旅兵力和类似于三八大盖这样装备的正规军对抗,守卫上百里防线,怎能没有问题?可是,这些问题还需要提吗?他们知道,平时所说的为党中央分忧,同样不是一句高调。

彭德怀看出两位部下的心思,同他们握握手,语气和缓下来:“尽可能阻击,给敌人以杀伤。但不要死守,千万不可跟敌人拼实力,争取防守一个星期,时间越长,中央机关撤离延安越宽裕。你们旅是这一线主角,能否完成毛主席和军委的意图,就看你们打得如何了!你们要晓得,我们面临的敌人是强大的,数量上、装备上,我们都是弱小者。我彭德怀手里一无援兵、二无太多的弹药,大家都靠对党和人民一片忠心。”

彭德怀就要上路返回延安。罗元发和旅部几位领导同志送了一程又一程,彼此再不需要说什么了,大家就这样默默沿着塬底一条小路往前走。转过一道沟,彭德怀挥挥手:“好了,莫要送啦,忙你们的去吧。”说完,打马便走。一直到延安,他再没有一句话。随行的几位参谋都已习惯于彭德怀这种大战之前的沉默,谁也不去打搅他。但他们那时并不知道,彭德怀这一路的沉默还有别样的情由。

当晚,毛泽东、周恩来和任弼时正围着火盆研究问题,忽而门帘一掀,进来了彭德怀。毛泽东惊讶地抬起头:“在谈你哩,你就来了,几时到的?”说着,随手提起火盆上的炊壶,为彭德怀倒了一杯白开水。彭德怀也不客气,端起来呷了一口。

周恩来是接到国民党首都卫戍司令部最后通牒,于前两天刚从南京梅园新村撤回延安的,同彭德怀还是第一次会面,所以很惊喜。两人走到一起拉拉手,相互打量一番。彭德怀说:“我来汇个报……”随即打开从教导旅带回来的一份防御决心图。

毛泽东与周恩来、任弼时不约而同彼此对视,会意地笑了。

周恩来说:“彭老总还是老作风,主席当年在抗大讲的就是这股战斗作风,说干就干,雷厉风行!”

毛泽东点头,亲切地问:“老彭,快说说,南线情况怎么样?”

这时,彭德怀手中地图已展开在桌上了,又从口袋里摸出半截铅笔,在图上点点画画道:“看了一个教导旅,又从金盆湾折回三十里铺,转到富县的茶坊,看了习仲勋和张宗逊他们。总的看来,情况是好的,部队士气旺盛,指挥员决心很大,从富县到临镇一百多里都构筑了防御工事。但也有少数同志思想还没搞通,不愿意放弃延安,怕砸烂了坛坛罐罐。我把轻装上阵的道理讲了讲,没么子问题了,现在须抓紧做好三件事……”

“哪三件事啊?”毛泽东夹着烟问。

“第一,部队弹药太少,平均每枪不到十发子弹,有的迫击炮一门炮就只有二十发炮弹,要尽快解决;第二,中央和延安各机关疏散动作太慢,太婆婆妈妈了,这不行。决心要果断,速度要加快。特别是中央,要尽快下决心撤出延安;第三,要立即建立西北战场指挥机构。贺龙同志现在在晋绥那边,一时又回不来,陕北这几个旅,加上后勤人员2万多人,军委是否考虑,由我来暂时指挥一下?”

毛、周、任交换着兴奋的眼神,三人几乎同时颔首。毛泽东率先说:“很好!中央同意你的意见,回头我们开一个会,作个决定,再正式任命一下。”周恩来补充道:“工作可以先抓起来,时间很紧迫啊!”

“还有什么要求吗?”毛泽东问。

“别无他求,给我几个人就可以了。”

“人,好解决,”毛泽东显得大度而又激动。他踱到彭德怀跟前,站了站,抿嘴微笑着生出感慨,“老彭啊,你这是临危请命,为党分忧,肝胆照日月,忠心垂千古啊!中央感谢你。”

毛泽东这么诗兴一发,可把彭德怀弄尴尬了,他憨厚地说:“主席言重了,我是临时代一代,救个场子。等贺龙同志返回延安,仍请他来指挥。”

毛泽东一摆手:“我不管,反正延安就交给你老彭了,党政军民,好几万人,连同我的这个脑袋,全交给你!”

彭德怀立即着手搭配班子。他从西北局调张文舟来当参谋长,并要三局配备了两部手摇马达电台,又调来几个参谋、译电员,一个五六十人的小小司令部即刻宣告成立。紧接着,中共中央于3月16日发布命令:陕甘宁边区的一切部队,归彭德怀、习仲勋指挥。贺龙的职务仍是晋绥军区司令员,兼管后方工作。随之,让任弼时当中央秘书长,军委参谋长由周恩来兼任。

延安激风雷众志成城,洛川聚云雾密授机宜

3月8日临近午夜时分,胡宗南神鬼莫测地离开了西安,随侍只有两人,除卫士,另一个就是熊向晖。三人行踪绝对秘密,不坐车,不骑马,而是先坐专列到同官(今铜川),然后换行头——脱去军官服,穿上士兵灰布棉军装,再弃火车,而由等候在那里的小吉普送往洛川。

其时,裴昌会、薛敏泉以及政治部主任王超凡一干人等,已先期抵达,设立了“前进指挥所”。西安绥署大本营只留孤零零的盛文看家。

专列开得并不快,极为平稳。这很符合胡宗南的心境。他故作优哉游哉打开手边一本《三国演义》,借着微暗的车灯,刚读出卷首那段调寄《临江仙》“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几句,便被熊向晖一声报告打断了。

熊向晖是按照胡宗南的吩咐,来呈送抄录的第一批新华社消息。那张工工整整的抄件上,计有五则电讯,主要内容是9日凌晨新华社播发的前一天延安各界战斗动员大会新闻。在这个1万多人的大会上,朱德、周恩来和彭德怀等都作了讲话。会议盛况空前,除尚未转移的机关职工、学校师生外,参加会议绝大多数是从延安周围赶来的农民和民兵。整个会场人山人海,红缨枪、步枪和千万只高高举起的臂膀,森林般地融为一体,把延安军民对蒋介石的愤怒及保卫家园的决心,表达得淋漓尽致!

这是个振奋精神的誓师会。彭德怀情绪自始至终很激动。他登上台子,还没开始讲话,浑身就热腾腾地燃烧起来。延安这座靠窑顶支撑起来的土城,当了10年红色首府。在老百姓心目中,它就是根顶天立地的柱子,抗战时期,那么多风雨凶险也岿然不动,如今大炮还没响就要把它拱手让给胡宗南,叫人多少有点儿担忧。因此,彭德怀的话便有着极强的针对性。他说:“1935年陕北刘志丹只不过3000多人。后来来了一个徐海东,也不过3000多人;最后,中央红军开到陕北也只有7000多人,总共不过15000人。敌人有多少呢?我记得是101个团,30万人。国共兵力对比是二十比一。我们从南线到西线、从河东到河西,都是无往而不胜,打得东北军讲了和去抗日,打得阎锡山心惊肉跳在太原坐不稳,打得马鸿逵损兵折将,打得胡宗南在山城堡一败涂地!最后,连老蒋也在临潼接受了教训。今天不同了,胡宗南只有35个团,而我们比那时的15000就多得多了!”彭德怀戛然而止,大声朝台下发问,“同志们说,我们能打胜吗?”

“一定能打胜!”一万多个声音一齐回答。

彭德怀满面春风:“是的,我们一定能打胜!”他忍不住挥起有力的双臂,吼道,“11年前我们打胜仗,现在我们打胜仗,将来我们还要打胜仗!我们大家团结起来,建立民兵游击队,配合正规军队作战,坚决保卫边区、保卫毛主席,让胡宗南有来无回!”

这一下全场沸腾了,男人们挥舞手中的家伙,一个劲地呼口号;女人们嗓门比男人更亮:“姐妹们,男人上前线,我们女子就做好后方工作,做军鞋,搞坚壁清野,不给胡宗南那个王八羔子一粒粮食,把他们活活饿死……”

当然,胡宗南所读到的新闻,远远没有这么热闹。他透过那些文法颇为考究的措辞,竟产生一丝想入非非的感觉。说实在的,那时的彭德怀还没有进入他的视线之内。在仔细阅读完“朱总司令讲话”和“周恩来将军讲话”之后,胡宗南突然问熊向晖:“这么大的场面,毛泽东怎么没有出席讲话?”

熊向晖脑子一转,机智地回答:“先生问我,我问谁呀?”

胡宗南微笑道:“是啊,你跟我是一样的不知情……”想了想,胡又问,“你说说看,是‘将军’大还是‘总司令’大?”

熊向晖猜出胡宗南的心思,便说:“我以为,‘将军’可大可小,而‘总司令’就是‘总司令’。”

胡宗南恍然大悟:“难怪呀,朱德是‘总司令’,而周恩来在共产党内比他的资历深、职位高,却称‘将军’。我觉得称周恩来为‘将军’,里面有文章!”

熊向晖故作惊奇:“有什么文章可言?”

胡宗南自言自语道:“周公……他……莫非这一仗是他来指挥?”

胡宗南决定,洛川的军事会议要开得像样一些。所谓“像样”,除兴师动众的准备工作之外,正式会议时间须体现精短有力,而大量的、在胡宗南看来比会场议题更为重要的节目,是放在会后的个别召见。

因此,仅半天时间的洛川会议宣告结束时,洛川全城的戒严尚不能解除。小城西北角的洛川中学院内,遍地雪佛兰和美式吉普车仍乌云般集聚着没有离去。正式会议上,胡宗南的工作只是宣布“总裁”命令和为部属们的发言拍拍巴掌,主要议程诸如主持发言和介绍作战计划等,统统由副司令长官裴昌会和副参谋长薛敏泉去完成。现在,他才开始给到会的军、师长和两级参谋长及第七补给区长官、空军第三军区司令、特种兵部队长等这一类人物“分别交代几句”。

按照薛敏泉的说法:“共匪在陕甘宁地区的总兵力很可怜,所谓正规部队,就只是警备第一旅、第三旅和一个番号不明的什么旅,总兵力不过2万多人,加上地方杂七杂八小部队,最多不超过5万”。他判断,“共产党军队主力已集结在临真镇、金盆湾、劳山之线,延安附近只留下部分兵力……”

毫无疑问,胡宗南的决心,就是以此为基础的。总体上是兵分两路,右路由整一军军长董钊率他的7个整编旅,由宜川瓦子街分两坨向北攻击前进,经临真镇到延安东北的拐峁地区停止待命;左路的指挥官是整二十九军军长刘戡。他率8个旅由洛川以东地区靠紧右路军向北攻击前进,经牛武镇、金盆湾,到达延安以北枣园一带,停止待命。

董钊和刘戡成了胡宗南门面上的哼哈二将。另一个重要人物便是关中一仗的主角、整编第七十六师师长廖昂。廖此次奉命率两个旅为总预备队,负责策应董、刘作战。此外,整编第十七师师长何文鼎也肩负重任,胡宗南命他率陈子干旅,由洛川沿咸榆公路向北攻击,重点是注意公路两侧的敌情。到达甘泉后,担负富县到延安的护路任务。公路畅通无阻,军用物资才能源源不断送到延安。后方运输由整编一四四旅负责。该旅驻在洛川,算是最稳定最不起眼却又举足轻重的一个位置了。

半天的会议也不乏精彩之处。董、刘二人在会上的哼哈表现,给胡宗南会后的训辞提供了依据。董的满不在乎与刘的谨小慎微,都是胡宗南所竭力抨击的态度。倒是整编第二十七师师长王应尊捡了个便宜,他在发言中首先表示对进攻延安充满信心,同时认为战争准备是胜利的先决条件,提出,他的部队刚从晋南移师河西,给养和弹药正在补充之中,原定3月12日的进攻时间显得过于紧张。

胡宗南很欣赏王应尊这股实在劲,当即与裴昌会略事商议,照准王的请求,将进攻时间向后推迟一天。推迟地面进攻时间,不等于空中无所作为。就在胡宗南带头为王应尊的发言鼓掌时,国民党军飞机已飞临延安上空,东一榔头西一棒子扔下数十枚炸弹!

对此,中共中央军委始料未及。这些日子,延安工作日程是以分秒计算的,文电交驰,号令频频。在对西华池一仗深入总结的同时,3月6日,军委电令晋冀鲁豫野战军第四纵队司令员陈赓、政委谢富治以及太岳军区司令员王新亭、副司令员孙定国,要他们出敌不意袭占阌乡、陕县、渑池、新安,给胡宗南背后来一脚,彻底搞瘫陇海路,以配合保卫延安,救援李先念五师;3月7日,又电令张宗逊、习仲勋,要他们在现有防线基础上,于劳山与三十里铺间、南泥湾与三十里铺及其以东,加筑第三道防御阵地;3月8日,延安各界保卫陕甘宁、保卫党中央和毛主席的战斗动员大会召开……

彭德怀已全面进入角色。虽然他身为军委副主席兼总参谋长,但在着手具体指挥这场关于首脑机关生死命运的战事时,仍显得极为谨慎。前沿视察与后方动员基本就绪之后,他和总政治部主任刘少奇一起,将陕甘宁边区部队旅以上干部召集到枣园军委小礼堂。

同延安各界群众动员大会上比,彭德怀平静多了。大家坐下来,什么开场白也没有,彭德怀张口就说:“敌人在西北战场上的兵力共43个旅32万人,除九个旅守备新疆,其余34个旅25万人都压在陕甘宁边区,这里面有20个旅是胡宗南的,计有17万多人;西北行辕主任张治中和副主任马步芳、马鸿逵手下有12个旅,将近7万人;另外就是邓宝珊集团在晋陕绥边区的两个旅12000多人。我们呢,满打满算野战部队7个旅,是16178人。这个数字大家算算看,是几比几呀?不算张治中和宁、青二马,也不算邓宝珊,单是一个胡宗南与我们的兵力比例就是十与一之比!更何况,我们这1万多人,还不能全部拉到陕北。道理很简单:陕甘宁边区总共只有150多万人口,土地贫瘠,那么多人一上来,兵员的吃、穿、用怎么解决?基本的物资供应困难大,再加上武器装备差、弹药奇缺……”

说到这里,彭德怀顿了顿,端起粗瓷碗喝了口水:“所以,胡宗南很自在呀,吃得好睡得香,这两天在洛川忙着跟他的军、师长们又是聚餐又是照相,听说手边还准备了一大堆小说哩!”

刘少奇插话:“人家扬言要在三天内占领延安,好向他们的总裁报喜,向他们的六届三中全会献份厚礼。”

大家一听这个,议论纷纷:“去他妈的,牛皮大王!”

这些话被彭德怀听到了,他忙摆摆手:“不,这不是吹大牛!要是我们疏忽大意,胡宗南三天占领延安不是没有可能的!胡宗南吹不得牛,我们也是吹牛不得,吹牛吹不出胜利,大家要记住啰!”

