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乱世

契丹南侵,中原士子有多少人投靠变节?藩镇作乱,又有多少士子走马灯般“择主而仕”?亡国有如天崩地裂,亡天下更甚于此——人心沉沦、道德颓败,猪狗禽兽般的存在,岂是吾土吾民之吉相?事实上,整个五代时期,朝廷虽在,天下已亡。

应天禅院“香孩儿”出世

公元927年三月二十一日,宋太祖赵匡胤出生于洛阳夹马营的应天禅院。这是五代的第二个朝代,后唐天成二年二月二十六日。

这一天,后唐禁军的中级军官赵弘殷与他的太太杜夫人,应该有一个庆贺自己儿子出生的小小仪式。

《宋史》说赵匡胤出生时,“赤光绕室,异香经宿不散,体有金色,三日不变。”这是说红光绕着屋子转,有奇异的香味弥漫了一整天(还有说法是:异香经月不散。奇异的香味弥漫了一个多月),小小赵匡胤的身上有金色,三天不变。所以得一个乳名“香孩儿”。

关于“香孩儿”的故实,翻开与宋代相关的史料,很多记载。

野史《杨文公谈苑》说赵匡胤出生的那一晚,光照一室,他的胞衣像一朵未开的荷花,夹马营前飘逸着奇异的香味,《宋史》说这香味一日不断,野史里说“三日不断”,而且那香味也有了着落,是荷花的清香。据说直到近百年后,野史作者记录这事时,当地人还称应天禅院为“香孩儿营”。

当地民间还有传说,说老赵生时,正当夜半,红光冲天,远望如火烧一般,四邻八舍连忙提了水桶脸盆赶去救火,到了才知道原来是“香孩儿”诞生。邻舍们惊叹不已,后人便将老赵出生的地方唤作“火烧街”。

十二年后,赵匡胤的兄弟赵匡义又出生,人们又把这条街改称“双龙街”。

“香孩儿”赵匡胤,千年来,一直获得官方肯认、精英赞誉、民间崇敬,这样带有“神话”色彩的“英雄传奇”人物,史上不多。

大玩家奇异战事

赵匡胤出生时,中原晦暗。

天地闭,贤人隐,刚刚出任中原皇帝的后唐明宗李嗣源,也在慨叹自己正遭遇一个乱世。

李嗣源是早已汉化了的蕃人沙陀族人,先后经历无数战阵,曾多次抗击契丹南侵。契丹主“天皇王”耶律阿保机也曾被他打得大败北窜。

他的养父李克用,在大唐帝国晚期被封为晋王,另有一位叫朱温的藩镇大帅被封为梁王。朱温后来叛变大唐建立后梁,李克用奉命征讨,成为朱温的克星。他率领的军队一律着黑色军服,行动迅速,旋风一般,如老鸹飞过,史称“李鸦儿”,俗称“鸦军”。

李克用死后,他的儿子李存勖袭封晋王,最后颠覆后梁,建立后唐。

李存勖继承了父亲用兵勇悍的传统。他的大本营在河东(今属山西,治所在太原),但他志存高远,一直想着要跨过黄河灭掉中原的后梁,这就需要一支百炼其众的精锐大军。他在李克用带兵的基础上,又给将士们规定了几条纪律:

第一,骑兵养马,为战马积蓄体力,不见敌人,不许上马;

第二,步兵、骑兵前后顺序已定,各部不许超越规定位置,逃避险情;

第三,分路并进,规定了会合时间,各路不得误期;

第四,一旦进军,大兵在路上不得声言有病退出。

违背这些军令者,杀无赦!

这样一来,三军就有了忌惮,人人害怕军法,都能戮力勇战,以一当百。所以朱温的后梁动员全国力量,试图扑灭晋王李存勖,根本不可能,并在较量的最后,终于被李存勖推翻,这跟李存勖带兵有方是有关系的。

李存勖还是个大玩家。他豢养一批优伶,也即表演艺术家,吹拉弹唱,成为五代十国时期的一道奇异风景线。更奇异的是,他还能自己撰写曲子填词,自己表演。比这个还要奇异的是,他竟然将自己作词作曲的乐章交给军队,要求人人能唱。最奇异的是,每一次打仗,不论战胜与否,只要下令军队一撤,全军就开始扯着喉咙唱起来。史称“故凡所斗战,人忘其死,斯亦用军之一奇也”,所以凡遇到战斗,兵士们都忘记死亡,这也是史上用军的一大奇迹。

“横冲都”闻名天下

李嗣源可不懂这些玩意儿。

但论战斗,他比乃兄李存勖更彪悍。他过去随养父征战,已经功勋卓著。手下的骑兵像后世的坦克一般,最善于在战斗中横冲直撞,所以李克用命名他的骑兵为“横冲都”。

“都”在这里是一个军事上的编制单位,一般在几百人到一千人间,约略相当于后世的精锐独立团或加强营之类。

后梁、后唐期间,李嗣源和他的“横冲都”,天下闻名。“横冲都”几乎就是“鸦军”的“飞行前锋”——屡次作战,都是全军突出部。李嗣源甚至玩“蛙跳”,与后方脱离,孤军直入,几百骑兵直接撞进敌营,从敌营内部机动展开战术动作,往往奇迹般获胜。

有一次与后梁大军对峙,骁勇不凡的晋王李存勖看到敌方的整齐阵势都害怕了,他寄希望于干兄弟李嗣源,就拿起一只特大号的银质酒杯向他敬酒说:“你看那梁军的白马、红马,军容如此,真是吓人啊!”

李嗣源根本不在意,他说:“梁军虚张声势、徒有虚表。这些军士都会归我所有。”

史称庄宗拊髀大笑曰:“卿已气吞之矣!”庄宗李存勖拍着大腿大笑道:“爱卿未战,已经气吞梁军啦!”说罢,李嗣源接过大酒杯,一饮而尽。随即一跃上马,率一百黑色骑兵风一般刮入梁军白马阵。

我想象这一场阵战,如果空中俯瞰会格外精彩。白色的梁军阵地在黑色骑兵的冲撞下有了骚动,只见李嗣源的将士挥舞长槊在白阵中呐喊着左冲右突,可以用到那个词“锐不可当”——谁挡在前面谁没命。长槊过处,撩起的弧形血线在白阵上空飘洒如雨,一片血红。白阵中放起箭来,李嗣源并不理会,最后竟然活捉了梁军俩骑兵官,带着他们返回自家大营。李存勖和众将官看时,只见李嗣源血染征袍,甲胄缝隙和黑色披风插满了箭杆,刺猬一般。

有一年,耶律阿保机兵围北部重镇幽州城,守将周德威见形势危急,向当时的晋王李存勖求援。李嗣源这时候正在幽州附近与当时的敌军名将元行钦大战,大小八次战斗,李嗣源马上控弦,发七箭,全部射中。但元行钦也在酣战中,毫不退缩,并射来一箭,正中李嗣源大腿。李嗣源很随意地将箭拔去,继续战斗。最终李嗣源的气场压过了元行钦,史称元行钦“穷蹙”,没招了,知道打不过这个人,于是自己捆了自己,向李嗣源投降。

李嗣源此际表现了春秋战国时期的“士风”,亲自斟酒给他喝,并“拊其背”道:“吾子,壮士也!”这位先生,您是壮士啊!反而给他更优厚的待遇。

此时,李嗣源听说幽州城危,名将周德威正在困守孤城,就主动请战,率骑兵五千为先锋,驰往解围。先锋到达易州(今河北易县)与边防军集结后,又出奇兵,坚持率大军和辎重部队走山路。所以一路上没有被敌人发现,直到距幽州六十里的地方才与契丹遭遇。草原骑兵大惊,他们没有料到来援的大军会走这么难走的山路,慌忙后退。

李嗣源走在铺满碎石的山涧谷地,契丹多骑兵,不适应山地战,就在山谷口平坦地带列阵,以逸待劳,迎击中原援军。

与契丹兵乍一相遇,李嗣源发现部下有惊恐之色,李嗣源发表了一通特别富有激情的简短讲演,他说:“为将者受命忘家,临敌忘身,以身殉国,正在今日。诸君观吾父子与敌周旋!”说罢,将养子李从珂带在身边,亲率百余精壮骑兵到部队前面,形成一个突出部稳住。只见他不慌不忙,做出很轻松的样子,慢慢摘掉头盔,解下甲胄,扬起马鞭,操练胡语,对契丹伏兵说道:“尔等无故犯我疆界,我王命我率百万大军直取你们的巢穴,灭了你们全族!”说罢,率领这百余骑三次杀入敌阵,斩杀契丹酋长一人。李嗣源部下大受鼓舞,后军齐进,契丹败退。李嗣源直杀到幽州城下,围解。

大军进入幽州,周德威来迎,握着李嗣源的手,感动得眼泪哗啦哗啦流个不止。这年,李嗣源进位检校太保。

这样的快意大战,李嗣源一生经历无数。

如此骁勇的尚武之人,却令人意想不到地善良温和。史称他有本乎天性的“纯厚仁慈”。他在部将石敬瑭的拥戴中称帝后,认为自己没有能力演绎天下太平,但又不忍心看到中原连绵不已的战乱苦难。他解决内心纠结的办法是:在宫中每晚虔诚地烧香,仰天祷祝,盼上天早出圣人,救天下黎民。

《旧五代史》引《五代史阙文》留下了他的祷告词:

某,蕃人也,遇世乱为众推戴,事不获已,愿上天早生圣人,与百姓为主!

