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神台上那尊居高临下俯视人寰的玉皇大帝,脸上便露出了一丝哀怜,几分嘲笑。奉命东进以来,黄维的电台一直未能与徐州“剿总”取得联系,他根本不知道黄百韬兵团已被歼灭。而南京的统帅部担心黄维得知黄百韬被歼,会动摇北上决心,因此实行消息封锁,从未将实情告诉他;以致黄百韬五天前就到阎王那里报到了,痴心的黄维却一无所知,仍于困境中穷尽心智,设法搭救。这不能不说是黄维的悲剧。

    黄维手扶香案抬起头来,与玉皇大帝打了个照面。他是个不信神的人,自然看不懂神仙的表情。

    向南京请求突围的电报已经发出去大半天了,准与不准,至今没有回音。解放军的包围圈越缩越小,形势一刻比一刻险恶。然而何去何从,他却只能在一张地图上游走。

    向北?向东?突围?固守?迟迟难以决断。

    身边副官见黄维愁容满面,为了给司令官宽心,他自称娴熟卦相,尤善测字推卦,请黄维赐几个字给他。黄维没有写,只是用手指点了点地图,叹了声:“双堆集!”

    副官一听,猛击一掌道:“好卦相!好卦相!就凭司令官点的这三个字,我们就会逢凶化吉,遇难呈祥!”

    黄维蹙着眉毛看了他一眼,没有表示兴趣。副官搬过香炉,在香灰上一字一字地写道:“司令官,你来看。‘土’者,十一也;‘木’者,十八也。由此而推,‘堆’,则十一佳也;‘集’,则十八佳也。‘双’呢,即是佳又佳呀!咱们十二兵团人称‘土木系’,土木系的前身恰恰是十一师和十八军。而所测这三个字,正合‘土木’,专指十一师佳、十八军佳,双双对对佳又佳,岂不是上上大吉吗?!”

    黄维没有说话。半晌,他嘴角吊起,嗤出一声难以名状的笑,走出庙门。庙门外,是双堆集的制高点——平谷堆。临高远眺,方圆几十里的烟村平野一览无余,尽收眼底。远处,解放军已经停止了频繁调动,构筑起密不透风的工事阵地。眼皮底下,是十二兵团付出惨重代价才借以坚守的忠义集、王朱庄、马家楼、邹围子、李围子、沈庄、杨庄、任庄、周庄、小张庄、杨老五庄、杨文学庄……区区二十几个小村庄,拥塞着十万兵马,真可谓首望相见,喊话相闻;攻守无据,进退难当。

    “双堆集!上上大吉?”黄维憔悴委顿,长喟一声,似隐疴在身的垂危病人,重重地摇了摇头。一架飞机临空,隆隆的引擎声将黄维从绝望痛苦中拉了出来。

    “报告司令官,飞机上的顾总参座要和您通话。”机要员将报话机的送话器递到黄维手中。

    黄维眼睛一亮,如同溺水者抓住稻草一样,紧紧握住话筒:“总座!总座!我是黄维!我是黄维!”

    “培我兄。”报话机里传来顾祝同颇有底气的声音,“总裁对十二兵团慰勉有加,特让我来转达。总裁说,你们长途跋涉,不远千里参加会战,正好趁此打几次胜仗,以振军威。你们那种愈战愈奋的精神,预卜胜利定属你们!”

    黄维此时需要的已不是“米汤”,他要的是实实在在的答复:“总座,总座。我们现在已被共军包围,请示突围的计划批准没有?请回答。”报话机里半天没有回音,黄维一遍遍地催问。他不知道,顾祝同也有顾祝同的难处。

    向东突围到固镇与李延年兵团会师后,再行北上的方案,顾祝同认为可取。但他这个参谋总长已经当到了“传声筒”的份上,参不能参,谋不能谋,他得听各方面的意见。

    徐州的刘峙听说后,自然不愿黄维退走,说:“我认为,黄维只有北上,才能和徐州、蚌埠方向的各兵团鼎立配合,形成会攻夹击之势。退走了,还有什么鼎立可言?”

    顾祝同想征得杜聿明的同意,说:“光亭兄,你看黄维走固镇,三个兵团会师北上,是不是更有利些?”

    “不。”杜聿明斩钉截铁,比刘峙还没商量,“黄维一走,宿县的共军或阻南或打北都方便了,我们的会战计划就失去了意义。”

    “万一黄维突不破,形不成夹击之势呢?”

    “那也不应退走。哪怕寸步难行,单单固守在那里,就对宿县之敌构成威胁,就是对各兵团的有力策应。”

    蒋介石这一次倒没有发脾气,只是说:“既然已经牵住敌人十个纵队,就不要退缩了。打仗不可能什么都保住,关键时刻就得舍一头保一头。”

    什么叫舍一头保一头?顾祝同感到蒋介石话中有话,但又不敢深问,只好亲自出马,乘飞机到双堆集为黄维打气。

    十天前顾祝同飞往碾庄打气,黄百韬兵团顷刻灰飞烟灭;这一回飞双堆集,一种类似送葬的不祥之兆猛然攫住他的心。哪知到了双堆集,情势比他预料的还要严峻。飞机在空中盘旋,向下一望,只见东南西北的解放军已经把双堆集箍成了铁桶,一层层一圈圈的战壕如同巨大的蛛网,令人触目惊心。他想把看到的情况告诉黄维,飞机转了几圈,终于什么也没说。

    黄维仍在一遍遍地催问,顾祝同只好含糊地回答:“你们当务之急是要站稳脚,就地固守,并尽可能扩大所占地区。委座很快就会有命令,你们收到后,就按命令办吧。”说完,顾祝同揣着一团疑云,满腹矛盾飞走了;把更多的疑惑、更大的矛盾留给了黄维。

    杨伯涛听说顾祝同飞临双堆集上空,急火火地跑来问:“突围的计划批准了?”

    黄维摇摇头。

    “没批准?”

    黄维依然摇头。

    “到底是准了没准?”杨伯涛不得要领,头也跟着摇上了,“时间不等人,我们不能再犹豫了!”

    黄维的脸上露出一丝苦笑,转身走进玉皇庙。

    杨伯涛跟了两步,突然一跺脚,嘴里嘟囔了句什么,扭头就走。

    韦镇福追了上来,小声说:“顾总长让我们暂且固守,等候委座的命令。”

    “那要他来干什么?!”杨伯涛勃然大怒,吼了一声。

    “他……他是来传达委座的嘉勉。”

    “都到了这个地步,还有什么可嘉勉的?!请你转告司令官,当断不断,必生后患!这年头靠谁也靠不住!到头来谁断送了十二兵团,谁就是千古罪人!”杨伯涛的嗓门很大,他是说给黄维听的。黄维全都听见了。尽管杨伯涛的话很刻薄,很伤人,但他并不迁怒怨恨于他,他知道杨伯涛用心良苦。他又何尝不想把兵团完整地带出去呢?他想起了顾祝同说的“尽可能扩大所占地区”的话。既然这样,为什么不先派一部兵力向外突呢?先把缺口打开,等命令到了,也有利于整个兵团的行动。

    恰在这时,一一零师师长廖运周来了。廖运周是奉命率部离开八十五军防地,暂归兵团直属的。一进门,黄维看了他一眼,显得十分平静地对他说:“刚才空军侦察报告说,今天午后三时,敌人对我兵团的包围圈已经形成,他们正在构筑工事。你有什么主张?”

    外表剽悍的廖运周没有直接回答黄维的问话,但却不失军人的忠勇:“司令官有何决策尽管下命令,我师保证完成任务!”

    黄维说:“我想趁敌立足未稳,打他个措手不及。因此,决定从军中挑选一个师——四个主力师齐头并进,迅猛突击!”

    廖运周的眼里闪着希望的光:“好!司令官决策真英明。我师请求打头阵,愿当开路先锋!既然我们能够攻占敌人堡垒式工事和一道道河川阵地,现在突破共军临时构筑的掩体,当然不在话下。如果司令官决心已定,我立即回去准备行动。”

    “好同学!”一向不苟言笑的黄维见廖运周如此仗义豪爽,激动之余,不以职务相称,而用了“同学”二字。黄维是黄埔军校一期,廖运周是黄埔军校六期,从这一意义上说,也算同校学友。更重要的是,教师出身的黄维历来把师生之情、同学之谊看得尤为珍贵,因而从不随便用来表达感情的。他像学兄又像师长一样,理了理廖运周的军装衣袋,说:“兵团的吉凶祸福,全靠你们了!”

    3

    黄昏时分,激烈争夺的南线战场,突然出现了难耐的沉寂。

    六纵坚守的大小王庄、马庄、周庄、杨庄一带,本是黄维夺路逃往蚌埠、固镇的必经要地,一直处在激战之中。突然的沉寂使这里厮杀得正处在亢奋状态的人们难以适应,有了一种高速运转的机器猛地停转,不明原因,又潜藏着危机的不可捉摸的焦虑。

    被炮火震昏了的麻雀苏醒过来,有的嘴角还挂着血丝,就好像忘记了不久前的惨烈,重又飞上天空,落在树头,唧唧啾啾,聒噪得让人心烦。

    杨庄指挥所里,王近山守着几部电话,兀自沉思。他多么希望这其中的一部电话能够铃声大作,打破沉寂,并把沉寂的真实原因报告给他,以便他根据变化了的情况作出应变的部署。

    值班参谋武英看出了王近山的心思,正要给各旅团打电话,问问当前的敌情,电话铃响了,是陕南十二旅打来的:“报告!我们刚刚在前沿阵地捉住一个敌军官,他说有绝密情报,要亲自求见最高首长。旅首长要我们请示纵队领导如何处置。”

    “请稍等。”武英把情况报告给王近山。

    王近山果断地说:“让他们派人把他送来。”

    武英这边正把命令传达下去,另一部电话铃声又起。王近山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赶忙报告:“邓政委,我是王近山。”

    邓小平的声音非常沉稳:“近山,我向你通报一个情况,固镇方向的李延年兵团今天向北推进了二十里,看来是要接应配合黄维兵团突围。这样,黄维明天的突围很可能要升级;一旦突围,重点肯定在你那里。六纵的情势非常严峻呀!而且,野司的预备队全部用到打援方向去了,我手上已经拿不出机动部队来支援你了。你们要完全依靠自己的力量顶住黄维的拼死冲击,无论如何不能让口袋在你那里撕破!”

    “请首长们放心,六纵绝不后退一步,保证完成任务!”放下电话,王近山立刻把作战处长贺光华叫到身边,口述了给各旅团的命令;而后又和他的老搭档杜义德一起研究,将纵队一线、二线部队和预备队的配置作了重大调整,以确保防线的万无一失……

    还未处理完这一切,十二旅的人把俘虏送来了。

    王近山埋头在地图上,对武英挥挥手:“你去把他交给敌工科,请他们负责审讯。”武英答了声“是”,刚一转身,突然惊喜地叫了起来:“哎呀!老伙计,原来是你呀!”

    王近山、杜义德还有指挥室的所有人都愣了,只见武英和那个国民党的俘虏又是握手,又是拍肩膀,几乎抱在一起了。

    王近山用红蓝铅笔敲了下图板,一名参谋哗地拉上幕布遮严了作战地图,接着握住腰间的枪柄。

    武英发觉人们的诧异和气氛的尴尬,连忙介绍说:“这是杨振海同志!”王近山这才觉得来人确实有些面熟,可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于是眯起眼睛仔细回忆。武英继续介绍:“他是一一○师廖运周师长的副官。今年六月在河南唐河时,他来联系过一一○师准备战场起义的事。”

    王近山想起来了,上前一步拉住杨振海的手:“那个时候,你还是侦察连连长。”

    “对,对,首长的记性真好!”杨振海激动得眼里泪光闪闪,“半年了……像熬了半辈子。这一次,我又来联系起义的事了,请首长无论如何也要批准我们!”

    一一○师原是西北军杨虎城的部队,参加过西安事变。杨虎城被捕后,蒋介石便把西北军编散了。一一○师被编入吴绍周的第八十五军,长期受到排挤。十几年来,廖运周等一批共产党员一直蛰伏在敌人的营垒内,积蓄力量,等待时机。刘邓大军进入大别山后,邓小平通过地下联络员李俊成多次指示他们,要积极准备,长期潜伏,耐心等待,在关键时刻给敌人致命一击,发挥更重要的作用。这次一一○师随黄维兵团东进徐蚌战场,廖运周和他的战友们更是摩拳擦掌,渴望在这历史性的决战中为党立功,回到党的怀抱。

    廖运周没有想到的是,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竟是黄维提供给他的。黄维更加想不到,这个气宇轩昂、忠勇豪放的廖运周会是个有着十几年党龄的中共党员。直至若干年后他们在一次黄埔军校同学的聚会上重逢,黄维才从廖运周的言谈话语中得知了这个事实,一时间,往事历历,注满心头;亲耶仇耶,百感丛生。

    廖运周从黄维那里领受了任务,回到师里立刻召开了党组织会议,部署战场起义,粉碎敌人突围的计划,并决定派杨振海前往解放军前线指挥部联络。

    杨振海简要地说明了情况,从军用皮包里抽出一份地图摊在桌上。地图上面明显地标出敌我双方位置,其中四条粗重的箭头十分清晰地指向六纵阵地。

    王近山看了地图,联想到邓小平政委刚刚打来的电话,心里更加明白了。“四个师——”王近山伸出四个手指,“一起上?”