刘少奇站起来,神情严肃,语气诚恳:“同志们,中央决定放弃延安,不是逃跑主义,而是诱敌深入。胡宗南占领延安,是要付出代价的!我们决心与敌人在延安以北的山区周旋,陷敌于疲惫和缺粮的困境。到那时候,胡宗南人困马乏、粮草全无,我们就可以抓住有利战机,集中优势兵力,在运动中一口一口吃掉他们,反败为胜嘛!”

彭德怀强调:“这就是军委的作战方针。大家听清楚没有?‘放弃’不是‘逃跑’,‘后撤’不是‘败退’。只要我们掌握了战场主动权,以弱敌强、以少胜多,是可以做到的!”

大家受到鼓舞,掌声情不自禁地响起来。胡宗南的飞机就在这掌声中,来到延安的上空。

毛泽东“推磨”依秘诀,丁丑娃拼命有口禅

很少有人在意这次大战之前有一个小型接见活动。据说,它是由毛泽东的卫兵阎长林引起的。因为阎是从新编第四旅十六团调来的,所以,新四旅军官们沾了光,才获得去王家坪那孔普通窑洞亲耳聆听毛主席谆谆教导的殊荣。事实上,恐怕因为新四旅官兵都穿着黄衣黄帽,此次接见才显出意味深长。不管怎么说,旅长张贤约还是为这个接见感到不安。他觉得形势这么急迫,主席又这么忙,不能太耽搁时间,于是坐下来就长话短说:“主席,延安保不住,我们这些吃军粮的……这不是太便宜他姓胡的吗?”这句话把官兵的心病一下子倾倒出来:说是主动“放弃”,然后一口一口吃掉敌人,行不行啊?

毛泽东并不着急回答,而是微笑着招呼大家在他身边坐下来,从烟盒里摸出一支烟抽。他一边吐烟一边说:“同志们转不过弯子,是不是?”

军官们局促地相互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低下头,憨厚地笑。毛泽东环顾大家,弹去烟灰,目不转睛地盯着手中那一缕飘动的烟,“是啊,吃了十年延安的小米饭,要大家一下子离开延安,感情上通不过啊!”

毛泽东没有直视大家,神情有些黯然,“十年里,延安人民供养了我们。我们同他们一起开窑洞,在窑洞里学马列,培养干部,领导全国的抗日,指挥各个根据地的斗争,真是生死相依,患难与共。可以说,延安的小米饭养育了我们一代人啊!现在,敌人来了,我们拍屁股撂下老乡们就走了,哪个不难受……”

大家注意到主席的两颊微红,眼里有些潮湿。他停一会儿,轻轻叹息一声,把手中烟用力掐灭,将尚存半截的烟重新装进烟盒,再起身提高嗓门:“可是,敌人来势汹汹,兵力又相当集中,就我们目前的力量来说,一下子还吃不下这一坨。你们说,该怎么办啊?”

大家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主席的话,目光一齐投向旅首长。副旅长程悦长向张贤约旅长看了一眼,张旅长便会意地点点头,起身敛着怀作检讨状:“主席,如果西华池一战……”

毛泽东打断他,说:“西华池不用提了,这是敌人大举进攻延安的侦察仗,我们参战部队都做了最大努力。换句话说,你们做了你们应该做的事,三五八旅也做了他们应该做的事。没打好,有些伤亡,不要紧。胜败乃兵家常事。打了这一仗,摸了胡宗南的底子,对今后作战有好处,从战争中学习战争,有何不好?”

他把话题仍旧拉向眼前的延安:“胡宗南的兵力十倍于我,力量相比,异常悬殊,我们只能继续执行集中优势兵力,消灭敌人有生力量的原则,积极防御嘛!”

毛泽东点燃那支被他刚刚掐灭的烟头,接着说:“放弃延安那是暂时的。你们会看到,胡宗南占领延安,绝不是什么胜利,恰恰相反,而是他们失败的开始。我们要争取更大的胜利,拿一个延安换一个全中国,何乐而不为呢?”

他说着说着,眉头也不知不觉地舒展开来,“我送给你们十六个字……”大家一听十六个字,立刻埋头在小本子上准备记录。毛泽东伸出一个手指,一字一顿地宣布道:“这十六个字就是,‘存人失地,人地皆存;存地失人,人地皆失’!”并强调说,“你们干部们要先把这里面的道理想透,然后回去教育战士,说服战士。”

说完十六个字,毛泽东又数典般地列举第二次国内革命战争以来,许多“人”“地”得失的例子。大家越听越开窍,顾虑也渐渐消失了,索性把心里疙瘩都掏出来。不知是谁问道:“主席,要在陕北打这么大的仗,可陕北就这么巴掌大一点点,战场咋摆?”

“哦,这个问题提得好!我打个比喻,”毛泽东饶有兴趣地走近提问题的那位干部,“你们不是都帮助陕北乡亲们推过磨、压过碾吗?就那个石磨子、石碾子,把老乡打下的多少粮食都磨成了细面,碾成了细米。我们就是用这个办法。陕北,地方小,可地形险要,我们熟悉它。陕北人口少,可群众条件好。你们去把敌人牵上,就在陕北这盘石磨上磨,我就不信,就不能把他蒋介石几十万部队磨个稀巴烂!”

毛泽东就是用这么一个简单的道理,把未来那场举世闻名的大角逐解释清楚了。显然,保卫延安只是一段序曲。通过这段序曲,毛泽东要调动敌、我双方几十万大军在陕北高原山旮旯里“碾”将起来,这才是正式的华章。现在最要紧的是,内线纵深防御,独立支撑的话,最大可能约迟滞胡军10天时间。陈、谢5个旅外线解围行动必然会引起胡军一些反应,从而对内线防御有所助益。但是,要获得这一有效配合,内线防御非有20天的坚决抗击不行。如何打好这个时间差?既需要帷幄之中神机妙算,更需要一线官兵实际努力,哪个环节上出了毛病都会前功尽弃。毛泽东、彭德怀以及所有中央军委领导同志都有一把汗捏在这儿,它是千千万万基层连队普通战士所难以体会到的。

当然,战士有战士的责任。他们要用一身虎胆和精湛的武艺去迎接考验,所以,除了打仗,大大小小练兵热潮就是他们身手毕现的时机。此时陕北,还算料峭春寒。上层风起云涌,似乎对延安城郊七里铺和柳树店一带几个小山村并没有太大影响。从西华池撤下来的三五八旅,正在为一个普通战士练兵热情做文章。这战士名叫丁丑娃,一听就是土里吧唧穷人家的孩子。他是宁夏人,父亲给地主干活累死了,母亲遭国民党强暴。丁丑娃一当兵就很有“福气”,分在后来拥有“硬骨头”这个响亮称号的八团六连。

丁丑娃当了个六○炮手。他年龄不大,却特别能吃苦,从晋绥到陕北的行军途中,除背自己的小钢炮之外,还一路抢着给别的战友背米袋。那时候,鞋子很金贵,丑娃从家里带来一双千层底布鞋,那是和姐姐分别时送给他的,当了大半年兵,愣是舍不得穿。可当他看到同班一个新战士脚被冻坏了,就立刻把鞋子送给战友。短期整训时练投手榴弹,他把胳膊练肿了,吃饭端不住碗,还是练,说:“你怕痛,痛就欺负你,变得更痛;你不怕痛,痛就怕你,就不痛了……”

丁丑娃成了连队“为人民服务”的模范战士,可忙坏了指导员夏伟。连续赶两个夜,写出篇稿子,投到边区小报,就发表了。从此,陕甘宁边区差不多人人知道三五八旅有个丁丑娃。

丁丑娃当然不是唯一的。在同一个英雄连队,还有个响当当的人物与丑娃齐名,他叫刘四虎。说来也巧,刘四虎和丁丑娃还同在一个班,他们班长又是赫赫有名的“刺杀大王”尹玉芬。刘四虎是绥远人,从小当学徒,伺候人,干六年苦工竟没挣到一个铜板。当泥水匠的父亲也被地主恶霸逼上了吊。所以,刘四虎是个没有笑脸的战士。他现在还只是个新兵,两个月不到的春训就显露出了他的优秀素质,可以说,是踏上一个英雄的起点。他有一句口头禅:“上了战场,只要我不死,就干他几个!”打大同时他参军还不到一个月,刚学会“预备用枪”,战斗动作还不熟练,体格也弱,班里战友们都有点儿替他担心,说虎子啊,能跟在大伙屁股后面冲下来,把几发子弹放出去就成,千万别落下。谁知他一上战场就玩了命,哪里子弹密就往哪里冲。他说我才不怕呢,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干他几个!”

西华池战斗整体上是个不怎么样的仗,而在刘四虎个人却是个辉煌的胜利。当时,连队突击失利,被敌火力封锁在一个院子里,全连没有一个人能抬起头来。万急之中,刘四虎自告奋勇担任掩护,让别人冲出去,他引开敌人机关枪。结果,腿上中两弹,人已倒下来了,嘴里还大声喊别的战友往外冲。最后,自己把两颗手榴弹拉开线环绑在胳膊上,准备敌人逼近时,与敌人同归于尽,硬是把敌人吓住了,没一个敢朝他靠近。总结时,连里要他谈体会,刘四虎说,第一次负伤的体会是:战场打死是光荣的死,比父亲被地主逼着上吊要好;第二次负伤的体会是:要想活命就不怕死,不怕死才有杀开活路的希望。后来,这些话就成了连队许多战士的口头禅。

毛泽东的“石碾子”“石磨子”就是靠丁丑娃和刘四虎这样一些粗胳膊粗腿的战士们来推。这个优势蒋介石没法比。蒋介石的兵是胡宗南口袋里的私房钱,他永远也不能摆脱那种虚幻的迷彩。所以,尽管胡宗南前些日子在南京国防部晚宴上举着酒杯一而再、再而三地向他表示“拿不下延安,学生甘受军法”,他还是避开人面小声地问:“你有绝对把握吗?”直问到胡宗南满脸怨气、露出一副受伤害的模样,才不得不作罢。

蒋介石已无话可说,只能以一脸似是而非的笑容,像应付一个生意场上的债主一样,反反复复对这位他必须信赖的学生表示,“空军,好说!作战计划,我签……”然后,他能够做到的,就只有24小时守在电台旁边打盹了。

攻城受阻蒋介石发脾气,离城不走毛泽东使性子

偏偏3月11日,美军总部把一个蓝眼睛大鼻子记者团扔到延安。不管这是出于军事上还是政治上考虑,延安决定,都得以礼相待。毛泽东说,来的都是客人,让他们最后看一眼延安也好,将来做个见证。

这些美国记者从大洋彼岸来到这座偏僻的中国山城,好像个个都很兴奋。在3月13日离开延安飞赴北平之前,他们中的许多人还并不知道随后将要发生的一切。

胡宗南差一点就没有耐心了!他无法按照原计划来阅读小说,而是瞪大眼睛注视这架飞机从延安机场腾空升起。接着,他便急不可耐地下达推进命令。同时,布置在一线的解放军教导旅、警备第七团等各部队奋起反击。经过三天三夜激战,胡宗南惊呆了:他以12个旅之众,居然寸功未建!

3月16日,毛泽东以中央军委主席名义,命令边区部队迅速调整部署,组成三个防御集团,从三个不同的方向,全面抗击胡宗南进攻。一切部队防务自3月17日起,统由彭德怀和习仲勋全权指挥。这三个防御方向分别是:以独一旅、三五八旅、警七团为右翼,归张宗逊、廖汉生指挥,在道佐辅、甘泉、大小劳山、清北沟、山神庙地区组织防御;以教导旅在南泥湾、金盆湾、临真、松树岭地区组织防御;调晋绥军区王震第二纵队西渡黄河参战,与教导旅一起为左翼。新四旅位于中央,在庙尔梁、程子沟、三十里铺地区组织防御,坚决抗击由南泥湾突破防线向延安前进之敌。

前三天的苦头,让胡宗南长了记性,再不让步兵在前面徒费周折了,一上来就拿出老爷用兵的架势,不管三七二十一,飞机、大炮先乒乒乓乓轰炸一气再说。然后,整团整营的大部队集团冲锋,打死一批,又上来一批,好像他知道解放军每人只有十发子弹的底细、存心要出对方洋相似的,仅投放在第一纵队正面的胡军“左兵团”,兵力就达八个旅之多。每个波次冲锋由远至近,漫山遍野,人头如同撒下一片黑芝麻,密密点点,弄得新兵都不知道瞄准谁才好。

一纵独一旅最初阵地是在麻子街、白家山、大劳山、杨家科地带,三五八旅七一六团在甘泉西北山,重点保障独一旅右翼安全。七一五团、八团等部队,都在稍稍靠后的大劳山、杨家科一线设防,充当二梯队。一旦前面防线被冲垮后,他们就成了一梯队。这样交替掩护、节节撤退,让胡宗南每推进一步都付出惨重代价。同时,那种破阵得胜的感觉也益发鲜明。他倚着上风口越打越精神,命令整二十九军十七师、三十六师、七十六师及十五师的一三五旅,倾巢出动,从洛川、旧县地区出发,沿途轰轰大响,阵容一派风光。早在进攻之前,胡宗南就许下金诺:谁先攻占延安,重赏百万!

这话传到下面越吹越走样,有说加官晋级的,有的把100万说成了300万,结果层层效仿许诺,空心泡泡随口吹,甚至连长、排长都在喊:“冲啊!得了头功老子给赏钱,到延安府发洋财去啊!”

战斗打得极为残酷。胡宗南的飞机、大炮完全是一副满门灭族的架势,一开始就把成吨炸药往外抛。炮弹和炸弹轰过一轮又一轮,防线上表面阵地全炸个翻天覆地,蓬松蓬松的土石,随手抓一把在鼻子底下闻一闻,都呛得人咳嗽。

陕甘宁边区各部队从占领阵地到与敌人交手才个把月时间,又抱定“且战且退”这一作战原则,就没有构筑太坚固的掩蔽工事,只能靠猫耳洞避弹。敌人飞机大炮一响,立刻躲一下。轰炸一停,又赶紧钻出来阻击敌步兵。敌人整师整旅地压上来,拼不过去,就赶紧交替后撤,一到新阵地,二话不说,立即挖洞,就这样一刻不停地干。胡军整整攻击了一天,只前进了5公里。

消息传到南京,蒋介石耐不住了,对他的密友和忠臣吴忠信冷冷地说:“三天是拿不下延安的。拿下延安,谈何容易!我看,五天能把它攻下来,就算不错了!”吴忠信一听就明白,蒋是想让胡宗南下台阶,便连声诺诺。

果然,三天期限一到,国防部即向蒋介石报告:“延安共产党军队抵抗强烈,胡宗南部死战不懈,仍进展缓慢,右路军到达临真镇、金盆湾;左路军刚刚攻下甘泉县的劳山。目前各部仍在胡长官亲自督阵下努力激战之中……”

蒋介石频频点头:“不错了,不错了。”到了第五天,国防部竟送上一份令人沮丧的报告,“胡部在金盆湾、南泥湾裹足不前,全体将士虽浴血……”蒋介石听完报告一言不发。

终于等到第七天,蒋介石已经熬得心力交瘁。国防部的报告还没有开始念,他就连忙摆手,说:“给我接通西北,我要胡宗南亲口向我报告!”

