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旅已控制管家湾、董花铺!”

    杨勇兴奋地道:“好!合围态势已经形成!命令各部队巩固所得阵地,中午十一点三十分发起总攻!各旅务必在此之前做好一切准备,不使一个敌人漏网!另外告诉同志们,只要这一仗打赢了,我们大别山的根子就算扎稳了!”

    杨勇极度亢奋。这是一幕极精彩的战争活剧,总导演是刘邓,他是执行导演。大幕开启,几乎没有过渡,直插剧中,一切剧情都在按照预想展开,疾速进入高潮。

    序曲是从昨天开始的。

    清晨,大路铺以南的公路干线上,“游荡”着一群扛着“汉阳造”“老套筒”,衣衫褴褛的散兵游勇。

    灰压压一色美式装备的第四十师和第八十二旅露头了,“汉阳造”“老套筒”一阵齐射,打乱了“美式装备”的队形。待这些“美式装备”集结进攻时,“汉阳造”和“老套筒”们早已无影无踪。如此三五里“汉阳造”“老套筒”来这么一下,终于使“美式装备”恼火了,蜂拥般追上来,直追到高山铺才回过味儿——已经中了共军的奸计。

    “汉阳造”和“老套筒”是中原独立旅派出的“鱼饵”,他们的任务就是诱敌深入刘伯承布下的“口袋”里。

    位于浠广公路云山谷地段的高山铺,当面雄踞着这片山脉的最高峰洪武垴与界岭,背后是李家砦和马骑山,一前一后如同两座城门,紧紧锁住公路两端。它的左右是茅庵山、大王寨和蚂蚁山,形成了两道天然城墙,箍住狭窄的公路。当敌第四十师和第八十二旅进入这座“死城”时,四面八方的山头早已伏下第一纵队的部队,退路也被第六纵队切断。敌军进亦不得,退亦不能,顿时成了瓮中之鳖。

    几个月前,第四十师曾在豫北战役中固守安阳,令刘邓大军久攻不下,因此颇得蒋介石的青睐。刘邓大军渡黄河展开鲁西南战役后,蒋介石派飞机将四十师空运至陇海线,而后又一路尾随进入大别山。受到如此宠爱器重,第四十师自然骄气颇盛,自恃无敌,决心与刘邓拼一死战。然而一天一夜下来,整团整营的数十次四面突围均告失败,士气一下子低落千丈,只得一面选择重点突破,一面结成四方队形固守待援。

    九时,杨勇接到纵队副司令员尹先炳从前指打来的电话,查明敌四十师指挥部位置在清水河边。

    “你有根据吗?”

    “前指情报台的张台长与四十师电台台长原是同学,十分熟悉对方的发报指法。刚才张台长在电台上监听,正好听到他们的指挥部在与飞机联络,所以判断出四十师的指挥部位置。”

    “这个情报很重要。请你相应调整一下部署,待总攻发起后,首先摧毁敌人的指挥中心。”

    杨勇刚放下电话,作战参谋又来报告:“刚刚接到一旅杨旅长的电话,说二团正在扫清阵地前的障碍……”

    报告尚未结束,第一旅杨俊生旅长的电话就追来了:“敌人溃退了,我已命令二团出击。”

    杨勇从作战参谋手中要过望远镜——敌在二团的攻击下,恐慌万状,队形混乱,完全失去了指挥。这正是破敌的大好时机。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杨勇当机立断,决定趁敌混乱,提前发起总攻。

    一时间,千滚圆石自万仞跌落,其势之险,其节之短,犹如急风暴雨。敌第四十师师部被冲散,大部分敌军退守到路南的小高地。第十九旅第五十九团副排长张兆林带领全排率先冲上高地……

    失去指挥的敌军顷刻瓦解,两丈多宽的公路被乱了建制的逃兵挤得水泄不通。于是,田埂上、山脚下,凡是有空隙的地方都拥满了四散逃奔的溃兵。人、马、炮、车挤在一堆,乱冲乱撞,乱喊乱叫。许多人摔倒不及爬起,便被活活踩死。

    如果说总攻发起时还可以称作战斗,那么现在已无战斗可言,几乎和下水塘捉鸭子差不多了。这场面可谓古今战争史上的一大奇观。说起当时的情景,参加过高山铺战役的老同志给笔者讲了许多有趣的故事——

    第五十四团一营通信员马来山在高山铺战役时刚满十八岁。敌人被三连击溃,放羊般地乱跑。马来山见机端起枪冲到敌人中间捉俘虏。他找不到自己人,刚好发现不远处有一座房子,便捉一个俘虏往里送一个,像往笼子里关鸡。后来敌人捉得多了,他就挑了一个俘虏军官,替他站在房子门口看守。他漫山遍野地跑,把敌人往房子里赶。战斗结束后,他清点了一下,共捉了七十个俘虏,缴了两挺轻机枪、二十四支步枪,还有两匹大洋马。

    二营司号员刘金才是在汤阴解放过来的。总攻开始,他跟着部队冲下山,先用手中的号嘴顶住敌人的腰眼,空手夺过一挺手提式机枪。打着打着,他和部队失散了。一股敌人向这边跑来,他也忘了就他一个人,大喊:“缴枪不杀!”这一喊倒把敌人震住了——谁晓得有多少共军?敌人就把两挺机枪、一大堆步枪整整齐齐放在地上,排队举手投降。刘金才数数,吓出一身冷汗,十个!

    又有五个敌人扛着一门迫击炮过来,刘金才冷静了,原汤原药加了点花招:“同志们,扛炮!敌人送炮来啦!”敌兵如惊弓之鸟,就地放下炮,不敢再动。

    第四十九团七连王丑则是全军出色的机枪射手,每次战斗他都给大家留下说不完的故事。因为他耳朵聋,同志们都叫他“聋英雄”。

    在高山铺战斗中,王丑则只身端着机枪到村子里搜索。他发现在一个院子里窝着一堆敌人,就用机枪堵住门口,命令一个敌兵替他收武器,共俘敌一百零五人,缴步枪三十六支、轻机枪三挺、小炮一门、手提式机枪两支、电话机两部。事后别人问他,缴械时敌人都说了些什么。他说:“我光顾乐了,啥也没听见。”

    第五十二团一连文书岳巍洪是第十七旅的模范文书,打仗的事却总轮不到他。这次他也随全连“撵鸭子”去了。没有手榴弹,他就边跑边扔石头。一块石头飞过去,敌人便以为是手雷,轰地散开了。他见同志们有的赤着脚,就捡敌人跑掉的鞋追着分送给大家穿。在一个山脚处,他捉住敌人五匹马,刚要往回赶,从山上又跑下来一百多匹马。他又是轰,又是赶,一个人忙前忙后,成了地地道道的“牧马人”。

    在高山铺战役中,最清闲的是各旅的卫生所。一仗下来,竟没有几个伤员。第十八旅卫生所的医护人员闲得难受,听着漫山遍野的喊杀声,商量着出去和部队一起捉俘虏。突然,一大群敌人排着队闯过来,气氛顿时紧张。未料,这些敌兵全都自己放下武器。再看,全是伤兵,像回到他们自己家似的,要求包扎伤口。

    医生们问:“是谁送你们来的?”

    俘虏们答:“没人,我们自己摸来的。”

    医生们全笑了。他们还没遇过这种事,两军对垒,伤兵自己找上门,要求做俘虏。

    送饭的炊事员带回二十多个俘虏;查线的电话员捉了七八个军官;一个战士俘虏了一个连的兵;三个战士缴了一个营的枪……

    这样的故事几乎说不完。

    正午十二时,枪炮声完全停止,六架敌机出现在高山铺上空。

    公路上行走着一排排身穿国民党军服的漫长队列,连绵不断的山沟里、缓坡上也是黄龙般的俘虏队伍,看不出一点与共军交战的迹象。敌机判断国军大概已经解围,于是俯冲盘旋,把从武汉装运的大饼、馒头统统投下来。

    飞机越飞越低,几乎已经触到山尖。守在山上的第十九旅又捡了一次“洋酪”,无数挺机枪一齐开火。一架飞机立时中弹起火,拖着长长的黑尾巴撞在山坡上,摔得粉碎。

    在山野里捡大饼、馒头的战士们一片欢呼。

    高山铺一战歼敌第四十师和第八十二旅一万二千余人,大家都说打得顺,过瘾。

    4

    霜降已过,立冬了。大别山的清晨一片冷清,树梢上、房顶上、草叶上,凡裸露在大自然中的景物都挂上一层厚厚的霜。

    连着几天,邓小平清晨起来没有外出散步、做操,刘伯承也改了雷打不动的看书习惯。他们起床后,简单漱洗一下,就和全军将士一样,忙碌地做着一件从来没做过的事情——裁制冬衣。

    高山铺大捷使陕北的毛泽东感到悬着的心放下了,他对周恩来说:“高山铺大捷的意义不仅仅在于消灭了一万多敌人,也不仅仅因为这一仗打得很漂亮,它的全部意义在于我军已经能够在大别山进行大兵团作战,刘邓已经在那里站住了脚。倘若十万大军的冬装能在近期解决,那么天王老子也赶不走他们了。”

    这之前的九月十三日,中央致电刘邓:被服解决可能性如何?如无,准备派十纵护送。

    刘邓认为,从解放区运送棉衣,不仅增加解放区的负担,而且要派部队千里护送,通过敌人的重重封锁,耗费很大的力量。为了减轻中央的负担,节省人力、物力,刘邓当即回电:自己动手,就地解决冬装的困难。

    收到回电,毛泽东深深感动,连说了三遍:“刘邓不简单!”

    大别山北麓经济贫困,没有条件解决十万冬装所需的棉花、布匹。但是刘邓却利用蒋介石“围剿”的机会,跳到大别山南麓的富庶地区,争取到较为优厚的物质条件。高山铺大捷后,刘邓发出指示,要求全军利用战后休整,限期完成冬衣筹制。

    湖北黄冈县的胡凉亭,一东一西两间农舍的窗前,刘伯承和邓小平借着晨曦飞针走线。刘伯承眼神不济,几针便扎一下手指。

    康理每见这种情景,心中就一阵难受。他真想走上去接过司令员的针线,替他缝好棉衣,但又不敢。前几天,多少人提出这个要求,都被刘伯承“锛”了回来。昨天,鄂豫军区的穰明德专程送来一件做工精细的虎皮袍:“司令员,同志们都为您的健康担心。这件袍子是打土豪得来的,您穿上吧。”

    刘伯承推开了,指着手中尚未完工的棉衣说:“全军上下穿的都是这种棉布衣,我不要特殊。”

    邓小平毕竟手脚麻利,又大刀阔斧惯了,棉衣“工程”已进入尾声。他咬断线头,穿上试了试,自我感觉良好,就走到院子中喊西屋的刘伯承,“看看我的手艺!”

    刘伯承抬起目光,上上下下打量,问道:“你自己如何评价?”

    “相当不错,可称地道的中国手工艺制品!”

    刘伯承哈哈大笑。

    四十四年后,于乔回忆起第一次见邓小平穿棉衣的情景,这样形容:“邓小平的那件棉衣呀,真不敢恭维——前襟撅着,后摆吊着,背上还有个大鼓包,脖子都找不见了。”

    空中传来隆隆轰鸣,一架飞机自东向西飞来。飞机在胡凉亭上空盘旋,撒下满天红红绿绿的纸片。康理跑着抓起几张。

    刘伯承做了一早的针线,眼力更加不济,看不清纸片上的字迹,问邓小平:“这是什么?好像还有我们两个的照片。”

    邓小平:“是悬赏通缉令。用不着花钱,蒋介石白给我们印了这么多照片——说是谁若活捉刘邓,赏洋五百万。”

    刘伯承笑了:“真是奇货可居!想不到我们值那样大的价钱。抓住我们,就成了百万富翁啦!”

    正说着,李达、张际春来了,说敌人撒传单大概是有目标的,为了防止敌机轰炸,保证指挥部的安全,最好搬家。李达说:“离这儿不远有一座大宅子,是黄冈县长朱怀冰的家。”

    刘伯承:“朱怀冰?是那个老兄啊!国民党第九十七军军长兼战区政治部主任、河北民政厅长,有名的‘摩擦’专家。他从抗日时期就开始‘磨’,‘磨’来‘磨’去,把个九十七军‘磨’光了。蒋介石给了他一个黄冈县长的官儿,还是很念旧情嘛。”

    张际春:“他也算为蒋介石反共立下过汗马功劳。我想,蒋介石总不会轰炸他的老家。我们搬到那里,会安全一些。”

    六、向死而生

    一九四七年十一月至十二月

    南京

    淮阳

    武汉

    大别山区

    豫南

    1

    大别山作战会议开到第二天。

    蒋介石坐在会议桌顶端正中的一把特制的椅子上,这把椅子的靠背比别的椅子高出许多——十年前蒋介石在西安事变中摔坏了腰,落下陈疾,坐高背椅就不致腰疼。与昨天相比,蒋介石仿佛变了个人,脸上的表情不再那么愤懑,平静得一如会议桌上新换的雪白台布。

    白崇禧坐在蒋介石的右首,也一反昨天的懈怠和漠然,一双眼睛藏在风雅的金丝眼镜后,透着令人难以揣度的矜持。

    九时整,会议正式开始。

    首先由陆军司令部参谋长郭汝瑰将所拟计划逐一说明:“拟以第七、四十八、二十八、五十四师由夏威指挥分两路进入大别山,到达黄冈附近后,再以第十、五十五师由麻城东进,协力攻击。与此同时,还应在鲁中、鲁南、胶东、黄泛区配合作战。着命整编第十一师扫荡黄泛区及沙河南岸,以阜阳、太和为中心,东可控制涡河、蒙城,西可控制三河尖;再以第五军配合第八十四师向鲁西攻击。这样,就可使鲁中、鲁西、胶东、黄泛区的陈毅部无法妨碍大别山作战……”

    郭汝瑰侃侃而谈。蒋介石目视正前方的军用地图:“好,好。如此,我全局皆可主动。这个,这个军令组是动了脑筋的。”

    接下来军政组汇报有关作战的指挥问题。军政组召集人,第三厅厅长罗泽闾预料到在座的会有不少人感到惊讶,因而语调平静得近乎造作:“根据当前战局和我军即将展开的大别山战斗部署,军政组讨论建议,由国防部白部长在九江设指挥部直接指挥。”

    座中诸人暗自为罗泽闾捏了一把汗,你老兄怎么糊涂到了哪壶不开提哪壶的地步呢?蒋系、桂系势不两立。桂系两次倒蒋,白崇禧都是头面人物。当初改组军事机构,蒋介石冠冕堂皇地把首任国防部部长的高帽戴在白崇禧的头上,实际上送过去的是一把空椅子,体面地剥夺了白的兵权。从那以后,蒋再不让白过问军机大事,指挥打仗全靠每日早晚的两次“官邸汇报”。官邸距国防部办公室地点不足百米,蒋介石却独独不让白崇禧参加……

    众人小心地看了一眼蒋介石,蒋介石没有恼火,反而显得更加平静。众人转而想,即便蒋介石没意见,白崇禧愿不愿干还另说呢。挂着个空衔被“闪”了这么长时间,大别山前一段又打得一塌糊涂,闹不好还要兜一屁股“债”。这赔本的差事,白崇禧会接手吗?

    就罗泽闾的方案,蒋介石问白崇禧:“健生兄,你看如何?”

    “看主席决定吧,我服从命令。”白崇禧出人意料地满不在乎。有关这场戏的真正内幕,不少人是事后才弄清楚的。其实,蒋介石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大别山作战连连失利,特别是高山铺惨败之后,他反复思量,终于觉察出指挥系统的弊端。由徐州陆总指挥大别山作战,一是鞭长莫及;再则驻守鄂豫皖的大部分是桂系部队,顾祝同也指挥不动。如果按情理由武汉行辕指挥,近便倒是近便,但行辕主任程潜是湘系首脑。早年湘桂两系忽合忽分,终于闹翻,李宗仁、白崇禧把程潜软禁于武汉,从此反目为仇。蒋介石正是利用这个矛盾派程潜坐镇武汉,辖制桂系,而程潜手下又没有湘军,正好达到一石双鸟的目的。可如今要打仗了,程潜自然更加指挥不灵。蒋介石左思右想,才临时抱佛脚,端出了这么个没有办法的办法,让白崇禧出场。

    白崇禧也非等闲之辈,他权衡利弊,觉得外放九江不但国防部部长的头衔不变,还可以趁机抓回兵权,倒不失为一笔好买卖。但他又知道,替蒋介石打仗也不是件容易的事。仗打赢了,功劳不一定记在你的头上;打输了,“借人头”的事情倒是常有的。特别是面对刘伯承这个对手和大别山连遭失败的局势,他心里很空虚,大有临危受命的味道。因此,从得到消息的那一刻起,他就反反复复地掂量:到九江去,风险太大;留在南京,又不甘当“傀儡官”。他毕竟是“小诸葛”,还是想出了一个两全之策:一面答应出任“九江指挥部”之职,一面向蒋介石提出一串棘手的问题。

    白崇禧说:“大别山战区属武汉行辕管辖范围,由程颂云管起来才顺理成章。再说,大别山战区跨越数省,一个九江指挥部如何行使权力?从哪儿调兵?由谁来补充兵员转运粮秣?指挥部与武汉行营又是什么关系?”

    蒋介石回答得倒干脆:“九江指挥部是国防部指挥部,行使国防部权力,统筹鄂豫皖湘赣五省军政事宜,什么问题都好解决。”

    白崇禧又说:“诚如委座所示,大别山之战绝不可久拖。宁可让其他战场暂时苦一些,被动一些,也应该集中重兵于大别山区。这样方可以暂时之被动换取根本之主动。我们再不能重复以往的错误,因轻敌而失利,因失利而逐次增兵,本可速决之战,结果打成旷日持久。”

    蒋介石知道他在兜圈子,便问:“依你之见呢?”

    白崇禧:“解决大别山,兵力至少要增到四十个旅。”

    身为国防部部长的白崇禧当然知道这个要价是不可能兑现的,但是一口咬定不能再少,为的是日后仗打不赢也好有话说。不料蒋介石却毫不犹豫地应允了,并立刻交顾祝同去安排。

    一笔交易就这样谈成了。白崇禧即刻着手组织班子,把他的亲信徐祖贻、赵援等人全部网罗进“九江指挥部”。

    蒋介石也一反常态,特地派车把白崇禧接到自己黄埔路的官邸,与白进行了一次推心置腹的谈话。蒋介石显得很亲热:“健生兄,此次去九江指挥作战,非常重要。刘伯承、邓小平的部队对我们是很大的威胁,务必彻底消灭,此事有关党国存亡啊!”

    白崇禧连连点头:“请主席放心,我一定竭尽全力,绝不有负厚望。”

    2

    淮阳河坝上临时搭起台子。

    数千名晋冀鲁豫野战军第十二纵队指战员席地而坐。

    掌声起。陈毅在李先念的陪同下,大步走到台子上的方桌旁。

    陈毅挥挥手,想把掌声压下去,却激起了更热烈的掌声。

    陈毅:“同志们,过去我是新四军的军长;你们哩,大都是新四军五师的。可是,抗战八年,相距千里,我们都没见过面。今天,我们倒在这里相会了。同志们哪,我们是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你也没发财,我也没官饷呀……”

    台下几千人笑。

    八年抗战,五师虽然隶属新四军,但直接受中央指挥,一直在大别山区作战。抗战胜利,国民党公开挑起内战,首先把枪口对准了五师。李先念率部有理、有力、有节地与敌斗争,在大别山区坚持达半年之久,最后以血的代价突出敌人的重围。从新四军五师到晋冀鲁豫第十二纵队,从中原突围到今天领受新的任务,他们走过了漫长而艰苦的道路。

    追昔抚今,笑声过后,台下一阵唏嘘。

    陈毅动了感情,抓起桌上的香烟,擦根火柴点燃,深深地吸了几口:“同志们,我是来给大家送行的。目前,蒋介石正在布置对大别山新的、更大规模的‘清剿’。为了把战略进攻向前推进一步,为了巩固大别山根据地,抢在敌人‘清剿’计划实施以前增强我军的作战力量,毛主席、党中央派你们和十纵一道归建刘邓麾下。这是对你们的信任,是光荣!而我们呢,只好才相见又分别,纵有话语千万句,也不知从何说起。我看,更多的话咱们留到以后再讲。我就祝你们重上大别山后多打胜仗,在刘邓指挥下,把敌人拖垮、消灭。总有一天我们会再见面的,那就是打倒蒋介石,解放全中国的时候……”

    掌声中,陈毅与李先念紧紧握手。

    十一月六日,晋冀鲁豫野战军第十二纵队在野战军副司令员李先念的率领下,第二天与先期到达的第十纵队会合,抢在白崇禧九江指挥部正式建立之前,到达大别山区。

    3

    “空中霸王”号专机,在武汉三镇上空盘旋一周,徐徐降落在王家墩机场。一身戎装的白崇禧走出机舱,神情威严地巡视前来迎接的人们,步下舷梯,举起戴着白纱手套的双手频频摆动。

    车队浩浩荡荡开进汉口闹市区,白崇禧很有兴致地望着繁华的街景,像久别重归的故人。这是他第三次来武汉。头一次是一九二七年受国民政府委派前来统率西征军;第二次是抗战初期坐镇指挥武汉保卫战,那是他引以为自豪的辉煌;如今三下武汉,他的情绪很好。自上月二十七日九江指挥部正式行使权力,大别山的“清剿”正按照他的预想顺利展开。

    那天,蒋介石召见结束,白崇禧觉得心里不踏实,回到白公馆后便召集九江指挥部正、副参谋长商议。

    自蒋介石召见那日起以后数日,白崇禧几乎闭门谢客,专心谋划,直到十一月二十三日上午十时,才准参谋长徐祖贻带各级官员二百四十二名分乘“永缓”“永益”两船离开南京,开赴九江。他自己则从南京赶往合肥,召集第三兵团(辖整编第七师、整编第四十八师)、第八“绥靖区”(含整编第四十六师及安徽省保安司令部)桂系团以上人员开作战准备会。他会上忙,会下也忙,又是听取师、旅、团长们的汇报和意见,又是亲自接见个别人员,反复告诫他的部下:“不能轻敌,不能分散兵力。必须两个师靠拢在一起,相救如左右手。若万一一个团一个营孤立,就必须构筑坚固的据点工事,凭以固守待援。”

    “诸葛一生惟谨慎”的白崇禧感到一切都准备得无懈可击了,这才于十一月二十七日飞往九江,启用关防,调集三十三个旅的优势兵力,并以江防舰队和空军大批飞机协同,分进合击,南北夹攻,开始对大别山“清剿”。

    形势发展果然不负白崇禧的苦心。短短一个星期,第十、十一师组成的攻击兵团已进至张胡店、竹竿铺一线;第二十八师攻占广济,并向浠水推进;第五十八师主力自霍山前进,收复立煌;第四十八师由固始向商城方向发展;第二十五师控制了六安、霍山;第七师自潜山收复太湖,续占英山、张家榜……在此强大的攻势下,刘伯承已带主力涉过柳子港,向西北经扶、光山的泼皮河地区退缩。

    随着战线西移,白崇禧觉得九江已远离战场中心,不便指挥,于是带着大批人马开进武汉。

    车队一路威风,驶到三元里的一幢花园洋房前停下来。这里原是武汉沦陷时日军华中统帅的别墅,远离闹市,十分清静。抗战胜利后,这里又是蒋介石下榻的住处。白崇禧把这幢房子选作九江指挥部的前进指挥所,有如此胆子和气派的大概为数不多。

    白崇禧下了车,直奔早已布置好的作战指挥室。

    副参谋长赵援拉开地图帷幕,汇报对大别山“清剿”的第二阶段方案:“我们的初步预案如下:为乘胜追击,将刘伯承主力歼灭于罗、礼、经、光地区,拟着令二十师进击谭家河、西双河、李家湾地区,阻匪向西或向西北逃窜;着令十师向柳林方向尾匪猛追并与二十师共歼窜匪;十一师向经扶以南进击,相机与二十师、十师围歼西窜之匪;以五十二师及九师第九旅增强武胜关、花园间之警备,并相机参加柳林方面作战;着令二十八师、八十五师向宋埠,七师向麻城,五十八师、四十八师分由商城向固始进击。

    “另外,共匪惯用宣传、情报、组织等狡诈手段,淆乱视听,煽惑人心,常能达到军事上所达不到的目的。据此,拟针锋相对,以牙还牙,在清剿大别山的同时采取以下措施:第一,以铁幕对铁幕,严密封锁一切消息;第二,以整风对整风,彻底肃清潜伏分子;第三,以恐怖对恐怖,恫吓其神经薄弱者;第四,以仇恨对仇恨,制造民众对匪之不满;第五,以离间对离间,实施对匪分化;第六,以谣言对谣言,展开政治攻势,第七……”

    白崇禧听着听着,打断:“啰啰唆唆,再加一百条也讲不到点子上。但你们的想法还是好的,对付共产党绝不能单纯使用武力,要政治、军事、经济、组织一起上,才能彻底肃清匪患。说得简单点,此次大别山清剿的原则和指导方针,可以概括为三个字——”

    白崇禧止住话头。指挥所角落坐地大钟的钟摆缓缓摆动。他的嘴角似乎露出一丝笑,淡淡地说:“这三个字就是——总体战。”

    4

    细雨夹着雪花霏霏飘落,刘伯承和邓小平顶着雨雪,并肩走在礼山县黄陂站的泥泞的山道上。

    要分手了。

    面对敌人三十三个旅的重兵“清剿”,按照一般兵法,似乎应该集中兵力歼敌一部,而后各个歼灭;或以主力跳到外线,避其锋芒,进而由侧背打击敌人。但是,刘伯承和邓小平又一次不同凡响。他们根据大别山区地域广阔,白崇禧调集大批部队实施向心“围剿”诸特点,提出不法先人之法的战法,即采用“敌向内,我向外;敌向我,我亦向外”的部署,将部队适时进行再分遣。于月初派刚刚抵达大别山的第十、十二纵队分别西越平汉路,开辟江汉、桐柏根据地,连同已经建立的皖西、鄂豫军区,扩大我军势力范围。尔后,又将野战军指挥部一分为二——“后指”率第一纵队北渡淮河,合同陈粟、陈谢牵制敌人,开辟中原战场;“前指”则率第二、三、六纵队留在大别山区,寻机歼敌,巩固根据地。

    刘伯承要留下来,邓小平说:“‘后指’移向淮西,有利于指挥全局作战;‘前指’留在大别山与敌周旋,能多拖住一些敌人,拖得时间长一些,包袱背得重一些,也有利于全局的展开。就两副担子来讲,哪个也不轻。更何况,我的年纪到底比你轻,身体也好,适合留在大别山。你到淮西指挥全局,这也是从实际出发嘛。”

    刘伯承不再坚持,说:“警卫团都给你留下,我带一个排就行了。你在大别山行动频繁,我带电台在淮西给你提供敌情。”

    行至岔路口,刘邓依依惜别。在携手共伴的征途中,他们从没有这样即将长时间分别。刘伯承站下:“邓政委,千里送行,终有一别。再送,就要送过淮河了。”

    邓小平点点头,转过身去对张际春说:“照顾好司令员,你要多操劳。”

    张际春:“放心。”

    邓小平:“警卫部队差不多都留下了,让一纵派部队确保刘司令员的安全。”

    张际春:“好!”