我,不过是个异族人(蕃人),遇到乱世,被众人拥戴为中原之主,这实在是不得已的事啊!愿上天早日降下大圣人,替我来做百姓之主。

神秘家有一说法,认为正是李嗣源的这一番真诚祷告,感动了上苍,于是就在李嗣源祷告的那一年,洛阳夹马营的杜夫人有孕;第二年降下未来的宋太祖赵匡胤。

一家三代皆功臣

李嗣源的这一番表白,让人感动。五代梁唐晋汉周,只有后唐和后周进入历史“正朔”,还算让人勉强肯认。

在这里说说“正朔”。

本来“正朔”指的是一年第一个月第一天的开始。正,是一年的开始;朔,是一月的开始。历来新的朝代开始,都要确定王朝开始第一天的年月日与前朝不同,史称“改正朔”,意思就是,王者得政,从这一天开始。从此,“改正”“易朔”,简称“正朔”,就演变成为政权合法性的意思。

后唐、后晋、后汉,虽然上溯其祖为沙陀人,但因为已经融入中原,并且立朝操练的又都是唐代以来的制度,故在大唐与大宋之间,史家一般承认他们属于中原帝国。加上后梁、后周,从公元907年到公元960年,总五代,就成为唐宋之间的“正朔”王朝。当然,也有人不承认五代是“正朔”,譬如,船山王夫之先生,在他的《读通鉴论》中,就有一段意味深长的“微词”,来说五代的正朔问题。不过“微词”是一个方面,历史,从结构上看,还是需要一个连续性。不承认五代为正朔,三千年的朝代演替就要出现一段空白。所以中国的正史“廿五史”,在“唐史”(《旧唐书》和《新唐书》)之后,“宋史”(《宋史》)之前,还要有“五代史”(《旧五代史》和《新五代史》)。

“廿五史”中,异族进入中原,尔后融入中原,成为“正朔”王朝,这样的例子不独五代有,考察下来,各部史书几乎都可以看到“异族”政权的影子。《魏书》《北齐书》《北史》《辽史》《金史》等,更是与中原王朝并行的分裂时代记录,彼时之北魏、北齐、大辽、金人,从不怀疑自己是“正朔”;而《元史》《清史稿》几乎就是“异族”“入主中原”的全纪录。说蒙元、满清是中原“正朔”,容易引起争议,但“民族融合”这个主题词事实涵盖了“正朔”这个主题词,是比“正朔”还要宏大的叙事。这样思考历史问题,也许可以避免一些争议。

后唐的族群沙陀,原属于西突厥,祖上为北匈奴,后游牧于今新疆准噶尔一带。唐末时,参与大唐平叛有功,被赐姓为李,开始与中原文化融合。五代时,有许多沙陀人由异族而融入中原。后唐、后晋、后汉,这些中原帝国,其实都是沙陀人建国。但就是这个沙陀人的后唐,却自命为大唐的继承者。后梁不是灭了大唐王朝吗?好,现在我李氏家族又灭了你这个后梁,重新回归大唐正统。所以李存勖的“唐”是接着李世民的“唐”继续历史叙事的王朝。但因为它毕竟在“后梁”之后,所以史家为了区别于李世民的“大唐”,称它为“后唐”。但在李存勖等人那里是不这样看的。他们以为他们就是大唐朝廷的合法继承者,属于大唐“正朔”。我与大部分史家意见一致:后唐,虽然事实上不属于李世民的“血统”,也不属于大唐的“政统”,但就历史“正统”考察,后唐可以称为是中原帝国继大唐、后梁之后的“正朔”王朝。

有几个大臣一本正经给明宗李嗣源上表,说要“改正朔”。李嗣源犹如进入五里雾霾之中,俩眼一片模糊。就问左右啥叫“改正朔”。

左右向他启奏:“先帝姓氏‘李’,乃是大唐所赐,所以就认了唐昭宗皇帝做先祖,国号为‘唐’。现在朝廷大臣不愿意让陛下称‘唐’,因为‘唐’的国运已经衰亡,请考虑回归当初沙陀族的先祖,更改国家的名号。”

不料李嗣源听到这一番话,竟然掉下泪来。

他说:“我十三岁就跟着献祖,以后又跟从太祖和先帝,冒着兵刃礌石血战多年,为大唐王室雪冤,这才蒙受恩惠得以编入大唐宗亲属内。太祖的事业,就是我的事业;先帝的天下,就是我的天下。我兄之后,我这个兄弟来继承。至于国运的衰亡还是兴隆,我理当身受。不能改!”

献祖,就是李国昌,原名朱邪赤心,沙陀族人,辅佐大唐有功,赐姓李。太祖,就是李克用,李国昌的儿子。先帝,就是李存勖,李克用的儿子。李嗣源的意思是,他一家三代都是大唐王朝的功勋之臣,因此不能背叛大唐。

李嗣源不改国号,所以五代历史时期留下了“后唐”这个帝国名称。

李嗣源整肃内廷

李嗣源是五代时期,论个人品质、事功德业都能排在很前面的帝王,假如论“积分”,也许只有大帝柴荣高过于他。

他做了皇帝后,居然奇迹般一改武人习气,专意于文事、政事。

他不识汉字,四方的奏章都由臣下诵读,正好借机学习汉语。这样就接触了传统中原文化。他不仅要太子李从荣读儒学经典,还要求臣下也来阅读。武夫的粗暴习气渐渐得到变化,他开始锐意于国家振兴。后唐,是以继承大唐自居的五代国家。李嗣源对大唐有敬畏,所以他这样一个出自沙陀族的君王,愿意无保留地接受大唐制度。

他的生活也有节制,声色淫乐对他居然没有构成诱惑(帝王之辈做到这一点有难度,史上罕见)。他命令禁止中外藩属诸臣进献任何珍奇玩物——他不稀罕这些玩意。

李存勖之后,李嗣源一开始不想做皇上,百官就多次要求他“监国”,暂时做皇上,李嗣源答应后,进入原来李存勖的后宫,又登殿,开始接受百官按次序拜见。他下发的命令称作“教”,百官称他为“殿下”。这时庄宗的后宫尚有一千多人,负责管理宫廷事务的宣徽使,选择了几百名年轻貌美的宫女送给李嗣源。李嗣源问:“用这些人干什么?”宣徽使答:“宫中的主管不可缺。”李嗣源说:“宫中主管应熟悉往日典章制度,这些人这么年轻,哪里会知道?”于是下令,全部用老成宫人代替,让那些年轻人都出宫,回家,没有家没有亲戚的宫人,任凭她们选择去处。朝廷发给钱财。

在他放出宫禁的女官中,就有一位奇女子,后来自主婚姻,成了后周太祖郭威的夫人,此是后话,暂且按下不表。

史料披露,李嗣源在位时,后宫只留了“老成宫女”一百人,各级宦官三十人,鹰坊二十人,御厨五十人,教坊乐队一百人。生活如此节俭、宫中建制如此简单,历朝少见。

践祚不久,李嗣源确有整肃内廷的想法。帝制时代,皇室内廷发生“非礼”事件,往往就意味着文明沦丧、社会动乱。周秦汉魏晋隋唐以来,这类故实太多。李嗣源虽然不通历史,但他有“好人政治”的敏锐感觉。他发现了前庄宗李存勖的刘皇后有“人渣”行为,影响甚为恶劣。这对试图在乱世中建构文明风景的李嗣源来说,有点刺目。

因丑闻刘皇后遭诛

刘皇后,出身寒微。李克用攻取魏州(今河北邯郸)时,在流离的士民中,得到了她。那时刘氏只有五六岁。一个内侍见她跟一个背着药篓的黄须老人在一起很可怜,就收留了她。到了皇宫,在李克用太太的调教下,刘皇后学了不少声乐、器乐,并且出落得很漂亮。待她长大,太后就将她许给了李存勖,很得宠爱。她还生了个儿子名叫李继岌。

有一天,有个魏州人到宫中来求见,自称是刘皇后的父亲。当时那个内侍还在,一看就认识,这就是当年的黄须老人,就是刘皇后的父亲。但刘皇后正在跟李存勖的其他女人争宠,各自都夸大自家的门阀,刘氏以自己出身贫贱为耻,所以也编造了大家闺秀之类的神话,多年过去,根本就不想见昔日的老爸。现在这个背着药篓,乞丐般的老头子出现了,往日编造的神话就要破产,于是,干脆不承认这个黄须老头是她爹。她对庄宗李存勖说:“当初妾离去家乡时,妾父已经死于乱兵,那时,我还记得,我们都趴在老爸的尸体上哭过。妾已经没有父亲。现在这是哪儿来的乡巴佬玩这个诈伪的把戏?”