    杨振海点了点头。

    王近山虚起目光思谋了一会儿,对武英说:“你先带杨振海同志休息一下,等我们制定好具体方案再通知你们。”

    杨振海有些急切地说:“首长,突围行动定在明天拂晓,我得马上赶回去。”

    王近山笑了一下:“放心,不会误事的。”

    其实,王近山比他心里还急。送走了杨振海,这个粗中有细的“王疯子”脑子飞快地运转起来。看来,廖运周的起义是有诚意的。但他们要在敌人全线突围时才行动,而且必须放开一个口子让他们通过,这样问题就严重了。南线的阻击部队只有四个旅,要抗住敌人四个主力师的突围,担子是相当重的。如果接受一一○师起义,好处是削弱了黄维兵团的突围力量,并能在心理上瓦解和动摇敌人。可万一这个行动被黄维发觉了,趁我们放一一○师过来的机会,倾全力突破我军防线,那时候想堵堵不住,想防防不成。一旦让黄维兵团突出去,就将给整个战局造成无法挽回的重大损失,就是对革命犯下永世难以弥补的严重错误……

    王近山、杜义德和作战处长贺光华反复推敲,反复琢磨,肯定了又推翻,推翻了又肯定。直到子夜时分,才下了最后决心:不惜一切代价,坚决粉碎敌人四个师的突围,既要保证一一○师战场起义顺利,又不让黄维兵团一兵一卒漏网。为了防止意外,起义时间要提前,天明之前起义部队必须通过完毕;同时把行军路线划在村庄之间,沿途用玉米秆标志出来;一一○师官兵一律左臂扎白毛巾或白布条,由武英同志前往带路;两军接触时,打三发枪榴弹为联络信号。另外派一个旅埋伏在路线两侧,形成铁壁,严阵以待,一旦情况出现变化,立刻将敌人消灭在野地里;如果一切顺利,则在起义部队通过后,立即封住口袋,顶住黄维兵团的突围……

    王近山觉得计划已经十分周密了,才点了下头,说:“好。赶紧把这个情况报告刘邓首长。”

    电话接通了,邓小平听完报告,干练地说了声:“完全同意。”

    杨振海带着王近山亲手画的行军路线图赶回一一○师师部,已是凌晨三时。按照规定,还有两个多小时就要出发了。

    廖运周早已望眼欲穿,心急如火,唯恐在关键时刻出现任何疏漏。天黑前送走了杨振海,他考虑到突围时四个师齐头并进,一一○师位置居中,两侧都是国民党嫡系部队,对起义极为不利,于是二见黄维,巧妙地“调整”了一下黄维的部署。

    见到黄维,廖运周一脸的忠诚和无畏,建议道:“四个师齐头并进,不如三个师好。把十八军的主力师留在兵团做预备队,可以随时策应第一线作战。让我师先行动,如果进展顺利,其他师可以迅速跟进,扩大战果。”

    黄维见廖运周关键时刻敢于挑重担,又能替他着想,照顾兵团的机动力量,很是高兴,连连拍着廖运周的肩膀说:“好同学,好同学!你需要什么我就给你什么,坦克、榴弹炮随你挑。”说着,他又叫兵团副参谋长韦镇福通知空军,派飞机配合一一○师行动。

    廖运周当时还唯恐杨振海在路上发生意外,特意垫了一句话:“我已派了几个便衣深入敌后进行侦察,如果发现有空隙的结合部,我们就利用夜间提前行动。”

    黄维听了,更是高兴,一面夸廖运周安排周到,一面轻松地说:“好。有机会就前进,要当机立断。”

    廖运周见黄维对自己没有一点怀疑,心里踏实了许多,回到师里又把起义的准备工作检查了一遍,等候杨振海的归来。

    杨振海一跨进师部,廖运周立刻迎了上去。从杨振海的目光里,廖运周已感到了一切顺利。当杨振海汇报到起义时间必须提前两个小时,廖运周心里窃喜庆幸,自己刚才对黄维“垫”的那句话太重要了!有了那句话垫底,估计提前行动不会引起他的怀疑。

    为了保险起见,廖运周决定三见黄维,再给他上点“眼药”。

    一见面,黄维就问起一一○师突围的准备情况。廖运周说:“我正要向你报告,我们发现共军阵地结合部有空隙可钻,在拂晓前行动最为有利,请司令决策。”

    “我已经说了,你可以当机立断嘛。”黄维大概觉得自己的决策很英明,也选对了突围先锋,哈哈大笑起来,顺手拿出一瓶酒。满上一杯,递给廖运周,“老同学,这瓶白兰地藏之久矣,一直没舍得喝。现在我敬你一杯,预祝你取得胜利!”说着,又满了一杯,转身招呼韦镇福,“来,你们是同期同班同学,也要敬一杯!”

    廖运周心里暗暗高兴,爽快地举起酒杯,一饮而尽;接着,又回敬了他们一杯酒,敬个军礼告辞了。黄维拉着廖运周的手,嘱着“珍重”,道着“平安”,送出大门又走了一段路。直到廖运周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他那信任的目光里仍充满了殷殷之情。

    东方破晓,武英准时来到一一○师驻地,廖运周已经把队伍集合完毕。一声令下,五千多官兵左臂扎着白毛巾,排成四路纵队,踏上新生的通衢。也许是天意,大雾突然降临,如同乳白色的巨大纱幕笼罩了世间的一切,给这次走向光明的行动蒙上了浓重的神秘色彩。

    六纵阵地前沿,静谧中蕴藏着一触即发的紧张。自东向西的战壕里,战士们手持顶了火的轻重武器警戒着,一个个似满弦的箭。

    王近山焦灼地站在掩体中,手里的望远镜成了摆设。大雾弥漫,那东西不但望不远,反而像个眼罩徒加了一层遮挡。前方白茫茫一片寂静,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只觉得自己的心脏在怦怦地跳动,周身的血液汩汩流淌。打了这么多年的仗,大江大河大骡子大马经历得多了,他从来没有这么紧张过。

    按照预定时间,廖运周的部队应该发射信号弹了,可雾蒙蒙的空中迟迟没有动静。王近山盯着手表的秒针,嘀嘀嗒嗒,一圈一圈,他的鼻头上沁出一层汗珠。

    前面隐隐传来大部队行进的隆隆声,听不出有多少人马,辨不清究竟是什么队伍,只觉得山摇地动排山倒海地压了过来。

    “司令员,对方不发信号,我们怎么办?”

    “司令员,如果过来的不是廖运周师,我们就被动了!”

    “司令员!万一让黄维兵团闯过来,就麻烦了……”

    “镇静!”王近山吼了一声,其实他的腿肚子也转了筋,“先按特情方案,准备战斗!”

    霎时间,剑拔弩张,哗啦哗啦的枪机保险声响成一片。

    一个人影从对面的浓雾中钻出来,刚一露头就摆手大喊:“不要开枪!不要开枪!”

    “什么人?站住!”警戒哨兵持枪喝道。

    “我是武英!”

    王近山心里一沉:“出了什么情况?!”

    武英三步两步跳进战壕:“报告司令员,一一○师过来了!”

    “为什么不发信号弹?”

    “发了。发了两次,都被大雾‘吃’掉了。”

    “乱弹琴!险些闹了误会。”王近山转身命令部队,“闪开道路,让一一○师通过!”

    说话间,扎着白毛巾的队伍走出迷雾,浩浩荡荡轰轰隆隆跑步通过六纵防区,沿着玉米秆摆置的路标向前开去……

    当王近山和廖运周握着手道“再见”的时候,六纵担负阻击任务的两个团又像两扇大铁门,嘎嘎嘎地合拢了。

    大雾渐渐散去。廖运周策马追上队伍时,身后已经响起暴雨般的枪炮声。这时,报话机里传来黄维气急败坏的声音:“长江!长江!你们到了哪里?”

    廖运周举起话筒,平静地答道:“武昌。武昌。我们已经到了赵庄,沿途畅行无阻。”

    黄维大叫:“跟在你们后面的十八军那两个师遭到密集火力的袭击,伤亡很大!”他已经顾不上使用保密军语了。

    廖运周笑了,丢下话筒,命令关闭所有电台。

    没过一会儿,天空出现四架飞机,围着一一○师的头顶低飞盘旋,看来黄维真的产生怀疑了。廖运周立即指示:“各营连按照预先的联络信号,摆好布板,告诉它一切正常!”

    呼啦啦一块块布板在野地里铺展开来。

    飞机发现了信号,摇了摇翅膀,友好地飞走了。

    4

    一架小型运输机降落在南京大校场机场。机舱门打开了,杜聿明一只手捂着胀痛的腹部走下舷梯,他的胃溃疡又犯了。但是,在不知内情的人们眼中,他把手放在那个位置显得别有一番风度。这个在国民党政权大厦摇摇欲坠之际,却要用他那羸弱多病的瘦削之躯支撑起行将倾覆的半壁河山的人,只要出现在公众面前,永远是这样的仪表威严,气宇轩昂,一副硬汉子形象。然而他的心却越来越灰了。这是自徐蚌开战以来他第三次奉命到南京参加作战会议,每来一次形势颓钝恶化一次。先是黄百韬兵团被围,再是黄百韬兵团覆灭,现在黄维兵团又面临绝境。这样的作战会议简直陷入了怪圈,成了恶性循环——开一次,蒋介石改变一次决策;改变一次决策,损失一个兵团。照这样开下去,可怎么得了?!当然,杜聿明还没有想到,这也是他最后一次参加这样的会议了。

    闻讯赶来的记者们蜂拥而上,争抢着向这位从前线来的将军提出有关战况的最新消息和前景预测的问题,一个个话筒像乌黑林立的枪口杵到他的胸前。杜聿明顶着“枪口”边走边说:“关于战况,国防部每天都在发布,那都是最新的消息。至于前景预测,蒋总裁已经说得非常清楚了。谢谢诸位……”说着,他已经走到敞开的车门前,躬身坐进汽车,挥手向记者们告别了。

    对付记者,对出身书香门第又于行伍磨砺多年的杜聿明来说,是再简单不过的事了。但对蒋介石,他却永远都有力不从心的感觉。尽管蒋介石对他格外器重,他提的建议时常被蒋介石赞许、采纳,然而采纳了之后的随意变化,又常常令他目瞪口呆,措手不及,追也追不上。出于军人的本能,他急于了解这次作战会议的议题和情况,便从机场直接驱车来到颐和路顾祝同的公馆。

    “就等着你啦,光亭!”顾祝同一见杜聿明,立刻把他拉进小会客厅,又焦急又颓丧地说,“局势危险啦!我们得另行计议。否则,徐州不保,蚌埠、南京也难守了!”

    杜聿明一听又要改变决策另行计议,气便不打一处来,大声责问:“原来决定再给徐州增加几个军,为什么一个军的影子也不见呢?弄到这个骑虎难下的局势,还有什么好计议的?!”

    顾祝同一脸的难堪、难言,叹了一声:“唉!你不了解呀!到处牵制,调不动啊!”顾祝同把后面的话咽回去了。军队调不动能怪罪于他吗?蒋介石命令黄百韬碾庄待命,黄百韬碾庄被歼;命令邱清泉、李弥限时务必东援,邱、李受阻徐东前进不得;命令黄维长途赴援徐州,黄维中途被围;命令南北对进打通徐蚌,南北两军十几天寸步难进;命令宋希濂兵团船运南京赴徐蚌,白崇禧一个电话就把人和船一起扣在沙市、宜昌……总裁几乎没有一个命令生效,又让他这个参谋总长说什么好呢?

    杜聿明却不依不饶:“既然知道抽不出也调不动兵力决战,当初就不该决定打!现在把个黄维兵团也扔到了包围圈里,怎么挽救?要挽救黄维,目前唯一的办法不是改变决策,而是坚持既定的决策,集中一切可以集中的兵力,同敌人决战。否则,那才真是黄维完了,徐州不保,南京亦危矣!”

    顾祝同连连摇头:“老头子也有难处啊!一切办法都想了,连一个军也调不动。光亭,事到如今,有句话说出来你可别激动。我这也是给你打个招呼,谈不上商量,反正老头子已经决定了。”

    杜聿明盯着顾祝同,听他把绕圈子的话说完,阖上双目,深深吐了口气:“你说吧。”

    “你看,”顾祝同斟酌着字眼,“如果决定先放弃徐州,出来再打,你们能不能安全撤出?”

    杜聿明猛地睁开眼,又把火气压下去了。细想想,既然无兵力可援,打下去还有多大意思呢?他沉吟良久,平静说道:“既然这样,从徐州撤出来问题倒不大。只是,若放弃徐州,出来再打,更加没有把握。我的意见是,如果打,就不要放弃徐州;如果放弃徐州,就暂且不打,而是让黄维牵制住敌人,我将徐州部队撤出,到达蒙城、涡阳、阜阳地区,以淮河为依托,再向敌人进攻,以解黄维之围。否则,没有依托地出来打,等于把徐州的三个兵团也一起送掉。”

    顾祝同听了杜聿明的主张,觉得事已至此,也无其他路可走,点了点头,又叹了口气。他心里清楚,这样一来,黄维兵团怕是要断送掉了。但若能救出徐州的三个兵团,也算是丢卒保车了。他突然弄明白蒋介石让他飞赴双堆集时说的“舍一头保一头”是什么意思了。看来,老头子早就准备走这步棋了。

    开会时间快要到了。何应钦急匆匆来邀顾祝同一起走,见到杜聿明,来不及寒暄就问:“光亭,怎么样了?就不能打了吗?”