    邓小平前走几步,向警卫分队嘱咐。

    刘伯承转向李先念:“请协助好邓政委指挥部队。”

    李先念:“一定!”

    刘伯承又对李达:“还有,政委的安全,你要负全责;保卫警卫,你要过问。”

    李达:“照办!”

    刘伯承又叮嘱:“政委有点什么,我拿你是问!”

    李达点点头。

    邓小平转回来,与刘伯承握手:“就这样了。再见!”

    “再见!”

    邓小平与李先念、李达随部队离去了。

    刘伯承、张际春久久伫立着。

    邓小平已经走上山岭,刘伯承依旧望着。

    卫士长提醒刘伯承:“一号,二号走远了。”

    刘伯承翻身上马,面对“后指”全体指战员:“形势严峻。万一被敌人冲散,各自去找邓政委集合。接头暗号——文殊寺!”

    连续一个昼夜的风雪行军,“后指”抵达距光山县苏家河十五里的殷家棚。负责护卫工作的第二十旅副旅长吴忠送来一张前方宿营图,杨国宇先把指挥部住的位置标出来,然后记下直属队住的位置。图上所示,吴忠属下的团部、营部的宿营地将“后指”护卫得紧紧的。他把宿营图交给刘伯承审阅。

    刘伯承看过说:“照图行事。”

    有了宿营图,又有队伍护卫,杨国宇放心了。夜幕中,有几个背卡宾枪的人插入队伍,杨国宇问:“哪部队的?”

    “十八旅。”

    刘伯承怀疑地问:“六纵队怎么到这里来了?”

    “掉队了。”

    天亮,大雾弥漫,直属队分头进入宿营地。

    指挥部安在指定的何小砦村,杨国宇巡视一番,暗叹这地方选得太好了——村小人少树木多,四面环水,只有西边有座木桥。

    杨国宇转回时,卫士长康理还没有选好房间,困顿不堪的刘伯承已经躺在稻草堆上睡着了。杨国宇不忍心叫醒他,只是为他掖了掖搭在身上的薄被。

    指挥室刚接通的电话铃响了,杨国宇拿起话筒,脸色大变。电话是二局政委杨志宏打来的:“杨处长,情况不好,这一带有敌人!我们已抓到好几个背卡宾枪的了。”

    接着,“后指”政治部也来电话,报告发现敌人,已有零星枪声。

    队列科科长张涛带着一个当地的老大爷闯进指挥室,老人搓着双手:“你们怎么住这里?!这周围都是中央军!怎么住这里!?”

    杨国宇也慌了,立即跑出去推醒睡在草堆上的刘伯承。

    刘伯承翻身坐起:“带我找那个老乡问问。”

    杨国宇急语:“我已经问过了。”

    “你问过是你的事,我问是我的责任!”

    找到老人,刘伯承说:“您怎么知道这一带住的是中央军?”

    老人说:“你们的部队不带锯子、斧头,驻在哪儿都不锯树。先前,李先念的部队在这一带活动,我从来没见过他们锯老百姓的树,用树枝把村子围起来。”

    刘伯承又问:“他们穿的什么衣服?”

    “同你们差不多,可比你们整齐些。”

    杨国宇火烧眉毛,顾不得刘伯承会批评他,插嘴道:“莫问了嘛,我们部队从不锯树围鹿砦。”

    刘伯承瞪了他一眼:“哪个讲的?杨勇的工兵部队就带有锯子、斧头。他们在平原作战,有时候也锯树围城。”

    杨国宇知道辩也无用,赶紧催刘伯承上马,赶快脱离险境。

    刘伯承反倒坐下了:“不要惊慌,赶快派人去找吴忠,先把敌人情况弄清。命令直属队,人不脱衣,马不卸鞍,原地待命!”

    派出去找吴忠的参谋王文桢带着负伤的通信员回来了。他们按照宿营图直奔吴忠团部,不料那里已经驻了敌人,通信员被子弹打伤了。王文桢还在述说详情,四周突然枪声大作。康理眼疾手快,牵过坐骑扶刘伯承上马。

    刘伯承在马上递给杨国宇一个老旧的指南针,命令:“走一百八十度方位,那边有桥。”

    按照指南针指示的方位,部队向西,果然找到了这一带唯一的木桥。过了桥险情略缓,杨国宇悬着的心才放下一些,不由得赞叹刘伯承的临危不乱和对驻地的了如指掌。

    刘伯承跳下马:“张际春在哪儿?李雪峰在哪儿?二局现在什么地方?等不到他们,我是不会走的。”

    杨国宇又急了,但有前面的“教训”,脸上不敢上颜色,耐着性子一一回答。

    “他们知不知道紧急集合点?”

    “已经派人通知了。”

    “中原局是哪个去的?”

    “队列科长张涛,保证没问题。”

    北面的机枪、大炮声激烈起来,那种声势简直无法判断目前有多少敌人。杨国宇顾不得挨骂挨批评,和几个人一起硬把刘伯承架上马,扬鞭向集合点奔去。

    刘伯承赶到时,“后指”政治部和直属各区队已经赶到集合点。刘伯承扯着马缰,逐一看望“后指”和中原局的领导同志。

    部队在转移时抓到了俘虏,人数不少,一排排坐在地上。

    “你们是哪个部队的?”刘伯承问。

    “十八旅的。”果然是与第六纵队的部队番号相同。

    枪炮声愈来愈近,已经有流弹划过。雾很大,听枪声,第一纵队的主力已经与敌人接触上了。

    刘伯承提出让张际春、李雪峰同他一道行动。杨国宇坚决不同意,李达早就叮嘱过他,不要让几个首长集中在一起走。刘伯承虽是野战军最高指挥官,但在战斗编组中,他是普通一员。重大行动他说了算,但在战斗编组中的具体行动,他要听杨国宇他们的。刘伯承很遵守纪律,听了解释,再未重提此事。

    部队行进在迷雾中,空中传来机群轰轰的引擎声。敌人大概发现了刘邓指挥部的动向,空中地面一起席卷而来。

    厚厚的浓雾笼罩着天与地,刘伯承骑在马上,哈哈笑道:“好雾!好雾!《西游记》写唐僧去西天取经,每遇绝境,常是天降大雾。今天又是大雾弥漫,敌人瞎追,飞机瞎飞,天助我也!”

    大家都笑了。刘伯承突然勒住马缰:“邓政委在哪里?”

    杨国宇一愣,不知道是刘伯承仍不适应与邓政委已经分开的现实,还是想念已经分别的亲密战友。他被这深厚的情感所震撼。

    杨国宇在和笔者谈起这段往事时,充满激情地说了一句大白话:“那是一对儿比亲兄弟还亲的亲兄弟!”他说起另外一件事情,侵华日军发动“五一”大扫荡,邓小平离开一二九师师部到太岳检查工作,指挥陈赓部队反扫荡。在通过日军封锁线时,刘伯承一夜未睡,不是到作战室,就是到机要室,等陈赓的来电……

    浓雾中的杨国宇不知道,此刻的邓小平也在万分焦急之中。听到北向店方向激烈的枪炮声,邓小平立即放下手里的早饭,命令第六纵队派出部队侦察、增援。邓小平说:“无论如何要帮助‘后指’突围。实在不行,背也要把刘司令员背回来!”

    吴忠率一队骑兵疾速驰至,人和马全都湿漉漉的,像从水里捞出的一般。吴忠一脸愧疚:“司令员受惊了。二旅正在前面阻击。”

    刘伯承似批评又似玩笑,说:“吴忠呀,你这个李逵,把老娘背上山,好心去找水,却险些让老虎把老娘吃掉了!”

    吴忠还要检查,刘伯承说:“不要检查喽。不期而遇,化险为夷。咱们赶快出发,突破敌人封锁。”

    吴忠拦在马前:“不行。这里距二旅阻击阵地只有几百米,太危险!杨勇司令员建议您和‘野直’后移一下。”

    刘伯承抓住马缰:“前方将士拼命,我绝不后退。你去告诉二旅,就说我在他们身后,刘伯承相信他们一定能守住阵地!”

    第二旅第四团正在阻击敌人,他们的前面是经美国军事顾问团训练、全副美式装备、号称国民党“五大王牌”之一的整编第十一师;背后是刘伯承率领的野战军指挥部和中原局领导机关。

    杨勇的电话打到第四团指挥所:“晋士林,我的指挥所就在这里,距你们的前沿百十米,再稍后就是‘老头’(战时对刘伯承的保密代号)。没有任何回旋余地,你们要坚决守住阵地,不许后退一步。‘老头’说,他相信你们一定能守住!”

    第二旅旅长戴润生打电话给晋士林:“晋团长,不管上来多少敌人,都要顶住,就是剩下你一个人也要顶!”

    第二旅政委石新安对第四团政委布克下达指示:“今天的战斗非同寻常,要告诉全体指战员今天战斗的特殊意义!”

    敌人又一次发起反扑。

    战斗最前沿的三营无名高地上硝烟弥漫,仓促构筑的工事大都被摧毁,三营各连伤亡惨重。十连连长李朝同中弹倒地,胸前的血流成了小河;十二连连长身负重伤,昏迷过去。

    阵地被敌突破,两个连的指导员白玉、王福勤率领第二梯队投入战斗。二十分钟后,夺回的阵地再一次被突破。

    阵地被突破,人心的防线没有垮,把最后的预备队用上了。敌人以一个团的兵力分数路梯队逐次冲击,猛烈的炮火几乎无目标地滥炸,企图以优势兵力、火力阻拦增援部队反击。

    预备队尽是卫生员、炊事员、通信员、司号员,他们用刺刀、手榴弹、铁铲、扁担、石块与敌展开白刃格斗。一时间,寒光闪闪,杀声震天。右胳膊打断了,就用左手甩手榴弹;双腿负伤了,就跪着射击;眼睛炸瞎了,摸着敌人就用牙咬……

    阵地居然被这样的士兵重新夺回来。

    下午三时,敌人又集中大量兵力,在猛烈的炮火掩护和军官督战的威逼下,潮水一样涌向了三营阵地。

    形势已经到了最危急的时刻,旅长戴润生狠着心抓起通往第四团的电话:“晋士林同志,不管情况如何严重,我交给你的任务只有两个字——守住!不准后退一步。否则,按军法从事。要告诉全体指战员,现在离天黑只有三个小时。天一黑,就是我们的天下,胜利就是我们的了!”

    一营、二营的电话通信正常,唯有三营的线路被炸,联系不上。晋士林派通信员传达命令。

    炮火已经把三营副营长张申明的耳朵炸聋了。团部通信员一个接一个地上来,他模模糊糊听到的总是那几句:“张营长,你不能退!”“张营长,剩下一个人也要打!”“张营长,守不住阵地,杀头!杀头!!”

    这仗怎么打,阵地怎么守?五百多人的一个营,只剩下不足百人;而冲上来的敌人却是整营、整团。张申明巡视着战士们一张张血肉模糊的脸,突然发现五个号兵都还活着,大叫:“好!”他招拢来全体指战员,吼得连他自己被炸聋的耳朵都听到了,“我没有什么可动员的了。守住阵地可能是死,丢了阵地一样掉头!该死该活,家伙朝上,咱们都豁出去了!把武器清点、集中一下。等我命令,你们五个一起把号给我吹破天!”

    号声响,石破天惊,杀声骤起,鬼神嚎泣。三营发起了最后的反冲锋……

    阵地恢复了平静,天也黑下来。

    北向店战斗从拂晓六时到晚上九时,打了十五个小时。第四团顶住了敌人三个团的冲击,第二旅抵抗了敌人三个旅的数十次进攻。付出的代价是惨重的,第四、五、六团伤亡总计近千人;但赢得的胜利也是巨大的——毙伤号称“王牌”的国民党整编第十一师官兵三千余人。此次战斗的更大意义还在于,保证了刘邓大军的战略再展开,保卫了刘伯承和“后指”以及中原局顺利到达淮西。

    十七日深夜,刘伯承率兵北渡淮河,开辟新的战略地区。

    5

    严冬到了。

    野战军前后指的分遣,以及桐柏、江汉根据地的建立,虽然调动了敌人,吸引了三个整编师和一个旅的兵力,但白崇禧仍集中主要兵力,采取军事和政治相结合,围攻与“清剿”相结合的总体战——网罗地主恶霸,发展特务组织,恢复保甲制度,建立“碉堡网”“公路网”,配合正规部队摧毁共产党地方政权和武装;实行“三光”“移民”“并村”政策,掠夺粮食,捕杀共产党干部,制造无人区。

    坚持在内线斗争的野战军主力为了保存力量、寻机歼敌,以大踏步在分遣调动敌人,粉碎敌人合击阵势;以突然向中心地区的集结,寻求敌人弱点,主动出击。地方各级组织则转入半地下活动,“县不离县,区不离区,乡不离乡”,在本地区与敌周旋。

    在敌我力量极其悬殊的“围剿”中周旋,每时每刻都处在艰苦卓绝、惊心动魄之中。

    于乔她们进大别山后,奉命到了腾家堡,安定下来继续制图。敌桂系主力第七师“清剿”到这里,她们即转入半地下,分散活动。

    她们躲在大山里。大别山林海莽莽,马尾松长年不落叶,到处是山洞、石坳。搜山的小保队一股一股地来,“清剿”的正规军也不时出没。一有风吹草动,她们便迅速转移,一天换四五处地点,翻几座山头。天黑了,悄悄下山,摸黑进村,在老乡家里弄些吃的。不愿打扰老百姓,就钻柴火堆或马棚、牛栏里和衣而睡。听到老乡一喊“同志女”(当地老乡对她们的称呼),连忙起身转移。

    于乔过黄泛区落下的“月经病”一直没好,一张脸因极度贫血愈显苍白。“清剿”开始,几天不进粒米是常事,她干脆“闭经”了。她对陈晓静笑语:“白崇禧想不到,他竟治好了我的妇科病。”

    陈晓静已经没力气开玩笑,本来就单薄的身子现在像个细柳枝,似乎一阵风就能吹倒。最难的是黎曼,七个月的身孕了,这种动荡、恶劣的环境对于她真是雪上加霜。爬山,钻洞,奔跑,转移。刚刚有间隙,她双手抱着凸凸的腹部,痛苦的喘息还没有平伏,忽然一阵冷枪,于是又开始转移。

    “求求你们,别管我,你们走吧!”黎曼不愿再拖累于乔她们。她的腰折了一样,肚子一阵阵坠痛,濒临死亡般闭着眼。

    于乔、陈晓静把黎曼抬起,转移到不远处一个山洞里。刚伪装好洞口,洞顶已经被搜山的敌兵踏踩得碎石滚流。

    鲜血湿透了黎曼的棉裤,出现早产先兆。黎曼不能再受折腾了。这天夜里,她们把黎曼送进村子。第二天天一黑,她们摸进村子看望黎曼。人未见到,却得噩耗:黎曼被小保队供出,用一扇门板把她抬走了。于乔、陈晓静抱头痛哭,又不敢在村子久留,忙又撤出。

    走到几里外的一个村子,一位四十多岁的大嫂给了她们两个菜团子,把她们安置在马棚的干草堆里。马棚里还藏着一个第六纵队的伤员,伤势很重,眼角、鼻子都生了蛆。大嫂用盐水一点一点给他洗伤口,用镊子细心地夹蛆虫。伤员是山东人,管谁都叫“二哥”,见到于乔她们,亲得不得了:“二哥呀,想死同志们啦!”

    陈晓静背过脸擦泪。他很乐观,嘴角挑着笑,问:“碰到过咱们的大部队吗?打胜仗没有?”

    于乔说:“碰到过。你们六纵在宋埠打了大胜仗,消灭了保安团八个中队,二千四百人。”

    他那混沌的双眼在月光下兴奋地转动,一把抓住于乔的手:“二哥,替俺写封信吧。俺是打定陶解放的,俺娘还不知道俺当了解放军。告诉她,俺是打老蒋光荣的,叫她别哭。”

    “信一定替你写。但是,大嫂冒死把你藏在家里,你也一定要安心养伤。别想着死,伤好了,还要回部队呢!”

    陈晓静喂他喝了几口水:“伤口很疼吧?”

    他摇摇头,嘴角浮起一丝孩子气的笑:“就想吃碗面条……”

    天没亮,他就咽气了。

    于乔和陈晓静白天还是满山钻,碰到自己的部队在本区打仗,就跟着转几天;部队到外区执行任务,她们就再单独行动。漫天风雪,她们像羚羊一样在大山里出没,不敢有一点大意。前几天,文工团的四个女团员被敌人抓住,集体轮奸后,把她们吊死在树上。恶劣的环境把于乔和陈晓静的各种器官的灵敏度训练得极高,一里外的一声鸟叫她们也能捕捉到。

    村子里这几天风声紧,敌人来来往往。于乔和陈晓静不敢进村,弄不到一点吃的,头晕眼黑,一站起来就往地上栽。

    “晓静,咱们不能这样等着饿死……”

    两个人一点一点往山下爬,折腾到天亮,弄来了小半碗稻谷。陈晓静抓起一把就往嘴里塞,于乔拉住:“咱这副肠子,快成破烂的空口袋啦,被稻壳一扎,非断不可。”

    于乔找来两块石头,一点一点搓稻壳,搓一小撮,放嘴里嚼一点儿——真香啊!反复嚼,舍不得咽下去。

    突然,陈晓静示意于乔住手,指着前面,悄声道:“有动静!”

    两个人没来得及站起,树丛里钻出一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于乔摸出手榴弹。“同志!”接着是男人低沉悲恸的哭声。

    于乔小心翼翼地走近。那男人头发长而乱,和脸上的胡子连成一片;冰天雪地,身上的单衣碎得一缕一条;赤着脚,野人似的。

    “同志……听你们是北方口音,一定是自己人,我才……”

    “你是哪个部队的?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六纵十六旅的……过汝河掩护大部队,我们最后撤退,打散了,一直找部队……腿受了伤,走走爬爬,到大别山时已经开始下雪,到处是敌人的部队……”

    “你是……”于乔突然觉得眼熟,再靠近,“你是大刘?”

    于乔在抗大第六分校学习时,打靶成绩优秀。男生队里有个刘大个儿,是百发百中的神枪手。于乔常跟他切磋射击技巧。于乔篮球打得好,也得益于大刘的指导,所以于乔常常称他“刘指导”。见眼前的这个人愣神,于乔又喊:“刘指导!”

    “于乔?”大刘终于认出了于乔。他也无法把眼前这个人跟两年前那个漂亮的北平洋学生联系在一起,热泪流满了脸。

    “大刘……你吃苦了!”

    “找到自己人就好……我一直相信会找到的。”

    陈晓静将一把稻米递给大刘:“快吃吧,就着地上的雪。”

    从此,常常在这一带转的两个女兵中又多了一个男兵。

    他们在山上转了两天,没有找到部队,大刘很着急。于乔说,已经摸准了部队的活动规律,肯定能找到。果然,一天傍晚,他们找到了第六纵队第十七旅。

    刚跟部队走了二十多里,在红山铺又与敌人遭遇,大刘随着部队上去了。一仗下来,伤员不少,于乔和陈晓静帮着包扎。一个战士被打中脖子,血流不止,卫生所所长喊:“谁是O型血?”

    “我!”于乔跑过去,脱下棉衣。大针头扎下去,一次又一次,血管细得扎不着。抽了200CC,于乔直觉得口渴得厉害,想去找口水,一起身,天旋地转,金花四溅,直愣愣栽在地上。

    部队最怕出现伤员、病号——没有后方医院,抬着走影响部队转移、作战;放在老乡家里不但不安全,还会危及老乡的身家性命。

    王自阁老人对笔者谈起他当年负伤后的情形:“我的腿负伤后住在童大爷家里。区长说,敌人‘扫荡’很紧,七师离这里只有二十里,那些逃亡在外的土豪劣绅、伪乡保长也组成‘清乡队’回来了。为了安全,区里决定把我安置在山上。那里有个老虎洞,虽远近有名,但没人敢去,最安全。区长说去年打游击时,他住过,没见到老虎,里面也很干燥,问我去不去。童大爷、童大娘都不同意,说咋能住老虎洞呢?我很坚决,执意要去。我不能连累童大爷一家。

    “我被抬到老虎洞,每天晚上童大爷的儿子给我送饭。头一天平安过去了。第二天黄昏,我口渴得像火在燎喉咙,想试着爬到洞口抓把雪吃。还没翻身,左腿就疼得像断了,忙仰身躺下。洞里已黑得什么也看不清了。忽然,洞口传来呼哧呼哧的声响。敌人?不像!莫非是老虎?我屏住呼吸,摸出童大爷给我的火柴。

    “他告诉过我,万一野东西来了,擦根火柴就能吓走它。

    “呼哧呼哧的声音越来越响,我的手指头偏偏紧张得不听使唤。好不容易唰的一声,火柴亮了。透过黯淡的黄光,见一个东西停在洞口。它头上有黑一块、白一块的花纹,眼里放着绿光,一闪一闪地盯着我。真是只老虎。我一急,抓着几根火柴一齐划,‘嚓——’一束大火苗亮起来。花斑虎大吼‘嗥——’,跟我对视了几秒钟,掉头跑掉了。火柴也灭了,我在黑暗里听到心口像在擂大鼓。才几分钟,棉衣里外已经湿透了,一身冰冷的汗。”

    那些“清乡队”“小保队”惨无人道,他们抓住暗藏解放军伤员的老百姓,就吊打、割耳朵、挖眼睛。张庙一位老汉被他们抓住后,面朝下被枪托子砸在地上,又被四根钉棺材的半尺长大铁钉钉住了双手、双脚。敌人钉一根大铁钉就问一句:“还藏不藏共匪?还闹不闹翻身?”

    这也吓不倒大别山的老百姓。当年的区长肖明说,有一天他到各村布置工作,被敌人盯上了,一时无法脱身,就跑到殷棚庙湾。一个叫肖本银的汉子把他藏在家里,刚藏好,尾追的敌人进了村。肖本银的妻子为把敌人引开,不顾自己五个月的身孕,扭头就往山上跑。她在山里跟敌人兜了一天圈子。肖明脱险了,她却流产了。

    当时任麻城东木区副书记兼武工队队长的赵金良说,有一天他正在布置工作,敌人进村了。鸡飞狗跳墙,村子大乱。为了掩护同志们转移,他拔脚朝村外跑。上百敌人追出村。赵金良一口气跑到李家榜,敌人跟着也进了村。赵金良越墙、跳房,跑了半个村子也没找到合适的藏身之处。敌人堵住了所有出村的路口。他忽然看到一家门口贴着大红喜字,就抬脚闯了进去。正房中间坐着一圈人,正举杯为新郎官祝酒。满屋子人大眼瞪小眼,惊呆了。赵金良说:“打扰了!”三两步跨进洞房。洞房里新娘一个人坐在床上,见慌慌张张进来个陌生人,又羞又怕,浑身哆嗦。赵金良明言快语亮出自己的身份,说实在无奈才来此暂避,叫她不要怕:若敌人进房搜索,就说新郎不胜酒力,休息在床。

    赵金良脱了棉衣,刚钻进新人的被窝,敌人就闯进外屋:“刚才有个人跑到你们家里来了吗?”

