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千里挺进大别山

一、千里跃进

一九四七年八月

徐州

黄泛区

郑州

晋南

1

郭汝瑰放下电话,若有所思。

高参顾鸣岐问:“什么消息?”

“空军报告,东平湖与黄河间三角地带共军甚多,正在北渡黄河。”

顾鸣岐笑道:“昨天报告,说共军大队人马已越过陇海路,怎么突然又北渡了?”

一直沉默不语的顾祝同抬起头:“总裁判断英明。看来刘邓北渡是真,越陇海路是诈。”稍停,顾祝同一扫脸上的阴云,“刘伯承、刘伯承,你还是怕决战嘛!”

郭汝瑰不安地问:“钧座,我们到底该防哪一头呢?”

“两头都防。”显然顾祝同也在思考这个问题,“一头向陇海路增兵,不管是真是诈,堵住他不许继续南窜;一头控制河防,不让他蹿回河北。”

顾鸣岐急了:“总座,你真的相信刘伯承会退回河北?”

“又是这个问题!不回河北他还干什么呢?进犯徐州?显然不是。在鲁西南与我决战?显然也不是。你还有什么高见?”顾祝同脸色非常难看。这些天,这个问题把他折磨苦了。从内心讲,他怀疑刘伯承会退向河北,空中、地面得到的情报也证实了他的怀疑,但他又分析不出刘伯承“南窜”的目的何在。为了不使会战再次失败,再次辜负总裁的厚爱与期待,顾祝同离开了远在后方的徐州指挥部,在商丘住了数日,又移至郑州亲自坐镇部署鲁西南各路兵团。他越接近战场,越感到有重新估量共军战略企图的必要。他匆匆返回徐州,在电话里向蒋介石作了汇报。

蒋介石语气生硬:“身为将帅,最忌三心二意。曹操用兵最大长处是‘得策辄行,应变无穷’,‘见敌之虚,乘而勿假之’。刘匪之虚已经暴露,就要乘势追歼,不给他以逃窜的机会。他们忽北忽南,是迫于我五路大军的威胁,怕被全歼于黄河滩上。告诉罗广文,他的使命只有一个,就是穷追猛打!刘伯承跑到哪里我们就追到哪里,直到将其全部歼灭。这种时候还讨论共军要干什么,要逃到哪里去,毫无意义,更无此必要。你说他要逃到哪里去?我看刘伯承自己也未必知道。这叫抱头鼠窜,慌不择路!”

放下电话,顾祝同已是满头大汗。一连数日,上报情况均由郭汝瑰代行,唯恐再触犯了总裁。现在顾鸣岐又提出这个问题,委实令他烦恼。他坚决地对郭汝瑰说:“你速令邱清泉兵团堵住黄河各渡口,罗广文兵团仍追击南下之敌。把这两头堵住,就很有可能逼迫共军与我在鲁西南决战。不堵两头,南面出问题不得了,北面出问题更了不得。刘伯承真要是退回了河北,我们就要承担抗命之罪!”

言毕,他使劲拍打了一下沙发扶手,烦躁地走出指挥室。

徐州陆总副司令韩德勤走进来。连日的山东奔波,使韩德勤脸上暴着风割日晒的白皮儿。他笑嘻嘻地坐在沙发上,两条腿跷上扶手,很惬意的样子:“昨夜一觉到天亮,睡得香!”

郭汝瑰递上一杯茶:“副座劳苦功高,好好休息几日吧。”

韩德勤从衣袋里摸出一只精巧的酒瓶,一仰脖儿,喝了一口,擦擦嘴,说:“诸位,有兴致没有?纯正的洋河大曲。呃?墨三呢?”

“总座刚出去。”

韩德勤看了看一直沉默不语的顾鸣岐:“高参似乎闷闷不乐!”

顾鸣岐苦笑:“又有什么可乐的呢?我又没有副座的雅兴。”

“境由心造嘛。我要没这点儿本事,早愁白了少年头。”

韩德勤这年五十五岁,长顾祝同一岁。他是江苏泗阳洋河镇人,从陆军小学开始,就与同乡顾祝同在一起,关系甚密,结为“把兄弟”。以后两人又同考入保定军校,立下誓言:有福同享,有罪同当;谁将来在仕途上有作为,一定相互提携,并足长进。

顾祝同不食前言,飞黄腾达不忘同窗厚谊,一直把这位不怎么走运的韩德勤放在左右。内战开始,顾祝同任郑州绥靖公署主任,韩德勤任公署副主任:后成立陆军总司令部徐州司令部,顾祝同任总司令,韩德勤任副司令。这位副座确属乐天派,抿几口小酒,更悠悠然如神似仙,言谈举止随随便便,无拘无束。因此下属在他面前也较随便,甚至冒犯几句,他也不放心上。

韩德勤又喝了口酒,问:“鲁西南又有什么不妙吗?”

不待回答,又道:“统兵决策本来就是件头疼的事,加之对手又是刘伯承,头疼更加三分。郭汝瑰,听说你见过刘伯承?”

郭汝瑰本来就有“通匪”之嫌,最忌这种话题,忙道:“仅仅是见过一面,如此而已。”

郭汝瑰是四川铜梁人,在中学读书时就知道四川出了个无敌将领刘伯承。真正见到刘伯承是在一九四六年。作为工作人员,他加入了“国、共、美”三方的军事调停处。为调停内战,郭汝瑰随军调小组出巡各地,三月三日由徐州飞赴太原,中途在新乡停留,见到了刘伯承。郭汝瑰脑子里的刘伯承是个瘦长多智的形象,真实的刘伯承伟岸沉默之状完全出乎他的意料。由于是中途短暂停留,以致郭汝瑰没有机会对这位久已景仰的将军说一句内心激动之语。三月四日,他们到了中国共产党的首府延安,领受了西北的苦寥,也看到了一个充满活力的新天地。朱德总司令设茶点招待,除糕点之外,还有牛奶。马歇尔惊喜地问:“哪来这么多牛奶?”朱德微笑作答:“我养了一群奶牛。”郭汝瑰“哟”了一声,这实在是太令他吃惊了,堂堂总司令竟养了一群奶牛。

虽然军调最后以失败告终,但此行的印象对郭汝瑰太深刻了,任日后风云变幻也无法磨灭。蒋介石的独裁和国民党内部的腐败及派系斗争愈烈,郭汝瑰内心的痛苦愈剧。奇妙的是,风传郭汝瑰“通共”最甚的一九四七年,也是郭汝瑰“一年三迁”飞黄腾达的一年。这给貌不惊人、精明超群的郭汝瑰涂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恨得一些同僚背后称他“郭小鬼”。是人,是鬼,还是神,没人弄清楚。郭汝瑰自知临深履薄,谈吐更加小心谨慎。

韩德勤见郭汝瑰对他的话很敏感,宽厚地笑笑,说:“刘伯承任川军第二混成旅的团长时,我任他的中校团副。有一天野外演习完毕,回驻营地的途中,他说‘开进就是向敌前进’,我说‘不是,这是个有一定战术含义的术语,是行进间对敌阵地进攻’。刘伯承未反驳,也未表示同意。回营时,因天气热,我们身上都湿透了。我忙着擦身换衣,还未完,刘伯承进来了,一身汗透的衣服还未换,手拿一本翻开的书,指着对我说:‘开进的意思,我未弄清楚,恐怕还有许多人不清楚。你把这个术语通报全团吧!’”

顾鸣岐说:“久闻刘伯承满腹经纶,原来治学如此严谨、虚心。和这样的对手交战,若不用心研究,恐怕……”

次日,《中央日报》刊登了邓文仪就中原情势、重点进攻以来的东线情势发表讲话:

山东共军败北,已了若指掌。为策应山东而窜扰鲁西南之刘伯承残部又陷入泥潭,一部在黄河南岸成了死棋,一部在单县、曹县、虞台彷徨,一部抱头鼠窜误入睢杞包围圈内。强大国军已完全控制鲁西南局面,最后决战即将展开,聚歼顽敌指日可待。此乃委员长之英明决策,顾总司令亲自指挥者。

顾祝同扔下报纸,微合双目,戴一粉红钻戒的手指轻轻敲着沙发扶手。他脸上的表情,与其说是平静,不如说是麻木。

郭汝瑰走进休息室,惴惴不安地报告:“钧座,空军报告,刘伯承的先头部队出现在太康、柘城一线。”

顾祝同一下子睁开眼。

顾鸣岐急匆匆走进来:“总座,种种迹象表明,刘伯承确实在战略转移!”

顾祝同:“怎么个转移?转到哪里去?”

郭汝瑰:“我看有两个可能,一、转向豫皖苏;二、转向豫西。近日陈赓扬言要由晋西南渡河,与刘邓打配合。”

顾鸣岐:“无论怎么看,刘伯承绝不会再退回黄河以北。我们应该立即把几路兵团压过去,围堵包抄。再这样防北又防南,南路军受命近敌又不敢全力压上,最后岂不弄个鸡飞蛋打?”

顾祝同抬起身子想站起,不知想到什么,又坐到沙发里,那只手依然敲着扶手,节奏不紧不慢。

“钧座,还是要报告主席。现在不说,将来出了大纰漏,责任还在徐州司令部。”郭汝瑰声音不高,但分量很重。顾祝同不点头也不摇头,只是深深叹口气。郭汝瑰知道话他是听进去了,只是有难处,便又道:“钧座,我向主席禀报。”

“好,很好。”顾祝同的背离开沙发,十分感激地看着郭汝瑰。

郭汝瑰走回指挥室,沉思片刻,拿起通往南京的电话,向蒋介石报告:“刘伯承、邓小平所率主力已过陇海路,似有被迫窜入或穿过黄泛区迹象,但不能完全排除向东或向西流窜。”

蒋介石说:“很好,很好。刘伯承进入黄泛区,便是越过生线进入死线。四十里泽国,前无接应,后无补给,又是极端疲惫之师,无疑是慌不择路才有此举。严令部队穷追不舍,他是过不了沙河的。东面有津浦路,西面有平汉路,谅他也飞不过去!”

顾祝同已经坐在指挥室里,情绪大见好转,眼睛也有了活力。

顾鸣岐说:“刘伯承真要过黄泛区必是有准备,很难说他就过不了沙河。”

顾祝同问:“依你之见呢?”

“从陇海路抽出两个师,乘火车南下,直插沙河南岸待敌。”

“穷追之外再加一堵,很好……”顾祝同突然又转念,“不能不留后路。万一刘伯承打回来,或陈毅出兵背后,陇海路抽走两个师,岂不铸成大祸?”

郭汝瑰心里好笑,刘伯承真真地把个顾祝同诈成了惊弓之鸟。

这次,顾祝同亲自向蒋介石禀报了他的想法。

蒋介石说:“你考虑得周密。不过,不必太过虑。只要锁住平汉路,陈赓过河也没什么作为——他不能会合刘伯承,刘伯承也休想会合陈赓。只要加强追歼兵力,两厢不必多顾忌。你的毛病就是优柔寡断,致命的毛病!”

放下电话,顾祝同狠瞪了顾鸣岐一眼。

2

宇宙洪荒,混沌初开。岁月一下子从将士们的眼前倒退了五千多年,他们看到了司马迁《史记》中描述的远古时代:汤汤乎洪水滔天,浩浩乎怀山裹陵……

举目茫茫一片,四望苇草荒芜。极目处或一株枯树梢露于黄沙滩头,或一座屋顶小岛般“浮”在水中。野雁、老鹰扑棱棱从苇草深处飞起,一两声啼鸣,反衬出无边无尽的凄凉和幽静。

十年前蒋介石为抵御日本人,一个炸坝命令,河南、安徽、江苏三省一百二十五万生灵被推入洪水之中。曾经是村镇密布、桑陌交织的锦绣田园葬于水底,八十九万人死于非命。当年的《中央日报》报道这一惨景曰:“洪水猛溢,尸漂四野;赤地千里,饿殍载道……”

今天,凄凉的黄泛区在沉寂了十年后第一次有了生气。步兵、骑兵、炮兵、辎重、担架、大车一齐走入黄水,形同潮汐后赶海的人群。哗哗啦啦的蹚水声,吆喝牲口的急促呼喊声,各种车辆泼搅泥水的轰鸣声,混合成中国历史上第一次千军万马徒涉汪洋泽国的悲壮交响曲。

闷热的蒸气直腾腾地从黄水污泥中升起,腐烂腥臭冲鼻而来;火红的太阳直射在人们的背上,燎皮般地炙疼。十年淤泥,处女地一朝被踏动,深粘难拔,前脚走后脚陷,使劲越大陷得越深,仿佛有磁铁吸着,歪歪扭扭拔不起,一屁股就跌进黄水里。马匹的驮鞍早就卸下了,各种火炮也都尽可能地拆散,由人肩扛身背。骡马奋力地竖起双耳,昂着头,嘶鸣着,越挣扎,越下沉。美国造十轮大卡车的轮子,越旋转越往下钻。行进不到八里,中暑晕倒一片。

刘伯承拄一根棍子,蹚着黄水,走在战士中间。受过枪伤的右腿沉得像根石柱,突然一个趔趄摔在水里,浑身上下全糊上了黑黄的泥巴。他嘿嘿地笑着,像个戏水的顽童。战士们抬来担架,他不坐;搀扶他,也被他推开了。邓小平不远不近地走在刘伯承身旁,裤腿也不挽,一步一拔,腰板笔挺,像在操场上“拔慢步”,一个跤也没摔。

刘伯承说:“你们看二号(邓小平代号),咱们学学他嘛。”

效果还真不错,行进的速度开始快起来,晕倒的现象也奇迹般地减少了。

天空由远而近响起轰鸣。

李达高喊:“注意防空!隐蔽!”

人们纷纷扑向那一丛丛一片片的水草、芦苇……

侦察机、轰炸机过了一批又一批,几乎贴着水面飞;机枪子弹打得泥水面腾起了一片片黑雨;炸弹掘起黄水泥浆,一掀几丈高的水柱。没来得及隐蔽也没有地方隐蔽的“太平车”、骡马、遭轮番扫射轰炸。押车的战士趴在车底,许多人与车辆、牲口同亡。

“太平车”是豫东的特产,木车身木车轮,又大又笨。木头轮子咬着木头轴,滚动起来嘎吱嘎吱叫唤得挺响,就是慢慢腾腾。遇到个冈冈坡坡、沟沟坎坎,牲口挣死般地拉,押车的死命地推,简直原始到了极点。这样的车一个旅有五十多辆,伤员、粮食、弹药全都靠它拉载,是主要的运输工具。打起仗来,“太平车”不太平;而进了黄泛区,那就不仅仅是不太平了——窄窄的木轮子接地面积小,一轧下去就滚不出来。当地的向导帮着把木板、干草甚至棉被垫在泥浆里,才救出了陷在淤泥里的车马。被泥水泡涨的木轮子艰涩地滚动不了几下,就又陷进去……伤员们不顾阻拦,从车上跳进水里;粮食、弹药也被战士们扛起来。即便这样,只有自重的太平车仍然时不时地陷进泥里动不得,气得车夫和战士大骂。

刘伯承从车队旁经过,发现车辆超出了规定的数目。他驻足在一辆陷在泥中的太平车前,拉开伪装布,发现里面竟是太行山的煤、山西的陈醋、山东的大葱……他的脸一下子阴了,阴得很沉:“天上飞机炸,后面大兵追,我们这是破釜沉舟打天下,随时准备牺牲自己的性命!这些鸡毛蒜皮值得装上大车吗?红军长征北上,是吃皮带、草根、树皮过来的。到大别山还想着吃香喝辣,不脸红吗?”

邓小平也拉下脸:“三令五申要节省民力,让他们的力量更有效地用于革命战争,为啥子超过规定征用车夫、车辆、牲口?我们不是赶大集!如此严重的局势,还拖着醋呀葱呀,你们的脑壳是怎么考虑问题的?”

管理科科长深深低着头,检讨说:“是我错了……我重新调配,把大车尽量放回去。”

刘伯承:“仔细检查一下,除了弹药、文件、粮食,其他都丢掉!”

刘伯承、邓小平继续艰难地跋涉,脸色都很难看。

刘伯承叹道:“放回去几辆大车不难,难的是打掉这些干部的小农意识,根深蒂固的小农意识!你看看,有的干部把新缴获的捷克冲锋枪当扁担使,而汉阳造的那杆破枪他却舍不得交上来。从鲁西南出发的时候,我让一个参谋去侦察黄河流速流量,他回来报告说:‘吸一袋烟的时间,水流六十步。’吸一袋烟是多长时间?一步是什么标准?游击习气!思想水平永远停留在‘小米加步枪’上!这是最最可怕的,与现代战争极不协调!”

邓小平摸出一包烟,发现烟已经被泡得稀烂,他狠狠地摔出好远,说:“无论政治素养,还是军事素养,都是我们的干部亟待解决的问题。有的同志满足于冲冲杀杀,一听说让他参加轮训学习,就问‘我犯了啥子错误啦’,似乎学习是一种惩罚,只有犯了纪律和错误才需要学习。”

“这正说明无知!”刘伯承叹了口气,望着西坠的落日,说,“革命胜利了,我一定要办一所军校。治军必先治校,让这些具有实践经验的同志坐下来,塌下心,学习一些军事理论。”

血红的夕阳斜照在刘伯承身上,他奋力地一步一拔。邓小平深深理解这位治学严谨、治军严格的“师长”。一九二六年,他在起义军中就创办了军政学校并兼任校长;红军时期,他担任红军大学校长;解放战争时期兼任晋冀鲁豫军区军政大学校长。凡是他统率过的部队都办有军政学校、随营学校,实在没有条件的也坚持办定期轮训队、参训队。鲁西南一仗接一仗,又有南下大别山的繁冗运筹,可他还是在戎马倥偬中完成了重校《合同战术》译文。他感到部队急需军事理论指导。

邓小平说:“革命胜利后,你办军校,我还给你当政委。”

刘伯承说:“果真如此的话,我们的学校一定能办成世界第一流的军校!”

不远处有争吵、喊骂声,刘伯承、邓小平顺着声音走过去。

几门美式榴弹炮和几辆十轮牵引车陷在淤泥中,一个炮兵坐在炮架子上,抱着头,一动不动。炮兵营长挥舞着手,对着懊丧地站在泥水中的炮兵们吼道:“把他给我拖下来!你们聋啦?娘的,老子指挥不动你们啦?”

两个炮兵不情愿地走过去拉炮架子上的战士,被那个战士一甩手,推倒在泥水里。

“李二狗!你真成疯狗啦?”

“疯狗就疯狗!反正谁也别想炸我的炮!”

“你还他娘的是个班长!这是命令,你懂不懂?!”

“命令?谁下命令也不能炸!要炸,你们连我一块儿炸吧!”

炮兵营长无可奈何,突然发现刘邓首长,急忙举手敬礼。

刘伯承走近李二狗,温和地说:“炸炮谁都心疼,这是不得已。就是留着炮,过了黄泛区,到南边尽是山路,炮也没法行动。”

李二狗不知道跟他说话的是什么首长,还梗着脖子,火气挺冲:“炸!炸!炸!你们就知道炸!可你知道这门炮是咋得来的吗?”两行泪决堤一般夺眶而出,把脸上的泥冲出两道沟。

去年十月,在鄄城战役中,李二狗带领四班战士冲在最前面。借着阳光的反射,他突然发现前面有个东西在闪光。他命令全班停止前进,一面火力封锁这个奇怪的目标,一面命令队伍突击组员秦元兴爬到前面侦察。一会儿,秦元兴回来报告,那是一门榴弹炮,敌人正在挖工事。李二狗一听是炮,高兴得简直发狂。他立即命令匍匐前进,夺下那门炮。榴弹炮像磁石一样吸引着全班。爬!爬!爬!在离炮三十米的地方,战士王永福牺牲了;在离炮十四米的地方,副班长李正荣牺牲了。距离越近,弹雨越密。爬到大炮跟前那一瞬间,战士张三功、张玉琪又倒下了。鲜血溅满了炮身,染上了血色的大炮显得更壮观了。李二狗、秦元兴面对大炮宣誓:“全班就剩下咱俩,打死也要把它保住!”敌人拼命反击,企图夺回阵地。后面的大部队冲上来,发现已经负了伤的李二狗和秦元兴紧紧地抱着大炮轮子……

“首长,它不是炮,是俺四班的人啊!”李二狗泣不成声。

刘伯承:“小鬼,要看到将来。将来,我们会有很多的炮!”

邓小平:“同志,我们后面有追兵,炸炮是总指挥部的决定。”

炮兵营长急眼了:“快下来!”

李二狗仔细辨认面前的首长,似乎意识到什么,跳下炮架。

刘伯承、邓小平相视一笑,离去了。

炮兵营长瞪李二狗:“还犟!那是刘司令员、邓政委!”

李二狗猛地抬起头,惊讶地望着在泥水中跋涉的首长,突然转身动手卸炮栓。

营长:“还干啥?”

“留个纪念!”

落日西沉了,晚霞殷红,几声沉闷的爆炸声响起。

申荣贵问卫士长:“是炸炮吧?”

卫士长不语。行进的队伍停下来,千万人转身回望。

刘伯承、邓小平没有回头。

黄昏,部队走上一片辽阔的沙坡,地图上标着“陈园集”。从地名判断,也许当年这是个繁华的集镇,现在却只剩下一副形骸:高低不平的沙地上,这里一堵瘫墙,那里一片瓦砾,茅草稀稀拉拉地摇晃着,像一片荒凉的乱坟冈。

休息号声响了,一身泥水的战士们像一堆泥,倒在沙地上就睡,饭也没人吃了。刘伯承在李达的陪同下四下巡视,他心痛地看着酣睡的战士,说:“赶紧布置防空警戒!”

李达:“部队太疲劳了,休息时间延长两个小时吧?”

刘伯承沉默着走了几步,果断地说:“不行。才走出二十多里,若再延长休息时间,天亮前走不出黄泛区。参谋长,慈不掌兵啊!”

刘伯承在一堵断墙下席地而坐,皱着眉头伸直腿,靠在断墙上。他摘下眼镜,揉着红肿的眼。

李达对刘伯承说:“你合合眼,休息一下。我去看看大车队过来没有。”

刘伯承:“等等,制图科不是来了三个女同志吗?让柴成文去看看她们,有困难帮助解决一下。”

“柴成文?”李达奇怪了,这跟情报有什么关系?

刘伯承笑了:“你这个参谋长,没掌握情报处长的全部情报。”

于乔三个人狼狈透了,在泥汤里拔了二十多里,不知摔了多少屁股蹲儿。摔来摔去,于乔、陈晓静连背上的行李丢了也不知道。此刻三个人正躲在一座没有屋顶的四壁破墙内。

陈晓静斜歪在地上,发现于乔裤子上的颜色不对。

“于乔,看你的裤子!”

“怎么啦?”

“色儿不对。呀!你……来‘那个’啦?你可真会添乱。”

于乔嘻嘻地笑着。

黎曼瞪她们一眼:“还笑!这么脏的水,看泡出病来!”

于乔懒懒地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它偏挑这个时候来,有什么法子呢?”

黎曼从背包里抽出一条裤子:“多亏夹在被子里,还没湿透。快换上。行李丢了都不知道,没见过你们这样的兵!”

墙外面有人喊:“黎曼!黎曼!”

“谁呀?”

“柴成文。”

黎曼:“柴处长请进来吧。”

柴成文走进了没有顶的屋里,一看三个人的样子,笑了:“一身泥又滚上一层沙,真成了土地爷啦!”

陈晓静:“是土地奶奶。哎,柴大处长,等会儿让于乔坐大车吧。”

“别听她的,我才不坐呢!”