    杜聿明心烦归心烦,还是耐着性子把刚才说的重复了一遍。何应钦听了,也只有点头的份儿,连连说:“唉,只好这样了,也只能这样了。咱们快去开会,看老头子怎么说吧。”

    三人走到院中,正准备各自上汽车时,杜聿明对顾祝同耳语道:“我刚刚说的方案,请总长不要在会议上讨论。”

    何应钦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疑惑地站下了。顾祝同朝何应钦眨眨眼,表示你老兄别什么事都要整个明白。这个问题只有他顾祝同心里清楚,杜光亭准定又在提防着郭汝瑰哩。

    汽车开进黄埔路总统官邸时,会议室已经坐满了。三个人接踵而入,引来了各种各样的目光。他们刚刚坐下,蒋介石身披黑色大氅,脸色阴郁地走了进来,边走边向大家点头:“好,好。就开会。”

    蒋介石的眼神是恍惚和散乱的,透着他的心不在焉或是心乱如麻。他从机场回来,刚刚送走了飞赴美国进行私人访问的夫人宋美龄。知情的人都清楚,为了争取到这种最低规格的访问,蒋介石忍受了莫大的屈辱。这个月初,杜威竞选失败,蒋介石的希望破灭了,不得不强打精神于九日给杜鲁门写信,请求杜鲁门发表一个支持国民政府的宣言,以“维持军队的士气和人民的信心,因而加强中国政府的地位,以从事于正在进行的北方与华中展开的大战”。但就连这个精神上的支持,也遭到了杜鲁门的拒绝。面对美国的冷眼和国内战局的日益恶化,踯躅难眠的蒋介石前两天在床前踱步时突然想出一个良策,激动得把手中的玻璃杯里的水都洒在了地上。他紧紧地盯着已经上了床的宋美龄:“夫人,你到美国走一趟,向他们当面陈情。”宋美龄当即给美国国务卿马歇尔打电话表示了这一愿望,得到的却是冷冰冰的答复:“夫人如果坚持要来,就请以私人身份进行访问。”蒋介石当时就把玻璃杯摔了个粉碎。然而为了争得美援,他最终还是咽下了这口气。当他目送宋美龄搭乘的美国海军运输机飞上天空时,他在心中默默祈祷,希冀夫人此行美国游说成功。但究竟能否再度刮起“中国旋风”,他没有把握,毕竟中国的局势与夫人的魅力全都今非昔比了……

    蒋介石落座,会议开始。

    照例,先由第三厅厅长郭汝瑰报告作战计划。

    “目前,共匪南北两面皆为坚固纵深工事,阻止我徐、蚌各兵团对进。在此情况下,如我继续攻击下去,势必旷日持久,徒增伤亡,不可能达到同黄维兵团三路会师之目的。为此,建议徐州主力经双沟、五河同李延年兵团会师后北进,以解黄维兵团之围……”

    杜聿明眯起眼睛,盯着郭汝瑰如簧弹动的唇舌,不待他说完,便站起来大声质问:“请问,在这样河流纵横、湖泊遍布的水网地带,大兵团如何运动,你考虑过没有?”

    杜聿明这一问,会场立时议论纷纷,混乱不堪。有人问:“从左翼经五河南下打不得,从右翼出来包围攻击如何?”

    杜聿明摇摇头:“那也要看情况。”

    又有人干脆问杜聿明:“你的意见如何?”

    杜聿明只是盯着郭汝瑰,缄口不语。

    顾祝同走到蒋介石身边,低声说:“光亭想单独和你谈谈。”

    蒋介石的心思好像随着那架美国海军的飞机飞走了,木讷讷地坐着,始终没有说话。此时,他看了看杜聿明,站起身,向小会议室走去……出来时,蒋介石的神情振作了许多,他扫视着人群,喊道:“王叔铭!”

    “到!”空军司令王叔铭立正站起。

    “今天午后要黄维突围的信送去没有?”

    “尚未送走。”

    “好。这个……没送就不要送了。”说完,蒋介石摆了摆手,宣布散会。满屋子的人十之八九感到莫名其妙,全都愣住了。

    何应钦摇摇头站起来,向门外走去。其余的人有的叹气,有的以摔椅子表示不满,陆陆续续走了出去。国防部次长刘斐道出了他的愤怒:“搞什么搞?!神神鬼鬼的!能比国防部高明多少?一样地撤退,不过是出徐西,走永城罢了,我们也不是没想过!”

    杜聿明和郭汝瑰在会议室的门口相遇,四目对视,谁也没有说话。

    5

    杜聿明以为这次行动能够像葫芦岛撤军那样,做到瞒天过海,天衣无缝。然而,他刚刚在徐州落地就傻了眼。机场上挤满了政府、党部、商会和金融界要员,大包小箱的行李物资堆得到处都是,等着往飞机上运。一打听,人家早接到了南京方面准备放弃徐州的消息。

    杜聿明怒不可遏,大声吼道:“这种仗还怎么打?!连绝密军情都泄露了!”杜聿明更加想不到,他对郭汝瑰极力隐瞒的撤退方向,毛泽东却在他尚和蒋介石密商时就已经估计到了。

    二十八日晚,毛泽东电示总前委:“须估计到徐州之敌有向两淮或向武汉逃跑之可能。”

    粟裕也为此做了充分准备,将他的主力纵队全部摆在徐南津浦路两侧,随时提防杜聿明集团放弃徐州夺路而逃。

    三十日夜,随着徐州车站轰的一声巨响,徐州城顿时一片混乱。杜聿明本来命令部队撤出徐州后将火车站的机车、仓库、物资统统炸毁,但负责执行爆破任务的工兵营怕最后走不脱,便擅自提前实施了爆破。于是,预定凌晨开始的撤军计划,被这冲天的火光和动地的爆炸打乱了。正在摸黑吃晚饭的各部队以为行动提前了,纷纷紧急集合,懵懂懂、惶恐恐,乱窜乱跑,夺路出城。一时间,哨声、号声、人喊、马嘶,闹得鸡飞狗跳,全没了撤军的秩序。杜聿明见指挥完全失控,只好随着乱军拥出徐州城……

    “杜聿明跑了!”“杜聿明撤出徐州,向永城方向去了!”……

    军情如火,淮北小李家的总前委空前忙碌起来。人来人往,电报频传,灯光闪亮,铃声不断。军委的指示、华野及中野各纵队的报告、杜聿明集团的行踪、黄维兵团的动向……千头万绪,全部集中到小小的作战室里。

    根据军委的指示,总前委当机立断,要求华野迅速调整部署,将所属十一个纵队全力以赴,用于围堵杜聿明集团;同时命令中野各纵调整围歼双堆集黄维兵团的部署,加紧准备发起总攻。

    昏黄的灯光下,邓小平嘴唇紧抿,目光冷峻,表情十分严肃地站在电话机旁等待一个电话。作战参谋急切地呼唤着总机,向一个平日不常通话的地点要电话。要一会儿,看一看邓小平冒着火星的眼睛,于是回过头又要。黎明时分,电话终于接通了,作战参谋急问:“豫皖苏军区吗?找你们司令员听电话!要快!邓政委有紧急事情!”

    邓小平要找豫皖苏军区,是他以独具的慧眼看中了豫皖苏军区的所在地永城。永城在徐州西南约九十公里处,倘若路上没有阻拦,徐州出来的敌人机械化部队几个小时就可以到达。一旦敌人占了永城,往西可以分散逃走;往南则可兜击我军南线兵团,实施依托淮河解救黄维、拱卫南京的计划。

    豫皖苏军区司令员张国华的声音传出来了。邓小平接过话筒,首先询问了永城守备部队情况,简洁地通报了杜聿明集团正逃往永城及其意图,接着提高了嗓音,以斩钉截铁的语气说道:“我们已经命令几个纵队,日夜兼程赶往永城堵截敌人。在大部队到达之前,如果敌人先头部队赶到,你们无论如何不能让敌人通过永城!”

    “首长,我明白了!不准敌人通过永城!”

    邓小平又加重语气说:“打到一兵一卒也不准敌人通过!剩下一个人也要顶住!”

    “请邓政委放心!”张国华坚定地回答,“我们坚决执行命令,打到一兵一卒也不让敌人通过!”

    邓小平的眼里闪过一丝欣慰,张国华的回答显然让他放心了不少。虽然他知道那里将有一场激烈残酷的血战,但指挥员的信心是克敌制胜的关键。为了缓和气氛,也为了使对方增强信心,邓小平又说:“再重复一次,增援部队正日夜兼程往你们那里赶去!”

    “明白。在增援部队到达之前,我们绝不后退一步!”

    邓小平放下电话,像是对自己又像是对身边的人说:“这真是过硬的时候喽!”从他神情中可以看出,他最器重、最欣赏的,就是这种在危难关头挺身而出、敢冒艰险、勇挑重担的干部。

    后来的事实证明,张国华和豫皖苏军区果然没有辜负期望与重托,勇敢地顶住了敌人先头部队一天多的猛烈进攻,直到增援的大部队到达。他们挡住了敌人西逃的去路,对整个战役的胜利起到了关键的作用。

    当邓小平关注着豫皖苏交界的永城的时候,兼任华东野战军司令员的陈毅则把目光投向了展开大追击的华野部队。

    “要张震!”陈毅拿起话筒,对华野副参谋长张震下达命令,“张震同志,我是陈毅。现在黄维兵团得知杜聿明三个兵团南逃来援,李延年、刘汝明加紧北靠后,又嚣张起来,拼命反扑企图突围。我们正在收拾这个冤家,继续压缩包围圈。华野部队要组织好兵力阻击李延年、刘汝明,不准他们北进;更要把杜聿明集团拦截住,绝不能让他们逃跑或南下与黄维会合,那将严重影响淮海战役全局的胜利!你转告各纵队,围上敌人后,首先要缩小包围圈,再用车干水捉大鱼的办法,彻底把敌人消灭光!”

    电话刚刚挂断,忽然听到村外通往临涣集的那条土公路上,传来嘈杂的人声。声音越来越大,而且夹杂着马的嘶鸣。

    “你们听,你们听,是大部队的声音!”刘伯承从地图上抬起眼睛,对警卫员说:“去看看,是不是津浦路东的华野部队过来了?”

    果然,警卫员很快回来报告,蚌埠方向上来的华野部队,正从外面经过。陈毅一听堵截敌人的华野部队这么快就赶到了,脸上绽开笑纹,对刘伯承和邓小平说:“走,我们去看看!”

    刘、邓欣然同意。三人结伴跨出小院,一到村口,就看到百十米远的大路上尘烟滚成了一条黄龙,望不见头看不见尾的部队,正以近乎跑步的急行军速度向西开去。

    “跟上!跟上!”“加把油,不准掉队!”

    一阵阵喊声伴随着刷刷的脚步声、踏踏的马蹄声,间杂着武器的撞击声、车辆的滚动声,组成了雄壮而又奇特的交响曲,隆隆地扑向前方。

    刘伯承、陈毅和邓小平三人走到大路边上,透过烟尘,驻足观看。“同志们辛苦了!”陈毅挥着手大声喊。

    行军的队伍并不知道这三个人是什么首长,扭过头笑笑,照样脚不沾地地疾走。虽是严冬,有的战士却已脱下棉衣,穿着单衣在跑。然而汗水依旧顺着额头、脖颈流下,湿透了他们的衣衫,整个人像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而近,几个骑马的军人朝这边奔驰而来。为首的干部远远看见路边好像是首长,连忙翻身下马,快步走了过来。他老远就认出了陈毅,边走边敬礼边叫道:“军长好!”一听就是新四军的老干部。

    陈毅也认出了来人是华野十一纵的司令员,上前一步握住那人的手:“韦国清!”

    韦国清没想到刘伯承和邓小平也在这里,心中更是激动难抑,连忙向刘、邓首长敬礼问好,并向首长们汇报,华野其他七个纵队已经奉命兼程赶往永城阻敌。

    邓小平连连点头:“好。你们跑步前进,这很好。要知道,敌人也正日夜兼程向永城方向前进。那边部队少,耽误不得呀!”

    刘伯承打着手势说:“要是把敌人放过来,和黄维会合,将出现十分不利的局面。明白吗?”

    韦国清回答:“刘司令员,我明白了!”

    这时天空传来敌机轰炸、扫射的声音。邓小平看了看远处的天空,又叮嘱:“现在不管白天黑夜,不管飞机轰炸扫射,不管掉队多少人,一切都不要顾及!一定要跑在敌人的前头,挡住敌人!”

    陈毅见行军的战士们还背着许多东西,影响了速度,就说:“把背包丢掉!即使部队减员一半,也要把杜聿明包围住!”

    “请首长放心!”韦国清说罢,行了个军礼,立即翻身上马,像箭一样射了出去。

    陈毅突然喊道:“你回来!”

    韦国清急忙勒住缰绳,战马呼地人立起来,发出震耳的嘶鸣。

    陈毅问道:“你的车呢?”

    韦国清答道:“在路上被敌人的飞机炸坏了。”

    陈毅一听,立即转身对警卫员说:“快去叫老常把我的汽车开过来!”警卫员应声而去。

    片刻,一辆美式吉普开来了。

    陈毅对韦国清说:“快上!这辆车归你了!驾驶员也跟你去!”

    韦国清顾不上客气,招呼过来一个战士,说了声:“我有司机!”跨上车就走。一转眼,汽车扬起一溜灰尘,融入滚滚的黄龙之中。

    刘、陈、邓三人目送奔腾的黄龙转过几道弯,直到消失在远处的地平线上。刘伯承摘下眼镜,擦着镜片上的尘灰:“杜聿明放弃徐州,要搞什么会师,什么合围?我就站在这里,看着他来会师。过坟地吹口哨,他是自己给自己壮胆嘛!”

    “对头。”邓小平也用乡音说道,“用我们四川话,也叫作老鼠敢舔猫的鼻子——”

    陈毅不待邓小平说完,便接道:“他的胆子可真不小!”

    言毕,三位四川老乡大笑起来。

    刘伯承笑道:“蒋介石是开饭馆的,对我们采取‘撑死’的政策,一碗一碗地不断送来,企图胀破我们的肚皮,置我们于死地嘛!”

    陈毅扳着指头说:“黄百韬是第一道菜,黄维是第二道菜,如今蒋介石又把杜聿明这第三道菜送来了。如果他再把西北、江南的残羹剩饭都端来,也不过起到一点胀肚的作用,没啥子了不起!”

    “说得对。”邓小平说,“我们是正在成长的青年,绝不怕撑死,也绝不会撑死。他蒋介石一道菜一道菜地送;我们呢,还是用刘司令员说的老办法,‘嘴里吃着一个,筷子夹着一个,眼睛看着一个’。也就是说,吃掉黄维,夹住杜聿明,看好刘汝明和李延年!”

