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月色撩人的美妙夜晚。胡宗南坐在西安东仓门私人官邸窗前,铺开雪白的信笺,心潮起伏,久久不能平静。醉人的春风不带一丝硝烟,吹拂着这位52岁男子新浴的头发。不远处时断时续飘来一首缠缠绵绵的曲子,是谁家留声机发出来的。可以想象那歌声不知从哪一扇没有关严的窗户向外泄漏,歌声中夹杂着放肆的笑闹和浅浅的哀告,接着是呓语般呢喃,轻浪一般的风荡漾着,歌声藕断丝连、如泣如诉……

    胡宗南做了个深呼吸,手中狼毫在砚台上辗转反侧。终于,他在信笺上写下“霞翟吾爱”四个字。他突然鲜明地感觉到自己开始厌倦了“单身贵族”生活,决心跟戴雨农给他留下的叶霞翟结婚,而且趁热打铁,喜期就定在一个月后。

    胡宗南给叶霞翟的情书还附带着一件绝密公务。那是他几个月来酝酿于胸的一桩心事,即计划将延安县更名为“宗南县”。日前,他曾授意陕西省参议院弄了一个提案。但他明白,这等“千古流芳”的事,没有上层内线人物鼎力相助,十之八九是要落空的。于是,胡宗南把它放在求婚议题上一并提出,希望即将成为夫人的叶霞翟出面找找军统老关系,搞点公关。即便没有功效,也使攻克延安这一成就,在老头子心中发挥到极致。

    信写完了,胡宗南仍了无倦意。这次专门从“前线”赶回西安,是参谋长盛文的安排。按照国防部和司徒雷登特使的电令,庞大的中外记者团几天内就要抵达,接待工作事关大局,他觉得有许多细节要亲自交代方可踏实。比方说王超凡找来的那个湖南籍戏子,都说万无一失,他叫去只问了几句话,就露出马脚。那人一口国民党腔调,根本不像共产党,更不用说冒充共产党的旅长。胡宗南越想越生气,心里愤愤地骂道:“这群不中用的东西!”大概正因为如此,盛文在西安召集长官部处长以上的人开紧急会议,专题部署记者团的接待事宜,胡才下决心丢开手头一大堆军务,亲自赶来过问一下。

    其实,胡宗南“过问”也只是象征性的。他除了喜形于色地向大家报告“共产党军队主力终于找到了”,便是盛气凌人地宣布:“为了诸位的利益,也为了党国的声望,此次接待新闻界人士务必慎重准备,有信口雌黄泄露军情者,军法论处”!此外,再也无话可说。至于记者团来了,是先参观延安还是先在西安活动,是分散考察还是集中统一行动等,一应具体细节安排全都交给秘书处长赵龙文去操办。赵被称作胡宗南的“智囊团”团长。在胡的身边,与熊向晖一样受到器重。他竭力主张把记者们拉到延安进行“实地考察”,认为这样做更有利,“第一,记者们到了延安,本身就说明共匪老巢已在我手中;第二,眼下延安是两军交战的前方,在那里编点情报比在西安要便利得多,不用担心会露出破绽……”

    正在西安家中小住的整二十七军军长周冕,也参加了盛文的这个会。此时,他气壮如牛地站起来,说:“既然中共首脑机关都给打垮了,扩大一点战绩算个啥?不要脱裤子放屁,多事!”姓周的这一炮放得大家灰心丧气。过了好一会儿,绥署第一处处长刘庆曾才慢悠悠地建议,搞一个“战绩陈列室”。顺着他的话把儿,新闻处处长王超凡也别出心裁,要求设立若干个“战俘管理处”。最后焦点落在钱上。因为仓促,刘庆曾和王超凡谁也说不出具体数目,商量老半天,还是赵龙文大包大揽表示实报实销,并当面让胡宗南点头,才算完事。

    西安会议不痛不痒地结束了,胡宗南立马打点回延安。这时,解放军各部队已全部占领指定的攻击阵地,神不知鬼不觉。不同的是,羊马河设伏的二纵队、教导旅和新四旅,关闭了所有电台,阵地上悄无声息;而一纵三五八旅、独一旅,则大张旗鼓与敌接火射击。牡丹川、云山寺一线望不到边的黄土塬上,国民党军9个旅、计80000多兵马,在董钊统一指挥下,由东南朝西北,顺着山沟和沟渠,铺天盖地拥向一纵阵地。

    一场异常激烈的搏杀,在长达几十里的宽大正面上,大规模展开。霎时,雨点般的炮弹落到山顶一纵防御阵地,爆炸时所掀起的尘土,弥漫了整座山头。土坷垃被抛到半空,又高高地落下来,砸在战士们身上,噗噗作响,但大家谁也不动一下。纵队有令:节省子弹,近战歼敌。战士们死死盯住敌人。敌人蝗虫般地漫山遍野,密密麻麻,一步一步逼近前沿,300米、100米、50米……

    “打!”指挥员一声令下,机枪、步枪、手榴弹先后响起来。国民党部队阵脚顿时大乱,他们置身在半山腰,无遮无拦,子弹和手榴弹从高处往下倾泻,几无招架之势,敌人成片地倒下去,尸体在山坡上滚动着。侥幸活命的,哪敢再往上冲?个个抱头鼠窜。

    “主力”就得像个“主力”的样子,张宗逊战前一再给部队强调这一点。一纵队的根本任务,是要将敌人牢牢吸引住,让他们作出错误判断,认为共产党军队主力就在瓦、蟠大道以西。

    “绝对不能让敌人知道我军的作战意图!”张宗逊跟几个旅、团长们说,“你们都给我想想办法,把战士们发动起来,闭着眼睛放枪是不行的!”

    刚上任不久的七一四团团长任世鸿很会动脑子。战斗准备阶段,他把全团指战员都拉上去挖工事,不管一梯队、二梯队,也不管是炊事员还是养马的,统统出动,一个战士起码挖三个人的掩体,一个打,两个给敌人看,多多益善。任团长还精心设计了撤退路线、抵抗时间,规定每个阵地上打退敌人的次数。任务量化之后,他还特别讲究“度”。一个阵地抗久了,部队牺牲太大,不行;而抗的时间太短,又完不成任务。他说:“恰如其分是指挥员的本事!牵不住敌人不行,抗不住敌人也不行,这就得靠动脑子,掌握‘度’数,用巧劲,光靠拼消耗打胜仗,那有啥出息?!”

    牺牲是必要的。否则,敌人怎么会产生跟共产党军队主力交锋的错觉?张宗逊和廖汉生一开始就要求部队,拿出一副与敌人决战的架势,正儿八经同对方争夺山头,好像特别看重一寸一尺的得失。往往一个小山包,也要得而复失、失而复得,拉锯似的折腾好几个来回,双方都付出很大代价,才肯放弃,转移到下一个新的阵地。如此这般三番五次冲击,三番五次的代价,交替掩护、节节抗击,把敌人每天前进的尺度,紧紧控制在5到10里地的标准上,使得他们始终不能脱离蟠龙和瓦窑堡以西地区,因而羊马河地区才好从容下手。

    胡宗南被“共产党军队主力”的出现冲昏了头脑。从收到董钊第一份战报起,他便改善了胃口,有时也能睡个踏实觉了。在胡看来,只要共产党军队敢于亮相,就决逃不脱自己的手掌。从西安回来的那天晚上,他就叮嘱董钊:“共产党军队主力既然找到了。就得抓住不放。如果再让他们从手心里溜掉,军法无情!”随即命令由青化砭北上的整一军五个旅、由蟠龙出动的整二十九军三个旅,向西猛推,同时也催逼瓦窑堡的一三五旅“火速南下,万勿延误”!这个如意算盘要真的敲响了,被认作“共产党军队主力”的一纵部队,恰好被围在中间,插翅难飞。

    率先发现“共产党军队主力”的董钊,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他几乎每隔两个钟头就要兴奋地向胡宗南报一次捷,一再表示要“一洗多日来的耻辱”,叮嘱胡宗南耐心静候佳音。与此同时,他还乘机在刘戡面前耍起威风来,将胡的“训示”原封不动地扔到刘戡头上,并且居心叵测地把“军法无情”四个字说得格外不中听。

    刘戡也不是省油的灯。此人说话常常流于油滑,见董钊得意忘形便回道:“放心吧老兄,鄙人姓刘,不姓‘溜’。”

    这句话暗含讥讽,却天衣无缝。董钊在既往作战中某些不光彩的细节,经这一戳,隐隐作痛。他再不好多说什么,只得亲临所属的五个旅前线,分外尽心地督战,努力不让小辫子给刘戡抓。

    此时此刻,胡宗南如何“耐心”得了!阅完董、刘二人的战报,他将熊向晖准备的那几本小说拾起来胡乱翻了几页,看不进去,又扔到一边。再拿起来翻几页,还是看不进去,再扔到一边,心头总有千万双小手在那里抓啊挠啊……

    熊向晖恰到好处地出现了。他除了给胡宗南送来几份精选出的绝密文件,还带来一个好消息,说刘庆曾和王超凡连夜抓到2000多名老百姓,成立了个什么“爱国青年招待所”,并给这些人编成大队、中队和班,每人发顶毡帽,因为工作卓有成效,老百姓都很配合,所以让记者团参观“战俘”的问题不用发愁了。

    胡宗南还以为什么“好消息”,一听是这个,好心情打了折扣。但毕竟是件令人挠头的事有了点眉目,多少聊以自慰,便问熊:“那个‘共党旅长’怎么样了?”

    熊向晖告诉他说,还在那里背王超凡给他编的台词。

    胡宗南气咻咻地骂道:“王超凡真笨,弄那么个东西,软绵绵的像只老猫,哪像共产党的旅长!共党旅长态度应该强硬,讲话要骂娘!”

    熊向晖笑:“王超凡委屈得很,他说胡先生讲过,对共产党不要骂娘。”

    胡宗南急得涨红了脸:“不是要他骂共产党,是要他骂我们,骂得越凶越像,越往上骂越像……好了好了,王超凡不行,还是你去搞一搞。”

    熊向晖拿着尚方宝剑去找王超凡,说:“老哥,你那个‘旅长’胡先生很不满意呀!关键是他不会往上骂,胡先生也不便说透……”

    王超凡吓得小眼珠直眨巴:“往上骂?那如何骂得!还能骂国民党、骂总裁?我王某人有几个吃饭的家伙!”

    熊向晖说:“你这就想岔了,人家是共产党旅长啊!不过这事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还有那个‘旅长’知,传出去对胡先生不利。”他特别重申,“你王处长同意,我才干。”

    王超凡无奈地表示只能如此。于是熊、王去找那个“旅长”,要他回忆回忆胡先生在西安的精神讲话,体会体会什么叫“被俘不屈”“宁死不投降”,拿出戏台上看家本领,言行举止合乎共产党“旅长”的身份,尤其是态度要强硬、姓名职务不要自己讲,不要有问必答,要用共产党的语气,把总裁叫作蒋介石,骂蒋是卖国贼,骂国民党是“刮民党”。话还没交代完,那“旅长”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长官饶命,这差事我干不了,家中上有老下有小……打死我也不敢!”

    王超凡气得一脚踢在“旅长”的屁股上:“老子叫你敢你就敢,好好听话,现在就按旅长的标准开伙食,做得漂亮,可以给你升官发财讨姨太太,要是不听话,把老子说出去……”他踱了两步冷冷地哼道:“就砍你的头!”

    熊向晖怕影响情绪,吩咐“旅长”装上假胡子,又叮嘱王超凡,尽可能安排他在光线暗一点的屋子里和记者见面。

    有熊向晖的这番导演,王超凡也大开其窍。他选了个聪明机灵的团副当大队长,把抓来的老百姓好好训了一通。原先这些老百姓都莫名其妙,以为被抓了壮丁,经过整整一下午的训导,才恍然大悟。

    那个团副大队长说:“大家不用怕,请大家来是完成一件特别任务。不久外边要来人参观,他们来了要问你们,你们就说自己是解放军,被国军抓了俘虏。可不许胡扯,说错了就枪毙!”

    这些“俘虏”有的被指定为“三五八旅”的,有的定为“三五九旅”或是“教导旅”的。敌军队长关照得相当细致:“都给我记清楚了,你们的旅长是罗亚平,是在金盆湾被国军打死的。你们全旅已经被歼灭了,要是问起连、排长的名字,那就……随便诌一个吧!”

    “战俘营”当然不能少了女性,于是一些被抓来的妇女,强行剪成“耳刀毛”。还有一些国民党兵也奉命“委屈几天”,掺和到“俘虏”行列,以弥补人数不足。

    “人证”马马虎虎凑齐了,“物证”也要做得“跟真的一样”,要有大量缴获的共产党军队战利品,这台戏让刘庆曾和王超凡很费了一番周折。好说歹说,步兵武器有了着落,从驻甘泉的整十七师基库抽调,所有淘汰的“汉阳造”和“三八大盖”统统搬来抵充。轻、重机枪干脆就地取材,在延安警备部队摊派。因为都是装备武器,只好两头兼顾,白天把枪架到“战绩陈列室”的展柜上,晚上物归原主,送还部队。参展枪支还得贴上标签,注明缴获时间、地点。剩下的事情就由一批口齿伶俐的参谋人员来完成。他们的任务除背诵那篇彻头彻尾虚构出来的解说词外,还得准备即兴回答参观团成员所提出的任何问题。

    一切布置停当后,企盼已久的中外记者团终于如期而降。

    路过西安,盛文自然要接风把盏,尽地主之谊,并亲自陪送到延安。他还随身捎来了蒋介石给“解放”延安诸将领颁发的勋章。胡宗南获二等大绶云麾勋章;裴昌会、盛文、薛敏泉、董钊、刘戡及沾边的师、旅、团头头脑脑,不是三、四等云麾勋章,便是一、二、三等干城勋章。管他是真是假,有枚勋章总是喜事,人人都咧开大嘴乐开了花。

    授了这么多晃眼的勋章,又有一大堆现成的吹鼓手,千载难逢的机会,胡宗南当然不会错过。他几乎未假思索,即命盛文主持一个阅兵典礼。地点就选在延安机场。之后,在原来的边区政府礼堂搞一次新闻发布活动,详细讲讲占领延安的作战经过,并答记者问。而胡本人则以战事紧张为借口,置身事外,只答应安排适当时间,个别接见记者团领队沈昌焕和《大公报》记者周榆瑞。他万万没有想到,就在这个极为高贵的接见刚拉开序幕时,收音机里却突然蹦出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新华社陕北前线17日急电——西北人民解放军集中主力一部,于14日10时至下午6时,经8小时激烈战斗,将蒋胡军十五师一三五旅全部6000余人歼灭于瓦窑堡南20里之羊马河,生俘代旅长麦宗禹……”

    麦宗禹捶胸顿足遭活捉,王超凡驴唇马嘴吃耳光

    头一天黄昏时分,胡宗南在做些什么呢?