    老百姓七嘴八舌:“没有哇。老总辛苦了,喝杯喜酒暖暖。”“老总,赶上了,让弟兄们来喝一盅吧。”“喜酒,大吉大利……”

    门帘被挑开:“床上睡的什么人?!”

    新娘道:“我男人,酒喝多了,睡着了。”

    敌人信以为真,退去了。天黑后,这家大爷到村子周围看看确实没有情况,才送赵金良出了村。

    许多老人说:“一九四七年,那个冷啊!大别山从来没那么冷过。”

    县、区党组织遭到破坏,许多优秀的干部惨遭杀害。金寨县县委书记白涛被枪杀后暴尸城关,敌人扬言:“谁敢收尸,与白涛同罪!”贫农吕绍先夫妇在群众的协助下,冒死收尸,安葬了白涛。

    新洲县县长刘天元被捕后,敌营长连夜提审。刘天元说:“你不够资格审我,往上解好了。”

    无论怎样软硬兼施,刘天元均置之不理。敌人无奈,只得上解宋埠敌兵司令部。行至夫子村,敌人企图趁机诱捕共产党员,便给刘天元松绑,让他骑马,前后左右却安排了便衣。刘天元就在马上故意“骂”给群众听:“老子被捕了,有什么好看的!”在宋埠,刘天元依然只字不露。敌人竟惨无人道地用两辆汽车肢解了刘天元。

    晋冀鲁豫野战军第十二纵队团政治部主任刘吉祥病重隐蔽在山上,被“小保队”抓走,关押在麻城县牢房。敌人动用各种刑具,都没能让刘吉祥开口。终于在一天上午,敌人把遍体伤痕的刘吉祥抬到县城十字街头。刽子手说:“刘吉祥,你该死了!”

    刘吉祥艰难地站起来:“解放军不怕死!”又转过身,面对围观的群众说,“乡亲们,你们记住,我是麻城乘马冈细冲凹人,一九三二年参加红军,身上有九个伤疤。刽子手今天要杀我,这没什么。中国革命很快就要胜利了,会有人跟他们算账的!”

    枪响了。只有十米远,几十发子弹竟没打中。敌执行官急了,将一把大洋掼到地上:“给我打,谁打中钱就归谁!”

    坚持在大别山区的野战部队和地方部队按既定方针与敌周旋,千转万移就是不离大别山,而且在转战中寻机歼敌。十二月十五日,分遣到桐柏军区的第十纵队攻占桐柏县城,全歼守敌七百余人;二十日,汉江军区的第十纵队解放天门、京山两座县城,进而奔袭钟祥,歼敌湖北保安第二总队及县保安大队一千三百余人;二十三日,鄂豫四分区部队在黄冈上巴河地区歼敌四个保安中队及七个乡公所;二十四日,在内线作战的第六纵队第十六旅奔袭二百余里,第三次打开广济县城,歼敌青年军第二○三师第二旅第六团一千八百余人……

    每一仗都是在数倍于己的敌人围追、包抄中进行的。弹药缺乏,没有后勤供应,部队常常是一天辗转百余里,饿着肚子打仗。

    部队开始杀马充饥。战马随部队南北转战,与战士们结下生死之情。杀马前,战士们呜呜地哭,紧紧抱住马头不放手。

    军分区政委卢青田的黑驼马三次救过他的命。他把管理员叫来,说:“把我那匹牲口取消。”

    “杀黑驼马?你不如把我杀了!”管理员蹲下来抱着头哭。

    “不杀就放了它。人都没吃的,哪有粮食喂它?”

    第二天,卢青田又见到黑驼马,他火了:“为什么不执行命令?”

    “我执行了。老百姓都不要,敌人成天来,养在家怕出麻烦。”

    “把缰绳解了,赶到树林子里去,让它自谋出路。”

    部队一个月里转战几百里,一天在青蛇湾驻扎,卢青田脚受了伤,坐在村口看地形。忽听一阵马蹄声,他警觉地一跃而起。警卫员惊异地叫道:“嘿!黑驼马!”

    黑驼马尾随部队几百里,跟到了青蛇湾。仗打得再苦,卢青田也是不流泪的,这时他却再也控制不住了,泪水哗哗地淌。黑驼马仰起头,前蹄跃起,三尺长的马尾甩来甩去。卢青田抱住黑驼马的脖子,用手轻轻地拍打。黑驼马像受了莫大的委屈,两只光滑的尖耳朵一抖一抖,后蹄不停地踢踏。渐渐它安静下来,卢青田检查它的四蹄,又拍拍它干瘪下去的肚子,后来在臂部发现了一块粘着泥土的伤口:“啊呀!你负伤啦。”

    黑驼马有灵性,尖耳朵一抖,后蹄又跳起来。

    管理员闻声跑来,仿佛重逢被自己亲手抛弃的孩子,扑过来抱住黑驼马的脖子,呜咽道:“政委,可不能再把它扔了啊!”

    卢青田:“唉,这是什么时候啦,战士们都没有吃的了。”

    司令员来了,也动了情:“政委,我们分区只有这一匹马了,留下吧,让伤员、病号轮流骑。”

    黑驼马终于幸存,随着它的主人日夜奔袭。一个月里,分区部队收复县城十二座。

    多少支这样的部队在大别山内外出击、转战。据不完全统计,刘邓大军主力在大别山反“清剿”及在桐柏、江汉、淮西展开的作战中,共歼敌一万七千人。

    6

    冬雨淅淅沥沥。天黑下来,枪声也停止了。

    陈粟、陈谢兵团的一线部队在完成了对豫南重镇祝王寨、金刚寺的包围之后,偃旗息鼓,开始做总攻的准备。被围的敌人也趁机巩固工事,准备死守待援。双方的阵地显得异常寂静。

    按照指定位置,各部队已分别进入前沿村庄。每个村庄都是静悄悄的,没有一星火光,也很少听到人声,使人难以相信这是一个集中了数万部队的大战场;只有走进这些庄子,才会发觉这里的空气紧张得嗤着火星。庄内庄外挤满了部队,有的还在运动,低声传达着口令。

    早在十二月十三日,也就是刘邓分手后刘伯承遇险的那一天,陈粟大军第一、三、四纵队和陈谢兵团为调动和分散大别山的敌人,只用几天时间就破坏了陇海路郑州到民权段、平汉路郑州到许昌段的四百二十多公里的铁路;同时攻克许昌、漯河、驻马店等重要基地和兰封、民权、长葛、遂平等二十三座县城,歼二万余人。

    此次包围的是敌第五兵团兵团部及属下整编第三师。

    寒冷的冬雨已经转为雪花,纷纷扬扬,迷迷茫茫,好大的雪。雪遮盖了金刚寺的地堡和掩体,道路也被埋没,仿佛世界一下子变得干净起来。

    沉寂的战场是被炸醒的。神不知鬼不觉地埋在碉堡、鹿砦下的炸药几乎同时爆响,那声响惊天动地,十几里外都能听到。浓浓的硝烟中,金刚寺圩门哗哗啦啦地倒塌。埋伏在雪地里的突击队一跃而起,疾速冲进敌阵。

    后续部队如同一桶桶滚开的水,向金刚寺的两侧泼过去。

    金刚寺西面的陈赓兵团张姚营攻入孙庄据点,把一个营的敌人逼进三个大院里。敌人反扑无望,全部投降。从金刚寺方向败撤的敌人迎头撞上士气正旺的张姚营,又掉头往回跑,结果两头受击,溃不成军,又是全部缴械。

    随即,陈粟、陈谢兵团发起对祝王寨的总攻。

    在此之前,驻守外围枣子牙的敌第三师第八团已无条件向陈赓兵团第二十六旅投降。总攻开始后,军心动摇的祝王寨守敌整编第三师丧失抵抗意志,慌乱夺路向西、南突围。

    向西逃窜的敌人被第十旅第二十八、三十团前截后追打垮了;向南溃退的敌人在第二十九团的追击下全部被歼;残留的敌人被突入祝王寨的第二十六旅肃清。不到一个小时,敌第五兵团兵团部及整编第三师全军覆没,第五兵团参谋长李英才、副参谋长邹炎、整编第三师师长路可贞、第三旅参谋长饶亚伯、第二十旅参谋长沈炳宏被生擒,第三旅旅长雷自修、第二十旅旅长谭嘉范被击毙。该部高级将领中仅漏网一人,即兵团司令长官李铁军。

    战后的祝王寨、金刚寺一带,数万将士全都拥到辽阔的雪野上欢呼,庆祝陈粟野战军和刘邓野战军陈赓兵团大会师。有人向天空放了第一枪,瞬间,万枪齐鸣,劈劈啪啪,震耳欲聋。

    平汉路、祝王寨、金刚寺的胜利,迫使蒋介石从在大别山“清剿”刘邓主力的部队中抽出十三个旅回援,打乱了国民党军在中原的整个部署。

    经略中原的刘伯承则针锋相对,统筹陈粟、陈谢、刘邓三路大军,矛头直指国民党回援部队的集结重镇——确山。

    7

    白崇禧的情绪坏透了。桌上的电话铃响了半天,他也不去接。自从第五兵团兵团部和整编第三师被歼、第二十师在确山被围后,他感到每一声电话铃响都是不祥的。

    确山一战从十二月二十八日打到三十一日,已经整整四天。四天里,白崇禧坐卧不宁,仿佛苦苦度了四年。

    关于确山战役,笔者不做具体描述,仅提供白崇禧华中“剿匪”司令部《大别山清剿作战总结报告书》第五部分的“十二月二十八日至三十一日确山战斗”全文。从国民党军队的角度窥视战役全貌,可解其中三昧。文中称解放军为“匪”,称解放军的军事行动为“流窜”等,为保持文件的原始性,一概未予删改。

    (甲)匪情:十二月上旬,匪陈毅部流窜豫中,与豫西之匪陈赓部会合,积极蠢动于郑州、信阳间地区,企图击破我平汉路,策应刘(伯承)匪之作战。中旬陷我新郑、许昌、西平,一部围攻郾城,主力围击第三师于西平南之祝王寨、金刚寺等地区。二十七日,匪陈毅部3CD[“CD”为纵队英文缩写,下同。——引者注]、4CD与陈赓部4CD、9CD共约三万余人乘我第三师失利之余,分三路南下围攻确山。又,匪刘伯承部之10CD及3CD之一部[此时第十纵队在桐柏山区,第三纵队在皖西山区创建、巩固根据地。参加确山战役的实为第一纵队主力。白崇禧在大别山“清剿”月余,对“敌情”竟掌握得如此糊涂。——引者注]于二十八日夜据确山东南留庄及其以西地区,企图阻截我军对确山之增援。

    (乙)作战指导:十二月二十六日,20D[“D”为师的英文缩写,下同。——引者注]于正阳奉主席蒋电令,即向遂平前进,二十七日夜到达确北。复奉主席蒋电饬守备确山,仍归东部指挥。时陈匪已逐渐迫近确山,形成包围态势。东部当即电20D杨师长以全力固守确山待援,同时授予机动兵团之命令要旨如次:

    ①围攻确山我20D之匪约三万余人(实际不足二万。——引者注),现在激战中,已饬20D杨师长固守待援。

    ②着罗司令官广文指挥10D、118B(“B”为旅的英文缩写。——引者注)、9B即向正阳、明港急进,解确山之围。

    ③着胡师长率11D主力向确山方面驰援,其商城之防务仍由58D之一团担任。(商城地处大别山腹地,以一团守兵代替原来一个师的防务,据此可见,负责大别山“清剿”部队的实力已被削弱到何等程度。——引者注)

    ④授予汉口空军第四军区罗司令任务如下:

    a、以全力支援20D在确山战斗,特以支援确山南侧V字形高地之战斗为主。

    b、不断压制明港、新安店之匪军,勿使出动妨碍我118B、9B之行动。

    c、空投弹药一基数以上,接济确山守军。

    (丙)作战经过:二十八日二十三时,匪逼近城郊,先向我确山车站及东关等处猛攻。至二十九日九时三十分,匪万余向城南我V形阵地围攻。守军沉着应战,同时空军到达支援。匪不得逞。入暮后,匪陈赓股四、九两纵队及陈毅股三、四两纵队各以主力分向我东关及V形阵地之6563、6700两高地不断猛扑,激战至三十日一时,6563高地被匪突入。我以有力部队逆袭冲杀,至拂晓,将匪击溃。犯6700高地及东关之匪经彻夜之激战后,亦狼狈溃退。黄昏后,再兴攻击,陈赓部九千余携木梯分向城北、城西猛犯。激战竟夜,匪不断增援,反复肉搏十余次,战况空前惨烈。至三十一日三时,北门被匪炮击毁成三个缺口,我官兵猛勇逆袭。激战至八时许,匪以伤亡惨重向北退去。又陈毅部约万余人向6700高地及东关猛攻,6700高地大部于三十一日四时陷于匪手。我军奋不顾身,反复肉搏。该高地得复失者六次,匪尸枕藉,但仍据6700高地南端顽抗。拂晓后,我空军到达助战及我20D以预备队增援,发生白刃战四次,至十一时将匪完全击溃。是日,我援军先头部队118B及9B分别到达宋埠(正阳西北距确山三十公里)明港计程,即可与确山守军内外夹歼犯匪。二十一时,匪一部分向东关及西关进犯,战约一小时,战况渐趋沉寂,匪主力似已逃窜。20D当即派队扫荡至车站附近,匪向我反扑,经我猛冲杀后即北窜。一九三七年一月一日,我以有生力量沿铁路向古城方向追剿,沿途击溃匪之掩护部队,战斗遂告终止。当空军受命以全力支援确山守备部队20D之战斗时,即做如下之准备:

    a、令驻汉口基地之全部P-51机与B-25机一律整备完妥,准备作战。

    b、调徐州之B-25机二架返汉,并利用返汉之便轰炸确山附近匪军。

    c、调徐州第三大队一个中队兵力来汉增防。

    d、整备B-25一架,C-47两架做夜间之出动。

    e、整备C-46机空投粮弹。

    我陆军20D守备确山,经四昼夜之苦战奋斗,全军部队亘全战之。经过昼夜派机前往侦察及对匪之攻击重点兵力、昼间潜伏之村落、司令部驻地等射击轰炸及投送粮弹,计是役昼间出动作战飞机B-25机十五架次,P-51机七十四架次,夜间出动C-47机五架次。基于二十九日夜之战斗经验,三十、三十一两夜全夜在确山上空支援20D之战斗,又出动C-46运输机十三架次,投送弹药三万九千八百七十六公斤。是役消耗炸弹约二万三千二百磅,子弹五万四千八百三十发,汽油二万三千八百四十加仑。总计全战果,毙伤匪二万余(显然夸大。——引者注);牛马约五百头;俘匪三百余(内救出第三师被俘士兵二百六十名);夺获轻机枪五挺,步、骑枪六十六支,冲锋枪五支(“夺获”枪支七十六支,“俘匪”三百余,这与“毙伤二万余”相差天壤,实在难以自圆其说。——引者注);其他战利品无算。

    从客观角度严格地说,由于缺乏战场统一指挥,以及因侦察工作疏漏造成主攻目标选择不当,给敌留下了可以控制东、西、北三关的城南高地,致使确山没有最后拿下,平汉战役最后一段未达预期目标,令人扼腕遗憾。但从整个战略上来讲,刘邓、陈粟、陈谢三路大军予敌以重创,并于确山城下胜利会师,则为日后的三军逐鹿中原奠定了坚实的基础。这一点无可非议。

    电话终于给白崇禧带来了好消息:确山守卫战已获“全胜”。

    白崇禧没有振奋,脸色依然铁青。作为总指挥,他太明白此“全胜”的真正内涵了。守住了一个摇摇晃晃的确山城,却让蒋介石把“围剿”大别山的兵力调得七零八落,打乱了“清剿”的整个部署。且陈赓、陈毅与大别山的刘邓互为策应,以后的“窜扰”必增无减。“清剿”大别山的部署无法真正实现,他这个“剿匪”总司令如何收场?越想越气,白崇禧再也无法克制:“第一线指挥官指挥不了第一线的部队,说来就来,说走就走,这打的是什么仗?什么‘全胜’?全乱了!干脆回南京,让他‘娘希匹’的来指挥好了!”

    白崇禧一气之下真的打道回府了。九江指挥部群龙无首,历时三十五天的大别山第一阶段“清剿”运动有头无尾,至此结束。

    仗打得无尾,白崇禧却给它写了个“尾巴”。回到南京,他组织人炮制了一份《大别山作战检讨报告》。在这个报告中,单就对每个教训的总结剖析来讲,白崇禧还是中肯的,也切中实际。但从整体讲,哪一条也没戳到实质。

    国民党军队的一些中下层军官对此倒有相对清醒的认识。整编第十一师师长王元直在他的日记中写道:

    阅国防部参谋长办公厅的《大别山作战检讨报告》,谓我师由龙升镇向北向店增援迟缓(即刘伯承遇险的那一天。——引者注),致匪一纵队逃窜等语。查当晚我旅通宵行动,三十三团一日夜行程达一百六十里。行动迟滞者如此,不知行动快者将如何?上级指挥拙劣已极,一切判断均不正确,使部队徒劳往返,官兵怨声载道。今置指挥不当不予批评检讨,而谓部队行动迟缓,诚属昏聩已极。

    ……(共军)高级指挥官之妙,令人高深莫测。(国军)如此昏庸,安得为刘伯承对手哉!

    ……(共军)“攻其所必起,趋其所必救”,使国军处处被动,尾随敌人。刘伯承之用兵,深合《孙子兵法》,有人谓刘伯承指挥国防部,信然不谬!

    七、岁寒冬青

    一九四七年十二月至一九四八年二月

    大别山区

    皖北

    1

    风雪大别山,漫山皆白,大自然的一切都在冰封雪盖之中。然而,那些扎根并且拥抱着大山的冬青松柏却听到了冻土底层哗啦啦的流水声,闻到了春的气息,感受到了春的涌动。

    中共金寨县委书记兼独立团政委张延积、县长王相卿、县委副书记张健三接到漆店区委书记江川的紧急通知:迅速赶到漆店楼房村。在关王庙区开辟工作的第二纵队第五旅教导队政委高峰和杜炳如也接到了通知。

    穿过七里冲,越过余窝山,三十多里的山路,两个小时就赶到了。刚走到村头,远远看到几位部队的同志背着松柴从山上下来;进了村,又见到处打扫得干干净净,便知道一定是来了正规部队。

    江川接待了他们。江川原是第二纵队民运部副部长,一进大别山就被分配到皖西做地方工作。

    江川说:“有个好消息,你们猜猜。”

    “二纵过来啦?”

    “前方打了胜仗?”

    江川都摇头。

    杜炳如猜得犯急:“你这没头儿的文章,哪个能猜得着?就直说吧。”

    江川这才笑着说:“邓政委和前指的几位首长来了,邀你们谈谈。”

    众人一愣,竟都不相信。几个月来脱离主力,分散在大别山南北开展工作,敌来我往,动荡不安,不要说见野战军首长,连瞅到正规部队的影子都高兴得不得了。邓小平“突如其来”,而且点名要和他们谈谈,难怪县长书记们惊愕、激动不已。

    “前指”通信员领着他们绕过村中的小河,走进一座小院子。

    太阳已经落山,屋子里很暗。邓小平、李先念,还有鄂豫军区政委段君毅正围着一堆燃烧的木柴烤火。邓小平请他们也坐在火边,说:“赶了这么远的路,更冷,先暖暖。”

    警卫员点燃了两支松油柴,屋里立时光亮了。邓小平瘦了,胡子也很久没刮,只有那两只凹陷的眼睛和以往一样,映着火光,给人一种充满信心的感染力。

    屋子里很冷。火堆燃得不旺,冒起的烟却十分呛人。李先念低下头,一边吹,一边咳嗽;邓小平也用一本书扇火。柴太湿了。

    江川对杜炳如耳语:“这些柴是首长刚刚从山上打来的。”

    杜炳如这才想起进村时看到从山上背柴下来的同志,原来是首长们。这么寒冷的天气,邓小平他们都只穿着薄薄的粗布棉袄。相形之下,杜炳如倒比他们穿得厚实多了。杜炳如心里不是滋味儿。王相卿县长大概也不好意思,杜炳如见他总是把身上那件破皮大衣下角露出的羊毛往里掖;动动身子又露出来,就再往里掖。

    火总算燃得旺一些,屋里稍暖。邓小平拍着手上的炭灰,说:“我们从这里路过,顺便找大家谈谈。先听你们讲,到大别山后做了哪些事,群众发动得怎么样,还有什么困难,都可以说。”

    县长、县委书记们汇报了金寨各区发动群众、建立农会、消匪反霸打小保队的情况。他们还特别提到在分田、分浮财、打土豪的土改过程中出现了过“左”现象,现在已经遵照刘邓和中原局的指示予以纠正。

    火越烧越旺,李先念把双手拢在火堆上方,来回翻巴掌,然后攥住杜炳如的手,说:“你的手这么凉,都快成冰砣了。你们这一段干得很好,群众发动起来了,根据地坚守住了。蒋介石、白崇禧拿我们没有办法。邓政委,这下我可有本钱对房东大娘说硬话了。”

    杜炳如的手一直被李先念攥着,真的感觉到一股暖流传遍全身。听李先念说起“房东”“硬话”,他不明白,便问道:“李副司令员,房东大娘怎么啦?”

    邓小平笑道:“那天在宣化店,先念同志住在他的老房东家。那是新四军五师突围前的一位群众骨干。房东大娘见到他,泪先流出来,问的第一句话就是‘这回进大别山,你还走不走?’先念同志怎样回答?他说,‘大娘啊,这次我们再走,您就打我李先念的屁股!’瞧,你们多么了不起,你们保住了先念同志的屁股。”

    大家轰地笑了。邓小平又把火拨旺了些,收住笑,说道:“我们已经粉碎了国民党大规模的‘围剿’,在大别山站住了。前一段,白崇禧有三十三个旅‘围剿’大别山。二陈一打平汉线,他不得不抽去十三个旅。现在还有二十个旅背在我们身上。我们艰苦一些,在大别山多背它几个旅,二陈和刘司令员他们在外线就能多歼灭一些敌人,这个账是合算的。我想,倘若今后战略需要,可以再抽出一些主力部队去外线作战。当然,这使你们在地方工作的同志压力更大了。你们说说,再减主力,你们能不能挺住?”

    杜炳如他们都说:“困难会多一些,但能坚持。”

    “好!承认困难,不怕困难,战胜困难,这就是我们共产党人的品格。我心里有底了。”邓小平转了话头说,“找大家来,除了谈这些,还有件事。今天晚上,新华广播电台要播毛主席的重要文章。时间差不多了……”

    邓小平起身,到屋子的一角调试电台。李达背着一捆新打的湿柴进来,正要打招呼,邓小平作了个手势,示意大家注意听——

    “中国人民的革命战争,现在已经到达了一个转折点。

    “这即是中国人民解放军已经打退了美国走狗蒋介石的数百万反动军队的进攻,并使自己转入了进攻……从战争第二年的第一季,即一九四七年七月至九月间,人民解放军即已转入了全国规模的进攻,破坏了蒋介石将战争引向解放区,企图彻底破坏解放区的反革命计划。现在,战争主要地已经不是在解放区内进行,而是在国民党统治区内进行了,人民解放军的主力已经打到国民党统治区域里去了……这是一个历史的转折点,这是蒋介石的二十年反革命统治由发展到消灭的转折点,这是一百多年以来帝国主义在中国的统治由发展到消灭的转折点。这是一个伟大的事变……这个事变一经发生,它就将必然地走向全国的胜利……”

    听完广播已经夜半,邓小平问警卫员:“还有什么吃的没有?”

    警卫员说:“有几块糠饼子,还有一包葵花籽。”

    邓小平:“好,全部拿来,再多倒些开水。”

    警卫员摆上糠饼和葵花籽,又给每个人倒了一杯白开水。

    邓小平笑容满面,举起手中的杯子:“有吃有喝还有菜,很丰盛嘛!让我们为毛主席的重要讲话,为新的一年干杯!”