柴成文看看于乔,发现了裤子上的血,一惊:“你负伤了?”

三个女兵捧腹大笑。柴成文被笑得莫名其妙,心里为于乔着急,有些冒火:“有什么好笑的?!包扎没有?真是胡闹!”

说罢,柴成文就往外走。

“回来!”于乔喊,“谁说我负伤了?!自己胡闹还说别人……”

柴成文停住脚,这才转动起不曾转动的那一根“筋”,脸腾地红了,再不敢看她们一眼,夺路而逃。

黎曼话音追过去:“要两条裤子,她们俩的行李跑丢了!”

陈晓静:“呆鸡!还是情报处长呢!”

黎曼:“这话不公正,哪个情报处长也不负责这方面的情报。”

于乔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入夜,千军万马又开始跋涉。

月光白花花的,先是铺在沙土上,渐渐铺到明晃晃的水中。

还是“拔慢步”。有几个战士见左右没有女同志,干脆把裤子脱下,往脖子上一缠,腿上立刻利索多了。此经验一传,大家纷纷效仿,月光下白亮亮一片屁股蛋子。

李达问:“他们搞甚名堂?”

参谋说:“‘精兵简政’呢。”

李达明白了,些微笑笑,没再说什么。

柴成文借着月光找到于乔。

“后勤紧张,只要到一条裤子,你跟陈晓静倒替着穿吧。”

于乔接过裤子,柴成文碰到她冰凉的手,心疼地问:“你行吗?”

“行。”

“过了黄泛区,骑我的马。”

于乔漂亮的大眼睛一闪一闪:“从北平到太行山,我走穿了七双鞋底。法学院女生篮球队,本人打中锋,一口气可以打全场。嘿嘿,你看我需要特殊照顾吗?”

于乔虽出身名门,又是高等学府的洋学生,但此时泥水裹身,短发齐耳,满脸东一道西一块的污痕,委实不见一丝娇弱之气。三十出头的柴成文从于乔身上发现了女性的魅力和柔韧的蕴藏力。

他动情地望着她,不愿离去。他们相识一年了,总是匆匆相见,匆匆相别,像这样能并排走一走的机会也很少。

月亮越升越高,北极星闪闪烁烁。

黄水汪洋泛着明晃晃的光,千军万马在如烟似纱的月光中晃动,哗哗的蹚水声搅碎了月夜的寂静。

“快!跟上!后面有追兵!”口令从后面传来,越传越急。

哗哗的搅水声越来越响。

3

蒋介石如梦初醒。刘邓过了黄泛区,又直逼沙河。共军并非“慌不择路”“抱头南窜”,而是有目的地直奔大别山。蒋介石立刻意识到:在中原这个棋盘上,毛泽东又耍了他一回,胜了他一筹。

激怒之下,他飞临郑州,拍桌子,摔战报,“娘希匹”骂了一通,质问顾祝同:“为什么追不上一支疲惫之师?!”

“黄泛区徒步难行,车炮辎重更难行动……”

“娘希匹!刘伯承身上背着舟桥了吗?他能走,为什么你们就追不上?立刻给我下死命令,限期追上刘伯承!追不上刘伯承,不必给我写战报!”明明是蒋介石的错误判断造成了战略部署的失策,顾祝同、郭汝瑰、顾鸣岐却谁也不敢回嘴。

为着追上刘邓,蒋介石用上了近三十个旅;还不放心,回到南京又命令空军司令周至柔派飞机空袭刘邓,投重磅炸弹轰炸刘邓南下必走的五条河流的渡口。蒋介石愤愤地说:“就算他刘伯承走出黄泛区,也绝通不过拦在他面前的五条大河!”

从七月十八日拂晓到二十日深夜,数十架飞机对沙河两岸展开了大规模的轰炸,炸毁了周围的大小村庄,平均每村至少落弹五枚以上。新站集先后被炸二十一次,落弹一百二十余枚。只是,刘邓大军此时已全部渡过沙河,周至柔派出的“神勇飞鹰”们空劳神了一番。

蒋介石急令军务局局长俞济时:“速命张轸从周家口,张淦从淮阳,夏威从涡阳,向刘伯承前进方向斜插过去,截住去路;令程潜从平汉路调整编五十八师,由漯河向东插到汝河之南待敌!”

4

陈赓大叫:“糟!糟糕!”其实,这声喊也只有他自己能听见。冲击着山峡呼啸而出的黄河水百里轰鸣,砸地撞天。陈赓一下子被变化无常的黄河击蒙了:怎么一夜之间河水猛涨数丈?人马齐备,日夜繁忙,准备了近一个月,要渡河了,竟出现了这种情况!

陈赓从管理员嘴里拔出烟袋锅,往地上一蹲,吧嗒吧嗒地抽起来。没几下子,哇地吐了,吐得很厉害很彻底,五脏六腑翻江倒海,黄绿的胆汁也吐了出来,苦得他伸出舌头不敢缩回。

警卫员吓坏了,递毛巾,递漱口水,心里也纳闷:司令员虽没抽烟习惯,但偶尔解闷儿吸几口也从不碍事,今天是怎么啦?

陈赓下令指挥部,在距渡口不到八里的一个村子安营扎寨。顷刻不息的黄河跑水声,使他坐立不安,甚至揪掉了头发、胡子。那水声似千军万马在奔腾,一会儿幻作尾追刘邓南下大军的数十万气势汹汹的追兵,一会儿幻作陕北胁迫毛泽东和中央总部机关的胡宗南二十万大军。

重兵压境,想出豫西只有南渡黄河。可眼下就是“破釜沉舟”,砸了锅,沉了船,也渡不过这条疯蟒般的黄河啊!

飞蛾齐集油灯前窜来窜去。蚊子一群一群,忙忙活活,逮着陈赓乱咬。陈赓丝毫没感觉,他提着沉重的笔给中央、刘邓拟电报稿,写了撕,撕了写,再撕再写。他知道,毛泽东、刘邓期待他陈赓的是什么。终于,他重又掂起千钧之笔:河水暴涨,此刻难以渡河,焦急万分!只要河水降至打不翻船,我即率部抢渡。

鸡打鸣了。陈赓趴在桌子上打了个盹儿,睁开眼问警卫员:“我的胡子白了没有?”

“没有。”警卫员莫名其妙。

伍子胥过昭关,一夜愁白头,他陈赓看来比伍子胥经折腾。

陈赓脸也未洗,带上情报科科长又到了黄河边。水比昨天又涨了两尺。他们找到有经验的船夫询问水情。船夫抽着陈赓递过的纸烟,说大概这次涨水不会持续太久,时序还未到秋雨连绵的季节——那时候洪水一下来,几十天也落不下去。

陈赓稍稍放心,他参照山间河流水情作了研究,又发电给晋绥边区,了解陕北和晋西北黄河上游的水情。复电很快来了:陕北近日未下大雨,黄河水位也不高,只剩下渭水情况不明。

陈赓心情好转,捋着胡子自语:“你白不了喽!渭水那条河没什么了不起的!”

刘邓复电:

我们这里情况不太紧急,你们晚一些天过河没有关系。渡河要确保安全,不能着急。

陈赓读着电报,心头一阵热。自抗日战争八路军一二九师成立以来,陈赓曾长期跟随刘邓左右。两位首长的博仁体恤、宏达伟岸。常常使陈赓感叹不已。他经常说:“我吃的是刘邓的饭。”这是陈赓的肺腑之言。

陈赓把电报递给左右的同志看,刚刚好转些的心情又忧郁起来:“刘邓首长对我们多么关心,为了我们安全渡河,说他们不紧急。屁股后头跟着追兵三十多个旅,能不紧急?毛主席这盘棋是三军配合,两翼牵制。我们这支西路军在全局中举足轻重,不能因为我们渡河不成而打乱了战略反攻整盘棋。河水稍有退势,立即渡河!”

水位一天没有退势,又一天,两天过去……到了八月二十一日,洪峰减了些气势。虽然余威还盛,堤岸仍像地壳崩裂似的微微抖颤,陈赓还是决定二十二日利用暗夜渡河。他把各旅首脑召集在一起,摆出了他这几天反复思索的问题。陈赓提出了几个“怎么办”:一、如果敌人发觉我之渡河意图,偷渡不成怎么办?二、渡过去的一部分被敌人切断后路怎么办?三、占领敌滩头阵地受阻怎么办?

陈赓的四个旅长一个湖南人,三个湖北人。“天上九头鸟,地上湖北佬”,这几位都是人物。第十旅旅长周希汉竹竿一样精瘦细长,说话一板一眼,再紧急也如此,说大鼓书一样从容不迫。长着娃娃脸的第十三旅旅长陈康却是个急性子,活泼好动,哪里有他哪里就有一台戏。第十一旅旅长李成芳块头硕大,行军不出二十里,坐骑就仿佛驮着山,大汗淋漓,鼻喷热气,所以部下常常给他备两匹骡子。这个李成芳像尊泥菩萨,别人再热闹也似乎与他不相干,那张长而阔的脸没有春夏秋冬,而心里却明镜似的。

陈赓话刚落音,陈康便道:“这种时候渡黄河,在一般人眼里看来除非是疯子。国民党就是再高看咱们,也不信咱敢闯龙王庙。”

第十二旅旅长刘金轩接道:“我们渡河点多,长达几十里,敌人不可能弄清我们渡河的准确时间和地点。”

李成芳好像没听见陈赓的话,毫无反应,没有表情的大眼木然地平视着,似乎什么都看到了,又什么都没看。陈赓也不看他,却知道他那个大脑袋里面的机器在快速运转。这个“若愚”的李成芳是位“大智”者。

周希汉嘴上叼着自卷的“炮筒”,手上又在卷着另一支。不知道他抽的是些什么树叶子,又臭又冲。陈赓正想骂他,李成芳冷不丁地发言了:“司令员不必多虑。此时渡河有三利:西北野战军昨日沙家店战役消灭了胡宗南一个主力师,致使胡的部队陷于米脂以北,必然无力顾及我们渡河之事,这是一利;我刘邓主力跃进大别山,调动了顾祝同主力三十多个旅。敌后方空虚,我渡河地段的敌人仅以五个保安团担任一线防御,这是二利;河水暴涨,虽增加了渡河难度,却麻痹了河防阻兵,可谓天意助我,这是三利。因此,司令员所讲的三个问题都不可怕。万一——”

周希汉喷吐的浓烟把李成芳呛得连连咳嗽。陈赓从周希汉嘴上拔出“炮筒”,甩到地上。周希汉呵呵笑着,抬起左手——还有一支。屋子里的人都笑起来。陈赓是非常喜爱这个“炮筒”旅长的。和陈赓经历相仿,周希汉十四岁做新郎,在洞房花烛夜逃出家门,投奔革命。在十九年的戎马生涯中,他的险境不仅仅在战场。他被撤过职、被“开除”过军籍,甚至两次被张国焘下令处死。当了叛徒的红九军军长曾对着周希汉连发数枪,所幸枪法不准,一发未中。历尽了人世坎坷的周希汉像进过太上老君八卦炉的孙大圣,似乎世界上再也没有什么事能让他心惊肉跳了。一九四六年国民党的“天下第一旅”十万兵马杀至晋南,旅长黄正诚自恃所率部队装备精良、训练有素,他本人又是留过学、受过系统军事教育的中将指挥官,骄横恣肆,狂言天下无敌。周希汉从陈赓那儿领受了交手任务就开始卷他的“炮筒”,卷了一马褡儿,让警卫员背上,他自己叼上一支就去布他的阵了。他对这次的对手很满意。下棋他从不跟低手下,打仗碰上个硬手他便热血沸腾。这个黄正诚和他的“天下第一旅”令周希汉兴奋、激动,他盼望的正是这种真正有力度的较量。厮杀了一天一夜,周希汉杀得双目喷红。天亮时,黄正诚成了周希汉的俘虏。黄正诚被带到周希汉的指挥部,周希汉劈头一句:“你打得不错。”这次渡河,周希汉又是唱挂头牌的角儿,担起突击队的任务。

见周希汉又点燃了“炮筒”,陈赓也无奈,他用手扇着到处乱飘的烟雾,说:“周希汉,如果遇到第二、第三种情况,你怎么办?”

“我带一个营先过。遇到第二种情况,我在滩头固守;遇到第三种情况,我到山上打游击,等候后续部队。”

“你带哪个营走?”

“二十九团二营。”

“好,就这样。过河以后,只有前进、前进!”陈赓又道,“周希汉打游击不用留暗号,他走过的地方,‘炮筒子’一熏,三年不长草。”

刘金轩好抬杠:“三年寸草不生,他拿什么卷‘炮筒’?”

陈赓说:“本司令这次也抖一抖,玩个洋的。胡宗南的报话机咱可缴了不少,都调配给部队,这次渡河全部用无线电指挥。”

八月二十二日夜,先是霪雨霏霏,顷刻又大雨倾盆,直到次日凌晨才停住。但见河水翻滚,拍岸喧闹,白茫茫的雾气飘浮在河山之间,似乎黄河水沸了。

周希汉避开了原有的渡口,另辟牛湾、李河口、下关阳三处渡口。他们几乎动用了所有可以漂水的东西,最宝贵的是破船、牛皮筏子,而葫芦、油布包也能派上用场——太缺乏渡船了。

报话机已经沟通,各种渡河工具消失在晨雾中。

陈赓在北岸指挥所里来回踱步。他抓起昨天周希汉丢在桌子上的半截“炮筒”,点上刚吸一口,又摔在地上,用脚踩灭了。

报话机静静地躺在桌子上,没有呼叫的声音。毕竟头一次使用这玩意儿,真担心它出毛病反而误事。

陈赓:“过河时间不短了,怎么听不到呼叫?”

作战科科长:“报话机不会出问题。”

参谋长:“周希汉的习惯是不搞出个名堂来不报告。”

晨雾弥漫,各种渡河工具像片片树叶在奔腾的河水中一会儿冲上浪尖,一会儿跌入波谷。护送突击队的是济源县杜八联水上民兵队,人称“葫芦队”。他们头上缠着衣服和子弹,腰上系着一串葫芦,手中执着枪,一部分游在前面开路,一部分护在船的左右。

这是一支富有传奇色彩的水上轻骑,已有三百年历史。他们是“黄河人”,祖祖辈辈在这一方土地繁衍生息,靠着系在腰上的葫芦赤条条地在黄河中捕鱼、捞虾。这几年,战争来了,就有了民兵“葫芦队”。他们飞渡黄河袭敌堡、夺敌船,出没在黄河浪涛里。这次渡河大军来到关阳渡口,发现这里山高谷深,水猛浪急。周希汉正急得转圈子,突地站出了“葫芦队”。

民兵连长薛平华说:“我们地理熟,摸水性,组织‘葫芦队’先渡,攻克崖头主堡,给部队水上开路。”

一声命令,数十名荷枪实弹、腰系葫芦的水上英雄跃身下水,扑棱棱似白鱼戏水,看得周希汉惊异不已,半天才喊出一声:“绝!”

“葫芦队”没泅多远,一艘敌人的巡逻艇开过来,眼看就要暴露目标。“葫芦队”队长李庆常潜游到敌艇侧舷,跃身冲上,一枪未发全部解决了问题。直到“葫芦队”即将登岸,南岸崖头上的敌人才发现不妙,集中火力向水面射击。副队长李庆禹的葫芦被子弹打中,河水直往里面灌。李庆禹镇静地用一只手捂住葫芦上的弹孔。一个民兵紧游几下靠过来,给他当枪架。他居然一梭子弹打出去,敌人的机枪便哑巴了。

北岸主力部队发起火力掩护,“葫芦队”飞速登岸,攀上崖头,一场激战,炸毁了崖上的碉堡。

周希汉指挥渡河部队直驰南岸,迅速抢占了滩头阵地。

北岸指挥所。陈赓还在焦急地踱步。

突然,报话机里有了信号。周希汉的声音:“先头部队渡河成功,正向石头山主阵地发起进攻。敌人有一个团,配有山炮。”

陈赓大嘘了口气,命令:“陈康遭敌阻击,正在强渡,你派出部分兵力支援!”

放下话筒,陈赓转身对参谋长说:“告诉十三旅陈康,周希汉渡河成功。但不要催他。他这个人容易性急,弄不好会增加伤亡。”

二十分钟后,报话机里也传出陈康的声音:“渡河成功。三十七、三十八团先头部队全部过来了!”

“好!迅速集结已过河的部队,奔袭新安、渑池,占领陇海路。”

陈赓的命令刚下,周希汉又出来报告:“后续部队顺利渡河。”

“一部分攻占石头山阵地,其余人马向横水推进!要快!”

八月二十四日拂晓,又是大雾笼罩,陈赓率领指挥部渡河。

战争的车轮带动起人类突发奇想。渡船奇缺,战士们和当地水手就用油布裹上棉絮、芦苇、秸秆,扎成一丈长,一尺宽的鞍马状油布包。试验时,一个“包”乘坐两三个人,往水里一放,刚划动木桨,油布包便猛向前一蹿,冲出去几丈远。只是这种“包”到了河心,被浪一托便打旋,难以驾驭。加之大部分战士来自山区,不习水性,有跌水的危险。有人建议把几个油布包并起来。

于是创造又向前推进一步,将三个油布包编成一架,后尾安上舵,可以坐一班人,外载一挺机枪和一门小炮。二百多位艄公要求送部队过河,每架油布包上配了一位有经验的老艄公掌舵。

陈赓命令渡河,大小船只、油布包一齐下水,好不壮观。尤其是几十架油布包首尾相衔,活像一条条黄色巨龙在浪涛中蹿动。

天刚亮,敌机就来了。炸弹、机枪扫射,把晨雾撕扯得像破棉絮。有的水手、艄公牺牲了,立刻有人补上位置。一趟又一趟,“黄龙”从北岸蹿到南岸,又从南岸蹿回北岸,直到把几万大军全部送过河去。

陈赓面对黄河深深地鞠躬,满怀激情地喊道:“水手万岁!”

黄河两岸从此便有了新的神话传说:一天黑夜,大军刚刚来到河边,突然乌云密布,狂风大作,黄河咆哮如雷,惊涛骇浪中涌出一条金色蛟龙,朝着陈赓将军摇尾颔首,大吼三声。陈赓大手一挥,十万大军骑上巨龙,腾云驾雾,飞过黄河……

二、南下洪流

一九四七年八月

汝河

淮河

1

陈赓率部飞渡黄河天险之际,刘邓中路大军尾后拖着数十万追兵,越过了涡河、沙河、颍河、洪河,先遣队第六纵队第十八旅即将到达汝河。

“快,跟上,不要拉开距离!”肖永银催促着他的部队。

一些小个子兵被催促得一路小跑,汗水顺着脸颊、脖子往下滚,军装的前心、后背、腿弯儿直到绑腿也都被汗水、泥沙染花了。战士们如同荒野小兽,不住地伸出舌头舔着干裂爆皮的嘴唇,双腿急速机械地交替运动。他们已经不理会头顶上那颗红红的太阳,反正不是烈日就是暴雨,雨鞭抽打、泥泞溜滑的滋味儿也不比这好多少。他们现在唯一盼望的就是快点到汝河。队伍中不时有人问:“汝河还有多远?”

他们不知道汝河等待他们的是什么,旅长肖永银也想不到。

汝河在一般地图上很难找到,在五万分之一的军用地图上也只是一条细线。它宽六十公尺,水流不算太急,但河槽深陷,河堤陡峭,水深丈余,无法徒涉。与名川大河相比,汝河实在微不足道。汝河无意名垂史册,它傍着两岸的村落、庄稼地,悄无声息地流淌着。它也想不到,人类的战争突然选择了它,在它的清洌中猝然溶入那么多那么多的人类之血,以致使它一度改变了自身的色彩。

第十八旅抵达汝河北岸,看到了这条波光粼粼的汝河。

许多人兴奋得喊起来:“大别山呀大别山!跨过这条河,离你就不远了!”疲劳、干渴、饥饿像潮水般向部队袭来,有人一屁股坐在地上;有人瘫在被太阳烤得灼热的地上,伸胳膊,展腿脚,舒张咔嚓作响的筋骨;有人下到陡峭的河堤下,把头伸进水里,咕咚咕咚喝个没完没了。

肖永银连小憩都不能够。作为先遣队指挥官,他每到一处首先的事情是勘察地形;而后组织部队逢山开路,遇水架桥,占领最佳阵地,保障大部队顺利通过。汝河虽不宽,但若没有渡船还是无法通过。肖永银立即派出一部分人,到沿河各地寻找船只和各种漂浮器材。

警卫员给肖永银端来一碗从河里舀的水。肖永银一仰脖子,几口灌进肚子,连叫几声“痛快”,抹抹嘴角上的水,举起了望远镜。

汝河两岸为浅丘陵地带,地势比较平坦,视野开阔。唯南岸的汝南埠地势较高,是一个绝好的制高点,肖永银决定渡过河后把旅指挥部设在那里。这时,突然传来了一种异样的声响。是什么?肖永银警惕地一抖肩。确实有种声音,沉沉的,像地壳在缓慢地滚动。“听见什么了?”他问左右。参谋们都摇头:“什么?什么也没有。”

肖永银趴在地上,耳朵贴到地面。

“不对!”肖永银跃身而起,又举起望远镜——视界里没有异样。

半小时后,先是纷飞的尘土出现在望远镜里,接着是浩浩荡荡的队伍,步兵、炮兵、汽车、马车……

“敌人从南岸堵过来了!”形势严峻,应该立即把先遣队带过河去,占领制高点,像钉子一样扎在南岸,阻击围堵之敌。可是找船的分队归来,仅找到一条可载十几人的小船。

“架浮桥!”肖永银果断地下了命令:“趁敌人立足未稳,在最短的时间里送一支部队过河,哪怕一个排也好,先建立一个桥头堡,掩护工兵架桥。”

对岸的敌人发现了北岸的部队,行进中的队伍立即成战斗状态,奔跑着扑向高地和几座村庄。接着,大炮、机枪都开火了。

先遣队利用仅有的一条船和秫秸扎成的筏子开始强渡。略通些水性的一头扎进河里,拼命向对岸游;还有的索性抱了根木头跳下水。

炮弹、子弹越来越密集。刚渡过去一个小队,空中又出现敌人的飞机。

清洌的汝河水混浊了,一缕缕殷红的血汇入激流。

渡过河的第五十二团一营冒着排炮的轰击和飞机的俯冲扫射,闪电般扑向大雷冈的敌人。刚进村的敌人不知道来了多少共军,立刻弃村而逃,跑出一里地,清醒过来,掉转头又反扑。第五十二团一营营长一面指挥作战,一面分出兵力在敌人的炮火下架设浮桥。渡河前,肖永银给他下了一道死命令:不惜一切代价,架起浮桥!