    记者们的来临和那一大堆金光晃眼的勋章,虽然是他早有所料的事,但真的面对仍有较强的冲击力。在与董钊、刘戡文电交驰中,他毫不掩饰地表达了自己的激动和希冀,并请他们转告前线诸位旅、团长,要记住总裁远在千里之外那双渴望的眼睛,努力作战,一举歼灭“共产党军队主力”——这是胡宗南迫切心愿的焦点所在。他把自己单独关在无孔不入的记者们没法找到的某个地方,不许任何人(包括熊向晖在内)惊扰。光线幽暗的窑洞里,静得能听到绣花针落地。他就这样像只河边的鹭鸶,饥肠辘辘地耐着性子,雾中观花、水底望月。

    前线总算传来一条令人欣慰的喜讯:苦战多时的两个整编军九个旅,终于在黄昏前攻占了“共产党军队主力”一线阵地!而“共产党军队主力”呢?是“全歼”还是“半歼”或者……恰在这些关键性字眼上,董、刘二人的战报中,清一色含糊其辞。

    胡宗南已习惯于这种疤瘌眼儿蒙瞎子的把戏,一看便懂得其中隐情衷曲。但是,他无法揣测到黄昏中两军前沿阵地,会发生一些怎样的枝梢末节。而这些他从来不闻不问,又想象不出的枝梢末节,却是至关紧要的一笔。

    在国民党军占领第一线阻击阵地后,张宗逊已从容指挥部队交替撤到第二道阻击阵地。此刻,敌我各占一道山梁,前沿相持,距离最近处,不过三两百米,借着黄昏的余光,双方架在掩体上的机枪都看得清清楚楚。因为刚进入新阵地,且天色已晚,彼此都显得较谨慎,不敢贸然出击。于是,前沿出现短暂的寂静。

    突然,解放军阵地上有只小广播喊了起来:“国军弟兄们,我原是五十三旅一五七团一营三连上士班长,我叫李云康。我现在投奔解放军了!解放军队伍真好哇,官长和士兵像亲兄弟一样,官长从不打骂士兵,吃在一口锅里,穿的用的啥都一模一样……”

    国民党军阵地静极了!士兵们都把耳朵竖起来,唯恐漏掉一句听不全。只有几个官长在单调地叫骂:“听他妈胡扯!共产党军队全他妈是土匪,能跟国军比吗?当国军吃好的穿好的,月月关饷……”有的干脆在士兵面前走来走去施放噪音:“不许听!不许听!谁敢违令,枪毙!”叫着骂着,对面喊话结束了。

    又是一阵难耐的寂静,士兵们心里不知为什么,全都空落落的。晚风新月悄然兴起,月下余烬和硝烟与那些浑身脏兮兮的身体,一同沉入深重的迷蒙,思绪悠远,有多少心事无人可托……突然,对面解放军阵地上又响起另外一个声音:“弟兄们,我是一五七团七连的王小六。弟兄们,咱再也不能为蒋介石卖命啦!瞧那些当官的,谁把咱们当人看啊。他们玩婊子、抽大烟,喝兵血、吃兵肉,没一个是好东西。解放军才是咱老百姓的队伍啊……”

    喊话的阵地是三五八旅七一六团五连的。李云康和王小六这两个国民党逃兵,现在已是五连战士了。不久前那个夜晚,他们侥幸死里逃生,在野地里遇到一个老汉,此人即是刘百顺。当时李、王二人想,前前后后不是国民党军就是解放军,撞到哪一拨都没有好果子吃,便双双跪在老汉跟前,苦苦哀求:“大爷,咱俩都是外乡人,此地人生地不熟,救救咱吧……”

    刘百顺老汉搀起两个后生,立刻想到自家的三个“狗子”,便说:“娃儿,过去咱走错了路,不说了。现如今,光明大道只有一条,投奔解放军!”

    李云康和王小六一听这话,腿直哆嗦:“大爷,使不得,要杀头的……”

    “谁说的?”刘百顺声音硬了,“解放军里边都是好娃娃,杀了你俩的头,老汉我赔上!”两个逃兵便犹犹豫豫跟刘百顺来到七一六团五连连部……

    李云康和王小六轮番喊阵,是他俩自己的主意。尤其李云康,是个老兵,自称团营以内朋友很多,许多排长、连长还都是他的同乡。而在第一轮交锋时,他又发现当面之敌恰巧还是他们连。他扯开嗓门喊着,整个沟谷静悄悄的,便觉得有千百双耳朵在默默倾听着自己的声音,于是,他越喊越带劲,嗓子都喊哑了。

    入夜,国民党军不甘寂寞,开始打炮。炮火之后,便是步兵冲击。新阵地上的初次交锋,双方都打得异常激烈,国民党军寸步难进,结果丢下一地尸体败退下去。接着又继续准备下一轮冲击,解放军也在抓紧整修工事,准备手榴弹和子弹。就在这时,奇迹发生了,国民党军丢在前沿的尸堆里,突然爬出五六个人,双手高高地横举着长枪,向解放军阵地上猛跑,边跑边喊:“李云康!李云康!”

    国民党军阵地上的官兵都惊呆了。有个当官的举枪射击,但距离太远,又在月光下,只是徒然地浪费了一梭子弹。五六个人被带到解放军掩体内,都是李云康的熟人,大家紧紧抱在一起。此后类似情况屡有发生,以至旅、团长们在给董钊的战报中不得不加上一句:“士兵每有临阵脱逃者,较以往更多……”可惜这些尖锐的文字,在董钊上报胡宗南时,一字不落地给勾去了。

    张宗逊的一纵与敌人九个旅难分难解打到第二天上午9点多钟,忽听东北方向传来一阵隆隆的炮声。透过望远镜,还可以看到远处的上空浓烟滚滚,大家心里都快活得要命。

    独一旅指挥部的位置比较高,看得也清楚,王尚荣举起望远镜就放不下。他一边看一边跟参谋长李书茂笑着说:“大炮响过,手榴弹都响了,大概敌人进到口袋底了!”

    李书茂说:“是啊,现在敌人比咱们还要听彭总的话,完全按照彭总的计划行动!”说完哈哈大笑。坐在电话机旁边的几个参谋也禁不住笑起来。笑声传遍了整个阵地,指战员们群情振奋,将一夜来的疲倦一扫而光,仗也越打越有滋味。

    胡宗南完全没有料到,彭德怀与他在牡丹川、云山寺一线对阵,是“项庄舞剑”。在麦宗禹全旅覆没之前,他的心脏一直是随着董钊的战报跳动的。刚好,让他挠头的那帮记者,又在延安大闹天宫。参观“战绩陈列室”时,美联社记者当场就提出疑问:“你们不是宣传共产党只有小米加步枪吗?这些新式的美国火炮和美制轻重机枪,还有这些刚刚出品的中正式步枪,共产党部队是怎么搞到手的?难道是你们赠送给他们的吗,还是共产党缴获过去的?如果不是缴获,有的枪炮上为何还有你们部队番号和代号?”

    这么一大堆问题,讲解员想都没敢想,一时瞠目结舌,只得请示胡宗南。

    胡宗南的脸色忽青忽紫地说:“这些美国人真是讨厌透顶,什么都要问……”但是,究竟怎样回答这些问题,他没有说。他怎么说呢?对待记者,尤其是外国记者,还能像跟部属那样,张口来横的吗?当然不能。令人讨厌的美国人,永远不会理解中国的国情。他们还以为中国的事情跟他们美国一样,什么都可以摆到桌面上去说。

    更伤脑筋的是记者采访“战俘营”。刘庆曾和王超凡精心设置了十个“战俘管理处”,却因人数不济,“战俘队”才勉强凑了五个。没有办法,只好轮番调用,结果大出洋相。记者们拍照时,今天这个点上拍的俘虏,与明天另一个点上拍到的俘虏,居然都是一伙人。一看照片上熟悉的面孔,两名金发碧眼的英国女士觉得不对头,遂开始发难。几个伪装“俘虏”经不住盘问,结结巴巴道出真相,而在场的王超凡想解释一下,又驴唇不对马嘴。胡宗南听了汇报肺都气炸了,破天荒地打了这位堂堂新闻处长一个耳光,并传令枪毙那个多嘴多舌的“战俘”。然而,一切都已无可挽回,不少记者连延安是座空城的内幕也搞到了手……

    那时的胡宗南,压根没去多想麦宗禹一三五旅,有何不妥之处。他相信自己对战局的把握与判断,更相信麦宗禹的忠实。整编第一三五旅前身是国民党第一三五师。1945年抗战胜利后,由鄂西进出江陵、沙市一带,接受日军投降,曾一度执行蒋介石驱逐大洪山区人民地方武装的任务,归第六战区指挥,后编为十五军建制。1946年夏天,奉命追击八路军中原突围部队,追到陕南,就被胡宗南顺手牵羊收养过来,寄放在刘戡二十九军名下。前不久,旅长祝夏年因为腿部骨折,到西安住院去了,所以让麦宗禹暂时代任旅长。这个“代旅长”下一步命运如何,全凭胡长官发落。因而,麦宗禹上任后竭力表现出恭顺不二。

    4月14日清晨,整一三五旅在瓦窑堡南部集合完毕,忠于职守的麦宗禹照例进行了一番热情“训示”。他决定采取战备行军的方式,沿瓦、蟠大道向南行进。第四○五团为前卫,派出一个营为本队左侧卫。旅部、特务连、通信连、工兵连、化学炮连、第四○四团及辎重营和卫生队,依次作为行军本队,由四○四团派出两个连,分别担任右侧卫和后卫。

    队伍出发后,麦宗禹莫名其妙地老感到心慌。他问参谋主任朱祖舒:“以我们一个旅的兵力,万一碰上共产党军队主力,该能够抵挡一阵子吧?”

    朱祖舒不明其意,便随口答道:“共产党军队主力不就那么几万人吗?论装备,他们差远了!”

    这话多少让麦宗禹得到一丝安慰。埋头走了一阵,麦宗禹觉得还是不对劲,额头上直冒虚汗。朱祖舒问:“旅座,你是不是老毛病又犯了?”麦宗禹一向心脏不太好。但是,此时麦可以肯定地断言,他的心脏并无异常。那可能就是近日太劳累的缘故吧!麦宗禹暗自思忖。连日来,麦为了加强瓦窑堡的防务,从早到晚忙于侦察地形、督促工事,还要对付共产党地方武装没日没夜的骚扰,几乎没睡过囫囵觉。

    9点多钟,一三五旅旅部行至三郎岔以北地区。猛然间,前方不远处枪炮声大作,队伍出现一阵慌乱,有人一惊一乍地喊:“共产党军队把咱们包围了!”

    接着,搜索部队送来确切报告:在大道东西两侧千米高地上,发现了解放军的大部队,双方处在尖锐对峙之中。麦宗禹一听头皮都发麻了,急问:“大部队?有多大?”报告情况的人说不出。麦宗禹吼道:“五分钟内给我侦察清楚!”

    五分钟在此刻简直是个天文数字!解放军教导旅和二纵队已经由东向西、新四旅由西向东呼啦一阵夹击过来。霎时,伏击战变成了运动攻击战,惊慌失措的一三五旅还没反应过来,已被分割成若干豆腐块,前后不到三分钟。大惊失色的麦宗禹回头对朱祖舒小声说:“来者不善啊,是以逸待劳……”

    “糟了,旅座,我们中了埋伏!现在只有拼死一战,不可能有别的选择了!”朱祖舒显得比麦宗禹清醒,也更沉着。他当即命令旅直和四○四团登上西山半坡,千方百计控制制高点。但是,这一招为时已晚。爬到半山腰的麦宗禹,清清楚楚看到全旅都已进入了共产党军队的伏击圈,半个制高点也没占领,局势极为严重。他强制自己沉下来思考了一下,唯一念头便是:鱼死网破!

    麦宗禹传令:第四○五团占领三郎岔以北的河川东山,掩护旅主力向蟠龙攻击前进,待旅主力通过后,即迅速脱离战场,当本旅的后卫,跟着旅本队前进;第四○四团用一个营的兵力,占领三郎岔以北的河川西山,特别是控制各制高点,巩固和加强现有阵地;自己立足的西山半山坡上,就是旅指挥所。警卫、勤务分队全都围绕自己展开工作。通信连迅速架设电台,与延安指挥所取得联系,报告情况;化学炮连立即选择阵地用炮,阻击共产党军队对四○五团的冲击……可解放军部队势如破竹,能挡得住吗?担任主攻的教导旅一团三营,还没等敌人把炮架打开进行驻锄,就已冲到面前。看到熟悉的部属们在自己眼皮底下一一举起双手,麦宗禹脑子里顿时一片空白。

    上午11点左右。羊马河以东所有阵地,全被解放军攻克。国民党兵只能拖着烧火棍般的长枪往河西溃逃。那边有个小高地,他们企图依托地形支撑一下。但没跑多远,新四旅从对面一个冲锋,将逃敌冲得七零八碎,紧接着便分割包围往河边压。敌人一看抱不成团,零零散散各处一地,只好趴在地上不敢动。时间一秒秒过去,到下午4点钟左右,麦宗禹身边最后一块阵地——三郎岔西山,也被教导旅攻下来。正所谓“树倒猢狲散”,敌阵地炸了锅,残敌四散奔逃,谁也不管谁。新四旅二团团长王季龙立即指挥部队分头追击,大部分国民党兵在追杀中被击毙,少数侥幸脱网企图南逃。南面不远处有一面琉璃坡,他们还没来得及踏上坡脚,就被包抄过来的新四旅二团三连堵住去路。情急之下,国民党兵闭着眼睛钻进一处洼地,结果,四面八方一阵猛射,来不及举手者全部报销。

    应该说,麦宗禹最初的指挥并没什么不合适的地方。如果董钊和刘戡的九个旅中有一个旅靠近麦宗禹接应一下,命运之神会不会给这位代旅长一丝微笑也未可知。然而,在他和九个旅之间,始终堵着一道牢不可破的墙——解放军第一纵队独一旅和三五八旅强有力的阻击。这一点,麦宗禹在几十年后仍喟叹不止:“没有想到啊,实在没想到!”

    “没有想到”的麦宗禹在后续指挥上也是有效的。他的命令下达之后,四○五、四○四团很快夺占了几个高地,短时间内对局面有所控制;经过声嘶力竭的呼叫,胡宗南的飞机也派过来了,虽然时机不佳,地面已混战一团,飞机“老虎吃天”无从下口,但天上地下遥相呼应,决一死战的气势倒是有了。然而,麦宗禹仍然无力回天。解放军兵力相对集中,数量上占绝对优势,炮火之猛、攻击之烈,在麦宗禹以往经历的战事中从未见过。区区一旅人马,总体上又不占据优势地形,被动挨打已成定局。最后,麦宗禹把工兵连、特务连统统压了上去,也无济于事。眼看山穷水尽,他只好换上便衣,带着一伙警卫人员钻到山沟里,撅着屁股躲起来。出此下下之策,麦宗禹仍不甘心。他仰望苍天,竖起耳朵谛听南线的枪炮声,幻想着老天爷能破格给他一个奇迹。直到解放军教导旅一团七连连长陈忠绪带着几个战士赶到时,想入非非的麦代旅长才浑身打起哆嗦。

    陈忠绪外号“小叫驴”,才20多岁,精干得很,身边几个兵都是连队战斗骨干。开始,麦宗禹那班警卫还想逞能,拼命抵抗。陈连长等居高临下,一顿手榴弹教训下去,朝对方喊话:“你们听着,解放军优待俘虏,缴枪不杀。可谁要是不老实,就立刻崩了谁!”这—下麦宗禹慌了,双手不听使唤地举过了头顶,嘴里连声惊恐,“别、别打了!我是……旅长!”警卫们还有什么好说的,一个一个乖乖地把枪扔了,举起双手。在麦宗禹的回忆中,那个惊心动魄的场面是这样的:“在沟里我遇到一个战士,我随这战士到他的部队。就这样被俘了。在路边没停多久,就见到王震司令员、王恩茂政委,互通姓名,一如朋友相见……”

    这天晚上,麦宗禹被安排在一个土炕上,和王震、王恩茂同睡一铺。几小时前,双方还在羊马河畔厮杀,而现在,他们竟可以面对面地谈笑自如、无拘无束,这不能不使麦宗禹感慨“共产党人的伟大胸怀”。

    刚坐下来时,麦宗禹还有点负气,说:“你们虽然打赢了,可我不佩服,你们根本不懂战法,以多欺少,偷偷摸摸……”

    王震哈哈大笑:“我在中原突围时,你们是多少兵力?我们是多少兵力?人家讲败军之将不敢言勇,你倒好,尽吹牛皮。我们不会打仗,可我们会抓俘虏啊!”

    麦宗禹语塞。他已无话可说。一三五旅全军覆灭,除了他这个代旅长,还有两个团长,全被活捉。4700余名官兵就在董钊、刘戡9个旅几公里远的地方,化为乌有。这种被解放军称为“虎口拔牙”的战例,还有什么辩解的余地呢?

    头枕羊马河的这一夜,是麦宗禹一生中永难忘怀的。他彻夜不眠地听着王震和王恩茂均匀的鼾声,脑子里堆满一连串的想不到:想不到解放军一声不响就调集了这么庞大的兵力,为他设下一个亡命的大“口袋”;想不到董钊、刘戡的9个旅居然突不破解放军两个旅的阵地;当然,他还有更想不到的事,那就是刘戡的整二十九军一部,事实上已经冲到了羊马河以南地区,与他被困的那条山沟仅仅隔着一道山梁,却没能向他伸出救援之手!