    窗外透出曙光,雄鸡引吭高唱。这是一九四八年的第一个黎明。

    2

    刘伯承、邓小平率领的“前指”“后指”分开已经五十二天了。

    将近两个月,刘邓分手而他们的名字却没有分开,无论是发给中央的,还是发给各大战区的电报,仍和以往一样签署着密不可分的“刘邓”二字。

    第二纵队在掩护第十纵队西去桐柏之后,为了向外拖散敌人,自光山、罗山一带挥师东进,直趋潢川、固始,吸引已南下进入“前指”所在的新县、商城地区之敌第四十八、五十八师匆忙回救。待两敌行将逼近时,第二纵队又自固始分路插向皖西,歼敌第四十六师一部,迫敌继续东调。进入一九四八年一月,陈再道再次利用敌人欲寻刘邓主力决战的心理,率部忽东忽西,将敌第十、十一师等部一直牵至淮河以北;尔后又突然渡河折回淮南,再次收复光山,并在商城洪店子地区予敌第十一师以重创。如是,拉着敌人走了一个圆圈。

    与第二纵队行动的同时,分驻皖西太湖、霍山等地的第三纵队也在陈锡联的率领下,大踏步向鄂东方向转移,拖住敌数个主力师在麻城、新县、黄安、商城、潢川、固始地区,先后三次摆脱敌第七、二十八、四十八、五十八、四十六师等部的大合击,连续战斗行军十八天,行程千余里,完成了吸引多路强敌并将其拖疲拖散的艰巨任务。

    第六纵队在敌“清剿”开始后,部队分散以旅、团为单位活动。纵队副政委鲍志先带领第十六旅活动于罗田、英山、麻城等中心地区,清除土顽,掩护根据地工作;纵队政委杜义德和副司令员韦杰则率主力辗转于鄂东,调动和分散敌人,并在运动中战宋埠,袭广济,打黄陂,直逼拱卫武汉大本营的黄(陂)、麻(城)防线,迫敌疲于奔命。

    杨勇率领的第一纵队在刘伯承的亲自指挥下过淮河、汝河,攻下汝南;又配合陈粟、陈谢集团完成了平汉战役,迅速协同豫皖苏区开辟了息县、临泉、项城、上蔡、正阳等十余个县的地方工作,建立了豫皖苏军区第四分区,填补了淮西地区空白,使豫皖苏和大别山连成一片。与此同时,第十、十二纵队开辟的江汉、桐柏根据地也已巩固,使汉水和淮河继黄河之后逐步变为解放区的内河,为日后大规模展开中原作战创造了自然地理和人力物力的条件。

    假若把所有这些战事都清晰地标在地图上,将会惊异地发现:刘伯承和邓小平,一个“前指”,一个“后指”,似有一根无形的魂线紧系着他们,方圆数百里遍地开花的每一个动作都是“形”分“神”不分的实证。

    刘伯承昨晚离开临泉县张庄,行程六十里到达韦楼。此时,敌人主力已北渡淮河,企图再次“围剿”,其便衣特务已接近野战军司令部的后卫部队。

    刘伯承本来有一匹马,但天色漆黑,崎岖不平的小路又覆着积雪,那马一步一个趔趄,刘伯承只好下马与战士们一起在雪地里跋涉。警卫员几次抬来担架,都被他拒绝了。

    天色微明,刘伯承立即指示架电台。自从和邓小平分手后,刘伯承竟把他多年的习惯改了,每日的第一件事不再是问天气、问敌情、看地图,无论行军新到一地,还是清晨起来,头一句话便问:“邓政委在哪里?”“他的周围有多少敌人?”“我们部队离他多远?”有时电台难以接通,他就亲自守在电报机旁。一旦收报机传出大别山的信号,他便俯身凝神细听。

    在韦楼的“后指”和在新县的“前指”电台接通了,参谋向刘伯承报告:“邓政委现正在电报机旁。”

    “好。赶快告诉邓政委‘后指’所在位置,然后报告我们掌握的敌情。”

    经过整夜的行军,刘伯承还没有倦意。他在屋外站了几分钟,一任寒风拂面,又转回来,说:“最后,问邓政委好。”

    同一时刻,新县境内,“前指”。

    邓小平守在电报机前。发报员敲发出了最后一组密码,邓小平说:“告诉司令员,我好。问候司令员。”

    窗外已是霞光满天。

    邓小平是前天进入新县县境的,他要在这里为鄂豫二地委作个形势报告。

    快到春节了,村子里已经有了过年味儿,不少人家在杀猪宰羊蒸年糕,贴上红红的对联和门神。一户人家的对联引起了邓小平的兴趣,他驻足看了几遍,忍不住笑了。对联左右对仗:大别山纵横南北,蒋介石不识东西。横批:红军必胜。

    邓小平自语道:“‘识’与‘是’,这个谐音很有意思。”

    在临时会场,参加会议的人已经到齐。

    邓小平笑道:“同志们都很辛苦。春节快到了,我先给大家拜个早年!”

    会场响起掌声。邓小平接道:“咱们中国老百姓过节都讲个吉利,我今天就是来讲‘吉利话’的。有同志问,我们反攻究竟取得了多大胜利?毛主席说了,自反攻以来,歼敌六十九万。这数字一点也不夸大。加上十二月歼灭的十一万,总计八十万。自进到大别山以后,九月至十二月,我们并未大打,但还是打掉了敌人五个旅,歼敌五万,比自卫战争第一年战果大。中央分配作战任务,第二年再消灭敌人九十六个旅,每月分配我们两个旅,我们算是完成了任务。陈粟、陈谢,东北的战果就更大了。

    “更重要的是我们前进了一千里,开创了三大解放区,人口多了四千五百万,建立了各级政权和军区组织。大别山敌情最严重,而我们不仅战略展开了,战术也展开了。我们已经在新解放区站住了脚!”

    邓小平分析全国战局,揭示敌人在战略上的致命弱点,最后作了结论:“我们要看到两点:一、基本的——敌人是防御的;二、敌人是攻势防御,以进攻达到防御——我们把它叫作垂死挣扎。垂死是基本的,不看到这一点,便不会了解反攻的胜利。挣扎是另一面,不看到这一点,会松懈、麻痹、丧失斗志。总之,胜利不是遥远的!”

    二月七日,中央军委电请刘邓率指挥部和野战军主力转出大别山,进至淮河、陇海路、沙河、伏牛山之间,设立南线指挥中心,统一指挥晋冀鲁豫野战军和华东野战军陈、唐集团,展开中原作战。

    二月九日,邓小平致电中央军委:为对付敌人的残酷扫荡,并部署主力转移后的工作,野战军主力须留大别山再与敌打一个“圈子”。

    二月二十二日,邓小平接见鄂豫区领导人,部署主力转出后的工作,要求做好对付敌人残酷“清剿”的准备。之后,中原局发出《关于开展游击战争的指示》,要求在野战军主力转出后,军区部队和地方武装应以更广泛、更积极的游击战争,独立自主地坚守大别山战略阵地。

    至此,大别山主力转出以及内线坚持的全部准备工作完妥,新的战略远景即将变成辉煌的现实。不难设想,野战军主力转至中原作战之后,大别山区面临的将是更加艰苦卓绝的斗争。然而此时,无论是谁也不再怀疑这样一个事实:大别山的战略阵地在皖西、鄂豫、江汉、桐柏军区和地方群众的坚持下是稳固的,共产党人在这里扎稳的脚跟绝不会动摇了!

    因为,苦难的时代正在过去。

    3

    元宵节。

    黄昏过后,天边明月高挂,地上灯火通明,连早春的晚风都带着扑面不寒的暖意。一年明月从头圆,在这传统的团圆之日,村村户户一片喜庆气氛。

    “后指”早上离开张大庄,经沈丘、李桥,行程八十里,天黑后抵达安徽临泉县韦寨。

    杨国宇想方设法弄到一些糯米粉,还有一包白糖,发动干部战士包元宵。他一面张罗,一面宣布了一个令所有人都惊喜的提议:“面要省着点用,一定要包够数——每人两颗,一颗不能少。啥道理?一颗代表‘后指’,一颗代表‘前指’,吃到肚里,代表‘前指’‘后指’大团圆喽!”

    当晚,邓小平将率领“前指”到达韦寨,与“后指”会师。这个消息像长了翅膀,一下子传开了。

    刘伯承早已等候在韦寨村外的野地里,他的身后是两排长长的欢迎队伍。刘伯承在踱步,眼睛始终盯着前方。七十五个日日夜夜虽不算漫长,但这毕竟是刘伯承和邓小平最久的一次分别。

    “邓政委来啦!”一个战士喊起来。

    夜色中,马蹄踏踏,搅碎了冬日的清冽。

    刘伯承看不清,向前走几步,停下,突然大步走去。

    邓小平远远地跳下马,朝刘伯承奔来。

    两双手紧紧地握在一起,语言显得多余。军人、统帅重逢,两双紧握的手包容了全部的情感。

    时间在这巨掌相握的一瞬间凝固了。

    良久。邓小平望着刘伯承满脸的皱纹和银白的发丝,沉重地说:“司令员,你的白发又多了。”

    刘伯承也在上上下下打量着邓小平:“邓政委,你……瘦了。”

    邓小平微笑:“总而言之,我们都还活着,这就是蒋介石最头疼的问题。”

    刘伯承开怀大笑:“记得进大别山的时候,我就说过,我刘伯承还不想死,我还要睁着一只眼睛,试看中原逐鹿,鹿死谁手!如今,离这一天不远了。”

    十里夹道欢迎的队伍响起一阵接一阵的掌声。

    从大别山转出的部队泪水洗面。从严格的意义上讲,如果不是他们依旧雄赳赳地迈着整齐的步伐,这已经难以称为“部队”。自制的棉衣裂开一道道口子,露出带着棉籽的棉花;草灰、树汁染成的棉布早已褪色,现出红的、绿的、花的“原形”……衣衫褴褛,面容憔悴,乱发蓬散,须如荒草,形若一队浩浩荡荡的“叫花子”。

    笔者翻阅了有关资料,上面记载着这样的数字——

    进大别山前,即一九四七年七月,晋冀鲁豫野战军出征时的实力统计:第一纵队三万三千三百五十七人;第二纵队三万一千人;第三纵队二万六千四百六十八人;第六纵队二万六千三百二十二人;野战军直属队六千三百七十人。总计南下一十二万四千一百四十七人。

    坚持大别山斗争时的一九四七年十一月二十九日,野战军司令部向军委汇报实力统计:第一纵队二万三千人;第二纵队一万九千人;第三纵队二万四千人;第六纵队二万二千人;野战军直属队三千人。共计九万一千人。

    此时比南下前减员三万人,其中被俘八千名。

    主力转出大别山后,未经补充时的实力:第一纵队一万五千三百六十三人;第二纵队一万一千六百二十七人;第三纵队一万五千三百八十四人;第六纵队一万四千二百八十人。除去野战军直属队不计,尚存五万六千六百五十四人。

    主力转出大别山时,留下一批军区部队和分遣开展地方工作的人员,姑且计万余——即使加上此数,亦不足七万人。

    由浩浩十二万大军变为不足七万人马,笔者已经感到不需再举更多的例子,发更多的感慨了。仅此冷冰冰的数字,足以使人们体味到,为了实现伟大的战略转折,刘邓大军所经受的艰难困苦和英勇的牺牲。

    当代著名作家徐怀中当年也是刘邓的战士,他和其他一些人是最后一批转出大别山的。他们分遣在新县地区开展工作,离开主力部队的时间更长一些,就像孩子离开母亲的时间更长些一样,吃苦自然更多些。他对笔者说:“那天清晨,当我们渡过淮河,听到主力部队的司号员在山上吹号的声音时,我们都止不住哭了。”

    一位参加过大别山进军的老同志回忆当年,曾饱蘸激情地写过一首诗词,为后世记录下如此的壮怀:

    四十昼夜风云,三千里路征程。大河飞渡,平原长驱,鲁西鏖兵。初试锋,横扫十万蒋军。

    雄师南下,跨陇海,越黄泛,渡汝淮,入大别。铁骑饮马长江滨,任敌机横空,蒋军追阻,视若无人。

    合二陈,扭战局,转攻守,协全军。反攻急先锋,千里大跃进。壮举谁为者,刘邓常胜军。

    八、锦囊妙算

    一九四八年三月

    陕北

    南京

    洛阳

    1

    时令进了三月,陕北的风依旧又硬又冷。连下了两天雪,傍晚时突然放晴。大风却没有止,卷起冰碴子般的雪粒漫天呼啸,刷刷地往窑洞的窗棂上扑。

    毛泽东的棉衣打着补丁,他解开领扣,拉下脖子上的围巾,一手卡在腰际,一手夹着香烟,灯光映着他的脸,目光从案头上的电文移开。

    电报是刘伯承、邓小平二月十二日发来的。近一个月来,毛泽东几乎把它视为“锦囊”,摆在案头的显要位置,屡次研究。

    电文曰:

    根据总的任务,我们三军应确定向西……战役组织,应以陈谢、陈唐两部先向西进,吸引(敌)十师、十一师向西,以便大别山部队集结,迅速补充新兵,尾十师、十一师之后,吸引大别山之敌向西进……第一战役,须候情况了解,才能确定。……总以既能歼敌,又能调动敌人为原则。

    毛泽东又一次用红笔在“向西”二字下画了粗线,猛吸一口烟,脸上泛着微光,自语道:“好个向西方略!”

    刘邓大军千里跃进大别山的胜利证实了毛泽东第一着险棋的绝妙,陈粟、陈谢与刘邓三路大军成“品”字形的外线出击使全国各战场的格局发生了重大变化,一场全国性的战略大决战即将开始。

    全国战局一盘棋。毛泽东犹如棋圣高手,宏观博览,以他军事家的胆略、政治家的洞察力、文学家的浪漫情怀,大手一挥,形同九天揽月,又准备走第二步险棋。这就是第二个跃进:令粟裕率华野的三个纵队南渡长江,直捣闽浙赣,把解放战争引向蒋管区的深远后方。

    现在,粟裕大军已集结濮阳,正为南下渡江厉兵秣马。

    为了使刘邓的“向西方略”顺利展开,推动全国战局彻底改观,正在陕北与胡宗南周旋的毛泽东从容地拈起另一枚棋子——彭德怀的西北野战军,出乎意料地点在了陕西的宜川——他要将“向西方略”再向西伸延。

    宜川城扼守陕北,是西北野战军南下出击蒋管区、威逼西安的重要门户。毛泽东决定以围城打援之策包围宜川,一方面调动胡宗南集团北上,并在运动中歼灭之;同时吸引中原之敌仓皇西援,也有利刘邓向西展开。

    二月十二日,宜川战役开始。胡宗南果然中计——闻讯宜川告急,忙令刘戡带四个旅由大路驰援,二万五千多人行至瓦子街便钻进了彭德怀摆好的口袋里。三月二日,彭德怀率部向宜川城发起总攻。此役稳操胜券。毛泽东坐在杨家沟的窑洞里,静候佳音之余,又拿出刘邓的电报,将思路转向中原,谋划连环向西的战略展开。

    鸡叫头遍。

    卫士王勇端来一碗冲好的热乎乎的面茶,毛泽东几口就喝下去,余意不尽,对王勇说道:“好香哟!”

    面茶是炒过的小米磨成面做的,王勇很拿手,见主席几口喝下,忙说:“主席,我再给你冲一碗。”

    “不用了。恰到好处,多了就觉不出它的香甜喽。”

    王勇知道主席是舍不得,拿起碗欲走。毛泽东说:“王勇,我们快不拉黑屎了。”

    王勇笑出声,露出一嘴黑牙。粮食吃紧,供应接济不上,天天吃黑豆,吃得嘴也黑了,牙也黑了,拉的屎也是黑的。就是黑豆,也只半饥不饱。口粮标准减了又减,一粒黑豆在牙齿上嚼了又嚼舍不得咽。毛泽东吃的也是这种用黑豆压成的“钱钱饭”。

    毛泽东说:“刘伯承、邓小平他们已经到敌人那里吃去了,我们也要去吃敌人的。”

    周恩来掀开窑洞棉帘,面带笑容:“主席,宜川城拿下来啦!”

    毛泽东:“那胡宗南就更睡不安稳喽。”

    “彭总电告,此役共歼敌二万九千余人,俘虏少将以上军官七人,九十师师长严明被击毙,咱们那位‘老朋友’……”

    “刘戡?怎么样?”

    “死了,粉身碎骨。”

    毛泽东脸上的表情倏地沉下来,若有所思,在窑洞内踱了几步,说:“此人在陕北追了我们一年,几次把我们逼得走投无路啊!”

    “是啊,追来追去,很是辛苦,最终把自己送上了绝路。”

    “彭老总立了一功!”

    “刘戡死在彭大将军手下,也该死而无怨了。”

    毛泽东续上一支烟,脸上重现出笑容。

    周恩来看到案上刘邓的电报,知道了毛泽东的思路,转而道:

    “现在全国形势很好,东北野战军在冬季攻势中歼灭十五万六千敌人,连克十七座城;华北、山东、苏北完成了冬季整训,不日将展开春季作战;刘邓、陈粟、陈谢三路大军逐鹿中原,纵横驰骋于江河淮汉之间,全国性的胜利已成定势!”

    毛泽东:“没有刘邓的千里跃进,就不会有这个局面哪!他们与陈粟、陈谢兵团吸引蒋军南线全部兵力一百六十多个旅在自己的周围。你看他们的电报,这个向西方略,分明又是一局好棋!”

    毛泽东走到地图前,周恩来把灯移近地图。

    毛泽东用笔指着地图上的中原淮西地区:“刘邓已经转出大别山,在这一带集结整训。他们选择向西进攻是极富战略眼光的。其一,西线敌军异常空虚,有利我以实击虚,攻敌弱点;其二,由陈谢、陈唐先行向西,吸引敌十、十一师向西,便于大别山的部队转出进行整训、补充;其三,整训之后的刘邓大军再度向西,可以调动、吸引大别山之敌向西。这个连环套路可谓一石双鸟,一举数得,不仅为即将开展的中原全线反击积蓄了力量,而且为粟裕的第二个跃进开辟了道路。恩来,你看是不是很高明啊?”

    周恩来点头说:“宜川大捷,必定使蒋介石的西线受到巨大震撼;南下的门户一打开,西北野战军乘胜反攻,蒋介石必定调兵西援空虚的关中。主席,这么一来,刘邓向西方略展开的时机就成熟了。目前的关键问题是,西进的第一仗选在哪里打。”

    毛泽东手中的笔顺陇海线向西滑动,移到洛阳停住。

    “洛阳乃地扼秦、晋、豫三省之要冲,是中原与西北联系的要点。攻取洛阳,既可切断陇海大动脉,使鄂、豫、陕新区与中原及黄河以北的老解放区连成一片,取得深远的后方;又能前出后顾,左右纵横,打乱蒋介石的中原防御体系。而且,宜川大捷之后,西北野战军将乘胜挺进泾渭流域,威逼西安、宝鸡。蒋介石必然要调驻防潼川洛阳间的裴昌会兵团兼程西援。这样一来,洛阳孤城的屁股就亮给我们喽。”

    周恩来:“刘邓说第一个战役视情况而定,现在机会来了。”

    毛泽东挥笔,地图上的洛阳城被圈在粗粗的红圈内。

    “为打洛阳,二陈(陈士榘、陈赓)不是几次来电,急得不行吗?这次让他们吃个痛快。向西进攻的第一个战役,攻打洛阳城!”

    毛泽东把笔一丢:“蒋介石绝不会轻易放弃洛阳重镇。攻敌所必救,这既能歼灭敌人,又能调动敌人。中原逐鹿,就此开始!濮阳整训一结束,粟裕大军再南渡长江,这盘棋便更有下头了!”

    毛泽东越说越兴奋,将棉衣的扣子全部解开了:“蒋介石这个人不讲理,理输了,撕破脸皮就打。好,我们就和他打到底!三年不行五年,五年不行十年;我们这一代不行,还有下一代!”他笑起来,“自然,不需要下一代去打他了,也不需要三年五年了。打倒蒋家王朝,迎接全中国的胜利,为期不会太远。恩来啊,我看有件事情,你可以开始准备了。”

    周恩来:“是不是主席同意过黄河了?”

    毛泽东开怀大笑:“你还是说对喽!”

    周恩来:“主席说过,不打败胡宗南不过黄河。现在,胡宗南在这盘棋上已经输了嘛。”

    2

    宜川大捷震撼了南京国民党政府。

    西安受到威胁,整个西北危在旦夕。胡宗南连电告急,蒋介石果然按照毛泽东的棋路走,急调陇海潼关、洛阳段的裴昌会兵团兼程西援。如此一来,洛阳这个要冲仅有青年军第二○六师防守,兵力相对薄弱。蒋介石预感到对手不会放过这个有利之机,但又苦于无兵可调,遂派专机到洛阳接来该师师长邱行湘面授机宜。

    蒋介石一反说话兜圈子的常态,开口直对邱行湘说:“洛阳乃战略要冲,是中原与西北防联的门户。邱师长,你的担子不轻啊!”

    邱行湘忙起身,立正:“校长,请训示。”

    每每召见战场指挥官,蒋介石必先讲战略地位与作战意义,而后具体指点哪里增兵、哪里减灶。殊不知许多时候,事情就坏在这里——一些诚惶诚恐、害怕触犯龙颜的指挥官,不敢因敌情而变,泥守统帅指令而成败局。

    蒋介石走到地图前,用手拍打着洛阳城图:“邙山、龙门、西门都非常重要,必须加强工事,研究防守,整饬部队。飞机场也很重要,必须确实控制。一定要做长期固守的打算。”

    邱行湘到洛阳上任不到半年。去年秋,陈赓部队南渡黄河,青年军第二○六师原师长肖劲连电告急。蒋介石拍了桌子,大骂肖劲留学德国是假洋鬼子,中看不中用。第二○六师军心涣散,士气颓丧。蒋介石下了决心:欲固守洛阳,必须换一个将领去改观第二○六师。他召来主管第二线兵团的汤恩伯反复筛选,选定了在四平街战役中以出色战绩显露身手,被誉为黄埔军校五期“邱老虎”的邱行湘。

    上任仅仅几个月,邱行湘已经是第三次被蒋介石派专机接来召见了,这对师一级的指挥官来说是不多见的。

    蒋介石的手指神经质地颤抖着,反复拍打着地图上的洛阳城,使邱行湘充分意识到战事的急迫和洛阳城对于整个局势的举足轻重。压在邱行湘肩上的分量如山一般沉重,他想陈述胸中的郁怨:他邱行湘即便有三头六臂,又怎能在短短的时间内把一个烂摊子收拾好?邱行湘双目注视总裁,却什么苦也没叫。几个月前,在居仁堂军事会议上,他亲眼看到被共军困在石家庄的第三军军长罗历戎向蒋介石诉苦,要求解决军粮补给,蒋介石摔了杯子:“共产党走到哪里都能站住脚,都有饭吃。你罗历戎身为军长,率领了几万大军,又驻在石家庄这样天时地利都好的地方,连饭也弄不到,一切都依靠政府来解决问题,真是可耻、无能……”

    邱行湘没有叫苦的另一个原因,是他深解蒋介石也是有苦难言。若不是无奈,怎能把号称“御林军”的青年军拉上第一线?

    邱行湘这样想着,掷地有声道:“校长放心,除非天崩地裂,洛阳万无一失!”

    蒋介石注视着邱行湘足有一分钟:“洛阳有没有警备司令?”

    “没有。”邱行湘不知蒋介石用意,随口回答。

    蒋介石提笔写了手谕,加封邱行湘为洛阳警备司令:“持此令找俞济时。”像有一把火把邱行湘周身的血烧沸了。霎时间,他直觉得腾云驾雾般地眩晕,冷不防蒋介石又问:“你有什么特长?”

    邱行湘愣住了,不明白这突如其来的问话又是由何而发,稍顿,答道:“我一无所长,只会带兵打仗,唯有以死报效党国!”

    蒋介石点点头:“军事的成败关系到党国的安危,如果不打败共产党,我们将死无葬身之地。”

    邱行湘听得出总裁虽然语出平淡,其实是动了感情的。他眼里突然涌上了泪水,一种“临危受命”的悲壮感油然而生。他竭力控制住,他要在总裁面前表现出军人的刚强。

    邱行湘由蒋介石官邸出来,直奔碑亭巷曲园酒馆,蒋经国在那里备了便宴。这是惯例,凡是青年军师长到南京,不论因公因私,蒋经国都要找个清净之处与之把盏谈心。蒋经国素来俭朴,几盘小菜,两杯薄酒,自掏腰包付账。

    蒋经国轻抿一口酒,以一种“自己人”的口吻对邱行湘说:“行湘兄文韬武略,是党国不可多得之将才。家父常夸奖将军,希望我们兄弟以将军为楷模,在国难关头为民分忧。我们要在军事上取得胜利,就得把部队的战斗力充实起来。装备方面你们可以和我经常联系,逐步调整,我会竭尽全力的。兵源方面,可广设失业失学青年学生招待站,要紧紧抓住这些知识青年……”

    邱行湘对蒋经国极是敬崇,深感蒋氏父子知遇之恩,他举起酒杯,说:“青年军从成立到今天,凝结着您的心血。我邱某再不才也是五尺之躯,不成功便成仁,为青年军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心里满满地悬挂着洛阳的成败,邱行湘无半点胃口。出了“曲园”,他直驱机场。女友张小倩小姐在机场为邱送行,她一身春光明媚,双目脉脉含情:“渴盼将军凯旋。”

    英雄气长,儿女情短,邱行湘淡然一笑:“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3

    早春三月,豫西麦田里的积雪已经融化,路旁的小草也已泛青,村边的杨柳鼓起嫩绿的苞芽,大地一派生机。

    几天前,华野西线兵团司令员陈士榘、政委唐亮,陈谢兵团司令员陈赓,以及华野第三、八纵队,陈谢兵团第四、九纵队司令员、政委们在襄城召开紧急会议,精心策划了直取洛阳的作战方案。

    作战地图上,四支红色箭头一齐指向洛阳古城。中间的两支红箭一是华野第三纵队,他们从襄城出发,越过临汝北上,然后又兵分两路,指向洛阳的东关和北关;一是陈谢兵团第四纵队,他们沿同样的路线北上,再分做两支箭头,插向洛阳的西关和南关——已经形成了四面包围之势。东面的红箭是华野第八纵队,他们由禹县出发,越过登封和少林寺,抢占洛阳以东郾师县城和黑石关,准备阻击来自郑州和漯河的援敌。西面的红箭是陈谢兵团的第九纵队,他们由伊阳出发,箭头分别指向洛阳以西的新安与渑池,警戒潼关方向之敌。

    陈士榘用手拍着地图:“十万精兵取洛阳,可以载入历史喽!”