不认也罢,她还派人到宫门口去鞭打自己的亲爹,硬把老头儿赶走了。

李存勖好演艺,知道这桩事后,就编排脚本,宫中闲暇时,跟儿子李继岌玩“情景再现”。他自己找了个破药篓子背着,让儿子李继岌戴了个破帽子跟在后面,假扮刘皇后的父亲行医。刘皇后正在午睡,醒来看到爷俩这一身打扮进入内室,问这是咋回事,李继岌按照脚本回答:“俺乃是刘衙推,来找俺的女儿啊!”“衙推”,本来是指各节度使、团练使属下的小吏,但五代以来以此称从事医卜星相行业的人。刘皇后一听大怒,给了儿子一顿鞭子。

但是大玩家李存勖还算喜欢她,有大臣就揣摩上意,请求册立她做了皇后。

做了皇后,她不改寒贱时的作风:好兴利聚财。她有时会指使下人去做生意,买卖过柴禾、水果,甚至堂而皇之地以“皇后”的名义做生意。

人有贡奉给皇室的东西,她先占有。按规定,接受地方贡奉应该有回报,她啥都不给。没事就写个佛经之类的给尼姑、法师,其他颁赐,一概没有。

庄宗李存勖被颠覆,混乱之际,需要内府出财帛犒赏军人,要皇室奉献,刘皇后吝啬,内库使根本调不动皇室,最后刘皇后只拿出两只银盆犒军。军人得不到犒赏,也没有啥积极性,李存勖没有了最后的依托力量,导致在军人作乱中被杀。李存勖遭遇颠覆,刘皇后的“吝赏”肯定不是唯一原因,但却是原因之一。李存勖优待优伶,也是将士离心的原因。

李存勖称帝之前和之后,几乎判若两人。之前,那是能征惯战的将军;之后,那是纵情演艺事业,不懂体恤民情,管理失控的昏君。所以才会让石敬瑭觑见帝国破绽,让李嗣源得了后唐天下。

李嗣源进入京师后,令各路诸侯访求李克用诸子,也即诸王。但他并没有要杀害诸王的意思。他的手下大臣安重诲等,私下谋划道:“现在咱这个殿下,正在监国,处理先帝丧事,咱们应该早点安排诸王,以此来统一人心。但殿下性慈,咱抓了诸王,不可以告诉他。”

于是,安重诲等人抓了诸王直接就杀了。这事一直到一个多月后,李嗣源才听说。但他知道一切无可挽回,只有痛切地叱责安重诲等人一通,自己却暗暗伤惜很久,不能平静。

刘皇后在战乱中,带上价值连城的四条犀带,还有一囊黄金,找到年轻的申王李存渥,准备逃往太原。那里有当初李存勖的战将李彦超镇守。

一路上,这位刘皇后开始和李存渥乱伦,通奸,史称“同箦而寝”,在一块炕席上睡觉。

李存渥到了太原之后,李彦超已经心向李嗣源了,所以不接纳李存勖的各位皇子。结果李存渥被下人所杀。李彦超不敢杀刘皇后,但也没有安顿她,刘皇后自己在太原出家为尼。

但李嗣源已经听说了刘皇后的种种丑闻,史称“明宗闻其秽,即令自杀”,明宗李嗣源听说这个女人太肮脏了,当即令她自杀,给她留了全尸。

“法乳汤”与“同阿饼”

李嗣源也鼓励权贵们能体会民生之艰,过一种简朴的生活。这个世界上喜欢过奢侈生活的人多,喜欢过简朴生活的人少。但简朴而又合理的生活才是符合天道,事实上也符合人性的。奢华,尤其是那种过度的奢华,很大程度上不过是一种虚荣作怪。李嗣源没有这种虚荣心。考三千年史,帝王出于虚荣,追求奢靡生活,看来看去,处处透露着小家子气;相反,那些出于天性而不是刻意表演简朴的帝王,反而有一股直通哲学终极意义的大气。给大树都包上绸缎,给城墙都铺上锦绫,吃饭时上一百多道菜,乘个辇还用黄金装饰,诸如此类,好玩吗?反而透露着颟顸可笑的土鳖习气。简朴,在李嗣源那里,似乎就是一种天性,犹如在赵匡胤那里就是一种天性一样。世俗的奢靡,对参透人间真相、明了天道秘密的俊秀人物而言,不构成诱惑。

李嗣源在藩镇时,待客有一种东西叫“法乳汤”。他召集幕属论事,每人案前就奉上半盏(还不是一盏)“法乳汤”。这是用酒罂浸过小米然后煮熟了的饮料,略相当于米酒。

他平时爱吃的东西也简单,有一种叫“同阿饼”。

估计这玩意儿有点像京津一带的面食“懒龙”。但“懒龙”的做法是,发面,擀薄,放上肉馅,卷成长条形蒸,熟后切块。“同阿饼”的做法,则是碎肉与面掺和,团成胳膊那么粗的一溜,然后刀截成一片片二寸厚的圆饼状,蒸食。

他的大臣也大多很简朴。冯道,生活就不算奢侈。更有个宰相叫李愚,生病时,李嗣源派出近臣去探望,不禁大吃一惊。原来李愚家里四壁几乎没有啥装饰,病床之上也不过就是一条破旧的毯子。这里看不到官宦之家的雕梁画栋,锦衣玉食。李嗣源听到汇报后,很感动,下诏赏赐李愚绢一百匹,钱十万,还给了他床上的铺陈之物,比较讲究点的东西共十三件。

说李愚“廉介”,而不是“廉洁”,是有原因的。“廉洁”,不过是清廉;“廉介”,则是清廉加耿介。耿介,就是正直,就是恪守君子之道。李愚,是乱世中难得的耿介清廉之人,值得在此特别表彰。

李愚在大唐末年中了进士,天下大乱时,客居西北,在地方藩帅麾下做幕僚。他看到天子蒙难,就多次给藩帅上书,要求举义兵“勤王”。信写得慷慨激昂:“我常常读书,读到史上父子君臣之间,有伤教化害礼义的故实,恨不得将这类败坏世风之人杀死并陈尸于市!……”这个意见今天来看,当然问题重重,但在乱世中,也不失为一种“耿介”。

藩帅不能用他的意见,他就坚决辞别,不干了。

后梁皇上听说了李愚的大名,知道他学问、操行都不错,就召他来担任左拾遗(谏官),并充当崇政院直学士(秘书)。当时后梁的衡王朱友谅位尊身贵,一些有权势的大人物见了他都要行跪拜礼,但李愚见朱友谅,不过行拱手礼。后梁皇帝听说后责备他:“衡王朱友谅是我哥,我见了他都要跪拜,你却行拱手礼,这样合适吗?嗯?”李愚答道:“陛下您是以本家人的礼数来见衡王,他是您长兄,您向他跪拜算是应该的。其他人都不过是陛下的家臣。而我,和衡王素无来往,没有礼节上的什么规定,不想因此而妄有所屈。”

后梁皇上看着这位“耿介”的读书人,也一时没有办法,最后就以“抗直”(固执抗命)的罪名,罢了他的左拾遗,让他到地方上去做了观察判官。

李愚是后唐最重要的大臣,在李嗣源之后,没有得到重用。

李嗣源对于敢于直言上书、讨论政事的大臣,总是给予鼓励和表彰。他不怎么喜欢听奉承话,因为他知道下属的各类阿谀奉承,实在说,没啥意思。他就主动约束自己的各类欲望,常召文武百官“极言时政得失”,要大臣们将国家优劣现状真实地反映给他,他接纳臣下忠谏,在位七年,从未杀过一个谏官。

李嗣源对民生尤其关心。他曾下令天下诸道均平民间田税,准许民间自铸农具或杂件(唐末和后梁是禁止民间铸造的),还开放酒禁,许百姓造酒。这样,就等于取消了国家对盐铁业和造酒业的专营垄断。这是汉代以来儒学倡导的一种经济模式,相当于放开了民营经济。在“崇本抑末”“与民争利”相沿成习的国家惯性中,李嗣源做了一次不俗的努力。此事在中国历来经济展开中,是一个意味深长的案例,但还很少看到经济史学家瞩目于这类案例。

他到民间视察时,有一次看到田间有农民父子三人挽犁耕田,因为这一家人太贫困,没有耕牛。于是,他做出了特殊的安抚。史称“帝悯之,赐耕牛三头”。又有一次,他到龙门(今河南洛阳)视察,看民夫修伊水的石堰,很辛苦,就颁赏给了民夫酒食。几天后,有关部门上奏说:“这些民夫的服役期十五日已满,但活儿还没有干完,请延长五天。”李嗣源回答:“现在天寒,不宜延时;更不可以失信于民。”于是,宁肯留下“烂尾工程”,徭役中止。这正是孔夫子“民无信不立”的儒学思想治理模式。历朝历代能做到这一步的帝王也不多见。

但他有一个政治“败笔”,这事与后来的西夏有关。

“定难军”暗藏隐患

大宋帝国享国319年,西夏是仅次于蒙元、金人和契丹的地缘之敌。它困扰了北宋几十年,消耗了北宋大部元气。而这事的肇始,在李嗣源。

李嗣源时,定难节度使(治所在陕西靖边)党项族人李仁福去世。不久,定难军的将士拥立李仁福的儿子李彝超为“留后”,也即在朝廷正式诏命之前,暂时代理定难军的节度使。

所谓“定难”,是唐代在西北边境设置的要塞。要塞称为“军”,定难军、天雄军、天平军等等,都是临时设置的军事要塞。大一点的军事要塞也即战区,辖境可达数十州,史称“藩镇”。镇守这些藩镇也即军事要塞的将军,一般要由朝廷授权,授予节钺,故称之为“节度使”。节度使与刺史、防御使、观察使、团练使意思相近,但只有节度使是被授予节钺的,权力或荣誉要大于刺史等。定难军很长时间里由党项人控制,但接受朝廷节制。