    六、第三击,蟠龙

    教导旅遇险快马按兵,伤病员告状老总求情

    阳光透过云层泼洒下来,山野的绿意和坡边桃红,突然撞进彭德怀的眼中。他跳下马,迎着晨风解开几颗纽扣,噢,粗布老袄已经捂不住了!这时,峁下的沟谷里隐约飘起炊烟,部队陆续起床做饭。

    几天来,战士们够辛苦的,连续二十多个小时的战斗,撤出阵地后,跟着又是三四十里急行军,到昨晚深夜1点,才赶到这个叫后徐家疙瘩的小山村。窑洞有限,许多连队就露营在山旮旯里。仗打得急,有的人被子都没有带,好歹滚在土窝子里美美地睡一觉,也就阿弥陀佛。肚子没什么讲究了,搜集到的一点杂粮,包括谷壳的树根树皮之类,睡觉之前就打扫得干干净净,这时候起火造饭还能做什么指望?彭德怀饥肠辘辘地牵着马,顺着坡边一条山羊道缓缓走下去。

    迎面过来张宗逊。老远就喊:“老总,你真是,我还交代小鬼们别吵醒你哩,你咋就起来了,才睡多一会儿!”

    彭德怀咧嘴笑道:“半夜宿营,也不知个底细,出来看看嘛!”他随手朝那面阳坡上一指,“春天到啰!”说着话,两人走到—起。

    张宗逊告诉彭德怀,据侦察员刚送来的报告说,敌三十六师之一六五旅、一二三旅,及十七师之十二旅,昨天已经到达三郎岔东西高地,晚上是在那两个高地上露营的。今天一大早,有一小部已占领黑山寺,主力开始往强家峁、张家坪方向运动。

    彭德怀听到这里,突然刹住脚步:“那不是逼近我教导旅了吗?”张宗逊点头。他正是为此事来找彭德怀的,并在出门前把情况给教导旅作了通报。

    彭德怀眉毛拧成疙瘩,沉吟良久,才将这疙瘩徐徐放开,说:“我看,敌人还是瞎子摸猫,并不晓得我军的详情。部队不可轻举妄动,抓紧时间整训,把兵好好练一下。像教导旅,打野战过硬,攻坚战就不怎么样,可以加把劲搞一搞嘛!”他想了想,忽一挥手,“你对罗元发和陈海涵讲,过些天,我去看他们训练!”

    张宗逊不住地赞同着,又谈了些一纵、二纵部队撤出阵地、隐蔽宿营的情况,以及下一步开展短期军训的打算。他们说着说着,不觉已到野司驻地。只见头天晚上还死一般寂静的小山村,窑里窑外热闹一片。

    得知解放军进村的消息,大清早就有许多乡亲从深山返回家园。他们带回粮食、牲口,也带回了欢声笑语,使每个连队炊事班都成了最红火的地方。战士们有的在擦拭武器,有的在帮老乡整修窑洞,圈羊圈猪忙得不可开交,还有的见太阳好,天气暖和,便脱光了膀子、捉完了虱子,再把那件絮着生羊毛的夹袄拍拍打打缝缝连连……这情景让彭德怀和张宗逊从心底涌出一丝感动。

    国民党三十六师和十七师部队当天中午就进到强家茆、张家坪南北高地,已逼近教导旅。罗元发旅长和陈海涵参谋长正捏着一把汗,可不知为什么,敌人刹住了脚步,再不往前。他们哪里知道,相距一箭之遥的某个山沟沟里,就藏着整团整营的生死冤家,当然更不能料想西野最高指挥员彭德怀的几骑快马,竟会从他们眼皮底下穿峡而过,直奔教导旅营地去看训练。

    那是一个多星期后的事了。吃过早饭,教导旅陈参谋长带几个参谋到二团驻地小姚店子去看训练,刚走到村口,忽见平川尽处有五六个快骑飞奔而来。小马队转过山腰一抹树林,大家看清了,那跑在最前面的不是彭老总吗?

    “是彭老总来了!”陈海涵惊喜不迭地喊道,一行人就兴奋地奔上去迎接。

    彭德怀勒住缰绳,在马上笑着问:“你们这是迎客还是阻客?”

    陈海涵自顾,发现几个人都堵在路中间,便现出一脸尴尬,赶忙让大家闪到路边,说:“太突然了,老总,我们预先一点儿不知道你要经过这里。”

    “经过这里……看样子你是不欢迎我啊!”彭德怀故意沉着脸。

    陈海涵急了:“哪里哪里,我们希望成天和彭总在一起哩。”

    “那好,我们不走了。”彭德怀说着,朝身后作战处长和几位参谋挥挥手,自己先跳下马,随即绽开笑脸和大家握手、敬礼。见陈海涵慌慌张张地要报告罗旅长和通知部队,他立即举手制止,说:“陈海涵,你忙么子嘛,我来看部队,还真做客呀!那些个迎来送往的陈规陋习,免了好。哪个也莫惊动了,走,带我去训练场!”

    上了路,陈参谋长才小心翼翼地告诉彭德怀,此地临近硝烟未散的羊马河。国民党军那几个游魂般的野战师,距此不足20里。他嗔着眉眼责怪道:“老总你也太大意了,就是来也该事先打个招呼,我们派人去接你一下,万一撞上敌人……”

    彭德怀一声不吭,只咧着嘴,好像这些数落是挠痒痒,听着很舒服。等到陈海涵把话说完了,他把脸一虎:“见面就是这一套,谈点工作嘛!”一句话把陈参谋长头上的汗都说出来了。

    于是,陈正色汇报,根据总部指示,羊马河战役之后他们抓了三件事,一是战役总结,总结出了三条经验:领导战役决心果断,时机抓得准,部队运动迅速。还有两条教训,一条是连续战斗,思想准备不足:另一条是担架队组织工作,不够细致……

    “有没有骄傲、自满的苗头啊?”彭德怀打断汇报。

    这一问,让陈海涵心头咯噔一下:彭总看问题真准啊!原来,部队自撤出延安后,一直有股不服气的思想,认为老是叫敌人撵着屁股跑,丢人。希望有朝一日拼个鱼死网破。青化砭一仗,把这股不服气打掉了,可又有少数指战员,反过来把胡宗南看成纸老虎,不堪一击,自满情绪渐渐滋长。及至羊马河战役取得胜利,这股情绪就更加厉害了!既然彭总一针见血,陈参谋长也就老老实实承认了这一点。

    彭德怀停下脚步站在路边,双手抄衣兜,认真沉默一会儿,说:“美国有个名将叫巴顿,带兵很有一套。他曾经讲过这样的话,‘军队是个特殊的集体,它往往是根据指挥员的变化而变化的。部队能不能打,经得起经不起拖,受得了受不了苦,打了胜仗能否保持冷静的头脑,打了败仗敢不敢从自己检查起,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和指挥员有关系的。为么子古今中外军事家,都要求指挥员成为战士的表率呢?道理就在这里。因为战士每天都在看你,你一点点变化,都会反映到部队……你刚才的汇报,我不满意。你没找到部队自满情绪的根本原因。要我看,首先要从旅长、参谋长、团长、营长、连长查起。你们没得自满情绪,只是战士们身上有,那才怪哩,骗鬼哟,我不信!”

    彭德怀说着,自顾自地往前走。陈海涵在身后小声嗫嚅道:“老总批评得对!我们指挥员要作检查……”

    “我不是要你们作检查,是让你们懂得这个道理。”彭德怀顿了顿,“哪有指挥员不愿部队打胜仗的?可打了胜仗以后,不能满足,要千方百计寻找胜利中的不足,自始至终保持冷静的状态,这样的指挥员才是永远打不垮的。打个把胜仗,就把尾巴翘起来,趾高气扬:打个把败仗,就把脑壳垂下去,唉声叹气,这叫么子指挥员?低能!蠢!胜不骄败不馁嘛,我们都应做到这一点。”

    陈海涵默默无言跟在彭总身后。虽然,这些话并不专门针对他,但他脸上也禁不住热辣辣的。若干年后他回忆这件事,还深有感触地谈道:“接触过彭总的人都晓得,无论他暴跳如雷,破口大骂,还是耐心说理,循循诱导,都能使你明显感觉出他的真情实意,使你觉得他的确是发自肺腑、设身处地关心人,爱护人,因而使你感动,使你自愧、使你永远难忘。这种真情实意和发自内心的爱,恐怕就是人们之所以不忌讳他‘粗’,不计较他‘直’的原因吧!”

    二团训练场并不远,可这一路对陈海涵来说却特别长。终于听到训练场人喊马叫了,迎面过来两个战士,看上去身上都有伤,有一个头上还缠着绷带。一问才知道,两人都是让团长从训练场上轰回来的,个子高的叫高有光,河南人;矮一点的叫赵栓虎,家在陕北米脂。高有光和赵栓虎正一肚子不开心,又撞上彭老总和陈参谋长,躲不是,不躲也不是,就硬着头皮站在路边,挺起胸脯敬礼。

    彭德怀还过礼,问:“你们二位在哪里负的伤?”

    高、赵齐答:“羊马河。”

    “为什么不到后方医院去治呀?”

    这句话捅了马蜂窝,高有光把头上的纱布一扯,气呼呼地说:“彭总你看看,这算个啥伤?就擦这么块皮,背上小窟窿眼早平了,吃啥啥香,躺哪哪打雷,脚不拐手不少,到后方干吗?上级不是经常讲,轻伤不下火线嘛——是不是啊老总,你给评个理……”

    彭德怀静静地听着。陈参谋长急了,生怕这个火爆爆的河南小伙子,还要说什么不中听的话,一旁又是咳嗽又是挤眼。谁知,这全不管用,高有光越说嗓门越大。等高有光话说完了,彭德怀问赵栓虎:“你有么子话讲?”

    赵摇摇头。彭德怀近前扒开高有光的头发,查看了伤情,又叫赵栓虎脱了上衣,看看肩头的弹孔。之后,彭德怀像个老医生似的说:“伤了骨头,还是蛮严重的,要好好治疗,就不要四处乱跑了。团长批评你们是对的!”

    高有光撅着嘴:“老总,你不了解情况,这桩官司,冤……”

    彭德怀不解地问:“官司,么子官司?”他指着没有言语的赵栓虎,“你老实跟我讲。”

    于是,赵栓虎结结巴巴讲出了事情经过。

    原来,二团今天搞全团比武会演。昨晚高、赵二人就心里痒痒地去泡排长。排长经不住“蘑菇”,未经连长批准擅自决定同意他们两个轻伤员参加这场比武。哪知早上一集合,营长发现了,当场“揪出来示众”,还把连长没鼻子没眼批了一顿。连长虽说气粗,当着全营部队的面,只好老老实实接受批评,可高有光和赵栓虎却不服气,缠着营长说什么“轻伤不下火线”“敌人来了怎么办”等好一番理论,弄得营长无言答对,就睁只眼闭只眼,由他们挤到队伍里带到比武场。事情叫团长王季龙知道了,二话不说,把高、赵二人从队伍里拉出来,立逼他们回去躺着。

    “没想到,回来的路上又碰到……”赵栓虎涨红着脸还没说完,高有光抢过话头,口气软和地哀求道:“老总,你看这事儿……去跟俺团长说说吧?”

    彭德怀脸上漾出一丝笑意,一手拉一个战士的手,长久站在那里,不知该说什么好。最后,他转身对陈海涵参谋长说:“看到了吗?党和毛主席有这样的战士,还怕么子强敌战胜不了?”

    陈参谋长也深有感触。彭德怀拉着两个战士:“好了,高有光、赵栓虎同志,我老彭今天想帮帮你们,就看你们王团长给不给面子。但有一条,养伤是头等任务,团长做得对,这是对革命负责的态度!”

    高有光和赵栓虎大喜过望,愣愣地傻笑。

    彭德怀说:“笑么子?走吧!”说着使个眼色,拉着他们向比武场走去。一路走,他一路询问两人负伤的详情。

    见到王季龙团长,彭德怀把高有光、赵栓虎的要求说了一遍,指出:他们两人表现出人民子弟兵的本色。“现在,我把他们二位带回来了,请王团长和同志们批准他们参加比武!”彭总说完,举手向王团长和列队战士们敬了个礼。

    这一下让在场的人全惊呆了,王季龙更是不知如何是好。好一会儿工夫,王季龙才扭头朝队列吼了一嗓子:“谢谢彭总的信任!”

    顿时,这句话成为全体战士的口号,口号声中,高有光和赵栓虎急忙向彭总敬礼,跑步入列。

    下午,比武结束,二团召开党委会,中心议题就一个,如何以彭总为榜样,深入细致做思想工作,真心实意关心爱护战士。

    彭德怀临走时丢下几句话:“我们当指挥员的,应该时刻了解战士们想么子、做么子,能帮他们干点么子……”

    这些话很快上了教导旅干部小本本。特别是陈海涵,一晚都睡不好觉,跟罗元发旅长盘腿坐在炕上,点上烟,聊,直到雄鸡三唱,天一点一点亮了,战士们的歌声在沟里响起来:“红旗呼啦啦飘,喜鹊喳喳叫,青化砭羊马河,两仗打得好,把敌人两个旅全都消灭掉。胜利消息到处传呀,人人都欢笑……”

    董钊重操故技占绥德,盛文难言真情说空城

    连吃两个败仗,胡宗南有点摸不清东南西北。“拿下延安”一个多月,他“精心”组织了四次“大扫荡”,满以为能继续闹出几个天字号战绩,给国防部翘首以待的老爷们再放几颗卫星,结果事与愿违,丢一个李纪云,又丢一个麦宗禹,“戡乱大业”惨不忍睹,实在没法去向南京“老头子”作出像样的交代。

    蒋介石的日子也很不好过。山东战场连连吃紧,山西、河南告急不迭。陈赓大军横扫晋南,先头部队已挺进黄河边的永济县,离胡宗南大本营西安,只一步之遥。可胡宗南呢,还在那里心急眼瞎地寻找陕北共产党军队主力,什么“决一死战”“一战解决陕北问题”,豪言壮语把蒋介石耳朵都听出趼子来了。现在,老蒋嘴上硬着,心里六神无主,除频频急电胡宗南施加压力,也没什么高妙的主意。

    噩梦常在深夜敲响胡宗南的门,这位“西北王”整宿整宿合不成眼。青化砭糊里糊涂钻“口袋阵”,完全是由于自己一意孤行;羊马河马失前蹄,细细推敲起来又与自己不无关联。

    战后第三天,新华社社论说,一三五旅的被俘,意味着一个历史转折点已经来临,这句话的意思是说自己就要走下坡路了?这虽属赤色宣传,但敌对双方短期内军事实力的微妙变化,却是个不争的事实。国民党中央社播的所谓“国军在瓦窑堡以南,歼灭共产党军队贺龙主力一万多人……”天知地知,胡宗南不愿多想。

    好你个彭德怀,难道你就没有失手的时候?胡宗南拧着心劲。伸手不见五指的土窑里,因为他的苦思冥想,而生出一阵阵燥热。

    很快,热浪过去了,想抓也抓不住。延安这个小角落毕竟比不得西安东仓门官邸,要什么没什么,起夜小解还得跑到洞外……陕北4月实在不像4月,露天寒气还深着呢,何况又在后半夜。

    胡宗南凉着身子回炕,连哈欠都冷飕飕的。不知为什么,他又想起羊马河的败绩。这是头脑清醒的代价!现在,他自信地认定共产党军队主力在瓦窑堡,并向绥德、米脂方向撤退,大有东渡黄河的迹象。因而严令董、刘二人以九个半旅的兵力,于4月26日从蟠龙出发,经瓦窑堡向绥德、米脂一带死死咬住不放。

    此外,胡宗南还让榆林邓宝珊及驻在榆林监视邓杂牌军的主力二十八旅,也如数南下,向米脂、葭(佳)县摸过来。由此,他轻而易举构想出一场激动人心的“会师”,并且顺竿子注解:打通延(安)、榆(林)公路,把共产党军队赶过黄河去,预言5月在专出英雄好汉的绥德城招待中外记者。胡宗南想着想着,感到周身又在回暖。他惊喜于自己的热血并不曾冷却,随手操起作战处专线电话,问:“董、刘二部有消息没有?”

    “报告长官,昨天下午清涧下雨,道路泥泞,董、刘二部在清涧河两岸安营了!”

    这可不是胡宗南想听到的消息,他嗓门粗起来:“他妈的,下点雨就畏缩不前,还叫什么军人?慢腾腾的,等赶到无定河,共产党军队主力早过黄河啦!传我的令:董、刘二部即刻开拔,风雨无阻,三天内如不拿下米脂和绥德,军法从事!”