    陈赓笑道:“咱们的部队钻山沟、青纱帐,野战游击是一流的。攻打这样的大城市,可是大闺女坐轿——头一回。”

    唐亮接道:“这城是越攻越大,仗越打越正规。”

    华野第三纵队司令员孙继先说:“是武松,就不怕进景阳冈;敢掏‘邱老虎’的窝,就不是吃素的!”众将开怀大笑。

    在以陈士榘为首的指挥部的号令下,作战地图上的红色箭头变成了多路大军,浩浩荡荡踏上了奔袭洛阳的征程。十万大军越临汝,渡伊河,闯龙门,一步步逼近“固若金汤”的洛阳城。

    邱行湘双眼布满血丝,胡子刮得干干净净,黄呢将官服依旧笔挺。为了寸土必争,他分秒必争,但一切又做得内紧外松。

    西安吃紧,裴昌会兵团拍马西去,撤离洛阳城。一时间,洛阳人心浮动,眼看着将一座城池交给一群“娃娃兵”,惶惶然心气不整。民心影响着军情,倘若军心再一涣散,如何抗拒攻城之敌?

    邱行湘孤注一掷,把全师军官的家眷老小从郑州接至洛阳,以示必胜信心;同时以洛阳驻军首脑、警备司令身份在酒楼、饭庄大摆盛宴,邀集地方党政公署参议会头头脑脑们酒肉畅饮。醉眼迷离之中,第二○六师随军京剧团的红男绿女们,水袖齐舞,笙箫悠扬,直把个惊恐万状的洛阳城唱得仿若六朝繁华之时的京城。

    面对被外人称为“娃娃兵”的既缺乏作战经验、兵力又不足的青年军士兵,邱行湘自己也底气不足,他不得不特别寄希望于坚固的工事。邱行湘暗自庆幸一上任就把注意力集中在了工事上。他吸取东北、华北守城经验,精心修筑防御工事,使之具有现代化半永久性质。针对共军的“人海战术”,邱行湘又设计修筑出大批小而坚的工事。他判断战斗开始以后,各据点之间的联系势必为共军所隔断,因此命令备足粮弹、医药,使各据点都具有独立支撑能力。

    三月八日黄昏,邱行湘再次巡视各处城防工事,他疲惫不堪的脸面上露出了几许宽慰的笑容。洛阳瓮城外的层层工事既巧又坚且隐蔽,城内洛阳中学的核心阵地也无可挑剔。这是统帅部的大本营,他邱行湘将在这里或全军覆没,或建树奇功。

    陈唐、陈谢两路大军如神兵天将,把洛阳城围了个密不透风。

    三月十一日午前,城外围据点大部已被肃清。九龙台、潞泽会馆工事坚固,素以指挥果断著称的陈士榘当即命令部队“围困监视”,准备于黄昏时攻城。

    此刻,邱行湘立于东门城楼上,望远镜使他目及十里之外。烟雨朦胧之中,满目共军,被击溃的青年军骑兵队四下奔逃;然而潮水般的共军攻城队伍在九龙台、潞泽会馆受阻,数次攻打,数次败退……

    邱行湘即致电蒋介石:“我军士气旺盛,迭挫凶锋,斩获甚丰……”

    蒋介石复电褒奖:“以寡胜众,殊堪嘉奖。希激励三军,坚守阵地,配合外围兵团,聚歼来犯之敌。”

    蒋经国也来电,对邱行湘和青年军大加赞赏。

    邱行湘顿生一种“大英雄舍我其谁”的豪迈。他淡然一笑,命令政工处处长赖钟声:“南京来电立即传达到全体官兵,以励斗志!”

    华野第三纵队司令员孙继先在东关前沿阵地的隐蔽处观察地形,邱行湘在工事上下的功夫着实令他吃惊。东门外,东西不过一百米的距离就有五道铁丝网、四道鹿砦、三层地堡、两道外壕;整个东门都被汽油桶、沙土袋、砖头瓦块塞得严严实实;城门、城墙、地堡上的枪眼密如蜂窝。有报告说,还有许多地下工事。

    孙继先认为如此复杂坚固的工事非一般力量所能攻克,他回到指挥部召开纵队首脑会议,决定改连突击梯队为营突击梯队,技巧攻击与强攻交替进行。

    三月十一日十九时,孙继先下达攻城命令。

    隆隆的炮声夹杂着浓重而剧烈的爆破声冲天而起,密集的自动火器如疾风骤雨。在炮火的掩护下,突击队向东门冲击。

    孙继先摊开洛阳地域地图,注视着战斗的每一个进程与变化。

    第八师王师长电话:“已排除东桥头到瓮城门的障碍,正向瓮城发展。”

    赶巧,“惊蛰”后的第一个春雷这时炸响,天上突然下起大雨,顿时天昏地暗,雷炮交加。孙继先脸上的神情如同这突变的天气倏地阴沉下来,这春雨来得真不是时候!

    果然——王师长电话:“遍地泥水,路滑难行,前进困难。”

    第九师何师长电话:“部队受阻城下,伤亡很大。”

    少顷,王师长又来电话:“二连突进瓮城。”

    手表的秒针缓缓地移动着。枪炮声愈加激烈,雨也愈下愈大,仿佛把天空捅漏了一般。

    担负突破东门重任的是第八师第二十三团一营。华野第八师能攻善守,被陈毅称赞为“很好的头等兵团”。一营是该师的尖刀、拳头,打过许多漂亮的攻坚战。营长张明猛而不鲁,是个创造过无数战场奇迹的传奇人物。

    尽管如此,攻打设防如此坚固的洛阳城,对于第八师和张明仍是一个新的高难课题。张明一反过去传统的攻城之策,大胆采取全营三个连分段爆破、分段突击的新方案。

    电闪雷鸣中,张明营的勇士们迎着火网穿插爆破,一连突破几道工事,拿下了瓮城,雄伟的洛阳东门和高耸的城楼展现在眼前。张明背部受重伤,他推开担架,继续指挥部队作战。

    一连连长许万堂带领全连冲入瓮城,对东城门实施爆破。敌人的炮火疾风骤雨般袭来,爆破排伤亡大半,小火力队几乎被打光,整个瓮城一片火海。一个牺牲的战士的头部和腰身以下全被炮弹炸起的泥土埋住了,只有宽阔的脊背露在外面,像一级被硝烟熏染过的石阶,宽大、坚实、凝重。每一个突击队的战士都必须踏着他的脊背才能跨上汽油桶,冲进突破口。这个伟大的战士为人民的解放事业献出了年轻的生命,他的血肉之躯又成为胜利的“桥梁”和“跳板”。当年的战地记者尚力科说:“过了多少年月,这位无名战士的感人形象仍然留在我的脑海里。我们应该永远纪念他,感谢他!”

    十二日零点四十分,王师长电话:“张明这个营攻得好!东门被突破,城门被轰开!已占领城楼,城里的电灯还亮着呢!司令员,光这个东门就用了五百斤炸药、一千多发炮弹!”

    听得出,王师长已按捺不住兴奋,孙继先和纵队政委丁秋生连连叫好。

    几分钟后,王师长的语气突然变得沉重:“敌人集中炮火向我突破口猛烈轰击,后续部队无法前进,突击营的电话中断……”

    情况骤然紧急。此刻,西门、南门等突破口都还未突破,敌人会集中所有的炮火和预备队对付从东门突进去的部队。孙继先和丁秋生迅速交换了意见,立即把第二十四团和正在攻东北门的第二十二、二十一团调至东门,从突破口强行入城,投入巷战。

    “一旅!赵云飞,赵云飞!你他妈的不把东门的突破口给我夺回来,我把你碎尸万段!”

    邱行湘重重地扔下话筒。仅仅三个小时,城垣就被共军攻破,打乱了所有的部署。他意识到,能否夺回城垣是洛阳一战成败的关键。

    邱行湘调重炮猛烈射击,遮断东门通道,可是效果不大。共军的士兵杀红了眼。炮弹枪弹如雨,像砍高粱似的,把冲在前面的共军一排排齐刷刷地击倒,转眼后面一排排又齐刷刷跃上来,源源不断。突破口越来越大,终于不可收拾。拥进城的共军向东门大街漫开,败退的守军均缩集民房内。共军逐屋争夺,进展迅速。

    如果不能把突入城内的共军歼灭,外围兵团又不能及时赶到,城池失守无疑。邱行湘坐进吉普车东奔西走,亲自指挥巷战。

    十二日中午,情况愈加危急,邱行湘连电南京告急。

    蒋介石回电:“已饬外围兵团兼程驰援,希鼓励三军,坚守阵地。”

    周希汉焦急万分。第二十九团两次攻打西门未能成功,突入东门的华野兄弟部队在城内孤军奋战,他如坐火山。陈赓来电:进城的道路有两条,或继续攻打,或从华野打开的东门突入。

    这犹如火上加油,令周希汉感到羞辱,他一根接一根地抽着自卷的“炮筒”。从兄弟部队打开的东门入城?兵力过于集中,在巷战中又不便展开,反而容易让敌人的炮火杀伤。司令员分明是在“激将”。

    周希汉抓起电话,要通了赵华青的第二十八团。第二十八团是一支以红军为骨干组建起来的老部队,打过许多漂亮仗,荣获过“夜战常胜军”的称号。周希汉在电话里劈头一句:“老二团吗?”

    “老二团”是太行山人民对第二十八团的称呼,即抗日战争中的一二九师三八六旅第七七二团。赵华青愣住了,旅长从不这样称呼二十八团呀。还未待赵华青接话,周希汉又是一句:“‘夜战常胜军’吗?”

    赵华青顿悟,直觉得血往上涌:“旅长,我是赵华青!”

    “二十九团没有攻开西门。现在我旅入城的路有两条,一是继续攻打西门,二是从兄弟部队打开的东门入城。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旅长,坚决打!排除一切困难,打开西门!”

    “谁打?”

    “我们团!”

    “白天打还是夜里打?”

    “刻不容缓,白天打!”

    “需要多长时间准备?”

    “最迟不超过今天下午两点!”

    周希汉高兴了,用浓重的麻城口音说:“很好,很好!你们团主攻西门,二十九、三十团在右翼助攻,旅炮兵全力支援你们战斗。东门内兄弟部队正孤军奋战,你们一定要打进西门。我相信红军团,陈司令员也相信红军团!”

    下午二时,西城门被攻破。

    赵华青率领部队冲入城内,他的一条棉裤腿被鲜血染红了。

    失魂落魄的青年军士兵慌不择路,乱成一团。

    拥进城的队伍越来越多,顺着大街小巷边追边打,向城中心扩展,逼近了敌指挥部所在的核心阵地——洛阳中学。

    邱行湘坐在靠椅上,望着墙角一只正在结网的大蜘蛛。政工处处长赖钟声长吁短叹,一会儿喊上当受骗,不该来这鬼地方任职;一会儿埋怨蒋介石说话不作数,援军迟迟不到。

    其实蒋介石颁下的命令已经不少了,只是下面并不那么听话。东线孙元良兵团只派了一个旅,走到黑石关便停住。这是孙震的命令。孙震是对蒋介石把洛阳划归胡宗南管辖不满,给蒋介石的报告是“敌两个纵队扼守,孙元良部受阻于黑石关”。

    邱行湘等不来孙兵团,便直电胡琏的第十一师。他和胡琏同是陈诚的宠将,“土木系”中坚。邱行湘相信胡琏不会见死不救。

    果然,以骁勇泼辣著名的胡琏有情有义,得报即出援兵。

    邱行湘对赖钟声的怨恨叫骂不理不睬,专心致志地看蜘蛛结网。他知道第十一师的战斗能力,他们只要答应相救,必能扭转洛阳颓势。只要像这只不屈不挠的蜘蛛,织紧自己的“网”,明天援军一到,他邱行湘就有可能创造出奇迹,打出“第二个四平街”——在四平街大战中,邱行湘临危不惧,与东北野战军逐街逐屋争夺,坚守核心阵地,击退了攻城的部队,功勋显赫,受到蒋介石的赞赏。

    十三日,邱行湘刮了胡子,擦亮了黑皮马靴,登上洛阳中学北大楼五层楼顶平台,洪钟般地喊道:“升旗!”

    一面青天白日满地红的大旗在蓝天下飘扬起来,邱行湘站在旗下发誓:“一定要死守!援军马上就到!胜利是我们的!”

    陈唐、陈谢两路大军汇入城内并肩作战,败下阵的青年军纷纷向城西北角的核心阵地逃窜。敌第一旅旅长赵云飞被俘;第二旅旅长盛钟岳丢掉部队,化装藏匿于民家也被抓获。战至傍晚,洛阳青年军的主力已被歼灭,剩下的只有核心阵地和西北城角一个多团的兵力。一些市民拉开铺门,给解放军送来热茶、饭菜;许多青年学生主动协助部队搜捕隐蔽的溃散敌兵。

    第二十八团观察所移至距洛阳中学不到一百米的一幢瓦房里,通过被炮弹打穿的墙洞,赵华青和团里几位领导观察着邱行湘最后据守的核心阵地。这里从南到北排列着五幢教学大楼,邱行湘构筑了深沟、高垒、地道、地下室等坚固的集团工事。工事外围筑有一丈五尺高的围墙。墙外是五米宽、六米深的壕沟,壕沿陡立,壕底暗堡密布。据报,洛阳中学里汇集了五千多士兵和大量轻重武器。

    核心工事喷吐的火舌连成一片,团观察所的房子被打得遍体鳞伤。政委何云峰是个认真的人,有一处没看仔细,就不顾砖瓦横飞,在墙洞旁边看边记。一发子弹飞过来,打在他左眼上,顿时鲜血喷了满脸,身体直挺挺地栽倒在瓦砾上。

    赵华青脸色都变绿了,急忙抱起何云峰:“政委!政委!”

    副团长顾永武嘴唇颤抖着,大骂:“邱行湘,我操你八辈祖宗!”他带着二营向核心阵地压过去……

    邱行湘眯着双眼,似笑似颦。

    坚固的工事发挥了理想的作用。记不清共军发动了多少次冲锋,核心工事岿然屹立,像一堵墙阻住了外面暴怒的狮子。

    连日落雨,飞机不能助战,胡琏的整编第十一师也未能如期来援。如果明天苍天保佑,住了雨,放了晴,天上地上的援军一齐到,那时候……邱行湘跃身冲到望孔前,举起了望远镜。

    共军正在外运洛阳仓库的物资。邱行湘判断,共军主力可能准备西撤。但核心阵地仍处在层层包围之中,没有丝毫减弱。他又判断,共军可能因地面攻坚伤亡太大,要进行坑道爆破攻击。

    他判断错了。

    解放军已经在最短的时间里,集中了中原战场的各种火炮,一齐对准了邱行湘的大本营。

    马不停蹄的整编第十一师被阻隔在伊河对岸。这伊河本是条小河,常年水浅而流缓。哪想到上游伏牛山、熊耳山落雨,汇水洛东,使伊河突然变得咆哮湍急,无法涉渡。

    邱行湘急电蒋介石:“援军被伊水阻隔,此乃天意,非人之过。邱行湘誓与洛阳共存亡。”

    蒋介石痛爱交加,下令飞机冒雨起飞:“洛阳可以丢,邱行湘一定给我接出来!”

    俞济时知道飞机场早已落入共军手中,但还是把飞机派了出去。飞机在洛阳上空盘旋了一圈,匆匆而返。

    三月十四日,二百多门大炮齐发,对核心阵地进行毁灭性轰击。炮弹如倾盆大雨泼泻而去。在巨大的轰鸣中,工事倒塌了,五座大楼腾起熊熊烈焰,据守在里面的总预备队死伤无数,第四团代理团长朱驱被当场击毙。弹片擦伤邱行湘的后脑,粗壮的短发立刻被染红了。

    高悬在北大楼的青天白日旗在漫天大火中倒下了。

    四十分钟后,华野第三纵队第八、九师从东、北面,陈谢兵团第四纵队第十旅第二十八、二十九团从西、南两面,同时向核心阵地突进。火光烛天,烧透了夜空。解放军势若潮涌,防不胜防。邱行湘指挥残部从旷地打到楼内,从地上打到地下,最后钻进了暗堡。

    大势已去。

    在枪炮间歇的瞬间,邱行湘回光返照般地一震,听到了从伊河边上传来的紧密枪声。他大笑两声,转身钻出暗堡,进外壕,入坑道,指挥残部堵住东西两头的坑道口:“援军已经进了洛阳城!坚持到最后一分钟者,悬赏千万元!不战而逃者,就地正法!”

    垮了精神的士兵如同去了骨的肉,即便悬赏金条也唤不起招架之力了。

    深夜十二时,邱行湘被解放军从坑道里活捉出来。

    天亮了,竟是一个艳阳天。邱行湘悲戚地望着那轮喷薄而出的太阳,无限感慨“盼了它多少天,如今虎落平阳,一切休矣,它却出来了!”

    他被押到一间屋子。他认得出,这是参议会议厅。几天前,他还在这里主持开会,与同僚推杯换盏。

    走进一个四十岁上下的人,络腮胡子,架着近视眼镜,镜片后是一双活泼的眼睛:“老同学,我叫陈赓。你是黄埔军校第五期的吧?”

    邱行湘知道这位同窗。陈赓救过总裁的命,在黄埔军校同学的心目中,他是个传奇人物。

    “我高兴地通知你,你被人民解放了。能否获得人民的谅解,要看你是不是能自己解放自己。欢迎你到我们解放区去。”

    陈赓言罢,吩咐护送邱行湘的人准备几十磅猪肉罐头,供他路上食用。邱行湘怀疑自己的听觉。他并不在乎几十磅肉罐头,但他对共产党的认识却是从这猪肉罐头开始的。

    九、逐鹿中原

    一九四八年四月至七月

    叶县

    宝丰

    宛西

    豫东

    1

    打下洛阳后,刘邓指挥部跨过平汉路继续西进,在敌军分散驻扎的空隙之中迂回穿插,数日之后抵达叶县郭店。

    杨国宇以他的高效率、快节奏安排首长、部队的住处,事毕,天已大亮。他一身酸懒,伸展胳膊打了个哈欠,正想躲到角落打个盹儿,后面有人唤他:“杨大人。”邓小平背着手,脚步匆匆,“杨大人呐,你的眼睛很大。有个问题,不晓得你发现没有?”

    杨国宇的大眼睛圆溜溜地望着邓小平:“请二号指示。”

    “部队天天行军打仗,不少战士还光着脚板没有鞋子穿,这是个大问题哟!”

    部队转出大别山,吃、穿、武器弹药,没有一样不是亟待解决的。一支“叫花子”般的部队要想改变现状,困难犹如移山填海;而且部队一直在流动之中,没有时间好好休整,没有相应的后方供给。杨国宇不仅看到了战士的光脚板,也看到了刘伯承、邓小平身上的“开花”棉袄。此时已进四月中旬,正午的太阳把行军中的刘邓晒得满面淌汗,可是没有夏装,只好仍旧穿着破棉袄。

    “报告二号,给我十天时间,保证解决鞋子问题。”话说出来了,但杨国宇自己也不知啥子办法可以兑现他的保证。

    “好。十天以后,再发现有光脚板的,拿你是问。”

    杨国宇转身欲走,又回过头:“邓政委,有些同志在大别山光脚板习惯喽,硬是不愿穿鞋,可属例外哟!”

    邓小平笑了:“别耍滑头!”

    拐进一座农家小院,邓小平看到院子里支着一口锅,警卫员们正忙着烧火、续水。

    刘伯承抱着内衣、内裤,笑呵呵地从东屋走出来:“邓政委,李达有令,要检查部队卫生。我看咱们也该进行一次‘大扫除’了。”

    “要得,要得!不能光消灭‘身外之敌’嘛!”邓小平指指警卫员,又说,“还有你们两个小鬼,身上的‘敌人’有没有?一块消灭。”

    邓小平冲了个凉水澡,换上内衣,披着棉袄走进刘伯承的房内。他的情绪很好,剃过的光头发出金属般的光泽,极是精神。

    刘伯承面壁而立,望着悬挂的地图。听出邓小平的脚步声,他转身说道:“沙河、豫西、豫陕鄂,三个好战场啊!邓政委,你看豫陕鄂,有伏牛山、武当山的依托,有桐柏、江汉的前进阵地,水寨又少,没有大山,最适于部队运动和作战。”

    “汉水区是敌人最大的弱点。此地既可渡江,亦能入川,且是敌人的结合部。”

    几天前,中共中央军委电示刘邓:你们新的行动方向是豫西南、鄂西、豫西北及整个汉水流域。歼灭分散之敌,调动平汉线以东之敌向平汉线以西,以利粟兵团行动。

    刘伯承的放大镜在地图上移动着,移到了宛西。

    “这里地处豫陕鄂三省要冲,封建势力甚强,共有二十八个保安团,对我发展、巩固豫陕鄂根据地和进一步向汉水流域发展是一大障碍。”邓小平指着宛西四县——邓县、镇子、内乡、淅川,说,“想扫除这个障碍,必须首先拔掉这四颗钉子。蒋介石怕我入川,必调平汉线以东之敌来援,这就为粟裕南下开了通道。”

    刘伯承沉默了几分钟,放下手中的放大镜:“好,先拿下宛西!”

    “伯承,我们到了豫陕鄂区,算是对中原全貌有了全面的了解。”邓小平用手拂着青色光头,兴奋之色飞扬在眉梢,大有登上中岳嵩山一览中原之感。刘伯承微笑着,笑得很尽情。作为战略家、军事家,刘伯承对中原战场有一说,谓之为“四水三山会中原”。

    四水——江、淮、河、汉;三山——泰山、大别山、伏牛山。

    刘伯承对中原战场是太满意了,他在军事会议上说:“这里有好的战场,可以背靠伏牛山、武当山,依托江汉做前进阵地,向西南发展,威胁敌长江防线和大巴山防线。这里是白崇禧、顾祝同、胡宗南三个集团的结合部,抓住这里就抓住了敌人中原防御体系的要害和弱点,随后调动敌人向西,以利大别山根据地的巩固。在这里作战可以四面策应,除了向南以外,西可以策应西北野战军向西安、潼关方向作战,威胁敌人的要地;东可以策应粟裕兵团南渡黄河,在豫东、鲁西作战;北可以与太岳、太行老根据地联系。”

    刘邓大军一转出大别山,敏锐的白崇禧也有一说,谓之“八方风雨会中原”。白崇禧的参谋长徐祖贻曾对这“八方风雨”之说仔细琢磨了一番:刘邓转出大别山西进,已经到了豫陕鄂;陈谢、陈唐打下洛阳,正在豫西一带游动,策应刘邓;暂归华野指挥的王秉璋第十一纵队攻占鲁西南,前锋指向徐州;粟裕兵团集结于黄河北岸的濮阳,有说意在徐州,又说谋图郑州;许世友、谭震林主力于济南、徐州之间窜动;韦国清、陈丕显陈兵徐州、东海线西侧;彭德怀、贺龙威胁西安;聂荣臻、徐向前直逐豫北……岂不是八方风雨吗?

    对于中原局势,蒋介石自然不会无视,但话说出来却沉沉稳稳:“一群流寇,打烂仗是他们的看家本领。在大别山待不下去,又四处流窜,好得很。打正规战,大兵团正面对抗正是我们期望的。他一伙群氓,懂什么正规战、阵地战?所以,要抓住这个战机!中原决战,胜在我手!”为了赢得这盘棋,蒋介石在中原摆下三个整编军、三十四个整编师、七十九个旅,共五十四万六千官兵。如此重兵布阵,似赌徒下了重重的筹码。

    刘伯承、邓小平望着满壁悬挂的中原作战地图,注视着那红红蓝蓝的箭头虚线标记,如闻金鸣如见旌动。广袤的中原大地大有剑气冲而南斗平、班师急而山岳动之势。

    刘伯承用手轻轻叩击地图:“中原,好一个逐鹿场!”

    邓小平诙谐地一笑:“鹿死谁手?敢问猎鹿人。”

    刘伯承大笑,又突然问道:“邓政委哟,好久不见你打牌了嘛!”

    邓小平眼睛眯起:“司令员,你也有此雅兴了?”

    “哈哈……打牌我是门外汉,但可以看你们打嘛!今天部队休息,我们也放松放松!”

    院子里有块捶布石,邓小平在上面垫了块砖,盘腿而坐,招呼几个参谋围着捶布石各占一方,开始洗牌发牌。

    刘伯承眼神不济,刚眨眼,但见一叠牌从邓小平手里流星般向四处飞出,落在捶布石上竟是漂亮的四个扇形,不由叫绝。

    这四叠牌便是决胜的阵脚、鏖战的兵马。打的是四十分,对门是盟军。牌局如战局,一张牌甩出,厮杀开始了。

    邓小平瞟了一眼手中牌,三两下排列组合,唰地收起,再不翻看,已经全部记在脑子里,只待信手拈出了。

    刚甩了一圈,机要参谋送来电报。

    刘伯承接过,阅后神情变得严肃。

    电报是粟裕发来的。电文一千三百字,对即将实施的,由他率领三个纵队南下渡江的第二个“跃进”提出异议,请刘邓予以指正。

    刘伯承大感意外,这种改变中央战略方针而牵动全局的意见,其严重性是显而易见的。作为第一个战略跃进执行者的刘伯承,深知毛泽东对渡江再次跃进的钟爱,而这种钟爱是源于宏大的战略构想、精到的军事理论分析,且有千里跃进大别山、扭转战争车轮的伟大实践为依据的。

    毛泽东寄粟裕以厚望。与毛泽东同样有诗人气质的陈毅赴陕北领受机宜后,激动不已,预期此举必将促使蒋介石统治迅速崩溃,遂挥毫写下“五年胜利今可卜,稳渡长江遣粟郎”的诗句。

    对于这样一项既有理论基础又具实践经验,并经过数月详尽筹划、周密准备的重大战略决策,还可能提出异议吗?