胡宗南做了几个深呼吸,才敢抓起送话器。他以不急不躁的中等音量报告蒋介石:“共产党军队坚壁清野,主力逃遁,不见踪影,只有小股民兵袭扰我搜索部队。我右路第一军先锋苦战七日,已达延安城外宝塔山下,即刻进城……”

蒋介石不耐烦地打断胡宗南,要他报告伤亡情况。

胡犹豫一下,马上想起一个大打折扣的数字:5000余人。

这一下激怒了蒋介石,顾不得远隔万重山水,张口骂了句“娘希匹”,说:“损失5000人马,还在城外?等你们进了城,共产党中央机关早就插翅高飞了!你来给我解释解释,究竟搞什么名堂?!”

胡宗南知道老蒋生了气,在电话那头大声喊叫:“校长息怒,共党中央机关还在延安哩。毛泽东昨天还接见了外国记者,朱德、刘少奇和彭德怀这些人都在……”蒋介石没等胡宗南把话说完,使劲把电话一挂,自言自语道:“都在又有什么用!”

胡、蒋通话时,毛泽东的确还在延安。他刚从枣园搬到王家坪来住,窑洞临时收拾了一下,用他的话说,“还没住热,又要走了”。

说着话已经是3月18日,胡军兵临城下,枪炮声在延安市内任何地方都隐约可闻。下午,枪炮声离得更近,前线消息说:敌人离延安不足10里地!彭德怀急坏了,把警卫人员全部叫到自己窑洞里,郑重其事交代说:“现在,全党、全军、全国人民都在关心党中央、毛主席的安全,你们肩上责任很重,要绝对保证主席的安全,必要时,抬也要把他抬走!”

彭德怀的话有针对性。离开延安,对于毛泽东来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在胡宗南最初给延安丢炸弹时,就有人担心得不得了:毛主席怎么还不过黄河?这要是万一碰上……炸弹可不长眼啊!

毛泽东却始终若无其事:“怕什么?延安人民走完了我再走!”现在,炮弹都打到清凉山了,他还是一点儿都不着急,专心致志忙着他的一大堆案头工作。警卫员满头大汗跑进跑出,催促一次又催促一次:“主席,马都备好了,就出发吧!你不走,叫我们怎么完成任务啊?!”

毛泽东微笑着说:“不要紧,来得及,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他走他的,我走我的,他在那个山头,我在这个山头,怕什么呀?”说着又不慌不忙拟写一份电文。

这时,一发炮弹在不远处剧烈爆响,震得窑洞顶层的泥屑直往下掉。毛泽东抬头看了看,仍旧埋下头飞快地写起来。警卫员没办法,只好打出周恩来的招牌,“周副主席也叫你快一点儿,再不走,就很危险了!”毛泽东干脆置之不理。

任弼时和习仲勋赶过来了,刚走到门口,正好与心急火燎的警卫员撞个满怀。警卫员说:“任秘书长、习副政委,你们来得正好,快去帮我们劝劝主席,再不离开危险性很大……”

任、习二人急步冲进窑洞:“主席呀,敌人已经兵临城下,便衣队都到七里铺了,同志们都等得很急,你还是快一点儿离开的好!”

毛泽东抬起头,一见是任弼时和习仲勋,笑了笑,一边照写不误,一边说:“就好啰、就好啰,去跟同志们说一说,先搞好先走,不要等……”

正说着话,彭德怀过来了,还在门外就大声嚷嚷:“主席走没走?”门外警卫员嗫嚅,说没走。

彭德怀张口训开了:“怎么搞的嘛!你们是警卫员,我怎么跟你们讲的?要对主席安全负责嘛!”

毛泽东在里面接话:“不要批评他们了……”见彭德怀进屋,脸色很难看,毛泽东立刻笑着招呼:“老彭啊,来得正好,我正要找你哩。通知部队,要把房屋打扫干净,家具原样摆好,一点儿也不要破坏。我们过些日子还会回来的,是不是啊?”

“主席,你有什么指示,边走边说吧!”彭德怀努力做出平静的样子。

毛泽东手头略微紧了点儿,嘴上依然说:“就好,就好,你不要催我嘛!”彭德怀性子上来了:“这都么子时候了嘛,还不着急呀!你不急我可是着急,我是司令员,我要对你的安全负责;你是主席,你也要对全党、全军负责嘛!”

毛泽东终于忙完了,一边收拾桌子,一边笑着说:“老彭同志啊,你好厉害哟,我执行……”毛泽东说着走出那孔窑洞。走了几步,他忽又返身看了看窑洞里的那张床和桌椅,然后一扭头,果决地离开了。默默走了一段,他突然回头问彭德怀:“王震过河之后情况如何?”彭德怀说:“很好,已投入战斗。”毛泽东这才大步走向路边的汽车。

大西北的黄昏,风呼呼刮着,沙尘与暮霭汇在一起。毛泽东与少量警卫部队一道,沿着山城一条小路,慢慢离去。他一路走一路回头,悄然无声,又仿佛说着千言万语。彭德怀发过脾气之后,就一直默默跟在毛泽东身后,他要尽心尽责地护送一程。

“老彭啊,你回去吧!”毛泽东说。

彭德怀充满感情,但脸色还是铁青的:“我再送上一段,不碍事的。”他坚持将毛泽东送到了延安飞机场,然后,握握手,小声嘱咐:“主席,你一定要多保重……”

四、从延安到青化砭

胡宗南偏心整一师抢头功,张宗逊怀旧一纵队留美名

胡宗南的“虚症”从占领延安开始一发不可收拾。3月18日是他既紧张又兴奋的一天。董钊的整一军进占金盆湾、南泥湾后,其九十师已到了延安城东宝塔山附近,整二十九军也正在由劳山北进之中。按说,进占延安城“发洋财”的部队非这两路莫属。但是,胡宗南不让,他硬是下令九十师和二十九军部队停止前进,而把在晋南就已全军覆没、新近刚刚重新成立的整一师一旅从后面拉上来,浩浩荡荡开进延安城。

已先一步涉过延河、占领清凉山的五十三旅和六十一旅,眼巴巴地瞪着整一旅完成这一历史“壮举”。他们看到:当天下午3点钟左右,号称“王牌”的整一师攻城部队,才在飞机大炮掩护下,用两个营兵力,向延安老城西山顶“奋力突击”。只见他们聚集在半山腰胡乱放枪,迟迟不敢前进。而此时西山顶上,实际只有六名解放军战士在打掩护。他们六个人抱着一挺机枪轮流打,从傍晚打到深夜,之后便转到山脚,消失了。

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面前的延安城万籁俱寂,“王牌”整一师官兵趴在地上不敢轻举妄动,连大声咳嗽都捂着嘴巴。直到天大亮时,他们才小心翼翼从地上爬起来,虚张声势呐喊着,冲进延安城。

延安城里早已空无一人。毛泽东离开王家坪的同时,延安的机关、学校也都安全撤出去了。彭德怀抽身从西北局、联防军司令部、杨家岭等地一一检查过来。让他感到满意的是,所有房屋都打扫得干干净净,房子里家具也都如同毛泽东所指示的那样,整齐有序地摆放着。这样,他才放心回到王家坪,开始与前方各部队首长通话,部署部队有计划撤退,包括撤退路线、意图、时间,一一交代明确。

延安城最后固守是极惊险的一幕。那正是敌整一军九十师与整二十九军齐头并进争抢“头功”时,奉命抗敌的一纵三五八旅把留作纵队二梯队的部队,全部用上了。连续七天抗击,人员疲惫,子弹也早打光了,只能靠从敌人死尸上现摘现打。

打仗究竟是靠人还是靠武器?这个时候似乎没什么可争论的。余秋里政委要求部队充分发挥党、团员骨干带头作用,并提出响亮口号:“誓死保卫延安!保卫党中央!保卫毛主席!”人人都在这片口号声中,焕发出自己最大的战斗热情,每个连排阵地都在喊:“共产党员们,考验我们的时候到了……”

在一纵司令部,电话铃声、报务员喊话声和电台滴滴答答报键声,把司令员张宗逊和政委廖汉生心头那根弦绷得很紧很紧。两人一直趴在掩蔽部瞭望孔上,举着望远镜,看着成批敌人从山下向七一六团阵地上冲,我方阵地线长人少的情况一目了然。

稀稀落落几个人,奋力扫射、打手榴弹的情形,令张、廖的心一阵一阵揪着。这样的抵抗已重复一个多礼拜,现在到了最后关头,阵地贴紧延安城下,往往一个班就得顶住人家一个营甚至一个团,危险性可想而知。多数战士头上缠着纱布,这意味着什么,张、廖心里明白,只是彼此都没有说出而已。他们在数着怀表上分针和秒针,想着毛主席和党中央机关此时此刻是否已撤出延安……

大约傍晚5点钟,作战参谋突然从身后喊道:“张司令,总部电话!”

张宗逊浑身一个激灵,三步并作两步跨到电话机前,双手抓起参谋手上的听筒,可着嗓子喊:“喂,我是张宗逊……彭总,是您!”张宗逊气喘吁吁,脸上露出喜色,过一阵,又拧起两道剑眉。

廖汉生早跟到身边。他竖起耳朵,试图从电话听筒里分享到一点什么,但没成功。蒋介石送来的这些通信设备质量实在不怎么样,从延安城里到阵地不过几里地,电话便已声若游丝。

终于,张宗逊放下电话。廖汉生迫不及待地问:“有什么新情况?”

张宗逊耐着心情,一字一顿地说:“毛主席、党中央和延安群众都安全撤出去了!”他情不自禁地抓住廖汉生的手,“政委,保卫延安的任务我们已完成,彭总命令部队主力转到延安东北隐蔽待机,让我纵连夜撤回延安……”

廖汉生愉快地抖了抖司令员的手:“嗨,老张!”

时间分秒必争,一刻不能耽误,张宗逊立即要作战参谋组织部队撤出阵地,并亲自跟各旅通话,要求部队交替掩护、井然有序,在撤出阵地过程中不许有伤亡。做完这一切,他转对廖汉生:“政委,我们两人准备走,彭总要求我们以最快速度赶到王家坪……”

站在张宗逊和廖汉生面前,彭德怀显得和蔼多了。他用红蓝铅笔比划着地图,说话节奏舒缓而条理清晰:“你们连夜撤回延安,在明天上午放弃延安,然后,往西北方向的安塞走。注意,既要做出败逃的姿态,骄敌之兵;又要有点儿风度,像个主力的样子。我们一定要牵着敌人鼻子,把他们引到安塞以北……明白不明白?”张、廖二人立正,齐声回道:“明白,坚决完成任务!”

彭德怀点点头,声音依然不高,但眉心紧拧,神情庄重:“别忘喽,毛主席是向东走的。你们一定要把敌人向西北引!部队撤离时,动点儿脑子,要给人一个假象,让他们翘着尾巴离开延安……”

夜幕降临时,一纵各部队相继进入延安城。

延安,这曾经是怎样一座城市啊!抗战八年,无论生活条件多么艰难困苦,无论战斗环境多么险恶残酷,它始终是八路军官兵和全国各抗日武装、全中国人民赖以支撑的全部精神寄托,是黑暗中一点星火,是沉沦中一丝希望!年轻战士们有多少美丽的梦想都属于它,它已经成为他们青春生命中不可分割的组成部分。而对于三五八旅、尤其七一六团干部战士来说,更有刻骨铭心的记忆——

那是1945年6月中旬,三五八旅亟待再渡黄河,参加晋绥地区大反攻。当时部队驻地距延安只有100多里,但大部分同志都没有到过延安。战士们想,要是能在出征前到党中央所在地看一眼,那该多好!这个愿望反映到总部首长那里。一天,三五八旅突然接到通知,要他们立即组织出发,去延安城!

清晨的起床号还没吹,战士们就自动站好队。正是暮春时节,大家拿出最好的军装,洗得干干净净穿在身上。一上路,大家整整齐齐唱着歌,笑声不断。100多里路,太阳下山前就赶到了。

晚上,特大喜讯传来:毛主席等中央首长准备接见七一六团全体同志。

接见在延安南关边区人民政府礼堂进行。约晚8点,毛主席和朱总司令乘坐一辆红色小汽车过来了。三五八旅旅长张宗逊和副政委杨秀山急忙迎上去敬礼。毛泽东在井冈山时就认识张宗逊,但不认识杨秀山,握手时就问:“这位是哪一个呀?”张宗逊忙介绍:“他是我们旅副政委杨秀山同志。”

“杨秀山同志,你是哪里人呀?”毛泽东显得兴致勃勃。

“湖北沔阳。”

“哦,就是那个‘湖北沔阳州,十年九不收’的地方呀?”

毛泽东的风趣深深感染了杨秀山,他情不自禁地笑答:“别看我们老家十年九不收,只要收一年,狗子都不吃粥哩。”

毛泽东笑了,在场的人都笑了。张宗逊这时登上舞台向全体官兵大声宣布:“同志们,毛主席和朱总司令看望大家来了!”话音未落,就被掌声淹没了。掌声经久不息,毛泽东和朱德在掌声中登上主席台。边区政府主席林伯渠、贺龙司令员和吕正操司令员,也都相随登上主席台。

掌声和欢呼声长久响着,口号此起彼伏:“毛主席万岁!”“朱总司令万岁!”口号声中,毛泽东用浓重的湖南口音向大家问候。接着,他又围绕刚召开的党的“七大”精神,即席讲话。他说:“现在中国人民头上有两座大山,一座是帝国主义,一座是封建主义,我们要以愚公移山的精神,齐心协力把这两座大山搬到海里去!”毛泽东讲话之后,朱德和贺龙也讲了话。最后,鲁艺剧团演出歌剧《白毛女》……

时间过得真快,只有一年多,便物是人非。今晚七一六团再度踏进延安城,看到的却完全是另外一番情景:到处是敌机轰炸后留下的残垣断壁,枪炮声直逼城外,阵阵撕人心肺。纵队司令部住在枣园,那是过去党中央和毛主席住过的地方啊!一纵专为保卫延安奉调而来,可如今,又偏偏让延安从他们手中放弃给敌人。历史的风刀霜剑的确过于严酷,这些坚贞而善良的干部战士实在无法承受如此沉重的心理负荷!

这一夜,比一个世纪还要漫长。一纵官兵尽管连日征战,疲惫至极,可此情此景,躺在延安土炕上,谁还能合上眼?首长的解释、教育,什么“必要性”啦、“意义”啦,那都是一些理性词汇,而理性与情感怎可同日而语呢?