桥意味着什么,从肖永银到每一个战士都非常明白。前面有阻敌,后面有追兵,大部队几万人马辎重随后就到,没有桥就等于束手待毙。杨勇的右路大军、陈锡联的左路大军,已经渡过汝河到达淮河附近。统率着晋冀鲁豫野战军的刘邓首长和指挥部若因无桥渡河,就将使南下大军失去指挥中枢,陷于群龙无首的险境。桥,已经成为南下战略成功与否的关键。

架桥,一切为了架桥!炮弹炸起的水柱劈头盖脸打过来,工兵们一抖肩,一甩头,照干!一排战士倒下了,他们的位置立刻又冲上来新的战士。

敌人对于架桥的认识并不逊于对手。架桥,反架桥,使这条无欲无争的汝河遍体鳞伤。暴雨般的枪弹、炮弹压下来,血水呜咽着一跳几丈高,河面上腥雾弥漫。

直到日头偏西,才托起一架浮桥。也就是十来分钟,几乎贴着河面轮番轰炸的飞机丢下的炸弹,又把浮桥炸坍了。工兵们从附近村子里扛来门板、芦苇、秫秸,再架!架好,又炸,炸了再架……天擦黑,敌机飞走,汝河暗红的水面上终于稳稳地出现了一架浮桥。浮桥的下游一侧,牺牲战士的尸体顺流而去……

第五十二团踏着浮桥全部过河,占领了立脚点大雷冈。

俘虏口供,守河南岸的是国民党军第八十五师吴绍周部,全师一字摆开,似一堵火墙,堵住了通往大别山的去路。上峰命令要把刘邓阻击在汝河北岸,就地全歼。

天黑透了,第十八旅未过河的各团部队先后集结在河边。肖永银站在夜风里,对岸的火光映红了他的脸,他黑色的脸庞像镀了一层紫铜色彩釉,拂动一下似乎能发出铿锵的声响。他眯着眼,向南岸观望。河那边火光连天,炮声隆隆。从油房店到汝南埠一带,连绵三十余里村庄被放了大火,房子、草垛在燃烧;村边的树也一律被砍倒,架起了鹿砦。吴绍周准备死堵了。

熊熊的火光倒映在河里,浮动着,摇曳着,闪烁着,使人仿佛置身于大火之中,汗水顺着脊梁骨往下流。肖永银脚下的土地已经被他踢腾出两个凹坑,他弄不清这几十里长的火光后面究竟有多少敌人。下一步怎么办?新的情况已经报告给纵队,还没有得到指示。打过去?摸不清敌人的底。等?如果敌人继续增兵,布好防务,天一亮处境会更加险恶。难道南下大军就这样被阻遏了?

时针一点一点向夜里十二时移动。夏夜短暂,再转几圈儿,天就大亮了。在肖永银三十年的记忆里,再没有比现在更紧急的时候了。压在他肩上的不是一个旅、一个纵队,而是晋冀鲁豫野战军的命运、战略转折全局的成败。沉重使他有了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感受——一个优秀指挥员首先必须具备的是一种“负重”能力。

突然,有人惊呼:“刘邓首长来了!”

肖永银倏地转身,看到刘伯承魁伟的身影出现在夜幕之中,他的身旁是敏捷的邓小平和稳当的李达。肖永银直感到冲头的血压呼地降了下来。

刘伯承、邓小平、李达,还有纵队首长、第十八旅和第十六旅的首脑们挤在离汝河一百米的第十八旅指挥所里。这是一间低矮的小草房,昏暗的油灯火苗闪烁不定。薄薄的草墙外,枪声大作,炮弹轰鸣。

“情况怎么样?”刘伯承望着肖永银。

肖永银简练地作了汇报。

邓小平对李达说:“打开地图,先把总的形势告诉他们。”

地图在油灯下展开了,李达:“敌人正以十几个师的兵力从背后向我追击,敌五十八师等三个整编师距离我们只有五十余里,判断明晨八时以前就会赶到。我军正面被敌八十五师挡住去路。判断八十五师的任务是迟滞我军主力,以便在洪河、汝河之间与我决战。目前情况正是前有阻师,后有追兵,千钧一发,万分险恶。”

参谋进来报告,尾追的敌先遣队已经和我后卫部队接火。

草房外轰地落下一发炮弹,油灯的火焰猛地跳了一下。

邓小平:“不惜一切代价,坚决打过去!”

刘伯承抬起头,扶扶眼镜,缓缓地说:“狭路相逢勇者胜。大家明白这句话吗?”

刘伯承脸上现出少有的冷峻,目光扫视着屋子里的每一个指挥员:“从现在起,不管白天黑夜,不管敌人飞机大炮有多少,我们都要以进攻手段对付进攻的敌人,从这里打开一条血路。历史绝不能逆转,大军南下的战略决策绝不改变!”

作为统帅,在危难之时能传播信心是他最宝贵的一种品质,尽管他内心也许对结局并没有太大的把握。

汝河边炮弹迸裂,小草房里肃静沉着。油灯把刘伯承和邓小平的身影放大投射到墙上,几乎罩满了整个一面墙。无声的力量从统帅身上辐射过来,指挥员们目光炯炯,望着刘伯承、邓小平。

“我们随同你们一起走!”

刘邓的声音使草房里的气氛一下子又紧张起来。

肖永银:“不行!太危险!通道打开,也在敌人射程以内。请首长从十七旅那边过河!”

邓小平:“不要管我们,你们只管打好仗就是了!”

第六纵队政委杜义德布置任务:肖旅实行突击前进,打开一条通道,让大部队冲出重围;尤旅(尤太忠的第十六旅)接替肖旅后,扼守大小雷冈等村庄,保护浮桥,抗击敌人,掩护大军安全渡河。

各级指挥员把刘邓首长的命令一级一级向下传达,一直下达到每一个战士。河岸上沸腾起来:

“是司令员来啦!”

“邓政委来啦!”

“狭路相逢勇者胜!”

“坚决打过汝河!”

“保卫刘邓首长!”

千人同心,则得千人力;万人异心,则无一人之用。统帅专一,则人心不分;人心不分,则号令不二;号令不二,则进退可齐。

肖永银下到营,亲自代替营长指挥;团长下到连;营长下到班。每支步枪都装上了刺刀,每颗手榴弹都揭开了盖。

曳光弹、信号弹一道道划过,漆黑的夜空被战火照亮了。

踏过浮桥的队伍冲向敌阵,如同出炉的千度钢水沸扬流泻。

常言道:“一夫拼命,十夫难敌。”如果一支千军万马的集团军拼命,其势是不可估量的。

无数战士的身影在火光中一掠而过,团长、营长、连长跟他们一样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与敌人近战。打下一个村庄,又扑向另一个村庄。碰上敌人就拼杀,消灭了再往前插。电话员们不停地收线、架线,电话随着战线的推移不断传来报告:

“占领王庄!”

“东桓庄打下了!”

“进到小张庄!”

脚跟着脚,一股劲地向南压。冲锋的队伍龙卷风一般向前滚着,鲜血横洒,路成红色,许多人竟被它滑倒。

东方微微泛起灰白的亮色,突击队打开了一条长十里、宽八里的通路。

肖永银调整部署,令第五十二、五十三团在通路两侧展开,要像坚固的堤坝一样,坚决抗住两侧敌人的反扑,保障通路的安全畅通;同时把第五十四团调上去,变后卫为前锋,由他亲自率领,扫荡推进。

刘伯承拄一根断木做拐杖,跟在冲锋战士后面踏上浮桥。邓小平紧挨在他身旁,不时地搀扶一把。刘邓身边是两个卫士长、四个警卫员。他们后来回忆说:“在整个战略进军中,第一次遇到这样紧急的情况。子弹就在身边飞着,炮弹就在附近炸响。我们都掏出了腰里的手枪,左右护卫着首长。”

浮桥贴着水面随波起伏,刘邓大踏步走过浮桥,迎着蜂虿般的子弹,又走向阵地。许多战士发现身后站着刘伯承、邓小平,惊愕得不敢相信。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千传万,真真地形成了一种无可比拟的战斗力。

那场景过去了四十多年,刘邓当年的警卫员至今依然记忆如新:刘邓走到哪儿,哪儿的反击就打得最好。他们亲眼看到被炮火炙烤得满脸燎泡的战士们,用手臂推开头上的钢盔,露出白白的牙,注视着刘邓,甜蜜蜜地笑着。刘邓也激动不已:“打得好!同志们,打得好啊!”

当年的卫士对笔者说:“我恨自己没有绘画才能。刘邓走在阵地上,背景是被战火烧红的夜空,金线银弧般的穿梭,千万士兵的拼杀。刘司令员俯着身子,给一个正在射击的士兵戴好钢盔。士兵一回头,见是刘司令员,热泪夺眶而出……”

2

汝河北岸万籁俱寂,等待过河的部队接到严令:不准出现一点点火光。就一座浮桥,就一条生路。前面走不动了,后面的只能在河边待命。敌人的追兵已经赶上来,后卫部队拼着命地阻击。前面是火光枪炮,后面也是火光枪炮,还有几万人没有过河。

军政处处长杨国宇接到一封未署名的信,他一见那熟悉的笔迹就知是邓小平写的:

(一)各部门应立即将机密文件全部焚毁,以免遗失。

(二)桥头之阻敌已被我们压缩到村内了,直属队接“淮河”(第六纵队代号)后尾渡河。不管飞机轰炸和敌人火力封锁,一定督促各单位跟上,求得迅速通过,以免前后接敌被迫作战。

(三)预定宿营地在彭店一带,过河后到齐一个单位立即指定专人负责带走,免受空袭。

杨国宇立即召集各单位负责人,传达邓小平的指示,划分临时休息区,候令随时准备渡河。完成部署,杨国宇又下去检查。那些带不走的骡马都让机枪给突突了,突突得他的心一紧一紧,喃喃着:“可惜可惜!实在对不起,没得法子哟……”

机要室开始焚烧密件,大火腾起,纸烬在半空中飘浮。

野战军直属队接到渡河命令,陡峭的南北河岸已由工兵开拓成可以通过大部队和辎重的斜坡。直属队刚过去一小部分,敌机、照明弹就都来了。河面如同白昼,敌机轰炸、扫射,浮桥上人的呼叫和马的嘶鸣混成一片……

李达头顶用柳枝伪装,站在南岸桥头,面色冷峻,眼光威严,不停地挥舞着手臂,用嘶哑的声音高喊:“快!快过!不准停留!”

有几段浮桥被炸坍,险恶的局势已经不允许重新捆绑加固,就有一排排人跳进河,用肩膀扛起门板,让部队通过。人、马、车辆、辎重踏碾在身躯托起的桥梁上。

过了桥的队伍仍在奔跑。开始是路有多宽,行进的队伍就有多宽;渐渐路窄容纳不下了,队伍就漫向两侧的庄稼地。说是庄稼地,其实已经没了模样:右侧的棉花地里,棉蕾和棉叶被炮火打得稀烂,只剩下光秃秃的根茬儿;左侧的高粱像斑秃病人的头发,东一撮西一截。

陈晓静、于乔、黎曼也在奔跑的队伍中。一口气跑了十几里,陈晓静吃惊自己竟有如此强的耐力。于乔平时就喜欢打球、锻炼,体质比陈晓静强,只是自过黄泛区后月经一直不断,一张脸因失血过多、行军强度大而蜡黄蜡黄的。过桥前她肚子疼得在地上打滚,让卫生员打了一针吗啡才能直起腰,将就着跑了十几里,面色乌紫,嘴唇灰白,虚汗把衣服紧紧贴在身上,两只漂亮的大眼睛已经黯无神采。陈晓静扶她,她还挤出一丝笑容:“下次运动会,咱俩报长跑。”

“咦?黎曼,黎曼呢?”

“刚刚还在,怎么把她跑丢了?!”两人又往回跑。

黎曼躺在高粱地里,头发散乱,浑身颤抖,下唇被牙齿咬破了,一滴鲜血挂在下巴上。

“黎曼!怎么啦?”于乔惊叫。

黎曼用手按着腹部,无可奈何地说:“我……有身孕……”

陈晓静:“妈呀!你这不是吓人吗?!”

于乔问:“才知道?”

“过陇海路的时候就感觉到了。”

于乔这才明白黎曼近来常常呕吐的原因,她焦急地四下张望,子弹在头顶嗖嗖地飞。

“我去找一副担架!”陈晓静起身就跑。

黎曼挣扎着,要爬起,她坐过的地上一摊鲜血。

“别动,再折腾非流产不可!”于乔按住她。一天一夜没有吃饭,于乔觉得自己的身体像一个空心萝卜,五脏六腑全没了,只剩下一个虚壳。

担架没找来。一个大个子战士以为倒在地上的女兵负伤了,背起来就跑。于乔、陈晓静在后面追。

凌晨三时,第十六旅旅长尤太忠率部来到大雷冈,接替肖旅掩护部队渡河。两位旅长没有握手,相互默默对视了几秒钟便分手了。

大雷冈是敌我激烈争夺之地。为防万一,尤太忠把自己的位置和旅政委的位置分设在相距一百米的两处,这样两人中若有一人伤亡,不致中断指挥。尤太忠的指挥所设在一间马厩里。尤太忠是一条硬汉子,浑身上下骨骼硕大,长脸有角有棱。他思考问题时非常投入,眉宇间留下了一条很深的竖刀纹。这使那张棱角分明的脸更加坚毅,甚至有几分凶狠。

马厩外面的开阔地上脚步纷沓,子弹横飞。尤太忠借着火光看到大小雷冈和东西王庄面对浮桥,形成了马蹄形的包围。他判断天一亮敌人必然要拼死反扑,一场鏖战是在所难免了。而他的一个团已经调给李德生旅,目前手头上仅有六个营的兵力。根据地形分析,敌人会先攻取小雷冈。这个村子紧挨河堤,离桥头很近。小雷冈若丢,我军就会失去依托,桥头便难以守住。

尤太忠亲自到河堤上布置侧射火力,并命令小雷冈部队加速储备弹药,抢修工事。

早晨五点多钟,刘伯承、邓小平出现在尤旅指挥所。尤太忠一愣,跑出马厩,语调里充满了不安与焦虑:“首长!这里距敌仅一两里地,是激战中心,你们怎么……”

刘伯承四下观察,问:“进小雷冈的是哪个团?”

“四十八团。首长,进掩体吧!”

“小雷冈无论如何要守住!”

“是!我已经作了布置。”

邓小平:“政委呢?”

“我们俩分开指挥,‘牺牲’一个,还有一个顶着。首长还是进掩体吧。”

一发炮弹呼啸而至,轰的一声,一面墙倒了,气浪冲飞了尤太忠的帽子。尤太忠一挥手,大叫:“扶首长进指挥所!”

在马厩里,尤太忠还是心神不定:“首长,你们快离开这里吧!”

刘伯承:“敌我力量悬殊,你们担子很重。”

“是!”

“一定要坚持到晚上,等所有部队通过。”

“是!”

邓小平:“部队全部通过后,把浮桥拆掉。”

“是!首长,这里不安全。”

邓小平笑笑:“啊,不欢迎我们在这里。”

刘伯承:“有什么要求吗?”

尤太忠极度不安:“是!”

刘伯承也笑了。

邓小平:“司令员问你有什么要求。”

尤太忠醒悟:“请给我们留下十八旅的一个后备营。”

“可以。邓政委,我们还是走吧。”刘伯承走出马厩,又回过头,“尤太忠,会合地点记住了吗?彭店!”

六时,敌人开始轰击小雷冈。阵地上掀起几丈高的尘土,沙石迸飞,一片迷蒙,连前沿阵地也看不清了。激烈的炮火使联络不时中断,但这并未影响战斗。连长牺牲了排长自动担任指挥员,班长牺牲了战士就顶上去,最后打到一个班只剩下两三个人,小雷冈还牢牢地掌握在第十六旅手中。

八时,敌人又发起攻击。重炮、迫击炮、轻重机枪简直就像一群火鸟向小雷冈飞扑过来,浓烈的火药味呛得尤太忠大咳不止。他拂着烟雾,端起望远镜,看到村南头反冲击部队里一个提着手枪的人带领刺刀队在敌群中左冲右杀。这气势把敌人震住了,刺刀队趁势一直冲出村子,把敌人逼退到村外坟地一角。突然,那带兵的指挥员倒在地上,看样子是受伤了。他急速地作着手势,似是不让战士管他……尤太忠急切地想了解这个指挥员是谁。有人告诉他,那是第四十八团一营营长陈达。

敌人攻不下小雷冈,十时又转向大雷冈。所有的火力转过来,从大雷冈前沿打到纵深,又从纵深打到前沿。十多架飞机助战,把阵地炸得昏天黑地,十米之外看不见人。有六七发炮弹就落在马厩四周,门板都被掀掉了。尤太忠命大,安然无恙。他抖抖落在身上的灰土,嘴角露出一丝笑:“狗娘养的,没胆量炸老子嘛!”

这样的战斗还要坚持一整天,尤太忠命令部队一定要把敌人放到最近距离再打。第四十七团尖刀连是尤旅的骄傲,他们的阵地在村外几百米的开阔地上,只有临时挖的很浅的掩体和土坎作为依托。敌人像黄蜂拥过来,又像被砍倒的高粱一排排倒下去。终于,尖刀连还是被数倍于己的敌人包围了,一场触目惊心的肉搏战看得尤太忠咬破了嘴唇都没有察觉。但是,敌人一到村边就攻不动了,村子里强大的火力几乎把所有的敌人都消灭在开阔地上。

尤太忠从报话机里听到敌人的指挥官在喊:“攻不动!快来炮!共匪凶得很!”

激战一直进行到下午一点多钟,才出现小间隙。一个战士说:“这一仗没被打死,我等着抱孙子了。”

有个从羊山集战役被解放过来的战士,身上还穿着国民党的军装,他懵头涨脑地问:“这是在哪儿?”

“汝河啊!”

“我咋觉得在阴间转了一圈儿,又到阳间来啦!我真没死?”

战斗之惨烈,连活着的人都不相信自己还活着。

后面的机关人员、炊事员送来了饭和水,往后抬伤员。尤太忠挨个查看担架,安抚受伤的部下。

一个伤员压着担架不让抬,尤太忠问:“你有什么要求吗?”

“旅长,咱们的大队人马都过来了吗?”

尤太忠看着他那只剩下左臂、左腿的残缺身躯,喉头哽咽了,费了很大的劲儿才说出:“同志,你看,他们正在南进呢!”

下午四时,中路南下部队全部渡过了汝河。

狭路相逢勇者胜。在这两军狭路相逢的汝河岸边,刘邓大军是勇者——汝河可以作证。

狭路相逢的对手——国民党军第八十五师师长吴绍周,两年后又和刘邓见面了。这时他已晋升为国民党军第十二兵团副司令,但还是在淮海战役中成了刘邓的俘虏。

刘邓在战俘所里见到了吴绍周。说起汝河相逢,吴绍周颇有感慨:“我们赶到汝河以南,不料你们先头部队已经到了河北岸。二十三日战斗打响,我举着高倍望远镜观察,一下子被弄糊涂了。这是什么兵种?说是步兵,有那么多的马匹;说是骑兵,又有众人在步行;说是辎重勤务,又有战斗部队;说是战斗部队,又有不少人使用短枪。我自以为还算是能正确判断敌情的,但那回可难住了我。”

刘邓开怀大笑。邓小平:“判断不清,就下不了决心嘛!”

吴绍周:“我的指挥方案是,用两旅之众黏住你们,再用两个旅合击。可不等我部署完毕,你们呼呼啦啦就冲到我眼前了。”

刘伯承:“那时我们两个就在你的阵地前借路。”

吴绍周收敛笑容,一脸惊异。

3

河,河,还是河。一条条河流横在南下的路上。

大自然或许并无意制造艰险,但这一条条河流,每一条对于南下的刘邓大军都是一道阴阳界,而对于国民党的追兵阻师却是一次次的机会。

杀过汝河之后,第十八旅又受命攻打必经之途——息县,夺下了淮河渡口。这是千里跃进途中的最后一道关口。

淮河发源于河南南部的桐柏山,流经河南、安徽、江苏三省,是中原的一条大河。第十八旅部队抵达淮河北岸时,敌人已烧毁了全部渡船,仅有几只破船被弃置河滩。

每年的五月至十月,是这条中原大河的高水位期。五月平均水位十四米,七月十九米,十月以后开始下降。当天刚下过一场急雨,宽宽的河面上泛着浪,水流湍急。第十八旅政委李震派出部队远距离寻找渡船,他焦急地站在大堤上,冀盼着出现奇迹。

下午六时,刘邓率领指挥部到达。

刘伯承走上河堤。邓小平在堤下用帽子扇着风,问李震:“有多少船?天亮前渡过淮河没问题吧?”

李震汇报了情况。

邓小平:“这些早应该想到。这么多人马,无船,无桥,总不能投鞭断流吧?”

刘伯承走下河堤:“吴绍周的八十五师到了彭店,离我们只有三十里。如果天亮前过不了淮河,重兵一到,有可能使千里跃进功亏一篑!”

第十八旅刚结束汝河激战就攻打息县、拿下渡口,就是生出三头六臂,也难把一切都准备好。刘邓虽心急如焚,但也没再说什么。

李达匆匆而至:“找到了一些船。李震,你们十八旅今晚十二点以前必须渡河完毕!”

李震连忙跑到渡口,监督渡河。部队拥挤在渡口,乱纷纷一团,越急越挤,越挤行动越慢。李震重新调度,布局,整顿混乱的秩序,嗓子都喊哑了。旅里的干部都愁眉不展,这么多部队,只有这些既小又破的船,无论如何在十二点以前都是渡不完的。

统帅部在岸边一间独立小屋内召开紧急会议。

邓小平说:“伯承同志先过河指挥部队,际春同志一同过去。李达同志留这里指挥渡河。我负责断后。”

刘伯承说:“政委说了就是命令,立即行动。”

李震拦住走出屋的李达:“参谋长,十二点以前我们旅无论如何渡不完。”

李达紧抿着嘴唇,沉思了片刻,很艰难地说:“两点钟前渡完,一分钟都不能再延迟!”

第十八旅只占渡河部队的七分之一,李震不能再说什么。但就是把时间放宽到两点钟,也是没有希望的。

刘伯承走出屋子,问李震:“河水真不能徒涉吗?”

“河水很深,不行。”

“到处都一样深,都不能徒涉吗?”

“我们在村子里找了有经验的水手了解,他们都说淮河忽涨忽落。现在涨得很深,从来没人敢在这样的时候涉水渡河。”

“你们实地侦察过没有?”

“侦察过,先锋团和旅里干部都侦察过。”

李震刚回到渡口,刘伯承拄着一根打枣杆似的长竹竿也到了渡口——不知谁给他找来了这么一个别扭的手杖。

警卫员提着马灯,刘伯承登上一只小船,卫士长摇起长桨,微弱的灯光随船渐渐离去。朦胧中但见刘伯承不断晃动,引得岸边的许多人猜测:“司令员在干什么?”“是啥东西掉河里了吧!”

忽然河心传来刘伯承的呼唤:“李震同志,能架桥啊!我试了许多地方,河水都不太深!”

原来刘伯承在亲自测量水情,他还在水浅的地方插上了标杆。怕岸边的人听不清楚,刘伯承又派人送来了亲笔命令:河水不深,流速甚缓,速告李参谋长可以架桥!

李震乘船到了南岸。刘伯承一直站在堤上,翘首遥望对岸。李震向刘伯承报告,参谋长已经接到他的文字命令。

李震去组织渡过河的部队,一个团长报告说,有一处河水能徒涉。李震问:“在哪里?你怎么知道的?”