    五、全歼黄维

    一九四八年十二月

    双堆集

    小李家

    淮北

    南京

    蔡凹

    1

    华野传来好消息,经过连续几个昼夜的顽强迫击,华野十一个纵队已于十二月四日将杜聿明集团包围在永城东北的陈官庄地区。

    刘伯承、陈毅、邓小平听了为之大振,当即报告军委,准备对黄维兵团发起总攻。十二月五日,总前委下达了对黄维兵团的总攻击命令:

    甲、从明(六日)午后四时,开始全线对敌总攻击,不得以任何理由再事推迟。

    乙、陈谢集团务歼沈庄、张围予、张庄地区之敌;锡联集团务歼三宫庙、马围子、玉皇庙、许庄之敌;王杜集团务歼双堆集以南玉皇庙、赵庄,及以西前周庄、周庄、宋庄之敌,并控制上述地区,然后总攻双堆集,全歼敌人。

    丙、总攻战斗发起后,应进行连续攻击,直到完成上述任务为止,不得停止或请求推迟。

    丁、各部不惜以最大牺牲,保证完成任务,并须及时自动地协助友部争取胜利。

    戊、对于临阵动摇贻误战机的分子,各兵团各纵队首长有执行严格纪律之权,不得姑息。

    命令是严厉的,而且下达的方式也与以往不同,是由刘伯承、陈毅、邓小平用电话直接传达到一线各个部队的。

    中野的许多老同志,至今仍记得这个“一竿子插到底的命令”。笔者曾在北京海军干休所里采访当年中野的宣传部长陈斐琴老人。陈老已经八十高龄,患脑出血瘫痪在床,留下了严重的语言障碍。但听到我们问起总攻双堆集的经过时,老人精神陡然焕发,又翻资料又拿地图,除了用笔回答我们的提问,他自己说话也异乎寻常地连贯起来,“那……那是……一部交响乐呀!”

    诚如陈老所言,总攻命令如同山倒。命令一下,指挥棒一动,参加总攻战役的各个纵队组成的东、西、南三个集团,就像阵容强大的交响乐团的第一声部、第二声部、第三声部;山炮、野炮、迫击炮、机枪、步枪、手榴弹……各种“乐器”,都以同一曲谱雄壮和谐地演奏起来。

    东集团以中野第四、第九、第十一纵队,华野特种兵纵队的炮兵主力及豫皖苏独立旅组成;由四纵司令员陈赓、政委谢富治统一指挥;任务是首先歼灭双堆集以东之沈庄、李围子、张围子、杨围子、杨庄地区敌第十四军残部和第十军之第七十五师、一一四师。

    按照总前委的部署,总攻的重点首先置于东集团,使敌防御体系瓦解,并将其兵团核心阵地完全暴露。待东集团得手后,再置重点于南集团,实施由南向北突击,最后歼灭敌人。

    当陈赓被指定为东集团总指挥,统一指挥三个纵队和一个独立旅,担任总攻前锋的时候,他的压力和忧虑加重了。

    几天前,他的部队曾试探着对沈庄、李围子发起几次进攻,结果伤亡重大,连连受挫。为此他发了脾气,拐着残疾的瘸腿,一颠一颠地跑到前沿,问十旅旅长周希汉:“为什么受挫?”

    周希汉的眉毛紧锁:“本来火力准备组织得很好,但是地形开阔,我们冲锋位置离敌人阵地太远,还没接近就遭到火力杀伤。”

    “要抵近冲锋。抵近!赶快把部队组织起来——不是冲锋,而是挖交通壕,抵近敌人!”说罢,陈赓一瘸一拐地向冲锋阵地走去。

    踏着月色,他一个一个掩体、一条一条战壕地巡视着,不时停下来丈量一下壕沟的深浅。他问一个连长:“这里离敌人多远?”

    “三四百米。”连长回答。

    “不行,太远!你给我重挖。”

    “司令员,”连长愁眉苦脸地说,“不是我不想挖。地冻得邦邦硬,实在挖不动。再说,咱过去也没挖过……”

    “这不是理由!没挖过,挖不动,你就眼看着战士一批批地送命吗?!战前多流汗,战时少流血,这个简单的道理难道你不懂?!”陈赓发了一通脾气,伸手要拿连长的铁锹:“过来,我挖给你看。”

    连长这下子慌了,抱住铁锹:“司令员你说吧,挖到什么位置?”

    “离敌阵地四十米。”

    “放心。”连长敬了个礼,“我保证挖到敌人的鼻子底下!”

    陈赓的心情并没有因此而轻松。除了迫近作业尚未完成,弹药火力准备也不充足。总前委原计划早几天发起总攻,陈赓冒着抗令不遵的责任直抒己见,要求推迟。没想到刘伯承同意了他的意见,打来电话说:“陈赓同志,你的意见是对的。从现在起,西集团、南集团也要搞迫近作业。总前委计划推迟到六日发起全线总攻,还有五天的准备时间,你看够不够?”

    陈赓很感动:“够了,有三天就足够了!司令员,我还想提一点,到时候一次攻几个村子,我的火力不足。如果第一天攻李围子,以后每天攻一个村子,我保证每战必胜!”

    “好。打黄维就像推一个大碾子,开始总要拿出吃奶的力气。至于怎么个推法,完全按你的意见办。”

    当时陈赓放下电话,感到眼镜片上好像蒙了一层雾。他擦呀擦呀,再戴上,还有雾,直到他想起去擦眼睛……

    现在,总攻真的开始了。新挖的战壕纵横交错,像一张张绷紧的弓,把战士们压在弦上。陈赓在指挥所里蹲不住了,又一次来到李围子十旅的前沿阵地上。

    一发冷炮在他身后爆炸了,随他一起前去的侦察参谋倒在血泊中。十旅旅长周希汉出了一身冷汗,紧跑几步截住他,劝他不要再往前走了。他眼一瞪:“不要管我,你去指挥战斗!”

    陈赓照旧沿着战壕一面走一面检查战士的武器,和战士们说话,鼓励他们勇猛冲杀。

    一个刚刚解放入伍的机枪射手听了陈赓的讲话,一口气压了五盘机枪子弹,说:“这么大的首长都上前线了——我在国民党那边干了七八年,从来没见过。现在,我觉得都要飞起来了,就想冲锋!”

    六日十六时三十分,总攻在震撼天地的炮火中发起了。整整半个小时的排炮轰击,把敌人的据点工事炸成一片火海。

    陈赓跟着攻击部队靠前再靠前,电话员跟在他的身后拉线。他一摆手说:“不需要。指挥前线攻击的是周希汉,我现在是观战,对上没有请示报告,对下同样无话可说。”

    其实,观战的陈赓比任何人都紧张。用他自己的话说:“我陈赓从来不知道什么叫紧张,可两次打李围子受挫后,第三次发起冲锋前,我的心情就像是犯人上刑场似的,紧张得魂飞魄散……”

    直到周希汉报告顺利拿下李围子结束战斗,部队基本没有伤亡时,他才软软地靠在战壕上,浑身散了架一般。

    九纵总攻第一仗打张围子。司令员秦基伟是个打巧仗的主儿,早在几天前两打小张庄的时候,他就总结了一套平原攻坚作战的战法。可以说,挖交通壕实行近迫作业,就是他发明的。

    第一次打小张庄,部队有轻敌思想,认为敌人只有一个团驻守,是碟小菜儿。没想到这一碟菜竟摆了那么大的桌子,构筑起里外三层的坚固工事:外层是鹿砦、铁丝网和前伸地堡,纵深达一百五十米;中层环村一百五十米之内,地堡密布,堑壕交错;里层由家屋和大小地堡组成密不透风的集团工事。攻击部队在冲锋中撕破外围工事后,遭到重大伤亡。负责第一线指挥的干部红了眼,挥着驳壳枪喊道:“打仗还能不死人?命是公家的,拼完就算!”

    “胡说!”秦基伟的电话追到前线,“战士的性命就那么不值钱吗?!总前委提出打黄维要‘拼老命’,那是从战略而言,绝不能当成战术思想。把部队撤回来,动好了脑子再去砸那颗硬核桃!”

    两天后,又是那个指挥员打来电话报告,该团机枪连三个战士那天突破鹿砦后,遭到敌人火力压制,既攻不上去,也撤不下来。他们为了隐蔽自己被迫进行土工作业,先将卧射掩体挖成跪射掩体,再挖成立射掩体,而后又把掩体连成堑壕,竟在敌人火网下坚持了一天两夜,顺着一锹锹挖成的壕沟返回了部队。

    “好啊!”秦基伟的大脑被这个信息驱动得加速运转起来,立即交代说,“对平原野战筑垒之敌进攻,制胜的关键在于缩短在敌火力下运动的时间。而那三个战士的经历正说明了开展大规模近迫作业,用交通壕抵近敌人,是提高我方生存能力、最终战胜敌人的绝好方法。从现在开始,全纵队停止进攻,全力以赴挖战壕。要让战壕最大限度抵近敌人,而后依沟夺沟,依堡夺堡,剥了敌人的皮再挖他的心!”

    “明白了!打黄维就像杀猪,得先用绳子把它捆好,然后一刀直插喉管。”

    “说得对。战壕就是我们捆猪的绳子,挖得多,捆得紧,杀起来才便当!”

    当夜,一场空前规模的紧迫作业悄悄展开。各连连长用米袋装上石灰,向敌阵地匍匐前进,战士们顺着若隐若现的白线跟在后面。直到距离敌阵地数十米,连长发出信号,战士们排成长龙挥锹作业。天亮前,一条条宽能走担架、深可没头顶的近敌战壕便初具规模。纵队机关在秦基伟的带领下,自动捐献一个月的津贴和伙食尾子,买了葱油饼和胡辣汤,往前线上送。战士们就着香喷喷的油饼喝着热乎乎的胡辣汤,不知是胡椒、辣椒的作用,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一个个鼻涕眼泪一把一把的。

    小张庄顺利地拿下来了,全歼守敌一千二百余人,缴获迫击炮五门,战防炮一门,轻重机枪三十多挺。

    总前委迅速肯定了九纵的首创精神,并把经验推广到各个纵队。连陈赓都亲自到了前沿,督促部队把战壕挖到敌人鼻子底下。

    十二月六日,与四纵攻打李围子的同时,秦基伟又如法炮制,发起对张围子的总攻。驻守张围子的是黄维兵团九大主力之一,第十军七十五师的二二三团。胡琏把这个团命名为“青年团”,号称一个团抵得上五个营的守备。

    秦基伟赶到前沿,对负责前敌指挥的旅长向守志说:“把交通壕再向前推进,让平射炮抵近射击,保证一炮解决一个地堡。”

    大炮发言了,一时火光冲天,一座座敌人的堡垒坐上了飞机,冒着烟腾空而起。

    步兵紧跟着大炮投入战斗,展开逐沟逐堡的激烈争夺。著名的红军连队七十六团三连发挥了高度的顽强性,边打边组。最后只剩下九班长郝俊、通信员马绍孔等十七名负伤的同志,还组成了两个突击班,拿下了张围子最后一个大地堡。

    这是一场硬仗,俘虏不多,但敌人的尸体却遍地都是,由此可以想见战斗的残酷。在为数不多的俘虏中,有一个敌战防炮连连长,他说:“我们是九大主力中最强的青年团,可是你们比我们更顽强。你们能打赢我们,别的团都不在话下。”

    西集团以中野第一、第三纵队和华野第十三纵队及炮兵一部组成,由三纵司令员陈锡联为总指挥,担负歼灭马围子、小马庄、三官庙、玉皇庙、许庄地区敌之第十军十八师、第八十五军各一部的任务。

    三纵攻击马围子的战斗打得十分惨烈,进展却不顺利。从六日到十日经过整整五天的激烈战斗,仍未得手,只有九旅攻占了东马围子,歼敌一个连。

    陈锡联将情况向邓小平作了电话汇报。当他谈到部队伤亡已近四千人,有的连队只剩下三五个人;纵队、各旅、团都把机关和直属分队人员充实到连队,多次进行火线整编,决心不歼黄维誓不罢休时,邓小平说:“锡联同志,同意你们的决心。就是伤亡再大,只要我们能在江北消灭黄维、杜聿明这两坨敌人,也是值得的。”

    陈锡联当即表示:“请首长放心,我们一定严密组织,精心指挥,坚决完成任务,就是倾家荡产也要干到底!”

    十一日黄昏,数不清的战壕里,部队在集结,一拨一拨的人流如赶集一般。山炮抵近到离敌人只有一百五十米,七旅旅长赵兰田还在叫:“往前移!往前移!一门山炮对准一个地堡!”

    马围子的敌人大概察觉到了异常,把大炮、小炮、机枪、照明弹全部调动起来,炮弹、子弹下雹子一般砸在三纵战壕的前后左右。空炸的炮弹和照明弹放出一团团银白雪亮的火光,把人的眼睛都刺花了。战壕胸墙上的土被震得刷刷刷直往下流,踩上去像在沙滩上一样,一步一软。然而这一切,对于准备“倾家荡产”的人们来说,好像完全不存在似的,人流还是像赶集一样地运动,各项攻击的准备工作照样紧张有序地进行。

    十八时整,攻击开始。上百门大炮的威力立时压倒了一切。刚刚还那样疯狂的敌人的火力,一转眼变得喑哑无声了。突击部队趁势出动,迅速突破前沿,楔入敌侧后。接着,三纵的三个旅密切协同,发起钳形攻势。从西马围子西南角向敌左侧后突击的八旅,由东南角向敌右侧后突击的七旅,和由东北角突击的九旅,犹如三支钢铁的箭头,贯穿敌防御阵地的纵深,会合于马围子内,一举全歼敌十八师五十二团全部及九团的两个营,活捉五十二团正副团长唐铁冰、曾品超等八百余人。

    西集团的一纵为完成攻占小马庄的任务,也进行了极其艰苦激烈的战斗。

    双堆集北三公里的小马庄,是黄维兵团重要的屏障据点。敌人以村落围寨和家屋为基点,用若干个子母堡垒群构成坚固防御阵地;同时配有以堑壕、鹿砦、地雷和铁丝网组成的纵深阵地;并与葛庄、大王庄阵地成掎角互相屏顾,共同拱卫双堆集核心阵地。

    一纵同样出师不利。六日下午四时,二十旅以五十二团担任主攻部队,穿越开阔地迫近小马庄;但因在敌火网下运动,伤亡较大,攻击未果。

    七日晚八时,二十旅以五十九团一营为突击队,对小马庄发起第二次攻击。强大的炮火掩护过后,一营迅速打开通道,攻占了小马庄前沿阵地。二营、三营紧随其后,多路出击。经过三个小时的激战,全歼小马庄守敌一个营。进占敌人阵地后,由于左邻右舍的三纵部队和一纵五十八团未能攻下马围子和独立家屋,致使占领了小马庄的五十九团处于孤立突出地位,无法巩固已得阵地,不得已忍痛撤出战斗。