唐代以来的节度使有三个特点值得注意:

第一个特点,唐以来的节度使,本来是军职,是藩帅,但久而久之,这些藩帅们也同时掌管了辖境内的政府事务,司法、财务、教育等,统归于藩镇大权之下。故节度使,事实上是军政两吃的地方大员。这样的节度使,全国有十几个“合法”的;不合法的就更多。他们大约相当于今天的省长兼省军区司令。

第二个特点,大部分节度使,在镇守地方较长时间后,获得了“独立王国”的优势。这个优势,让他们将“节度”的战区辖境看成是自己独立管辖的“汤沐邑”,也即经济收入的领地,他人不得染指。至于是否给朝廷缴纳赋税、缴纳多少,那已经完全是个“良心活儿”了。因此,大部分节度使不愿意接受朝廷“节制”,政令由自己颁发;即使接受朝廷政令,也要看看是否损害战区辖境的根本利益;一旦违背利益,就拒绝接受。

第三个特点,节度使往往世袭;或藩帅没世之前,将这个军事要塞按照自己的心愿交给某人,事后到朝廷备案即可。继任者一般都是先自称“留后”,而后报给朝廷,朝廷一般也会下达一个诏书,正式委任这位“留后”为新一任节度使。朝廷无可奈何,只能答应。不答应,那就要出事。

唐代管理西北,将今天属于陕西绥德北部、甘肃东部、内蒙古南部等地,设置为“定难军”,五代因袭了这个称谓,也称“夏州”。这块地方,名义上一直受大唐、五代“节制”,但到了大宋真宗朝以后,渐渐独立,史上有了“西夏国”,与大宋分庭抗礼。

李嗣源刚刚任命了一位叫孟知祥的枭雄出任四川方向的节度使,并封他为蜀王。这事成为以后巴蜀割据的伏笔,一直要等到赵匡胤来收复。

同时,李嗣源接到了夏州的消息。李仁福之后的李彝超,这位“留后”,让李嗣源不安。

平“夏州”无功而返

在此之前,已经有传闻,说李仁福暗中与契丹勾结。如果李仁福与契丹联合一气,那就有可能对后唐西北边境造成无法测度的危害。河西(黄河之西)如果落入契丹之手,就会危及关中;关中落入契丹之手,就会危及中原……那可不能掉以轻心。

李嗣源做出了一个决定:任命李彝超为彰武(今属陕西延安)留后,调迁彰武节度使安从进为定难军留后。这意思就是要李彝超“移镇”,离开原来的藩镇,换个地方。移镇,乃是剥夺藩镇大权的谋略,李嗣源也知道这活儿不好干,李彝超未必答应,又命令附近的静塞节度使(治所在今河北宣化)药彦稠,带兵五万,护送安从进从延安到夏州去上任。李嗣源当时的态度相当强硬,为此,他甚至给夏州附近诸州传达了一份文告,大意说:夏州地处贫穷边远地区,李彝超还年轻,不能抵御外敌入侵,所以让他往内地里面迁移一点,去延安。如果服从,就会享用富贵,如果不服从,那就有灭族之祸。

他以为这样可震慑年轻的李彝超。

不料李彝超上表称:我是想尊奉旨意去延安,但被军士拥戴挽留,走不了啊!

李嗣源闻言后,还带着希望,派了使者去督促他赶紧离开夏州。

李彝超不仅不“奉诏”,还派遣他的哥哥屯驻夏州的南部边界,一面聚集辖境内的党项、胡人诸部,准备战斗。

药彦稠等人进驻夏州边境地区后,李彝超就派出了党项兵来抄掠官军的辎重和攻城器械。官军受挫,退守数十里。安从进知道李彝超已经不可能听从朝廷节制,如此局面,只有战争解决。于是他与药彦稠调整部署后,开始准备攻城。

开始取得了一些进展。夏州城上燃起了烽火,这是召唤远处救兵的信号。四周各路胡兵看到夏州烽火后,有数千人驰奔而至。安从进令先锋大将将这一伙援兵击溃。

安从进开始攻打夏州。

但他没有料到,夏州的城垣是过去那位有名的赫连勃勃大王所修筑,坚固得铁石一般,任凭斫凿,都不能使它破毁。

赫连勃勃是四百多年前,十六国时期的胡夏国建立者。夏州曾为其属地。当初他费尽心血建筑了这座西北大城。安从进等人用种种办法试图摧毁城垣一角,都不可能。下挖地道,准备进城,但不料城垣地基也极为坚固,根本挖不动。这时候党项人的四万多骑兵又在四野流动,飘忽而来,飘忽而去,专以劫掠为目的。官军试图长久扎营、屯垦、放牧,解决军粮问题,也不可能。而官军的人吃马喂,全靠关中输运,但从关中到夏州,山路艰险狭隘,关中百姓运输一斗米、一捆柴过来,要费钱数贯,就这样还很难搞到粮草,因为关中民间已经困竭,无力供应。药彦稠的五万大军,按一人一天用大米一斤计算,一天就要五万斤,仗打了三个多月,算算就知道,这是个巨大的数字。旷日持久,很可怕,随时都会面临粮草不继的危局。

但夏州的日子也不好过。在困守的一百多天里,城中粮草也渐渐空虚。李彝超权衡利弊,有一天走上城楼对安从进喊话,表示:“我夏州很贫穷,没有啥财宝积蓄可以对朝廷进贡,也很难输送租赋。但是因为我的祖父、父亲世代据守此地,我李彝超还不想把它丢掉。这样一个小小的孤城,你们即使攻克它,也不足以向世人宣扬威武,何必如此麻烦国家劳师远征呢?请您上表报告朝廷,如果朝廷允许我们改过自新,那时,再派遣我们去征伐其他地方,我们愿意去打先锋。”

李嗣源得到消息,感觉到了夏州不是个善茬子,想想又奈何它不得,于是下令安从进返回原驻地。

“西夏国”成百年大患

而明宗李嗣源即位多年没有用兵,一朝用兵,又无功而返,军士中就有了流言。李嗣源害怕,他知道将士们血脉贲张的“阴谋拥戴”,知道那风景的野蛮。于是下令按等级优厚赏赐京师的禁军,以此安抚将士。但这一番赏赐没有啥正当理由,让将士们一下子就摸到了主上软弱的命脉,史称“士卒由是益骄”,将士们从此以后更加骄横。

在后来的日子里,赵匡胤也要面临这个局面。

西夏的历史从大唐之初就已经现出端倪。这一支党项人,本来属于羌族,多年与吐蕃征战。唐玄宗时曾救助过他们。安史之乱后,被唐人安置在原来赫连勃勃的所在地“大夏”,又称“平夏”。唐僖宗时其首领被封为节度使,正式归大唐节制。唐末大乱时,各地胡人都有侵害中原的举动,但党项人的夏州没有动,从来没有成为大唐的边患,当然,也没有什么襄助大唐的军功。几代人之后,到了李仁福、李彝超,还可以用大唐、后梁时期的“羁縻”政策安抚夏州,但李嗣源轻率地用兵了。

后来得到消息,是李仁福害怕朝廷调动他的人马,便造谣说要联合契丹,互为支援,其实并没有与契丹订立什么同盟。虚张声势中,反而让朝廷来征剿,但征剿中,又恰恰让夏州人看到了朝廷的虚实:原来不过尔尔!从此以后,夏州对朝廷反而更加疏远,只要有人叛变中原,夏州就想法与之勾结,以此来要挟中原朝廷。中原只要听到夏州联络叛军的消息,就赶紧贿赂夏州,安抚夏州。此后,夏州用这个手段得到了中原很多实实在在的好处。

但李彝超的弟弟李彝殷是个例外。

李嗣源征伐夏州之后,李彝超为了讨好朝廷,还专门上了一封表彰,表示谢罪,但期望朝廷能给他们一个说法,那意思就是,讨伐我夏州不对,我李彝超无罪。一边是“谢罪”,一边又要求朝廷给他平反,说他“无罪”。但还没有等到朝廷答复,他就在病重后死去,他的兄弟李彝殷被拥戴为定难节度使。

李彝殷一直忠于中原朝廷,还协助后晋打过契丹。这是后话,表过不提。

李彝超跟朝廷这一场攻防战,大大提高了李氏家族在党项诸部中的威望。他们在夏州,经由种种传说,成为半人半神般的人物。党项人势力大增,割据中的辖境也越来越稳固。乃至于赵匡胤践祚后,削夺藩镇兵权,但也无法撼动夏州人世袭制度,只能“许之世袭”,循此逻辑,夏州,经由几代人的时间,一直成长为大宋时期李元昊建立的西夏国。

船山先生《读通鉴论》对此评论道:银川、夏州之乱,一直到大宋末年,动用了天下之力,始终被动受困,为西北一隅所牵制,最后导致女真金王朝南下灭亡北宋。这个祸害,就是从李彝超抗拒朝廷命令开始的。

船山先生分析,为何像李彝超这样一个土地辖境不大,也没有什么战胜攻取威力的小小节度使,居然敢对抗天朝,又能自我稳固呢?