“我们团有一个马夫掉了队,又搭不上船,就摸索着,从上游一处徒涉过来了。”

李震高兴得差点抱住那个团长,他急忙写字条向刘伯承报告。字条还没送出,卫士长骑马而至,带来了刘伯承的字条。

字条上说,他亲眼看见上游有人牵马过河,证明完全可以徒涉;让李震立即报告参谋长,不要架桥了,命令部队迅速从上游徒涉。

原来刘伯承还没有离开河岸,李震内心似翻江倒海。

拥挤在北岸的千军万马在李达的指挥下呈多路纵队,浩浩荡荡从上游徒涉,渡过了南征途中的最后一道难关。

当后卫部队拔掉最后一个标杆,刚走出南岸五里多地,吴绍周的第八十五师便来到了淮河北岸。

既然共军是徒涉过河,吴绍周立即命令他的部队也涉水追击。不料人马一下水,未到河心,整个先遣队便葬身河底。

不是神话,胜似神话。哪能那么巧呢?偏偏刘邓大军一过河,上游便降了大雨,洪峰猝然而至。无奈陆续到达的追兵三十多个旅齐刷刷摆在淮河北岸,造桥,修船,足足忙活了十来天才过了淮河。

老百姓说话了,刘邓大军为民除害,要过淮河水浅三尺;中央军祸国殃民,过淮河水深丈二。

三、伟大转折

一九四七年八月至九月

陕北

大别山

徐州

灵宝

1

“我没有病!”一声怒吼从毛泽东住的窑洞里传出来。

任弼时正朝窑洞走来,闻疾急步进屋。

毛泽东怒气冲冲,面孔和脖子涨得通红。

保健医生手里拿着药物,站在一旁委屈得不知所措。

任弼时把眼镜摘下来擦着,示意医生悄悄退出去。

“史林同志,”毛泽东头也不回地站在地图前,“给陈毅、粟裕的电报发出去没有?”

“已经发出了,他们很快会有动作的。”任弼时戴上眼镜。

毛泽东“唔”了一声,余气未消:“华野迟迟不动,刘邓势必危难重重!你来看——”

毛泽东似乎使出举钢钎的气力拿起一支红蓝铅笔,刚指向地图上的中原地域,笔却啪地落在地上。任弼时抢先躬身捡起铅笔,递给毛泽东,心头倏地一阵酸楚。

油灯下,毛泽东的手肿得像个馒头。

撤离延安五个多月了,毛泽东没睡过一个囫囵觉,没吃过一顿像样的饭。加之陕北今年罕见的天灾和频繁的战事,粮食物品奇缺,毛泽东和战士们一样常处于半饥饿状态。极度的疲劳和严重的营养不良使毛泽东浑身水肿,十分虚弱。

自从刘邓挥师南下,毛泽东无一天不在惦记他们。凡有刘邓电报来,无论白天夜晚,他必亲自处理。为保证大军南下顺利,他令陈赓率部渡过黄河之后,又几次电催陈、粟南下豫皖苏钳制敌人,以减轻刘邓的压力。然而陈、粟至今未动。前不久,刘邓来电告急:国民党数十个旅形成堵截包围态势,企图将我围歼于进军途中。毛泽东忧心如焚,一连数日几乎是站在地图前度过的。刚才,他又一次吃力地拿起笔,给陈毅、粟裕拟了一封电文:

陈、粟:

二十九午电悉。

你们在惠民留驻时间太久,最近几天又将注意力放在胶东,其实目前中心环节是在陇海南北积极行动,歼击及抓住敌五军、五十七军,攻占一切薄弱据点,直接援助刘、邓。我们对于陈(士榘)、唐(亮)、叶(飞)、陶(勇)二十多天毫无积极行动,你们亦未严令督促,感觉十分焦急。为此问题,军委多次指示,未见具体答复。现在欧震、张淦、罗广文、张轸、王敬久、夏威各部均向刘、邓压迫甚紧,刘、邓有不能在大别山立脚之势。务望严令陈、唐积极歼敌,你们立即渡河,并以全力配合刘、邓……

措辞是严厉的。近一段时期,毛泽东发给各野战军的电报均以中央或军委的名义,唯独给陈、粟的电报则全部署名“毛泽东”,并且必签上四个粗重的“A”,这种情况一直延续到华野西兵团渡河南下。由此,足见毛泽东的决心与焦急。

任弼时刚才说已发出的,就是这封电报。任弼时转身去落实,毛泽东又回到地图前研究敌我形势。他想在地图上作标记,几次拿起铅笔又几次掉到地上。这时医生进来打断了他的思路,于是他才恼怒起来。

“唔,我不该对医生发脾气,他也是好心。”毛泽东接过铅笔,摇摇头,“可他不该打扰我,他不知道我现在最需要的是什么。”

任弼时想安慰一下毛泽东,又知此种情势岂是一个“安”字了得,只好将说过的话又重复一遍:“主席,山东战场形势一直紧张,陈、粟迟迟未动必定是有困难。我想,他们接到这封电报,一定会拿出行动的。”

毛泽东的眉头依然没有松开:“但愿如此。”

周恩来走进窑洞,浓眉飞扬:“主席,刘邓传好消息来了!”

“哦?快念!”毛泽东迎上几步,却接过电报,“不,让我自己来看。”

各首长并报军委:

(一)我军已胜利完成渡过淮河,进入大别山之任务。

敌人追剿计划完全失败。今后任务,是全心全意地,义无反顾地创建和巩固大别山根据地,并与友邻兵团配合,全部控制可能点。

(二)实现此历史任务,要经过一个艰难困苦的过程……我们应切戒骄躁,兢兢业业,上下一心,达成每一个具体任务。

(三)向全军说明,我们有完全胜利的把握……虽有困难,但也是能够克服的。

刘邓

毛泽东吸吮着嘴唇,眉头渐渐舒展开,灰肿的脸上也泛起红润。他慢慢地将电报递给任弼时,慢慢地伸手从兜里掏出香烟,慢慢地点燃,深吸了一口,猛地吐出一句:“我们终于熬出来了!”

周恩来深解毛泽东语中的含意,接道:“是的。主席,自古谁得中原,谁得天下嘛!”

毛泽东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哈哈大笑。

周恩来说:“主席,刘邓进入大别山,各个战场都活了。不过蒋介石是不会甘心的,他一定会拼上性命‘围剿’。”

毛泽东点点头:“这也是我们所希望的。”

周恩来的目光透着沉重:“只是这样一来,刘邓会很困难,他们背得太重了。”

毛泽东移步到门口,撩开门帘,望了一眼满天的星斗:“夜黑了,星星才更亮。困难大,背得多,刘邓就更光荣。他们的行动,是英勇的行动!”

那一夜,毛泽东窑洞里的油灯通宵未熄。

两天后,电波载着毛泽东亲手起草的《解放战争第二年的战略方针》,传送到人民解放军的各个战场:

我军第二年作战的基本任务是举行全国性的反攻,即以主力打到外线去,将战争引向国民党区域,在外线大量歼敌,彻底破坏国民党将战争继续引向解放区,进一步破坏和消耗解放区的人力物力,使我不能持久的反革命战略方针。

历史重重地记下了一笔——以刘邓大军挺进大别山为开端,中国人民解放战争由战略防御转为战略进攻。

2

“过八路!过八路!”黄鹂鸟从这个村飞到那个村,就这么叫着,叫得清脆嘹亮,叫得字正腔圆。

老人们捋着胡须说:“会飞的都是天神。前几年,‘直不岔’黑夜白日叫唤‘打日本,杀敌、杀敌’,小日本不就投降啦?这一回也错不了——‘过八路’,又要闹红了。”

“过八路!过八路!”黄鹂鸟叫得更欢了,播撒下一串神奇的传说。

有人讲:“闹红的队伍是从黄河北边开来的,浩浩荡荡,有几十万人马,领头的姓刘名邓。那是个了不起的能人儿,只要一挥手,几十万兵马就能腾云驾雾,日行千里。”

说起刘邓大军连闯几条大河,有一段完整的传说:过黄河,正逢烈日当空,波浪滔滔。水深足有千丈,河宽二三百里,眼瞅着没法子。只见刘邓吹了一口气,黄河上霎时彤云密布,转眼下起炕席大的雪片,把河面封得结结实实,平平坦坦,大队人马就从河冰上走过来了。到了汝河,前有白匪,后有追兵;河面上既无桥,也无船。那才叫千钧一发,难坏三军。刘邓沉得住气,不慌不忙从腰里掏出一个红绸包,取了一粒分水珠,往河里一丢,河水自然分成两堵墙。千军万马硬是人脚不沾泥,马蹄不带水,平平安安就过了汝河,连中央军的枪炮子弹都穿不透那两道水墙。队伍开到淮河时更神。刘邓是个戴眼镜的人,他把眼镜摘下,往河上一架,就成了座七彩桥。大军刚从桥上过完,中央军就追到了河边。只见刘邓笑了一下,抽回眼镜架到鼻梁上,桥就不见了,把中央军气得干跺脚没办法……

到了!终于到大别山了!

大别山的八月,虽说不上是最美的季节,然而对于来自冀鲁豫大平原的战士们,这里秀丽明媚的山光水色却令他们陶醉了。路边的池塘碧澄清澈,映着蓝的天、白的云。一群群鹅儿在水中嬉戏,拨开一池云。池塘边开满了各色各样的野花,红的、黄的、紫的、蓝的。远处,黛色的山峦依次铺开墨绿、翠绿、青黄。山的背阴处是茂密的松竹;山的阳面则是望不尽的梯田;就连山顶也是水田成片,泛着绿的涟漪。见惯黄沙土丘的北方籍战士连发感慨。

但是,野战军的一大批中高级指挥员却是另一种心境,因为他们是从这里走向革命的。有好事者试图列个名单:陈锡联、陈再道、郑国仲,陈鹤桥、肖永银……结果数不清道不尽。大别山的山山水水、花草树木、田间小路、崎岖山道,与他们有扯不断的情丝。重新踏上故乡土地,他们徘徊在残墙断壁、峭石悬崖旁,寻觅着“闹红”时留下的遗迹。掬一捧故乡红色的泥土,望一眼昔日亲手写下、虽几经风雨仍依稀可辨的大字标语——“打土豪,分田地”“粉碎白匪围剿”“红军必胜”……这些九死一生的汉子们头一次品尝到返乡泪水的苦涩与甘甜。

野战军组织部部长陈鹤桥想到山上走走怀旧一番,刚出村口,见制图科的于乔和陈晓静捧着一大把鲜花,笑着从山顶跑下来。

休整了几天,姑娘们把自己收拾得换了个人似的,再也不见过黄泛区和渡汝河、淮河时的狼狈。

陈晓静说:“陈部长,你看大别山的花多漂亮!”

陈鹤桥抽出一枝:“大别山到处是宝,好东西多得很。你们采这么多花干什么?”

陈晓静诡秘地眨眨眼睛:“我用它布置绘图室。于乔的那一把呀,要留着献给柴处长呢!”

“贫嘴!”于乔一下揪住陈晓静的耳朵,直到陈晓静哇哇告饶才松开手。她从衣兜里掏出一样东西:“陈部长,你说奇怪不奇怪,大别山的石头是红色的!你看——”

“是呀,陈部长,你是大别山人,你说这是为什么?”陈晓静也掏出一块红石头。

陈鹤桥的笑容消失了:“大别山的石头是红色的,大别山的泥土也是红色的,因为这里面都是血;大别山人民的血!”

陈晓静手中的石块啪地落在地上:“真……真的?”

陈鹤桥捡起石块,抚摸着:“红军三进三出,每次转出后紧接着就是国民党的‘清乡围剿’,烧光杀光,大别山就叫血给泡透了……留着它吧,记住,这是一笔血债!”

一个叫牛三保的战士扶着位瞎眼老妈妈朝这边走来,身后还跟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

老人一路蹒跚,一路喋喋不休:“四连,四连指导员……”

走到陈鹤桥身边,牛三保说:“老妈妈,这位是我们的首长。”

“首长?首长可是四连的?首长可是指导员?”老人挤巴着枯凹的双眼,紧紧拉住陈鹤桥的双手。

陈鹤桥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好实话实说:“老妈妈……我不是四连的人,也不是指导员。”

“那你们不是民国十八年从这里出去的红军?”

“我们就是那时的红军,如今又回来了。”

“那你不认识吴海——四连的指导员?”

“吴海?老妈妈,我们这儿有很多四连。据我所知,没有一个指导员叫吴海。”

“没有?不!不能啊……俺就那么一个儿子,俺吴海是红四军四连指导员,他走的时候才二十岁呀!”

老人像个失望的孩子,哇的一声坐在地上痛哭。

于乔和陈晓静赶忙搀扶起老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安慰:“老妈妈,您别难过。我们虽然不是吴海,可也和吴海一样,都是当年的红军,都是您的儿女。”

陈鹤桥拉着老人的手:“老人家,现在咱红军有几百万啦。那时候吴海做四连指导员,现在咱有很多很多个四连,几千几万个吴海都回来了。您想叫吴海做啥,我们都能替您做。”

“不,俺啥也不要做,啥也不要……”老人呜咽着,满是皱纹的脸上挂着浑浊的泪,半晌才憋过一口气来,“俺就要吴海回来……给俺报仇哇!自从他走后,湾子里叫白匪民团闹惨啦!妇救会的人叫那些禽兽们糟蹋够了,又被反绑着手投到池塘里啦!岭后松林里天天杀人,杀得没有数哇……吴海他爹也给砍死啦!我的眼珠子也叫畜生们用竹筒子给……给拧掉啦……吴海!吴海!你要回来给娘和你爹报仇啊……”

在场的人都忍不住了。于乔和陈晓静的手颤抖着,攥紧那块血红的石头。陈鹤桥用衣袖擦擦泪:“老妈妈,别哭了。这仇咱们一定替你报!我正有件事要问问您,如今咱红军回来了,为什么村上除了老老小小都跑光了呢?”

老人颤颤巍巍地撩开衣襟,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条。纸条上写着:若与共产党照面,杀绝满门!

“这是上个月,保长逼着家家户户写下的呀。我老了,又是个瞎子,还怕啥?我是拼死在家等俺吴海,要把冤仇给他说说呀!”

陈鹤桥搀着老人说:“做得对!老妈妈,您不用怕!咱队伍多得很,往后还要往这边开,说不定您的吴海还会来呢!”

老人的腰板突然直起来,拉过身边的小女孩说:“好孩子,快去岭后叫你妈、你叔、你婶他们快回来。你就说,红军不走啦!”

小女孩似乎明白了什么,一转身,像只小鹿朝山上跑去。松林里回荡着银铃般的童音:“红——军——不——走——啦!”

3

茅草小屋里黑漆漆的,大白天也得点灯。

部队进入北向店后,刘伯承、邓小平就在这里住宿、办公。

刘伯承走到哪里也离不开地图,有时甚至把看地图当成一种休息消遣。无论多么紧张疲劳,只要往地图前一站,他就能气沉丹田,进入一种“入定”状态。似乎他面对着的不是花花绿绿、点点线线的图形,而是一片活的凸起的天地。他全身心走进去,跨过山川江河,步入广阔平原,越过小桥关隘,在山山水水之间跋涉,从满头乌发直走到一顶银丝……此刻,他正手擎一盏如豆的油灯,伫立在“大别山区形势图”前,构想着部队的进一步展开。

邓小平刚刚签署了一项作战命令,打开收音机想听听敌人的动态。他怕影响刘伯承,便把音量调到最小。收音机里国民党的电台正在广播近几天的战事:“……本月下旬,国军十万官兵于息县汝河、淮河一带追阻围歼共军,激战数日,战况空前,毙伤共匪无数,缴获武器颇多。目前,国军在节节进击,共匪已作分股逃窜。据可靠消息来源,国军曾击毙一名身材高大且戴眼镜之匪徒,经多方证实,此人必系共匪头目刘伯承无疑……”

“哈!邓政委。”刘伯承眼睛不好,耳朵却很灵。他放下油灯,回头对邓小平笑道,“这是我第几次被击毙喽?”

邓小平也笑了:“蒋介石是恨你不死哟!本来在晋东南、冀鲁豫,你已经是人家的心腹之患;如今又窜到大别山,跑到人家卧榻之旁,令他如骨鲠在喉、芒刺在背,他能不恨、不盼你死吗?”

“说得是哟!”刘伯承视线又回到地图上,说,“你看,大别山纵横千里,西至平汉,东临津浦,北傍淮河,南靠长江,突出于武汉、南京之间,物产又丰富,地势又险要,堪称历代兵家必争之地。而今开辟中原战场,解放全国,实现我军重大战略转折,正在此一举。蒋介石当然要拼上老命争夺。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嘛。但是,我刘伯承不想死,我还要睁着一只眼睛,试看中原逐鹿,鹿死谁手!”

说话间,李达进来报告:“司令员,政委,部队已经集合完毕。”

刘伯承点点头:“好。邓政委,部队在等你作报告。走,一起去见见咱们的猎鹿人。”

北向店东南角的打谷场上,集合了野战军指挥部二百多名精英。这是野战军指挥部南下以来第一次召开如此规模的干部大会。

会场中央摆着一张临时跟老百姓借来的八仙桌,桌上有一把也是借来的茶壶和一个搪瓷碗。到会干部的衣服都洗得干干净净,面容也修得整整齐齐。新华分社社长李普提议,刘邓首长还没来,先请情报处长柴成文介绍一下敌情。柴成文正说得眉飞色舞,见刘邓李三人远远走来,立即刹住话头,带头鼓掌。

刘伯承摆摆手:“今天邓政委作报告,我也是听众。”

“那好,我来抛砖引玉。”邓小平走到桌前,示意大家坐下。

战时讲话,邓小平从来不用讲稿,因而野战军指挥部也从不设专职秘书。邓小平开宗明义:“同志们,我们已到了大别山,由黄河而到长江,完成了战略任务的第一步……”

掌声起,惊飞了在场院谷垛上憩息的麻雀。天空蓝蓝的,偶尔飘过几片白云。自鲁西南作战以来,这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阳光下的邓小平似乎有些热了,他脱下灰军装,里面只有一件泛黄的短袖汗衫;又摘下帽子,露出了和所有人一样的光头。经过长途跋涉,连日征战,他的面容明显消瘦了,两个眼窝深陷下去,颧骨更加凸出。他喝了口水,接着说道:“党中央说我们的行动是英勇的行动。英勇不英勇,还要看我们今后的行动。目前,我陈谢兵团已挺进陇海西线,向伏牛山前进。这样,便以大别山、伏牛山和鲁西南形成了一个掎角之势。在这种战略态势下,我们要解放中原,把蒋介石逼退一条线,是有充分根据和条件的。

“其一,由于我们挺进大别山,陈谢兵团出现在陇海西线,加上陕北战场的攻势,蒋介石兵力不足更显捉襟见肘。现在我们周围的敌人总共有二十三个旅,不过十五万人,其中一部是被我歼灭后再补充起来的。除此,敌人要想从其他地方再抽调部队是万分困难的。另一方面,当我跨越陇海铁路时,敌人错误地认为我们是被迫的行动,事前没有布置正面阻击,事后尾追又一直处于被动。这就是蒋介石战略上的失败,这就是蒋介石的致命弱点。他和咱们毛主席对弈,总是错误地估计形势,走臭棋!”

会场上荡起一片笑声。

“其二呢,再来看看中原。中原地区有人口四千五百万,物产丰富,本来是蒋介石的重要‘兵库’和‘粮库’。我们到这里便夺取了敌人的供给,补充了自己,使敌人的困难骤增。

“其三,这个地区有我们长期革命的影响,人民受过革命的洗礼,内心拥护我们。但由于革命的四次转移,人民目前还对我们取观望态度,这是可以理解的。咱们的毛主席也有担心,他说,挺进大别山有三种前途:一是付了代价站不住脚,退回来;二是付了代价站不稳,在周围兜圈子;三是付了代价,站稳了,开辟出稳固的中原根据地。同志们,我们应该争取第三种前途!”

邓小平最后说:“我们预计,半年之内将是最困难的时期,也是最关键的时期。也可以这样说——成败在此一举!”

场院谷垛上又落了麻雀,鸟儿们梳理着羽毛,忙忙碌碌地啄食。它们已经习惯了这里的声音。

4

顾祝同仰面靠在沙发上,漆黑的眉毛虬结成一团,粗重而不均匀的喘息大起大落。他打从投军的那一天起,就没这么窝囊过。北伐,他的第三师由广东、福建、江浙,一路打到南京,所向披靡,攻无不克。围剿共产党中央苏区,他任北路军总司令,率部步步为营,相继占领黎川、广昌、兴国、宁都,进而挺进瑞金,逼迫红军放弃根据地,开始逃遁般地长征。一九四一年,他在皖南略施小计,就把新四军整得几乎全军覆没。可是这次……

顾祝同长叹,目光落在宽大的红木办公桌上。红木桌上有一页纸,仿佛暮色中一张苍白的脸,纸上的一行行黑字如同白脸上暴突的青筋。那是蒋介石两天前发给他的电报。不知出于什么想法,或是警示自己,或是怨恨对方,这纸电文始终躺在那里——

各部队行动迟慢不前,屡失良机,任匪军平安渡过淮河,进入大别山,此为我革命军人之最大耻辱。各级司令官、部队长只稳扎稳打,猥集一团,未能区分数纵队,不敢超越追击匪军,旬来无显著战果,何能弭除匪患,挽救危亡?兹特严令申诫:如再任匪军逃遁而至平汉路以西,各级部队长、指挥官决以纵匪、祸国害民论罪。

顾祝同收回目光。论罪?若当真论罪,罪魁应首推主帅。君不见,主帅不明,累死三军!

当初,如果总裁不横加干涉、越级指挥,而完全按照他顾祝同的打法,一面追,一面堵,将一部兵力梯次调集于洪河、汝河、淮河一线做数番夹击,刘伯承、邓小平至少不会那么顺顺当当地进入大别山。弄得好,还很可能将共军歼灭于南下途中。可战场的军令指挥大权在总裁的手里,他顾祝同判定刘伯承有进军大别山的意图,总裁却说“共军北渡不成而南窜”;他顾祝同要求调兵堵截,总裁却板起面孔训示“调不调兵是我的事,追不追上是你的事”;他顾祝同刚把吴绍周的整编第八十五师车运确山向沙河布防,总裁却一个电令让吴绍周部又乘车开返遂平……

一个月中,这类事情简直数不清。顾祝同想起“小诸葛”白崇禧的一句名言:“有人说蒋总司令是步兵指挥官,一直指挥到团、营、连……其实,他应该是步枪指挥官。”

事情还不止如此。倘若总裁仅仅是干预战场倒也罢了,令他惴惴不安的是,每逢战场失利,龙颜必定迁怒于下面。前徐州“绥署”主任薛岳就是因此被撤职的;鲁西南战役后,第四兵团司令王仲廉又被革职解京法办;就在昨天,八月二十八日,连总裁最得意的心腹陈诚也因全国战事急转直下而被免去参谋总长职务,改任东北行辕主任。

“老头子也不容易哟!”自从加入黄埔军校,追随蒋介石整整二十五年,顾祝同深知蒋介石的内心。撤查治办几个战场指挥官,总裁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倘不找几个替罪羊,又以何面目诏示天下?特别是在目前的形势下,美国人正准备打总裁的算盘呢。

上个月,美国总统杜鲁门派魏德迈将军赴华考察,与顾祝同在徐州见了一面。八月二十四日,蒋介石举行宴会欢送魏德迈,顾祝同身负重责未能参加,但魏德迈的即席演讲他日后却有耳闻。美国人真不讲面子,魏德迈的直言不讳令蒋介石险些摔了酒杯。

魏德迈说:“六月三十日我决定来中国,刘、邓军是三十日渡黄河。国军号称足抵四十万大军的黄河防线,竟不费吹灰之力被一举攻破!世界上只有马其诺防线可与它相比,但马其诺防线被攻破意味着什么呢?