    八日夜晚,五十八团奉命三打小马庄。他们把工事挖到小马庄东寨墙下,并乘敌人复占小马庄立足未稳的机会,以三营八连为突击队,由副团长于秀卿率领,一举袭入小马庄;却因第二梯队未及时跟上,使敌人得以封住突破口。八连被数倍之敌围在庄内,浴血夜战。至次日拂晓,仅有十三人撤回,其余全部壮烈牺牲。

    轻易不掉泪的杨勇眼睛潮湿了。为了实施对小马庄的第四次攻击,他决定从九日起进行三昼夜的准备,同时把一旅调了上来,与二十旅共同发起总攻。

    十二日夜十一时三十分,全纵队所有炮口一齐对准小马庄。仅七团就用了三十个重型发射筒,在十分钟内抛射出四千多斤炸药。雷鸣夹着电闪,震得大地颤抖,烧得天边一片血红。转瞬间,小马庄敌阵地的工事、地堡、障碍物……几乎全部震塌摧毁;工事内的敌人大部被炸死炸伤,震昏震聋。

    零时整,五十八团团长韩国锦、政委赵阳奉命以一营三连发起突击。二排尖刀六班在班长、战斗英雄李德道的率领下,从小马庄西北角打开寨墙突入村内,为后续部队开辟了通道。

    敌人一个排冲了过来,企图封闭突破口。六班以短促火力一齐射击,子弹打光了,拼手榴弹;手榴弹拼光了,用刺刀肉搏。李德道端着刺刀第一个跃入敌群,一连刺死三个敌人,自己也身负重伤。最后他夺过敌人的一颗手雷,与围上来的敌人同归于尽。

    “为班长报仇啊!”六班大部阵亡,仅剩的一个叫郭金昌的战士发出猛兽一样的呼号。郭金昌此时身上有四五处负伤,两腿已经站不起来了。几十个敌人正一步步向他逼来。他艰难地爬到刚刚被他刺死的敌人身边,从死尸腰里抓过三颗手榴弹,甩向敌群;接着又从死尸手中抓过一支冲锋枪,用火力追击逃散的敌人……见后续部队冲上来了,郭金昌的嘴角掠过一丝笑,头一垂,昏了过去……

    凌晨一时三十分,小马庄之敌全部被歼,黄维兵团固守的双堆集西大门被打开了。

    南集团以中野六纵、华野七纵、陕南军区第十二旅组成,由六纵司令员王近山、政委杜义德统一指挥,负责歼灭双堆集以南之敌。

    南集团的王近山和杜义德,一个胆大包天,一个心细如发,相得益彰,配合默契。早在几天前,他们就组织部队完成了近迫作业、后勤保障、弹药补给以及伤员救护等一系列准备。

    六日十七时,南集团在总前委规定的时间,发起对敌外围据点李土楼和小周庄的进攻。华野七纵十九师到达南线接防不足三天,战前准备的时间很短,甚至连向前运动的交通壕和进攻阵地尚来不及筑好。但为了协同六纵攻打李土楼的战斗,他们不顾种种困难,按时发起对小周庄的进攻,干净利落地全歼守敌,俘敌副团长以下六百余人,为南线总攻开了个好头。

    南线上下军心大振,六纵十八旅五十二团和陕南十二旅三十四团即刻发起对李土楼的攻击。李土楼是个不满三十户人家的小村庄,本来平平常常,就像那灰褐色分不出张宅李院的一座座草顶土坯房,没什么出奇之处。然而对双堆集的黄维总部来说,它却显得至关重要。它和向西不到五里的大、小王庄共同构成一道铁门,黄维兵团如果突围,这里可以作为出发地;如果固守,则是双堆集核心阵地的一道屏障。六纵的任务,就是敲开这道铁门,砸碎这块盾牌。

    炮火展开后,十八旅和十二旅如同强弩之箭,从东北、西南两个方向射向敌阵。

    在东北方向的十八旅,首先以密集的轻重火器掩护爆破组实施爆破。只见爆破组的战士步履如飞,蹿上敌人阵地,第一组下来,第二组跟上。随着震天的两声巨响,敌人残存的两座前沿暗堡,连同守敌一起飞上天空。紧接着突击队飞跃六十余米的开阔地,跨过敌人前沿,以集束手榴弹和排子枪横扫过去。随着突击队向纵深迅速发展,炮火也在不断延伸。敌人失去了抵抗的依托,如同被秋风席卷的落叶,纷纷向西溃退。突击队一直指向村的最西端,逼近敌人最后一个地堡。敌人拼死顽抗,拒绝投降,被全部炸死在里面……

    从西南方向进攻的十二旅,不顾敌人严密的火力封锁,在敌人两面侧射的火网里匍匐前进,自南向北突破敌人的交通沟与鹿砦,把敌人割裂成东西两段;而后采取人散火力不散的战法,逐一包围敌人的地堡,用手榴弹和炸药包连续摧毁六个地堡。其余地堡里的敌人吓蒙了,一个个举起双手缴械投降。设在村西头一个大地堡里的是敌人的营部,营长见大势已去,也乖乖地举起了白旗。

    至此,李土楼守敌被全部肃清,时间为十七点五十分。

    至此,双堆集的内防线已全部暴露在我军眼前。

    2

    隆隆的马达声中,一架小型运输机飞临双堆集上空。

    机翼倾斜侧滑,刚刚偏转,一束阳光偷袭似的打在胡琏青灰色的脸上,使他那在北伐时被子弹洞穿,永远留在面颊上的疤痕泛出血色的光。他猝不及防地打了个寒战,偏过头,向舷窗下望去……

    这是他第二次从高空俯瞰被解放军重重包围的双堆集。十天前,正在为救黄维兵团坐立不安。如热锅之蚁的蒋介石,突然想起胡琏还在上海治病,立刻派俞济时去上海,召胡琏到南京来见。

    俞济时赶到医院时,胡琏已经把行囊收拾好了。其实,即使蒋介石不召见,胡琏也住不下去了。没当上兵团司令,他固然心里窝火,急火攻心,牙疼也不是装的:但报纸上连连刊载双堆集黄维兵团被围的消息,却令他有了剜心般的疼痛。他丢不下他的十八军,那是他的命根子。自黄埔军校毕业后,他在十八军由连长、营长、团长、旅长、师长,一直当到军长。可以说十八军孕育了胡琏,也可以说是胡琏造就了十八军,反正胡琏与十八军有着一种类似血缘的亲子关系,他无论如何不能坐视不管,见死不救。

    胡琏连夜赶抵南京,直奔蒋介石官邸。蒋介石一见胡琏,劈头便问:“这个,前线的战事,你都知道了吧?”

    “知道了,校长。”

    “解救黄维,你有什么办法?”

    “我想,”胡琏为此事确实思谋许久了,此时信口道来,“此次徐蚌会战,规模空前,可谓国共两党决生死、定命运的最后大决战。如果这一仗打胜了,我们至少可以凭借淮河、长江天险,拱卫南京,稳定时局,再图反攻。如果搞得好,还可以将共军主力刘伯承、陈毅部队歼灭在徐蚌地区,而后趁势打通津浦路,与华北连成一片,把毛泽东赶回黄土高原!”

    蒋介石连连点头。胡琏继续说道:“因此,学生认为,我们宁可让其他战场紧一些,也要集中全力打胜徐蚌这一仗。而且,当务之急是派兵援救十二兵团,否则旷日持久,恐难支持。”

    “唔,唔。”蒋介石依然只点头,不说话。

    胡琏站起身来:“当此党国危难之际,学生愿飞赴双堆集,协助黄司令官共挽危局,坚持到援军到来!”

    “好。好。”蒋介石用嘉许的目光望着胡琏,“你飞赴双堆集,我即刻调动兵力,兼程驰援!”

    “是!”胡琏庄重地敬了个军礼,凛然向外走去。

    第二天,即十二月二日,胡琏登上北上的飞机,飞向双堆集。

    那时,解放军还没有发起总攻。飞机上的胡琏望着包围圈里一层层、一圈圈密如蛛网的战壕,虽然感到赫然触目,却丝毫没有惊心。蛛网网得住小虫,绝网不住巨兽。对于十二兵团,尤其是对十八军,他是充满自信的。然而,胡琏的自信没能支撑几天,就像冰山一样,被前线的炮火烤化了。

    十二月六日,解放军发起全线总攻。双堆集的处境更加危急了。作为防御体系的外围阵地一个接一个地丢失,兵团能够控制的仅有东西不足三里,南北不足五里的狭小地域——在五万分之一的地图上,充其量相当于婴儿的巴掌那么大。双堆集的百姓有一个形象的比喻:黄维到了双堆集,先当区长,再当乡长,最后成了个村长。人员伤亡更加惨重,吴绍周的第八十五军,只剩下黄子华的第二十三师;熊绶春的第十四军,大部被歼,仅存数千人;覃道善的第十军,也已残破不堪;能够勉强维持军队建制的,只有杨伯涛的第十八军了。面对解放军越来越猛烈的攻势,兵团的机动兵力越来越少,甚至一个连一个排的抽调都有困难,只要哪里被打开一个缺口,就再也难以填补。

    此时,军长、师长都在所驻村庄直接指挥战斗。因为阵地一旦瓦解,要逃也无法逃,不是被打死,就是俯首就擒。而蒋介石许诺的援兵却迟迟不见踪影。黄维见此情景,对胡琏叹道:“共军图谋险恶,用的是车水捉鱼的战术。现大水已经快干了,援军仍无消息。我们总不能坐以待毙呀!”

    胡琏疤痕塌陷的脸颊上失去了往日的骄横,满口的假牙对不上槽地咬了咬,说道:“我再到南京走一趟,促请校长早发救兵。如果援兵有望,即与援军共商协同作战方案,联手击败共军!”

    “如果援军无望呢?”黄维忧心忡忡地接道,“我的意见是,为了保存十二兵团的现有力量,请你也向校长建议,准予兵团突围。”

    二人商定后,胡琏即飞返南京。

    黄维和胡琏哪里知道,连日来,蒋介石为调援军解救他们,已经焦头烂额了。送走胡琏那天,蒋介石便越过一再掣肘抗令的白崇禧,急电在湖北荆门的第十四兵团司令宋希濂和在襄阳的王凌云,要他们立即来到南京。

    蒋介石以为这一回甩开白崇禧,调兵该不会有问题了。谁知,白崇禧作梗更加厉害了。国防部、军令厅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只调了十四兵团的两个军;再调,白崇禧派总部警卫团将运兵船看守起来,不准装运。顾祝同电话斡旋,毫无效果。蒋介石急坏了,亲自与白崇禧通话。白崇禧铁了心肠,无论蒋介石如何说,就是不肯答应。蒋介石火了,骂白崇禧不服从命令。白崇禧毫不示弱,反唇相讥:“合理的命令我服从,不合理的命令我不能服从。”

    “娘希匹!”蒋介石气得把电话机使劲掼在桌上。蒋、白从此决裂,调兵救援黄维的计划也由此告吹。

    胡琏飞抵南京时,正是蒋介石情绪低落、焦灼悲观的时刻。

    晚上,蒋介石约胡琏和宋希濂到官邸进膳。胡琏惊异地发现,短短几天,校长苍老憔悴了许多,鬓发和胡须几乎全白了。

    陪同进膳的有参谋总长顾祝同、参谋次长林蔚、空军副司令王叔铭,还有蒋经国。

    蒋介石举起筷子,示意大家吃饭,就再也不说话了。人人神情肃穆,除了筷子偶尔碰响碗碟,连咀嚼吞咽的声音都听不到。这种不像吃饭倒似受刑的滋味,使胡琏想到了“最后的晚餐”。

    好不容易挨到蒋介石放下筷子,顾祝同起身通知大家,校长要留在座的人看一部电影。

    小会客室里,放映机已经架好了。蒋介石一落座,银幕上立刻在狼烟滚滚河山破碎的背景中推出片名——《文天祥》。

    胡琏心里一震,深感校长用心良苦。随着悲壮的画面、惨烈的镜头在视觉、听觉乃至心灵上的冲撞,他的喉结一阵阵发紧,眼眶一阵阵发热。一曲悲歌自始至终萦绕在他的胸臆间——“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电影结束,胡琏这才发觉,掌心已被指甲按出了深深的血印。

    泪光闪闪的蒋介石站起来,向在座的人点点头,而后佝偻着脖子,像个老迈的老人,蹒跚地向楼上走去。前前后后,连吃饭和看电影,总共三个多钟头,蒋介石几乎一句话也没说。此刻,无言的告别,更添了几分沉重……

    望着蒋介石的背影在楼梯拐角处消失,胡琏心里默默地道了一声:“校长保重……”回转头对顾祝同慨然说道,“总长,请给我派一架飞机。我要立刻回双堆集!”