天麻丝亮,许多连队都起床了。张宗逊和廖汉生到各旅、团转了一圈,看到战士们都在默默打扫卫生。转到六团,张树芝团长报告说,他们团三连司务长王云才见附近一些老乡走时匆忙没圈好牲畜,便带着炊事班,连夜提着马灯,把那些逃出来的牲畜统统赶到圈里,并且挨家挨户帮老乡圈好猪、羊、牛和鸡。团里索性通知各连都来学习王云才,一齐伸手帮老乡收拾院子,团机关干部也分头下去抓落实。

廖汉生一听很对味,立即要纵队司令部通知全纵部队都来学习六团,掀起一个为延安父老乡亲的“看家”运动。这主意立刻得到张宗逊的赞同。

于是,一个“学习王云才,帮延安人民看好家”的群众性活动,在一纵部队全面展开。虽然,这件事只发生在短短几个小时里,但它还是与后来胡宗南占领延安时的种种劣迹,一起被载入这座山城的地方志,成为一方百姓的千古明鉴。

一纵部队是那样精心、那样尽意地帮助群众圈好牲口、扫净院子之后,才含泪离开延安的。而胡宗南整一师却大摇大摆、满不在乎地以为进占了一座空城。他们完全不懂得这是一个怎样的错误,完全不懂得解放军所留给他们的,实际上绝不是一座空城。

顺水推舟空城延安演荒唐,扬眉吐气国府南京唱捷报

不许对人说延安是座空城!这是胡宗南给部属规定的一条纪律。他在洛川接到董钊从延安发来的电报后,立刻对参谋们暗示:“董部攻克延安,此功非同小可!延安是共产党的老巢,有好几万共产党军队啊……少说也有5万人吧!”

这时,熊向晖心领神会地从旁边插言:“据共党方面宣传材料分析,不止这个数。”

胡宗南敲敲桌子:“赶快向南京发报,我要为他们请功!不但请功,我还要作新闻发布!”

令人扫兴的是,董钊似乎并不十分领胡宗南的情。整一师率先进占延安城,毕竟是胡宗南的钦旨,可别的部队、尤其是整九十师呢?他们到嘴的肥肉叼着不吃,而让开一条大路,在冰冷的清凉山上趴了一整夜,难道就这么白受煎熬吗?

整编第九十师师长陈武不好惹。他一口咬定这个理:当初是你军座亲口许愿,谁先进占延安赏法币1000万元。我九十师从17日起连续担任强攻任务,好不容易攻到延安城下,又是你军座一个电话,说是根据胡长官的命令,要我师按兵不动到第二天上午9时才发起攻击。而他整一师比九十师落后15里,凭什么硬让他们插到我师前进道路上?这分明是仗势欺人嘛!

是啊,凭什么?董钊自己也有一本难念的经。整一师的王道作风他不是不知道,可是,胳膊终归拧不过大腿。

3月19日清晨,整一师强占整九十师在杨家畔村边的前进道路时,陈武师长就已经忍了一肚子气。当时,他听了下面的报告,肺都气炸了,立即派作战参谋带人去挡路,没想到牛气十足的整一师部队非但不致歉,还施行非礼。有个粗蛮团长竟揪住九十师作战参谋的领口破口大骂:“老子奉胡长官命令攻占延安,你小子挡路也不看个时候!你九十师算个什么东西,要是贻误战机,拿你们师长脑袋去见胡长官!”

陈武浑身颤抖着给董钊学说这一段,气呼呼地说:“要不是考虑军机重大,老子豁去脑袋也毙了这狗日的!”

董钊只好唉声叹气:“陈师长,功,就不要争了,都是为党国出力,不在乎的,我心里有数。奖金嘛,你放心……”

陈武得到双份奖金才善罢甘休,而胡宗南为支拨这笔冤枉款项心情大坏。“一群蠢货!”那一天他不停地骂这句话,逮着谁就是谁,弄得身边人人自危,唯恐避之不及。

只有熊向晖例外。他很快将一份充分体现胡司令长官意图的战报拟出来了。这使胡宗南在一大堆不愉快之中略感慰藉。他满意地在上面勾着圈,并小声展读:“我军经七昼夜激战,英雄的一旅终于在19日晨占领延安。是役毙敌俘敌5万余人,缴获武器弹药无数,详细战果正在清查中。”

垂立一旁的薛敏泉副参谋长觉得这份战报拟得有点儿离谱,便小心提醒道:“胡长官,写是这么写,可国防部和蒋总裁对延安共产党军队情况是清楚的,总兵力也不过2万多……”

胡宗南一听不高兴了:“薛副参谋长,你怎么越来越没出息了,难道共产党军队就不会增援?再说,共匪边区还有大量民兵嘛……”他朝熊向晖会意地交换眼神,“把这些人都加起来,何止5万兵力!”说着,胡宗南提笔批上一个大大的“胡”字,一仰脖子,“照我的意思办,发!”

薛敏泉眼睛眨巴眨巴,自己找台阶下:“抓紧点,别耽误了,啊!”好汉不吃眼前亏,他这么随嘴一吩咐,把胡宗南心头的阴影多少抹去一点儿。接着,薛敏泉连忙唯唯诺诺地退下去。可他心里犯嘀咕:你姓胡的也太虚了,什么民兵?把延安全城百姓加起来,又有几万?

熊向晖才不管你这些,“战绩报告”即刻照发。占领延安——这在国民党阵营里,是一件多么荣耀、多么重大的事情啊!

总统府接到战报一片欢腾。蒋介石软软地瘫在圈椅上,许久一言不发。攻略延安一战,虽说表面上平静,骨子里却耗尽他的心力。为能一举得手,但凡胡宗南提出的要求,他是无所不依,要银饷给银饷,要空军给空军,甚至连让陆军副总司令范汉杰充当蒋胡之间联络员这样的要求,他也照准不误。

3月19日整整一上午,蒋介石都在希望与焦虑的深渊中徘徊。先是空军报告,说胡军已进占延安,引诱得老蒋犹如秀才待榜,心中不知是个啥滋味。他不断打电话向在西安担负传令官的范汉杰询问:有什么重要虏获?中共首脑人物去向何在?有什么重要文件没有?范汉杰一次次被问得张口结舌,只好又去追问洛川“前进指挥所”的胡宗南。胡不吭不哈,他要留出一个悬数,形成足够的爆发力。直到最后战报拟出时,才轻描淡写地承认了这一事实,并说:“战报已经给国防部发出去了。”

范汉杰见到胡宗南的战报,立刻看出其中名堂。“什么?俘敌5万余人?”陕北共产党军队全部加在一起尚不足5万人,即便都让你胡宗南活捉了,也不至于5万之后还要来个“余”数啊!范汉杰在胡宗南手下混过多年,深知胡的秉性,不但死要名声,而且死要面子。直接找胡核实,那是万万不可的事。他只能私下找裴昌会。

裴昌会岂能不知其中缘由?但他也是无能为力的,于是,就竭力回避这一话题。无奈范汉杰紧追不舍,一定要给他戴上这顶帽子,搞得他无可奈何,只得摊牌。他说:“战报发出后,已经由盛参谋长转报国防部。这是根据,你就不必再问了吧。”既然木已成舟,范汉杰还能不知趣吗?干脆,就此打住。

记者们管不了那么多,听到风就是雨,文章越做越不沾边。本来,胡宗南在19日下午5时给国民党中央社的电讯稿,已重新精心计算了一番,把调门控制了一下,措辞改成:“据初步统计,共产党军队伤亡约10000余,投诚2000余。国军乃于本日上午10时,完全占领延安,刻正抚缉流亡中。”没想到第二天的《中央日报》头版头条刊出时,那些惯于“发馒头”的吹鼓手们竟给这条电讯加上一个“国军收复延安,生俘共产党军队一万余人”的大标题。这一来,将“伤亡”与“投诚”全都变成“生俘”,“气魄”和“勇略”是有了,胡宗南的麻烦也接踵而至。全国各大城市大报小报和一些国际新闻机构的记者,蜂拥了过来,必须打破砂锅问到底,而且要用镁光灯与摄影镜头来证实一切。

树欲静而风不止,胡宗南这一出戏无论如何得演下去。好在他谙熟此道,轻车熟路。没费太多周折,就布置好一个偌大的舞台。

胡宗南的第一件事,是下令清查仓库,把一些半旧不新的枪械全部翻出来,一捆一捆整理好,统统送到“战绩展览中心”展览,供记者们照相;第二件事是将原来强迫编组的一些还乡团、地方团队和从陕南关中动员过来的运转部,以及一些莫名其妙抓来的民夫,全都伪装成共产党军队俘虏;第三件事让董钊派部队到延安东郊荒山上,“创造性”地伪造出大片坟堆,充当被击毙的共产党军队坟墓……

这在胡宗南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心中并不踏实。

确定攻略延安时,胡曾预设了三种可能:第一种“最好的结果”,是“捣毁”与“活捉”,“将中共高层人物一网打尽,以绝后患”;第二种“次佳结果”,是中共首脑侥幸逃脱,然而却能于延安附近“聚歼”陕北共产党军队主力;第三种“最坏的结果”,是消灭共产党军队相当力量,捕获相当数量的俘虏,缴获一批武器弹药、军需物资和机密文档。然而,现实情况太出乎预料!延安坚壁清野,使胡宗南“狗咬尿泡”空欢喜一场。面对蒋介石一日三问,他只好拼命让部队搜肠刮肚,然后捏造什么“机要文书”“绝密档案”之类,并罗列长长的清单,上报到国防部,一个劲鼓吹这些东西如何如何具有“重要价值”。

延安可遭了殃啦!那些失去约束的国民党官兵初进这座大名鼎鼎的红色首都时,谁不想抱个金娃娃?可一进城,看到不论机关、店铺或是居民住户,所有门上都挂着一把大锁,锁上贴着封条,写着“不许乱动家具”“我们还要回来”。有的整面大墙壁上也用石灰水刷着巨幅标语。“战绩”在哪里?“金娃娃”又在哪里?他们开始大撒其野,烧、砸、抢、掠,不知道如何发泄才好。当年《晋察冀日报》有一篇题为《民主圣地延安变成人间地狱》的报道,记录了一点儿皮毛:“……凡是延市群众均要到‘检查站’检查,该站设在北门外,原地区联防司令部旧址。经过检查认为无问题者,始能至蒋记市政府登记,领取良民证认为合法公民,但仍不能自由行动,白天替胡军运输担水及其他差役,晚间则集中居住,男人一律住在南门外南关,女人一律住在北门外大砭沟,并抽出一部分群众强迫进行侦察训练,组织便衣队,凡是认为不妥分子,大批送西安。胡军纪律败坏已极,群众呼为‘败军’。延市北门外大砭沟至联防司令部一带民房全部拆毁,用木料去作工事,土墙推倒,锅碗等掷于路旁或山下。延安县南二区二乡一个村的统计,被胡军抢去的牛驴60余头,羊100余只,猪、鸡不计其数。胡军经过,不论柴草门窗,见着即烧火,许多村庄房屋成空窑。胡军奸淫之风极盛,延安总部旧址王家坪一带妇女大部被奸,北门外何庄坪卞某之妻被八个胡军轮奸。胡军还自称‘不过火’,一个刚生孩子三天的产妇,因拒绝强奸被捆在树上冻死……”

这就是蒋介石希望日后记者们领略的“中央实为其解放之救星”。它当然不会妨碍胡宗南获得二等大绶云麾勋章,更不会妨碍他领受蒋介石重重叠叠的其他嘉勉。其实,在蒋介石心中,就算胡宗南攻占了一座空城,也是“空前大捷”,值得庆幸。因为失去延安,共产党军队“首脑部就无所寄托,只能随处流窜,即使他们还有广播宣传,但是任何人都不能和他发生联系,为此就绝对不能建立中心力量了”。这还在其次,最主要的是“雪我十余年来的积愤”“为党为国雪二十年之耻辱”。

老蒋这一态度,令胡宗南本人也暗暗吃惊。短短两天时间,让胡宗南领悟了很多东西。他开始坦然地迎着鲜花与掌声,一任自己陶醉过去,舒舒服服地觉得自己仿佛真的成了英雄。

寂寞“英雄”胡长官上当,“鞭打慢牛”张营长立功

胡宗南依然和熊向晖一起,穿着普通士兵灰棉军服。因为进占延安的成功,举国上下沸沸扬扬,他必须敛着心情去处理一切。这是他给自己定下的原则:大家都笑时,他必须不笑;大家都说时,他必须不说。他现在唯一的愿望,是亲临延安。外界愿意怎么说由它说去,“视察”也好,“显摆”也罢,胡宗南全不在乎。他要做的是,亲眼看一看延安这座大红大紫了十年之久的“赤都”,究竟有什么与众不同的气脉。

这是延安被占之后的第五天,天气晴好,穿透春寒的阳光,让胡宗南的显赫更加辉煌艳目。北驶的吉普车从洛川出发,近午时分抵达延安。他依然是“青衣小帽”,随员只有熊向晖和一名卫士,庞大的指挥机构已经交由裴昌会先期搬过来了。他自己永远像件珍宝,总是在一切收拾妥帖时,最后摆放进去。

胡宗南被安排在原“边区交际处”。那是延安最好的房子,自然非他莫属。但是,胡宗南却坚决不同意。他的生活原则是安全而不是“享受”。从这个意义上讲,“交际处”就显得过于招摇,不够隐蔽。胡宗南别出心裁地选择了陕甘宁边区银行旧址。在他心目中,共产党存放钞票的地方,也许是理想居所。最起码,将来可以躲过那些绿头苍蝇般的记者没完没了的纠缠。

延安记者成灾,完全是由胡宗南“烧香惹鬼”引来的。这一点,他只好掌自己的嘴巴。短短一个礼拜,除了国民党中央社连篇累牍发表文章向全世界报捷外,其国防部新闻局还专门编印了一本题为《收复延安》的小册子。书中不仅大言不惭地进一步重申“共产党军队被俘及投诚者达5万余名”,还把“战绩”更加具体化,煞有介事地写道:“共产党军队三五八旅、三五九旅及教导二旅已如数全歼……”面对如此强刺激的战地新闻,那些无风都要兴起三尺巨浪的记者,怎肯就此善罢甘休?