“我七月二十四日到南京,你们说刘、邓军正在西窜,结果一窜却‘窜掉’国军九个半旅;你们说刘、邓已溃不成军,结果他们展开了战略进攻……你们平均每月要花三千万的军费,竟被打得一败涂地!先生们,我真不知如何形容我此刻的心情。”

魏德迈沉痛过后,道出了惊人的结论:“我以为,中国的复兴有待于令人振奋的领导。”这话太坦率、太露骨、太厉害了。顾祝同听说,在场的军政要员惊得嘴都合不拢,望着蒋介石一阵青一阵白的脸,没有人敢给这位美国总统特使的讲话鼓掌。

到了这种地步,总裁能不暴跳如雷,能不想方设法挽回面子吗?面子倒是次要的,顾祝同想,要紧的是不能让刘邓在大别山站住脚。一旦共产党在中原成了气候,不管是蒋介石还是他顾祝同的身家性命,包括国民党的半壁江山,都将统统断送。因此,当务之急是进剿大别山!

办公桌上的机要电话响起急促的铃声,顾祝同猜测到是谁打来的,赶紧几步抓起电话。

耳机里传来十分熟悉的绍兴官话,令顾祝同惊奇的是声音竟那么轻柔,那么自信:“墨三吗?二十多天追剿共军,我知道你是尽了力的。虽有闪失,但责任不在你。目前最重要的是把刘邓残部消灭于大别山北麓,要抢时间,抓战机,打他个立足未稳,打他个疲惫不堪,打他没有后方基地。这是敌人最艰难的时刻,也是进剿最有利的时机。千万记住,战机稍纵即逝。我明天即上庐山,在大别山对面等你的好消息。”

顾祝同诚惶诚恐:“校长,学生当竭尽全力,以报效党国!”

顾祝同心里亮堂了,沉闷了多日的办公室也有了生机。他背着手在屋子里快步兜了几圈,传令召开军事会议。

在军事会议上,顾祝同宣布了他的部署。

之后,他挥舞手中的镀铬金属小棒,指点着五万分之一的军用地图说:“诸位,大别山犹如一盘石磨,只要我二十三个旅数十万大军合力转动,就能把共军碾成齑粉!”

5

就在顾祝同调兵遣将的时候,刘伯承、邓小平为创建根据地,已经指挥部队先敌在大别山实施了战略展开。

各部队行动要旨如下:

三纵应迅速攻占立煌,并侦察六安、霍山、舒城、庐江、桐城、潜山、太湖诸城,准备占领之;

六纵主力应迅速攻占光山、经扶,并侦察黄安、麻城、罗田、英山、浠水、广济诸城,准备占领之;

一纵应于攻克罗山后,以一部破袭平汉路,另以张才千部占领礼山、宣化店地区迫近平汉线活动,主力集结罗山地区待机;

二纵应攻占商城,相机占领潢川,并准备接替光山、固始地区防务,尔后即在光固商地区待机。

高大的青桐树宛如一柄擎天巨伞,为初秋的大地投下一片绿荫。绿荫下,军政处处长杨国宇席地铺开油印地图,一边比照刘邓前几天下达的行动部署,一边用只有他自己才看得懂的符号圈点目前部队所到达的位置,还不时往小本子上记一些需要军政处配合的工作要点。

形势发展太快了!

短短几天,第六纵队(欠一个旅)已经拿下光山、经扶、麻城、黄安,正直抵长江北岸;第三纵队挺进皖西,如入无人之境,连克叶集、立煌、六安诸镇;第二纵队继潢川之后,又迅速推进到固始、商城一线;第一纵队控制了罗山以南、光山和经扶以西广大地区;中原独立旅更是迫近平汉,兵临信阳。

正如刘伯承所说:“我们要趁敌重兵追击未渡淮,大别山腹地空虚之际,迅速展开,广占地盘,来一个麻雀满天飞!”

麻雀飞满天,窝还在青桐树下。

几天来,物资统筹、伤员安置、车辆骡马调用、南下干部分遣、要枪支、要子弹……都把手伸向军政处,杨国宇真是太忙了。

在中国人民解放军诸多的野战军中,唯独刘邓在袖珍精干的指挥部里设了个军政处。当初杨国宇曾问成立这个处做什么,李达说:“刘邓首长历来主张机关要简化层次,但又决定成立军政处——我体会有点像日本的‘不管部’,协助首长管那些除了作战之外必须管又无人管的日常勤务。首长的意思是让你去干‘不管部长’。你挑几个人,先把班子搭起来吧。”只三言两语,事情就这么定了。长期从事机要工作的杨国宇就从那个好似“台球桌”的狭小空间,一下子跃到广阔的“足球场”。

于是,野战军指挥部里就有了两个“大人”:一位是“邓大人”,一位是“杨大人”。

杨国宇这会儿全神贯注,以至于走到身边的脚步声都没听见。直到邓小平叫了声“杨大人”,他才连忙站起来。

“不错,不错。在动脑筋了。”刘伯承拍了他肩膀一下,又和邓小平并肩走去了。

杨国宇望着刘邓的背影,心里犯嘀咕:首长在干什么?散步?每到一个新地方,刘邓都要转一转,一来散步;二来熟悉地形,以防敌人突袭,这已成老习惯了。可今天散步“散”得不对头,都出来好几趟了。邓政委站住了,回头看了看远处拴的几匹骡子,又继续往前走。是不是又要打我的算盘,准备再轻装?

青桐树另一边有一块空地,张际春正在教一群战士擂稻谷。他做示范,战士们轮流学,结果洋相百出,不是连壳带谷擂成粉末,就是一槌下去砸个满天飞。张际春不急,再做示范。初秋的阳光仍很灼人,他的衣服汗湿得紧贴在身上,更显得瘦嶙嶙的。

部队初到南方,吃就是个大问题。总部即将断粮,派出去筹粮的张洞庭、张建涛带着一伙人很卖力气,跑了许多地方,挑回来的却是一筐筐稻谷。北方人吃不惯大米倒也罢了,可这一粒粒带壳的谷子怎么煮饭?张际春把总部为数不多的南方籍干部战士集合起来,问了个遍,也没有一个会擂谷的。在南方,这是婆娘们干的活。

“吃大米的人不知道大米怎样脱壳,这也太不成话了。是不是呀?”张际春批评人总是这么柔声细语,批评后必定再加上一句“是不是呀”。批评还要“商量”着批评,其实这正是他的魅力所在。

没人会,张际春就亲自教。他挽起袖管,操起擂米槌,一槌一槌地把黄灿灿的稻谷擂成白亮亮的大米,动作熟练得蛮像行家里手。

刘邓大军的副政委和政治部主任由一人兼任,这在各野战军中独一无二。做政治工作,张际春能一下子抓住关键。军队支部建在连上是毛泽东的创举,而营团以上设立党委制度则是张际春的倡议与实践。毛泽东知道后,立即首肯,推广全军实行,而后又专门写了一篇《关于健全党委制》,使之理论化、制度化。做思想工作,张际春有句名言:讲大道理容易,说服人难。他的耐心细致出了名。日常生活,他扎在人堆里,外人分不出哪个是首长,整个一个“老炊事员”。行军时,他知道大家口渴,便常带着宣传队打前站,劈柴烧火煮上一大锅开水或稀粥,等部队一到,清凉凉的马上就能喝。宿营时,他从不占老百姓的内房,总是在堂屋里打地铺,和政治部的干部战士挤在一起。

天突然阴下来,一阵大风刮得青桐树叶纷纷落下。

杨国宇连忙收拾起图纸,看见刘伯承、邓小平又朝他走过来,邓小平的眼睛还在不时地打量那几匹骡子。杨国宇憋不住,迎上前说:“邓政委,你莫再打那几匹牲口的主意了。再减,你和司令员都莫得骑喽。”

刘伯承笑了:“杨国宇不简单,居然能猜出邓政委的心思。”

正说着,李达带着柴成文急匆匆赶来。

李达报告:“司令员、政委,敌情有些变化。”

柴成文的情报处处长干得相当出色,长期的机要工作使他养成不留片纸只字的习惯。所有的情报全装在他那并不硕大的脑袋里,只要一张嘴便口若悬河:“根据侦察、截获和各部队提供的情报,敌罗广文兵团的第十师已侵占宣化店;第五十八师正由上石桥向商城进犯;第四十六师主力已经到达立煌、六安附近;张淦兵团已渡过陵沙河,向经扶方向推进……看来,敌人似已侦察到我野战军总部位置,正把三路重兵对准我们。”

刘伯承:“敌人这样做就对头了。他气势汹汹地把兵力对准我们,这就给我们放出去的麻雀创造了条件,争取了时间,可以无忧无虑纵横发展,飞遍大别山。”

“司令员分析得好。只要广占大别山区,我们实行宽大机动战略就有了广阔的回旋余地。”邓小平点燃香烟,摇着火柴棍略作思索,又说,“为了进一步调动敌人,我们有必要在这里打一仗。”

刘伯承:“对头。这是我们进大别山的第一仗,初战的成败将影响全局的发展。因此,关键问题是要选好打击对象。杨国宇,你刚才不是在看地图吗?借来用用。”

杨国宇赶紧从兜里掏出油印地图。刘伯承接过来,歪着头看:“好家伙!杨国宇的地图像天书,上面尽是些天文的符号。”

邓小平凑上去看,吸到嘴里的烟来不及吐出,呛得边咳边笑:“我们的杨大人不愧为机要工作出身。倘若把这张地图送到南京,蒋介石看了也不知所云。”

笑了一阵,刘伯承指着地图说:“你们看,东线是桂系主力部队,他们在这里经营多年,不易对付;西线的中央系部队行动迟缓,我们暂时够不到;唯独这个滇军五十八师远道而来,人地两生,倒积极跑在前头。我看,咱们还是老办法,避强就弱,避实就虚,就打他五十八师!”

邓小平:“四川有句土话,叫‘吃柿子拣软的,吃辣椒挑尖的’,哪个好吃吃哪个。我同意司令员的想法,先打五十八师!”

刘伯承:“参谋长,通知一纵、二纵和六纵十六旅,立即向商城河风桥一带集结,围歼五十八师。”

邓小平:“告诉总部的同志们,准备转移。我们牵上敌人兜风去。”

言罢,邓小平的眼睛又盯住那几匹骡子:“杨大人,我晓得你舍不得,舍不得也要轻装!”

杨国宇还想解释,刘伯承制止说:“莫和政委磨嘴皮。大家能走,我和政委也能走。从长征到现在,我们的胜利就是走出来的。告诉同志们,胜利就在我们脚下,大家一定要系紧鞋带,莫把鞋子跑掉喽!”

6

听说陈赓要打函谷关,当地的山民老汉直摆头,吧嗒着旱烟袋,一口一声“难”。

函谷关东起秦岭崤山,西接潼津古渡,拱卫着晋豫陕三省,为历代军事要冲。加之山势雄险,陡壁如立,谷深若函,自古便以难攻易守之峻号称天下“第一险关”。春秋战国,秦自置关函谷,日益称雄天下。公元前二四一年,楚、赵、魏、韩、卫五国合纵攻秦,兵强将广,声势浩荡,横扫千里,一路皆捷,至此却大败而还。屈指千年,真正攻下函谷以定天下者,唯刘邦一人。故古人论说晋陕形势,必谈崤函之险固。

“饿(我)把话先说下,敢发命令打函谷关的,他不是草包,就是神人!”自小装了一肚子古的老汉磕掉烟灰,下了定夺。山民们不知道,他们所预言的那个非“草包”即“神人”的人,正是毛泽东。

陈、谢集团八月二十二日突破黄河天险后,迅速斩断陇海路;至三十一日,先后攻占新安、渑池、宜阳、洛宁诸镇,歼敌四千八百余人;继而主力东向,威逼洛阳,如同侧背杀进的一把钢刀,割裂了顾祝同、胡宗南东西两大集团的联系,逼迫胡宗南主力第一军、第二十九军由陕北南撤,减轻了陕北战场的压力,也使尾追刘邓大军的整编第十五师以及青年军第二○六师第一旅、第四十一师第一三四旅匆忙西援,从战略上调动了敌人。

蒋介石闻讯仰天长叹……

一九三一年,担任红十二师师长的陈赓作战负伤,就医途中因叛徒告密被捕。蒋介石闻讯,亲赴南昌百花洲探视。刚一见面,蒋介石就紧握住陈赓的手,久久不忍丢开:“陈赓啊,陈赓……”连声唤着,眼睛竟潮湿起来。

蒋介石太喜爱陈赓了。自打在黄埔军校初次相识,他就觉得这个不喝酒不吸烟也不吃茶的俊秀青年是个好学生,将来一定能成为不可多得的将才。国民革命军第二次东征,蒋介石落难身陷绝境,陈赓背着他逃出了横尸遍布的荒野,使他免于一死。那一次,蒋介石真的落泪了,哽咽着反反复复地说:“陈赓啊,你是校长的好学生,校长将来一定重用你!”

那时,蒋介石也是这样握着陈赓的手。而这一次,无论他如何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也无论是许愿第三军参谋长、南京卫戍司令之职,还是以校长、长辈身份甚至拿出“父爱子情”劝之,都碰了钉子。蒋介石不相信共产党的“毒化”会如此之深,他想用时间来证明自己。不料,陈赓竟在南京,在他眼皮底下的监狱里逃跑了。

事至如今,为了对付陈赓的攻势,蒋介石不得不忍痛剜肉补疮,一面将被迫西援的部队与洛阳守军组成第五兵团拱卫洛阳,一面将分布在陕县以东的四个半旅组成陕东兵团,以图从东西两面夹击,打通陇海,阻住陈赓的进一步发展。

陈赓兵临洛阳,士气正盛,恰收到毛泽东和中央军委连续发来的电报。电报指出:目前,洛阳附近地区为敌所必争,不应使用主力;西面空虚易于攻取,主力应迅速乘虚向西,抢占陕县、灵宝、阌乡、洛宁、芦氏诸城,广占敌区,多歼敌人。这样,既可配合西北野战军歼灭胡宗南集团,又可打开陕南局面,对尔后主力南出汉水或平汉路,建立鄂西北和豫西根据地具有决定性作用。

陈赓拿着电报,时而伫立地图前凝眸沉思,时而跛着脚往返踱步。他的腿在东征、南昌起义和鄂豫皖苏区反“围剿”时先后三次负伤,落下残疾。平日陈赓风流倜傥,打起精神挺身走路,倒也不显眼;而一旦陷入深思,精力转移,脚便跛得厉害了,一瘸一瘸的,好似踏出他内心揣摩利弊、权衡左右的节奏。

目前打洛阳,时机确不成熟,即使攻克,也不能巩固持久。一旦敌第三师等主力赶到并与陕东兵团靠拢,形成东西夹击,我在夹缝中就难于展开,难于在机动中大量歼敌,更无法广辟新区,完成配合彭德怀西北作战、刘邓南下大别山的战略任务。当然,大军向西进击陕东兵团也非轻而易举之事。无论打陕县,还是打灵宝,都必先攻克函谷关。

先打陕县,还是先打灵宝?陕县有万余敌军防守,背靠居高临下的函谷关,堪称“固若金汤”。这倒不是敌人的吹嘘,因为即便将陕县攻破,只要函谷关上一个团的火力压下来,顿时就会产生沸水倾入蚁穴的效果。陈赓踱着踱着,突然大步走到地图前,用红铅笔重重地画了个半弧形的箭头——主力绕过陕县,直扑灵宝,攻占函谷关!

然而出师不利,部队在崤山与敌不期而遇,给养断绝,天又霪雨连绵。整整三天,战士们露宿山头,凭着野菜、野果充饥。上上下下,每个人都在焦灼中等待陈赓的命令。

投入战斗的陈赓是从来不“跛”的,他组织部队全力出击,消灭当面之敌;又派出第十一旅、第十三旅利用北面的黄河,从东、南方向围三阙一,攻打灵宝。他特别规定一条:“灵宝战役由十一旅旅长李成芳全权指挥,各参战部队,包括我陈赓在内,任何人不准干预李成芳的计划,只管保证他的战斗需要!”

这就是陈赓的用人之道。正因为如此,陈赓手下的将领几乎每个人都有一个绝妙的传奇故事。

李成芳带着营、团长们在函谷关下的南李庄察看地形。他的神情是淡漠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这不是在做大战前的准备,而是到了一处要么太熟悉要么太陌生的地方,因为熟悉与陌生的两极才会使人产生这种感官上的同一种反应——木然。

这是一片缓坡的山地,再往上是一层接一层的土岩。土岩上敌碉堡密布,堑壕纵横,阵地纵深很大。倘若用正面仰攻突破层层土岩上的坚固工事,部队要付出的代价是可以想象的。

李成芳闷闷地点上支“炮弹”烟,说:“每个人都讲讲,这个仗怎么打?”

“旅长,我认为从开阔地迎着敌人的火力硬上,伤亡太大。”

“攻这种阵地,没有强大的炮火掩护,难办。”……

指挥员们七嘴八舌地议论,全是些信心不足的意见。李成芳脸上的表情依然如故,他偏过头问第三十一团团长徐其孝:“你的意见呢?”

第三十一团是战役的第一梯队,他们将从这里攻上山顶,扫清一路障碍。徐其孝从李成芳嘴里拔出“炮弹”,吸了一口又插回去,半晌,才吐出一个字:“难!”

李成芳的嘴角歪了一下,没笑出来:“除了难,还有没有别的词儿?”

接下去又是议论,方案提了一大堆,又被推翻了一大堆。

李成芳依旧漠然地吸着“炮弹”,漠然地听,直到最后才漠然地说:“按原定方案,继续准备。”言罢,转身就走。这就是李成芳。不了解他的人会觉得这个人有些迂拙、呆板、木讷,然而熟悉他的部下们却这样形容他们的旅长:“心如渊泉,形同处子。”说他貌似淡漠的眼神和面容并没透露什么情绪,也不是淡漠,而是感情蕴藏得太深太深。

跟随李成芳多年的警卫员知道旅长此刻最需要什么,一路上手里不停地为旅长准备充足的“炮弹”,回到指挥所,不待李成芳伸手,便一支接一支地递上来。参谋们见旅长不停地吸烟,知道他在紧张地思考,都屏声敛气避免干扰他。

李成芳被裹在烟海里。看地形时有人冒了一句“从西面打函谷关”,当时他没说什么,内心里却很重视这个意见。他知道,历代战争打函谷关都是从南面进攻。现在敌人也把南面作为防守的重点,构筑了完整的防御体系。或许它的脊背由于地势险要,敌人会疏于戒备?但若从西面打,会不会有悖于陈赓司令的“围三阙一”方针?“围三阙一”的基本意图是逼迫敌人出城向西溃逃,而后在运动中歼灭之。但如果不打痛敌人,它会乖乖弃城西窜吗?攻南山,表面上执行了上级的计划,但不给敌人以足够的震慑,便实现不了战役目的。从西面打函谷关呢?能不能撼动敌人?

李成芳丢了一地“炮弹”头,决定去函谷关西面看看地形。

“为什么函谷关在历史上很有名气?你们谁知道,给我讲一讲。”路上,李成芳问随行的参谋们。

一参谋说:“我知道一点。灵宝古代叫虢州。函谷关在秦汉时代是八关之首,有关它的传说最有名的要数孟尝君的故事。据说孟尝君夜逃函谷关,危在旦夕。而函谷关的关法规定:公鸡叫才开关放行。要是等到鸡叫,秦国的追兵就到了。幸好孟尝君门下有几千食客,其中一人会学鸡叫。他一声口技引得所有的公鸡都叫起来,于是孟尝君就逃出了函谷关。”

看过地形,李成芳下决心从西面打函谷关,以一部兵力从正面吸引敌人,主力迂回到敌人脊背,实施偷袭与强攻并举的作战方案。

陈赓打电话给李成芳:“这样部署很好。你放心大胆干,如果预备队不够,要多少我陈赓给你多少。”

总攻之前,李成芳到主攻营作动员。动员也很简单,只把刚听来的故事卖了出去:“你们听说过鸡鸣狗盗的故事吗?……公鸡一叫,关门大开,敌人就容易跑掉。你们要在鸡鸣之前——也就是说,在拂晓之前拿下函谷关!”

黄昏时雨停了,天还阴着,夜色降临得很快。为了隐蔽,出敌不意,部队运动得十分小心。秋虫仍在低吟,草木没有摇动。直到距敌两米处,敌哨兵才发现,未待出声便被刺刀结果了。战士们跃入工事,踢翻机枪,同敌人展开肉搏……一切都在静悄悄的夜色中进行,未发一枪一弹,迅速歼敌两个班,占领了敌警戒阵地。然而因为天太黑,漏掉了一个敌人。这家伙边逃边鸣枪,一下子引来密集的炮火。

接下来的战斗异常激烈。凌晨四时,函谷关仍没有拿下。李成芳命令:“投入预备队,务必于拂晓前结束战斗!”

预备队营长熊广模刚把三个连带上去就中弹牺牲,一连长王月才立即代理营长,指挥部队向主峰冲击。临近主峰,正撞上守敌指挥所。战士们杀红了眼,把那些顽抗的“大盖帽”全用刺刀捅死了。守敌失去指挥,顿时大乱,战局急转直下。至拂晓时分,我军全歼函谷关守敌一个营。

此时,鸡还没叫。李成芳登上函谷关,问王月才:“伤亡大吗?”

“过半。”

“你们一连带上来多少人?”

“齐装满员一百二十八人。”

“现有实力?”

“一百二十九人。”

“怎么还多了一个?”

“俘虏补的。”

占领了函谷关,灵宝城便暴露在炮火控制之内。第十一旅、第十三旅趁势发起总攻,不到四个小时,全歼守敌,生俘敌新编第一旅旅长黄永赞、副旅长胡秉锐以下五千六百余人。

九月十七日十八时,陈赓率部总攻陕县,又是不到四个小时的激战,全歼守敌第一三五旅全部及第二○六师一部,生俘第二○六师第二旅旅长蒋公敏以下四千七百余人。

与此同时,第九纵队除留第二十六旅监视洛阳之敌,阻敌第五兵团之外,主力南渡洛河,解放宜阳、伊川、伊阳、嵩县、栾川、洛宁诸镇,歼敌七千余人,在伏牛山北麓开辟出豫西根据地;西进的第三十八军和第二十二旅又相机占领洛南、商县、山阳等县,肃清反动武装,创建了陕南根据地。从此,大军扼住豫陕咽喉,沿陇海铁路纵横往来于秦岭、伏牛山间。

战局陡转,陈赓拿下灵宝、陕县,直逼潼关,震动了胡宗南的西安大本营。九月二十日,蒋介石飞抵西安,亲自策划部署,下令再从进攻大别山的部队中抽出整编第五十六师空运西安,并从自顾不暇的陕北战场抽回一些部队,以加强西安防卫。

蒋介石说:“我们在半个月内,彻底打通陇海路!”

然而,自从陈赓过黄河的那一天起,陇海路就再没有被打通过。

一九四七年九月末的形势是:华东野战军西兵团在完成了鲁西南作战,取得沙土集大捷之后,六个纵队十八万大军分五路挥师南下,越过东西瘫痪的陇海铁路,挺进豫皖苏地区;陈、粟大军在山东,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攻克县城二十四座,歼敌一万之众,完成了战略展开;西北野战军也已转入战略反攻,连获沙家店、关庄、岔口追击战等大捷;华野内线兵团发起胶东保卫战,予敌以重创。

至此,两大野战集团在辽阔的中原大地上摆出了一个大大的“品”字。毛泽东亲自勾画的刘邓、陈粟、陈谢三军挺进,彭德怀、许世友两翼牵制的全新战略格局已告形成。随之,华北野战军对平汉路北段发动攻势,解放雄县,兵叩石门;东北野战军在长春、吉林、四平和北宁线锦西至义县地区发起大规模秋季攻势。人民解放军已经转入全国规模的战略进攻。

毛泽东、朱德、周恩来异常兴奋。

朱德:“中原得手,天下大势定矣!”