    “看来,胡宗南是铁了心要把我们赶过黄河去吧?”毛泽东专门找周恩来和彭德怀说,“我们过了黄河,他好腾出手招架晋南,换下老彭,来跟陈赓交锋,这个如意算盘打得不错啊。可惜,我们偏就不过黄河,胡宗南有什么法子?”

    毛泽东对于立足陕北挫败胡宗南,始终信心十足。早在3月底中央决定留在陕北时,他就给彭德怀、习仲勋、贺龙和李井泉发电报说:“中央率数百人在陕北不动,这里人民、地势均好,甚为安全。目前主要敌人是胡宗南,只要打破此敌,即可改变局面,而打破此敌是可能的。”

    3月29日在清涧枣林沟将中央政治局兵分两路后,毛泽东又召集留在陕北的周恩来和任弼时等人,在靖边青阳岔专门开会,把中央机关留在陕北的806人,按照军事斗争需要组编为四个大队,代号“九支队”,让化名为“史林”的任弼时担任司令员,化名为“郑位”的陆定一任政委,叶子龙任参谋长,廖志高任政治部主任。另外,自己和周恩来也开始启用一个陌生名字,一个叫李得胜,一个叫胡必成。从此,“毛泽东”和“周恩来”在无线电波中消失了。

    起初,毛泽东的胃口并不大,西北野战部队在陕北战场一个月,若能吃掉胡军一个团,就算胜利。哪想到彭德怀出手这么辣,而胡宗南又如此大方,不过二十来天,就毙掉胡军两个旅(欠一个团),这让毛泽东颇感意外。他不得不重新给国共战局作个估量和预测。那篇题为《战局的转折点——评蒋军一三五旅被歼》的新华社社论,实际上就是毛泽东点阅出来的。他在修改中所加的两句话很耐人寻味,第一句说:“可以预计,4月开始后的两三个月内,蒋军将由攻势转变成为守势,人民解放军将由守势转变成为攻势。”第二句说:“历史事变的发展表现得如此出人意料,蒋介石占领延安将标志着蒋介石的灭亡,人民解放军的放弃延安将标志着中国人民的胜利。”

    胡宗南的确输得有点儿沉不住气了,参谋长盛文甚至建议放弃延安——这当然是胡乃至蒋介石绝对不会同意的,可见围歼共产党军队的急切心情真正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这次所取攻势,在胡宗南看来,应是万无一失的,南有董、刘两军,北有邓宝珊和整二十八旅,西面的宁、青二马已推至陇东,东面拦着一条黄河,这可是李鸿章当年剿灭捻军的招法呀!即便你共产党军队上天入地有七十二般变化,陷入如此密密匝匝的罗网,还能有多少生还的希望!

    但是,胡宗南忘记三十六计中还有一招——瞒天过海。他竭尽全力布设的所谓“罗网”,恰恰为中共留下生机。周恩来幽默地说:“这很好啊,彭德怀同志应该成全胡长官嘛。首先,他不认得路,你应该派人给他当向导。他要找我们主力,胃口很大,所以,我们人少还不行,要多搞些人,把他带到绥德、米脂那边去。我们主力当然不能跟他兜风。他走,我们留下来……”周恩来神秘地眨眨眼,指尖按住一个套红的地名——蟠龙镇。他说:“这里有一六七旅,油水足得很啊!”

    蟠龙,就是中共中央军委为西北野战部队选定的新目标。它是延安东北方向一座重镇,胡宗南在这里设立了军械、军需补给基地,枪支弹药、面粉被服堆积如山。打下了蟠龙,胡宗南在陕北的大游行就没法支撑下去。因此,胡特地委派他的心腹一六七旅驻守。该旅是嫡系第一师主力,装备精良。旅长李昆岗,曾当过胡宗南的参谋长,骄横淫侈,心狠手辣,屁股底下又垫着蟠龙这么一个宝座,就更不把寻常人物拿正眼去瞧。彭德怀偏就瞄准这个李昆岗。他看破胡宗南的心,说:“要是把一六七旅搞丢了,胡宗南恐怕就得哭鼻子啰!”

    其实,就在董钊、刘戡大部队浩浩荡荡从蟠龙、永坪出发北上的当天,彭德怀和习仲勋就下定了将计就计——“待敌进逼绥德时,围歼蟠龙之敌”的决心。考虑到毛泽东和周恩来的意见,让北进的敌人铆足劲儿跑起来,完全赶到绥德或东进清涧时,才动蟠龙,彭德怀命二纵三五九旅,加上其他各旅抽出的少量兵力,配合绥德分区和紧挨着黄河的晋绥军区三纵独五旅,大造我军主力向绥德撤退、企图东渡黄河的假象。而真正的主力,却在蟠龙周围悄悄隐没下来,准备瞅准机会解决李昆岗。

    短短几天时间,米脂、绥德一线黄河沿岸,便集中了大批船只,千帆竞发过黄河的架势摆出来了。奉命当“向导”的三五九旅等部队,在蟠龙去往米脂、绥德的路上,挖下无数野炊灶坑,破鞋烂袜之类的废弃被装,稀里哗啦丢了一路。董钊、刘戡那九个半旅认定“咬住了共产党军队主力的尾巴”,铺天盖地由蟠龙出发,数路并进,越追越起劲。他们除碰碰三五九旅有意设下的“钉子”,几乎没遇到什么抵抗。所以,七天七夜长途跋涉,自我感觉非常之好。

    终于到达绥德城,董钊喜不自胜,破天荒地亲拟一篇电文,向已回到西安遥控指挥的胡宗南报捷:“共产党军队溃不成军……国军收复战略要地绥德,二十二军邓宝珊部也已南下配合,米脂占领在即,两部即日会师,咸榆公路打通在望。我全部兵力南北夹击,将共产党军队主力压迫至黄河西岸,一举而歼灭之……”

    这是多么令人兴奋的一幅蓝图啊,连董钊自己听完参谋人员复诵的电文后,也禁不住陶醉地举起酒杯。

    然而,胡宗南接到这份电报,脸上却没有喜色。对于董钊的夸夸其谈,他已领教得够多。于是,他一面好言相抚,让董钊转达他对全军将士的“问候”,一面不急不忙地提出:“速将战果呈报……”

    这一军可把董钊将住了。事实上,绥德和延安一样,也是一座空城,连老百姓的影子都见不着,就更谈不上与解放军对阵交锋了。但是,董钊依然故技重演,又让一师一旅抢先进城,以制造“天下第一旅再建奇功”的新闻。事到如今,他也只好顺竿子爬了,硬着头皮弄出一份捷报:“一旅猛攻绥德城,毙敌两万,残敌向东北方向逃窜……”

    胡宗南一看就不相信,电报纸掷到地上,命盛文速查原委,是不是又让共产党军队主力滑脱,而占领了一座空城。结果很快出来了。“空城倒不是,但……”盛文似有难言之隐。胡宗南急红了眼:“莫非没抓住共产党军队主力?!”

    盛文痛苦地点点头。

    胡宗南瘫在座椅上,许久没话说。空军不是明明发现共产党军队主力在向绥德撤退,而绥德和米脂一线黄河岸边所有船只,一条也没动吗?难道他们还能插翅飞了不成……胡宗南嘘口气,自语道:“这个董钊,该杀!”

    西野撒网连天雨,胡军追赶擦肩行

    陕北高原少有的一场雨,仍在淅淅沥沥下着。彭德怀穿件打补丁的灰土布军衣,在崎岖山道上健步匆匆。他身后,是一班旅长、政委和作战参谋。蟠龙周围已伏下一纵独—旅、三五八旅和二纵独四旅、新四旅等四个旅的兵力,万事齐备,只欠野司一声号令,但彭德怀仍坚持组织主要指挥人员,再勘察一次地形。

    “打仗是拼命,各种情况都要想到,”彭德怀一边走,一边比划着对大家说,“就说这山路,天下了点雨,敌人在蟠龙补充了足够的粮食,肚子饱饱的,如果不偷懒的话,今明两天,差不多可到绥德、米脂。这样算来,一共是七天,同志们注意,他们走了七天!也就是说,我们这边一打响,董钊和刘戡回援的时间也就是七天。不过,那时天气会好一点儿,路好走一些,估计他们要不了七天时间,就会赶回来。而我们打蟠龙,少说也得四天吧,所以,时间还是蛮紧迫的哩!大家赶回去,抓紧准备,赶前不赶后嘛。无论如何4月30日完成攻击任务,5月1日开始进攻,各部队出手要猛,一举打掉胡军这个前进补给基地,叫敌人北上部队回援不及,两头落空!”

    说话间,蟠龙镇已经尽收眼底。此地相距延安45公里,镇子坐落在一个小盆地中央,正好是两川汇合的三角点。周围群山环抱,地势险峻,易守难攻。特别是镇东、镇西两道山梁,伸出多个制高点拱卫着镇街,十分有效。全镇只有三条进出道路,东达永坪、清涧,南下延安,北通瓦窑堡、绥德。位置重要,地方狭窄,所以守备兵力不宜太多,但必须得力。李昆岗除分兵把守隘口之外,还在四面山上构筑了外围防御工事。这些工事稀稀拉拉连起十六个寨子,一呼百应,火力可以互相支援……彭德怀把地形前前后后分析了一遍,说:“同志们不要小看李昆岗,这可是个虎狼似的人物,黄埔六期毕业,又是陆大的‘高材生’,给胡宗南当参谋长之前,还做过蒋介石的侍从参谋哩。所以,胡宗南把他奉若神明,吹上了天,说他‘智勇双全,有雄才大略’,否则,怎么能称得上胡宗南手下的一大金刚呢!老实说,此人还是有两下子的,打仗不要命,枪法顶准,而且臂力过人,冷打热打,一般人都很难成为他的对手。胡宗南把这么‘一员虎将’放在蟠龙,他才敢吹那个大牛,说蟠龙‘固若金汤’。

    “不过,我可以告诉同志们,‘固若金汤’的蟠龙镇,早已坚壁清野,没得一个居民,更无一草一木可资利用。大家看到啰,外围防御以东山集玉峁为制高点,必须死守,守护部队是敌一六七旅直属分队,计有一个工兵连,一个输送兵连,一个通信兵连,一个特务连,一个卫生排,加上步兵第四四九团,配属山炮一个营。另外,还有押送给养来蟠龙的宝鸡民兵总队1000多人,也给他们拉上山。这些人,没训练,可说是‘乌合之众’,谈不上战斗力。李昆岗把整个外围防御任务,交给四四九团肖伯廉团长全权指挥,他自己躺在镇上当‘太上皇’。此人是好色之徒,见到女人没命,部队约束差,老百姓恨之入骨,说蟠龙是‘淫窟’是‘贼窝’。这些,对于我们取胜是有利的……”

    从敌情方面来说,西北野战部队获胜的有利条件还不只是这些,最重要的,胡宗南刚愎自用,意气用事。如果说这是他往脖子上套住一根绞索的话,那么勒得最紧、最致命的便是那种有意无意间亲一部、疏一部的做法,这使胡军内部无风三尺浪,冤冤相报,终无宁日,往往不经意间的一念之差,千军万马即刻葬送出去。这种触及根本的败象,谁都看在眼里,谁也无法挽救。

    那是几天前一个黄昏,董钊的一军九十师从蟠龙补足给养,奉命追击共产党军队“主力”。刚出发不久,便发现王家湾附近距本部以西几公里的大川边,有大批解放军部队自北向南运动。九十师先头旅旅长邓钟梅见此情形大为惊骇,不是说共产党军队主力全部北上了吗?怎么会有这么大的部队逆向运动?他当即报告师长陈武:“师座,如果我的估计没有错的话,这才是共产党军队真正的主力!他们没有走远,还在安塞和青化砭一线,而且……另有所图!”

    陈武是个久经沙场的老油条。他不慌不忙地爬上一座山头,用望远镜静静地看了十分钟之久。的确,那是一支队列整齐的解放军行军纵队。他们正在悄无声息、急急忙忙地南进,显然是有组织、有预谋……陈武拧起眉头沉思好一会儿,脸上阴飕飕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蟠龙镇……”

    聪明的邓钟梅当然明白陈武的判断,当即会意地点头,并和参谋长一起在旁边提醒道:“师座,这种军情大事,应该赶快报告董、胡……否则……”陈武岂有不懂其中利害之理?但是,他却故作糊涂地问:“报告?报告谁呀?”想了一想,冷冷地说,“别自作多情了,咱们九十师的话,人家能听得进去吗?人家心目中只有第一军第一师!你们记性怎么这么差,占领延安时,老子们流着血,而请功领赏的是谁呀?”

    “可是,误了军情是要……”邓钟梅惴惴不安。这话有点儿让陈武生气,他将眉毛一扬,露出声严厉色:“谁误了军情?是你还是我?笑话!我只知道执行军座的命令,北上追敌,不敢怠慢,别的,咱啥也不知道!啥也没看见!”陈武眉眼生动地在原地兜了一圈,忽然脸上现出一丝得意。他慢步踱到邓钟梅跟前,语重心长:“放心吧老弟,蟠龙镇有‘战无不胜’‘举世无双’的一师精锐部队防守,天上有飞的,地上有追的,对共产党军队情况早就了如指掌啦,还用得着你我来操这份闲心吗?走吧,不要耽误时间,指挥部队赶路要紧!”军令如山,邓钟梅还能说什么呢?然而,陈武这声命令,等于将李昆岗推向深渊……

    其实,彭德怀的西北野战部队指挥部,此时相距胡军也只有1公里远。在陈武和邓钟梅站在高处看一阵议一阵的那个时刻,趴在冷炕上琢磨地图的彭德怀,就一直揪着心。侦察员们五分钟一个报告;警卫部队枪上膛、人上马,伏在旁边的地沟里,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喘,窑里窑外的参谋们,额头上汗珠直滚,手里忙着活儿,眼角瞅着彭老总的脸。那脸始终平静着,不兴一丝波澜。这个刻骨铭心的黄昏似乎比一年还要漫长。终于,侦察员笑嘻嘻地跑过来了:“报告,敌人过去了!”彭德怀抬起头,微微咧了一下嘴,继而从土炕上一跃而起,说:“好嘛,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敌人向北,我们向南,各走各的路,各办各的事啰!”

    正好,与敌人擦肩而过,成为警卫员们接下来夜行军的谈资。有小鬼就吹开了:“我说嘛,咱彭老总是个啥人?有他站在这儿,敌人还能咋的?腿都不听使唤啦!”彭德怀来了兴致,也加入进来:“见你的鬼哟,当心把牛皮吹炸了!不过,敌人也真是傻瓜,不动脑子,要是稍微往山下弯几步,不就捉住我彭德怀了吗?”有小鬼忙问:“老总,你当时怕不怕?”彭德怀说:“我要是怕,你还不得尿裤子啊!”大家一听都哈哈笑起来。彭德怀却不笑,掏出怀表看了看,吩咐张文舟参谋长:“给各部发个报,要求加快步伐,总攻时间尽量靠前,务必达到突然、勇猛的效果!”

    彭德怀在说笑间,心里一直精密审视着那张悄然撒开的罗网。此时此刻,除正面担负攻坚任务的部队外,独一旅三十五团和警备第七团已经组成“南进支队”,专门负责破袭延安以南的公路,扫清临真、南泥湾地区敌人的地方武装;在关中分区活动的部队,也正向咸榆公路的洛川、耀县地段出击,以牵制延安以南的敌人;三五九旅主力把董钊、刘戡九个半旅带到绥德之后,自己来了个“隐身法”,钻到永坪东北热思湾地区,瞪大双眼监视着盲目乐观的董、刘,随时准备阻止绥德、清涧可能回援的敌人;教导旅赶到青化砭以北,任务是阻击来自延安和延长两个方向的敌人增援。同时,他们还扫清了青化砭外围一些地方杂色武装,建立起巩固的支撑点,准备在必要时助蟠龙主攻部队一臂之力。

    蟠龙顿成瓮中之鳖。在风卷云飞之际,一纵三五八旅、独一旅和二纵独四旅、新四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突然把蟠龙包围得水泄不通。按照彭老总的预定决心,一纵主力由西北向东南方向发起攻击;二纵两个旅分别自东北、北面两个方向向西南及南面攻击,主要攻占制高点集玉峁。最后各部队会聚街区,直捣李昆岗巢穴。4月30日,一切部署停当。5月1日便是发起攻击的时间了,不曾想当夜又哗哗下起滂沱大雨……

    彭德怀立断停火休整,胡宗南缓阅天文数字

    西北野战部队旅以上干部会就在雨中召开。彭德怀甩着一脚烂泥巴,反反复复跟大家讲攻击发起后部队土工作业所需要注意的问题。天公不作美,进攻时间要推迟,既增加了彭德怀的心理压力,也为他赢得了研究战法、精雕细琢的时间。守敌火力工事都布设在险峻的山地上,部队没有攻坚火炮,夺取敌前沿据点别无省力的办法,只有靠挖地沟摸到人家身边放炸药包来解决问题。这样笨的战法,要避免大的牺牲几乎不可能。但是彭德怀提出“啃硬骨头不许伤牙齿”的要求,说:“如果说青化砭、羊马河两仗我们吃了两块肥肉,那么,蟠龙这一仗要准备啃骨头,要切实作好攻坚打硬仗的各项准备。把战士们都发动一下,开诸葛亮会嘛!我就不信没么子好主意!”