他认为这里主要的原因还是天朝作为乱世朝廷,一会儿兴一会儿废,让夏州这样的边境藩镇无所依附,而中原又不断地出现叛臣。这些叛臣也都来贿赂夏州,作为扩大自己势力的一个棋子。而夏州则正好利用这些贿赂,不用动用自家库存,就做了修缮城郭、整治甲胄、豢养士卒的事,根本用不着苦剥党项之民。天下分裂很久了,如果不是有道之邦的君主,如果德威不足以服远,想战取这样的边藩,那个难度是很大的。大宋时的名将韩琦、范仲淹,要想攻取西夏都很难;此时的李彝超敛兵聚利,谋划自固,已经很深很久,李嗣源则位置并不稳固,势力也没有壮大,不去忖度形势,就来向地位稳固的夏州挑战,不但不能取胜,反而更加巩固了它的地位,成为中原百年大患。

船山先生最后总结道,“制无赖者,非大有为之君,未易易也”,制裁无赖藩镇,如果不是大有为的邦国之君,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夏州,后来的西夏国,因为李嗣源不成熟的军事行动,导致了它的坐大,成为大宋帝国后来难于解决的边患,这个边患,赵匡胤也没有解决。

汴州兵变

清史学家赵翼,评价唐后期至宋建立前的政局,有十六个字:

王政不纲,权反在下,下凌上替,祸乱相寻。

王道政制不再有纲纪,军政权力反而在下面,下级多凌暴,上级被颠覆,祸乱接踵而至。

这十六个字准确地描摹了乱世朝代更替的相似性存在。“权反在下”,兵骄将悍难为用,这类局面,因循下来,成为唐末以来,终五代之世,富有特色的军政格局。

李嗣源践祚当年,就发生了一件类似于“陈桥兵变”那样的事件。

后唐的北部边境在河北北部,此地与契丹接壤。今属河北雄县的瓦桥关,自唐代以来,就要常年派人驻守。明宗李嗣源知道此地险恶,就下诏调遣汴州控鹤指挥使(相当于卫戍亲兵总司令)张谏,率禁军三千人前往戍守。

汴州,即汴梁,也称大梁,即今日河南开封。后唐时,这里是东京,但不是首都,后唐的首都在洛阳。

瓦桥关东北面还有两个关隘,名益津关、淤口关,合称北部“三关”。“三关”几万平方公里,人烟稀少。此地地势低洼,但大多是盐碱地面,很少耕种,所以很容易被骑兵占据。但也正好可以在此地设险,辽阔视野中,利于察见敌情。守卫住“三关”,就可以保证中原平安。唐末以来,设“三关”,设“河东”大藩,设“河朔三镇”,设“幽云十六州”,都是捍御北部草原铁骑的军政安排。能够戍守此地,责任重大。

但张谏不愿意去戍守。张谏在汴州生活于锦衣玉食之中,不愿意到荒凉的瓦桥关去。

在一个炎热的夏天,军队一大清早出了汴梁城,但是还没有走到陈桥驿,大兵忽然返回城来,发动叛乱。一路上放火杀人、抢掠街市。权知州,也即代理汴梁军政事务的太守高逖,也被乱兵所杀。乱兵们像此前、此后的兵变将士一样,一定要寻找一位“德高望重”的人物来做他们的“统帅”,最好是做“皇上”。这一群乱兵找到了汴梁城里的马步都指挥使、马军步军总司令,曹州刺史,曹州军政总管李彦饶。乱兵逼迫他来做统帅。乱兵想让李彦饶杀回京都洛阳去,夺了鸟位,也来做皇上。如果李彦饶做了皇上,那么这些乱兵人人都可以有赏赐,人人都可以升官,取一票富贵。

李彦饶临乱不惊,他对叛乱的士兵们说:“你们要是想让我当统帅,就当听我的命令,我的命令是:禁止焚烧抢掠。”

乱兵表示服从。

第二天早上,李彦饶在家里暗藏了亲信,一些精壮武士,准备上演活剧。

以张谏为首的几位将领进来向他表示祝贺。

李彦饶说:“前日鼓动叛乱的,只是极少数人,极少数人而已!”

屏风后转出武士,将张谏等四个带头闹事的抓了起来,当场斩杀。

但阴谋拥戴,是掉脑袋的事。事开了头,就不好变,回头是没有出路的。所以张谏的同党张审琼等人闻讯后,知道必须拼命,也许还有活路;不拼,只有等死。于是率领几百人在城中大喊大叫,意思就是要制造动乱,让李彦饶无法收拾局面,只好就范。但李彦饶不吃这一套,他当即组织起亲兵来,在城内跟乱兵展开巷战,杀死乱兵数百人。这时汴州城里才算安静下来。

当天,李彦饶将高逖之死,军变事情的来龙去脉写成文书,报给城里的司法局长,局长又将此事整理为正式报告,呈给朝廷。

明宗李嗣源知道消息后,下诏,命令枢密使孔循前往掌管汴州。

孔循到达后,明察暗访,拘捕了三千家作乱的人,全部处死。

这位孔循,乃是后唐一位奸诈小人,还特别地厚黑,有辣手。当时规定民间不允许私自酿酒,但谁不想喝点小酒啊!于是民间就总有偷偷制作酒曲酿酒的人家。孔循当时做东都留守(京城洛阳的代理节度使),发现了私自造酒的人,竟将人全家诛灭。这件事实在恶劣,以至于李嗣源后来改变政策,允许民间造酒,但要在秋季税赋中,每亩增收五个钱。

这一次汴州兵变,是五代史上“权反在下”没有成功的案例;但更多的兵变,却把事做成了。兵变,拥戴,代价高,但成功率也高。这一次算例外。

李嗣源,就是被拥戴称帝的,就是被“权反在下”的乱兵推上九五之尊的。

说起李嗣源称帝,也几乎就是被一个偶然事件所促成。

李嗣源被迫篡逆

李存勖末年,后唐有一藩镇大员名赵在礼,他在魏州(今河北大名),被忽然发生的兵变胁迫,反叛朝廷。五代十国的所有兵变,几乎都是一个模式:拥立藩镇做皇上。

这一场兵变,今日来看,几乎是场闹剧。起因是一个小人物,名叫皇甫晖。他就是魏州人,在守军中当兵,戍守在河北雄县瓦桥关。戍守,是一种徭役,按规定一年后,当有新的戍卒来轮替。但是他们这一支却被截留,到贝州(属河北邢台)继续屯驻。

皇甫晖郁闷,与人夜里赌博,又总是输。于是,因为输红了眼,而成就了这位乱世枭雄。这时后唐庄宗已经失政多年,天下离心。史称皇甫晖为人“骁勇无赖”,开始与戍卒们谋乱。他们一哄而起,居然劫持了魏州部将杨仁晟。皇甫晖持刀而进,对将军说:“唐能破梁而得天下,是因为得到我们魏州而尽有河北兵。但我们魏州兵到现在,甲不去体、马不解鞍,十来年了。今天下已定,可天子却不念我魏军久戍之劳。我们离家这么近——从贝州到魏州百余里路——却无法回家!现在将士思归,情不可遏。公当与我等一块走。不幸天子对我军发怒,我等则可坐据一天下雄藩魏博,足以起事。”

杨仁晟说:“公等这个意见太过头啦!现在英主在上,天下一家,精甲锐兵,不下数十万,公等各有家属,何出此不祥之言?”

军士知大帅不可强求,但现在不反,回头就是灭族的罪过,于是杀了杨大帅。

士卒要反,总要推选一个头目,于是,又找到一个小校,要他来做反军之主,不从,又斩之。

皇甫晖就带着两个脑袋来见裨将赵在礼。

赵在礼听说有叛乱,衣带没来得及系上就翻墙跑,皇甫晖追上,拉住他的脚丫子从墙上拖下来,把两个人头给他看,赵在礼只好顺从。

叛军就奉赵在礼为统帅,焚掠了贝州,向南奔去,过临清、永济、馆陶,所经过的地方都剽掠一空。最后叛军入邺镇(今河北邯郸,史称魏博、魏州),赵在礼据宫城,署皇甫晖为马步都指挥使,马军和步军司令官,纵兵大掠。

皇甫晖一个普通士卒,而搅动天下,史称唐庄宗之祸“自(皇甫)晖始”。在后来的日子里,皇甫晖一直是后唐的刺史。直到石敬瑭灭了后唐。皇甫晖虽有劣迹,但在契丹入据中原时,没有投靠契丹,而是选择了南唐。按夷夏之辨,也算一条汉子。在后来的日子里,他不幸遭遇了赵匡胤,被擒,伤重而死。此是后话,且按下不表。

李存勖听说贝州、魏博之乱,当即命正任蕃汉总管的兄弟李嗣源前往平叛。石敬瑭作为李嗣源的女婿,又是亲兵“左射军”的统领,跟随李嗣源前行。

“左射军”是李嗣源最重要的护卫军团。这支部队的特点是能够左右手勾弦而射箭。通常的箭手都是右手勾弦,箭簇射向左前方,这样,如果右前方有敌,要射箭,就需要扭动腰部变换位置,而这样一来,动作较劲,射出的箭往往不准,尤其在马上,一边控驭战马的行进方向,一边扭动腰部,不方便。“左射军”经由训练解决了这个问题。无论敌人在哪里,箭手都可以随手搭箭,准确率相当高。石敬瑭率领这支部队,有骁勇之相。