    一架飞机去,一架飞机回,没有带回一个救兵,空有一腔赴难的悲壮。

    而这一去一回的两天里,双堆集的形势却日趋恶化。继一一○师在廖运周的率领下起义后,八十五军仅剩下的二十三师也在师长黄子华带领下,于昨天夜晚向解放军投诚了。黄子华一走,加上这两天连续丢失十几个村子,双堆集已无外围屏障可言,只剩下大王庄、尖谷堆、杨围子等几个核心据点了。

    胡琏透过飞机舷窗向下望,战场上的情景也与他第一次来时大不相同。那时,解放军的战壕像蛛网铺展开来,尚能集中一点以图冲破。而现在,越缩越小的包围圈,使那些战壕粗看上去像一道收紧的绞索,勒住了双堆集的咽喉。细细一看,那密密麻麻一圈套着一圈的战壕如同巨大的指纹,令胡琏联想到如来佛的掌心。

    飞行员请示还要不要降落,胡琏没有吭声,只是重重地点了下头。飞机刚一落地,黄维迎着胡琏走上来,既喜且怨地责备道:“到了这般田地,你还回来干什么?如果突围,你在南京催发空投补给也强似在我身边。倘若突围不测,你在南京重建兵团,照顾家属,也要比与我同归于尽好。”

    胡琏塌陷的面颊上闪过一丝悲凉的笑:“你是没有见到校长的愁容啊!古人言,‘临难无苟免’。我……我们不谈这些,先把突围计划布置下去吧。”

    黄维和胡琏召集各军军长研究部署了突围方案,又一起走出兵团指挥所,到阵地前沿视察部队。

    凛冽的北风迎面扑来,旷野覆盖着白茫茫的霜雪。他们所到之处,所见情景,比大自然的气候更令人心寒。

    双堆集镇已面目皆非,所有的住宅房屋都被筑成了工事。街前街后遍布着掩体、盖沟和交通壕,像伤痕累累又被肢解得七零八落的尸体摊在冬季的原野里。镇子的东面和南面,是用八百多辆美制“道吉”大卡车为骨架,在上面堆满泥土造成的一道奇特的“汽车防线”。这种举世无双的“创造”,恐怕美国汽车制造商看了也会叹为观止,流下伤心的泪。比这更令人惨不忍睹的是第十八军在尖谷堆上修筑的螺旋形工事,工事的外围竟是用六百多具蒋军士兵尸体堆叠起来,浇上泥水,经严寒冻成的“人墙”。

    二十多天的“固守待援”,变成了名副其实的“固守待毙”。镇周围凡是能够吃的,包括粮食种子、地瓜菜蔬、鸡鸭猪牛羊、驴狗兔猫鼠,都吃尽无遗。远远近近,不时传来瘆人的哀号,那是部队在杀仅存的军马充饥。凡是能烧的东西,包括家具、门窗、树木、秫秸、麦草,甚至埋在地下的棺材板也被挖出来烧光了。

    各村庄的河塘水井,也因人马众多,差不多都快被喝干了。

    饥饿、严寒时刻威胁着人的生命。整个兵团十余万人的口粮,四千多匹军马的草料,一千多门大炮的炮弹,上万支机枪、步枪、冲锋枪的子弹以及其他一切军需物资,每天至少消耗二百吨。而那有数几次空投,相对于这数量巨大的装备补给,不过是杯水车薪。饿疯了的士兵每当看到飞机临空,使一窝蜂地拥到空投场,你争我夺,为了散落的一点食品厮打得头破血流,甚至端起冲锋枪横扫。常常是争抢的人中弹倒下了,又有人上来争抢,于是又有人开枪……

    最让人寒心的是飞机场附近被称为“活地狱”的野战医院,那里集中了成千上万名伤兵,呻吟声、哀号声、惨叫声、咒骂声混成一片,数里可闻,恍若到了阴曹地府。每天每夜,都有因伤、因病、因饥饿和寒冷而死去的士兵被直挺挺地从这里抬走,送到不远处的“人墙”工事,去实现他们的最后价值;活着的,也都木然地睁着火苗即将熄灭的眼睛,望着他们即将踏上的死亡之路。

    黄维和胡琏一路巡视,一路无语。

    暮色渐渐四合,解放军的阵地上又传来喊话声。这一次的喊话内容不是寻常的心战策反,而是刘伯承、陈毅发布的给黄维的最后通牒——

    黄维将军:

    现在你所属的四个军,业已大部被歼。八十五军除军部少数人员外,已全部覆灭;十四军所剩不过两千人;十军业已被歼三分之二以上;就是你所最后依靠的精锐十八军,亦已被歼过半。你的整个兵团全部被歼灭,只是几天的事。而你们希望的援兵孙元良兵团,业已被全歼。邱清泉、李弥两兵团业已陷入重围,损失惨重,自身难保,必遭歼灭。李延年兵团被我军阻击,尚在八十里外,寸步难移,伤亡惨重。在这种情况下,你本人和你的部属,再作绝望的抵抗,不但没有丝毫出路,只能在人民解放军的强烈炮火下完全毁灭。贵官身为兵团司令,应爱惜部属的生命,立即放下武器,不再让你的官兵作无谓牺牲。如果你接受我们这一最后警告,请即派代表到本部谈判投降条件。时机紧迫,望即决策。

    胡琏和黄维对视了一下,对身边的副官说:“命令炮兵,把那个宣传点给我炸掉!”说罢,继续向尖谷堆阵地走去。

    尖谷堆是这一地区的制高点,站在这里四顾,可以看到环形的包围圈里,有数不清的解放军和民工在频繁地穿插运动。一道道战壕如同一圈圈流动的水波,一圈圈水波奔流翻涌,汇成了一个巨大的旋涡,以巨大的吸力围绕着双堆集旋转,旋转。

    登临尖谷堆的黄维和胡琏,正一步步地走向没顶。

    3

    繁星从浮着云片的蓝天上消失了,只留下几颗大星星还在旷野的寒风里闪着光。青亮的黎明缓慢地展开,晨霭如烟,在霜花染白的田野间沉浮。两辆吉普车驶出小李家,穿破晨霭,向双堆集驰去。

    刘伯承、陈毅、邓小平刚刚研究完南线阻击刘汝明、李延年的战况,又驱车前往双堆集战场前沿。寒冽的晨风洗去了不眠的疲倦,随着双堆集的愈来愈近,闪现在天边的一道道红光愈来愈清晰,如节日的礼花即明即灭,即灭即起,为黎明前的夜空亮起一阵接一阵光闪。隆隆的炮声仿佛不是从远方传来,而是接通了地脉,即便坐在车上,也感到了大地的悸动。

    随同大地蠕动的是望不见头、看不到尾的支前民工队。他们远远近近,潮汐般涌向前沿阵地,挨肩接踵,乌沉沉一片,分不出一个个人影。车越靠近前沿阵地,支前的人群越密集。猛烈的炮火时而撕裂天空,幽暗中现出一条条血线;此起彼伏的照明弹刹那间使天地变得一派通明,继而大地又陷入黑暗。在这瞬息变幻的明暗之中,只见担架队、大车队、小车队川流不息,吱吱呀呀的车轮在隆隆的炮声中时隐时现。大路、小路、新被踩出的路上,到处是从前沿抬下来的伤员担架、推向前沿的弹药食品……

    终于,吉普车被拥塞其间,开不动了。

    随从的警卫人员跳下车,喊道:“让一下!快让开!”

    “回来!”邓小平对警卫喝了一声,转而对司机说,“把车停靠一边,让担架和送粮的民工先行。”说着他跳下车。

    陈毅和刘伯承也从后面的车上下来。

    “二位司令员,我建议咱们步行,你们看如何?”邓小平问。

    “要得。”三位总指挥安步当车,汇入支前大军洪流。

    “好一场人民战争噢!”陈毅无限感慨。

    刘伯承仅有的一只眼不停地眨动。海潮般的人群滚滚沸沸,这气势,在他近四十年的军旅生涯中,绝无仅有。

    这是一场规模巨大的战略决战,无论参战人数、战场跨度、战争规模、运输线之漫长,均史无前例。华东、中原两大野战军六十万,加上随军参战的地方部队、民工,共有百万大军。战场东起海州,西迄商丘;北自临城,南达淮海,纵横数百里。为保障这一大决战的胜利,在鲁、苏、豫、皖、冀五省出现了“家家户户齐动员,男女老少忙支前”的宏壮场面。

    战争的胜利已经是属于全军全党全民的了。毛泽东说“战争最深厚的根源在于民众之中”,确为真理之说,淮海战役是最好的佐证。

    共产党领导下的中国人民解放军,有了人民群众这个汪洋大海般的深厚基础,与国民党军队形成了强烈对比。战场的包围圈内外,俨然两个天地:解放军阵上粮弹充足,兵强马壮,士气高昂;咫尺之外的敌人,已经山穷水尽。他们烧尽了抢来的木柴、家具,又挖出地下的棺木,还是暖不了被冻得皮青肉紫的身子。最难挨的是饥饿,原先还指望空投物资活命,如今飞机来不了;即使偶尔来一次,投下的少量食品,还不够他们的长官果腹。死神随时陪伴着他们,打死、饿死、冻死的命运时刻威胁着他们。

    在彻骨的寒风中,固若箍桶的包围圈外,飘来一阵阵极具诱惑的声音:

    蒋军兄弟们,快跑过来!解放军宽待俘虏,大米饭、白馒头尽你们吃饱!

    开饭的时间到了,蒋军兄弟们,刚出锅的热包子、肥猪肉,快过来吃吧!

    三连的兄弟们!我是丁仁举,昨天到这边来的!现在我穿得暖,吃得饱,再不受罪啦!你们快过来吧,再别给他们当炮灰啦!

    后来,宣传队员们干脆说起有辙有韵的快板——

    李延年、刘汝明,蚌埠逃,

    杜聿明又被饺子包,

    黄维的粮草吃完了,

    你们还是缴枪把命保!

    人是铁,饭是钢,

    一顿不吃饿得慌,

    三天不吃见阎王,

    蒋军弟兄要思量。

    太阳一出白天到,

    我们又要开饭了。

    白面花卷红烧肉,

    请你们过来吃个饱!

    大米饭、白馒头、肉包子,成了直接打击敌人的武器。它们伴随着共产党优待俘虏的政策,深深地渗进了蒋军官兵的心里。被围的二十多天里,舍命逃出活地狱跑过来投诚的,达一万四千余人,足有两个师的兵力。这一切,伴随着解放军的强大攻势,使淮海战役的第二阶段——歼灭黄维集团——瓜熟蒂落了。

    天边的星辰落尽,晨霭慢慢退去。橘红的朝霞和东南方向的炮火连成一片,烧红了半个天空。

    刘伯承、陈毅、邓小平,这场大战的三位最高指挥官,和支前的百姓并肩而行……

    轰的一声巨响,大地微微颤抖。一阵东南风扑面而来,携裹着浓重的火药味和血腥气息。

    4

    最后的总攻开始了!

    铺天盖地的炮火首先从东集团攻打杨围子的方向开始,继而引发了整个战场的电闪雷鸣。黎明前的夜空一片雪亮,好像一把大火将满天的云霭雾霾点燃,升腾起灼天的烈焰。随着隆隆的巨响,大地也仿佛安上了弹簧,剧烈地,令人心悸地颤动起来。

    突然间,所有的轰鸣震颤地火天光倏地消失,仿佛整个世界毁灭了一样,出现了让人窒息的黑暗和死寂。

    然而,这种黑暗和静寂只是短暂的一瞬,继之而来的是海啸一般的杀声、枪声和爆破声。

    东集团集中了第四纵队十旅、十一旅、十三旅和九纵的二十七旅,分多路向杨围子发起进攻。

    杨围子是黄维兵团第十四军军部所在地,驻守着第十军和第八十五军残部。这个只有四十多户人家的村庄,东西长,南北窄,四周平坦开阔,本不适于野战坚守。也许正因为如此,第十四军在这里进行了大规模的土石作业,构筑了工事坚固、密集的环形防御体系。暗堡、地堡、堑壕相连,鹿砦、铁丝网、爆炸物配套,明暗火力点侧射、斜射的多层面立体交叉,形成了功能齐全的人工要塞。

    设计和筑造这个人工要塞的十四军军长熊绶春怎么也没想到,解放军一个波次的炮轰就将他二十天的心血摧毁成一片废墟。从军几十年,他什么样的大炮没见过?什么样的炮响没听过?可他弄不明白解放军这一次除了山炮、榴弹炮、迫击炮,还使用了一种什么新式的大炮——威力那么大,声音那么响;打到哪里,那里就是土崩石裂,碎尸横飞,炸不死的也会被震聋震晕。士兵们管它叫“没良心”炮。可这种“没良心”的大炮,熊绶春到死也没能见到。

    即使见到了,熊绶春也不会相信,那种令他胆寒的大炮竟是一个汽油桶,炮弹只是捆成捆的普通炸药。

    共产党穷,但共产党的办法多,能人也多。发明这种“飞雷”——被敌人称为“没良心”炮的是一个年仅二十二岁,从小给地主扛活,吃着野菜长大的穷小子。他叫高文魁。

    一场淮海战役把他的名字叫响了。单是这次对杨围子的炮轰,他就发射了八十多个“飞雷”,用了一千七百多斤炸药。飞雷筒打得烫手了,发红了,他命令身边的人去找湿泥和水往上糊。人们在附近找了一圈回来报告:“没有湿泥,也没有水。”

    “什么?!难道活人就让尿憋死啦?!”

    高文魁急红了眼,但话一出口,发明创造又蹦出来了:“都把老二给我掏出来,用尿往上滋!”

    十几个小伙子应声围拢上来,随着吱吱的响声,人群中立时腾起刺鼻的白蒙蒙的雾。

    教导员从交通壕里跳出来,焦急地喊:“高文魁,你们在干什么?要突击了,最前面的一个大碉堡还没打下来!”

    高文魁看了一眼被浇凉的飞雷筒,嘴一咧,笑道:“好!我用一个带‘毒瓦斯’的飞雷解决它!”说罢,他瞄准发射,把一个带着尿碱的飞雷打了出去,一下子炸塌了那个最后的碉堡。

    随着烟雾泥沙的腾起,一连串红色信号弹飞上天空。步兵出击了!以杨传任为首的“洛阳英雄连”和王泰带领的第三连并排插入工事前沿,他们踏着硝烟,跨过被炸毁的敌人碉堡,一直向纵深插去。接着,东面和西面的突击队也冲进村内,占领了全部阵地。

    敌人溃退了,纷纷向西南方向逃去。一连串的白色信号弹又升起来,炮火随之延伸,把逃跑的敌人大部分截回来,他们像一群没了头的苍蝇乱冲乱撞。东、西、北三个方向的突击队趁势迂回,在村的西南角会合成一张收紧的网,把敌人一股脑网在村中,剩下的事就是捉俘虏、缴武器了。

    “饶命啊!我们早就不想打了!”

    “报告。我是营长,这是我的连长,这是我的副连长。全……全营的人就剩这么多了……”

    “欢迎解放军!你们不来,我们就要困死了!你们这是救了我们,救了我们呀!”