    然而粟裕的电文又是具有很强说服力的。从全局看,要想改变中原战局,进而协调全国其他战场,彻底打败蒋介石;必须在中原、华东打几个大歼灭战,把敌人主力消灭在长江以北。而这个条件在中原正在成熟。如果集中刘邓、陈粟、陈谢三军力量,既能攻坚,又能打援。一个战役可以发展成两三个阶段来打,即可有效地歼灭敌军主力,迅速改变中原战局。而分兵南渡长江,虽可以调动一批敌军南去,但蒋介石主力是半机械化部队,是敌在中原的骨干,不会被调至江南;而桂系主力,因蒋介石害怕纵虎归山,也不会把它调往江南。如果只调走一些二、三等部队,中原我军所受到的压力并未减轻多少;而我军却因从中原调走了几个坚强的主力纵队,削弱了自己的突击力量,显然是不合算的。更何况这三个有重装备的纵队过江,必定要弃掉全部辎重,遇到敌人稍为坚固的设防,不仅难以攻克,而且会增加伤亡。无法进行伤员的安置、粮食的筹集、弹药的供应,这些都会严重削弱部队的战斗力。既然三个坚强的主力纵队南渡长江调不走敌人在中原的主力部队,反而分散我军兵力,增加在中原战场打大歼灭战的困难;那么这就难以在短期内改变敌我兵力对比,进一步改善中原战局。而我进入江南的部队,由于作战环境的艰苦,也发挥不了善打野战的长处。在渡江南进转战过程中,三个纵队预计会有五万人的减员。如果将所付出的损失用在中原作战,完全可能消灭敌军好几个整编师。

    刘伯承的思绪沸腾起来,他被表面沉默谦逊、寡言少语而内心深处却叱咤风云的粟裕震撼了。

    邓小平看过电报,沉吟片刻,又展开了手中的扑克牌。

    “大王”没有,“主牌”三张,“分儿”倒不少。这个牌怎么打?

    邓小平眼前晃动的不再是牌,而是粟裕那双深凹的眼睛。“这是一位后起之秀,一个了不起的战略家。”邓小平眯起眼睛,把一手牌合起展开,展开合起,由衷地赞叹。

    刘伯承踱着步子,走到邓小平身后,似看又非看。

    三圈牌下去,邓小平大胆地甩出一张“老K”,赢得了第一个十分。五圈过后,邓小平已经赢得三十五分。

    刘伯承被吸引住,静观那决定胜负的五分如何夺取。

    邓小平扣住牌,微闭眼。打到第九圈,邓小平把最后五分押了上去,“对门”一个配合,四十分拿到手,成功地“上台”了。

    刘伯承笑道:“好悬!你怎么知道‘对门’有这个实力?”

    “这和你司令员领兵打仗是一个道理,知己知彼还要知友邻。两个回合下来,他们手中有什么牌,我清清楚楚,心中有数。”

    邓小平拍拍屁股上的土,随刘伯承走进屋内。

    刘伯承又一次展开电报:“你怎么看粟裕的来电?”

    邓小平点上一支烟,深吸了一口:“很有道理,值得考虑。”刘伯承点点头:“手里的‘主牌’不多,‘抠底’便不如‘争分’取胜的把握大,你说是不是?”

    “哈哈……师长,藏而不露!你原来是精通牌道的嘛!”邓小平走近地图,说,“敌人目前在淮河以北机动作战者为九个整编师;而我方野战部队为二十万人,如果粟兵团加入中原作战,则为三十万人。我们和陈粟、陈谢三路相互配合,寻机歼灭敌两到三个师,即可完全掌握中原主动权!”

    刘伯承踱步,驻足:“正如粟裕所说,自去年七月开始,减轻老解放区负担,避免后方崩溃的战略任务,已由于三军挺进中原而完成。没有必要放弃集中主力在中原歼敌的机会,而急于跃进江南。目前,中原会战的局势已经形成。今后要攻克的城市越来越大,仗也必然从游击战转入阵地战。这样,必须有强大的火力才能迅速有效地大量歼敌,并需要大兵团协同作战才能歼灭旅、师乃至兵团建制的敌军。粟裕的三个纵队,无论火力装备,还是作战能力,都是一流的。三军合力中原作战,不仅能迅速改变中原局势,并可直接影响到全国各战场。”

    出现了短暂的沉默。刘伯承摘下眼镜,感慨道:“粟裕了不起啊!改变中央既定的战略方针,是要有些勇气的。”

    邓小平:“而这一点尤其难能可贵。粟裕不仅目光敏锐,有独到的军事谋略,还是一个胸怀坦荡、无私无畏的人。他需要我们的支持。”

    刘伯承点头:“粟裕是个周密的人,他来电征求我们的意见,是恐有不周干扰了中央的决策。既然他的提议于全局有利,我们应该支持。我们给中央军委和粟裕发个电报,提出我们的看法。有时从局部看到的问题,会对中央的全局决策有参考价值。与此同时,我们下一步的作战方向应继续向西,按原计划展开宛西战役。”

    刘伯承的目光又回到地图上:“无论粟兵团渡江南下还是加入中原作战,都需要引敌西调,使他们顺利渡过黄河,跳出濮阳。”

    四月十八日,刘伯承、邓小平下达“宛西战役”命令。

    同日,刘邓联名发电报给中央军委和陈粟:

    照现在情况看来,我们担心的是过江很少把握。……如果过江自身准备尚不充分,则以迟出几个月为好(先派多支小部队去)……如果粟部迟出,加入中原作战,争取在半后方作战情况下多歼灭些敌人,而后再出,亦属稳妥,亦可打开中原战局。

    2

    向西方略调动了中原各路国民党军主力。在敌人金鸣旌乱车辚辚中,刘伯承、邓小平发起的宛西战役胜利结束。自五月二日至十七日,半个月中共歼敌正规军九千七百余人,歼敌保安部队五个团,重创十三个团,计一万二千余人;收复镇平、内乡、淅川、邓县、许昌等九个城镇,为即将展开的中原大战准备了战场。

    戎马倥偬,中原指挥部成立,各路将星云集。财大气粗的陈毅人没到任,先送来了两辆崭新的美式吉普,还有五条火腿。

    为直接配合华野粟兵团加入中原作战,继宛西大捷之后,刘邓又决定发起宛东战役;以中原野战军第一、三、六纵队组成东兵团,由陈锡联指挥佯攻确山,吸引与滞留敌整编第十八军胡琏部于漯河以南地区,调动张轸兵团之整编第十、二十、五十八师由南阳东援确山,一石双鸟,达到既歼敌有生力量又减轻粟裕渡河压力的目的。同时,以陈赓指挥中野第二、四、十纵队及桐柏军区部队组成西兵团,由南阳地区张轸兵团东进,在赊旗镇、康河以东地区配合东兵团,截击围歼该敌于运动中。作战时间定于五月二十五日。

    大战在即,中野指挥部上下繁忙。

    入夜,这个名叫商酒务的小村子渐渐静下来。一阵风吹起,浮动在夜色里的野花清香枭枭。

    村东头的指挥部,首脑们还在开会。

    村西头的一间民房里传出一阵阵笑声。政治部的部长、司令部的处长、情报处的全体参谋都聚在这间草房里,参加柴成文和于乔的婚礼。这对战地鸳鸯被战火相阻,在大别山中各自东西;出山后制图科又安置在豫西军区,同顶一方天,却相见不能。今日可谓“忙中偷闲”,终结为秦晋之好。

    油灯下一对新人旧衣旧裤,双腮飞红。没酒,没烟。大伙儿每人一块钱凑份子买了几斤猪肉,煮熟了,摆在桌子中间,油汪汪地腾着热气。每人手里端着一个瓷碗,里面是白开水,以水代酒。众口祝词,不停地“碰杯”,说笑,嬉闹。

    门板哗啦被推开,杨国宇边歌边舞冲门而入:“革命军人个个要老婆,打败老蒋一人发一个!”

    满屋哄堂大笑。杨国宇却不笑,从肩上抽下一顶白冷布蚊帐,如献哈达一般,弯腰颔首,捧给柴成文和于乔:“鸳鸯帐子一顶,请新娘新郎笑纳。”

    杨国宇为这顶蚊帐连腿都跑细了,脸也被“钉子”碰扁了。后勤供应奇缺,谁也不好怪。战地洞房原本就是简陋的,两块门板一拼,两个人的背包一打开,就是婚床。只是杨国宇不过意,这一带蚊虫奇多,岂能让成群结队的蚊子搅和了“一刻千金”的新婚之夜?奔来跑去,终于弄来了这顶蚊帐。

    一个参谋站起来,从衣兜里掏出几把枣子:“差点儿忘了,房东大婶让带的,说是让新娘、新郎吃。”

    就有人起哄:“枣子,枣子,早得贵子!新娘子,吃啊!”

    于乔清秀的脸上又飞起艳艳的红晕。杨国宇一本正经地说:“于乔,红啥子脸嘛。一个儿子一个兵。我们转出大别山,正缺兵呢,你要积极为革命作贡献嘛!”

    众人说着笑着,砰砰啪啪地撞起粗瓷碗。

    烽火连天的岁月难得这样开心,闹到深夜,有人听到一声鸡叫,才意识到应该离去了,于是一个个匆忙离席。临走时,杨国宇从怀里摸出三块银元,带着他的体温,放在柴成文手里:“只有这点点。成家了,总有用钱的地方。”这三块银元是杨国宇渡黄河南下时揣在怀里的,揣了将近一年,没舍得动。

    柴成文把三块银元握在手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夜深人静,于乔铺床,发现张廷发留下了枕头面——白细布,粉红丝线绣了一对儿荷花。

    柴成文说:“这对儿枕头面,张廷发背了很久。”

    矮小的洞房是如此简陋、窘迫,又是如此富足、堂皇……

    鸡又叫了,村东头的会议结束。张际春笑道:“咱们这儿今天有桩大喜事。”

    李达一拍脑门:“对了!今天柴成文结婚!”

    刘伯承停住按太阳穴的手:“哎哟,那咱们要去祝贺祝贺!”

    邓小平笑着指指手表:“凌晨两点,现在去,恐怕不是时机吧?”

    刘伯承哈哈大笑:“糊涂糊涂,真糊涂噢!明天再去吧。”

    天没亮,柴成文、于乔已经各自打好了背包。制图科要扩编,于乔要去军政大学调学生。宛东战役、中原大战即将展开,有许多情报准备工作也在等着柴成文。

    踏着重重晨露,柴成文把于乔送到村口,取下背上的背包,仔细系在于乔肩上:“多保重……”

    3

    刘伯承对中原战场有两个比喻:一曰“逐鹿场”,一曰“篮球场”——中原逐鹿犹如一场精彩的篮球比赛,几名队员上场,有打前锋的,有打后卫的,有的中场掩护,有的突袭投篮,有章有法,配合默契。

    正当宛东战役打得热闹,敌整编第十八军被刘伯承、邓小平调动南下的时候,粟裕率华野第一、四、六纵队乘势于五月三十日至六月一日渡过黄河加入中原作战。此时,留在中原的华野第三、八纵队已经兵临古都开封城下,准备“投篮”了。

    时值南京“国大”闭幕不久,上上下下,你争我吵尚未平息。留在南京的河南籍“国大”代表、参议员们忽然听到开封被围,顿时如丧考妣。惶惶之中,一群遗老遗少你搀我扶,跌撞蹒跚闯入总统府,一声号啕,伏跪在蒋介石面前:“蒋公!蒋公!救救开封!古都汴梁,万万丢不得呀!”

    被总统竞选折腾得焦头烂额、精疲力竭的蒋介石不得不耐住性子,露出笑容,将众人扶起,安抚道:“诸公受惊了。其实大可不必。开封城内有重兵防守,城防坚固巧妙;外面又有我邱(清泉)兵团、区(寿年)兵团、黄(百韬)兵团八方呼应,绝可确保无虞。诸公多虑,多虑啦。”

    话虽这么说,但蒋介石内心方寸已乱。

    六月二十二日晨,开封解放。

    六月二十七日是个晴朗的星期天,中原野战军在上蔡地区阻敌援汴,战斗之后休整。部队召开报告会,由陈毅传达毛泽东的指示,刘伯承也在座。

    陈毅双手撑案,解开衣襟,亮开大嗓门:“同志们很盼望得到中央的指示。毛主席和党中央是很关心中原部队的,因为你们大别山兵团无后方作战一年,战略成就最大,吃的苦也不少;第二是陈谢兵团,四、九两纵队过黄河也是无后方作战。中央给我任务,要我代表中央向中原局、中原全体同志致敬!”

    掌声。

    “毛主席在《评西北大捷兼论解放军的新式整军运动》中说,‘我刘邓、陈粟、陈谢三路野战大军,从去年夏秋起渡河南进,纵横驰骋于江淮河汉之间,歼灭大量敌人,调动和吸引蒋军南线全部兵力一百六十多个旅中约九十个旅左右于自己的周围,迫使蒋军处于被动地位,起了决定性的战略作用,获得全国人民的称赞’。光荣啊,同志哥们!”

    刘伯承笑起来。陈毅越讲越兴奋,天气又热,衬衣全被汗水湿透了。他点上一支烟,抡起大蒲扇。

    刘伯承:“我讲过,这里就是逐鹿场。看自己是不是男子汉,有没有勇气……”

    陈毅把大蒲扇猛一拍:“对头。又想光荣,又不想再干,没有胆量,没有智慧,你逐鬼的鹿?!记得有两句唐诗:‘中原初逐鹿,投笔事戎轩’,好像是魏征的诗。伯承,是不是?”

    刘伯承笑道:“你是文武双全的将才,记得不错,是魏征的。魏征是冀南人,巨鹿的,王蕴瑞的老乡。”

    满场哈哈大笑。第二纵队参谋长王蕴摩挲着脸上的胡茬子,笑得很有气度,似乎一下子沾了那位唐代宰相的灵气。

    这时,机要参谋给刘伯承送来了粟裕的电报。粟裕电告睢杞战役已经打响,预计七月一日结束战斗;请中原野战军迟滞胡琏、吴绍周两兵团,阻止他们北援。

    当下,刘伯承、陈毅把报告会改为战斗动员大会,即令中野第一、二、四纵队于当夜,分由襄城南北向指定地区开进。

    回到中野指挥部,刘伯承、陈毅与坐镇指挥部的邓小平通宵研究,于六月二十九日晨发布了《战字第一号命令》。随即组成了一个百余人的前线指挥部,由刘、邓、陈亲自率领,于当日十七时三十分冒雨出发,连夜开赴前线,指挥平汉路方面的阻援作战。

    纵队的一些团营部队有的刚开到休整地,接令后立即套上烫洗后还没有干的棉袄(外线作战,物资供应不上,六月里还穿着棉袄)集合。战士们莫名其妙,不是要休整吗?怎么又出发?干部们来不及动员,分头插到各排的行列里,一面行军,一面交代任务。半天一夜行军一百八十里,终于赶在由驻马店北进的吴绍周兵团之前到达郾城、漯河、西平、遂平一线,予吴绍周以迎头痛歼,同时吸引胡琏兵团西顾,为主战场上的粟裕成功“投篮”创造了条件。

    七月八日,豫东战役胜利结束。

    华野继开封歼敌三万八千人之后,睢杞战役又歼敌五万。

    中野在钳制、阻击战中歼敌四千八百人,自己伤亡二千五百人。

    面对这种战果和伤亡,刘伯承教育中野部队:“打仗如打球,要有全局观念。球场上有前锋、中锋、后卫,不能看到前锋投篮就觉得后卫吃亏。这回你是后卫,可是以前你也打过前锋。还要说清楚,不会因为你这次啃了骨头,下回就一定让你吃肉。”

    七月十一日,中共中央发来贺电:

    庆祝你们继开封胜利之后,在豫东歼灭蒋敌区寿年兵团、黄百韬兵团等五万人的伟大胜利。这一辉煌胜利,正给蒋介石“肃清中原”的呓语以迎头痛击,同时,也正使我军更有利地进入了中国人民解放战争的第三年度。

    蒋介石还是敢于面对失败的。豫东战役结束后,他当即召开了军事检讨会,在《中原会战经过与检讨》中,对自己的对手有这样的分析:“此次会战,共军表现特异的有三点——敢集中主力做大规模之会战决战;敢攻袭大据点;对战场要点敢做顽强固守,反复争夺。”

    豫东战役的胜利改变了中原战场的战略态势。从此,在中原战场,国民党军队失去了发起战役性进攻的能力。

    十、刀劈三关

    一九四八年七月至八月

    武汉

    襄阳

    南京

    宝丰

    1

    白崇禧又坐在武汉这幢小洋楼的白藤凉椅上。

    五月二十三日,蒋介石在他的官邸召见白崇禧。两个人并肩坐在沙发上。蒋介石先是大谈全国战局,讲华中的战略地位如何重要,而后大有忍痛割爱之慨地说:“健生兄,在中国,你是有数的军事家,这是有目共睹、国内外公认的。我想请你出任华中剿匪总司令部的总司令,驻节武汉,指挥华中军事,你意如何?”

    白崇禧爱听恭维话,却也不得不防。“国大”期间为保驾李宗仁竞选副总统,白崇禧和夫人马佩璋不遗余力,惹恼了蒋介石。他担心蒋介石报复。

    白崇禧沉吟片刻,有意让蒋介石感觉到他清明如镜,深知这“器重”后面的真正用意,而后缓缓道:“军人以服从为天职,我只有接受委员长的任命。但我以为,华中成立剿总,应以保卫南京这一政治中心为它的基本任务。而为达此目的,必须确立‘守江必先守淮’的战略方针。总结九江指挥部这几个月来的经验教训,中原大军必须统一指挥,不能分割使用。建议将剿总设在蚌埠,俾能紧靠南京,在徐蚌间江淮山岭地带运用攻势防御,坚持长期作战——”蒋介石摆手,打断白崇禧:“我打算在华中设两个战区,华中剿总设汉口;徐州另设剿总,由刘经扶(刘峙)负责。这样,两战区可并肩作战,守望相助。”

    白崇禧压着的火腾地蹿起。本来从南京“外放”已是对他的凌辱,又把在郑州“落马”的刘峙弄出来同他相提并论、并驾齐驱,也太过分了吧!他呷口茶水,压下一腔怒气,说:“中原大军分割使用,将来必败无疑。此一问题关系重大,容考虑一下再说。”

    不料,蒋介石不等白崇禧“考虑”,便将人事调动方案公布于世。白崇禧气血冲头,拍案大骂,偕同夫人不辞而别,跑到上海新买的公馆里去了。

    蒋介石本想不理睬这个桂系头目的“耍赖”,无奈时局紧张,正是用兵之时;且白崇禧立誓“汉贼不两立”,言行一致,“剿匪”之坚决有目共睹。此外,美国也有反响,司徒雷登打报告给马歇尔说:“白崇禧被解除了国防部长的职务,大概是因为他在国大副总统选举中帮助了李宗仁……蒋似乎怀疑‘桂系’阴谋反对他,因此疏远了那些久经考验的忠实于他自己和国家利益的人。或者,至少是正在失去他们有效的合作。”因此,蒋介石面对白崇禧的“撂挑子”,不得不有所动。但他也不会因此而做更大的让步,只是耐着心派吴忠信到上海,劝白崇禧回南京接受新任命。

    白崇禧不予理睬。

    张群献策:“要搬白健生,有一个好说客——黄绍竑。”

    黄绍竑字季宽,与白崇禧是“同窗”知己。此人不仅在桂系举足轻重,亦因足智多谋、交游广、朋友多,是军政名人。蒋介石曾下了不少工夫想要黄为己用,黄不即不离,超然自在。

    端阳节那天,蒋介石借“庆贺端阳”为名,把黄绍竑请到官邸共进午餐,并破例抿了一小口酒。餐毕,蒋介石说:“季宽先生,想请你到上海走一趟,劝劝健生兄以党国大计为重,快去武汉就职。”

    当日,黄绍竑便飞抵上海。见面,白崇禧依然有气:“是那个人派你来的吧,煞费心机!”

    黄绍竑并不作解释,反问道:“你这几年在南京做官,过得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有陈小鬼(指陈诚)从中捣蛋,我这个国防部长还能做出什么名堂来?!自古未有权臣在内而大将能立功于外的。”

    黄绍竑哑然失笑:“事到如今,你还对他们寄予希望吗?你这个‘小诸葛’,实在太不‘亮’了……”

    白崇禧一愣,诧异地盯着黄绍竑,茫然不明所以。

    黄绍竑说:“这场和共产党打的仗,打不下去喽。蒋介石这样指挥作战,非把手上的本钱全部赔光不可!健生兄啊!你这几年在南京,官做得是不小,却再大也不过是笼中鸟罢了。识时务者为俊杰。而今,蒋介石放你出去,你还不赶快远走高飞?”白崇禧若有所思,黄绍竑继续指点,“广西有几个军在华中,你趁早出去把它掌握起来。一旦时机成熟,你就可以在外面造成形势,迫蒋介石下台;让德邻(李宗仁)出来主政,倡导和谈,岂不一举而数善?”

    世人只知白崇禧是“小诸葛”,殊不知黄绍竑比小诸葛还“亮”。白崇禧的怨气顿时化为乌有。

    六月中旬,白崇禧回到南京,当月二十八日即走马上任。

    在华中“剿总”成立的同时,蒋介石下令撤销了武汉行辕,华中真真地成了白崇禧的一统天下。

    连日来,白崇禧心旷神怡,以为大可乘此崛起,独霸江南。他的战略布局是:用张轸部守点,张淦兵团做机动,陈明仁的第二十九军和地方部队做境内“清剿”。他得意地把此叫作“火力压倒火力,速度压倒速度,纵深突破纵深”。

    昨天,情报系统报告,共军主力正在豫东大战;华中地区没有主要的部队,不会有大的军事行动。白崇禧又是一阵轻松,打算到他的辖境巡视一番,并和驻守襄樊的第十五绥靖区司令康泽通了电话,告之七月二日乘飞机先到他那里。

    小风携着鸟语,吹得白崇禧悠然如醉,飘飘然然半入梦中。

    康泽的电报搅碎了白崇禧的梦境:

    襄樊门户老河口被攻,共军来势猛烈,有五六万人之多。已组织力量反击,事态正在发展中。

    白崇禧从凉椅上站起身:“胡扯!共军都在豫东打乱仗呢,他那里哪儿来的共军?五六万,天上掉下来的?”

    2

    康泽给白崇禧发去电报,自己对这突如其来的战事也难以置信。他问情报处处长董益三:“攻打老河口的是什么部队?”

    这几天,董益三天天接到的华中情报站的情报,也说共军主力全部在豫东会战。转瞬情报就变了“脸”,他亦被弄得晕头转向:“刘伯承的主力全部东调,投入豫东战场——不仅华中情报如此,就是国防部情报厅也是这么通报的。”

    康泽质问:“那么老河口的情况怎么解释?”

    副司令郭勋祺仗打得多些,插话说:“不要急,也许是小股流寇佯攻。董处长,你快叫老河口的情报组再查!”

    康泽颓然地坐在椅子上,这天的好兴致被彻底破坏了。

    一九四八年七月一日是康泽四十四岁生日。

    这天一早,汽车、滑竿准备齐全,大小官员、卫士队簇拥着康泽出城而去;在古亭山泉备下丰盛的宴席,举行别具一格的生日野餐;还带了行军床,以备康泽酒后养神。

    山泉叮咚,风轻草鲜,好不惬意。素喜附庸风雅的康泽站在虎头山下,观赏东晋《汉晋春秋》作者——习凿齿的祠堂,兴致极好。野餐之后,醉卧古亭行军床,康泽本想诌几句即兴诗,不料触动了四十四年人生之弦,思绪如烬蝶纷飞。

    回眸人生,蒋介石可谓他的知遇恩师。当年从黄埔军校毕业后,蒋介石送他到莫斯科中山大学深造。回国后,他把莫斯科中山大学左派学生的活动及名单一并密报蒋介石。此种特务才干大受嘉许,从此蒋就把他留在身边,搞保卫、做侍从官,后又专事特务、党务,成了“复兴社”核心人物,是著名的“十三太保”中的一员。

    复兴社的使命即反共和为蒋介石排除异己,其组织成员遍及国民党党、政、军及文教部门,军队中所有政训人员都是复兴社分子。康泽的权力之大,可以想见。抗战开始,蒋介石为遮人耳目,将国民党内的秘密组织CC派、复兴社等合并起来,成立了公开的组织——三青团。蒋介石自兼团长,康泽就任掌握实权的组织处处长,并达七年之久。这期间,蒋介石对康泽言听计从,康泽成了国民党内红极一时的人物。直到一九四六年,蒋介石要提高蒋经国在国民党内的领导地位,命其取代了康泽的三青团组织处处长职务,以派康泽到美国“考察”青年工作为名将其闲置起来。

    康泽的心冷了些日子,不料回国不久又受重用。他确实想不到自己能当上这个十五绥靖区司令官。蒋介石的许多得力干将,戎马一生的黄埔军校一、二期生也才是兵团司令、绥靖区司令,更多的还是军长、师长。而他康泽黄埔军校三期生,除了干特务、党务外,从未做过正规军的师、团长。平步青云,委以司令官,蒋介石算对得起他的。

    上任前蒋介石召见康泽:“襄阳地处要冲,向来是兵家必争之战略要点,是保卫武汉、四川的重镇,所以派你去。”

    “校长放心,我知道此去责任重大。只是……那里靠近豫西,刘邓、陈赓的部队都在向那里靠,不知襄樊地区的兵力够不够?”