    贺炳炎、廖汉生和王震等几位纵队领导都纷纷表态。然后,各自开小会去了。一纵决心以三五八旅和独一旅同时由西北向东南出击,用短平快的办法,出其不意地突破敌人外围防御之事。三五八旅先攻歼北山田子院之敌,再继续向蟠龙北山发动进攻;独一旅(含八团)在右翼出击,先把老庄南北山头上各敌人阵地拿下来,然后向辛店北山的小庙梁攻击。任务明确后,张宗逊跑过去问黄新廷和王尚荣:“你们两个旅长,有困难没有?”

    还能没有困难?黄新廷吸口凉气,眼睛盯在地图上,五指插进军帽里面挠着头,与王尚荣互相看了看,憨憨地笑了。这笑是大家所熟悉的,它比“坚决完成任务”这样的话似乎更有分量,所以张宗逊也跟着露出笑容。倒是站在一旁的廖汉生心里不踏实,说:“这一仗不是好干的,可不能轻敌哟!”他蹲下来指戳地图,“这么丁点儿的小镇,那么多面粉、那么多军服,枪支弹药装了几十孔窑洞,是胡宗南的命根子。我们替人家想一想,狗急了要跳墙啊,一定要教育部队准备打硬仗!把这一仗打好了,比吃掉胡宗南几个旅还有意义哩!”

    黄新廷和余秋里、王尚荣和颜金生都简单表示了一下决战的信心,并且把本旅打法及兵力部署复述一遍。张宗逊注意到两个旅的接合部保障都体现出高姿态,至于部队动员,干部战士雪片似的请战书之类,那都是意料中的情节,也就无须多问,唯有黄新廷发言提到什么“膏药战术”,让他精神一振,急忙追问:“快说说,快说说……”黄新廷脸上含着一丝自得,却不说话,而是朝余秋里神秘地扬了扬下颏。

    余秋里将一只空袖朝怀里掖一把:“我讲就我讲!我们的‘诸葛亮会’都开过了,大家分析认为,敌人主阵地是高大的核心地堡和一些土寨子,打攻坚仗,我们缺少重炮,人工爆破量会相当大,牺牲也就可能很大。所以,战士们动脑子想了很多办法,比方说,把粉状炸药装到干粮袋子里,捣紧它,每人身上拐它几个。敌军火力射击时,我们就搞对壕作业,一步一步贴紧敌碉堡,把炸药袋子统统挂到敌人的碉堡上去,就像贴膏药一样……”

    “战士们就叫这个方法为‘膏药战术’!”黄新廷忍不住插嘴,“我们已把前沿一些小据点都清干净了,准备顺着山势展开攻击,首先夺取田子院,进而向纵深发展,夺取控制街区的主阵地,直捣敌人一六七旅指挥部。”余秋里意犹未尽地补充道:“我们的口号是:夺取蟠龙镇,保卫陕甘宁!”张宗逊看着三五八旅这两名年轻指挥员既纯真又成熟的叙述,很是满意。他兴奋地叉着腰,胸中平添几分豪气:“这一仗,我有信心!今晚明晨,雨一住就动手!”

    终于迎来5月2日。雨后的蟠龙镇,群山笼罩着一层薄雾。季节到了,又有一场透雨,山上显出草色青青。红日是从指战员们心窝里冉冉升起的,簇新的阳光格外明净,迎头飘洒下来,把这座陕北小镇映照得十分妩媚而生机盎然。大战料也为时不远,整整一天,朗日和风,山上山下静得出奇,直到黄昏时分,才突然之间枪声四起。老战士们一听枪声就明白,敌我双方的外围战接上火了!

    跟彭德怀预计的情况相差无几,最初十几个小时里,重点方向攻击行动,进展速度很不理想。一整夜土工作业爆破,只拔掉敌人几个前沿据点,连外壕攻击都没有成功。彭德怀处在两难境地:继续强攻,牺牲太大,难以奏效;偃旗息鼓,调整部署再攻,时间可能又来不及。要知道,董钊、刘戡一旦回援,九个半旅兵力至多七天即可压向蟠龙!

    各路战报一份接一份:独四旅十四团在新四旅七七一团协助下,向集玉峁发起攻击,经数次冲击,因不能压制敌人暗火力点,障碍始终未能扫除,外壕无法通过,进攻受阻;七一四团以及刚刚配属独一旅的八团,占领了老庄、新庄科等高地,部队本该乘胜前进,分别向小庙梁和磨盘山发展战果,但因准备不足,协同不好,火力也不紧凑,七八个小时的攻击不见起色;三五八旅……彭德怀立断:停火休整,总结再战!

    战场喧嚣突然安静下来,但这已让李昆岗惊吓非常。从各个据点报上来的情况判断,李昆岗料定蟠龙外围共产党军队不下五个旅的兵力,加上习惯性余数,他决定在上报胡宗南时称“共产党军队主力约八个旅围困蟠龙”。这份告急电报让胡宗南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在阅读那行天文数字的时候,心里就早已把李昆岗骂个狗血喷头。这也难怪,一小时前,董钊的“捷报”上还言之凿凿地说中共主力受到重创,“残敌”已向绥德“东北方向逃窜”,怎么可能瞬息之间又出现在蟠龙?这个李昆岗就喜欢夸大其词,岂有此理!先摆一摆再说吧。

    胡宗南的自信,丝毫没有减轻彭德怀的压力。无论如何在目前这种情况下中断攻击行动,延长作战时间,都不是一件轻松的事。彭德怀充分估计到风险。正因如此,他要稳中求进。他在午夜的门槛上细碎地踱着步子,想象各旅各团此时此刻将作怎样的部署调整——指战员们献计献策、指挥员的判断与行动……彭德怀决定,跟三五八旅黄旅长通一次话。黄新廷是个不愿意张扬却能不声不响拿大主意的人,不管战场情况怎样变化多端,他总有自己一套办法,从来就没有束手无策的时候。从眼下土工作业效果看,三五八旅方向,进展速度也是最令人满意的。而且——这也是最重要的,在彭德怀下达停止攻击、巩固既得阵地的命令之后,据说黄新廷并没有完全执行!那来自某一个方向略显单薄的枪声,在彭德怀心中形成了一连串的反应。

    神魔鬼道英雄汉飞进了土寨,晴天霹雳西北王找不到感觉

    战斗刚打响时,三五八旅阵地上就出了个小情况:平白无故拥上十几个陕北汉子,说什么也要跟部队一块上。当时七一六团正在实施“膏药战术”,满阵地射击的射击、装药的装药、挖壕的挖壕,忙得一塌糊涂。有位小战士急了,冲那些汉子嚷嚷道:“哎呀老乡,这是打仗,又不是种庄稼,还兴搭把手什么的!”一个陕北老汉听到这话不乐意了,瞪着眼喊起来:“打仗咋的?我打鬼子那会儿,你还在哪儿哩!真刀真枪我见过。后生子,小瞧我,当年贺老总还表扬过我哩!”

    无意间提到贺龙的大名,干部战士立马肃然起敬。贺龙是这支部队的一面旗帜,谁的心里都在飘扬。大家换了口气,性子也平和了许多,老同志长老同志短地招呼起来。团长储汉元让人把这班陕北汉子领到二连:“你们就算二连一个班吧。干脆,交给一班长得了!”

    二连一班班长李子华是个共产党员,雇工出身,左云人,仗打得精熟,又勇敢又机智,前不久配合羊马河歼灭敌一三五旅那一仗,他一个人一挺机枪挡住敌人一个连的冲击。见连上把十几个老乡交给自己,李子华欢喜不迭。一班正在对壕作业,人手像金子。李子华把庄稼汉排上号,编到作业队伍中。这下力量可强了!二连当面七个明暗火力点,一班在天黑前就炸掉三个。而包括十几个陕北庄稼人在内的一班全体战友,完好无损,连皮都没碰着。

    仗打得正在热乎劲上,七一五团二营六连阵地又跑出几位老太太。其中一个上来就冲连长双膝一跪,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官长,快救救我的女娃……”一了解,才得知几个老太婆都是蟠龙镇人,被李昆岗的队伍撵出家门四处流浪。听说解放军要打蟠龙,几十里地赶来。下跪的那位大娘有两个女儿,一个15岁,一个17岁,被国民党兵糟蹋后,又弄进兵营,到现在下落不明。

    六连战士郝万龙也是陕北人,一听乡亲们遭罪,心里就难受得不行。他泪流满面地告诉大娘:“您放心,我拼上这条性命,也替您老人家把仇报了!我是绥德西边的郝家沟人,要是死了,烦您老托人给我家里捎个信……”这话说的!几位老太太哭成一团,说:“官长,枪子儿长着眼,像你这么好的人怎么会死?老天都不容啊!”哭着,她们就拐起小脚抱炸药往前送,用衣襟兜土筑工事,帮着炊事班生火做饭。战斗打响后,郝万龙当了突击队员,一马当先冲进一座土寨,里面有敌一连人。郝手里握着两颗手榴弹,拉环扣在小指上,大声喊道:“不想死的,举起手来!”结果,一寨子敌兵全都成了俘虏。

    王树山是七一四团刚从青化砭战斗中解放过来的战士,才满20岁,在国民党军三十一旅当了三个月的运输兵,这次打蟠龙他实际上是第一次真刀真枪上火线。开始有点儿紧张,枪炮一响,也顾不得许多了,背上炸药袋一溜烟冲了上去。他连续两次把炸药送到敌人的碉堡上,后一次因为躲闪不及,胳膊上负了伤,血咕嘟咕嘟直冒,他用绑腿简单捆了捆,抱起一袋炸药还要上。排长一把按住他:“王树山,你不能上了,休息一下!”王树山死也不肯,可着嗓子喊:“让我上,我要报仇!”

    王树山的仇大家都知道。他的父亲是饥荒年景被活活饿死的,保长歹心不遂就害死他的母亲和一个不满10岁的弟弟,一大家人就剩下他孤苦伶仃一个了。正没活路时,他又被国民党抓了兵。青化砭解放过来后,王树山时常对战友们说:“我与蒋介石有血海深仇!”他决心在蟠龙战斗中“拿出一条命来拼一拼”,所以上来就冲到最前面。战斗最后阶段,王树山把腰带紧了紧,狮虎般地直扑敌营,一口气抓到三个俘虏,缴获三支步枪。

    那已是两天后的事了。其实,部队奉命整训期,三五八旅战术上也做了些小的修补。黄新廷坚持不让部队完全停下来的原因,在于他认定对壕作业是接敌的唯一办法。于是,主力始终沉下心来埋头苦干,切实一步步逼近敌铁丝网、外壕和火力碉堡。与此同时,他将配合行动的攻击部队进行了编组,一直不间断地轮番佯攻,即便是彭德怀下令停火,这种佯攻也没有中止。敌人被打得人困马乏,火力也消耗得差不多,刚开始的那股势头一点一点打下去了。5月3日整整一昼夜苦干,到4日拂晓,效果大为明显。抵近敌人阵地,办法就多了,七一六团七连有个班长叫王有才,靠连续打手榴弹掩护搭梯爬上敌人寨墙……消息一阵风似的传开来,各部队都铆足劲挖呀、掏呀。正在东面主阵地集玉峁脚下血战的二纵独四旅和新四旅,借着有限的炮火掩护,一鼓作气冲到敌人外壕和铁丝网跟前,顿时,手榴弹大显神威!王震说:“只要集玉峁一拿下,整个蟠龙镇就算控制住了!”他的下一道命令就是“活捉李昆岗,收复蟠龙镇”!国民党官兵当然也懂得这一点,驻守这个制高点的敌四九九团二营五连,在解放军还没冲到前沿阵地时,就已三心二意,乱成一窝蜂。

    此刻,独一旅二团和八团进攻正面的磨盘山阵地,近处爆破一片轰隆隆山响。八团三营八连担任主攻,连长是个精明干练的年轻人,叫张金榜。张连长身上那股风火劲,四年前在陕北米脂大练兵时,就已声名很响。其时,他是有名的练兵模范,刺杀、射击、投弹和战术指挥,样样提起来让人吐舌头。这次八连打主攻,是王尚荣旅长亲自点将。王旅长问张金榜说:“你行不行?不行我换别人。”他知道张金榜最不能听这种话。张金榜没有吱声。他平静地接受了任务,甚至看都没有看王旅长一眼。他知道王旅长不喜欢听豪言壮语。

    天麻丝亮,张金榜就把副班长以上的骨干带到前沿,最后一次仔细察看地形。回到阵地天还没大亮,班、排长不散,接着研究打法。八连任务是以最快速度攻占磨盘山,保证大部队如期夺取蟠龙镇。张金榜掂着分量跟大家说:“磨盘山是蟠龙南边最要紧的—座高山土寨,不把磨盘山搞到手,部队咋进镇?就是进了镇也展不开,在人家眼皮底下,全成了活靶子,大家想想,那个牺牲该有多大?”班排长们都表示,八连就是打得一个都不剩,也要完成任务。张金榜吼道:“胡说,八连损失也是部队的损失,一个都不剩了,还完成啥任务?”接着,他目光炯炯地宣布突击队名单。

    张金榜决定由三排担任突击队,一排竖梯子,二排做预备队。他盯住三排长王正林的脸看了好一会儿,大声补充道:“左右都有友邻配合,就看谁的指挥好、出手快!”五班杨义泉站出来请求参加突击队。他是代表全班战友说话的,特别强调“我们班有经验”。五班长所说的“经验”,是指前不久攻打老庄山战斗中,该班担任突击队抓到17名俘虏、缴获18条枪这件事。三排几个班长不乐意了,王正林排长站起来说:“五班长,上次你们打得漂亮我承认,可我们排也不是孬种啊!连长选咱当突击队,千斤重担咱挑得起,你等着瞧吧!”

    总攻开始了,双方各种火器全都用上,打得难分难解。张金榜瞅准时机,手一挥,三排长王正林立即带领突击队员跃出阵地。他们猫着腰从弹雨中间穿过去,一个突袭,直扑磨盘山主峰。但是,敌火力实在太猛,王排长他们没冲出几步,就有两个队员中弹倒下,此时,架梯组也出动了。他们几个人一组,又拖着梯子,目标更大,好几个战士相继负伤,倒在血泊中不能动弹。

    怎么办?张金榜看在眼里,额上滚动着豆大的汗珠。如果按原计划硬拼下去,牺牲将会更大。他转头对指导员说:“咱们仗不能这么打,得立即改变计划!”说着,冲三排副排长李广义喊:“看见了不?刚才一阵扫射,敌火力点全都暴露了,右侧是敌人防守疏忽的地方,你带一个班上去,要快速隐蔽,出敌不意!”李广义心领神会,就近选择九班,手一挥:“九班跟我上!”

    “一排长!”张连长调头吩咐一排长袁士民,“重新组织掩护火力,把大个子和吴贵合的机枪拉上来,火力往前延伸,压住敌人阵地,要不顾一切封住敌人枪眼,手榴弹别乱扔,集中使用,瞅准敌人火力打,打他的土寨子,要猛!要狠!掩护竖梯子!”