周恩来:“黄河是蒋介石的‘外壕’,陇海路是他的‘铁丝网’,长江是他的‘内壕’。蒋介石总想把我们赶过‘外壕’,而我们已经过了‘铁丝网’,打进他的‘内壕’了。”

毛泽东:“所以,我们要重新算一笔账,不是五年、十年,而是三年甚至两年之内消灭蒋介石;还要修改一个口号,不是战略反攻,而是战略进攻。进攻,是没有界线的。”

四、艰难岁月

一九四七年九月至十月

大别山区

1

天气沉闷,大别山深处传来隐隐的雷声。低垂而厚重的浓云翻滚着、挤压着,渐渐堆积成一片,像一坨坨厚铅往下沉,似乎已经压到了本来就很低矮的祠堂屋脊上。空气被压缩了,显得愈发凝滞,仿佛其中也含了金属的成分,使人每呼吸一口便增加一分沉重。

二十多位纵队和旅的指挥员挤坐在光山县王大湾这间不大的祠堂里,人与人靠得很近,却谁和谁也不讲话。会抽烟的闷头抽烟,不会抽烟的也裹在烟海里,全没了往昔的热闹气氛。平时,他们各自独当一面,能凑到一起的时候不多;偶尔聚在一起,不是这个摸一下那个的头,道声:“还活着?”就是那个拍一下这个的肩,惊讶道:“你没死?”然后开一阵荤的、素的玩笑。而今天却气氛迥然。

刘伯承和邓小平走进屋,脸上的神情与背后的阴云呈同一色调。二十多位旅以上干部齐刷刷站起,守着门边的几个人迎上,敬过礼,习惯地伸出双手。

邓小平还礼的手在空中一摆:“仗没打好,不握手了。”

他径直走到桌前,请刘伯承坐下,然后用灼人的目光扫视会场,说:“今天召集大家来,开个不握手会议。为什么不握手,我想在座的心里都清楚。”

祠堂里鸦雀无声,本来就沉重的气氛更陡增了几分严峻。

进入大别山将近一个月了,随着大部队的前进,难以想象的困难接踵而至。“米越吃越大,路越走越小。”这句流行在部队中的话十分形象地概括了初进大别山的第一个不适应。

来自“四战之地”的战士们大多数是吃惯了小米、山药蛋的燕赵儿女,南方的大米填不饱他们的肚子。当年的第十九旅山炮营副营长雷晋川现已离休在郑州,回忆起那段生活,老人说:“提起大别山,先想到一个字——饿。大米那东西呀,真不叫粮食!三碗饭吃下去,两个屁一放,肚子就空了。接着百爪挠心,眼睛发蓝,从嗓子眼儿往外伸小手。几天下来,一个营的北方大汉都变成了‘南蛮子’,小脸儿蜡黄蜡黄……这还是有吃的时候。

“开始有吃的也不会吃,把一袋子稻谷倒进大锅,怎么煮也煮不烂。行军打仗不能耽搁,管它熟不熟烂不烂,连壳带米吃下去算了。可你算了它不算,走到路上折腾你,让你肚疼拉稀。不管白天夜晚行军,那队伍可就热闹了,到处噼噼噗噗,屁股门儿像关不住的水龙头,走几步蹿一泡。好汉架不住三泡稀,那队伍没法儿带了,一天一夜走不了几里路。别说人架不住这个,从北方带来驮炮的大骡子吃了这种带壳稻谷也绞肠拉肚,一匹接一匹地死掉了。

“不管怎么说,这还是有吃的,更多的时候是饿肚子。大别山的老百姓看见队伍就跑,我们背着钢洋买不到粮食。穷苦人家自己都揭不开锅。我们就打土豪,看哪家房子大、围墙高就打哪家。有一次,在地主家翻到粮垛,还没等我们动手,地主家的闺女拎起马桶,哗的一声把粪便泼在了粮食上……

“粮食都吃不上,油和盐就更不用说了。缺油少盐,不少战士得了夜盲症,一路走一路跌跟头,摔得鼻青脸肿。再加上初到南方,水土不服,病号越来越多,又没后方安置。部队别说打仗,行军都很困难。”

谈起行军之难,离休在南京的原昆明军区副政委,当年的第三纵队第八旅副旅长史景班说:“在晋冀鲁豫大平原作战,汽车、大炮、马车浩浩荡荡,并着排地开。到了大别山,进山是羊肠小道,出山走田埂小路,车炮全扔掉了还解决不了行军问题。南方的秋天雨不停,田埂上像抹了油,一步三滑,三步一跤。战士们连跌跤的姿势都‘正规化’了,全都是哧溜一下,两腿劈开,骑在田埂上,这叫‘骑马跤’。许多人的屁股都墩肿了。

“行军问路,老乡说十里地,部队走了一夜也没走到。再打听,原来那是直线距离。山道弯弯,上坡下冈,实际四十里都不止。地图上标着一个村子,定在那里宿营。到了一看,只有三两户人家,别说一支大部队,连一个班也住不下。部队累了一天,晚上只好露宿在野地里,不论刮风下雨。最要命的是南方的毒蛇,藏在路边草丛树棵里看不见,不知什么时候哧棱一下子蹿起,一口就能置人死地,叫人整天提心吊胆。

“从北方带来的布鞋经不住水泡,没几天就穿帮儿烂透了,只好穿草鞋。北方人没穿过草鞋,脚上磨得又是脓又是血,晚上睡觉黏在一起,脱都脱不下来;硬拽,草鞋就变成了‘皮鞋’,撕下一层血哧呼啦的皮肉。有一次,我们为牵制敌人连续十八天急行军,就是这么泥里水里血里走出来的。整整十八天啊!能够跟上队伍、不开小差的人,就是了不起的英雄!”

史景班老人讲到这里,眼睛湿润了。

大米、小路、草鞋——一部艰苦卓绝的悲壮史诗。

部队如此,机关也不例外。有一天野司断粮,到下午三点了,刘伯承、邓小平、张际春、李达的午饭还没有着落。警卫员狠狠心,从衣兜里掏出五颗珍藏的北方小枣,献给首长。刘、邓、张、李四个人七只眼瞪着五颗小枣,推来让去,最后平分,每人一颗权当成午餐,剩下一颗非让警卫员吃了不可。警卫员拗不过,当着首长的面把枣含在嘴里,出门又吐到手中,用衣袖擦干放进口袋——那是他过黄河时未婚妻送他的,是个念物。

行军走路跌跤也上下一律平等。一天夜行军,刘伯承骑在马上。警卫员走着走着听到一声响,回头一看,吓坏了——刘伯承和马都不见了。他赶紧摸黑跑下山沟,边哭边喊,只见马摔坏了,刘伯承却坐在厚厚的腐叶枯枝上,没伤着筋骨,还笑着安慰警卫员:“不慌,不慌。莫的事情嘛。你要是有红枣,我还能吃几颗哩。”后来没有马骑了,刘伯承照样摔了不少“骑马跤”。五十多岁的人了,谁看见都心疼。

南方蚊子多,部队没有蚊帐,不少人打摆子、发高烧,又没有药治,那就硬挺着,听任疾病的折磨。第一纵队第一旅第二团三营九连连长王崇乐是豫北清丰县人,跟着部队过黄河进大别山,后来又渡长江一直进入西藏,走完了刘邓大军的全部征程,最后叶落归根白发苍苍回到河南故里。笔者采访他的时候,他抽着“黄金叶”牌香烟,说:“年轻时我精瘦精瘦,从来没得过病,不知道药是啥滋味儿。可进了大别山,我却没逃过去,让个小蚊子折腾惨了,发起烧来满嘴燎泡,闹起冷来钻进草垛能把草垛哆嗦塌。团政委李彬说这是打摆子,让我吃‘百草丸’。我就吃了,结果浑身发热,一打嗝一股膻味儿,气得我直骂娘。一打听,人家告诉我,啥百草丸?那是羊屎蛋儿!还说羊吃百草,百草都是药,这偏方啥病都治。我越听越想越恶心,发誓病死也不吃了。后来打下李家集,弄到点奎宁,我才侥幸活下来。可病死的人也不是个小数目。你算算,进大别山时我们有整整一个营的清丰人,等出了大别山,只剩下十二个了。”

除了打摆子、腹泻,疥疮也是对部队的一个严重威胁。南方天气潮湿,加上日夜行军作战,泥里爬,水里滚,露宿荒野,身上没有干的时候,更谈不上卫生条件,不少人染上了可怕的疥疮。

第二纵队第五旅第十五团从团长到司号员,几乎人人都没逃过疥疮的折磨。夜间奇痒无法入睡,白天行军一个个弯着腿,走一步挠三挠,吱吱哇哇像一群猴儿。这队伍怎么带?团长黄家景听说商城附近有个温泉,叫“汤泉池”,泉水含硫量很高,可以治愈疥疮,就和政委田涛商量,集中全团兵力打“汤泉池”。

“汤泉池”北面的山头驻着敌保安团的两个连,平时强征往来行商的税款。那天拂晓,第十五团发起突然袭击。冲锋号、步枪、机枪一起响,战士们端着刺刀往上冲。敌人不知解放军的真实意图,以为是来抢税款的,赶紧扛上钱箱撤回商城,边逃边琢磨:这支共军也怪,光打不追。

第十五团占领了制高点,全团三个营轮流掩护,其他人脱光了就跳温泉。一天之内,平均每人洗了两三遍。夕阳西下,“战斗”结束,撤出“汤泉池”,脚步轻快,人也像个人样了。如今到了商城,上年纪的人还记得,刘邓的十五团在这儿打过一场“澡堂子战役”。

自然条件的艰苦与恶劣虽令常人难以想象,但尚可以克服,可以忍受;精神上的折磨痛苦却难以愈平。原第二纵队教导团副团长张绍基说:“我是红四方面军的,让张国焘整得两过雪山,三过草地;又被编到西路军翻过祁连山,闯过大戈壁,什么苦没吃过?咱红军、八路军就是苦出来的。可进了大别山,我觉得那日子比长征还苦,苦上几倍。那种苦啊……怎么跟你们形容呢?它不光是身体上、生活上的苦,更多的是心灵上、精神上的苦。”

笔者是在河南省军区医院见到张绍基的。老人心脏病发作才被抢救过来,听说采访刘邓大军,饭也不吃了,拉着不让走:“趁着我还有口气,再多说几句吧!等闭了眼,想说也说不成了。”

讲起刘伯承,老人泪流满面,像失去父亲的孩子;说起大别山那段生活,老人滔滔不绝,连医生的嘱咐也忘了,抓起香烟就抽。

“进了大别山,吃没吃的,穿没穿的,饿肚子,打摆子,生疮流脓,跑肚拉稀……这都算不上苦。最苦的就是一下子离开了后方根据地,变得无依无靠,像六个月的娃子断奶死了亲娘,把人给闪了。在晋冀鲁豫打仗,无忧无虑无牵无挂,你就只管冲吧,反正伤了有人抬,死了有人埋。艰苦几天,一个胜仗下来,猪肉炖粉条尽你吃,啥苦呀累的全忘了。可在大别山,你就别想有这日子。

“不是说大别山人民不好,而是国民党太坏,咱们自己太弱了。我就是大别山人,红安的。我知道那里的情况。红军、新四军三进三出,咱们一走,老百姓就遭殃了。国民党烧光杀光,白色恐怖呀!大别山的茅草过火,石头过刀,哪一家都得死个三口五口,甚至满门抄斩啊!老百姓确实给杀惨了,杀怕了。这一回我们说再也不走了,谁信你?话是你说的,可脚还长在你身上。就是他心里想对你好,也不得不躲着你,怕再惹上杀身之祸。所以,老百姓一见我们就跑,整村整村地往山里跑。别说抬担架支前,就是找个人问路都困难。

“自从北伐之后,国民党桂系部队就驻在这里,经营了二十多年,建立保甲联防、‘五家连坐’和特务组织、民团、小保队,织成了一张大网,把大别山罩得严严实实。桂系部队上到团长,下到连排长,甚至老兵们娶的都是当地的媳妇。三姨六舅母,亲戚串亲戚,你都分不清谁是好人谁是坏人。看着一个十来岁的孩子在放牛,怪可爱的,备不住他就能甩给你一颗手榴弹。

“当时我们有一句话,叫作‘不怕国民党,就怕小保队’。小保队是地主武装,里面土匪、地痞、流氓、红军时期的叛徒,乌七八糟什么人都有。他们还懂得游击战术,把‘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的一套全反用到我们身上了。部队行军,指不定哪个山头就放一阵黑枪。宿营时他们摸岗哨,把你整连整排地堵在村里。伤病员遭他们残害的就更多了。等你去追,他人熟地熟情况熟,早跑得无影无踪了。我们可没少吃他们的亏。想想,在这个地区开辟根据地,无依无靠,像不像没娘的孩子?部队的战斗情绪能不受影响吗?唉,别的苦都能受,只有这种苦才真叫苦呀!

“当然,老百姓大多数还是好的,心还是向着我们的。可那种好法也让你心里难受。有一次我们好言好语找老乡借东西,谁知他不但不借,还凶狠狠地又吵又骂,就差没把我们打出来。过后呢,他又悄悄把东西送来了,说那样吵骂是给邻居和白狗子听的。要不然,通了‘共匪’,五家连坐,非灭了他九族不可。还有一次,我们要找个向导,给多少钱老乡都不去。最后一家老乡让我们求急了,就大喊大叫:‘要带路,你们把我捆起来,抓去好啦!’老乡一边喊叫,一边一个劲儿地朝我们使眼色,让我们捆起他。我们懂他的意思,他也是怕惹来杀身之祸而做给别人看的。”

中秋前夕,独立旅旅长张才千借宿于一农舍,房东母子脸色难看,态度冷淡。老太太说:“我就是怕呀!每逢八月十五我就害怕。第一次红军离开这里是中秋;第二次新四军走也是中秋;你们一走……唉!”

张才千默然无语。他就是原新四军第五师的,去年中原突围时离开了大别山。他知道部队撤离后,老百姓好惨。他知道这里国民党地主武装凶狠毒辣,至今仍四处扬言:“共产党来了,你们有红三天;等共产党走了,也有我的黑三天!”他知道那“黑三天”对大别山人民意味着什么。就在离此地不远的袁河乡,还乡团一次就用大石碾活活碾死四个红军家属,用烧红的铁锹烙死三十多个共产党员……因此,他更知道此时此刻此地,任何语言都是苍白的,必须拿出行动!

然而,行动又是何等的艰难!

强烈的思乡怀旧情绪和对现实的不满像疾病一样蔓延,从而导致战斗意志衰退,部队纪律松弛,打老乡、抓向导、拉水牛、捉鸡子、抢东西,甚至连调戏妇女的现象也有发生。

部队的非战斗减员数量在迅速增加,除了伤病员,更多的是开小差。开始一个人两个人地跑,临走留下一张纸条:“我回去打国民党反动派了。”“我保证回去后继续干革命,保证多杀敌,杀十个抵这里的一个!”“我保证不叛变,请组织相信我。”后来整班整班地跑,集体当逃兵。

渐渐地,“大别山好比一把剑,直插到蒋介石的心里面”的歌唱得少了,再后来几乎听不见了。

九月五日,刘伯承在商城双轮河地区布下口袋阵,以第一、二纵队主力和第六纵队第十六旅围歼敌第五十八师。由于初进大别山,缺乏山地、水田作战经验,粮草、伤员转运困难;加之个别部队行动迟缓,未能及时分割包围,战斗持续三日,终使第五十八师大部逃脱。

九月十七日,第一、二、三纵队主力及第六纵队第十六旅于商城余子店、苏仙石、钟铺一带再次围击第五十八师。经过十八、十九、二十日整整三天的战斗,仅在钟铺地区歼敌一个团。

九月二十四日,第一、二纵队及第六纵队第十六旅设伏光山,三打第五十八师。敌第八十五师迅速自光山、潢川东援。是役,虽击退援敌,却仍然未能解决第五十八师。

一月三旬打三仗,仗仗不理想。从客观上讲,这三仗虽然没打好,却调动大量敌人北援,使我南下部队乘虚迅速展开,直抵长江沿岸,为实现全局战略创造了条件。但从主观上分析,则不难看出部队所面临的严重危机。

在九月二十七日召开的“不握手”会议上,不容回避的问题摆在了野战军二十多位纵队和旅的指挥员面前:环境恶劣,形势严峻,纪律松懈,右倾保守,军心动摇,部队究竟能不能在大别山站住脚?

邓小平足足有几分钟没有讲话。他那严厉的目光从一个个指挥员的脸上划过,像一道持久不熄的无声闪电刺入每个人的心里。有人咳嗽了一声,很快又静下来。刚才还被“炮筒”们搞得烟雾弥漫的祠堂清新了许多。

终于挨到邓小平讲话:“同志们,对于我们所执行的战略任务,过去曾强调了多次。这就是我们已经到达了大别山,下一步就要坚定不移、义无反顾地创建大别山根据地。对此不能有任何的怀疑、动摇,丝毫也不能有!在座的都是高级干部,高级干部就应该越是在困难的时候越要以身作则,鼓励部队勇敢地战胜困难,消灭敌人。否则,你这个干部高级在哪里?当然,我们并不否认困难,但更重要的是必须增强斗志,反对右倾思想,克服纪律松懈等不良倾向。而这一切,我们领导干部要首先带好头。请大家想一想,这个头你带好了没有?这个问题不解决,我们将一溃千里,只好退回黄河北,把到手的胜利再还给蒋介石。”

刘伯承缓缓地站起身,那仅有的一只眼因充血而凸起:“政委讲,这是一次‘不握手’会议。让我说,这也是一次‘安卵子’的会。我们有些干部缺乏勇气,没有卵子,不像个男子汉。怎么办呢?只好开个会,给你安上一副!”

刘伯承是有名的儒将,温文尔雅,而一旦气愤讲起粗话也十分惊人。他继续说:“有些同志打起仗来左顾右盼,顾虑重重,行动迟缓,错过了几次歼敌的好机会,这是不能允许的!”

邓小平点燃一支烟:“就像个小脚女人,一步三摇摆。”

“打仗像小脚女人,你的卵子到哪里去了?”刘伯承用手在空中写了一个大大的“勇”字,接着说道,“这个勇敢的‘勇’字,就是‘男’字头上有一顶光荣的花冠。也就是说,‘勇’是男子汉的事。没有花冠就像男人没了卵子,还称什么‘勇’呢?……一个月来,刚付出点代价,少吃几顿饭,走了几天路,就仿佛革命没有前途了。才碰上一点困难,就怀疑能不能在大别山坚持了。这些同志眼光短浅,自己也不想想,你把刺刀捅进人家的心脏,人家才咬破你一点皮,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我们进军大别山,蒋介石表现出失败情绪,可为什么我们自己也表现出失败情绪呢?好比两个人打架,你说你失败了,他说他失败了,那么是鬼胜利了?还有的同志说,宁肯往北走千里,不愿往南走一砖。你想往北走,是想回去看看你的家,见见老婆娃娃。告诉你吧,现在你的家已经安定了,娃娃已经吃胖了,他们听不到飞机大炮响了。如果咱们不出来,还在冀鲁豫打,在你们冀南大名、南宫打,在你们家门口和敌人牛抵角,那将会是什么样子?坛坛罐罐、粮食耕牛、老婆孩子全要被打得一塌糊涂!

“同志们,我们共产党员在入党的时候,宣誓要打倒帝国主义、封建主义和官僚资本主义,要永远忠于党、忠于人民。现在真实地消灭他们的代表人物——反革命蒋介石,我们的手不要发抖啊!”

刘伯承猛地止住,出现了罕见的情绪失控,一拳砸在桌子上:“现在,我们就要称一称,你这个布尔什维克究竟是否足秤!就是要排排队看一看,你是不是个男子汉!”

这话砸在了野战军所有高级指挥员的心头。

邓小平把水杯递给刘伯承,自己又续了一支烟:“创立大别山根据地是毛主席制定的战略方针,是我们坚定不移的政治任务。要创立解放区,必须打胜仗歼灭敌人,必须发动群众实行土地改革。这两个轮子滚起来就能推动历史!这两个轮子滚起来的原动力,就是提高信心、增强斗志!我们编的那首歌就很好,‘大别山好比一把剑,直插到蒋介石的心里面’。只要滚起来这两个车轮,就能把蒋介石彻底碾碎!”

“邓政委说的我完全同意。”刘伯承再次站立起来,“可那首歌呢?如今还有几个人会唱?我建议,从我们在座的每一个人开始,带头把这首歌再唱起来,唱遍大别山!”

祠堂外响起了隆隆的雷声,一场暴风骤雨即将降临。

2

月亮出来了。今天是中秋节。

斛山砦附近村与村之间的池塘、水田中倒映着一轮金黄的圆月;月亮在水面上沉浮,不时被微风吹皱。

溶着月光的是遍地的篝火,闪闪的火苗流溢着,像无数匹金色的丝绸在抖动。

刘邓大军真勇敢,

渡河反攻歼敌六七万。

大别山好比一把剑,

直插到蒋介石的心里面……

歌声伴着流动的篝火,在山野中跳荡。在这月华如水的中秋之夜,远离故乡的晋冀鲁豫野战军的战士们一扫旧日的阴霾,欢度团圆佳节。没有月饼,没有瓜果,他们饮着一碗碗盛满月光的山泉;没有纸张,没有黑板,他们用秋天的树叶点缀在借来的门板上,红红绿绿贴满了刘邓讲话摘要、张际春写的《大别山风俗诗》《如何擂稻谷》《桐油为什么不能吃》等短文,还有战士们自己写的决心书、倡议书。

圆月高悬的天幕下,指战员们表演着自己编排的节目。

刘伯承和邓小平从这堆篝火走向那堆篝火。望着玉盘般的明月,刘伯承怅然感喟:“我想起一句古诗,可惜忘了是哪个写的。”

邓小平兴致很高:“哪一句?”

“多情谁似南山月,特地暮云开。”

“哦……大约是陆游的吧?”

“对,是陆放翁的《长相思》。”

“我也想起一句词——‘一轮秋影转金波,飞镜又重磨’。”

“这个我晓得,是辛弃疾的《太常引》。”

“我想,把这两句词合起来,虽不押韵,倒别有一番意味。你听,‘多情谁似南山月,特地暮云开’‘一轮秋影转金波,飞镜又重磨’。这像不像部队近来的变化?”

“特地暮云开,飞镜又重磨……像,很像。看来写诗是创造,你把别个的诗编在一起,独具匠心、别出心裁,也是创造。”

“版权归刘邓共有。”

一个白色的人影在远处晃动。

刘伯承问道:“那是什么人?”

“好像是哨兵。”

“白花花的,他穿了件啥子衣服?”

“看不清楚。部队南下,只带了单衣,他大概是披了件什么。”

“时已中秋,夜风袭人。这时候站岗是要吃些苦了。”

“时令不饶人,解决部队冬装问题已经刻不容缓。”

刘邓说着,向“白影”走去。月色朦胧,看不清他的脸。那白花花的东西原来是一床夹被,被哨兵反过来披在了身上。

刘伯承:“很冷吧?”

“不……”哨兵见刘伯承只穿了件单衣,难为情地取下夹被。

“山区夜风很硬,说不冷是假话。可你披着白被里子,要暴露目标的。”

邓小平帮哨兵叠起夹被,说:“可以多走动走动,用自身的热量抵御严寒。解放军,吃苦也要吃得自然。你是哪个单位的?”

“警卫团三连的。”

“家里还有什么人?”