    “这个……这个,那里有三个川军旅……我准备把六十五师、八十五师、二○三师,还可考虑二十师,也交给你指挥。这些兵力足够对付那一带的共军了。”

    召见之后,康泽却开始忧虑,蒋介石说的四个师尚是画饼;他没有带过兵,没有正规部队做本钱;襄阳现有的川军两个旅也与他从无历史关系,恐怕难以听调遣。他前思后谋,遂保荐川军出身的郭勋祺做他的副司令,以便通过郭来掌握川军旅。到底是搞特务出身,他还点名要了军统通讯处副处长董益三,做他的情报处长。

    年初,康泽到了武汉,发现情况很不妙。那三个旅,一个驻樊城,一个驻老河口,有一个还在河南。共军的野战部队和控制区的地方部队经常在豫鄂交界处活动,襄樊一日数扰,极不安宁。

    康泽在武汉住了一个多月,蒋介石答应给他的几个师仍没能调来。此时中原正酝酿着大战,第六十五师在河南商丘作战;第八十五师是武汉行营直接指挥的机动部队,不能调;第二十师在平汉线南段作战,打得正激烈。本来兵力就不够应付,目前襄樊一带又无战事,当然不能调他们来这里“闲置”。国防部说得有道理,康泽只好作罢。但蒋介石还是出面,将第八十五师第二十三旅调往襄阳,作为保驾康泽的“御林军”。

    康泽虽不痛快,但再不好说什么了。在国民党上层混了这许多年,他深知内情;无论嫡系、杂牌,要想当官,特别是当大官,都得自己拉队伍。有了军队,蒋介石就会给你封官;没了部队就没了一切。因此军事集团之间为了吞并别人的军队,什么事都做得出。现在他康泽一下子要把几个整编师统到自己翼下,这无异于剜别人的肉,谈何容易?

    三月初,康泽登上一架运输机,从武汉起飞,到襄阳就任。当飞至襄樊上空的时候,康泽传令飞机绕空一周。

    襄阳的地理位置实属少见。它从东到北再到西北,紧紧被浩瀚的汉水包围着。樊城在北岸与其隔江相望,成了理想的桥头堡。它的南面和西南与城紧密相接的是羊祜山、凤凰山、虎头山等几乎成等边三角形的几个高地,地形险要,可瞰制全城,控制城南和城西的道路。虎头山沿城西向北梯次而下,又有琵琶山、真武山几个绵亘的山头,像一只粗壮的胳膊从南到西把襄阳抱了个结结实实。襄阳城就坐落在这一条水带和一只胳膊的当中。汉水自不易渡,几座山头又彼此呼应,实在是天赐一处易守难攻的险地。

    《史记》载:“襄阳,上流门户,北通汝路,西带秦蜀,南遮湖广,东瞰关越。欲退守江左,则襄阳不如建邺;欲图进中原,则建邺不如襄阳。如御流寇,则建邺、襄阳乃左右臂也。”这座历史名城乃古战场久争之地。战国伍子胥点将练兵,东汉孙坚跨江击刘表,三国关羽水淹七军,皆在此处。那脍炙人口的“三顾茅庐”故事就发生在城西卧龙冈下的隆中;宋朝忠良岳飞也在此大败金兵;明末李闯王率军起义出师湖广,曾在此建都称王……

    到了襄阳,康泽先察看城郭。那四周城墙高三丈余,墙上雉堞处处,城墙顶宽二丈余;城门厚重,铁皮封包。北门临汉水天然屏障;东、南、西均有宽两丈、深一丈的护城壕环绕。康泽连声称赞:“有山有水有坚城,共军来五个纵队也休想攻下这铁打的襄阳。”

    他随即部署了全区的防务:以战斗力较强的第一六三旅驻防襄阳西北的门户老河口;以第一六四旅驻守樊城;以第一○四旅防守襄阳;以第二十三旅的教导队、宪兵连和新成立的特务营等保护司令部。

    康泽又命令加紧构筑工事。羊祜山、虎头山、十字架山等制高点都构筑了大量碉堡、地堡、交通沟,并在交通要道、火力死角及广阔地带密布地雷,构成能相互支援的坚固防御体系……

    四十四年的人生历程虽然阴气森森,却有独特风光。四十四岁生日虽身处山城,但至尊至上,自有一番天马行空之超然。直到下午三时许,康泽才打道而归。

    襄阳不大,司令官的生日自然是件了不起的大事,消息不胫而走。于是,当地的文武官员、乡绅富贾都来庆寿了。康泽下令大摆酒筵,又邀来樊城的名角儿唱堂会。

    高潮之时,女优为司令官轻抒水袖,吟诵“万寿”。二处的一个参谋匆匆而入,耳语报告董益三:“共军正攻老河口,来势很猛。”

    董益三愣住,顾不得煞风景,硬着头皮向康泽报告。为了稳定司令官的情绪,他谎说已通知作处理了。康泽先是未听明白似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继而点点头。他面上虽还保持着镇静,内里却已经慌了神儿,坚持了一会儿,让堂会草草收场。

    康泽慌慌张张到了司令部,副司令郭勋祺和情报处处长、作战处处长都已在等候。他问明了情况,虽然难以置信,但还是对董益三说:“赶快,赶快报告给白总司令,请他暂时不要来!”

    傍晚时分,康泽终于等到了老河口的详细报告:

    (1)战斗很激烈,双方的伤亡都很大,不是佯攻的性质;(2)共军的口音多属晋南豫北一带;(3)服装有黑色和灰色两种;(4)武器装备比较好。

    郭勋祺说:“攻老河口的部队必是一支野战部队。”

    董益三说:“真是奇怪了。说他们不是野战军,仗不会打得这么猛;说他是吧,也不可理解。突然之间,他们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作战处处长胡学熙面色惨白:“这股共军来历不明,战斗力又很强,我看还是谨慎为好!”

    康泽看看郭勋祺:“副司令,你看怎么办?”

    郭勋祺说:“我看他们是冲襄阳来的。不如把一六三旅撤到襄阳来,一可减少伤亡,二则加强襄阳的防守。”

    康泽点点头:“就这样,下令一六三旅沿汉水南岸向襄阳撤退。”

    第一六三旅从老河口撤出,向襄阳急退。不料半路上突然杀出一支共军,第一六三旅惊魂不定,仓促应付,部队被打得七零八落。

    康泽重令第一六三旅回到襄阳“固守”,但第一六三旅旅长怕部队拼光了,番号被吊销;因此收拢部队后不惜冒抗命之罪,向沙市方向逃窜,一去不复返。

    3

    烈日炎炎,万山顶上怪石嶙峋,半人高的灌木遍山丛生。八九个身穿灰、黑两种军装的人,在这里站了两个多小时。八里之外就是襄阳城。

    一个眼睛不大,个子不高,壮似小钢炮的人放下手中的望远镜,问左右:“襄阳城有些什么远射程炮和重炮?”

    “除八二迫击炮,威力最大的就是八门化学迫击炮了。”

    “嗯,没有远程炮,这就好!”他甩了一把脸上的汗,又问,“敌人大山上的重机枪火力,能不能封锁住我们东西进攻的道路?”

    “几个主阵地上的火力都被下面的小山挡着,不能直接封锁我们的进攻道路。对进攻道路威胁最大的是琵琶山、真武山、文壁峰。”

    他笑着猛击掌:“哈哈……现在康泽算落到我们手里了!”

    他是王近山,三十八岁,刘邓大军第六纵队司令员。这位叱咤风云的战将,在豫北战役中负了重伤,伤愈后重新上场了。站在他身旁的是第六纵队第十六旅旅长尤太忠、第十七旅旅长李德生、第十八旅旅长肖永银,着黑色军装的是桐柏军区司令员王宏坤、陕南军区的第十二旅旅长。

    豫东会战正激烈,突然冒出一支攻襄阳的队伍,这是刘伯承“棋局”中早就埋下的一枚棋子。

    六月初,宛东战役刚结束三天,刘伯承召开纵队领导会议。大家以为司令员要作宛东战役总结,不料一开头他却道:“我们中原区的任务是将战争引向蒋管区,利用敌人的人力、物力消灭敌人的有生力量,并把这个区域变成向东、向南、向西进攻的基地。中原局势形同一盘大棋,敌我双方大军云集,旗鼓相对。但是这盘棋也不是好走的,牵一发而动全身;一着走错,全盘皆输。中原有三山四水,我们依托三山逐鹿中原,把四河变成我们的内河。黄河、淮河已经变成内河。下一步,我们背靠武当山向东南发展。汉水流域是古战场,我们要将汉水变成我们的内河。在刘峙、白崇禧、张治中集团联合防线上,汉水区是其最大弱点。此地既可渡江,亦能入川,且是敌人之结合部,无法弥补。下一个战役即向襄樊、老河口行动,先侦察情况,看准后突然捕捉守敌围歼之!”

    六月十三日,中野下达老河口、襄阳战役的作战命令,计划以第二、四纵队组成西兵团,以第六纵队和桐柏军区主力组成南兵团,由桐柏军区司令员王宏坤统一指挥,于六月下旬向老河口、襄樊发起进攻。这时,华野粟兵团发起了豫东战役。刘邓从战略全局出发,下令暂缓老襄战役,速率第一、二、三、四纵队赴平汉路钳制敌人援军;但是,独独把第六纵队留在唐河地区待命。

    刘伯承及新到任的陈毅率部阻敌,第六纵队司令员王近山心急如焚。大敌当前,为何单单将他们闲置一边?他连电请战,要求拉部队上前线。刘伯承回电:“好好休息。”

    中野第六纵队能征善战,越黄河,打定陶,巧端六营集,苦战羊山,激战汝河,战功赫赫。在国民党国防部的档案里有如下记载:

    刘伯承匪部六纵队,司令员王近山,政委杜义德。下辖三个旅,十六旅旅长尤太忠,十七旅旅长李德生,十八旅旅长肖永银。该纵,长于攻坚,指挥及纪律均佳。匪称之为主力纵队。

    这个情报相当准确,不但摸清了指挥官的名字,连部队的特点也掌握了。不过,第六纵队其实是一支年轻的部队,一九四五年十一月才组建。正由于新,刘邓才抓得多、抓得紧,所以部队的素质、战斗水平提高得极快。晋冀鲁豫解放区的《人民日报》曾发表《向六纵学习》的社论,这是全区部队中唯一获此荣誉的部队。

    第六纵队司令员王近山绰号“王疯子”。他十五岁参加红军,每次战斗总是往前跑,直到当上了纵队司令员,还改不了这脾气;以至每次打仗总有六七个警卫员跟着他,一见他性子来了,就把他往后拖。他的“烧铺草”精神全军闻名:一有硬骨头就抢着“啃”,上来就是破釜沉舟的架势——他曰“烧铺草”,即全豁出去了。久而久之,连毛泽东也知道了他这个“王疯子”,戏谑地称赞:“这个‘王疯子’,疯得有水平呢!”

    刘邓十分钟爱这位战将,他们把他和他的部队留在后方休整,当然是要派上用场的——六月底,睢杞打得最激烈的时候,汉水地区敌人无力顾及,刘邓就把目光对准了襄樊。

    邓小平说:“这局棋,我们要出奇制胜。华野主力在豫东激战,中野主力在平汉线牵着南线敌人,六纵正好出‘边车’袭取襄阳。”

    刘伯承说:“是时候了,就出‘边车’!”

    随即中野指挥部命令王近山、王宏坤发起襄樊战役。

    第六纵队虽是中野的“拳头”部队,但刚从大别山出来不久,人员、武器损耗很大,各旅又留下一个团在大别山坚持斗争。目前全纵只有六个团,连重武器也没有。刘邓提出他们的担心。王近山表态:“今天立下军令状,我六纵坚决打!打得剩一个旅,我当旅长;剩一个团,我当团长;剩一个连,我当连长!”王近山真要被刘伯承的“引而不发”憋疯了。

    “王疯子”并不是草莽之辈。接受任务后,他和王宏坤详尽地分析了敌我情况,精密地运筹之后,于七月二日拿下老河口。七月四日,桐柏三分区部队包围了汉水北岸樊城,其余各部沿汉水南岸逼近襄阳,战役完成了第一阶段。七月六日,战役第二阶段开始。

    打襄阳,刘邓均有指示。刘伯承说:“要多用点辩证法。在一定条件下,最危险的地方往往最安全、最重要。拿下这一点,全盘就得胜了。选择何处下手,要靠自己用脑判断了。”

    邓小平说:“打襄阳要纵观全局,通盘计划。像割肉一样,先割哪块,后割哪块;割肥的,还是割瘦的,心中要有数。”

    从万山看地形回来,王近山就眼不离地图了。一个将领要想在一幕伟大的战争戏剧中充任成功的演员,那么他的第一个要务就是审慎地研究作战的场地,这样他就可能看清敌我双方在形势上的优劣利害。

    两天后,王近山请来了王宏坤和他的几个旅长。他说:“我要破破例,撇开大山,从山下走廊直捣西门,攻破襄阳!”

    王宏坤倒吸了口气,未语。历史上打襄阳都是先夺山,后攻城——襄阳的天然地形是稳当的攻城之道。

    李德生说:“会不会遇到敌人城内外部队的夹击?”

    王近山:“这几天我一直在考虑一个问题——敌人固守依仗的是什么?山。他们正是想用这些山和我们拼消耗、拖时间。若攻山,正中他们下怀。而如果我们撇开山,直接攻城,正如猛虎掏心。敌人猝不及防,大山的火力又够不着我攻城部队。如果敌人下山更不可怕——脱离了工事,不到两个团的兵力,收拾他很容易。”

    王宏坤:“刚才我觉得冒险,但听王司令这么一说,还是有道理的。”

    旅长们对司令员的分析很感兴趣。这几位旅长都是王近山自己选中的,个个既有胆量又有灵气。经司令员点拨,他们马上就明白了他的思路。

    肖永银说:“刘司令员指示我们多用辩证法,说在一定的条件下,最危险的地方往往是最安全、最重要的。从襄阳城防看,主攻西门符合这个道理。”

    王近山笑了:“英雄所见略同,我计划正是主攻西门。”

    李德生说:“攻西门一定要破三关——琵琶山、真武山、西关外的铁佛寺。”

    “好,刀劈三关!李德生,这个任务就交给你十七旅了。”

    尤太忠见司令员考虑得相当成熟,连斩关的部队都定了,忙道:“我们十六旅的任务呢?”

    “有你打的——劈开三关后,分兵两路,从东、西门直破襄阳,迫敌放弃大山。王(宏坤)司令员,请桐柏独立团和陕南的十二旅仍继续攻击凤凰山、文壁峰,造成我继续攻山的假象,牵制迷惑敌人,以收出敌不意、攻其不备之效果。”

    中野指挥部接到王近山“撇山打城,主攻西门”的作战方案报告,很是赞赏。刘伯承满脸是笑:“襄阳已在我掌中了!这个王近山,真机灵!”

    陈毅用扇子敲打着桌子,说:“这个‘王疯子’,还是下险棋的高手嘛!”

    邓小平对部属要求严格,不轻易表扬人,特别是对纵队一级的干部,但此时也道:“王近山有两个难得,一是别人叫苦的硬仗,他能主动要求去打,这是勇;二是打硬仗有讲究,这是谋,二者兼得。”

    中野当即回电王近山:完全同意作战方案。睢杞已告大捷,白崇禧主力被钳制在周家口一线;对南阳王凌云,已派二纵队前往监视和阻击,十天内援军保证到不了襄阳。后顾之忧可完全解除,望按计划加紧攻击。

    王近山命令部队:“襄樊战役不获全胜绝不罢休,不完成三项任务不算全胜。”这三项任务是:第一,抓万名俘虏;第二,缴获化学炮;第三,活捉康泽。

    4

    七月九日,太阳的余晖收尽,月亮还未升起,四门山炮开始攻琵琶山。

    琵琶山不太高,两个高大的碉堡如同一对蟹钳耸立山头,凶恶地踞阻在西关走廊上。浓烈的烟雾中,先锋队用铡刀砍开了岩壁前的铁丝网。

    李德生的阵地指挥所一再靠前,冲锋的命令刚下达,王近山的电话就追来了:“快!快!进攻要猛,不顾一切!深思熟虑是战斗前的事,现在要不顾一切冲上去!在敌人的火力下停止就是死亡!要叫部队像疯子一样,突然压服敌人!”

    三营的战士真像疯了一般,团长苟在合和部队一起冲,如猛虎下山。他们燃起了一堆堆篝火,这是战事进展的标志信号。王近山举着望远镜——刚开始时橘红的信号还在山脚下,二十五分钟后到了山腰,不到一个小时“橘红”上了山顶。

    虽然琵琶山拿下来了,但激烈的争夺战我军付出的代价也不小,第四十九团团长苟在合牺牲了。战士们的刺刀上挑着仇恨,把山头上的顽敌全挑死了。在第十七旅攻琵琶山的同时,陕南二旅、桐柏三分区以攻击和夜摸的技术,先后控制了凤凰山及铁帽山阵地。

    康泽正顾着西面,一看南面又失去两处山头,慌了。南山一丢,危及全城,于是又调兵加强南山。这正中王近山下怀。西面兵力一减轻,攻城部队立即对准了真武山。

    康泽顾此失彼,乱了阵脚。他的本事本来就不在指挥打仗上,这时只觉得脑袋越来越大,越来越沉,忙集合了大大小小的头目研究对策。副参谋长易谦主张出击,老等着挨打怎么行?作战处处长胡学熙坚持只能防守,出击等于白白送命!

    郭勋祺倒是稳得住,翻来覆去一句话:“坚守据点,不准退!”

    吵嚷了半天,对策没拿出来,徒增康泽的烦躁:“别吵了!还是向南京、武汉报告,请求速来援军救襄阳。”

    于是又引来新的争吵。董益三坚持说共军攻城部队一共有五个旅,万人左右。胡学熙说董益三的情报不可靠,攻城部队至少有五六万。董益三火了:“你这是谎报军情!”

    胡学熙冷笑:“好,好。我谎报,我言过其实!你把敌军报得如此少,上面会给你增派援兵吗?报告为了什么?如果不拨援军,情况这样紧急,董处长,你拿出个良策来吧。”

    董益三是情报处处长,他当然要考虑自己的利益:“多报要有根据。不然,上面查下来,我这个情报处长可不负这个责任!”

    康泽自然希望多报,这样可以一举三得:一可以请求多派援军解围;二则既然敌众我寡,如果侥幸打退敌军,可居大功;三嘛,即便打了败仗,城不能守,不属无能亦属无罪。康泽不动声色,挥挥手:“好了。让我考虑一下,报告由我来吧。”众人离去后,康泽把胡学熙报的攻城部队又增加了些数字,急电蒋介石、白崇禧。

    白崇禧一直为自己地盘内有康泽这么个特务头子很不受用,接电后本不想理睬;但想到如果康泽被歼,共军占了襄阳,恰如后院失火,自己的日子也不好过;遂按下怨气,电令康泽:“当即放弃樊城,秘密集中,全力固守襄阳待援。已令七师等部取道来援,因调兵需要时间,务须固守到七月二十二日。”

    李德生率部劈开了第一关,又劈第二关。

    真武山高且陡,明碉暗堡一层又一层。山下有河环绕,名曰檀溪。当年刘备逃离襄阳,跨水而过,说的就是这檀溪。

    此山距城二里,攻城的队伍一发起进攻,康泽即令化学炮向真武山轰击。黄磷弹爆破后产生的二氧化磷滚滚沸沸,顷刻间,攻城的部队窒息晕倒一片。后续部队用湿毛巾勒住鼻、嘴,又往上攻。满山的酸枣树扎破了脚板;头顶上敌机又来助战,投弹扫射。但是,仅用了二十多分钟,部队就攻上山头,摧毁了三十多个碉堡,占领了真武山。

    真武山号称“襄阳城的一把锁”。砸开了这把锁,西门外擂鼓台的工事裸露无遗。据守在此的马团长顶不住,逃进西门。

    康泽闻讯,摔了电话。丢掉擂鼓台,共军很快就会兵临城下。据守南关的部队也在呼喊顶不住。如果都撤下来,还得了?

    康泽不得不杀鸡给猴看了。但是康泽自己不拿这把刀,没有自己的嫡系部队,他不敢。可是他擅长阴谋——

    胡学熙带着马团长来到司令部,说康泽要拿他是问。进了门,只有郭勋祺副司令一人在。郭一副忧虑万端的样子,对马说:“啊呀!你呀你呀,怎么把擂鼓台给丢了?康司令官发大脾气,要严办!他刚出去,一定要把你押起来呢!怎么办?”

    胡学熙帮腔道:“康司令官的脾气我们是清楚的,别看他平时话不多,脾气一发,令出必行!这事要请副司令官想个办法才好。”

    躲在里屋的康泽焦急地等待马的反应。马团长连声哀求:“副、副司令官,我全仰仗您啦!您无论如何得救救老部下啊……”

    郭勋祺着急地在屋里转了几个圈子,看马面色苍白、冷汗四流,才住了脚,道:“办法倒是有,不知马团长能不能办到。”

    “副司令官,您为我指活路,我咋能不走呢?您快说吧!”

    “好。我问你,敢不敢回去,把擂鼓台夺回来?”

    “这……”

    胡学熙说:“康司令一回来,你可就……”

    “妈的!我把擂鼓台夺回来!反正怎么都是死!”

    郭勋祺拍拍马的肩膀:“马团长果然是条汉子!立功赎罪,有种!”

    这出戏演得很成功,但是不但擂鼓台没夺回来,连马团长也被共军“收”走了。

    第十七旅将进攻的目标锁定了铁佛寺。

    这是第三关,也是最难劈的一关。李德生带着参谋长到前沿观察,但见铁佛寺与西门上的敌人成掎角之势,两处火力形成密不透风的交叉火网。若要硬攻,伤亡无疑太大。他们当下决定暂缓攻打铁佛寺,部队从地面转入地下隐蔽作业,昼伏夜出,挖交通沟接近城关。

    王近山又巧施一小计,令肖永银率第十八旅隐蔽北进,突然兵临东关护城堤,建立攻城基地。这样城西、城东、城南就都有了攻城的解放军,给康泽一个“迷魂阵”,使其判断不清解放军攻城的主攻点在何处。

    白崇禧这小诸葛也被王近山迷惑了,他派出飞机侦察,又汇集各方情报,急电康泽:“根据……判断,匪向我阵地西南面攻击困难,损失重大,将转用部队向我东面攻击。除饬空军轰炸浮桥外,希注意加强城东南面之工事及守备。”

    康泽判定攻城部队不会再从西面进攻,急把六千多人的预备队调往南门,以防中断唯一可以与南山据点联系的通路。

    李德生大喜,即率部从地面、地下双路进攻,一举拿下了铁佛寺,扫清西关障碍,劈开了第三关。

    康泽再无法维持这岌岌可危的局面,又向“校长”告急。

    蒋介石正为豫东会战的惨败气恼,康泽的告急又增加了他的忧心。全国战场无一处不成颓势,他寝食不安,心急如焚。他有三怕:一怕共军进关;二怕共军过江;三怕共军入川。而襄阳要冲既可渡江,亦能入川,此战略基地绝不能再出意外。蒋介石一面调集南北大军急援,一面给康泽发了一封长长的电报安抚。

    康司令官:

    十一日电悉。南北两方援军最迟于二十日前赶到襄阳,中正负责督促,勿念。至于电中所述匪部装备与战况,以余判断,认为危险期已将过。匪逼至襄阳外围各据点,激战恶斗已达数昼夜。匪部攻势之损失,将比我军伤之更大。而且对方作战皆无后方弹药之接济,照屡次战役之经验,匪部弹药不能持续三日至五日时间。尤其各种炮弹之补充会更为缺乏。在过去数日之激战,其枪炮攻势虽甚凶猛,但其炮弹必因争夺外围山地消耗将尽。何况山炮之威力,并不能轰破我坚固城墙耶!故此次如我决心退守城内,集中全力防御匪部来之办法,则必能击退匪部,确保安全;有时且可乘机转为攻势,歼灭疲乏之残匪。何况有我空军昼夜前来助战,非匪之所能及也。唯此全视主将之智勇与决心而定。历来革命苦战之役,当军民惊慌失措之际,独赖元帅指挥若定,则过一时期必转危为安,一般军民亦不知其所以然也。吾弟经过此番风浪,渡过此一难关,以后不惟胆识可以因之大为长进,而且立名成业亦起于此也。只要信赖余言,坚忍镇定,匪虽凶横,其如何乎。弟以为如何?