然而,眼前的延安,还称得上“安静”。对于那些梦寐以求的记者来说,它还是一块未被开垦的处女地。这正合胡宗南意。他要在大批参观团到来之前,以占领者姿态尽情领略这座红色首府别样风光。他决定展开“个人考察”,觉得这是自己至高无上的权力,也是自己义不容辞的责任。当然,其中是否还有某种好奇心驱使,谁也搞不清楚。

正好第二天是个晴暖天气,无风,阳光中透着阵阵早春的和煦。胡宗南特地关照熊向晖,找来一个能说会道的先遣人员当向导,开始他历史性“视察”。首先,他从中共首脑曾经居住过的王家坪、杨家岭、枣园等地一一“视察”过来,决不落下一孔窑洞。特别是毛泽东在枣园住过的那孔窑洞,看得尤为仔细。

这是一孔有着普通门脸的土窑,白底红格,显出陕北民风的淳朴与厚重。胡宗南走到门前,不禁犹豫起来。一推门,果然有股非同寻常的气息扑面而来。他怔了怔,还是大步跨进去。窑洞里除一张抽屉桌和土炕之外,别无他物。炕上、桌上和地面、墙壁全都打扫得干干净净。

胡宗南倒背双手,沿着墙脚线踱了一圈,又抬头望望拱顶,便信步走到木桌旁边。他盯着木桌看了很久,想象毛泽东伏案时的情形,忍不住伸手在桌面上轻轻抚了抚,接着,拉开中间的抽屉。这时,他惊讶地发现,空空的抽屉里竟留着一张折叠起来的白纸。他急忙打开一看,上书两行浓墨狂草。

胡宗南当然一眼就认出是毛泽东的手迹,便轻轻读出声来:“胡宗南到延安,势成骑虎。进又不能进,退又不能退。奈何?奈何!”显然,这是毛泽东特意为他留下的。读完之后,胡愣了片刻,忽然爆发出一阵哈哈大笑。

这是熊向晖最后一次听到胡宗南的笑声。

胡宗南大笑是有讲究的:要么合乎他的心意,要么戳痛他的心病。毛泽东留言当属后者。这一夜,胡宗南做梦都是那两行留言。他没有想到延安夜天那么长,梦醒之后怎么也不能入睡。

自从进占延安起,共产党军队主力再无动静,仿佛突然间销声匿迹。一天一天过去,所有线索都断了,难道共产党军队长了翅膀不成?没有对手的寂寞让胡宗南简直度日如年!蒋介石的话几乎每天都是固定话题:寻找共产党军队主力决战!可是……胡宗南回想洛川会议以来一系列攻击行动,总觉得有双眼睛在暗中盯着自己的手脚,国军一举一动共产党军队了如指掌,而共产党军队的行踪诡秘使国军始终盲牛瞎马。

这种被动局面必须改变!他恨恨地想着,随即将视线慢慢转移到西安。早在戴笠还没有摔死时,就曾多次提醒过他,要注意“灯下黑”,并说西安城里共产党地下活动猖獗之至!难道漏洞会出在那里?

陕北的深夜,实在太平静了!像这样鱼不动虾不跳地耗下去,何时才能解决陕北共产党军队?胡宗南决定采取一些主动措施,把共产党军队吸引出来。他想起“兵不厌诈”的古训,既然西安城内肯定有共产党军队的情报人员,为什么不将计就计顺水推舟呢?胡宗南猛地想出一条得意的妙计,他要在潜伏西安的“共产党军队情报人员”身上玩点把戏。

第二天一早,胡宗南立刻给留守西安的参谋长盛文打电话,要他组织汽车把马思恭的伞兵总队,一车一车大张旗鼓往飞机场送,而天黑时又暗暗把这些人运回城里,如此反复再三。同时,飞机在前方用降落伞大批投放木头人,这样大的“秘密行动”,共产党军队主力难道还会无动于衷?然而,事实很快给出回答:胡宗南的异想天开毫无结果。

正当胡宗南绞尽脑汁竭力寻找解放军主力而四处浪费表情的时候,彭德怀也在竭力寻找“机会”。他将自己的全部策略都寄托在“应变”这两个字上。只要国民党军队运动起来,他相信就有大把大把战机来到自己的指挥棒下。当务之急,他要让胡宗南激动起来。只要胡一激动,欲罢不能,彭德怀就有办法。还在胡军进占延安的当天,他就把独一旅旅长王尚荣叫去,郑重交给王一个任务——给胡宗南当“导游”。几天下来,效果不甚明显。彭德怀叮嘱王尚荣:“你们得加点劲啰,莫叫胡宗南干着急呀,叫二团二营狠狠敲一下,打痛他嘛!”

独一旅二团二营在这场开台戏中,担负了一项特殊任务,按彭德怀的说法是“牵牛鼻子”。为了“牵”住这个“牛鼻子”,二营真是狠动了脑筋。一个营的兵力,要让敌人误以为是主力,而且要把胡宗南这么一头大“牛”牵到安塞以北去,不容易!照传统做法,首先得发扬民主,各连战士由班、排组织讨论的同时,营连干部也聚在一起开“诸葛亮会”,焦点就是:胡宗南的“牛鼻子”究竟在哪里?

五连连长房福海是个肯动脑筋的北方汉子。他坐在一旁吧嗒吧嗒抽了半天旱烟,慢悠悠地起身说:“我看,没有别的,胡宗南的‘牛鼻子’就是他胡翘尾巴。他那么骄傲那么狂,见天就想找咱主力决战,心急火燎的,咱就揪他这个弱点,不愁他不上套!”

怎么揪呢?你一言我一语,还是房福海主意多:“咋揪?就他的胃口下小菜呗!他得意忘形,咱就装熊逃跑呗,咱一路上故意丢些破草鞋烂袜子,他瞧咱那个熊样,还不可劲儿追呀!等他劲头上来了,咱就瞅准机会给他来个‘顺手牵羊’!”

“好嘛!”营长张济堂笑着作总结,“要是他敢不好好走,我们就使劲揍他几下,这就叫‘鞭打慢牛’,是三十六计之外……第三十七计!”

大家都哈哈直乐。张营长接着说:“我们把部队放到延、塞大道以东的山上,沟里坡上钻进钻出的,敌人也闹不清我们到底有多少人,谅他不敢轻举妄动,不得不老老实实跟着我们走!”

情况果如张济堂营长所料。胡宗南在延安接到空军报告,说发现延安去往安塞的公路及其两侧,有股共产党军队正在匆忙撤退。

很快,地面侦察人员也证实共产党军队营地一片狼藉,破旧被装等大小零碎丢了一地,灶坑里还有余火。从灶坑判断,至少有一个旅的兵力,而且离开时间不久……胡宗南真是欣喜若狂!但转念一想,又给自己头脑降点温。空军和侦察队过去一惊一乍的先例太多,好几回都让他一场欢喜一场空。这一次,他希望把事情办得稳一点。

胡宗南思忖片刻,拿起电话要整编第一军董钊。几天来整一军一直在延安城的西北方向集结待命;整二十九军在延安东南一带沿公路线构筑据点工事,以保障补给线的安全。此外,就是地面和空中侦察活动。

胡宗南想,既然共产党军队一个旅的兵力撤往安塞,就不可能不和整编第一军部队发生接触,为什么没有得到董钊的报告呢?

整一军当天夜里刚被独二旅二团二营袭击过一次,死伤近百人,一个团长被打成重伤。觉得这个闷葫芦亏吃得实在有点儿窝囊,明知其中蹊跷甚大,也捏着鼻子不吭气。经胡宗南这么一问,狐狸尾巴藏不住了,董钊就打个马虎眼说:“什么一个旅的兵力,不过小股流窜共产党军队而已,不堪一击,打了一下以后就向安塞方向逃脱了……”

董钊抱定“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宗旨,尽量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而胡宗南听到这话茅塞顿开。他不但没有丝毫怪罪,反而褒扬了几句,然后,撂下电话急忙找裴昌会和薛敏泉研究下步作战方案。依据空中和地面情报,胡宗南大胆推测:“延安周围——起码方圆40里没有敌情,共匪显然是被我强大的进攻声势吓退了!”

裴昌会忧心忡忡:“我怎么就觉得事情有点儿怪,国军攻占延安那天上午,共产党军队还在延安,怎么突然之间连个影子也找不到了呢?空军和地面侦察的情报不可小觑……”

薛敏泉永远是那么无所适从的样子,但总有他的一番主见。他说:“常言道‘兵不厌诈’……”下面的话犹豫了一下,还是一吐为快,“胡长官不也是采用伪装空投的计谋欺敌吗?难道共产党军队就不会……”见胡宗南脸色不对劲,赶紧打住,来个王顾左右而言他,“延安这鬼地方……”

其实,胡宗南心里早已有底:既然共产党军队主力不在40里以内,部队守在延安按兵不动能有什么作为?莫如伸出一个拳头朝安塞方向出击一下,看他共产党军队主力如何藏得住!他一向是心到令到,当晚就把董钊大营推上了路。

彭德怀精心谋划的一篇绝妙文章终于可以笔走龙蛇,把独一旅二团二营干部战士们高兴坏了。他们耐着性子在延安至安塞的大路边埋伏了几十个小时,大家都有点儿坚持不住了!有战士说:“这又不是打黄鼠狼,胡宗南能听咱的?”

又一个锥心刺骨的寒夜过去了,太阳升起一丈高,忽然,二营面前大路上,出现敌人大队人马。这些家伙显然是吃了一夜苦头,个个疲惫不堪,行军队伍行不成行、列不成列。但其队形还是颇有讲究的,除了大路上慢腾腾的主队,两山坡上还行进着掩护分队。主队与分队之间,间隔很大,士兵们像是没睡醒似的无精打采,而军官却强打着精神吆三喝四。

张济堂营长指挥全营作好隐蔽,自己则前出到距敌不出百米的一个小山包上,隐身在一个小土坑里,静静地看着敌人从面前过去。等敌人“亮相”得差不多了,张济堂突然举枪撂倒几个落伍的敌兵。

枪声一响,敌人立即派出警戒,伏在路旁朝山上胡乱射击,而大队人马则明显加快了步伐。这时,二营副营长王振斌趁敌慌乱之机,带着几个战士一口气冲到山下,眼疾手快从行进间隙抓住几个掉队的俘虏。

这个突如其来的举动,让敌人行进纵队更为紧张起来,许多纵队开始跑步。“鞭打慢牛”的目的达到了,乐得张济堂合不拢嘴,说:“险是险了点,可是,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啊!我们二营冒这个险,值得!”

前后不过十来分钟,可帮了胡宗南的大忙。他听到董钊报告“敌情”后,大彻大悟地对裴昌会和薛敏泉说:“还有什么犹豫的?共产党军队主力去了安塞方向,千真万确嘛!”

裴、薛面对现实又解释不清,只有连声诺诺地附和。

胡宗南当即放心大胆口授他的第二号作战命令:“董之一军继续向安塞方向搜索前进,赶‘狼’出洞。”他踱步想了想,“当然了,如果没有敌情,即返回延安。”这句话是说给裴昌会和薛敏泉听的,表示他胡宗南并非武断自重,在决策中也考虑到了他们二人的意见。他继续沿着自己的思路往下说:“三十一旅李纪云部经姚店子到青化砭,掩护刘戡部……”

当这份致命的电报被彭德怀截获并破译出来时,董钊五个旅的“精锐之师”已倾巢出动踏上延、塞公路。这时,当地群众和侦察分队也陆续报告:前伸到延安东北方向拐峁村的敌李纪云三十一旅部队,正在四处打听去往青化砭的路程,并大量准备干粮……彭德怀的决心形成了。

胡宗南企图以三十一旅掩护其主力侧翼安全,显然,他是不可能料想到三十一旅自身还有什么“安全”问题。这是个多么难得的战机!彭德怀的红蓝铅笔在“青化砭”重重一敲:“好好掌握敌三十一旅的行动,一定要把这家伙吃掉!”

青化砭的“口袋”不钻也得钻,延塞路的风光不游也得游

青化砭离延安只有25公里远,坐落在一条40多里长的蟠龙川中。咸榆公路沿着深川由南向北通过此地,路两旁是连绵起伏的山峦。到现场看完地形,彭德怀就蹲在山坡上给张宗逊、王震等人交代任务。他决心“以伏击或乘敌立足未稳彻底歼灭之”,并已向中央军委作了报告。

蟠龙川东北走向,彭德怀要依着山形给李纪云的整三十一旅准备一个“口袋阵”,要求张宗逊第一纵队迅速赶到靠近青化砭的咸榆公路以西埋伏;王震第二纵队和教导旅埋伏在公路以东;新四旅则由青化砭以北回身向南,正面迎击敌人。彭德怀说:“这是我们撤离延安后的第一仗,胜败对陕北战局的影响非同寻常。主席给了我们八个字:‘慎重初战,打则必胜!’我看,这一仗打不打得赢,关键在两个方面:一是要注意隐蔽,严格封锁消息,做到绝对保密,千万不要让敌人察觉到我军已经设伏;二是当敌人进了口袋后,要不顾一切杀向敌人,行动要快、动作要猛,干净利索地将敌人歼灭在沟槽子的公路上!”

3月23日深夜,一纵部队遵照彭德怀的指示,沿着延安至安塞公路走着走着,突然折向东北方向,静悄悄地进入青化砭咸榆公路西侧预伏阵地,一趴下来即同路东早已埋伏好的二纵和教导旅取得联系。然后,根据任务情况,更加周密地调整了一下兵力部署。

张宗逊和廖汉生商定,由三五八旅设伏,独一旅为预备队,同时对安塞和延安方向担任警戒。其时正是黎明之前,天黑得对面不见人脸,部队分秒必争按照划分地域带开,选好伏击阵地,静静地埋伏下来。

天一亮,胡宗南的飞机照例一批又一批从空中飞过来,而且飞得很低,速度也很慢。部队就在积雪未清的山坡上一动不动地趴着,整整一天,寒风刺骨,战士们个个冻得像冰棍似的。为了隐蔽,大家把白布单披在身上,有的在身上插点树枝。总之,根据周围地形,各显身手,设置了多种多样的伪装。

点火做饭当然是绝对禁止的了,干部、战士渴了、饿了,只能喝凉水、啃干粮。有的同志干脆把身边积雪一把一把往嘴里塞。大家就这样一分一秒挨到日落西山,连敌三十一旅的影子也没见着。

黄昏来临了,侦察员的敌情报告是:前方公路几十里地,仍未发现敌人的踪影。天寒地冻的天气,在山头上过夜是要冻坏人的。部队只好撤下山,悄悄回到集结地宿营。路上,指战员们议论纷纷。有的老兵见王震笑着走过来,便问:“王胡子,是不是有人走漏了风声?怎么守了一天不见动静?”又有人说:“咱们咋就相信敌人的情报?敌人说来就来了,又不听咱指挥。”

王震先是笑,跟大家一块儿走在队列里,嘱咐这个别把鼻子冻掉了,嘱咐那个绑腿要打紧一点儿。后来议论越来越多,他就正色给大家解释起来。他说:“彭老总从来料敌如神,什么时候差错过?百团大战那次,多少部队在他手上指挥,条是条理是理,小鬼子给他调得滴溜溜转,该打眼睛就不打鼻子。同志们尽管放心,李纪云今天不来明天也会来,明天不来后天也会来。总之,听彭总的不会错。晚上都给我睡得香一点儿,养足精神到时多抓几个俘虏!”

部队到宿营地,王震又特意给各旅打了个招呼,要求睡觉之前,以连为单位作一次讲评,稳定部队情绪。而他自己则拿起电话要通了彭德怀。还没等他说话,彭德怀劈面来了一句:“有么子事啊,晾了一整天,没见着敌人是不是啊?”

王震呵呵笑:“同志们的情绪也是可以理解的,我做了一些解释工作。”

彭德怀说:“可不许麻痹大意呀王震,一定要有耐心,要相信群众,这里是老革命根据地,群众基础好,他们会守口如瓶的,至于敌人为什么没来,目前还没有可靠情报,会不会是补充给养耽误了一天呀?”