    一群一群的敌人从被炸塌的工事里爬出来,一见解放军,不待抓捕,扔下枪就自动地排起队,举着手往解放军的后方走。有的甚至像见了救命恩人似的,哭着说着跪下就磕头。

    村子的西北角,是十四军的军部。军长熊绶春、副军长谷炳奎、参谋长梁岱和副参谋长詹壁陶,直到开战前的一分钟还在讨论是坚守还是投降。

    昨天,一个排长被解放军俘虏后又放回来,带回一封陈赓写给熊绶春的劝降信,限定二十四小时内答复。

    陈赓是黄埔军校一期的,与黄维是同窗。作为黄维的老乡,黄埔军校四期的小老弟,熊绶春对陈赓自然不陌生;加上黄埔军校三杰的传说,他对陈赓的传奇经历更是熟悉。十一月二十四日,陈赓部队向浍河大出击时,他被俘后侥幸逃回。而梁岱则是谎称“书记官”被放回,并给熊绶春带回过一封劝降信。当时熊绶春点了一把火,将那封信,连同带给黄维和第十师师长张用斌的信,一起烧掉了。现在收到第二封信,又经过一个昼夜的掂量,他似乎有点后悔,当初不该鲁莽行事。

    “你看怎么办?”熊绶春攥着发烫的劝降信,问梁岱。

    梁岱沉吟了一下,把球踢回去:“军长的意思是……”

    两人同时看了看手表,静默相视,谁也不敢直言。

    “你的意见呢?”俄顷,熊绶春又问。

    梁岱转着弯回答:“上次被俘时,共军对我尚好。”

    “那是因为你的职务是‘书记官’。”熊绶春长叹一声,说道,“像我们这样的人,会不会被杀?”

    梁岱这才试探着劝说:“在这里僵持着固然是死;就算能冲出去,部队已经七零八落了,上面追究起责任来,也还是个死。既然横竖一个死,还担心什么呢?”

    “照你的意思,是接受劝告吗?”

    梁岱望着熊绶春那不再犹疑的眼,终于横了横心:“接受。”

    熊绶春听了,怅然一笑:“不知谷副军长同不同意。他若同意,就大家干;不同意,就立刻监视他!”

    意见达成一致后,他们把谷炳奎找来,将劝降信交给他看,问他同不同意。谷炳奎看罢,半晌无语,而后突然大哭起来:“大家都同意,我何独异?不过……我们追随校长几十年,如何对得起他?”

    犹豫使他们错过了最后的时机,解放军总攻的炮声响了。

    熊绶春立时面色惨白,神色异常。他伏在地上翻翻自己的皮包,把里面的一些信件烧了;又拿出妻子的照片,边看边流泪。

    “军座。”梁岱也找不出什么话来安慰,说道,“现在还不致绝望,何用这样悲观呢?”

    熊绶春这回真的哭出声来:“我倒没什么,只是连累了你。你接任参谋长,不到三个月便到了今天这个地步,是我连累了你啊!……”

    雷鸣电闪,弹如雨下。继而,村子里满是解放军的哨子声、喊话声和越来越近的枪声、脚步声。

    熊绶春神情恍惚地站起来,突然向掩蔽部门外跑去。刚到门口,一颗炮弹落下来,熊绶春来不及吭声,一头栽倒了。

    梁岱此时反倒踏实了,况且被俘过一次,有了经验,让卫兵在门口喊:“参谋长在这里!”他自己收拾好行李,坐在上面,等着解放军的到来,好像是等人接他去走亲戚。

    在被押往解放军后方的路上,梁岱碰上了一个骑着高头大马的人。

    “你们是哪个部队的?”那人高声问。

    “十四军的。”

    “你是什么人?”

    “参谋长梁岱。”

    “你们军长呢?”

    “已经阵亡了。”

    “尸体在哪里?”

    “在杨围子村里。”

    “熊军长的卫士在吗?”

    “我就是。”卫士站出来。

    “我派人协同你去找。一定要找出来,好好埋葬,立个牌,让他家人好查。”说罢,那人一勒缰绳走了。

    梁岱问身边的解放军:“那人是谁?”

    “陈司令。”

    “哪个陈司令?”

    “陈赓!”

    梁岱呆住了,缓缓回过身向陈赓望去。

    陈赓正对一群战士们说话:“打得好啊!同志们!再加把油,捉住黄维,用胜利的消息给党中央、毛主席拜年!”

    “……我们要响应刘邓首长的决战号令,‘打下黄维,直捣南京,解放全中国’!现在,关键时刻到了,我们要准备做黎明前的最后一个牺牲者!”南集团六纵的阵地上,王近山也在作最后的战斗动员。

    “血战到底!打下黄维!”蜿蜒伸向双堆集的战壕里,数不清的战士,满脸烟尘,浑身血迹,用他们的丹田之气发出了雄壮的誓言。

    这是一群烧了“铺草”的人,头上、身上缠裹的绷带七扭八歪,血还在往外渗。鲜红鲜红的血,诉说着他们曾经经历了怎样严酷惨烈的战斗,尤其是刚刚结束的那场争夺大王庄之战。

    四十六团一营教导员左三星说起那场惊心动魄的战斗,至今仍不能忘记——

    大王庄原是个有四十多户人家的村庄,无数的炮弹把它轰成了一片废墟。战斗一开始,我们就觉得不对劲。这股子敌人凶狠异常,成堆地上,剩了单个也敢上;有炮上,没炮也上;枪法准得很,拼刺刀也厉害。他妈的,这一仗可打出水平来了,真正的“种子选手”较量。后来我才晓得,上来的是黄维的十八军三十三团,名不虚传的“老虎团”,打日本人、打中国人都忒狠!

    也是天意!就那么巧与我们“夜老虎团”对阵,王司令指挥打仗就是神!他们占着装备优势,冲到了庄前。那我们能含糊吗?反正今儿不是他死就是我们死,就算把房子炸光了,我们也不能拱手相让啊!

    唐团长带着我们打退了三十三团十五次冲锋。嘿,他妈的老虎团还真不是纸老虎,确实能打!不说别的,我一直打进去,打到双堆集时,我的通信员就已牺牲了八个,就我还活得好好的。敌人靠他们的坦克,在中午冲进了村庄。我们与他们逐屋争夺,先打枪,后扔手榴弹,最后拼刺刀。三十三团那狗日的,还硬是和我们不相上下!当时守大王庄的是华野七纵五十九团一营和我们中野的四十六团一营和三营。华野那个一营三连是个老功臣连,这回全拼光了,一个都没有了。营长哭得眼睛都淌血呀!他泣不成声地说:“可惜我的三连了!”

    我身边全是尸体,敌人的、我们的,每个人都是拼刺刀拼死的。我实在没劲了,就对通信员说:“看看敌人又上来没有。”那小鬼不到二十岁,广东人,我们都叫他“广广”,蛮机灵的。可这回,敌人早瞄好了。他一伸头,一梭子弹把他的脑袋炸掉半个,脑浆子溅了我一脸……

    我将阵地上的轻伤员组织起来,准备向敌人进攻。华野那个三连,人拼光了,但留下来的一挺机枪真是宝贝呀!两个野战军的伤员联手了,就这么一挺机枪。

    我们二连四班长王凤鸣将阵地上两个野战军三个营的人都组织起来,说:“跟我来。”数了数,仅剩了二十一名。

    敌人又发起冲锋了。我们也没多少劲了,就是炮打得厉害。我们的伤员都一个个爬起来,往能够战斗的地方爬,和敌人拼尽最后一滴血。

    敌人的冲锋又一次被我们打下去了。我身边连小声哼哼的都没有了,全牺牲了。我也负了伤。

    大王庄很静,静到听得见血往黄土里渗的吱吱声。我心里突然有些难过,牺牲的人太多了。三十米外一个人好久没动,我以为是尸体。突然,他爬动了!我一看,是三营营长吴颜生。他们三营也只剩下他一个了。

    我俩是老乡,山西洪洞县的。他也看见了我,冲我喊:“老乡——”真他妈亲切呀!我也小声喊:“老乡——”那真是“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啊!

    敌人又打炮了。我们一看,他妈的,三十三团还真打不完,撞鬼啦!又见乌泱泱拥上来一大片,鬼叫鬼叫地冲锋。我想,这回要与阵地共存亡了。

    嘿!这时华野的部队增援上来了!好整齐的队伍,一个个小伙子白净清秀,正副班长一律的卡宾枪。一百五十多个人迅速占领有利地形,阻击敌人。

    原来呀,我们都没有部队好派了!华野七纵首长为了守住大王庄,将纵队警卫连也使上了,真是打得倾家荡产了呀!

    不过这回敌人没那么经打,虽然人多,但也给打下去了。原来三十三团也打光了,这回上的全是他妈的十八军的汽车兵、后勤兵、伙夫、马夫。可我们伤亡也大呀!这一百五十人的警卫连撤下来的时候,我在村口数,只十七个啦!好漂亮的小伙子呀!就这么没了……

    这天从早上八点打到晚上八点,大王庄就剩下几堵断墙,其他什么也没有了。

    小王庄由黄维的八十五军的一个团守着,他们的团长一直躲在掩蔽部里用望远镜看,其他官兵也一直看着我们和三十三团夺大王庄。我们把三十三团打光了,他们的团长就放下望远镜,说:“弟兄们,莫打了,咱们投降吧!”下面的官兵们二话没说,稀里哗啦向华野七纵缴了械——大王庄争夺战把他们吓瘫了!大、小王庄被攻克后,黄维兵团就只剩下尖谷堆和兵团总部前沿野战工事这两个赖以保驾的“近卫军”了。黄维为了守住这仅有的防线,把十八军军长杨伯涛派到尖谷堆坐镇指挥,而把他的最后一张王牌,号称“威武团”的五十四团摆在了距兵团总部一公里处的野战工事里。一向以“烧铺草”精神而著称的王近山,在淮海战役中多了一个心眼,给自己留了一把铺草没舍得烧。这把铺草就是六纵最擅长野战攻坚,曾经在襄樊战役中刀劈三关、活捉国民党特务头子康泽的“襄阳营”。前一段战斗无论多艰苦、多严酷;也无论“襄阳营”怎么喊、怎么叫,王近山就是按兵不动,天天白馒头、红烧肉地养着他们。用王近山自己的话说:“我得把好钢用在刀刃上!”

    现在,到了战役的最后关头。为了对付黄维的“威武团”这只恶虎,王近山把他的尖刀拿出来了。华野三纵也把他们的看家部队“洛阳营”派出来,与“襄阳营”配合,协同作战。

    王近山对“襄阳营”营长谭笑林说:“这是一场硬仗,也是一场恶仗,只能打好,不能打坏!你们是突破襄阳的特功营,也是中野六纵的代表队,这次战斗要与华野‘洛阳营’来个竞赛,向他们学习,给我打漂亮些!”

    华野三纵司令孙继先交代“洛阳营”营长张明:“这次,你们不仅代表着我们三纵,而且也是代表华野参战的。因此我要求你们,第一,要首先打进去。只有首先打进去,才是对兄弟部队最大的支援。告诉全体指战员,不要有顾虑,全纵队的炮都来支援你们。如果你们团的两个营做第二梯队不够,那么全纵队都是你们的第二梯队。第二,要虚心向人家学习。战斗中的缴获,全部交给兄弟部队,不许任何人打‘埋伏’!”

    十四日下午四点四十五分,上百门大炮突然发出了山崩地裂般的怒吼,炮弹暴雨似的直向敌人阵地倾泻而下。转瞬之间,敌人阵地成了一片火海。只见工事的泥土碎木,飞上天空;人的残肢断臂,飞上天空;衣物碎片,飞上天空……浓浓的烟雾笼罩着大地,使得西南天际火红的残阳也黯然失色。

    交通壕里,憋了多日的“襄阳营”战士急得难耐,嗷嗷叫着要赶快冲锋。

    二红一绿的信号弹陡然升起。

    “同志们!冲啊——!”营长谭笑林的命令刚一出口,突击一连就像被撞针击了火的炮弹,一个跟一个地跳出战壕,直向突破口射去。紧接着,二连、三连和营部的人也冲了上去。

    就在这时,被炮火打哑了的敌人暗堡复活了,轻重机枪哗哗哗像雨点般密集地扫了过来。

    急速奔跑的战士好像被什么东西猛然撞击,趔趄了一下,纷纷扑倒。没有中弹的战士迎着密集的雨点继续奔跑。

    二连连长梅金生用驳壳枪口一推帽子,指挥爆破组炸暗堡。一个爆破组上去了,倒下了;又上去一个,又倒下了……梅金生的眼里冒血了,夹起一个炸药包往上冲。刚刚冲到暗堡前,一颗子弹从他的太阳穴直穿过去,他的身体摇晃了几下,向前一扑,堵住了机枪射口……其他的暗堡射口依然吐着亮红的火舌。

    “二连不能没有指挥员。我去看看!”战斗开始前才上任的教导员李松针对谭笑林说。

    “不行。你刚来,还不熟悉情况。”

    “咱们分工是咋分的?不是我负责二连吗?你还不放心我?!再说,全营情况我不熟悉,不是更需要你吗?!”

    “那你先去吧,不过千万注意安全!”

    “放心吧!”

    李松针说完跳出交通壕,跑了几步,又回头对谭笑林笑了一下。突然,叭叭叭!……一梭子机枪扫过来,李松针那瘦瘦长长,像一根松针似的身躯猛地倒下来。

    “老李——!”谭笑林冲了上去,抱起李松针。刚刚那一瞬间的笑还凝固在李松针的脸上,可人已经停止了呼吸。这个来营里还不到二十小时的年轻的新教导员,这么快就走了,甚至连吭也没吭一声……

    “电话员!”谭笑林嘶哑着喊了一声,伸出手,从跟在他身后拉着线的电话员那里要过话机,向纵队申请以炮火摧毁暗堡。突然,一个人影蹿过来,一把将谭笑林推倒,伏在他的背上。

    “营长,你那样讲话怎么行?!”

    谭笑林一看,是侦察排长魏学忠;再一看,身旁的电话员腿已负伤,仍一声不吭地蜷缩着身体护着电话机。

    司号员张伍才也跑过来,趴在谭笑林的前面挡着子弹:“营长,你快讲吧,我掩护你!”

    谭笑林的眼睛湿润了,迅即要通了电话。

    铺天盖地的炮火随之向暗堡压了过来。

    一连趁势冲上去了。谭笑林看到他们跨过战友的尸体,一个个跳进了敌人的堑壕——突破口被撕开了!