    大个子机枪手叫高洪国,也是大练兵那阵子打出来的好汉,力气大,技术又精,挺大的身坯,却灵活得像只猴。听到连长和排长的命令,他当即就同副射手吴贵合拖着机枪往前运动,一直靠近到离寨子只有200米的地方才卧下来,一口气掏出个射击依托工事,转身,汗淋淋的双手带着泥巴,抱起枪就扣扳机。这当口,袁士民排长也已将全排手榴弹集中起来,组织几个“贺龙投弹手”,拉开导火索往寨子上投,一颗接一颗,一连甩出30多颗,颗颗都砸在敌人的工事里面,随着震耳欲聋的爆炸声起,寨墙上燃起一片火光,敌人哇哇乱叫,枪声慢慢稀疏下来。

    战机往往存在于瞬间。一排战士张富根和张友和,趁着烟雾一跃而起,三步并作两步就冲到寨墙跟前,协力一送,把云梯架上了墙头。五班长杨义泉眼疾手快,脚底生风,掂起早已压满子弹的步枪,大喊:“同志们,跟我上,为劳苦大众报仇的机会到啦!”自己飞身上了云梯。战士们立刻像离弦之箭,冲到云梯旁边。就在此刻,难题来了:由于寨墙太高,梯子太短,爬到顶端的战士们因为距离太大,怎么也上不了城墙。

    手榴弹烟消云散,一个班赤裸裸地暴露在寨墙下面。杨义泉急得从云梯上跳下来大喊:“原地卧倒!”声音未落,敌人火力马上转移过来,情况万分危急。匆忙之中,杨义泉想利用刺刀在寨墙上挖脚蹬,可一试,不行;又想几个人叠罗汉,试了试,更不行。正在无计可施时,偶然发现寨墙上有棵嫩绿的小松树,差不多靠近梯子顶端,杨义泉来不及多想,也不管它结实不结实,立刻把梯子靠上去,一气爬上顶端,伸手拉出树枝,奋力一跃,终于登上寨墙。他人到手到,顺势甩出三颗手榴弹,敌人的机枪手即刻血肉横飞。寨墙下面,一排战士一个接一个照杨义泉的办法,爬上了寨墙。

    杨义泉神魔鬼道把寨子里的国民党兵惊呆了,他们全副精力都集中在这个方向,而对从右侧迂回到寨子外壕跟前的突击队,竟然毫无察觉。趁这个机会,李广义带着九班竭尽全力清除堵塞通道的鹿砦、铁丝网。刚清理完,战士李学伍抢先飞身一跃,向寨子上爬去。谁知他一露头就被敌兵发现了,敌兵立刻端着明晃晃的刺刀,照准李学伍头顶就是一刺。李广义本能地举枪射击,没等敌兵刺刀触到李学伍的头皮,一枪击毙了敌兵。李学伍顺手捡起敌人的步枪,冲上寨子。

    八连三个排差不多同时攻进敌人土寨。张金榜指挥战士们边打边进,大家越战越勇,忽而手榴弹,忽而步枪。有个战士禁不住豪情大发,高声唱起来:“蒋介石呀是运输大队长,给我们送来了大批美国枪……”沙哑的歌声随着晚风满寨子飘荡,把硝烟弥漫的黄昏装点得壮烈而无奈。这是1947年5月3日黄昏,在这个无奈的黄昏中,胡宗南才真正读到了恐惧。那是李昆岗最后一份求救电报,报文告知:扼守蟠龙镇的两个主要制高点——集玉峁、磨盘山及所有外围阵地,已悉数落入共产党军队之手,连补充弹药也无从送达了!

    晴天霹雳!胡宗南揉了揉发酸的眼睛,话筒在手中再也找不着感觉。他知道无线电那头已是个绝望的囚徒,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仿佛在瞪着自己,像是在问:你为什么不相信我?为什么不相信我!胡宗南不能容忍这种责问,尤其是此时此刻。“蟠龙丢不得呀!哪怕一六七旅还有一兵一卒,你也得给我守住蟠龙!否则……”胡宗南斟酌一下,“否则,割下你的脑袋来见我!”他不相信这句话是自己亲口对李昆岗喊出去的。为此,他镇定下来。他是自己把自己镇住了,然后才连续签发几份十万火急的电报:董、刘星夜南撤,驰援蟠龙;空军40架飞机即刻起飞……

    失蟠龙胡宗南丧魂落魄,当俘虏李昆岗打拱告饶

    指责李昆岗没有恪尽职守,说不过去。拿田子院纵深那个控制街区的主阵地来讲,就可见这位“金刚级”少将旅长十二万份苦心。这个阵地的整个防御体系构筑在一个大山包上,顺着山势向东南延伸,即可抵达李的旅指挥部。所以,这里既是控制街区的制高点,又是其指挥核心的最后屏障。阵地上所有工事都是在李昆岗亲自部署和监督下修筑的。他在山包上筑起个大地堡,围着大地堡将山体切成峭壁,峭壁四周,又依地形构筑了大小不等且有交通壕互通的碉堡群,围着碉堡群挖了深宽各5米的外壕,外壕拐弯抹角的地方设有暗堡或火力点,壕外还有鹿砦、铁丝网、地雷等障碍物。派一个营驻守这样完整的一块阵地,另外加强火器、组成交叉火网,里三层,外三层,用李昆岗和其部属们自己的话说,真比铁盒子还要牢固。

    然而,这只“铁盒”终于抵挡不住比钢铁还要硬的利器。在解放军两天多攻坚战斗中,军事民主是一路发扬过来的,战术翻着斤斗在变,基本上是边打边研究,“诸葛亮会”也不知开了多少次,至于指战员们临场即兴发挥,更是没法说。打冲锋的时候,团长、营长、连长,哪一级指挥员不是腰插手榴弹、手提驳壳枪冲在部队最前面!这是宿在“铁盒”里的李昆岗所无法想象的事情。

    5月4日晚7点多钟,彭德怀发出总攻击令。在隆隆的大炮声中,解放军四个旅居高临下,漫山遍野喊着“冲啊”“杀呀”拥向蟠龙街区。胡宗南为了救急,从延安调来几辆破旧战车,开到半路上见大势已去,再也不肯往前走了。董钊和刘戡的九个半旅远在绥德、米脂,插上翅膀飞也来不及呀!摸黑升空的那些飞机更是糟糕透顶:地面上火舌乱闪、人声鼎沸,炸弹究竟往哪儿丢呢?手中握着数十万兵力的胡宗南,居然就这样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一块宝物咕嘟一声沉入水底。

    三天三夜的激战结束了,蒋介石嫡系一六七旅旅部及四九九团的6700多人被俘,打死打伤300多人。那位“天才”的少将旅长李昆岗与前面的李纪云、麦宗禹一样,束手就擒。面粉、被服和枪支弹药悉数补充到西野各部队。胡军官兵饿着肚子提心吊胆的日子终于来临,从此军心涣散,一团阴影在胡宗南心头再也挥之不去。即便重新筹措这些东西,也无法做到坦然从事。更何况千百里之外调集如此大批物资,谈何容易!胡宗南的物质支柱动摇了,精神支柱也动摇了。前两次打击虽说叫他鼻青脸肿,但毕竟元气未伤,总体实力还摆在那里。而这次情况不同,是一次真正的打击,伤筋动骨!

    胡宗南如同大病一场,痴盯着那份报丧的电文,许久说不出话来。一连七八天,西安也懒得回,胡子也懒得刮,整天蜗居在延安指挥所,蓬头垢面,拒不见客,什么公事都不想理,谁也不敢去招惹他。他要彻底检讨自己,否则就无法平复那种强烈的精神刺激!共产党军队逮住的不是别人,而是他的参谋长——蒋总裁的侍从参谋,更不用说一六七旅这支部队的“光荣”身份了。要命的是,李昆岗被俘后,始终在不屈不挠地炫耀自己的那段“辉煌”历史。这使胡宗南在很多日子之后痛写那篇祭文似的《论蟠龙之失》时,还有点儿欲哭无泪。

    李昆岗委屈着呢!当俘虏的滋味——这个叫人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的事实,迫使他拼命抓住往日情怀,寻找一根半根的稻草,以平衡心理。第一面见彭德怀,李昆岗七上八下的心里便冒出一堆问号:“怎么?这就是彭德怀?!”他将胸脯高高地挺了挺,趾高气扬的架势更足了。彭德怀依然如故,粗衣布鞋,什么架势也不做,奇怪的是,相视几秒钟,却把李昆岗压倒了。彭德怀的威严渐渐浸到李昆岗骨子里。顷刻间,李昆岗的硬气化掉大半,成了外表上的一张皮。

    李昆岗硬邦邦地说:“贵军打仗不讲道德,几个旅围攻我一个旅,我输得不服!你有胆量把我放出去,我们一个旅对一个旅……”看那模样,好像他还真的占着理。彭德怀淡淡一笑,脸色沉下来,义正词严地问:“你们打仗讲的是么子道德?这次进犯延安用24万兵力对我24000兵力,亏你好意思还在这里同我谈么子道德,你没得资格!”彭德怀牵起萝卜带动瓜,越说越气,忍不住拍起桌子,“尤其你这个李昆岗!你的部队在蟠龙东山寨好本事啊,十个持枪的士兵对付一个手无寸铁的少女,鲜血都染红了半边炕!而你姓李的又是怎样一个人……”

    李昆岗坐不住了,急忙双手抱拳,打拱告饶:“彭先生!彭先生……”据俘获李昆岗的部队报告,在捉住他的时候,还在他的床上发现两个一丝不挂的女孩,经审问,两人都只有16岁!“你们把廉耻都丢到脑壳后头去了,还要谈么子道德,真是可笑!可恨!”彭德怀背着双手,在李昆岗面前愤怒地踱着步,“我早把你们这班人看透了!你今天当了俘虏,回到人民这边来,算是不幸中的万幸!我可以告诉你,人民解放军必胜!你们必败!这是大势所趋,哪个也挡不住的!”

    话是这么说,李昆岗心里还是堵着一团棉花:假如战前胡宗南能在蟠龙多留1个旅、假如空军那40架飞机能提前几小时赶到、假如董钊和刘戡的9个半旅能早些回撤——他那时还不知道这些个痴心妄想的“假如”,董、刘即便提前3天接到胡的十万火急电,也于事无补。其时,董、刘经过北上一路的波折,已成惊弓之鸟,别说“十万火急”电,就是“万万火急”电,对他们来说也是次要的。从绥德到蟠龙,本来有两条光明大道,至多250里,又好走又抄近,满打满算3天足可返回。然而,董、刘见这两条路线上有川道,便认定会有共产党军队设伏,不够安全,因而选择了另一条“远敌而行”“出敌意外”的第三条路线。这是一条山峁沟谷间的羊肠小道,多绕出50里路不说,车马行走也极为困难,连人员都只能是单行。可是董、刘不在乎,一致同意将数万兵马排成一字长蛇,稀稀拉拉几十里之远,在山岭之间“安全”而“壮观”地昼夜兼程。后来事实表明,等这支驴子拉屎似的庞大队伍翻山越岭、攀岩过沟赶到蟠龙时,日历牌已经翻到5月8日。那个让他们吃饱穿暖的温柔富贵之地,早已人去洞空,看家金刚李昆岗也已在陕北漫漫大川的不知哪一个角落里当他的阶下囚去了!

    最是纷乱如麻的当作还得数胡宗南。他悔不该当初把参谋长盛文关于放弃延安的建议当作耳旁风。这是死要面子活受罪啊,总觉得那一步走得太远,有碍国际国内舆论与观瞻,更顾忌到蒋老头子接受不了。那么,现实情况是,一片迷宫似的陕北,地形复杂,处处有陷阱,部队展不开亦收不拢,又不能就地取粮,后方补给难上难。而共产党军队则轻车熟路,时聚时散,主力如同秋云飘忽,指不定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就是一场暴风雨,让人找不着也捉不住,唯一的思路只有效法李鸿章“剿捻”,镇守与围困相结合,以主动坐镇延安,将宁、青二马推向陇东,北依榆林邓宝珊,东借黄河天障……胡宗南认为这是绝无仅有的正确答案,兴致勃勃准备在5月初亲赴南京献于蒋介石前。不曾想如此之快,一个亮晶晶的美梦就像瓷花玻璃缸似的摔在青石板上!《论蟠龙之失》——胡宗南在这个题目下要写的文字实在太多,情况不明?失于主动?将不用命?士气不振?他不知道该从哪里下笔才好。

    但是,中共方面的声音并不理会胡宗南的情绪。新华社捷足先登,就在董钊和刘戡辛辛苦苦扑到空城蟠龙时,一篇题为《评蟠龙胡军被歼》的长篇大论便已播发出来了。其中不乏对战事本身入木三分的剖析,而嵌入胡宗南记忆深处的,还是文章中引用的那段顺口溜:“胡蛮胡蛮不中用,延榆公路打不通,丢下蟠龙去绥德,一趟游行两头空,官兵六千当俘虏,九个半旅像狗熊,害得榆林邓宝珊,不上不下半空中。”弄痛胡宗南的是最后一句。他觉得此情此景,吊在半空之中的不是邓宝珊,恰恰是他胡宗南自己。这一点,在新华社5月12日发表的另一篇社评上,更是把话说到骨头里去了。《志大才疏阴险虚伪的胡宗南》,单是看一眼题目,胡宗南便不寒而栗。

    此番心思也只有熊向晖一人可托,胡宗南伤感地想。于是,他就在这个刻骨铭心的深夜召见了熊向晖。正好,熊向晖手边有个急件要呈送胡宗南处阅,所以,应召得极为爽快而自然,操起公文包就往边区银行那孔小窑洞奔去。这是胡自蟠龙丢失之后第一次见人,熊向晖在推门之前竭力将心情弄得沉重些。三天前他就想好第一句话:“革命者百折不挠,胜败乃兵家常事。”但见面后他便改变了主意。他发现胡宗南的头顶上已经找不见当初推销“三分军事、七分政治”时的“革命”气象,而满面憔悴的尊容也说明这个“兵家”是个输不起的角色。熊向晖只能靠临时发挥,跟着感觉走了。他立于一侧,轻描淡写但却体贴备至地说:“胡先生,你要多保重!”胡宗南心头一热,指着面前的木椅,示意熊坐下说话。

    熊向晖以吊丧的意态,在胡宗南对面落座,并前屈身体,恰到好处地做出促膝交谈状。这时候,胡懒散地仰在躺椅上,用下颏朝案头一份文稿点了点:“中共又一份社评……很妙,看过没有?”

    熊向晖起身,略作概览,灵机一动,回道:“还没有来得及看。”

    “给我念一念,如何?”胡强行挤出一抹微笑。

    熊向晖面呈难色:“还是……不念了吧!”

    “不,要念!”这是命令,熊向晖不可违拗。

    准确地讲,这不是一篇社评,倒像是专门给胡宗南拍下的一张X光片。文章称:“蒋介石最后一张王牌,现在在陕北卡着了,进又进不得,退又退不得,胡宗南现在是骑上了老虎背……事实证明,蒋介石所依靠的胡宗南,实际上是一个‘志大才疏’的饭桶……胡宗南‘西北王’的幻梦必将破灭在西北,命运注定这位野心十足、志大才疏、阴险虚伪的常败将军,其一生劣迹必在这次的军事冒险中得到清算,而且这也正是蒋介石法西斯统治将要灭亡的象征……”熊向晖记不清自己是怎样当着胡宗南的面读完这篇社评的,只依稀觉得屋子里的空气被抽干了,整个世界沉入死寂。

    过了好长时间,还是胡宗南打破寂静。他的声音像是从深水中浮出来的:“是个高手啊,非中共决策人物所不能为。”熊附和道:“也许吧。”胡宗南忽而发问:“依你看,这个东西是谁的手笔?”熊向晖摇头,表示不敢妄断。可胡却紧追不舍:“想想看!”这又是一道命令。熊向晖真实的感觉给逼出来了,浑身打个激灵,说:“看思路及文法,有点儿像周恩来……”胡宗南哈哈大笑——是一种突如其来的爆发。他从座椅上跳起来,背手走了几步,复又长叹,自言自语道:“知我者,周公!”

    熊向晖突然想起随手带来的密件夹,那里面有份特急件,是军事谍报头目刘庆增派人专递过来的“特级”情报,说中共5月14日在真武洞组织召开了一次陕甘宁边区军民祝捷大会,庆祝青化砭、羊马河、蟠龙镇三战三捷。周恩来在这个会上公开露面,并宣布,毛泽东和中共中央撤出延安后,一直留在陕北“与边区军民共同奋斗”。这消息无疑又是夯在胡宗南天灵盖上的一榔头。尽管是“虱子多了不痒”,胡还是禁不住瞪大双眼睖睁在那里,许久,疑疑惑惑地问:“可靠吗?”熊向晖回答:“我打电话向刘庆增核实过,千真万确!”