    中正手启13日

    蒋介石电中所指南北两方援军,其北路即张轸所率的第十八军第二十八、十、八十五师。他们接到蒋介石侧援襄阳的命令,行动倒是不慢。但刘伯承早已料到蒋会有此举,而以主力部队将张轸部阻于上蔡、商水地区。他们连平汉线都不能过,更不用想接近襄阳了。南路援军即白崇禧派出的第七、二十师。这两个师驻扎确山,若遵蒋介石令“应取捷径,昼夜兼程”,七天即可到达襄阳。但白崇禧不这么认为。刘伯承用兵“诡诱”,一路上定会设下无数关卡、陷阱。所以他决定不让他的第七师冒此风险,而是“以迂为直”,绕道而行,取国军控制区为行军路线,以防刘伯承“围点打援”。

    康泽读了蒋介石那封长电,顿时思路清晰了不少。他考虑,反正共军已围住了东关、西关,南山再守也没什么大作用,即按蒋介石“集中全力退守城内”之电令,于七月十四日下午将南山守军全部撤进城内,紧闭四门,固守待援。他并不知,他翘首以待的援军一路被阻动弹不得,一路还在绕着远道走。

    大势已成。

    刘伯承高兴地说:“战役关键已过,下面该起网捉鱼了!”

    中野指挥部命令:“襄阳攻城部队于七月十五日二十时三十分对襄阳发起总攻,破城歼敌,一定要获全胜!战法上,攻城的指导思想是集中绝对优势的兵力,钳形突击。重点在西门。”

    5

    王近山部署:“第六纵队于西门实施主要突破;陕南第十二旅、桐柏军区第二十八旅分别从东北角和东南角攻城、各部会合地点为杨家祠堂康泽司令部。”

    王近山把纵队的三个旅全集中于西门外和纵深线上;全纵队拥有山炮、战防炮、迫击炮共二十二门,也全用于西门。二十二门炮加上二十七挺重机枪编为四个火力队,再配上三路纵队的重兵,可谓无坚不摧了。

    刀劈“三关”的第十七旅旅长李德生担任破城指挥员。他带着副旅长一直深入最前沿,详尽地观察之后,将敌人城上的地堡、炮楼、火力点绘成平面图,编上号码;再根据攻击目标及自己部队的火器性能一一分工对号,一个周密的作战方案出来了。

    王近山摸着没有胡子的下巴,笑了:“哈!你这个李德生,挺科学的嘛!”

    生着阔阔脸膛的李德生此时三十刚出头,他愣愣地回答:“刘邓的兵嘛!”此话很中肯。无论是王近山,还是李德生,他们的部署、战法都体现了勇、猛、准,是典型的刘邓部队战斗作风。

    炎炎盛夏,城外严严密密围着重兵,襄阳城内二个旅猬集一团。坐镇杨家祠堂指挥部的康泽晚饭喝了半斤老白干,大汗淋漓,却令卫兵紧闭门窗。

    康泽在给“校长”的复电中表示,“职当仰体座训,坚忍镇定,团结军民,严明赏罚,誓以不成功便成仁之决心,期达固守待援之使命”。他时时期盼援军顷刻到来,越盼越心焦。“只听楼梯响,不见人下来”,难道真要等到“校长”来电中所说的“最迟”之日七月二十日?据现在的情形看,襄阳城又怎能坚守到二十日?

    门开了,胡学熙轻手轻脚走进来:“钧座,城外静得很。”康泽不语。胡学熙怕司令官热出毛病,伸手欲推窗。

    康泽喝住:“不开!”

    他转身又要去掌灯,康泽又是一声:“不点!”

    胡学熙正不知所措,郭勋祺走进来。胖子怕热,进门也要开窗。胡学熙指指康泽,连连摆手。郭勋祺走近康泽:“司令官,城外没有动静,不妙啊!”

    跟在郭勋祺后面进来的副参谋长易谦说:“会不会是共军今晚要攻城?”

    话音刚落,屋里所有人只觉得头嗡地一下,似乎屋顶、四壁都向他们挤拢来。就在此瞬间,大炮齐鸣,震天动地。

    易谦惊恐地喊:“真的攻城了!”

    郭勋祺对着窗外冲天的火光,骂道:“妈的,老子还没见过这种阵势,疯了!”

    胡学熙说:“上当了!共匪攻的还是西门。”

    巨大的轰鸣吞没了一切声音。康泽指着胡学熙,嘴唇翕动。胡学熙走到他跟前,俯身下去。“快!快问问西门怎么样!”

    胡学熙摆摆手,凑到他耳边说:“啥也听不见,等炮火减点儿势头再问吧。”

    窗棂咯咯作响,地面簌簌震颤,幽暗的室内被炮火照得时而雪亮,时而橘红。炮火持续了二十多分钟,接着是激烈的机枪声。

    胡学熙终于要通了西城守军的电话。城防仍在,只是形势很紧。康泽看看郭勋祺,口气很婉转:“郭副司令,你看我们两个,哪个到西城看看去?”

    “当然,当然是我。”郭勋祺带着胡学熙出了司令部,走到十字路口,听到不远处有枪声,一惊,忙同西城联系。据报西城门被打开了一个小口,进来一部分共军,人不多,几十个。郭勋祺命令:“组织力量,拼死堵住!进城的共军一个也不能让跑掉,全部消灭!”

    胡学熙问:“郭副司令,还到前面去吗?”

    “再往前走走吧,西门一攻破就全完了!”

    康泽在司令部等消息,见跌跌撞撞跑进一个人。此人一见康泽,浑身筛糠,号啕大哭:“报告司令官,我该死!该死!我把炮丢了,我的炮全丢了呀!他们的人不知从哪里来的……”

    化学炮连连长的报告如五雷击顶,一下子把康泽击蒙了。这可是康泽对付攻城共军的一张王牌。没有化学炮,这怎么得了?康泽立刻命令易谦:“赶快!赶快派人夺回来!一定要夺回来!快,赶快!”

    派什么人?只剩下一个特务营了。那也得去,化学炮是康泽的命根子。

    特务营奉命而去,结果非但化学炮没有夺回来,连特务营也给“搭”进去了。

    郭勋祺、胡学熙仓仓皇皇回到司令部。“西门完了。”郭勋祺似乎用尽了平生的力气,瘫坐在椅子上。

    胡学熙用电话联系南城,开始说顶不住了;再联系,电话已经中断。除了司令部范围,外面的一切情况都不明了。

    康泽让卫士掌灯,用颤抖的手拟了急电,分发蒋介石、顾祝同、白崇禧;襄阳已陷,我已尽最大努力,现仍集中最后力量固守核心工事,待援!

    康泽心灰意冷。援!援!援!都说来援,谁派的援兵都没到,再求再催又有什么用?他冷笑一声,把刚拟好的电文稿伸向烛苗。郭勋祺一把夺了过来,让人赶快发出。

    听着一阵松一阵紧的枪声,几个人都明白即将到来的结局。郭勋祺说:“我到碉楼去指挥!”他提着枪走了。碉楼自然是最安全的去处。他打仗到底比康泽有“经验”,知道什么时候该到什么地方去。

    易谦水性好,能口噙一根长麦秆儿在水中潜游。襄阳大势已去,为了保命,他准备趁乱溜出城,但出司令部时却很有一番临危不惧的“大将”气度,对康泽说:“司令官,不要着急,我到外面去查一查。”

    不知康泽听到没有,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风光了几十年,康泽没想到要栽倒在这个偏僻的小城。就自己这一身血债,落入共军手里,必死无疑。他打了个寒战,猛地站起来,头一沉,趔趄了几步。胡学熙连忙扶住,命令卫士:“快扶司令官回去休息。”

    “不!我去坑道。”司令部所在地是一所四周不接民房的旧式祠堂,四个角筑有十分坚固的两层碉楼,大院中心筑有更坚固的三层主碉楼。司令官、副司令官的住室与中心碉楼有坑道相通。康泽认为这秘密坑道最安全,所以要进坑道,临走还吩咐卫士给他找一顶钢盔。

    到了午夜,城东南方向连续升起红色信号弹,弹头闪着耀眼的光,孤线正指中心碉楼。胡学熙立即要通了郭勋祺的电话:“副座!共军有信号指示,怕是要开始攻司令部了!您快来指挥防守吧!”

    “深更半夜指挥什么?等天亮再说吧。”

    胡学熙急了,知道找司令官也无用,又不能就这么束手待毙,跑来跑去,热汗冷汗出了一身又一身。他弄了两辆十轮大卡车,下令朝油箱射击。汽油着火,两辆十轮卡车喷起熊熊烈焰,照亮了幽幽的夜空。保卫司令部核心工事的部队借着火光照明壮胆,拼命地组织反扑。

    襄阳城四门全部突破,第六纵队接到刘邓指示:“康泽只能活捉,不能抬来!要活的!”

    中央军委得到突破襄阳的报告,专电告:战斗中注意搜集敌之密件,对二局工作甚有用。

    王近山对旅长说:“康泽是国民党的中央常委,大特务头子。从他这里得到的情报、密电、密码,格外有价值。要活捉康泽!康泽司令部内所有的资料,一张纸片也不能漏掉!”

    七月十六日晨,主攻康泽司令部的第十八旅第五十四团实施迫击炮、火箭炮轰击。碉楼上的守敌依仗着坚固的防御设施,顽强抵抗,使进攻的步兵几次未能冲上去。正面进攻不利,纵队的山炮也拖不进城,无法摧毁坚固的围墙工事。第五十四团参谋长张伯英带着几个连长,围着这个矩形的核心据点动脑筋……

    天刚亮,一夜未合眼的作战处处长胡学熙就死叫活叫地把郭勋祺叫出来。郭勋祺有早晨用凉水洗脚的习惯,此时也顾不上了。

    胡学熙说:“我刚才到碉楼顶层看了,城墙、城内几个据点都挂上了白被单。我们彻底完了,就剩下这巴掌大的一块啦……”

    郭勋祺未接话茬,走到司令部正厅门前,对守卫司令部的部队喊道:“兄弟们!我们的援兵马上就到了!凡是拿起枪保卫司令部的,一律重赏关金券十万元。”

    他命人抬来了一大箱新印的关金券,当众开箱。开始还点数,发到后来索性让大家随便拿了。

    康泽戴着钢盔从坑道走出来,很反感地皱着眉头,径直走进正厅内。

    来了两封电报。一封是蒋介石的:

    吾弟未经过大仗,这次在襄阳同优势敌人作战,可磨炼胆识。

    康泽随手烧了电报,望着灰烬苦笑。另一封是白崇禧的:兄等坚决忠贞,至深感佩……正督促空军日夜支援。陆军七师、二十师日夜兼程驰援,中巧(十八)日可进至宜城以北地区。务盼督率坚守。只要最后有数个据点在我手中,即襄阳并未失陷,只等达成光荣任务矣。务饬在房顶院墙脚多开枪眼,加厚其上面之掩盖,多设掩蔽部……以利坚守为要。

    “屁话!”康泽大骂,嚓嚓几下子把电报撕得粉碎。

    炮火已经蹿到院子里了。康泽起身往门外走,与几个卫士撞了个满怀。卫士报告:“司令官!共匪已经……”康泽一声不吭,夺门朝坑道跑去。

    攻击的炮火开始还不太激烈,一会儿就铺天盖地了。炮声间歇,四面八方都有共军喊话。顽抗的士兵的精神被彻底瓦解,整个司令部都在动摇,军心完全崩溃。第三处一科长摔下帽子,大喊:“我们要投降!我们不能为他们送命!他妈的!他们发财,在南京享福,我们为的什么?”

    一呼百应,几百人随着喊:“我们要投降!我们不打了!”

    有人喊:“董处长去见司令官!”

    众人用四川话应:“要得!要得!”

    董益三和胡学熙一前一后走进坑道。

    康泽头顶钢盔,盘着双腿,老僧般席地打坐。他看到董益三、胡学熙,动也不动。胡学熙后退一步。董益三也被司令官这种样子弄得心里毛毛的,但还是硬着头皮,俯下身,在康泽耳边低声道:“外边的攻势已经开始。我们的官兵从昨天到现在没有吃饭,没有睡觉;机枪子弹都打光了,几支步枪是抵不住的。大家要求放下武器投降,推我们作为代表报告司令官,请您决定。司令官看怎么办?”

    康泽未抬眼皮:“你们跟副司令官说去。”

    董、胡急忙奔至碉楼,还未开口,郭勋祺先道:“你们不要说。我知道,援军马上就到。要兄弟们坚持,坚持就有办法。”

    话音刚落,院子里就有人喊:“共军进院子啦!”

    “不打了!投降!投降!”

    三人拔腿就跑。刚钻进司令部,郭勋祺、董益三就被蜂拥而入的解放军活捉了。

    一批批放下武器的敌兵举着手走出碉楼、坑道,就是没有康泽。第五十四团团长急了:“必须抓到康泽!抓不到这个特务头子,就不算完全胜利。找!挖地三尺也要把他找到!”

    司令部各隐藏处、坑道里外搜了好几遍,还是没有找到康泽。

    “再搜!没有活的,也该有个尸首!”第六纵队打扫战场的部队又开始寻找康泽。战士们的口袋里都有一张康泽的油印画像。

    副教导员要秉仁想了个办法——寻找认识康泽的俘虏。他问到一个长得很清秀的青年士兵:“你认识康泽吧?”

    “我……”

    “你是干什么的?”

    “我……我是康泽的卫士。”

    “你不要怕,带我们抓康泽去。”

    这个卫士叫傅起戎,他战战兢兢地带着搜索小分队来到通向各碉堡的地道口,说:“可能就在这几条坑道里。”

    坑道阴湿狭窄,小分队用一支五节电池的大电筒照明,找了三个来回,还是没有发现康泽。

    “翻尸体!”又搜。坑道里横七竖八地躺着一具具尸体。翻到一个通往碉楼的拐角处,发现有个暗洞。战士们用刺刀挑开挡在洞口的尸体,正要往里挑,一条满是血污的胳膊突然伸起来——他的双腿上横压着一具死尸,脊背下枕着一具死尸。这是一个藏在死尸堆里的活人。

    傅起戎走近,惊叫“哎呀”,拔腿就跑。

    要秉仁抓住傅:“他是谁?”

    傅起戎浑身哆嗦:“我……我不敢见他……他……就是康泽!”

    战士们把这具“活尸”抬出坑道。康泽上身穿着绿衬衫,下着短裤衩,光着一只脚,浑身上下涂满了尸体上的血污。他一动不动,推也不动。

    “再装死狗,老子用刺刀捅你!”一战士喊。

    康泽睁开眼,慢慢爬起来。看他那一身血污,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要秉仁让人端来一盆水,让他洗。康泽一见水,端起盆子就喝。

    一代枭雄,如此收场。

    七月十六日,襄阳战役结束。邓小平说:“襄樊战役的胜利,其政治意义不亚于军事价值。”

    中野对参战部队的表现甚为满意。尤其是王近山和他指挥的第六纵队积极求战,勇担重任,大智大勇,对战役全胜起了重要的主导作用。刘伯承说:“襄阳战役极似打篮球,双方互相牵制,以一人乘机钻隙投篮。”

    七月二十三日,中共中央发来贺电:

    庆祝你们在樊城战役中歼敌两万余人,解放襄阳、樊城、老河口等七座城市,并活捉蒋法西斯特务头子康泽的伟大胜利。这一汉水中游的胜利,紧接着开封、睢杞两大战役胜利之后,对中原战局的开展帮助甚大。尤其是活捉康泽更给全国青年受三青团特务迫害者以极大的兴奋。尚望继续努力,为彻底解放中原而战。

    襄樊战役之后,华野发起济南战役,使华东、华北、中原三大战略区连成一片。中野、华野两大主力完全控制了中原和华东战场的主动权。国民党已经完全丧失了进攻能力,逐步以徐州、武汉为中心,收缩为刘峙、白崇禧两个集团。至此,中原逐鹿,鹿死谁手已见分晓。

    紧张、激烈、辉煌的中原会战影响之深远,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这样说:它是即将开始的规模更大的战略决战——淮海战役的序幕和一次成功的实战演练。

    毛泽东兴奋地打着手势,左手握拳,夹着烟卷的右手从左拳上划过去,越过拳峰:“解放战争好比爬山,现在我们已经越过山坡,爬过山顶。最吃力的阶段已经过去,战争形势的新转折已经到来了!”

    6

    中原会战的失败震动了南京的国民政府。军界中,稍微敏感一点的将领都惶惶然,感觉到了那逼人而至的不祥预兆。

    八月初,蒋介石主持召开“三年来戡乱检讨会”。这是一次大型的军事检讨会,国民党军界高级将领何应钦、顾祝同、白崇禧、林蔚、汤恩伯、杜聿明、黄百韬以及海、空军总司令、联勤总司令和国防部高级官员共一百二十余人参加了会议。

    八月三日上午九时,会议在南京国防部大礼堂正式开始。蒋介石身着戎装,胸前佩挂国民党最高勋章——青天白日勋章和杜鲁门赠他的一枚勋章,表情肃穆。他举目环视大厅里上百位将领,目光里涌动着一种复杂的情感狂涛,良久,开始致开幕词:

    “过去三年来剿匪军事,我全体官兵牺牲奋斗,固然有若干成就,但就整个局势而言,则我们已无可讳言的是处处受制,着着失败;到今天不仅使得全国人民的心理动摇、军队将领的信心丧失、士气低落,而且中外人士对我们国军的讽刺诬蔑,令人实难以忍受。自从总理领导革命以来,绝没有经过这样危险的时代,也从来没有遭遇这样的耻辱。诚然,我本人应负主要责任。但是国军将领委靡不前,没有克敌制胜的旺盛精神,以致上面的任何战略战术都失去作用,都不生效力,也是一个原因。你们各级指挥员万万不可有失败主义、悲观情绪。现在我们无论海陆空军、交通运输,以及政治经济社会各方面的力量,哪一样不是超过共匪若干倍?共匪有哪一样够得上与我们相比?我们为什么要动摇信心,自甘失败呢?我个人蒙受如此的奇耻大辱,仍然要百折不回,继续奋斗,毫不灰心,毫不气馁。

    “本来抗战胜利后,我个人的事业就可告一段落。但是我担心你们搞不过共产党,不是共产党的对手,会生活不下去,没有饭吃。为使党内同志和广大官兵能有生存权利,我才被迫勉强带领大家干。谁知我军许多将领信心不足,作战屡次失败,很不争气,使我非常为难……但我既已负起责任,就一定为党内同志及官兵生存而奋斗到底。望大家不要辜负我的期望,发愤图强,努力奋斗!”

    一片掌声。有些人眼睛湿润,被总裁发自肺腑的悲凉激愤深深感动。

    但并非人人为之感动。他把两年来军事失利的原因归咎于前方各将领贪污腐化、贪生怕死、指挥无能,而对于统帅部在指挥上的失误则虚晃一枪,不作检讨,这就不能不引起一些将领的反感。

    第二天,国防部部长何应钦作军事形势报告。谈到兵员、武器的损失情况,尽管遮遮掩掩,他也不得不承认:“两年来,我军损失兵员共三百余万人,步枪一百万支,轻重机枪七万挺,山炮、野炮、重炮一千余门,迫击炮、小炮一万五千余门,还有大批坦克、汽车、通信器材和各种弹药无数。”

    当何应钦坦率地,也是第一次把国军失败的真实情况公之于众时,诸将领瞠目结舌,心弦颤动。

    接着,白崇禧在大会上作长篇发言:“我们应有勇气承认在戡乱战争中遭到的一连串的失利,而不能自欺欺人,讳败为胜。此数月来,吾人受到的重大挫折有宜川一战,胡宗南的刘戡部五个师全部被歼。其次是洛阳一战,邱行湘被俘;豫东一战,区寿年兵团的六个师和黄百韬兵团一部九万余人全部损失;老襄樊一战,康泽被俘,战略要城襄阳丢失。回顾抗日战争后剿共军事开始的时候,我们实力以五比一的绝对优势超过共军。何以不到两年,战略上的主动权就从政府方面转到共军手中?吾人必须虚心检讨自己的缺点,自上而下彻底改正,戡乱前途,庶其有豸!”

    接着,白崇禧又提出六条“戡乱”建议,其中有一条是专门对着蒋介石来的。他愤愤地说:“统帅部应尊重各级指挥系统的权力,上级不能超级指挥,下级不应越级报告与请示!”

    全场掌声大作,热烈拥护。蒋介石微笑着,也拍了两下手,回到官邸就大骂白崇禧“居心叵测”。

    这天,蒋介石又看到了第九十三军军长盛家兴的书面发言。盛家兴称:“共军军民一致,尊重人民利益,纪律严明,对我军情况明了,战术灵活巧妙,战斗力强,牺牲精神旺盛。国军应效法共军,不妨碍人民利益,争取民众,才不会成为聋子、瞎子。要效仿共军经济公开、爱惜士卒、纪律严明,才能提高士气;要学共军加强侦察、灵活运用战略战术、坚决进攻,军官冲锋在前才能提高战斗力……”

    蒋介石勃然大怒:“娘希匹!搞这种东西纯粹是长他人志气!这个盛家兴,他在精神上早已成了共匪的俘虏!”

    蒋介石旨在给将领们打气,使其振作精神,以期挽回败局。白崇禧转移目标,盛家兴又大长共军威风,自然他要动怒。以后几天,他给会议定了调子,不许再出现“偏颇”。

    在黄百韬报告了豫东战役经过后,蒋介石训话说:“我认为共产党阴险暴戾,深刻精到,机警疑忌,严密笃实,并没什么了不起,只不过懂辩证法。你们以后对辩证法要好好研究,才能对付他们。这次我发一本‘辩证法’给你们,希望你们回去认真研究。”

    果然一人发了一本“辩证法”,是黑格尔的书。盛家兴发牢骚:“说我的精神已成俘虏,他一会儿让我们学共产党交党费,一会儿号召我们学辩证法,又作何解释?”

    时任国防部第三厅厅长的郭汝瑰说:“想学也没学对。共产党学的是唯物辩证法,老头子发给咱们的只有‘辩证’,没有‘唯物’。”

    大家窃笑。

    会议期间,郭汝瑰把一本共产党东北野战军印的《目前的战略问题》附在文件后面呈递给蒋介石。蒋介石不知道这本小册子是毛泽东《中国革命战争战略问题》和《论持久战》的节选本,阅过感到“很高明”,遂批上“印发”二字,作为大会学习材料。与会者中有人读过毛泽东的那两本书,翻开发给的《目前的战略问题》,目瞪口呆,惊愕地窃语:“这简直成了毛泽东主义的学习大会了。”

    大会后期主要是研究对付共产党的策略。会务组把对付策略编成对答形式的册子,下发各小组讨论、学习。这些策略都未经缜密深入的研究,仅凭参谋们的臆想逐条写几句话即是。如“打破以农村包围城市”对策,答案是“把农民争取过来”。

    如此滑稽,令人耻笑。有的人在此条上批语:“如果能把农民争取过来,仗不用打就胜了,战争也根本不会发生了。”

    如此这般,会议至八月七日结束。

    蒋介石在闭幕词中极力号召将领们“发扬国民革命精神”,“我们奋斗之目标在于如何打破困难,如何消灭敌人,如何完成建立三民主义新中国之使命!如果不向这个方向去做,而仍如过去一样因循苟且,令不行禁不止,胜不庆败不救,腐败堕落甘于暴弃,即便没有敌人,我们也将遭遇天然的淘汰。”

    蒋介石深为国军将领三年来被俘之多、气节之短而倍感耻辱,他鼓励将领们“成仁”;“我军将领应该坚毅果敢,杀敌立功;倘若不幸失败,就应光荣地‘成仁’。被俘是最可耻的事,与其生而辱,不如死而荣!”

    蒋介石此时不会想到,这是他在大陆召开的最后一次全面的军事会议。

    7

    一辆美国吉普车开进河南宝丰县的皂角树村,停在村口的一株大皂角树下,等候邓小平上路。

    月光很好,沉睡的村子静静地沐浴在水一般的月色里,只有中野指挥部的这座院落里还亮着灯。

    邓小平将到西柏坡参加中共中央政治局会议,临行前他们做了彻夜长谈。直到三星落尽,东方泛白,三人才走出房门。

    一声高亢的鸡鸣像一声领唱,引发了村子里此起彼伏的啼鸣。

    陈毅:“好雄壮的大合唱!

    刘伯承抬头望了望黎明的天空,未语。

    邓小平吟道:“雄鸡一唱,东方即白。征程漫漫,任重道远!”

    陈毅:“小平同志也有诗兴喽!同志哥儿,等革命胜利了,我们组织个诗社好不好?”

    邓小平:“一言为定。”

    刘伯承:“小平此一去回来,必然带个‘大动作’。”

    陈毅:“看样子,我们很快就要喝到长江水了!”

    三人握别。吉普车在曦光中渐渐远去,刘伯承、陈毅还站在皂角树下。晨风阵阵,撩动着他们的衣襟。太阳在东边露出了脸,中原大地又是一个晴朗的天。

    决定中国前途和命运的辽沈、平津、淮海三大战役即将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