李存勖是后唐太祖李克用的亲子,李嗣源则是李克用养子,二人关系一直相当紧张。李嗣源有大功,李存勖有疑心。李存勖有一个心腹爱将名朱守殷,他就派遣朱守殷来监督李嗣源。但当时李存勖已经“失政”,失去了政治管理的合理性,天下饥馑,军士粮饷都不能满足。各地都有卖儿卖女,甚至卖老婆,以求糊口为生的事。史称“道路怨咨”,道路上到处都是牢骚埋怨詈骂之声。而这时候,李存勖还在冤杀大臣,远在四川的名将郭崇韬就被他冤杀。因此朝廷内外,大臣都有了忧虑恐惧之心。但人这个物种,最勇敢的时候,其实乃是最恐惧的时候。越是恐惧,越是让人有鱼死网破的叛逆之心。所以李存勖时代,很多叛乱。而朱守殷则在这种叛乱中看到了德业深得人心的李嗣源的未来价值。他向李嗣源投去了一份隐秘的效忠信。他对李嗣源说:“德业振主者身危,功勋盖天下者不赏,公可谓振主矣,宜自图之,无与祸会。”道德事业接近或超过君主的人,自身危险;功勋业绩天下第一的人,不会受赏。公可谓已经震动君主了,要小心谨慎地自我谋划,不要与灾祸相遇啊!

李嗣源坦坦荡荡,胸无城府,光风霁月,回答道:“吾心不负天地,祸福之来,吾无所避,付之于天,卿勿多谈也!”我这颗心对天对地,都不会惭愧。是祸是福,我没有法子规避,一切付诸天命。先生您不必多说啦!

魏州兵变后,李嗣源奉命率军到达魏州城下。

不料李嗣源部又发生兵变,拥李嗣源为主。

李嗣源要回朝请罪,石敬瑭则鼓励他夺取大位。李嗣源想想,知道部下拥戴他做皇上,如果不夺大位就是“阴谋篡逆”,回去后也是死路一条,不回去,与叛形已成的哗变将士较劲,也是死。于是被迫同意——夺位。

这事,就其形势之险恶,与后来的“陈桥兵变”实有相似之处。被部下拥戴,不从,回去是死,不回去也是死。由此可见,“陈桥兵变”与“汴州兵变”“魏州兵变”以及后来的“×州兵变”,实有相似结构。

姚彦温悖逆而变

且说李嗣源自魏州反叛之后,兵渡黄河,向汴州(开封)而来。这时庄宗李存勖也向汴州而来,准备抵御李嗣源。汴州节度使孔循,心怀二志。他命令将士在北门迎接李嗣源,在西门迎接李存勖。准备迎接大驾的物资都已经准备好,还暗示部下说:甭管李存勖、李嗣源,谁先进城,这些东西就是谁的。事实上,他的心思已经在李嗣源这边了。

有位曹州刺史(治所在山东菏泽),名叫西方邺,曹州的大兵就屯驻在汴州,见孔循这么干,看不下去,就对他说:“当初主上扫灭后梁得到先生你,实在有不杀之恩。你怎么现在这么干,要接纳魏州李嗣源,而背叛当今天子呢?”

孔循不搭理他。西方邺知道无法说服此人,就准备自己行动。他知道石敬瑭的妻子是李嗣源的女儿,当时正在汴州,就准备杀了她,以此来坚定州内将士忠于李存勖的信心。但孔循知道后,将石敬瑭的太太藏在自己家中。西方邺没有办法,就带领五百骑兵出西门迎接庄宗。西方邺见到李存勖后,不禁呜咽泣下,李存勖也不禁嘘唏不止。

这时候,李嗣源大兵已经开始向汴州挺进,李存勖已经无法进城,只好向洛阳逃去。石敬塘派遣裨将突入封丘门,石获瑭则紧跟在后,从西门进入,占据了汴梁。西方邺在西门见到李嗣源,请求死罪。李嗣源很钦佩他的忠勇,赦免了他。石敬瑭催促李嗣源,最后全军进入汴州。

李存勖这一天跑到荥泽东,命龙骧指挥使姚彦温带三千骑为前军,去平定汴州,并对他说:“你是汴州人,我要返身回到汴州,如果派遣其他人,岂不惊扰了你在汴州的家人。”说着还厚厚地赏赐了这位家居汴州的将军。

但姚彦温带兵到了汴州之后,马上就归降了李嗣源。他对李嗣源说:“京师危迫,主上为小人迷惑,事势已经不可挽回,我已经不能继续忠于主上了。”

李嗣源听后很厌恶这个人,对他说:“是你自己没有忠心!听你说这话怎么这么悖逆呢!”

当下就派人夺了他的兵权。

姚彦温的叛变给了李存勖巨大打击!他这么信任的人都开始背叛他,不禁陷入极度绝望中。又听说李嗣源已经稳稳地占据了汴州,而汴州与洛阳又很近,当初跟着李存勖东进的扈从兵有两万五千人,现在已经失去了一半。

李存勖遭乱箭射杀

李存勖一路奔向洛阳,见到执掌兵仗的卫士,就好言跟他们说:“现在已经有人带着西川金银五十万来投奔我了,到京之后,我会全部赏赐给你们。”

但将士们已经不买他的账了,有人甚至直接回他说:“陛下赏赐已经晚了!人也不会因此而感谢圣恩的!”

李存勖也只能流涕而已。他又向内库使索要袍带,准备赐给从官。内库使是宦官,对皇上说:“颁给已尽。所有的颁赏都已经没有了。”卫士叱责这位宦官说:“让我们君主丢失社稷,都是你们这一班阉竖吝于赏赐将士的原因!”说着就要抽刀杀他。内库使好容易逃过一命,但想想大势已去,也不能最终获免,就对其他宦官说:“刘皇后吝财,导致今天。现在这一班人将罪过归到我们身上;万一有不测之事,恐怕我们碎尸万段也有可能。我可不忍看到这一天!”

说罢,赴河自杀而死。

李存勖到达洛阳东的石桥,在石桥西开宴。他悲痛地对还跟在他身边的诸位将领说:“你们侍奉我以来,说是急难同当,富贵同享,今天我到了这步田地,你们竟没有一个人能有良策救我!”

一百多将领们,也都受到感动,当场割断头发,放在地上,宣誓效忠,誓死报答天子。说罢,一起放声大哭。当晚,李存勖进入洛城。

石敬瑭率领骁骑抢占开封后,即回军渡汜水,直取洛阳。李嗣源正在石敬瑭的鼓舞下,急如星火地随后赶来。

李存勖,这位庙号“庄宗”、谥号“光圣神闵孝皇帝”的后唐第一位君主,已经众叛亲离。

李存勖见当年“拊其背而壮之”的石敬瑭来攻打京城,就命大将朱守殷率骑兵在京师宣仁门外列阵。但另有一个名叫郭从谦的指挥使,却率兵作乱,从兴教门反来攻击京师。李存勖万万没有想到内部又出了奸细!而这位郭从谦,是他过去特别喜欢的人啊!于是急忙命令朱守殷回来拒敌。但朱守殷这时候也发现:李存勖剩下的日子不多了。他不想为国君殉葬,于是决定按兵不动,以此来向未来的皇帝李嗣源献上投名状。李存勖无奈,只好纠集手下百余人做最后的抵抗。朱守殷则移兵至京师洛阳北部的北邙山下,作壁上观。不久,他听到李存勖兵败的消息,急忙驰入京师,放纵兵士大掠,一面派人前往迎接李嗣源。

这位郭从谦将军,其实是个伶人,也即俗称的戏子。据说还是五代后唐时的一代名伶,有个艺名叫郭门高。但此人有点武功,李存勖在濮阳跟后梁作战时,曾招募勇士出阵,郭从谦应募,杀敌取胜,受到李存勖表彰,慢慢做到军中部门的司令官。军中有一人名郭崇韬,与郭从谦友善,郭从谦称他为叔父;军中又有大将李存义,也与郭从谦友善,郭从谦称他为义父。不料叔父、义父后来均被李存勖冤杀。此事令这位表演艺术家有了与李存勖不共戴天快意恩仇的谋杀想法。

他一直在等待时机,准备为叔父和义父报仇雪恨。直到李嗣源魏州兵变,直到石敬瑭率军过了汜水,兵锋直指洛阳城,这位名伶,当时正带兵镇守京师兴教门的指挥使,大叫一声“苍天啊!大地啊!”一把火烧了兴教门,抽出刀来,指挥将士们冲向皇宫。

李存勖,这位当年的战神,带领百十来人,登上内城。郭从谦的将士爬上城墙,被李存勖击杀数十人。

乱兵又在郭从谦的指挥下,在城楼之下,仰射李存勖,一箭射入致命处,李存勖仆倒于绛霄殿前。

郭从谦直接进入宫城,率兵围住末路帝王和仇人李存勖。

李存勖身边只有近臣几十人,其中包括后来大宋帝国的名将王全斌。王全斌做最后的拼死抵抗,在混战中不顾个人安危将天子扶到绛霄殿里,但细看时,李存勖已死,王全斌直到这时候,才大哭而去。