    七、东出陇东北上三边

    周恩来犒师真武洞,杨步浩叙旧马王滩

    从王家湾到安塞,俗称110里。周恩来、陆定一和警卫班的战士们上了路,打马顺着延河往前赶。天地间,阳光、春风一应俱全,山野的嗒嗒马蹄声鼓点般敲打着这个喜气洋洋的5月。

    距真武洞不远了,陆定一说:“周副主席,下马喘口气吧!”他个子小,压不住马,身子一路都在马背上跳,惊险时屁股都脱了鞍,吓得警卫员们在后面呼叫不迭,所以很累,满头大汗。周恩来也不轻松,他的右臂1939年夏天在延安从马背上摔过一次,落下毛病。现在靠左手拉缰绳总不是那么得劲。于是,大家下马,往河边走,想捧口水喝,顺便也打湿毛巾擦把脸。

    喝了水,擦过脸,周恩来敞开衣扣,往高坡上站了站,一任小风鼓荡胸襟。“定一呀,”他说,“我们要去的那个地方,据说是道教真武祖师修行的洞府,地气旺香火也旺,声名远扬啊!”

    陆定一边舒胳膊一边应道:“彭德怀和习仲勋同志很会选择休整地点,真武洞真武洞,练兵习武再好不过。我还听说那个洞子很深,一直可以通到陇东、宁夏哩!”

    几个小警卫员信以为真,都说,那多好啊,今后部队到陇东和宁夏打仗,可以从洞子里钻,隐蔽接敌神出鬼没,不用披被单、插树枝,露天趴地上过夜了。

    周恩来和陆定一听了都哈哈笑起来。周想了想,说:“是啊,定一,小鬼们的话是个玩笑也有实情啊,我看,彭、习的真正用意恐怕就在于此……”见陆定一和警卫员们都在不解地盯着自己,周恩来打住话头,示意大家上马。跨上马背,他接着说:“青海马步芳和宁夏马鸿逵,趁我西北野战部队跟胡宗南交手的空隙,连续对陇东根据地搞突然袭击。不到一个月时间,陇东分区的合水、西华池、曲子、环县、庆阳,五个城市啊,都给他们占去了!这些魔鬼,惨无人道,陇东老百姓吃尽苦头。彭德怀同志早有收拾‘二马’之心。”

    周恩来判断得很对,彭德怀和习仲勋在蟠龙一仗之后,考虑最多的就是陇东。连续的打击,胡宗南被迫“乖”了许多。他将主力统统拉到延安安营扎寨,大有雷打不动的架势。而西北野战部队撤至安塞,一蹲十天,人要粮马要料,区区小县,长久下去势必难以支撑。而安塞距延安近在咫尺,胡军又抱成一团,兵力悬殊的情况下,是不便轻动干戈的。到安塞这七八天,说是休整,彭德怀心里一块石头从没挪过地方。他成天趴在地图上找啊、量啊……困了,打个盹;饿了,喝口糊。习仲勋说:“我的老总,你这么熬,怕是扛不住呢!”彭德怀表情严肃,没有言语。习仲勋只好吩咐管理部门将警卫员排上班,轮流守着彭德怀,吃喝拉撒睡,全方位保障。

    祝捷大会的事,由习仲勋一手操办。他是个活泼的人,人到哪里吆喝到哪里,事情从头到尾张罗得红红火火。到日子了,习仲勋更忙,一会儿是边区政府劳军慰问团,一会儿又是中共西北局的领导同志。什么支前劳模介绍经验、战斗英雄戴光荣花等,没有一件不催得急促。然而,再急,习仲勋都独自挡着,决不许惊动彭德怀。直到会议前一天下午,部队报告说:“中央来人了!周副主席也来了!”习仲勋才亲自跑到指挥部,一把拉着彭德怀:“老总,你得出马,我们骑牲口去接周副主席!”

    这还有什么好说的?彭德怀丢下手头的活儿,与习仲勋并肩迎到村口,老远见到周恩来等人一溜烟尘过来了,习仲勋在马背上就喊:“欢迎!欢迎!”彭德怀也跳下马,满面笑容迎上去,同周恩来、陆定一及警卫人员一一握手,说:“你们走得不慢,路上没出么子事吧?”然后就站到一边,望着习仲勋和各位大声地寒暄,沉默寡言地笑着。

    “辛苦了!辛苦了!”习仲勋说,“部队知道你们要来,那个高兴劲啊……”说着,上去搀扶周恩来下马。周恩来嘴说“不用、不用”,双脚已经着地。那种精神抖擞、豪情满怀的样子,强烈地感染着每一个人。他边跟大家握手边说:“我们也是在胜利捷报的鼓舞下,快马加鞭、如乘春风啊!”说罢,仰起脖子哈哈大笑。这笑声在山谷间回荡着,经久不息,直到第二天祝捷大会开幕。

    祝捷大会会场选在真武洞南边的延河滩上,当地人俗称“马王滩”。几天前,中共安塞县委便组织民工在滩头依势修筑了主席台。各部队的战绩表和花样不等的战利品,统统陈列在场子边上。3月14日下午开会,一大早部队就在驻地集合往会场带。刚打胜仗的指战员们,休整的几天工夫,剃头的剃头、刮脸的刮脸,沾着蟠龙李昆岗的那点“洋财”,都换上了单衣,加上新枪新炮往肩头一扛,精神面貌好极了!过午时分,野战部队、地方部队、游击队和安塞县地方群众5万多人,差不多就在马王滩聚齐。河岸边锣鼓喧天、鞭炮齐鸣,腰鼓队和秧歌队,搅得黄沙弥漫,一个仿佛过去了很久的陕北高原欢快景象,又回到这些穿着对襟小褂、扎着白羊肚头巾的人们心中。

    人们狂欢是有理由的。从3月19日三五八旅最后撤离延安,到5月4日蟠龙被克,前后不过一个半月时间,西北野战部队就在青化砭、羊马河和蟠龙镇“三战三捷”,歼敌一万四千多人,活捉了三个少将旅长,其中两个是“金刚级”。尤其是拿下蟠龙镇,军衣、面粉、山炮、子弹、医药和骡马,成千上万的物资,在穷见阎王、苦见黄连的陕北简直就是命根子!这些胜利,哪一条都足以使边区军民威风大长、信心倍增。

    周恩来出现了。他神采奕奕地朝会场巡视一遍,健步登上挂着毛泽东和朱德巨幅画像的主席台。身后跟着陆定一,以及中共西北局副书记马明方、边区政府副主席贾拓夫。马、贾二人是带着边区政府林伯渠主席拨出的6亿元现金来犒赏部队的;而周恩来作为中共中央副主席,专程从百里之外赶来参加会议,事件本身就有非同寻常的意义。按照毛泽东的意图,周要在会上宣布:中共中央仍在陕北,毛泽东仍在陕北!显然,这是个震天响的消息。毛泽东说:“不仅让边区军民知道,让蒋介石、胡宗南也知道。他不是宣称捣毁了共匪老巢吗?擒贼先擒王,可事实怎么样呢?我毛泽东还在陕北,他失败了!”

    “同志们,”周恩来洪亮的声音被延河滩上亲切的微风徐徐传扬,“我代表党中央和中央军委,代表毛主席和朱总司令,向为保卫陕甘宁边区、保卫延安、保卫党中央和保卫毛主席浴血奋战的全体指战员,表示亲切的慰问!热烈祝贺边区军民取得了粉碎胡宗南进攻的巨大胜利……”

    “全国解放战争最紧张而艰苦的内线作战,差不多就告一段落了。这一年里,解放军消灭了国民党正规军97个半旅共73万人,加上那些非正规军,总共112万人。这是个很好的开端,蒋介石的尾巴再也翘不起来啰!有了这一年的经验,大兵团作战我们也不怕啰!今后,国民党蒋介石不管怎么打,我们都奉陪到底!对于夺取全国胜利,党中央、毛主席是充满信心的!最后,我要向同志们宣布:自从撤离延安之后,毛主席和党中央一直留在陕北,与边区军民并肩战斗!”

    “毛主席万岁!”口号声骤起,掌声如雷,人们含着热泪交流着难以抑制的兴奋。“毛主席还在陕北!毛主席和我们还在一起!”有声无声的默诵一遍一遍,汇成一股炽热的暖流,在整个会场每一个人心中剧烈地涌动。阅兵式开始了,部队情绪高达极点,指战员们拼命抖擞着精神高喊:“蒋军必败!我军必胜!”那股气浪,使得哗哗的延河流水也跟着颤动起来。

    祝捷大会不知不觉到了歌舞阶段,队伍被笑声和掌声弄得有些醉意。大战之后,老友新朋聚在一起,谁都有满腹心事需要倾诉。大家就一边观看节目一边畅谈体会。这一个多月来,三战三捷,佳话连篇,新奇古怪的故事自然少不了。其中贺炳炎走单骑、骡子失而复得的事,成为人们传谈的焦点。

    那还是在蟠龙战斗之前,独臂英雄贺炳炎由晋绥军区第三纵队副司令员兼独五旅旅长,调任一纵队当副司令员。他是个有名的“贺大胆”,在当时敌我阵营那么抵近的情况下,竟然从蟠龙东面野司所在地,只带一个警卫员,一头骡子一匹马,横穿敌我之间,到蟠龙西面的一纵走马上任。许多同志都劝说他别这样冒险,劝不住,贺炳炎把大斗篷一披,拔腿就走。结果走到中间,不出所料,跟敌人保安队撞上了鼻子。

    开始,保安队那些家伙看贺炳炎披个大斗篷,骑着大骡子,屁股后面还跟着护兵,气派很足,而且又不避人,以为是国民党正规军的什么官,心里含糊,也没敢动他。谁知贺炳炎大意得没了边,居然把保安队误认为是自己人,上去问人家:“喂,你们是哪个部队的?”这一问露了馅,保安队一听不对头,哗啦拉开枪栓。贺炳炎这才察觉到情况不妙,跳下马就招呼警卫员飞快地顺着山沟往回跑。因为跑得急,路又不好走,骡马也顾不得拉了。

    保安队追了一段没追上人,却逮着了贺炳炎的骡子。那匹马到底是调教过的,保安队奈何不得它,它就一路飞奔跑到我方一纵阵地。恰好遇到廖汉生,当眼认出是贺炳炎的坐骑,大吃一惊,赶紧打电话到野司查问,这才知道贺炳炎原来有惊无险。那匹替主人受累的骡子被保安队吆二喝三带到蟠龙镇,夹在李昆岗的骡马群中待了好几天,最后又被缴获回来。“骡归原主”,人人都说,“贺大胆”命大福大造化大,玄玄乎乎的故事都可以编小说了……

    正当大家热火朝天笑谈贺炳炎,一个扎白羊肚头巾的陕北汉子登上了主席台。会议主持人王震可着嗓门介绍道:“这是边区劳动英雄杨步浩……”说完带头鼓掌,台下又是一片欢腾。杨步浩是个名人,毛主席在延安时,同他是好朋友,两人来往很密切。毛在重庆谈判回来,杨捉几只鸡、装一筐鸡蛋,专门用毛驴驮到枣园来看望。毛泽东也回送他两盒饼干和几条腊肉,还有果子、糖什么的;年关,杨又带个秧歌队给毛泽东送去一块金匾,上面写着“人民救星”四个字,毛泽东看了秧歌,在军委大礼堂有酒有肉地招待了客人;胡宗南进犯边区了,毛把杨接到枣园,讨教坚壁清野的办法,还让他给美国军事观察组的记者答问……大家今天见到杨步浩,实际上含着另外一番寄托。所以,他没说几句话,台下便格外安静。

    杨步浩说:“今年正月初七,我去给毛主席拜年。毛主席问,‘杨步浩,我们要走了,你是跟我们走,还是跟游击队走呢?’我想了想,婆姨死了,留下三个娃娃,还咋走咧?我说:‘我离不开这里,我打游击去!’和毛主席分手以后,我就扛枪当了游击队员……”杨步浩一口横山县老家的土话,说一句,磕巴一下,可台下人听起来却特别受用,许多人听着听着眼眶都红了。

    王震更是如此。他想起当年三五九旅在南泥湾大生产第一次认识杨步浩时的情形,心潮起伏,不能平静。杨是被派往三五九旅指导生产的,那时就已评上劳动英雄。当杨听说毛主席也要亲自劳动,也要上缴公粮时,当即就向王震表示,要替毛主席代耕并缴公粮。秋后,杨步浩果然给毛主席送去一石麦子的代耕粮。

    毛泽东高兴地问他:“你为什么给我代耕缴公粮呢?”

    杨步浩触动了心事,说:“我逃难逃到延安川口,内人和女娃娃饿死了都没处埋,埋到地主地上,就欠下一辈子的阎王债。红军来了,共产党在川口建立了政权,给我分窑分地,我豁出这条命也报答不完毛主席你的恩情!”

    毛泽东听完这番话,沉默许久。后来,他私下跟王震说,杨步浩的话里面有哲学,“我们共产党凭什么本事得天下”?

    这句话问得王震好几个晚上没有睡好觉。是啊,我们靠什么立足、靠什么打胜仗、靠什么让老百姓舍着命跟我们走?撤出延安时,胡军在王理河抓到30多名手无寸铁的群众,这些人都是普普通通的庄稼汉,一辈子清白本分。国民党军端着枪威逼他们交出共产党,他们就30多人往前一站,说我们都是共产党。问谁是领导,大家又一起挺身而出,说我们共产党个个都是领导,是自己领导自己。事实上,他们中没有一个是共产党员……

    台下的掌声一浪一浪爆响起来,王震才发觉杨步浩的话讲完了。接着是胸戴大红花的战斗英雄们一一登台,由周恩来、彭德怀等领导同志把盖着拳头那么大方戳的奖证,亲手发给他们。会议最后的节目是将一大批敌三十一旅、一六七旅解放过来的战士,补充到解放军各部队序列中去。彭德怀站在周恩来身边,默默看着旅团在各自整队补人,心里掂着周恩来刚才在会上提出的三句口号——一是收复延安,二是解放大西北,三是同全国人民一道,消灭蒋家王朝,甚觉沉甸甸的。

    这时,陆定一想起与周恩来在路上的谈话,便问:“彭总,部队下一步有何打算?”彭德怀不假思索地回答两个字:“要走!”周、陆二人相视一笑,会意地点点头。

    天色不早,部队开始解散。领导同志们站在高处和大家挥手道别。

    彭德怀一边挥手一边向周恩来和陆定一谈自己的想法,他希望挥师西进,鞭抽“二马”,并打算把很有战斗力的绥德警备区四、六两团留下,以保证中央前委的安全。周恩来表示同意,答应回去和毛泽东商量。

    此时,部队已纷纷带离会场。各连司务长交给战士们一个任务,每人搬个大南瓜或者扛袋小米。这是参加会议的老乡们顺手带来的犒劳解放军的礼物,边区政府统一接受下来,并分到各部队,战士们扛着南瓜和小米的长队,在周恩来和彭德怀及四乡百姓的眼里渐渐模糊,但在新华社记者摄影镜头里面,却保存了一个清晰而动人的瞬间,并在历史教科书中占据永恒的一页。

    出师陇东子午岭遇雨,围攻合水二纵队遭难

    听了周恩来介绍真武洞犒师的情况,毛泽东很是喜悦,说:“你这个相亮得好,一下子把胡宗南的西洋镜戳破了。什么‘三分军事、七分政治’,老彭才打了几仗,已是一分不分,军事上破了产,政治又在哪里呢?真武洞来这么一下子,说明问题呀!”