    谭笑林随着部队冲了上去,在二连连长梅金生牺牲的地堡前站下。梅金生的右手无力地垂在地上,左手伏在地堡的侧上方垫着脑袋;脸上干干净净,白得像一张纸,只有太阳穴上开着一朵淡红色的梅花。

    突然,谭笑林的衣角被什么东西拽了一下。他回头一看,只见一个喉部负了重伤的敌兵躺在战壕边上,似乎在向他打着什么手势。谭笑林不懂他要表达什么意思,只知道全营的官兵正在浴血厮杀,只清楚自己的许多战友就是倒在这些敌人的枪口下的。他几乎不假思索地举起手枪,对准了那个敌兵的头部。一秒,两秒,三秒……但,不知是一种什么力量,他的手慢慢地放下了,对身边的通信员说了声:“给他包扎一下。”

    西边的阵地传来激烈的枪声,谭笑林转眼望去,华野的“洛阳营”已经冲了过来。

    两支野战军在双堆集前会师了!不可一世的“威武团”被踩在了华野和中野的脚下。

    随着一阵震天的巨响,尖谷堆也陷在烟云火海之中。四面八方的冲锋号角吹破了天,冲杀声如同大海掀起的惊涛,滚滚沸沸地向着双堆集奔涌而去……

    黄维兵团的总部人员来不及下达正式指令,只说了一声“四面出击”,便四下逃窜了。

    漫天遍野撒下的一层层大网,捞鱼一样地抓着俘虏。

    第十军军长覃善道在突围途中被抓获。

    第八十五军军长吴绍周已经成了光杆司令,本来在突围时分碰到了一辆坦克,可他见大势已去,干脆放走坦克,坐等解放军前来俘虏。

    第十军副军长兼十一师师长王元直,虽逃出重围十余里,但见到处都是解放军和民兵的搜索队,情知逃不了,便吞下安眠药,晕倒在地;等被捉到战俘所醒过来,看到桌上的馒头,抓起来就往嘴里塞,一连吞了三个,还边塞边吞边说:“我饿!我饿啊!”

    第十八军军长杨伯涛在一片“缴枪不杀”的喊声中,感到突围无望,跳进一条小河中,企图自杀。可河水太浅,他又受不了冰冻彻骨的寒冷,只好一身泥一身水地重新爬上岸来。没走多远,他被三个解放军堵住。杨伯涛谎称自己是姓张的书记官,但他的呢军装、红皮鞋,还有口袋上插的两支派克金笔暴露了他的身份,无奈只好承认:“老实告诉你们吧,我是杨伯涛。”

    解放军见国民党赫赫有名的王牌军军长落得如此狼狈,笑问:“中央社不是说你已经和李延年会师了吗?”

    杨伯涛啐了一口在河里灌进的泥沙:“鬼他妈才相信它!”

    兵团司令黄维在乱军中夺路,坦克却出故障瘫痪了。他不得不屈尊跳下坦克,找来一顶钢盔,脱下将军服,换一身士兵衣裳,步行逃跑。偏偏那身将军服给解放军留下了追踪的线索。黄维发现有人追来,急忙摸出口袋里的安眠药瓶,还没打开,两只手腕已被扑上来的解放军战士死死捉住。骄横孤傲了大半生的黄维没有想到,到头来,他连自杀的权利也没有了。

    捉住黄维的战士当时并不知道自己捉住的是黄维,只知道他是个不小的官,挺高兴又挺小心地押着这个大官俘虏向双堆集走去。

    夜幕下的双堆集,不知是谁先向天空放了第一枪。瞬间,哔哔叭叭,万枪齐鸣;金线银索,织满天幕,如同盛大节日的鞭炮礼花。

    黎明时分,战场归于平静。

    平谷堆上的玉皇庙已被炮火摧毁,只有那尊泥塑的玉皇大帝孤零零地站在满是碎石瓦片的神台上,俯瞰着血迹未干、硝烟弥漫的双堆集,仿佛要为这场历史的惨剧作证……

    5

    细雪夹着冰粒子刷刷地打在吉普车的顶棚和玻璃窗上,路坑坑洼洼,车子上下颠动。车内,陈毅已全然进入梦乡,胖胖的身子被颠簸得像滚动在簸箕里的黄豆。刘伯承十分羡慕身边的陈毅,他没这个本事,越疲劳越难入眠,更不要说在如此颠簸的车上。他摘下眼镜,微阖双眼,用大拇指揉搓着木沉沉的太阳穴。从十二月六日总攻开始,直到昨天全歼黄维兵团,十天里,他脑子里全是地图和炮声,疲劳至极。吉普车颠颠簸簸地向五十公里外的蔡凹开去。

    十二月十二日,总攻正处在紧张阶段,毛泽东以军委的名义发来了一封绝密电报——

    刘陈邓、粟谭:

    (一)歼灭黄维兵团后,请伯承同志来中央商谈战略方针。估计黄维数日内可全歼,邱李则尚须较多时间才能全歼。歼灭黄维后,请刘、陈、邓、粟、谭五同志开一次总前委会议,商讨好在歼灭邱李后的休整计划、下一步作战计划及将来渡江作战计划,以总前委意见带来中央。如粟谭不能分身到总前委开会,则请伯承至粟谭指挥所,与粟谭见一面,了解华野情况,征询粟谭意见,即来中央。我们希望伯承能于亥哿至亥有间到达中央会谈。

    (二)我们对今后的作战方针大致意见如下:甲、在全歼黄、邱、李诸敌后,华野中野两军休整两个月(分为四期,每半月为一期)并大致准备好渡江作战所需诸物(雨衣、货币、炮弹、治疗药品、汽船等)及初步完成政治动员。乙、在江淮间现有诸敌未退至江南的条件下,两军协力以一个月至两个月时间举行江淮战役,歼灭江淮间诸敌,占领长江以北、淮河以南、平汉以东、大海以西诸城镇——主要是安庆至南通一带诸城镇,控制长江北岸。丙、以相对时间,最后完成渡江的诸项准备工作,即举行渡江作战。其时间大约在明年五月或六月……

    (三)此电只发刘邓陈,请小平负责于粟谭至你处开会时,给粟谭二人一阅,阅后焚毁,保守机密。

    歼灭黄维的总攻一结束,刘邓陈便决定到蔡凹开总前委会议。由于大战善后的诸事纷杂,邓小平一时无法脱身,刘伯承、陈毅便先行一步去蔡凹。

    远远地,刘伯承看到村头的路口站着一个人,好像是粟裕。

    粟裕已站立多时,他和刘伯承十七年没见面了。共产党多磨难,一仗接着一仗,有时相隔千里,有时失之交臂。这次淮海决战,相离只有五十公里,却忙得无暇相聚。

    吉普车越来越近了。粟裕是个不大爱动感情的人,此时也沉不住气了,踩着积雪,趔趔趄趄地扑了过去。

    刘伯承几乎是蹦下车的,一把握住粟裕老远就伸出的手。两个人就这么紧紧握着手,摇着,使劲地摇着。

    一旁的陈毅笑道:“相别时难见亦难啊,哈哈哈……”

    “十七年了,刘司令员,我们十七年没见面啦!”粟裕终于开口。

    刘伯承脑子里还是十七年前的粟裕,年轻、精瘦、结实得像个金刚钻。眼前的粟裕还是那么瘦,却不是一般瘦法,眼窝深深下陷,面色焦黄,一双眼虽仍十分有神,四周的黑晕却给人以沉重感。刘伯承非常赏慕这个多谋善断、战绩卓著又隐功谦虚、胸襟开阔的后起之秀,常常对人说:“粟裕将军百战百胜,是解放军最优秀的将领之一。”

    “粟裕,你越发瘦了,胃病好了吗?”刘伯承关切地问。

    粟裕没想到刘伯承还记得他常闹胃疼的老毛病。近来战事紧张繁忙,胃时常疼得他浑身冒冷汗。但他的瘦弱,主要还是极度失眠造成的,他几乎整夜整夜无法入睡。他忙道:“刘司令员还记得我的这个破胃,它是越忙越添乱,不过还能撑得住。”

    陈毅对刘伯承说:“你不用担心,等粟裕吃掉杜聿明,就会胖起来的。”三人大笑。

    话虽这么说,可进了村,陈毅第一件事就是让保健医生翟光栋给粟裕检查身体。

    天已经黑透,邓小平还没有到来。

    战场上的诸事并没有因总攻的结束而结束,因巨大的胜利而在双堆集战场上出现的混乱现象,邓小平要迅速制止;部队的休整和战后的政治工作,邓小平要及时部署;黄维、吴绍周等一大批陆续抓到的国民党高级将领,邓小平需亲自安排处理;纵队政工会议还没有结束……当这一切刚刚就绪,邓小平又叫来作战科长张生华。

    “把账本拿来。”

    张生华知道邓小平说的账本是什么,立即将部队在此役中毙伤、俘获敌军的统计表拿了过来。

    这已成了惯例,每次仗打完,对于统计表,邓小平要亲自过目。

    邓小平仔细地看了一遍,拿起笔,正要改动,张生华报告道:“邓政委,这个数字已经打过折了。”

    这也是邓小平的规矩——对于下面统计的毙伤敌军的数字,他打七折后,才向中央军委上报。他常交代部属,不要好大喜功,统计要求实、过细,统计的毙伤数不能比实际的多。张生华深知邓小平实事求是的作风,每次统计都反复核实,而后再打个七折。

    邓小平又抬起眼,问:“另一个呢?”

    张生华又将另一张表格递了过去,这是中原野战军在双堆集战役中阵亡干部的名单:

    王锡山,一纵一旅二团副团长,中共党员,河南新乡人,时年三十岁;

    晋士林,一纵二旅四团团长,中共党员,山东聊城人,时年三十五岁;

    刘杰,二纵四旅十二团副团长,中共党员,山东人,时年二十八岁;

    申文俊,二纵六旅十六团参谋长,中共党员,河北丘县人,时年二十九岁;

    何谓信,四纵司令部通信科政委,中共党员,湖南汝城人,时年三十二岁;

    张铎,四纵二十二旅六十六团参谋长,中共党员,辽宁盘山人,时年三十三岁;

    铁克,六纵十七旅司令部副科长,中共党员,陕西西安人,时年三十一岁;

    陈鸿汉,九纵二十六旅七十八团参谋长,中共党员,山西夏县人,时年二十九岁;

    李光前,十一纵三十一旅九十一团团长,中共党员,安徽金寨人,时年二十七岁;

    何炳确,十一纵三十一旅九十二团副团长,中共党员,四川剑阁人,时年三十六岁;

    杨侠生,豫皖苏军区独立旅三十五团参谋长,中共党员,河南杞县人,时年二十七岁;

    此役中原野战军阵亡团级干部十一人,营级干部五十六人,连级干部二百四十二人,排级干部三百七十三人,战士五千五百零一人,总计六千二百六十五人;负伤指战员总计二万零五百一十五人。共有二万六千余解放军将士,血洒江淮大地。

    邓小平看了一遍,又看一遍,说:“这些中华民族优秀的儿子,是应该像刘司令员说的那样,绘像挂在‘凌烟阁’啊!”

    这句话已得实现。新中国成立后,“凌烟阁”便成了淮海战役纪念馆、邯郸晋冀鲁豫烈士陵园。

    夜已深沉,纵队政工会议结束后,邓小平跌坐在土炕上,长长地嘘了口气。不待嘴合拢,他“哎”了一声,突然想起什么,从衣袋里摸出一张很长的纸,对张际春说:“这张单子上列了二十几封中央来的电报,都是和作战没有直接关系的,还没顾上答复,请你逐一起草复报。”

    张际春接过来,说:“邓政委,你放心去蔡凹吧,车已经在门外了,这里的事都由我来处理。”

    “好。”邓小平说着往炕下跳,头一懵,眼前金星四溅,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在地。

    “邓政委!”张际春、宣传部长陈斐琴一把将邓小平扶住。

    “嗬!”邓小平稳了稳神,笑道,“给我放了场礼花嘛!”他推开伸过来的手,下了炕,似乎被什么硌了一下,把手伸进衣袋里一摸,摸出一个黄澄澄的苹果。不知是舍不得吃,还是没有时间吃,也许压根忘了,苹果的皮蔫腾腾皱巴巴,在他兜里有些日子了。

    “这是华东人民送来的香蕉苹果,算你们有口福,还没有在我口袋里变成苹果酱。来,每人一份,共享胜利果实。”说着用小刀将那个又蔫又皱的苹果一分三瓣,拿起一瓣,边吃边向外走。

    张际春将身上的棉大衣脱下,披在邓小平肩上:“雪下大了,外面冷。”邓小平点点头,嚼着苹果上了车。

    第二天早上,谭震林才从前线脱身,赶到蔡凹。五位淮海战役总前委委员,终于得以团聚。

    淮海战役以来,这是总前委五位委员第一次聚在一起。然而,研究的中心议题不是淮海,不是杜聿明,而是渡江作战。

    一场大战尚未结束,另一场大战又将金鸣马嘶,五位委员说不清疲劳还是亢奋。容易激动的陈毅竟脱去了棉衣,招呼警卫员煮些咖啡来。咖啡不难弄到,缴获的战利品中有的是。为难的是这些农家子弟都是喝玉米粥长大的,弄了口锅,放上水,倒进那黑糊糊的玩意儿,左煮右煮,怎么也煮不黏糊。

    “放得少,再放些试试。”

    “不少了,都煳锅底了!”“……那,尝尝看,兴许外国的黑苞米就是煮不黏。”

    “呃,呸!呸!可苦死人了,比中药都难喝!”

    警卫员跑去请示:“首长,煮熟啦!你们喝稀的,还是喝稠的?”

    五人中有留过苏的,有留过法的,一听这话,捧腹大笑。

    邓小平品了一口:“味道不错。如果用长江水冲饮,味道将更好。陈毅同志,你说呢?”

    陈毅:“我们都是喝长江水长大的嘛,当然同道。”

    邓小平:“中央来电,要你和伯承同志一道去西柏坡。看来毛主席要部署大动作了。”

    陈毅:“哈!我们很快就要喝到长江水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