有一个优伶名叫善友,知道李存勖生时喜爱看戏,就拣了些丢弃在各处的乐器放在李存勖身上,点火焚尸。

大唐帝国被后梁朱温颠覆;李存勖则经由万千辛苦,艰难百战,颠覆了后梁,建构了后唐,自认为是大唐帝国的继承人。现在,这个大唐帝国的继承人被他喜爱的伶人从兴教门起兵,乱箭射杀。史称庄宗李存勖“君以此始,必以此终”。说他从爱好伶人开始,最后被伶人所杀,甚至被伶人的乐器焚尸,可见兴亡是有内在原因的。

庄宗李存勖之死,史称“兴教门之变”。

石敬瑭割让伏恶因

郭从谦立功,但李嗣源极为厌恶这个背叛主子的伶人,或为叔父义父报仇雪恨的义人。李嗣源玩弄了一个权谋,先一本正经封赏郭从谦为景州刺史(治所在河北景县),尔后,却在景州安排密谋,将郭从谦灭族。

背叛李存勖的朱守殷被明宗李嗣源封赏为中书门下平章事、河南尹、判六军诸卫事。这几个职务职称分别相当于国务大臣、京师直辖市市长、全军总参谋长。地位相当显赫。后来又被认命为宣武军节度使。宣武军,是中原大藩,其辖境包括汴州(治所在今河南开封)、宋州(治所在今河南商丘)、亳州(治所在今安徽亳州)、颍州(治所在今安徽阜阳)四州之地。朱守殷当时在汴州。

但李嗣源对这位投降过来的藩帅有忌惮,李嗣源称帝后,听到有消息说,朱守殷可能不老实了。于是宣布要出巡汴州。

后唐的首都在洛阳,汴梁在后晋时才成为首都。

这个举动,一下子惊动了朱守殷。宣武军的判官孙晟是朱守殷提拔上来的文职官员,根据他对历史的考察,断定此事凶多吉少,因此主张朱守殷反。朱守殷当初逆袭李存勖时,已经心存悖逆,此际得到鼓励,于是就反。

他在征求下属意见时,有一位指挥使不从。朱守殷杀了他。这就给天下一个信号:藩镇宣武军节度使,反了!

但朱守殷的故实没有多少悬念。他不是李嗣源的对手。更遇上一个对手范延光。范延光正做着宣徽使,军营总管,接到李嗣源的命令,前往晓谕朱守殷,根本说不动。但范延光却看出了朱守殷的虚弱。他回来后向李嗣源建议:“汴城本来就很坚固,如不早日攻击他,他会修缮城池,那就更坚固,恐怕再想拿下汴梁,难度就大多了!要早下决断,早日发起攻击——现在就攻击!我愿带领五百精骑做前锋!”

李嗣源答应了他。

范延光当晚就出发,天亮前已经急行军二百余里,直抵汴梁城下。

朱守殷闻讯大惊!他没有料到王师如此迅速到达——昨日还来晓谕,今早就到了城下!说话间,李嗣源大军也随后赶到。当时石敬瑭是李嗣源麾下的御营使,中军司令,接到命令抄小路赶来围城。

几天之内,汴梁已经被围得水泄不通,并开始了四面攻城。城中百姓一看大事不妙,纷纷想尽办法往城外逃去。朱守殷本来就是德薄位尊、智小谋大、力小任重的人物,在他那个任上,尚不足以与多年征战的李嗣源对抗。最后,他还算识时务,判断形势已经没有逆转之可能,于是将自己的族人全部杀死。

最后,他选择了一种奇异的死法了断自己。他伸出脖子,给左右亲兵下达了此生最后一道命令:“把老子的项上人头砍下来!动手!”

亲兵们也许是挥洒着热泪,也许是暗怀着快意,完成了朱守殷交给他们的最后一个任务。

朱守殷头颅滚落,守军打开城门,投降。

孙晟则施展自己的智慧,向当时的吴国逃去。

还有一种说法认为孙晟不是追随朱守殷,而是追随李嗣源的儿子秦王李从荣,兵败后逃亡江南。说他逃亡到淮河渡口等待渡船时,追兵赶到,看到他一表人才,以为可能这个就是要追杀的人,孙晟也看出形势,就瞟了追兵一眼,毫不慌张地开始脱下衣服捉虱子,而且捉住后,还像庄稼汉一样咬死那虱子。追兵看着,这个人也不像个读书人啊,就没有搭理他。所以他得以渡过淮河。

当时吴国是权臣徐知诰执政。徐知诰正在延揽中原人才,他收容了孙晟,成为孙晟的异国知音。在后来的日子里,孙晟用自己的生命报答了这种知遇之恩。

徐知诰,就是后来南唐的开国之君李昪——他在吴国名相徐温麾下时改名徐知诰;有了南唐后,又改名李昪。这是一段趣味横生又充满黑色智慧的后话,暂且按下不表。

王全斌则被李嗣源收为禁军列校(禁军中的下级军官)。直到后晋初,王全斌因为战功升为步军司令,后周时又升为右厢都指挥使(右路军总司令)、行营马步都校(前线马军副司令)等,曾跟随周世宗柴荣平定淮南,攻克瓦桥关。大宋初,太祖赵匡胤又任命王全斌为西川行营前军都部署(讨伐后蜀的前线总指挥),讨平川蜀,为大宋帝国的稳定立下大功。这也是后话,按下不表。

像李存勖一样,李嗣源也特别欣赏石敬瑭。在反叛李存勖的战争中,石敬瑭立下头功。在后来的日子里,石敬瑭官位一路高升,最重要的是,他得到了藩镇大帅的位置:做到河东(治所在太原)节度使。这是当时中原地区最大、最重要的藩镇。整个“赵匡胤时代”,河东这个藩镇,成为影响力最大的区域力量。后面的故实,很多与河东有关。

不仅如此,石敬瑭还得到了大同、彰国、振武、威塞等要塞地区的蕃汉马步军总管之职,也即胡人和汉人组成的边疆地区的马军、步军总司令,北半个中原都在他的辖区范围内。

就是他,最后颠覆了后唐,在历史程序的展开中,他成为后晋的开国君主,契丹所欣赏的“儿皇帝”——“儿皇帝”在那个时代,似乎不是一个带有侮辱性的称谓,甚至是契丹赏给附庸国君的荣誉称号。最重要的,石敬瑭割让了燕云十六州,为后来一系列中原国变预伏了恶因。

翻云覆雨一藩镇

与已经完全汉化了的沙陀人比较,契丹在“赵匡胤时代”属于异族,这是不争的事实。要紧的是:由沙陀人建构的后唐灭亡、后晋灭亡,两次“亡国”,都有契丹人的介入。后唐灭亡,契丹算是间接介入;后晋亡国,则是草原帝国第一次直接灭亡中原帝国——尽管这个中原帝国是由沙陀人建构的。

“地缘政治”和“民族政治”,周秦两汉已经萌蘖,魏晋隋唐开始严峻,但作为共同体应对的问题,还不清晰。现在,直到契丹人的介入,这两大问题开始明朗化,成为中原政治家必须面对的政治焦虑和政治问题。

从此以后,北方的金王朝、元王朝、清王朝屡屡入据中原。大宋帝国的北宋时期,始终要与辽、金打交道;南宋时期,则始终要与金、元打交道。中原帝国与北方异族的军事与政治方向的“沟通与交流”,演绎为一场又一场历史悲剧。

契丹之后,中原的北方,始终是一个魔鬼巨人。

以后,太祖赵匡胤要面对这个魔鬼巨人,太宗赵光义要面对这个魔鬼巨人,真宗赵恒要面对这个魔鬼巨人……百余年来,与契丹巨人较力,耗尽了大宋帝国的元气。

石敬瑭,则是打开这个盛装魔鬼巨人瓶子的历史罪人。

在赵匡胤出生的这一年,明宗李嗣源因为石敬瑭拥戴有功,给了他破格提拔:“以陕州节度使、检校司徒石敬瑭加检校太傅兼六军诸卫副使”,并将女儿永宁公主嫁给他。

这不是一件小事。

“节度使”相当于省部军政大员;“检校司徒”是负有查核“组织机构”权力的官员,虽然不过是个荣誉职称,但“太傅”荣誉又高于“司徒”;“六军”,自唐代以来就有“左右龙武、左右神武、左右神策”六军,皆属于彪悍的中央卫队,是待遇最好的禁军,石敬瑭就出任了这支禁军的副总司令。

石敬瑭年轻时正当后梁、后唐争雄。跟随晋王李存勖也即后来的后唐庄宗征战时,自命为战国李牧、大汉周亚夫,也有踌躇满志的模样。石敬瑭喜读兵书、不苟言笑,史称有“朴实厚重”之相,但作战勇猛。

有一次李存勖与后梁交战时被围,石敬瑭率十余骑突阵,刀光剑影中左突右据,在包围圈中荡开一个口子,居然击败围军。史书留下了描摹李存勖喜出望外,特别传神的六个字:“拊其背而壮之”,拍着他的后背而称许他的壮举。这是一个由衷亲昵的动作。从此以后,石敬瑭声威大振,名噪一时。