    为了衬托毛泽东的好兴致,周恩来又顺着话题对整个蒋军阵营评价起来,特别指出其内部危机四伏、分崩离析的现状,说着说着,就又提到两个月前赵寿山历尽艰险奔赴晋冀鲁豫解放区的事。

    这个消息使毛泽东比任何时候都备感振奋。赵是当年杨虎城将军旧部中的重要人物,自1945年7月其部属第十七师在河南洛宁举义后,蒋介石即对他和他的第三十八军加紧了控制。他被明升暗降,任命为蒋氏嫡系第三集团军总司令。这种吊进麻袋拳打脚踢的处境,当然是最不堪忍受的。于是,赵寿山借口去美国考察水利,主动卸去这个空心萝卜职务。如此一摊牌,他的人身安全问题便成了毛泽东及中共中央很长时间牵肠挂肚的事。

    毛泽东问周恩来,就目前中央掌握的情报看,蒋军里面有多少赵寿山似的人物?他要求周恩来加强联络,发动全军中高级指挥员,都来积极主动地做这项工作。“瓦解敌军,不战而屈人之兵嘛,这一点,要向老彭学习呀!”毛泽东说,“当年西安事变,没有签字就放了蒋介石,赵寿山在三原拍案大怒,极为不满,老彭就花了三天时间跑去做说服工作。没得当初,哪来今日?”

    忆及“西安事变”,周恩来感慨万千。外界提到中共出面调停大功之人,主要是提周亲赴西安之举,而实际上,当时几乎是全党动员,个个上阵,更多的无名英雄功不可没。就说这个赵寿山,除了彭德怀之外,任弼时、贺龙、左权、杨尚昆、陆定一、王稼祥等一大批人,都“朝夕往还”地做过工作,这才使其“获益甚大”。

    周恩来一向主张两条战线并举,且以身作则,苦心经营,取得许多意外之功。比如胡宗南身边的熊向晖,就是他在抗战初期“下闲棋、布冷子”的结果。在经历了撤离延安和“三战三捷”等一系列大事件之后,今天再来回想这件事,不能不让人格外刻骨铭心。周恩来深切地挂念起熊向晖来。

    熊向晖这些日子清闲自在而又忐忑不安。自从陕北广播电台和新华社播发了西北野战部队召开祝捷大会的消息,胡宗南又是连续几天不说话。广播上没有指明祝捷大会的具体地点,而只说“在距延安数十公里处举行”。这就是说,中共根本不把他胡宗南放在眼里,差不多与延安隔山相望了!难道这就是“龟缩延安只守不攻”的后果吗?胡宗南痛苦地一千次一万次反躬自问。显然,这又是个不小的刺激。他把一双终日汗淋淋的手揣在裤袋,一个人在边区银行窑洞前的小院内踱来踱去。熊向晖每天都要例行公事似的送去机要文件,又匆匆离开。他坚持意沉丹田,严格恪尽职守,静观事态发展,而决不越雷池一步。

    时间一晃又是一个礼拜,相距蟠龙失败已经半个多月了。

    这天,熊向晖递上文件又要离开,忽听胡宗南在背后叫道:“等一等!”

    是因为这一声来得突然、意外,过于低沉、阴冷,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总之,熊向晖禁不住一惊,乍出一层冷汗。但他随即抬头笑道:“胡先生,有事啊?”

    “没有!”胡宗南叹道。稍停一停,他又意味深长地加重语气,“没有事了……”

    熊向晖如释重负地迎上去,故作肃穆状:“胡先生,有事您请吩咐!”

    胡宗南沉吟片刻,欲言又止。终于,他下定决心,低声对熊说:“我想好了,这里已经没有什么事,你还是去美国吧,明天一早就走!”说着,他伸出手来。

    即便旧事重提,熊向晖也还是感到思想准备不足。他脑子里蹦出的第一个信号就是:胡已摆脱精神困境,有所决策!

    那么这一新的决策是什么呢?从近日南京方面文电来看,蒋介石对中共首脑人物仍留在陕北这一点,极为不满。尤其又知道真武洞祝捷会的地点是在延安咫尺近旁,就更加不高兴了。这一情绪自然要通过文电表达出来,胡宗南的压力有增无减!就在此刻,一份重要情报给他送来了灵感,彭德怀有西出陇东的迹象!而此前,美国电台测向仪已经明确得出结论:在靖边县的王家湾一带,确定无疑地存在着一个电台群。

    握手之际,熊向晖将所有可能都想了一遍。他暗暗决定,离开陕北之前,须与组织联系一次。

    事实上,中共方面对此早有判断。在周恩来亲赴真武洞犒师之前,毛泽东说过“胡宗南要来拜访我们”的话,这曾使他对彭德怀西出陇东的方案多思考了一点时间。然而,最终的决断还是作出来了。就在祝捷大会召开的那天,毛泽东致电周恩来、陆定一、彭德怀和习仲勋:“完全同意六月作战方针,除留警七团于现地外,全军出陇东……”

    这其中原因是多方面的,最根本的还是基于打破固有格局、“让胡宗南动起来,相机歼敌”的考虑。毛泽东的电报中对此信心百倍,要彭德怀“先打新一旅,再打一百旅或其他顽部”。显然,胃口不小。陕北战场从头至尾就是一着险棋。若只求安,那将一事无成;唯有求险,才可能收到不世之功。这决定了必须跟胡宗南玩玄的。玄就玄在那“诱饵”太有质量了,是胡宗南乃至蒋介石一想起来就会丧失理性而无法抵御。所以,毛泽东站在高处的神机妙算一掐一个准,总是能把擦边球打得恰到好处,绝无误差。

    彭德怀情况不一样。他始终处在一个具体情景之下,面临具体对手,再用经验与智慧战胜对方。西出陇东鞭抽“二马”的作战计划被批准之后,西北野战兵团就在熊向晖与胡宗南握别上路的5月21日从安塞出发,兵分三路,二纵和教导旅在左、一纵在右、野司带新四旅居中,静悄悄地转向陕甘两省边界。

    经过九天急行军,部队踏进人迹罕至的子午岭。这是当年红军长征初到陕北与刘志丹胜利会师的地区,指战员们重返故地,往事历历,正当忆岁月峥嵘,想不到老天爷突然变脸,一场大雨倒下来,使得山洪暴发,顷刻间千沟万壑狂啸奔腾,整整齐齐的部队一下子分割成七零八落,彼此在雨中隔山相呼,可望而不可即。

    有山就有路,各部队迅速调整行军纵队,在山岭之间转了大半天,终于踏破陕甘两省边界,到达陇东的怀安、悦乐、合水一线。5月30日拂晓,右路一纵部队首战得手,把蒋台攻下来了,全歼驻守在那里的宁马整编第八十一师六十旅二七九团(欠一个营),俘上校团长马奠邦(马鸿逵的女婿);中路新四旅也发展得很顺利,一举夺取悦乐,消灭青马骑兵第二旅三团的五个连队,俘少将副旅长陈应权和上校团长汪韬;唯有左路二纵方向碰到硬钉子,仗打得极为惨烈,收效不是很理想。

    二纵和教导旅最初一战是在5月28日。按当时的行军序列,教导旅是前卫,二纵部队殿后。中午时分,前卫一团到达合水以东20多里的蒿草铺,突然与“青马”新编骑兵第八旅警戒部队遭遇。敌我双方不由分说展开枪战。因为是初战,彼此都想以气势压倒对方,铆足一股劲往死里打,所以,虽投入部队不多,但战斗异常激烈。

    这是个要命的地方,自然环境极为酷烈。战士们刚走出洪水咆哮的子午岭,转眼间水又成了稀罕物。光秃秃的黄土高坡上,几十里地见不着水源是常有的事。当地老乡世代储水一如储粮,家家都在窑旁起窖,从塬上挖沟把一点可怜兮兮的雨水引过来。据说出于净水的考虑,水窖里必须倒进一些羊粪或马粪蛋子。你不用嫌水的味道不好,能够喝上一口这种“粪蛋蛋水”,就算很讲究了!多数情况下,窖子里只有泥浆。泥浆也得往嘴里灌,所谓“过了八百里火焰山,一眼望不尽老沙滩”,当年孙大圣都在这里犯了难,何况肉眼凡胎!时近6月,虽说清晨沙粒上还凝着霜色,冷得钻心,可一到中午,骄阳似火,烈焰腾腾,烤得人口鼻生烟,别说背着一连串装具打仗,就是赤手空拳走上半天,也叫你变成一根软面条。

    王震大汗淋淋地举起望远镜朝枪响的方向观察了一阵,从马背上跳下来,简简单单地问郭鹏:“打下去了吗?”

    回答说没有,还说罗元发旅长也赶到前面去了。

    王震有点儿奇怪,敌人不过是前方警戒部队,怎么就这么硬?他想了想,说:“不要理他了,我们干我们的,你跟王恩茂指挥三五九旅攻合水,独四旅再给你一个十二团,怎么样?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它围起来再打,要快,部队跑步,动作慢了他们会溜,他们是骑兵,四条腿!”

    “那罗旅长呢?”郭鹏急问。

    王震说:“罗元发的教导旅继续打警戒,‘青马’一○○旅就驻在庆阳、西华池,近得很,不把这个冤家抗住,合水怎么打?一定要抗住,断绝增援!如果罗元发他们干得顺手,可向西峰镇发展进攻。大部队打下合水就直攻西峰镇,不要在外围据点上花太多时间,耗时太多,敌人全集中到大据点上,就不好打了!”

    说话间天色已经昏黄,夜幕就要降临,郭鹏明白了王震的意图,三言两语就把部队划拉开了。他让三五九旅副政委廖明和自己一道亲率七一七、七一九两团,赶到合水城以北及西北,消灭袁家山、李家山、芦家塬三个主要据点上的敌人;七一八团赶到城东,先消灭城东二郎山守敌,继而攻城;独四旅十二团打下城南南寺塬,在原地待机。各部队到达指定位置时,天还没有亮。按照预定作战计划,早晨7点发起攻击,于是,眼前这两三个小时的休息显得格外珍贵。战士们趴在泥土地上,干巴巴地嚼着炒面,嚼着嚼着,就睡着了。郭、廖二人带着七一七、七一九两个团的团长、政委,轻脚轻手地从他们身边跨过去,悄悄摸到前沿。

    黎明前的黑暗,万籁俱寂。郭鹏等人面对夜色中隐约可见的高地廓影,静静地观察着、分析着。郭鹏把地图压在地上,捂着手电从左至右仔仔细细对照方位,将图上标出的一个一个高地攻击任务定到具体团营甚至连。最后,在前沿阵地侧后隔开近百米的距离上,还有个小土堆没有点到,图上没有标示,现场也不怎么起眼,郭鹏想了想吩咐七一九团:“你们做预备队,部队就伏在那个小土堆后面,既隐蔽又安全,万一一梯队进攻受挫,你们上去冲击距离也不算太远。”

    这是个并无不当的安排。但万万没想到,战斗一打响,恰是那个“隐蔽安全”的小土堆,突然弹如雨下。原来,敌人在这个高地上早已配置了相当重的火力,步枪、轻重机枪和各种口径的小炮,顿时与正面敌火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张密密麻麻的火网。天亮一看,什么“小土堆”,原是绵延于二郎山、芦家塬、南寺塬、西关山等高地一溜儿下来的又一个正儿八经的高地,一打问,才知道叫“葫芦巴”。这样一个有名有姓的高地,地图上竟然没有标示!

    望着面前那张交织的火网,郭鹏一阵阵揪心的痛。这个意外打了他一个趔趄,他稍稍定神,赶紧调整计划。郭鹏当机立断,命令当预备队的九团立即投入战斗,向葫芦巴展开攻击——幸亏当初把九团配置在葫芦巴后面。在一丝丝愧疚、一丝丝庆幸和一丝丝提心吊胆的心绪中,郭鹏下达了这道命令,七一九团立刻由预备队变成突击队,无论指战员们的反应如何迅速,总还是有些仓促,思想上缺乏准备。而葫芦巴高地的工事明明暗暗,火力一出现就不可一世。所以,九团一个冲锋号打出去不到五分钟,部队就稀里哗啦退下来了,伤亡很重。郭鹏眼睛红了,急令再攻。可是,部队趴在那么一大片开阔地上,敌人火力是有准备的成梯次配置,我方临时张罗,轻重武器形不成拳头,没法给对方以起码的压制,屡攻屡败,不能奏效。

    这时,主攻合水西北方向的七一七团,也打得很不顺心。部队按老规矩,凭刺刀手榴弹逼近敌人的外壕前沿。谁知,狡猾的“青马”打下埋伏,待七团攻击部队端着刺刀冲到近前时,预伏在暗道里的敌人突然一声呐喊,出其不意杀出来。一场刀飞血溅的短兵相接展开了!九团指战员立足未稳,不占优势。而“青马”士兵个个精熟刀法,混战没有持续几分钟,九团就血迹斑斑地逃脱阵地。郭鹏听到报告,手压着电话机久久不敢松开。现在只剩下七一八团和独四旅的十二团了,他不知道这两个方向会不会出现奇迹。

    三五九旅血流成河,马莲河畔尸横遍野

    八团和十二团到目前为止并未使郭鹏失望。两团攻击正面的外围据点已悉数拿下来了,最有意义的当然是二郎山,居高临下,一挺机关枪便可控制整个城东。南北城地势平坦,西城不远处就是马莲河,回旋狭窄,没有余地。因而,郭鹏希望奇迹能在城东发生。早在天不亮时,他就下令八团趁着夜暗条件,不惜一切代价冲到东关城下,在城关上码炸药,进行爆破。然而,又是一个意外,东关城门原来是由好几道障碍重叠起来的,炸开了第一道,还有第二道……

    至此,围攻合水的意图已经暴露无遗。彭德怀最初想定的“隐蔽、突然”四字,已成泡影。

    这可急坏了王震,太阳穴上的粗筋暴起老高。二纵指挥所几乎成了一个囚牢,王震真想策马直奔前沿部队,看看究竟敌人是怎样三头六臂。但是,他是纵队指挥员,当然不能由着性子来。他将一壶千珍万爱带在身旁的烈性老白干拧开盖子举在手上,闻一闻,狠狠地喝了一口。待要再喝,被警卫员上来拦住了。王震只好无奈地望着小警卫员那双眼睛。这是战前他们彼此间的私约,是自己亲自授予了他这个权力。作为指挥员,应该言而有信!王震不得不将雷鸣般的吼声压到心底深处。他重重叹口气,用壶盖倒满白酒,朝自己脸上用力泼洒上去,然后拧紧壶盖,把大半壶余酒不情愿地交给警卫员。

    现在怎么办?王震将自己里里外外燃烧起来,急速地思考对策。他知道局面会越来越不好把握,现在最要紧的是加强郭、廖二人指挥力量,有效地掌握部队。“恩茂,你去三五九旅,”王震的目光守住瞭望孔,头不偏、脸不转地对副政委王恩茂说,“你骑马从后山沟赶过去,差不多一公里多点路,8分钟,我给你8分钟!”

    实际上,可供三五九旅选择的再攻方案只有两条:一是先解决合水北山敌主要阵地,然后攻城;二是相反,先攻合水城,再杀回马枪,解决城北敌主要阵地。王恩茂一路掂量。他力主第一方案。目前现实摆在这里,“隐蔽、突然”已经谈不上了,不把外围据点整理清楚,就冒冒失失攻城,势必腹背受敌。部队前面破城,屁股后面没遮没拦地给人家打,怎么架得住!

    这一来,仗就完全落入俗套,按部就班。阵地对阵地,而且敌人是从容有备,我方则重开锣鼓。王恩茂见郭鹏耷拉着脸,说:“没有办法的办法,只能如此。否则,部队牺牲不起!”郭鹏咬咬牙,他还从来没有经历过这么被动的局面。时间来不及多虑了,他同意电话报王震,说:“看看王司令是什么意思。”王震岂能有回天之力?电话里就痛痛快快地告诉王恩茂和郭、廖二人,“你们看着办,总之要灵活机动……”这个指示的潜台词是很明白的。于是,天一擦黑,王恩茂就和郭、廖重新组织力量,再从城外据点打起。可是,部队刚刚展开,一场不期而至的大雨劈头盖脸浇下来,把精心拟订的全部计划,都浇成了黄汤!

    驻守庆阳的“青马”新编骑兵第八旅一个团,终于耐不住寂寞:他们倚仗膘肥体壮的烈马和刚从美国人手中得到的新式排子枪,大呼小叫以圣战者自居,战刀高举在手,口号不绝于耳,一路黄尘弥漫、气势汹汹,直奔合水而来。负责打警戒的教导旅全力迎战,但毕竟仓促上阵,对方又全是马队,来势迅猛。速度之快,是过去在陕北与胡军交手时少见的。王震一看这架势,知道硬顶肯定扛不住,便趁该敌与教导旅专心争夺一个叫马家嘴的山头时,命独四旅突然从马莲河一线悄悄插到这股敌人身后,断其退路——起码做出这种姿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