“只有一个七十岁的老母亲。”

“中秋本是团圆之节,她老人家会想你的。”

哨兵望了望圆月:“等全国解放了,我会好好侍奉她的。”

“很好,就应该这样。母亲拉扯大一个孩子不容易,小时含辛茹苦,大了还要牵肠挂肚。将来你回去,替我和政委感谢她。”

哨兵的眼睛湿润了。

一个战士跑过来:“司令员、政委,请帮我解决个问题。”

刘伯承望着壮壮实实的小战士:“很严重吗?”

“反正,反正我自己解决不了。”战士踢着地上的石子,指指哨兵,“他是我们副连长,他下命令替我站岗……”

刘伯承很有兴趣的样子:“你是不是让我给他也下个命令?”

“反正您一句话就管用。您不知道,我们副连长他……”

“牛原平!”站岗的副连长喊。

“反正,在首长面前要讲真话,你确实在生病打摆子嘛。”

“反正、反正,你就知道反正。让首长评评理,打摆子几天才发作一次,不发作时是不是和好人一样?”

刘伯承听着听着笑了:“哎呀呀,你们这官司很难断哩。副连长同志,你叫什么名字?”

“赵桂良。”

“赵桂良,你做得对。牛原平,听副连长的,你和我们看戏去。”

赵桂良很得意,又给牛原平下了道命令:“快给首长带路。”

“赵桂良同志,”邓小平抖开夹被,把草灰色的被面朝外,披在赵桂良的身上,“这样披,既保暖,又隐蔽。”

“政委,我……不冷。”

“披着,这是我的命令。身子也要当心。”

牛原平照顾着刘邓顺着田间小路向篝火边走去……

天还未亮,野司指挥部召开作战会议。

刘伯承叉开两指,以斛山砦为中心,在地图上画了个圆。

各纵队头头立刻明白,刘伯承要用他的“圆规战法”了。

刚才,邓小平已经介绍过形势:部队要有大的行动。

一个月来,南线放飞的“麻雀”部队进展迅速,不断有好消息传来。到目前为止,他们已经解放县城二十三座,歼敌正规军及保安团队七千余人,并相继在鄂东、豫南、皖西建立了十七个县的民主政权。而敌人鉴于第五十八师连续三次在光、商地区被围,判断刘邓主力及指挥部在大别山北麓。于是蒋介石一面电斥顾祝同“网撒得太大,漏洞太多”,一面从鄂东调来整编第七、四十师,从皖西调来整编第四十八、四十六师,与原在大别山以北地区的整编第八十五、五十八、五十二师等部,对光山、新县地区全力合围。用蒋介石的话说,即“要改变战术,合攻共匪首脑机关,吸引分散之敌回救,在鄂北聚而歼之”。

形势喜忧参半:喜则调动了敌人,使我军得以战略展开;忧则敌军来势凶猛如同旋风,我军首脑机关已处在风暴中心。

刘伯承泰然自若,双指一左一右,利落地完成了圆规地图作业。他说:“蒋介石一贯的哲学是以不变应万变,他的军事理论也总是拿破仑、希特勒、冈村宁次所谓的圆规战略那一套。‘广大广大地包围,缩小缩小地歼灭’,看起来气势汹汹,其实在它的圆规线尚未合拢之前,在梳篦与梳篦的结合部存有很大的间隙,这就为我们大踏步地机动创造了条件。”

对付敌人的合围,刘伯承有一手绝活,叫作“敌进我进”。具体说就是认清敌人的“圆规战法”,掌握包围圈尚未全部合拢时的“利害变换线”,或集中兵力歼敌弱小一部;或留小部队在内线迷惑敌人,而令大部队从尚未围拢的缝隙跳至外线,在敌后宽大的战场上机动往来,调动敌人,创造战机,各个歼灭。如此,既能粉碎敌人的“围剿”,又保护了敌占区人民的生命财产;同时在根据地物质条件极端困难的情况下,深入敌后解决部队的供给补养,可谓“一箭三雕”。创造了“敌进我退”十六字诀的毛泽东曾赞扬说:“刘伯承,你那个‘敌进我进’好呀,整得日本人没办法。”

刘伯承问李达:“参谋长,预计敌人全部合拢还要多长时间?”

李达说:“根据侦察和情报分析,还要两天。”

刘伯承:“蒋委员长开恩哟,给了我们两天的宽限。两天之内利害变换,我们要看准火色,毫不犹豫,转到外翼。”

李达走到地图前,指着刘伯承画下的“利害变换线”宣布:“敌部署以七师、四十师两个半旅由麻城向沙窝北进,以四十八师、五十八师集结商城,以八十五师及五十二师主力集结潢川、罗山一线,估计两天内可以部署完毕寻找作战。为调动敌人,解决冬衣,歼击薄弱之敌,我军部署如下:一、二纵队主力候敌七师、四十师进至麻城、沙窝之间时,南出黄安、麻城地区;三纵应俟敌七师进至麻城、沙窝间时,出皖西地区,寻机歼灭小股之敌,路线自行选定;六纵对敌七师、四十师不要正面作战,主要打敌辎重,尔后应相机歼灭麻城之敌。”

刘伯承问:“大家看还有没有补充意见和问题?”

细心的杜义德提出:“部队分遣行动,野司随哪一部分?”刘伯承说:“随一、二纵,你们一起南下。蒋介石到大别山北,刘伯承到大别山南嘛。陈锡联,三纵东进皖西,你有什么打算?”

“如敌继续西调,皖西空虚,我能不能把仗打得再大些?”

“这个问题提得好。”刘伯承举起放大镜,审视了一下地图上皖西的敌军部署,说,“知兵势,解奇正,这只是一般的制胜之道。其实,更重要的是要避实而击虚,牢牢抓住虚与实的环子。如果皖西进一步空虚,三纵可以放手歼敌,但要注意避开桂系主力,专打八十八师。这就是孙子所说的,‘兵之所加,如以石投卵者,虚实是也’。其他各纵也同样,在机动中要切实把握虚实,虚中有实,实中有虚,虚则实之,实则虚之,正确选择作战目标、作战方向和作战行动。不打则已,打必全胜。”

邓小平点燃烟,徐徐吐出一缕青烟:“没有打好的仗,已经成为过去,我们不再提它了。今后,我们必须打几个大的胜仗。也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在大别山站住脚,才能将群众真正发动起来。”

“政委说得对。否则……”刘伯承停顿一下,说,“否则部队天天空跑,鬼才相信你!”

3

寒露将至。夕阳燃尽最后一把火,悄然坠地,溅落满天霞光。天说黑就黑,一弯孤零零的残月更显出夜的突兀与深寂。

夜色中,一个人影离开大路。他跃上山冈,找到一棵大树,双手合抱,两脚一蹬,眨眼间爬到几丈高的树上,举起望远镜……

他是第三纵队第七旅旅长赵兰田。

跳出敌人合围后,第三纵队乘虚挺进皖西,兵分数路寻歼敌第八十八师。陈锡联部署时特别强调:“各部指挥员在执行任务中必须灵活捕捉战机,积极主动地协同。只要能抓住敌人,不必请示即可合围歼灭之。”

个头不高的赵兰田本来腿就长,每次打仗都嚷着要打头阵。这回有了“尚方宝剑”,他兴奋得不得了,对旅政委周维说:“你拉着直属队在后面,我带侦察连到前面去。”

路上,遇到第二十团团长左魁元。左魁元报告:“刚刚撵上八十八师的尾巴,还没怎么交火,龟儿比兔子逃得还快,一下子没影儿了。”

“赶快追!”

“部队还没吃饭呢。”

“还吃什么饭!追!”

望远镜里出现影影绰绰的茅屋,渐渐多了,灰糊糊一片;有了光亮,一点一点,骤然陡增,灯火遍地……

张家店。

“娘的,这回可抓住你啦!”赵兰田惊喜。

位于霍山至六安公路旁的张家店是一个有着几百户人家和商店的集镇,四周广布池塘、水沟、稻田,再往外则横亘着一些长满松树的山冈。

“旅长,我们抓到一个俘虏!”黑暗中,侦察员跑上山头,低低的声音中透着兴奋。

俘虏的口供证实了赵兰田的判断,敌第八十八师师部及第六十二旅全部正在张家店宿营,准备明天一早向北撤退,欲与整编第四十六师会合。第八十八师是赵兰田的老对手了。年初二出陇海路时,第三纵队就和第八十八师交过手,在山东鱼台外围吃掉它一个半旅。经过补充整训,第八十八师这次又被调到大别山,一色美式装备,狂得孤军深入,欲寻刘邓主力决战,可刚一接触又想起旧伤,心有余悸,匆忙后缩,躲进了孤立无援的张家店。

歼敌的时机再好不过了,然而赵兰田身边仅有一个团外带一个侦察连,兵单力薄,难以对付整旅的敌人。他苦思冥想,那张还留着孩子气的脸上怎么也聚不起皱纹,只有两条舒眉皱得一高一低,就像他此刻的心境——一则以喜,一则以忧。

有人报:“旅长,童旅长来了!”

“来得正好呀!”赵兰田纵身跃下山坡,握住第九旅旅长童国贵的手。原来,第九旅的前卫营也抓到一个俘虏,获得了张家店的敌情。童国贵也正是为了这事来找赵兰田。

“老童,我手上只有一个二十团,其他团都调去阻击援敌了。”

“我现在身边也只有一个二十六团。”

“人是少了点,可总比我唱独角戏强呀。不如这样,你到南面和西面,我带二十团绕到东面和北面,先把敌人围起来再说。”

“行!陈司令有话,让咱们机断行事。不过,得设法跟纵队和八旅联系上。不能让龟儿子八十八师跑掉!”

夜,黑漆漆的。

电台紧急寻呼;部队频频调动;电话通信快速沟通……

敌人尚在熟睡中。赵兰田将指挥所设在张家店北侧的山头上,他借着月光看了一下手表,时针指向三时零五分。他找了块大石头坐下,点了支烟,美美地吸了一口。

拂晓时分,敌人醒了,又陷入噩梦。

一场突围与反突围的恶战开始了。

起初,一个连一个排的敌人试探性地四处出击。

后来,整营整团的敌人发起集团冲锋,将重点压向张家店东北的295高地。

第二十团的阵地陷入一片火海。

电台终于接通,派去送信的通信员也赶了回来。最新态势:纵队正在向张家店靠拢;郑国仲副司令员带着马忠全的第八旅已经赶到张家店东南一线;先期到达槐树冈地区的第二十一团构筑了坚固的防线,以阻敌第四十六师的增援……一场分头行动、机断行事的围歼战协调得如此默契,如同预先布局一般。能否吃掉敌第八十八师,全局系于一发,就看第二十团能否顶住了。

赵兰田操起电话:“左魁元吗?全局命运就系于二十团了!如果你们顶不住,放开口子,这个战役就被你们断送了!”

左魁元:“请旅长放心!只要我左魁元还有口气,就不会让一个敌人活着上来!”

“告诉你,我可是头一次挨刘司令员的骂。‘勇’字怎么写?‘男’字头上一顶花冠,男子汉要有卵子!”

第二十团的热血男儿面对敌人一次比一次疯狂的反扑,丝毫没有畏惧,以一个团的兵力阻击着数倍的敌人。

从拂晓到黄昏,部队没能吃饭,赵兰田也滴水未沾。炮火渐渐稀疏了,警卫员趁着战斗间隙送上来一碗南瓜。

赵兰田正俯身侧耳,好像在捕捉什么,见警卫员打断了他,眼睛一瞪:“扯淡!现在不是吃饭的时候!”

赵兰田不理警卫员,干脆趴下,把耳朵贴在草地上。突然他站起身,狠狠地瞪着莫名其妙的警卫员:“傻愣着干什么?快去通知侦察连,增援三营阵地!”

好险!三营阵地上的弹药打光了,战士们正在用石头砸敌人。

侦察连奉命及时赶到,强大的火力立即泼洒出去,打退了敌人最猛烈的一次进攻。

战斗整整打了一白天。

夜再一次降临,战场暂时平息下来。

张家店南面是韩家畈,靠山坡聚集着一些人。纵队副司令员郑国仲正向旅团指挥员们作最后的部署:“敌桂系主力四十师正集结三个团的兵力,由六安向南增援。槐树冈一带虽有我二十一团,但很难阻滞敌人的强大集团。目前,该敌已窜抵中子店,距张家店不到四十里,如果再放一下,很快就会到我们的脚下。因此,我们最迟明天黄昏以前彻底解决战斗,否则就会骑虎难下。”

郑国仲给赵兰田、马忠全、童国贵下达命令:“七旅十九团已经赶到,正好加强二十团现有阵地。赵兰田,你的担子不轻,无论如何要掐住敌人的脖子,不惜一切代价阻敌北窜。马旅负责东面的主攻任务,务必在拂晓前扫清敌人全部外围支点,尔后对村落实行全面突击。童国贵,你们九旅由西、南两面围攻,网要收得紧紧的,争取尽快楔入张家店,速战速决。纵队的全部火炮配属给你,要打得狠,打得准,以最猛烈的炮火向镇中心发射。”

总攻开始。带着哨音的炮弹呼啸着,成片成片地落入猥集在张家店的敌群中。弹片横飞,血肉横飞。

一发炮弹落在敌第八十八师副师长张世光的指挥所,敌人乱作一团。四面八方的部队潮水般向镇中心涌去。

炮声、枪声、杀声、喊叫声沸沸扬扬,平地卷起一阵阵巨浪狂潮。敌人绝望了,开始整营整营地放下武器。

预计黄昏结束的战斗,结果总共打了半宿,至拂晓就结束了。

敌第一八四团二营营长宋万铭缴枪后,又掏出个指南针:“……把这东西交给你们。我这一下算彻底放下武器了。你看,我这个营是站着队缴枪的。四、五、六连,连长都一个不缺。”

他的五连长周天爵接道:“我把驳壳枪往外这么一扔;叫弟兄们站个队,把枪也往院里这么一扔,就算交代公事了……妈的,我们指挥官指挥他妈个屁!队伍已经带过张家店八里地了,又叫转回来。谁不知道解放军一天一夜走一百八十里,跑都跑不赢,还叫转回来。我打个屁!”这个五连长特能说,战士们听得有趣,就让他说下去,“唉,如今兵也不是个兵,官也不是个官。壮丁抓来就打仗——谁他妈不是爹娘生父母养的,谁他妈不怕呀?!鱼台那回就打怕了。你们消灭台湾兵(按:指陈颐鼎的第七十师),我知道;消灭六十六师,我也知道。光他妈的知道你们消灭我们,没见过我们消灭你们。同志,莫见怪,我这张嘴骂人骂惯了,我是说他妈的这仗有个啥打头?!”

敌第六十二旅少将副旅长汤家楫也被生擒,他无论见到谁,一律点头哈腰:“本人是汤家楫。惭愧、惭愧……”

他也有话要说:“张世光这小子真不是东西,对我说要和旅长巡视阵地,叫我指挥。可他们却先溜了!”

张家店战役共计毙伤、俘虏敌人四千余,取得了进入大别山后,刘邓大军在无后方依托条件下作战的第一个重大胜利。

与此同时,南下黄安、麻城的第一纵队与第二纵队一部,十月八日于歧亭、柳子港地区歼敌第五十六师新十七旅直属部队及第一、二团大部。十月十日,第一纵队攻克黄陂以东之李家集,歼敌第五十二师一个营。

连续三天在三个不同地区打了三个胜仗,每一仗都掌握在刘伯承事先划定的利害变换线上。

4

“不说这一天了,不说这件事了。我……实在对不起,我说不下去……”当年野战军政治部保卫科科长,白发苍苍的张之轩老人先是平静地叙述着,当讲到一九四七年十月十三日那一天时,一下子泪水纵横,再后来竟忍不住放声痛哭。

原第二纵队第五旅后勤处处长黄开群八十岁了,精神矍铄,嗓门高,底气足。他的一只眼在长征时被打穿了,子弹从眼窝子进去,由太阳穴上穿出——眼珠子没了,太阳穴上又多出一只“眼”。

“这件事,已经过去五十多年了……”

黄开群老人仅存的一只眼睛像放映机的镜头,把那一幕幕往事展现出来——

一九四七年十月十三日。清晨,黄开群正带着后勤处在总路嘴附近收容部队,组织后勤补给,忽听身后有人喊:“黄开群!”

黄开群回过头,见个子高高的李达朝他走来,脸色很难看。李达说:“邓政委找你!”就这么一句。

李达在前面走得很快,再无话。黄开群在后面紧跟,心里犯嘀咕:邓政委找我干什么?是不是我有什么不对?

到了邓小平的住处,李达停在门口,说了三个字:“进去吧。”

黄开群的心里打起鼓。

邓小平正借着窗前的亮光缝补自己破旧的军帽。

邓小平抬起头,放下针线:“黄开群,你来啦。坐。”

见邓小平脸上没有笑意,黄开群不好坐:“政委找我有事?”

“你在这里住多久了?”

“算上今天,是第三天了。”

“为什么不住镇子里,住乡下?”

“镇子目标大,纪律也不好维持。”

“嗯,还不错。”邓小平点了下头,接着问,“那么你知不知道,这几天总路嘴都住了些什么部队?”

“开始是六旅,住了一夜;第二天是四旅,也住了一夜;后来是五旅,没住,中午大休息,吃了饭就走了。”

“你们五旅有个教导处,他们住哪里?”

“镇子里。”

“活土匪!”邓小平拍了桌子,“你去街上看看,到处是稻草!这个群众纪律像什么样子?”

黄开群知道,刘邓抓纪律一贯动真格的,在冀鲁豫时曾专门发布过一个命令:凡违犯群众纪律者,连以下人员就地处决,营以上干部交上一级机关法办。这在各野战军中是出了名的。今天听邓小平严厉的口气,八成又要动用“铁腕”了。

“他们还抢了人家的东西,你知不知道?”

“抢?……抢什么东西?”黄开群不知所措。

“抢人家的牛,几十头牛!你回去和雷绍康讲,必须查处!”

黄开群终于明白了:“政委,这件事我知道。牛是打小保队时缴获的,是小保队抢的老百姓的牛。”

“为什么不还给群众?”

“牛太多,不知主人是谁。”

“带上一个部队赶起牛,贴上布告,是谁家的谁来认,没人认的分给贫苦人家。这样做有困难吗?”

“没有。只是……听说有的牛已经被杀掉吃了。”

“乱弹琴!”邓小平拿起一支香烟,还没点燃,又把火柴扔掉了,“吃掉的牛要折成钱,如数还给人家,一分也不能少!不要说一头牛,就是一根草也不能拿,这是我军的纪律!”

“是!”黄开群敬礼,准备告辞。

“你回来。”邓小平又叫住他,“上个月我们在小姜湾开的整顿纪律会,有没有向部队传达?”

“传达了。”

“你给我重述一下内容。”

“小姜湾会议上,刘司令员说,‘部队纪律这样坏,如不迅速纠正,我们肯定站不住脚’。还有,邓政委您讲的,‘部队纪律这样坏,这是我军政治危机的开始,这是给自己挖坟墓’。张际春副政委还宣布,‘我们的中心工作是明确建立大别山根据地的思想。全体指战员必须学会克服困难,要严格执行群众纪律,枪打老百姓者枪毙,抢掠民财者枪毙,强奸妇女者枪毙’。”

邓小平:“好,记得就好。回去后,除了把遗留问题处理好,必须告诉部队,若再发生类似问题,我们的纪律绝不停留在口头上!”

当天上午,野战军司令部、政治部派出纪律检查组,由保卫科科长张之轩负责,去总路嘴检查群众纪律。黄开群也回到第五旅,组织教导队给群众还牛,清理街上的稻草。

临近中午,张之轩回来汇报,发现的问题已处理完毕,总共赔偿群众六两黄金。邓小平戴上军帽,说:“我到街上去看一看。”

总路嘴是个大集镇,街上的青石板路已经被扫得干干净净。偶有几片枯叶被风吹落,在地上打着旋儿。国民党军队刚刚撤走,解放军又驻了进来。老百姓两头跑,见队伍就逃,至今仍没有几户回来。空荡荡的镇子里,店铺挂着门板,房舍紧闭大门,街上行人稀少,显得空寂萧条,冷冷清清。

两个担柴的汉子倚在墙角,指着不远处的店铺说着什么。

邓小平想和他们聊聊,刚靠上去,两个汉子便慌乱地担起柴,匆匆离去。邓小平有些奇怪,顺着那两人手指的方向望去——

一个军人用步枪挑着一匹花布和一捆粉条,腋下夹着一刀白纸和几支毛笔,拐出店铺扬长而去,留下一个背影。

邓小平追了几步没追上,站下来,对张之轩说:“你去调查一下,是怎么回事,他是哪个单位的。”

张之轩调查回来,见刘伯承、李达、张际春都等在邓小平的屋里。邓小平问:“搞清楚了?”

张之轩点点头:“是个副连长,见店铺主人不在,就拿了一匹布和一捆粉条……”

“拿?这是抢!”邓小平摔掉香烟,“我们有过规定,抢劫民财者,枪毙!要执行纪律!如果令出不行,说了不算,再发展下去,我们肯定在大别山站不住脚!”

刘伯承来回踱步,问:“他是哪个单位的?”

“警卫团的。”

“哦……”刘伯承摇摇头,叹道,“灯下黑哟!问题竟发生在我们眼皮底下。李达,际春同志,你们说说。”

李达脸色铁青:“问题发生在我们身边,更应该严肃纪律。”

“我同意。”张际春声调不高,却透着沉重,“我们已经三令五申,他还错,这就无法挽回了。”

“问题就在这里。”邓小平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烟盒,见是空的,攥成纸团,“部队纪律整顿得如何,首先要看你的直属队,要看你的警卫员。如果这两部分人都管理不好,那么你离坟墓也就不远了。问题既然发生,只好从我们身边开刀了。张之轩同志,通知部队,下午召开公判大会;另外派一部分同志上山,动员群众下山参加。”

张之轩说了“是”,身子却未动。

刘伯承问:“你还有话说?”

张之轩:“那个副连长说,他对不起刘邓首长。中秋节那天,首长还……”

刘伯承想起来了,一惊:“你说他就是……”

“三连副连长赵桂良。他还说——”

“不要说了,我知道他。”刘伯承缓缓地抓下帽子,眉头紧拧着,接下来的话语调低沉而有些颤抖,“那是一个很不错的副连长啊!懂得关心战士,打摆子了还替战士站岗,打起仗来一定也很勇敢。

“可……他为什么偏偏忘了人民,忘了纪律,忘了自己是一个干部呢?张之轩同志,请你转告赵桂良副连长,对他的处决,我和邓政委都很沉痛。当然,我们也可以手下留情。但是,‘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是毛主席制定的,是我军的建军宗旨,也是我们每个军人执行党的政策最起码的和必须做到的。你对他讲,我刘伯承说了,希望他能理解,老百姓不是命里注定要跟我们走的。如果我们的纪律搞不好,老百姓为什么不可以跟别人走呢?”