王震说这种可能性是有的,不过很小。

彭德怀顿了顿,说:“不对,可能性很大!胡宗南虽是个草包,但保障主力侧翼安全第一这点常识他不会不懂。若不然,还能捞个陆军上将当当?他的主力由延安北上安塞,侧翼安全的保障线路,唯有一条咸榆公路嘛!一去个把礼拜,后边补给很困难,他当然要在出发前补足。我看,敌人第一天不来,第二天一定得来……就算伏击不成功,当作一次预演也是好的嘛!”

彭德怀和王震通完电话,就与习仲勋联名向毛泽东和中央军委报告:“敌三十一旅24日到拐峁,停止前进,疑为待补粮食,我明日仍按计划部署待伏……”之后,他没法入睡,又主动与一纵联系。

黄新廷和余秋里正凑在一块儿“聊聊情况”,接到彭总的电话,一口气就把想法全掏出来。部队刚撤下山时,黄、余二人分头跟各团主官扯了扯,所反映的情况是共同的:担心敌人不上钩,部队白挨冻,时间长了影响战斗情绪。这是大兵团作战,跟过去敌后游击战很不相同。小股部队的游击战,旅一级指挥机关要做的事,件件都是具体而详细的,对敌情的侦察、分析、判断,主意都是自己拿。可现在情况不一样了,强调一切行动听指挥,总体协调……黄新廷和余秋里心头有点儿不大对劲,总觉得这个仗没有过去说打就打、驳壳枪一挥来得过瘾。

跟彭德怀通了一次话,黄、余心里似乎踏实许多。余秋里说:“干脆,开个营、团干部会,把大家疙瘩解一解、思想通一通。”黄新廷很赞同,并提议两人先到部队转了再说。

就在三五八旅这两位主官张罗给部队通思想、解疙瘩的时候,国民党整一军军长董钊摸黑到了安塞。他在小街的石路上,不停地踱着方步,心绪乱糟糟的理不清楚。洋洋洒洒五个旅追在独一旅二团二营后面屁颠屁颠跑了一天,安塞是到了,可“共产党军队主力”眨眼之间化为乌有,这怎能不令他心烦意乱?

安塞是宁静的,老百姓出入有序,没有一点儿接触过部队的痕迹。连续抓了几个人来审问,都说没有见到解放军队伍来过。最后,那个满脸络腮胡子的警卫营长绑来一个老汉,是个羊倌,声称见过解放军。董钊饶有兴趣地走到老汉身边,竭力做出“化敌对为友善”的表情,问道:“老人家,向您打听点儿事……”

老汉说:“是收购羊皮吗?”

董钊哭笑不得,转而改口:“老人家,你告诉我,是共产党好还是国民党好?”

老人脱口而出:“都好,就是老百姓不好!”

一脸蛮横的警卫营长嫌这句话回答得不中听,伸手就给老汉一个耳光。

老汉趔趄一下,重新站稳了,脸上麻木地望着董钊,好半天,说:“共产党可没这样扇过我……”

董钊朝那个警卫营长瞪了一眼,连连挥手:“拉走拉走拉走!”

一脸木讷的老羊倌就这样被拉走了。董钊原地踱了几个来回,忽然醒悟似的自言自语道:“共产党军队这一招厉害呀!我看……李纪云旅长凶多吉少……快,队伍火速由来路返回延安!”

李纪云也不算是糊涂虫,岂有大祸临头浑然不觉的道理?青化砭的险情,这天一大早就让李隐约感受到了。那时旅的侦察分队再三向他报告,说青化砭附近发现了不少共产党军队。当时李纪云就汗毛孔直竖。整三十一旅孤军前出,而青化砭这地方,一看便知险象丛生,如果碰上有准备的伏击,后果不堪设想!李纪云把这一想法电告给绥署“前进指挥所”,声称“势单力孤,恐有不测”。

胡宗南一听就不高兴:青化砭就在延安鼻子底下,咫尺距离,共产党军队难道敢冒如此风险吗?再说,空军和地面侦察已多次证实,都说延安周围没有敌情,青化砭怎么会蹦出一个险情来?莫非李纪云……胡宗南当即复电斥责李纪云:“贪生怕死,畏缩不前,岂是军人气魄!了了土共何足挂齿?绝对要按规定北进,迅速占领青化砭,否则,军法论处!”

李纪云傻了,一路上心头悬着一颗地雷。唯一能做到的,就是不断给董钊发报,申述隐衷。

董钊下令返回延安。上了延塞公路,他越跑越生气。想起胡宗南的狂妄自大,他的怒火直往胸口涌。这回好了,我董钊带着五个旅大游行,弄得满脸黄土、一身疲劳,还得给后人留下笑柄。想着想着,董钊放慢了脚步。算啦,一不做二不休,既然是“游行”,就慢慢来吧!部队随之放慢了速度。董钊自我安慰地对左右参谋们说:“该发生的早就发生了,靠咱们着急赶也没用!”

终于回到了延安,董钊立马赶去见胡宗南。见胡一脸晦气坐在窑里生闷气,董钊知他心情很糟糕,便递上一支“美女牌”香烟。董钊一肚子牢骚,半句也不敢发了。

出窑洞转了几个圈,董钊憋得难受。出于对党国的忠诚,他决定还是把想说的话说出来。于是,董钊做了两个深呼吸,踱到胡宗南身边,用只有胡宗南一个人能听到的声音,尽量平静地说:“我有一种预感……”

刚说这一句,胡宗南立刻举起手,把后边的话制止下去。

其实,早在董钊于安塞电告“没有发现共产党军队主力”时,所谓“预感”就已在胡宗南心中十分清晰,还需要你董钊到现在来“提醒”吗?理解到这一层,董钊不由得又对胡宗南生出一份敬畏之心。这种感觉使他受到鼓舞。他决心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你不让说我也得说。董钊清了清嗓门,一反私人交谈的语气,而用纯粹的官腔郑重说道:“胡长官,以我之见,应该火速增兵青化砭……”

话音未落,电话铃响了。胡宗南本能地激灵一下,但没有动。铃声连续不断响,很执著。董钊走过去操起电话:“我是董钊,说话!”

电话是二十七师师长王应尊打来的,本是直接禀报胡宗南,没想到接电话的却是董钊,大概因为情况严重,王应尊也顾不上尴尬了:“军座,我……有急事报告……”

董钊一听对方慌乱地打着哆嗦,气就不打一处来:“慌什么!天又没塌下来!”当着胡宗南的面大声地训斥部属,实际上也是宣泄自己内心的情绪。哪知道这番训斥并没有使王应尊镇定下来,他反而哆嗦得更厉害了:“军座,刚才三十一旅李纪云的电台,在青化砭以南发出呼救,几分钟后就……没声音了!”

王应尊声嘶力竭的叫嚷,在话筒里哇哇直炸,引得旁边的薛敏泉和几个参谋全都伸长了脖子。胡宗南脸色大变,烦躁地对董钊喊:“叫他讲清楚点,到底出了什么事?”

董钊只好耐心重复一遍:“你慢慢说,清楚点,到底……”

那边王应尊缓了口气,但依然激愤万分:“三十一旅……军座,刘戡兵团见死不救,李纪云才求告于我,希军座明察,转告胡先生,对那些见死不救的党国逆贼,务必严加制裁!”

情况已经大白,在场的人面面相觑,不知说什么才好。谁都知道刘戡与胡宗南是什么关系,怎么参言呢?安静了好一会儿,薛敏泉只好诘问董钊:“谁叫三十一旅跑到青化砭去的?嗯,是谁的命令?!”

这话像刀子一样捅到胡宗南的心窝。作战命令是他胡宗南下的,内容是叫三十一旅从拐峁镇远出进行威力侦察后“相机前进”,怎能想到这个李纪云一“前进”便钻进了共产党军队的包围圈!胡宗南对此一直很担心,然而最担心的事却偏偏发生了。现在薛敏泉这么一问,让他心中气愤之极,说不清是对薛敏泉的“故意找碴儿”,还是对李纪云的“不善机变”,抑或是对董钊的“明从暗抗”,总之,他高声打断了薛敏泉,说:“还追究这些干什么!一个旅的兵力,不是儿戏,赶快想办法救援要紧。整一军主力今天行军不远,即刻向拐峁镇以北机动吧!”

董钊连午饭都没顾上吃,立刻集合部队向北进发。胡宗南又急令刘戡,命位于拐峁镇的整三十六师和位于延东的整七十六师作好战斗准备,保持机动状态,随时策应整一军主力作战。但是,所有这一切努力,都已经晚了。胡宗南一条腿被拖进深深的泥潭……

李纪云束手就擒,青化砭初战告捷

3月25日上午11点钟左右,青化砭打成一锅粥。

一切都在彭德怀的预想之中。他是个有十分把握还得加三分保险的指挥员。当初他对部队讲“敌人第一天不来,第二天一定得来……”时,事实上大批便衣侦察已沿着咸榆公路侦察到延安东关机场附近,李纪云三十一旅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掌握之中。当然还有遍地都是眼睛的老百姓。

青化砭一仗后,彭德怀体会很深地说:“边区群众对敌人真是守口如瓶。青化砭这一仗,要不是在陕北,是很难打的。”

彭德怀整个西北战场的大思路中,民众条件占据首要地位,其次是地形条件。他就是要靠这两点把胡宗南拖垮,然后找机会一口一口地吃掉。这是早在延安请命时,就烂熟于心的整体构想。现在,彭德怀要从第一步扎扎实实地做起。在下定决心之前,他就把这次战斗前前后后想得很细。

第一天设伏落空后,彭德怀亲自给各纵打电话时,其实就有情报告知李纪云已经出发。李的九十一团当晚进至延安东北约30里的地方安营扎寨,担任延安东北方向的警戒。其旅部带着九十二团上了公路,向北前进的意图十分明显。但彭德怀还是跟部队说“第一天不来,第二天一定会来”这句笼统的话。

第二天拂晓,参加设伏的各纵、各旅部队,早早起床开饭,趁天还没亮,又回到伏击点,悄悄趴下来。

彭德怀对伏击要求非常严,伏击位置必须是敌人搜索不到又能迅速出击的地点,所有火器配置、冲击道路、出击时机、协同动作等,都是经过充分发扬民主才确定下来的。尤其是隐蔽,干部战士想出的主意不下百种。进入伏击区,绝对禁止行走往来。部队多带干粮,水壶统统装满水,焐在身下以防结冰,吃饭问题全靠就地解决,不准向阵地送饭送水。看地形和部队进出留下的脚印,一律用树枝抹掉。观察位置更是讲究,尽量选择陡坎向下挖洞,再从洞壁上穿通瞭望。总之,树枝、干蒿和白布单,所有就便器材全都用上了。功夫做到这一步,设伏阵地几乎完全不留痕迹,胡宗南空军和地面侦察都成了瞎子,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李纪云的直觉已不管用。自从挨了胡宗南那顿近乎羞辱的电斥,他已痛定忍痛,抱着认命的态度,一槌子买卖地往下走。早上6点多钟光景,李亲自带着旅部直属队及九十二团,战战兢兢沿着咸榆公路北进。为保证安全,他在公路两侧山上分别派出一个连和一个排,向前搜索。

晌午时分,这支心事重重的队伍,终于进入设伏部队的视线。

三五八旅旅长黄新廷抬头看看天,花花日头快到头顶,便跟政委余秋里商量,让部队抓紧吃午饭。他们自己也掏出黑豆面,就着凉水吃。这时,侦察员兴冲冲地赶来报告:“敌人来了,就在我们后面,马上就到!”

“部队作好战斗准备!”黄新廷朝作战参谋下达命令。

说话的工夫,敌三十一旅前卫部队就到了大家眼皮底下。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盯着山脚下那群缓缓前行的国民党部队。看样子,他们心虚极了,一边走一边东张西望,枪都是端在手上的,刺刀全打开了,神情极为紧张。

苦等了这么长时间,终于见到鱼咬钩,谁的心不是提到嗓子眼上啊!

敌人成连成营一队一队走过去……突然,青化砭方向枪声大作。不用说,是李纪云的前卫部队和负责“兜底”的独四旅交上了火。此时,敌三十一旅两个团的本队已进入石棉草沟,后卫也通过了房家坪。

尽管李纪云早有精神准备,但枪声还是让他浑身一震。这天从清早开始,他的眼皮就跳个不停。进入青化砭附近,四面山上安静得出奇,经验告诉他,这不是好兆头!果然,枪声就响了。他周身透出一股凉气,惊出的汗水也淋淋地湿透衬衫。胡思乱想已来不及,天空升起三颗红色信号弹……

部队一紧张,顿时乱作一团,李纪云完全不能控制。他想到的第一件事是立即发报,向距青化砭最近的刘戡求救。

可是,刘戡是千呼万唤不出来,显然,这块老牌子根本不买李纪云的账。

李纪云更加慌了手脚,只好把频道急调延安……这时四面山头已杀声一片,解放军犹如神兵天降,红旗舞处,飞流直下,耳边的子弹嗖嗖叫个不停。

按照预定方案,新四旅率先向李纪云先头部队猛烈攻击,李部寸步难行。而独四旅立即向敌人尾部出击,一下切断李部退路。与此同时,教导旅和三五八旅及二纵部队前后左右以排山倒海之势,沿着山坡扑向公路上的敌人,顷刻之间,李纪云的三十一旅被切成数段,没有招架还手之力。有小股的人盲目争夺路边制高点,但无济于事。双方已混战一处,短兵相接,彼此火器都成了“哑巴”,唯一有发言权的,只有刺刀。

三五八旅八团四连担负攻击李纪云的旅指挥部任务。冲锋号一响,全连一鼓作气直奔车马最多的一坨李部。已在该连当二排长的尹玉芬,带领全排战士一马当先冲在最前面,几处敌兵挡路,都被他们“刺刀见红”解决了问题。这时候,李部所有官兵全被压在不足7公里长、200多米宽的川沟里。尹玉芬和战友们左冲右杀,赶到敌旅指挥部跟前时,个个满身血迹,有人连刺刀都别弯了!

李纪云的所谓“旅指挥所”,早已名存实亡。因为沟底狭窄,除一条公路,几乎就没有回旋余地。解放军冲锋号一响,李纪云就指挥不动人了,那些参谋和警卫,一看共产党军队四面拥下来,自己的队伍前后大乱,哪里还有心思抗拒,各自抱着脑袋逃命要紧,真是“兵败山倒”,谁也没有回天之力。

李纪云和副旅长周贵昌、旅参谋长熊宗继等几个人,像木头一样立在路旁,既不奔逃,也没有指挥动作,只是无可奈何地摇头叹气,眼睁睁领教这落花流水的光景。在他们身后,紧靠山脚冷冷地摆着那台收发报机。呼救已经无望,连报务员也不知去向了!

李纪云小声念着:“完了!全完了!”心里渐渐浮出杀身成仁的侥幸。他将手静静地伸向衣兜,那里有支备用的八音手枪。就在此刻,一队共产党军队朝自己冲杀过来。只见那些战士浑身是血,一刺刀一刺刀地捅进他的卫兵的胸膛。声声号叫,血溅到他们的脸上……李纪云还从没这么近距离看到过刀飞血溅的肉搏,不知为什么,他掏枪的手无端颤抖起来,怎么也握不紧。

尹玉芬一连捅倒几名敌兵,快步跃到敌人跟前,猛地摘下一颗手榴弹,套上指环,高高地举起来,大声喊道:“不缴枪谁也别想活!”

成群的国民党兵吓傻了眼,他们停止射击,但却未放下手中武器。

尹玉芬注意到所有的敌兵把目光投向一个大个子。这个大个子虽然没有穿军上衣,无法判定军衔,但从年龄和下身马裤判断,肯定是个不小的军官。只见他双手抄在马裤口袋里,面部灰冷,并不理会面前所发生的一切。尹玉芬厉声喝道:“我数一二三,再不缴枪我就拉弦了!一、二……”敌士兵纷纷把手中武器丢在脚下。尹玉芬吩咐战友们收拾武器、整理俘虏,自己冲到那个大个子跟前:“你是干什么的?!”

李纪云终于抓住了兜里的八音枪。他没有回答尹玉芬的问话,而是突然举起手枪,对准自己的太阳穴……他的士兵一个一个惨叫着倒在血泊中,雪亮的刺刀一直在他面前闪着寒光。他闭上眼睛准备迎接世界末日,但就在这一瞬间,尹玉芬飞身扑上去,夺下那支八音手枪。与此同时,李纪云听到一声震耳欲聋的大喝:“举起手来!解放军优待俘虏!”

“俘虏?”李纪云心头一颤。这两个字对于一个军人来说,实在难以接受。但是,他看到一张因为愤怒之极而如同钢铸铁凝般的脸膛,那上面每一道皱纹都似乎喷射着火焰,火焰是那样炽烈地灼烤着他的意志和信念,一个世界突然间真正地消失了,这过程很短很短,李纪云承受着。他犹犹豫豫地低下头,同时,举起了双手。

看到李纪云举起双手,周贵昌和熊宗继也举起手,周围的国民党官兵全都如法效仿,士兵们悉数丢下枪支,举手像波纹似的一圈一圈向外扩展。很快,路面上举起一大片手。仅仅一小时四十分钟,国民党整编三十一旅旅部直属队和九十二团共2900余人,全被消灭,一个也没逃脱。大批枪支弹药,很多都还来不及从牲口驮子上卸下来,就成了解放军的战利品。

下午4点多钟,董钊在拐峁镇给胡宗南打电话报告:三十一旅旅部直属队暨九十二团全部覆没,旅长李纪云、副旅长周贵昌和参谋长熊宗继等多人被俘,战场打扫得干净彻底,连一具尸体也找不着,共产党军队去向不明……这仿佛是一个遥远的童话故事,胡宗南听着听着就走了神,直到董钊报告完毕之后,他依然握着话筒,好半天才嘟嘟哝哝地说出一句:“是吗?”

事实当然不容怀疑。胡宗南很快清醒过来,长长地叹了口气。此后近半个月时间,他命令各部队集结“待机”,“不可造次”。但是,胡宗南仍然有他骄傲的资本,毕竟是他首屈一指“攻占”了中共中央红色首府——延安!而这些日子,美军驻华使馆一名上校,正和国防部高参范汉杰等人以及一帮翻译、新闻界头目,揪住这个“头条新闻”不放,准备大做文章哩。

五、再战羊马河

中共中央分兵众说纷纭,西安绥署拉网一无所获

毛泽东同一个牧羊老汉蹲在塬上聊了一会儿,回到窑洞已是高朋满座。大家正哈哈笑着,在传递一包精装“薛仁贵牌”香烟。主席进来了,烟自然而然传到他手上。周恩来兴致勃勃地向毛泽东介绍:“这是彭老总犒劳大家的!”

人们惊奇地发现,从不染指香烟的周恩来,今天破了例,也抽出一支“薛仁贵”,在手中颠来倒去地把玩着。

接烟的工夫,毛泽东才看到彭德怀。他一手接烟,另一只手伸过去让彭德怀握:“老彭啊,打了胜仗怎么不吭不哈的?”

这句话引起大家一阵兴趣,纷纷转身瞅彭德怀。

彭老总蹲在刘少奇身后一个小土墩上,和任弼时小声讨论什么,听到喊声,仰起头,无声地咧开嘴。见毛泽东伸手过来,便起身握了握,边握边说:“主席辛苦了!”

毛泽东连连摆手:“这几天最辛苦的是你……”大家目光随着毛泽东转动。往往总是这样,只要毛泽东一出现,满屋子立刻就有了聚焦点。

毛泽东他们昨天深夜赶到这里,只睡了半宿觉,但精神都很好,一大早就从炕上爬起来,各自忙开了。毛泽东笑着对大家说:“我问过了,这里地名叫个什么‘羊圪垯子’……地图上找不着!”

刘少奇笑吟吟地接上话茬:“这样好,胡宗南打不着主意啰。”他说着朝众人扫视一遍。

这时,朱德从人后站起来,走到全体目光都注视着的毛泽东身边,说:“德怀是用心良苦,”他挥了下手,将大家的注意力引向地图,“此地也不宜久留。你们看嘛,胡宗南的‘王牌’整一军五个旅,现在正在调头向东,离我们……不足10公里哩!”

朱老总任何时候都扎条宽皮带,军容严整。他一边说话一边在地图跟前踱步,像是刻意引导大家视线。最后,他干脆用一个手指在挂图的具体位置比划起来。“董钊是要会同延安东面的二十九军,合在一起来对付我们。意图嘛,很清楚,就是冲着延川、清涧、瓦窑堡而来。还是那个老问题,要找我军主力决战!可是,我军主力究竟在哪里呢?”朱德朝彭德怀会意地笑了笑,“胡宗南他这一辈子也别想搞明白喽!”

中共中央军委临时碰头会,这就算开始了。毛泽东吸着烟,很有滋味。陕北地图,早被他看烂了,所以说话时并不影响对烟草的尽情陶醉。他说:“不用管他,他胡宗南大动,我们就大静;他跑累了,我们就打他一下。集中优势兵力,看准机会就干。我看,这个机会马上又要来啰。老彭啊,你千万莫错过哟!”说到这里,毛泽东顿了顿,走到刘少奇和朱德二人跟前,问:“打算几时动身?”

3月29日晚,中共中央在清涧枣林沟召开的政治局扩大会议上,已经作出决定,接下来中共中央将分成两套班子,由毛泽东、周恩来、任弼时代表中央,坚持在陕北指挥全国解放战争,而刘少奇、朱德和董必武三人,组成中央工作委员会,到华北找个地方落脚,完成中央委托的工作。

刘少奇笑着告诉毛泽东,他们准备午后出发:“朱总司令希望出发之前再和大家会一次面,听听意见,特别是听听主席的意见。”

毛泽东听刘少奇这么说,点点头,弹去烟灰,若有所思:“去了华北,担子也不轻……”转而露出笑容:“要是我同恩来、弼时让胡宗南捉去了,大事就全靠你们喽……”

这句话说得轻松,含义却丰富。当时,对于中央机关是继续留在陕北,还是东渡黄河进入山西,争论很激烈。

任弼时主张,党中央的安全就是战略全局,还是迁到晋西北或太行山区比较稳妥。

刘少奇则以为,延安丢了,人心浮动,党中央再一拍屁股离开陕北,更不好办,“不过,中央机关和主席的安全问题,必须认真考虑,千万不能大意”。

朱德说:“从军事上讲,中央留在陕北,拖住胡宗南的主力,可以大大减轻山东和华北战场压力。可是,蒋介石和胡宗南要是知道毛主席还在陕北,会疯狂扑过来的……”

毛泽东忍不住笑了:“看来,我倒是一块肥肉,走到哪里都有苍蝇飞过来。让他们来好了!我相信,哪里人民拥护我们,哪里才有安全!陕北人民好,地势也好,回旋余地大,我看安全是有保障的。”他说着说着心情沉重起来,“这个时候中央离开陕北,陕北人民、全国人民会怎么想?长征以后,我们党像是生了大病的孩子,是延安的小米、延河的水使我们恢复了元气,使革命站稳了脚跟。前几天离开延安时,一位老房东听说我们要走,跑来问我:‘延河的水甜不甜?延安的小米香不香?’我无言以对……要走,你们走,恩来和我留在陕北,给我们一个班!”

谁还好再说什么?最后,照例由周恩来打破僵局,提出一半对一半,五个人分成两路。

中央决定在陕北不走,给了彭德怀莫大的鼓舞。这些天,他的心里既有兴奋也有几分警戒。青化砭首战告捷,在胡宗南鼻子底下打了个大胜仗,连日来走到哪里都是一片欢呼声,经验呀、成绩呀、军事思想呀……哪怕一个小战士,也能说得头头是道。可彭德怀一直皱着眉头:“这是个不满建制的旅,不要把成绩夸大了,不要骄傲!”此话他在不同场合说了不下十次。他对敌我态势太清楚了,毛泽东所说的“机会”,事实上都在胡宗南手中攥着。至关重要的是,胡宗南当下在想些什么、做些什么。

胡宗南在闭门思过。青化砭的损失,虽然在他是九牛一毛,但却让他章法大乱。共产党军队究竟用了什么障眼法,而做到用兵布阵滴水不漏呢?这个谜团非同小可!胡宗南盘腿坐在延安土炕上,早没心思阅读熊向晖为他找来的那些小说了。他越琢磨越奇怪,共产党军队主力数万之众,怎么能够在自己眼皮底下瞒天过海不见踪影呢?陕北山梁和山沟都那么光秃秃的,难道几万人马就一点蛛丝马迹也没有?

这一仗的确输得胡宗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按照人民解放军总部发言人在陕北广播电台(原延安广播电台)新闻广播中公布捷报的说法,它有三个特点:其一是快,前后短短两个钟头就解决了战斗;其二是干净彻底,李纪云所率几千人马,从旅长到士兵,没有一个逃脱;其三是双方伤亡为二十比一。因为有这三个特点,它“堪称模范战例”。而且,“此次歼灭战距我军撤出延安仅六天”,这是胡宗南无论如何也承受不住的事实。

三个特点,哪一个都是鞭子,抽得胡宗南吃不好睡不香。他授权裴昌会、薛敏泉:战况报不报,怎么报,报给谁,由他们酌定,他不过问。一连数日,他就像笼子里的野兽,举手投足都碰着铁栅栏,心情倍感压抑。他总是在那幅占据一面高墙的地图跟前,愤怒地踱着方步。裴昌会、薛敏泉及董钊、刘戡这些人,都看在眼里,谁也不愿意多说话去招惹这只马蜂。

只有熊向晖例外。他竟日日陪在胡宗南左右,句句都是体己话,让胡冷若冰霜的心中尚有一丝余温。

胡宗南叹道:“平时一个比一个夸夸其谈……”

言下之意熊向晖是明白的。熊向晖将裴昌会、盛文、薛敏泉、董钊、刘戡等一干人找来,并怂恿刘戡说话。刘跟胡一向私交不错,是“铁哥们儿”,因而说话也胆壮一些:“胡先生,光生气也没有用,拍桌打凳吓不死共产党军队。依兄弟之见,现在最重要的还是找到共产党军队主力;只要知道他们队伍在哪儿,凭我们这么几十万大军,踏也把他踏个粉碎!”

“废话,能找到共产党军队主力还用你说吗?”胡宗南翻了翻白眼,小声嘟哝一句。

这让董钊看着心里颇受用。他清清嗓门走到胡跟前,极有主意的样子说:“先生,大敌当前,清谈误国,不如切实做点儿事。据我部通信兵报告,在延安东北地区常有不明身份的电台活动。我看共产党军队主力没有走远。我们不妨来个死办法,把队伍排起来,并列前进,逢山过山、遇岭过岭,像梳子一样把山山岭岭梳它一遍,就是一条泥鳅也别想溜出去!”说完,董钊朝薛敏泉一瞥。

薛急忙心领神会地凑上来,称这个办法好,并且进一步论证:“共产党军队兵少,所以总是集中起来一股一股地吃我零散旅团;国军兵多将广,为什么不用我所长克敌之短呢?”

“下策!绝对的下策!”刘戡大不以为然,低头冷笑道,“要是这就叫作用兵,当年孙先生还要办什么黄埔?”此话一出,如同串糖葫芦似的刺伤了好几个人,连胡宗南也觉得有点过火。他嘘了口气,摇摇头低沉地说:“党国利益高于一切!都什么时候了,那些屁话就收起来吧!”

胡宗南的态度使大家情绪缓和许多。沉默许久的裴昌会终于说话了:“在上策尚未出来之前,还是先将就用一用下策吧?总不能坐以待毙呀!再说,南京方面……”提起南京,参谋长盛文不失时机地向胡宗南报告,说中央社、美联社、合众国际社和国内金陵、沪杭一带报馆通讯社计39家新闻机构,组成一个55人的记者团,由沈昌焕带队,定于4月4日坐飞机到延安。国防部有电报,要胡宗南安排接见。

胡宗南一听,大为光火:“真是越忙越乱!谁让他们这时候来凑热闹?”但这件事几天前熊向晖已向他禀报过。秉承蒋介石“三分军事、七分政治”的旨意,胡是无论如何不能推拒的。何况,整个来访事宜都由国防部一手操办,利害得失,熊向晖陈述得一清二楚。那时候还没有青化砭这件不愉快的事,胡宗南答应得很干脆,不但答应下来,还偕同熊向晖对负责接待准备工作的王超凡面授机宜,要他物色一个在“战时干部训练第四团”受过训练、而且会演戏的湖南人,冒充被俘的共产党军队旅长。然而,此一时彼一时。眼下,李纪云被俘,共产党军队主力仍找不着,胡宗南哪有心思跟记者周旋呢?

“可这是蒋先生的意思,国防部有令,司徒雷登先生还派来特使,恐怕不大好办……”盛文平静地提醒胡宗南。

这个难题不大不小,胡宗南使劲挠挠头,骂了句浙江脏话,说:“好吧,明天下午我们专门开个会,这件事,再议!”他说着,极不耐烦地挥挥手,像是决意要挥去那份不愉快,而使话题重新回到寻找共产党军队主力上来。

万般无奈的胡宗南只好同意采用“下策”。从3月27日起,以刘戡、董钊两个整编军九个旅的兵力,分两路由延安、姚店子向清涧方向前进,进行所谓大扫荡。数万之众,排满陕北的山山岭岭,并列前进。这样来来回回拉大网似的整整走了八天,也没碰上解放军主力,倒把队伍拖成一摊稀泥。官兵们风餐露宿,疲惫不堪,加之粮食又不能及时补给,士兵体质普遍下降,自然,纪律也就更加松弛。每到一地,成了名副其实的“胡匪”。

又一个凉风飕飕的傍晚来临,整二十七师五十三旅刚转过一个土塬,忽然传来一阵排子枪响。一查问,才知有十几个士兵想开小差,团长派人追索不及,就动起武来,一梭子弹扫射过去,11个兵当场打死9个。另外两个极聪明,趁机朝地上一趴。派去的班长“验尸”时,朝他们屁股上踢了几脚,明知有两个没死,却说:“死了倒好,穿这身黄皮,不死活受罪。”然后,敷衍塞责地回去交了差。

过了三四个钟头,天渐渐黑下来,伸手不见五指,寒风呼呼叫。一个装死的士兵抬起头,听听周围没有动静,知道队伍已经走远了,便慢慢从地上活动活动身子爬起来。刚要站立,忽听对面有人轻声喝问:“谁?”这兵吓了一跳,“你、你是谁?”