邓小平一只手拧着额头,一只手掐着香烟,没有说话。烟,抽了一支又一支,浓重的烟雾弥漫在整个房间里,使所有的人都感受到了一种巨大的、切肤般的痛苦正咀啮着他的心。

禁闭室。桌上放着一碗面条,是首长们让炊事员专门为赵桂良做的。碗盛得满满的,已经没了热气。赵桂良呆呆地望着面碗,一动不动。颌骨上的枪伤结着紫疤,那是日本人留给他的。

“吃些吧。”张之轩劝着,又一次把碗端到他的面前。

赵桂良焦干的嘴唇嚅动着:“组织处理,我没意见。我……该杀。”

“还是这几句?你难道……再考虑考虑,时间不多了……真的没有别的话了?哪怕……哪怕对后事有什么要求也可以讲讲呀!”张之轩几乎要哭出来。

赵桂良摇着头:“没有,真的没有。”

良久,张之轩与赵桂良相视无言。突然,赵桂良捂住脸失声痛哭:“我……没有别的亲人,只有一个老妈妈。我……我对不起她呀!……如果说要求,我只有一个……等革命胜利了,请组织告诉她老人家,我是杀敌牺牲的,不是这样……”

张之轩点着头,再也抑制不住,掏出手帕擦泪。门外传来哨兵和一个人的争吵声,张之轩推开门,见是三连的战士牛原平。牛原平已失去控制,冲进房间,扑到赵桂良的怀里。

“副连长,让我替你去死!让我……”牛原平孩子般地痛哭。

赵桂良一下子变成头雄狮,猛地推开牛原平:“出去!我现在还没死,还可以命令你!马上给我回连队!”

“我不走!”牛原平用衣袖抹着泪,“反正我想好了要替你去死。不管你再凶,我也要当着首长的面,把话讲清楚!”

“你敢?!”赵桂良怒吼。

“敢!反正我什么都不怕了!”牛原平拉住张之轩的衣襟,“首长,你知道吗?副连长拿的东西没有一件是给他自己的。他拿花布,是要给我做棉衣。他说我小,经不住冻……拿的纸和笔是要给连里出板报,拿的粉条——”

“牛原平!”赵桂良大喝,要冲上来堵牛原平的嘴。

“赵桂良同志,请你不要这样。”张之轩阻住赵桂良,把牛原平拉到门外,“你说,那粉条是怎么回事?”

“副连长见刘司令员最近那么瘦,又听说他爱吃粉条,就想弄些来送给他……”牛原平的哭诉撕裂了张之轩的心。他当保卫科长好多年了,光执行押送国民党高级战俘的任务就有好多次,可眼前的这种案子却从来没有遇到过。理智和感情在他的内心中反复搏斗,他胸间掀起了感情大潮,横下心,决定去找邓政委。

邓小平听了张之轩的报告,沉默良久,才说:“张之轩同志,我的心情与你一样……关于粉条的事,千万不要告诉司令员。他已经很沉痛了,我们不能再给他任何压力。”

性格刚毅的邓小平又沉默了,紧抿着双唇,眼里噙着晶莹的泪水。他走到窗前,缓缓推开窗——满目晚秋。他缓慢地说道:“法纪如山,谁也不能以身试法。如果我们不能对一个连长实行纪律,那么对营长、团长、旅长……包括对我们自己又如何约束呢?”

张之轩默默地点点头,问道:“那么,对他个人提的要求呢?”

“可以考虑,作为战斗牺牲告诉他的家人。三国时,孔明曾挥泪斩马谡。我们硬是把泪水往肚里吞啊!”邓小平又开始抽烟了。

“张之轩同志,执行吧。在这件事上,部队的现状和大别山的形势已经逼迫我们不能再有任何犹豫了。我们需要考虑的不仅是一个人,而是十万大军的命运。”

审判大会在总路嘴镇樊家榨湾前的坪场上举行。

会场的一侧坐着部队,整齐肃穆;另一侧坐着群众,寂静无声。野战军组织部部长陈鹤桥宣布公审大会开始,参谋长李达宣读了对赵桂良处决的命令,沉痛的语调更增添了大会的沉重气氛。

跑到山里躲避大军,刚刚赶回参加大会的店铺老板跑到会场台前,拍着台板哭:“早知道大军的纪律这么严,说什么我也不往山上跑。如果家里有人,也不会发生这事啊!刀下留情啊!”

张际春的手被一位颤巍巍跑上台的老妈妈拉住:“首长啊!我也闹过红,当过交通。我知道红军的纪律。可……可拿了几把子粉条和几丈花布也算不了啥,你们千万千万莫枪毙了他呀!……我、我求你啦,首长!求你啦……”老妈妈扑通一声跪在台上。

张际春连忙扶起老妈妈。面对群众赤诚而悲烈的情绪,面对跟前慈母般的红军妈妈的一再哀求,被人们称为“政委妈妈”的张际春也无法自制。他离开会场,再一次去找刘伯承和邓小平。

邓小平的房间里静极了。

沉默。无论是谁,在这种情况下启口都需要千钧之力。

依然沉默。

直到最后,还是邓小平开了口:“那位老妈妈的话是肺腑之言,大家理解,我也理解。但我们终究不能‘叶公好龙’啊。事情虽小,军纪如山。一个不遵守纪律的军人是打不了胜仗的。特别在目前的情况下,我军的纪律更应该是铁是钢,而不能是豆腐渣,不能够一碰就碎!所以,我的意见,还是要……坚决执行纪律。”

邓小平把目光投向刘伯承。

刘伯承的眼睛慢慢合拢,沉重地点了一下山一样的头颅。

张际春走了。邓小平轻声说:“师长,我陪你到外面走走?”

刘伯承没有说话,只是紧紧地拉住邓小平的手,向屋外走去。

邓小平感到,刘伯承的手,像冰。

缓缓的山坡上,缓缓地走着刘伯承和邓小平。一路无语。谁也无法知道,此时此刻的刘伯承和邓小平在想什么。也许,那捏在邓小平手中而忘记抽的香烟所冒出的缕缕轻烟,能给人们一些提示。

轻烟中,夜的黄河如同白昼,炮火映红了汹涌的河水,一艘艘木船在弹雨狂澜中竞渡;轻烟中,黄泛区蒸腾着暑气,无数将士并肩跋涉在没膝的泥淖之中;轻烟中,汝河翻腾着,一个个战士中弹落水,更多的战士如同潮水扑向弹雨。也许,他们想得更多,更远。但是,他们依旧一路无语。

总路嘴的枪声响了。

刘伯承的手颤抖了一下,声音突然苍老了许多,对着空旷的山野凄然痛呼:“我刘伯承老而不死!……我为什么要吃粉条啊!”

邓小平吃惊地望着刘伯承,弄不清他是如何知道这件事的。此时此刻,任何劝慰都无法安抚这位爱兵如子的师长,邓小平只能自语般地道:“应该好好安葬赵桂良同志。”

刘伯承点点头,泪水潸然落下。

“还要通知地方政府,按烈军属待遇照顾他的家庭。赵桂良同志犯了错误,是我们没有教育好,对不起他的老妈妈……”

刘伯承还是点点头,一任泪水横流。

“如果,赵桂良同志的死能够唤起十万大军,能够激发全军斗志,有利于我们建立起稳固的大别山根据地,那么他会安息的。”

烟头烧到了邓小平的手指,他感到一阵钻心的疼痛……

一九八四年秋天,已经离休,年过六十的张之轩自费走遍大别山。总路嘴上了年纪的群众都还记得那次公判大会,记得那位为了严肃军纪而被处决的副连长。说起这件事,他们依旧为他难过,依旧怀念着他。张之轩走到赵桂良的坟前,小心翼翼地除去坟上的杂草,用颤抖的手掬起一捧捧黄土,轻轻地安放在战友的坟头。

大别山经历了半个多世纪的风风雨雨。死者长眠,留给幸存者心头的苦涩依旧。太阳还是那个太阳,只是阳光下什么都在改变,唯独那记忆如同这绵亘的大别山,依然山清水秀。

五、饮马长江

一九四七年十月至十一月

庐山

浠水

黄冈

1

牯岭的子夜,月色朦胧,树影婆娑。

通往官邸的河东路掩映在高大的黑松林里,更显得寂静幽深。

两乘滑竿在逶迤的山道上徐徐行进,一群官员、军警簇拥左右。蒋介石和宋美龄分坐在两乘滑竿的藤椅上。

蒋介石身板笔直,沉着面孔,脸上的肌肉如同刀雕斧凿一般,虽显生硬,但透着坚毅。

宋美龄则有些倦怠,时而顾盼松林,时而望望淡月。秋风萧瑟,枯叶飘零,她还没完全搞懂这个时候上庐山做什么。

这位中国第一夫人绝不是只会陪侍丈夫的普通女人,她站在第一夫人的高度上俯瞰着中国大地,时时以自己的见解、主张影响她的独裁者丈夫。她到处播种美丽动人的笑脸,以使丈夫获得民众的更多爱戴。她出访美国,以惊人的风采、辩才和流利的英语为丈夫赢得世界第一强国的支持。她是个了不起的女人。美国人曾为她倾倒,刮起了一股不小的“宋美龄旋风”。

美国之于宋美龄犹如第二故乡,可是近来她对它越来越不满意了。魏德迈来华,本指望他能带来排山倒海式的军事、经济援助和美国对华政策的激烈改变,为扭转时局起鼓舞人心的推动作用;至少他可以特使的身份影响杜鲁门总统,适当增加些舆论支持。

没想这个滑头风光了大半个中国,临走竟板起面孔,不但鼓动的话没说一句,反而捅了不少天窗,明打明地要拆委员长的台,企图以他人取而代之。

还有那个一脸忠厚的大使司徒雷登,近日左一份报告、右一份备忘录传给华盛顿,说什么“刘伯承大规模攻袭安徽、鄂东和豫南,是一件令人大感忧虑的事情”“军事情况已呈恶化”“首都和各地沮丧失望现象愈益严重,照这个速度演变下去,很难设想局势还能维持多久”。因为“前途无望中产生出来的失败主义情绪使一切创造性努力无能为力”,“一种普遍的灾难临头的失望情绪导致军队贪污日益增加”,“国民党内弥漫的腐化和反动势力更是尽人皆知”,而这一切“决定的问题仍然是蒋的人格和个性”,所以“我对努力影响总统的想法已经比任何时候都感到灰心了”。“现在需要的是能感召人的领袖,而这似乎是蒋委员长所不能做到的”。更有甚者,这位友好的大使竟对共产党比对委员长似乎更充满信心,认为“共产党没有战斗力和士气降低的任何迹象”,“他们自信有能力继续战斗两三年,届时会控制长江以北地区……他们正在推行破坏性质的战略,直到打垮现政府为止”。因此,“大家已日渐了解到,在军事上战胜共产党是不可能的”。

宋美龄想起不久前蒋介石对她说的一番痛心疾首的话:“美国人历来是靠不住的。这个,我比你清楚。抗战时没有美援,我照样打了四年!后四年美国人参加进来,我没有败在日本人手中,却险些被美国人限制于死地!美国,是个只讲实际利益而不讲交情的国家。所以,对他们,我从不抱幻想。说到底,还是要靠我们自己。而真正令我痛心的不是美国人,却恰恰是我们自己!”

宋美龄知道蒋介石所指。

全国战场的形势急转直下,虽一时还说不上不可收拾,却显然没了当初全面进攻、重点进攻的势头。经济危机更是日甚一日,物价飞涨,民怨沸腾,各地的学潮、示威游行像洪水一样铺天盖地。

尤其是共军重占大别山,刘伯承、邓小平十数万大军控制了鄂豫皖之后,失望、惶恐情绪如同瘟疫一般流行蔓延。“武汉吃紧”“长江吃紧”……各色各样的传闻不胫而走。南京警备司令部既不查实,也不报告,慌忙下令南京长江一带下午九时以后实行戒严。武汉更是人心浮动,那个没出息的行营主任程潜也沉不住气,急匆匆宣布组织“义勇警察总队”保卫大武汉,好像共军已经兵临城下了。西安也下令宵禁,只因为陈赓攻克了卢氏。其实卢氏距临潼尚有一百六十里,离西安就更远了。真是庸人自扰,无稽之谈!

蒋介石召来行政院新闻局局长董显光、国防部新闻局局长邓文仪,发了一通脾气:“你们所掌何事?大别山的事为什么不去宣传,不发新闻,听任奸匪谣言惑众?”

董、邓二人不敢怠慢,回去之后立即召开记者招待会,宣布“共军流窜大别山,造成一种印象,以为他们多么活跃,其实这种印象是毫无根据的。刘伯承、邓小平所部强渡黄河乃为解救山东陈毅,是出于不得已;解救不成,拟接应陈部窜逃河北;复不成,被迫南窜;沿途经过黄泛区、沙河、淮河等五条大河,遭国军围追堵截,兵力消耗殆尽。进入大别山的残匪为数寥寥无几,实不堪一击,不久即可肃清”。

其实,宋美龄又何尝不清楚,话怎么说是一回事,仗打得怎么样是另一回事。她的心里和蒋介石一样,丝毫没有因为开了个记者招待会而轻松半点。

十月十日,毛泽东发布《中国人民解放军宣言》,竟公然喊出了“打倒蒋介石,解放全中国”的口号。

更令人忧虑的是刘伯承和邓小平,他们进大别山已经两个月了,虽经数次围剿,不但没有肃清,反而让他们窜到长江边上,一时控制了东起华阳镇、西至武穴的三百里长江北岸,占领了舒城、庐江、桐城、潜山、广济、英山、望江以及江岸重镇武穴与小池口。

小池口就在九江的对岸。长江流经武汉形成了东西两个像兜肚样的突出部位,小池口便是其中之一。它南临长江,北靠大别山,酷似一条横卧的牯牛,前蹄蹬着武汉,后尾扫着南京,牛头掉转过来就能跃过长江,直扑庐山的牯岭……

宋美龄顺着自己的思路渐渐明白了,战火已经烧到长江边上,牯岭对面的局势之白热化程度已经超过了号称“火炉”的南京三伏盛夏。她的达令大概正是为了这个才上庐山的。

灯光耀眼,终于到了牯岭官邸。

国府参军处军务局局长俞济时满脸笑容地恭候在依山而筑的台阶旁:“校长,一路辛苦了。”

俞济时操着标准的浙江奉化方言,双手搀扶蒋介石走下滑竿。能够称呼校长,已经说明关系非同一般。俞济时则更进了一步,不但同是浙江人,而且还是奉化乡亲——俞济时家在奉化城里,蒋介石家在城北溪口镇,两家相距仅十五公里。俞济时自幼贫寒,不怕吃苦,从不蓄发,喜剃光头,当米店学徒时因不慎跌翻阿大(经理)的饭菜,怕遭毒打而投奔黄埔军校。在黄埔军校,他刻苦努力,一言一行遵循校长旨意,颇受蒋介石的青睐。从北伐、抗日,一直到现在,蒋介石始终把他当作心腹带在身边,由侍卫队排长、连长……破格提升为侍卫长、中将局长。

蒋介石脸上浮现出难得的笑意,戴着白纱手套的手摆了摆,也说了句地道的方言:“还好,还好。介(这)个介(这)个,倒是让你切壳(吃苦)了。”

俞济时小心翼翼地扶着蒋介石步上台阶:“校长,一切都安排好了。请您稍事休息,过一会儿接个电话。”

蒋介石有些不悦:“人还没到,电话倒追来了。哪个的?”

“海军,桂永清。”

“什么急事?”

“他说,刘伯承到了九江对面。为了校长的安全,他已经调军舰来此地巡逻江面,以防刘伯承渡江。他说……”

“不要说了,草木皆兵!”蒋介石甩掉俞济时的手,“刘伯承还没有发疯,他到江南来干什么?他窜到江边来,一则是要避开我会攻主力,二则是要到富庶的江边筹粮、筹衣、筹饷。连这个都不清楚,还算什么军人?!”

俞济时脸上的笑容消退了:“是。校长批评得对,学生确实没有战略眼光。”

“好了好了,我又没有说你。”

远处传来隐隐的炮声,官邸门前的吊灯好像被震动了似的在夜风中摆动。宋美龄站住:“这是什么声音?”

“大炮。”蒋介石阴沉着脸。

“是共产党的炮?就离这么近了?!”

蒋介石没有再理会,径直走入官邸大厅,对俞济时说:“通知国防部,着令九江的青年军二○三师立即开往江北;再命北面的各师迅速南下,在江北狭长地带会战。务必全力以赴,消灭刘伯承!”

2

刘伯承要上三角山。

三角山位于浠水与蕲春交界的洗马畈,海拔约三千公尺,山势险峻陡峭,只有一条近乎直立的小道呈“之”字形通往山顶。据说,住在山上的几户人家从浠水买了猪娃、牛犊抱上山,喂养大了,便再也赶不下来了。当地的老百姓还说,这山是不能过队伍的,当年日本人都没敢翻这座山,是绕过去的。

但这一次,刘伯承准备打一个大仗。特别是他听说新四军张体学的部队曾在这里吃过国民党的亏,便更想报这一箭之仇了。决定打仗,必先勘察地形,这是什么也阻不住的。

“还站着干啥子?走啊!”刘伯承拿起一根长竹竿,指着山上,“邓政委早走在前头了,我们去追他。”

登山乏味,警卫员们哄着刘伯承讲故事,讲打仗的故事。

刘伯承就讲:“我们成都的乡下有一条坡路,狼专门候在那里,等推手车的人走到半坡时,就扑上去照准他的屁股吃一块肉。推手车的人可怜哟!车子是他的命,一松手车子就会掉下山坡,倾家荡产。这样,人想跑也跑不了,只好乖乖地让狼吃了一块肉。好大的一块臀尖肉哩!我们不做那种舍命不舍财的推车人。你们看,我们丢下坛坛罐罐,一身轻松来到大别山,至今连件棉衣都没穿。为什么?就是为了让蒋介石把我们丢下的坛坛罐罐所有的包袱统统背起,然后再吃掉他!所以战术有三种:第一,牛抵角;第二,马趵蹄;第三,狼的战术。牛抵角是笨拙的,消耗太大,两败俱伤。马呢?不管蹄子甩得多么凶,最终黔驴技穷,免不了被老虎吃掉。还是狼的战术最高明,就是我们四川的那种狼。”

不知不觉,已经登上半山腰,刘伯承的军衣全汗透了,没人再哄刘伯承讲故事。卫士长康理建议:“司令员,休息一下吧。”

刘伯承抬头望望:“不休息,邓政委已经走远了!”

天梯一样的羊肠小道越来越难走了。前面的邓小平忽而扒住嶙峋的石壁,忽而抓住路边的树丛灌木,很吃力的样子。这样的路,对于刘伯承就更艰难了。到了最后,他几乎是被警卫员们连拉带推地架上山的。

刘伯承大汗淋漓,气喘吁吁,浑身上下像刚从水中捞出的一般。邓小平递上一条干毛巾,又端来一碗凉得正可口的茶水。

三角山风光壮丽,云雾缭绕,山外有山,犹如一座座岛屿浮在蓝白相间的海洋中。透过云缝向山下望去,满坡红叶,翠绿丛灌点缀其间。一条条瀑布飞流直下,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腾起珍珠般的水雾,在日照下似架起无数彩虹。

任何自然景观在刘伯承的眼里都是一部伟大的、独一无二的兵书。长期的戎马生涯使他认识到,如果读不懂这部“兵书”,充其量不过是一名勇士,而绝对不可能成为军人。战略大师的高明之处,就在于他们稔熟这部“兵书”到了过目成诵的地步,使大自然造化的一切尽可能地为自己所用,从而步入运筹帷幄、趋利避害、决胜千里的境界。

“你们看,这里山高谷深,林木茂密,正是伏兵歼敌的好地方!”刘伯承挥动竹竿,指着连绵起伏的山峦,说,“邓政委,蒋介石想在大别山北歼灭我们,而我们略施拖刀小技转到大别山南,主动权就回到手中。应该煞煞他的威风了。”

“是的,我们解放了几十座县城,群众已经被初步发动,此其一。其二,刚刚打过张家店战役,歼敌一个旅,我军士气正高。再加上这么好的地形,真可谓天时、地利、人和俱备。另外,华北野战军正发起清风店战役,我们要趁势搞个南北呼应,拖刀之后,杀蒋介石一个回马枪!”邓小平道。

刘伯承兴奋地回转身:“康理同志,你讲讲看,我们在这里打仗,应该用什么战术呀?”

上山时刘伯承讲故事,康理就听出刘伯承有意使用埋伏战术,这会儿看了地形,心里已经有了盘算,遂信口答道:“狼的战术。”

“噢嗬!很有战术眼光嘛!你再说说看,目前蒋介石正派青年军二○三师渡江北上浠水,又调四十师、五十二师的八十二旅南下蕲春,我们应该在哪里设伏?”

康理思索了一下,指着西面的群山相交之处:“浠广公路。”

“为什么?”

“因为司令员说过,‘吃屎的狗离不开粪坑’。国民党军队车多、炮多、辎重多,当然离不开公路、铁路。”

“啊呀呀,邓政委,我们再把康理留在身边,可要埋没人才喽。”

众人笑。

刘伯承把话题转到作战:“浠广公路之战打的是山地伏击,应该切实把握势险节短。‘善战人之势,如转圆石于千仞之山者,势也。’孙子所说的圆石千仞,正是我们此役总的原则。”

邓小平:“那时孙子不可能懂得物理学,当然更不知道加速运动。但他能在实践中认识到,圆石从很高很陡的山上滚落下来的力量是不可抵挡的,这对我们很有启发。‘其势也险,其节也短’,此为古今将者必求之术。我同意司令员的想法。”

康理听刘邓讲作战却又引经据典,搞不明白文绉绉的词儿。

刘伯承笑了:“康理呀,我再给你讲一个故事。我们四川有种水鸟,绿色羽毛,像八哥。这种鸟嘴很尖,在高空中发现水里的鱼,就将双翅夹拢,依靠全身的重量自天而降,有时竟能捉到比自己大几倍的鱼。兵法中讲的‘势险节短’,就像这种鸟,冲下来很猛,时间又短促。这样一来,力量再大的鱼也难以抗拒。我们呢,在战斗部署、战役布势中都要力求这种险峻之势。这样,敌人想要挡住我们的进攻,就犹如抓沙子搪水——徒劳无功。”

邓小平说:“小康,你是近水楼台,已经在念大学了嘛。”又转向刘伯承,“刘司令员,两军交战,地无双利;我之先得,敌为我制。我看,我们应该立即着手调动部队,抓紧战斗部署。”

刘伯承:“依据当前形势,六纵应尾敌至迟二十六日拂晓前进入洗马畈以西地区,并以一部与敌保持接触,迟滞敌人,以便主力集结;一纵集结于广济,并先以一个团于刘公河、漕河镇中间地区,侦报敌情;二纵限二十六日拂晓前集结黄梅西北地区;三纵陈锡联、曾绍山即率现有四个团,二十八日到达张家榜待命;对桂系,则令皖西部队积极牵制。另外,再命张才千的独立旅派出小股部队,伪装游击队,吸引敌人进入我预伏的合围圈,而后发起总攻!”

邓小平:“好极了!这样,前有独立旅诱饵垂钓,后有六纵大棒轰赶,敌必死无葬身之地。用咱们四川话来说,这就叫作——关起门来打狗,堵住笼子抓鸡。”

刘伯承手持长竹竿,远望青山绿水,微笑。

野战军政治部摄影科科长裴植迅速按下照相机快门。

这幅照片至今仍保存在军事博物馆的展厅里。

3

由洪武垴、界岭到李家砦、马骑山,浠(水)广(济)公路数十里的高山铺路段,炮弹横飞,枪弹如雨,成了一条火龙。

子女山第一纵队指挥所。巨幅军用地图上,五六个红色箭头呈不规则曲线向高山铺地区延伸,直指“口袋”中的敌第四十师和第五十二师的第八十二旅,包围圈越缩越小。

纵队司令员杨勇、政委苏振华、参谋长潘焱都神色严峻,他们此刻正在等待部队最后收拢合围圈的报告。

“七连攻下界岭制高点!”

“十九团占领茅庵山北侧和大王寨北侧的全部高地!”

“六纵先头部队已集结进入马骑山和李家砦山!”

“二旅进至吴家冲、高阳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