“兄弟别怕,你也是刚才逃跑的吧?”

“嗨,可不就是!”这兵好欢喜。

两个人立刻摸到对方的怀抱。这兵告诉难友,自己叫李云康,是三连二等兵。对方自我介绍姓王,叫王小六,是六连上士班长。王小六和李云康庆幸彼此有了伴,两人都哭了,于是各自通报入伍年限和祖籍。一个当了五年多兵,一个还不到半年;一个是关中人士,一个家在河东。说着话,他们沿河谷往前摸。这时,他们俨然已是生死之交,好像这辈子谁也离不开谁。约摸走了半个钟头,忽听路边仿佛有人重重地叹息。两人一惊,立刻趴到地上,瞪大眼睛搜索半天,才发现十来步远的地方,有一星烟火在一闪一闪……

胡宗南长记性长出破绽,彭德怀捉战机捉住马脚

三五八旅七一六团的二连五班,这天宿营在一个姓刘的老乡家的窑洞里。刘家养了三个门板似的儿子。老大叫大狗,老二叫二狗,老三叫三狗。三年前,三个“狗子”全都当兵出了远门,一去杳无音信。剩下老汉刘百顺两口子,身边带个未成年的闺女,守一群羊过日子。

此地离蟠龙不远。不打仗时,乡亲们要办点油盐酱醋什么的,就去蟠龙。那里有几家店铺,交通便利。后来,蟠龙驻了国民党军,纪律很坏,老百姓再去时,动不动就得搜身挨打。尤其是女娃娃,让国民党兵撞上就胡来,轻者调戏调戏,重者拖上炕……刘百顺的闺女才14岁多点儿,生得又不起眼,以为没事,便不作防备。那天,刘老汉父女俩来到蟠龙,是想打听当兵的三个“狗子”有没有下落。结果,人家一问三不知。临了,那些兵们放老汉走,却留下闺女,说是要女娃娃帮他们烧水做饭什么的,还付工钱。谁知这一留再无消息。刘老汉去探过几次,那些官们、兵们全都斜着眼睛跟他打哈哈,没有一句正经话。

刘百顺的老伴急疯了,不久后,从崖上跌下来,尸首过两天才叫人发现。刘百顺一万个后悔,心灰意冷,窑都快塌了,也不管,傻子似的日夜在野地里游走。这可就委屈了窑洞边土坷垃圈住的那群羊,一只一只精瘦如狼,饿得咩咩叫。五班战士让刘百顺硬拉到窑里住下了。老汉有老汉的道理,他的三个“狗子”当的是国民党兵,说是有“邪气”盈门。老汉要解放军上门帮他“冲冲晦气”。排长对五班长吕玉山说:“这是个特殊任务,要想法给老汉送点温暖……”

刚打过青化砭,大家心头都有股喜气。战士们凑一起嘴上离不开两个数字:我军以265人伤亡消灭敌人2900余人。“这就叫‘牛刀杀鸡’的战术呗,集中优势兵力,歼敌有生力量,不计一城一池的得失,嘿,宰头驴的工夫,完事了!胡宗南还吹他妈的牛,说咱们‘不堪一击’,他才是个不堪一击的蠢蛋哩!彭总说了,让咱休息两天,把敌人往这边调一调,照青化砭的样子再打他一两仗……”不管彭德怀有没有这样说过,反正战士们中间传得有声有色,那种自豪感和信任感以及怦怦跳着的热情劲儿,伸手就能摸得着。有战士还编了顺口溜:“胡宗南,真叫笨,钻进彭总‘口袋阵’;数千官兵当俘虏,气得老蒋丢了魂。”

五班长吕玉山不善言谈。这晚临睡觉时他把全班集合起来说:“瞧这仗说打又得打了,趁这两天天气不错,又在休整,咱给老刘头收拾收拾窑洞吧!”说干就干,第二天大清早,五班九个战士一一分了工,刷尘的、抹墙的、牧羊的,还抽出两个小组的“兵力”,在原窑洞旁边给刘百顺老汉另打一孔新窑……全班像蹲下来过日子一样忙乎开了。

消息一传十、十传百,不到晌午整个山村都传遍了,许多乡亲都赶来帮忙。说:“这是看解放军的面子!要是看他三个儿子都当国民党这点,就不帮他。”

来帮忙的老乡手里都不空着,最不济也拎几个窝头,那是带给五班的慰问品。部队刚住下那些日子,见天都有一拨一拨群众赶来慰问,差不多倾其所有,牵羊抱鸡、挎着鸡蛋筐,还有鞋垫、棉布什么的。战士们怎么推辞也不管用,陕北老乡倔得很,送来就得收下,要谁家不要谁家,谁家拿得多谁家拿得少,都要比着。他们有他们的道理,“咱们队伍讲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不拿群众一针一线这我知道,可我们老百姓也不是白给了你们,你们来了,老百姓种地打粮食,羊啊鸡啊啥都有了。你们不收下,国民党来了,全都抢了去,我们又不情愿”。有的人拉来拉去眼泪都拉出来了。

这几天,部队像是过年一样,哪个炊事班都有一点儿荤菜。中午,五连把帮助刘百顺打窑的乡亲们都留下,炊事班多熬一锅汤,军民一块儿吃了顿“团圆饭”。吃饭时,吕玉山四处找不见刘百顺。直到天黑,还是不见老汉人影。忙活一天,新窑挖成了,吕玉山带着全班战士守在充满新鲜黄土气息的窑洞里,眼巴巴地等主人回来。

“班长,老汉八成去了蟠龙。昨晚他还念叨来着,说是要去找他三个‘狗子’,要亲手拈耳朵把他们拉回来。又说村人得信,有他闺女消息……”放了一天羊的李柱不紧不慢地说。大家也七嘴八舌发表看法,有人支持李柱,也有人反驳李柱,说老汉见天挂在嘴上的话信不得。这时,排长来了,没进门就喊“吕玉山、吕玉山”,吕玉山班长应声出门。战士们一起窝到窑口,隔着木格子伸长耳朵听排长跟班长说话。

排长告诉吕玉山,连部让他去一趟。吕玉山不解地问:“咋回事儿?”排长说:“你去了就知道了。”战士们听到这里,憋不住一齐冲出窑洞,围着排长打听,是不是要打蟠龙?自打部队从青化砭撤下来转到此地隐蔽,战士们不知在哪里得到消息,都以为下一仗是打蟠龙。排长见大家问得急切,诡秘地一笑:“打蟠龙?谁说的?”说完,摇摇头,扬长而去。

夜已很深,五班战士谁也睡不着。大家趴在炕上越琢磨越离谱。有的说,是不是上级首长派老刘头到蟠龙帮咱们侦察敌情去了?也有的说,打下蟠龙一定要帮老刘头找回闺女。还有人说,胡宗南这回怕是长记性了,蟠龙肯定不好打。最后,话题聊到彭德怀身上。李柱瓮声瓮气地问大家:“你们猜猜,彭老总这会儿睡没睡?在忙乎个啥?”一时,七嘴八舌说什么的都有,可就是没人想到,彭德怀正对着毛泽东刚发来的一封电报生闷气哩!

这阵子,胡宗南的确在“长记性”,西安绥署对整三十一旅败绩的“得失检讨”已修改了好几稿,什么“兵力单薄”“疏于搜索警戒”“未走山地而用川道”“遇到伏击不能立即占领高地作坚强之抵抗”等。于是,胡开始津津乐道于大兵团行动,用“方形战术”搞宽正面集团式“滚筒”前进,八九个旅团黏在一起,数路并驱,同行同宿,鸡犬之声相闻。这样,既利于耙梳共产党军队主力,又不至于被共产党军队各个击破。殊不知,他的鼻子完全牵在彭德怀手中。彭德怀一直用小部队在敌兵团前后左右不断袭扰,而主力却隐蔽在距蟠龙据点几公里远的那条无名山沟养精蓄锐。这地方最危险也最安全,胡宗南做梦也想不到他每天挂在嘴边的“共产党军队主力”恰恰被他自己护在怀里!

毛泽东的电报让彭德怀和习仲勋犯了难。电报从总结青化砭战斗经验出发,提出“我军歼击敌军必须采取正面及两翼三面埋伏之部署方能生效,青化砭打三十一旅即是三面埋伏之结果”。可是敌人已经改变了战术,老皇历还管用吗?彭德怀说:“人家现在不走大道平川,专走小道山梁;不在房屋内设营,多在山头露宿;不单独一路前进,而是数路并列,10个旅1个方阵,纵横三四十里,再搞三面伏击,没有可能嘛!”

但这是主席提出来的,怎么回复呢?

“主席又怎样?主席的意图是希望我们野战兵团寻找战机,继续歼敌!”彭德怀冷着脸,“在这种情况下,我军应沉着冷静,耐心长期地疲困敌人,迫其分散,寻找弱点而歼之!”

你滚你的筒,我推我的磨,彭德怀就这样一连数日盘腿坐在土炕上,对着一幅破旧的陕北地图,静观云聚云散。他像个高超的魔术师,而胡宗南几十万兵马犹如一桶“稀汤”。他总是不停地搅动,让胡宗南不由自主地翻腾,然后他便捉住“马脚”。

几天下来,武装游行了200多公里的胡军,已是人困马乏,再没力气穷折腾了。胡宗南只好下令整一三五旅留守瓦窑堡(子长县),七十六师守延川、清涧,其余大批主力则统统往南撤。

彭德怀灵机一动,立即让一、二纵队在永坪镇抓住敌人二十九军尾巴狠狠敲它一下。结果,敌人一痛,马上掉屁股北上。同时,驻守瓦窑堡的整一三五旅也赶紧南下策应。

国民党整一三五旅代旅长麦宗禹确定放弃他的“深沟高垒”时,心里多少也有点儿犯嘀咕。但军令如山,胡宗南发了话,谁敢说半个“不”字?麦宗禹只好乖乖地将瓦窑堡守备任务,交给整二十四旅七十二团,而将自己的一三五旅拉出来,经羊马河,跟“强大”的整二十九军“约会”去了。为了心理平衡,他给自己找个理由:据说,联系上整二十九军,一三五旅便可由兵站补给到足够粮食和装备。

对于漫长的历史来说,胡宗南的破绽不过一瞬间的事。

彭德怀按照侦察兵的情报,在图上将几个标号轻轻勾画出来,不觉眼前一亮:南边是整一军和整二十九军的9个旅,北边只有麦宗禹的1个一三五旅,“9”和“1”遥相伸手,彼此接应之际,不正可以来一出“虎口拔牙”吗?彭德怀满怀信心地盯上麦宗禹。

此刻,胡宗南却还在那里得意,自从一、二纵队在永坪镇给他整二十九军尾巴扎了一刀之后,他反倒觉得如释重负了!虽然,挨打的整十二旅损失600多人,可毕竟抓住了共产党军队主力!胡宗南断定共产党军队主力已转移到靠近永坪的李家川、牡丹川地区,他咬牙切齿地决定,要彻底“扫荡”牡丹川以北并摧毁共产党的游击根据地。他下令整一军和整二十九军向蟠龙西北方向推进,而一三五旅自瓦窑堡南下目的,就是想用10个旅的兵力将共产党军队主力包起来一锅煮,在瓦窑堡以南地区创造一个惊天动地的“大捷”。

4月13日,正当麦宗禹召集他的第四○四团团长成曜煌、四○五团团长陈简和参谋主任朱祖舒等人研究第二天行军部署时,瓦窑堡西南桑树坪的一孔小窑洞里,也挤满彭德怀手下那群满身灰土的战友。他们都是各纵、各旅首长,这天天不亮便从部队赶来参加彭德怀的紧急会议。窑洞实在简陋,门窗都给胡军前几天拆去做了工事,门上只好挂起一片草帘子遮风挡雨。屋角的木床刚支起不久,是彭德怀晚上打呼噜的地方。简单的被褥和一张小木桌,上面摆着几个粗瓷大碗,不够每人一个;床边几条破旧的木凳,也不够每人一条。于是碗里的清水谁喝谁取,床下的木凳谁坐谁端,不喝水也不坐凳子的人,往墙角一蹲,便掏出小本子。彭德怀握着一根树枝,只用10分钟就淋漓酣畅地表达了自己的决心:以二纵和教导旅、新四旅在羊马河伏击从瓦窑堡南下的敌一三五旅;一纵在蟠龙西北牡丹川、云山寺一线吸引、阻击敌人主力9个旅。

这一仗关键在哪里呢?当然是看能不能把董钊、刘戡9个旅堵住。大家放机关枪似的讨论开了。彭德怀静静听着。话都说完了,他站起来,伸出一个指头:“抓一三五旅并不难,难的是拖住敌人主力!一是决不能让他们同一三五旅会合,二是要速战速决,不能拖延时间。否则,敌人增援上来,打不了一三五旅,我们还会腹背受敌。这个战役思想一定给部队讲清楚。”他沉吟片刻,把张宗逊叫到旁边,“你能把敌人9个旅堵上半天,我就赢了!”张宗逊皱皱眉头,想了想,咬着牙表示:“坚决完成任务!”

决心是定下了,但以解放军当时的装备与编制,要做到这一点绝非易事。张宗逊和廖汉生心里沉甸甸地扒拉一下,决定:以三五八旅在夏家沟、白家坪、李家岔地带积极防御,把敌整一军吸引向西;以独一旅和警七团在元子沟、云山寺一线,坚决阻击敌整二十九军。有了这个保证,彭德怀便信心百倍地给教导旅、新四旅和第二纵队下达任务,命令他们分东、西两面在羊马河地区设伏,往死里收拾麦宗禹。

交代完任务,彭德怀照例跟旅团长们握握手。握到张宗逊和廖汉生时,他叹了口气:“……难为你们了!枪还是这个枪,炮还是这个炮,野司什么也给不了你们,可这一仗只能胜不能败!从现在起,每天只让敌人前进5到10里!”

张、廖二人都说请老总放心,一纵什么硬仗都打过,这次就是拼光了也得把敌人九个旅顶住……

彭德怀重新用力握了握两人的手,说:“你们先回去,等我给主席和军委的作战报告草拟好了,去一纵看看部队!”

张宗逊和廖汉生交换一下目光,高兴地说好。当即决定,让彭总去看看王尚荣的独一旅。这时,恰巧王尚荣过来了。听说彭总要去看部队,王尚荣特别兴奋,急忙给彭德怀敬了个礼,说:“老总,就是嘴啃牙咬,我们也把敌人拖住,让胡宗南那小子哭天抹泪去吧!”

真豪杰以一当九掩护羊马河,假旅长九九归一冒充共产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