石敬瑭,最初效忠后唐庄宗李存勖,但是李嗣源这边一兵变,马上成为消灭李存勖的武装力量。后来李嗣源的儿子李从厚即位,李从珂谋反,石敬瑭又很快成为消灭李从厚的武装力量。到最后,李从珂猜疑石敬瑭,他又成为消灭李从珂的武装力量。翻云覆雨一藩镇,他从来没有真诚地“忠诚”于后唐,即使庄宗“拊其背而壮之”,即使明宗将女儿嫁给他,这些都没有挽留住他的“忠诚”。

石敬瑭,不仅给“赵匡胤时代”带来了地缘苦难,还带来了道义沦丧。他是“赵匡胤时代”最具恶劣影响的人物。

契丹国草原燔柴礼

“香孩儿”出生,还与草原帝国有了遥远的呼应。

漠北西楼(今属内蒙昭乌达盟),也即契丹上京,述律平太后主持了未来契丹国主的加冕典礼。

原契丹国主耶律阿保机在征战并灭掉渤海国(遗址在今黑龙江宁安县)后,死于扶余城(今吉林农安县),葬事忙了几个月,述律平太后希望在这一天“选”出她中意的草原之主。

当时草原帝国的最高统帅部共有四人,耶律阿保机自称“天皇王”,太太述律平为“地皇后”,长子耶律图欲为“人皇王”,次子耶律德光有战功,则被称为“元帅太子”。

未来的契丹国主将在两个儿子耶律图欲和耶律德光之间产生。

大帐前积起一层层码放的木柴,高处放上了玉帛、奶酒等祭天贡品。被砍杀的一匹白马和一头灰牛也被供在柴堆前。地上湿漉漉、黏糊糊的,是牛马殷红的血。负责祭祀的官员点燃了柴火。述律平与诸子和四方赶来的部落酋长静静地看着一蓬烟火,人人神色凝重。述律平和主祭的重要官员则跪在地上,双手高举,仰望苍天,喃喃自语,向天上的神祈求、祷告。

这是一场祭天仪式燔柴礼。

之后,述律平太后令耶律图欲和耶律德光各自乘马立于帐前,她对酋长们说:“德光、图欲,这俩孩子我都喜欢,先帝不在了,我不知道应该立谁。现在俩人就在这里,你们可以选一个——选中谁,就过去为他牵马。”

“天皇王”耶律阿保机之后,理应长子“人皇王”耶律图欲即位,但述律平喜欢二儿“元帅太子”耶律德光。各酋长知道太后的意思,心下也确实喜欢耶律德光,就纷纷跑去抓住德光的马辔。

众酋长齐聚在耶律德光马前,欢呼雀跃道:“我们愿意侍奉元帅太子!”

述律平太后道:“各位既然有此意愿,我不敢违背。”

于是,耶律德光继耶律阿保机后,立为新任“天皇王”,史称辽太宗。

此前,述律平为了替耶律德光扫平即位障碍,曾经做过两次清洗。

第一次,耶律阿保机刚刚死去,她将几位酋长太太们召集起来说:“我现在成了寡妇啦,你们不可不效法我!”

随后,不待这些未来的寡妇们多言,就将她们的丈夫集合起来,对他们哭着说:“你们想不想念先帝啊?”

各位酋长都发自内心地说:“受先帝大恩,哪能不想!”

述律平太后道:“果然想念先帝的话,应该去见先帝!”

于是刀斧手出来,将这几位酋长杀掉,尸体排好,准备与天皇王一起下葬。

杀掉这几个可能影响耶律德光的重要酋长后,契丹仍以天显为年号。

随后,述律平太后又开始了第二轮清洗。

在木叶山(今内蒙赤峰)举行阿保机的葬礼,填埋大墓之前,述律平太后再一次将她不中意的人、她认为可能危及耶律德光前程的人召来,对他们说:“你们都是先帝最亲近的人,先请你们为我到先帝那里去带个话。”

这些人被带到大墓边上杀掉,殉葬。史称“前后所杀以百数”。

为何耶律德光上位,没有人反对,酋长们反而一个个过去拉住他的马辔?书无记载,不必瞎说,但不难猜想,述律平事先的两次清洗应该有助于耶律德光,实在不是难于想象的风景。

说起这个述律平太后,也是人物。耶律阿保机在世时钦慕汉高祖刘邦,所以也自称刘姓;而述律平的先世就在辅佐耶律家族,其地位就好像刘邦大臣萧何萧相国,所以她也自称萧姓。在后来的日子里,萧姓家族女子多为太后,“萧太后”就成为契丹也即大辽国内部常见的称谓。

这里不得不说一下“契丹”和“辽”的关系。

契丹,是族名,辽,是国名。

魏晋以来,异族向慕中华,多将自家政权仿照汉代制度定一“国号”,如北部拓跋族人自称“魏国”(史称“北魏”等),契丹族便自称“辽国”。但这个“辽国”的称谓在公元936年,耶律德光南下中原,灭后晋之后,才正式定下。史家称耶律阿保机时的部族政权,或为“契丹”,或为“大辽”,或为“辽国”,都不过是习称而已。司马光修《资治通鉴》,只在介绍“大辽”国号、引用其内部文件时说几句“大辽”,其余叙述,一律用“契丹”,不用“大辽”。这是因为他不承认这个“大辽”可以与“大宋”比肩,如此行文,有“春秋笔法”的意思。

契丹的来源,如同很多民族一样,也有一个神话源头。

据说早年间(一说大约相当于中原秦汉时),有一骑白马的男子和一驾灰牛的女子,相遇于辽河水畔,二人成为夫妇,生育八个男儿。这八个男儿相继成为酋长,成为契丹最早的君主。后来契丹祭祀天地,一直沿用灰牛白马。契丹得国名为“辽”,也与始祖相见于辽河有关。

述律平自断玉腕

且说耶律阿保机有一次外出征讨,留下述律平“监国”(守卫本部),结果有两大部落来袭。述律平沉着指挥,从容应战,一举破敌,从此名声大噪,国人对这位“萧皇后”无不敬畏。

有一故实可见述律平的威信之高。

说耶律阿保机之后,述律平“称制”(代理元首管理全境)。她讨厌一个老臣,将其囚禁起来,上了铁索,并对他说:“你就在牢里待着吧,等这铁索朽烂了,就放你出来。”

但是不久述律平又觉得此人可用,派人到牢里提他。

来人要将他的铁索去掉,这位老臣竟说:“铁索还没有朽烂呢,怎么可以去掉?不能去!”

这事感动了太后,便去掉了他的铁索。

可见契丹人对这位太后畏服到什么程度。

据说述律平打个喷嚏,周围的人就会自发地齐声喊道:“治夔离!”

这仨字是契丹语,翻译成汉语就是“万岁”。

所以她收拾各部酋长,为耶律德光上位而预作清场时,契丹族无人敢于反抗。但她遇到了一个汉人。

此人是投降契丹的赵思温。按照传统,他也在殉葬的名单里,应当前往耶律阿保机大墓,等待砍头,但赵思温不去。

述律平太后问:“你侍奉先帝很亲近啊,为何不去?”

赵思温在生命的危急时刻,调动起胆识,扬言道:“先帝最近亲的人莫如太后!太后去,我就跟着去!”

太后闻言,应该有过短暂的尴尬。她还从未见识过这等难于反驳的辩言。想了想之后,太后道:“我不是不愿意到地下去追随先帝,实在是因为嗣子幼弱,国家无主,没有办法去啊!”

说罢,她举起一把锋利的草原弯刀。赵思温正在惊惧,只见那弯刀在空中划过一道晶亮的弧线,述律平从腕间自断一只手下来。

如果制作影视剧,此处应有一个特写:镜头推近,对准那只手。太后这只手,在绿色的草地上,有了视觉的震撼效果。记不记得《诗经·硕人》里那个美妙的说法:“手如柔荑,肤如凝脂”。美人白白的手像初生的茅草茎芽般白嫩细小。镜头推近:这只手离开手腕,在草地上,其中一根手指还在神经质地抽动……

有一些血。应该有大夫走过来用一种办法止住了她腕间的流血。随后,述律平太后平静地令人将那只雪白的手,放置到耶律阿保机大墓之中。

史称述律平为“断腕太后”。

她最后没有杀掉赵思温。动机无法揣测。

在《宋史·李谷传》中,我钩沉出一条史料,知道契丹有一种类似“习惯法”的草原传统规定(还不好说是“制度”):“人未伏者不即置死。”意思就是:人若没有认罪伏罪,就不能即时处死。契丹杀“罪犯”,要杀心服口服的人。赵思温并不心服口服,碍于草原传统,因此不能“置死”。所以赵思温得以活命。

这个赵思温也是人物。在后来的日子里,石敬瑭勾结契丹,契丹得到了燕云十六州,将幽州命名为南京,当时就任用赵思温为留守。但赵思温的儿子赵延照在后晋做祁州刺史。赵思温暗中经由赵延照给石敬瑭上书,说契丹的情况早晚有变,请求幽州“内附”于后晋。这意思就等于说要将幽州脱离契丹,重归中原。

此事大有内蕴!赵思温也不是等闲之辈,尽管这个意见充满种种不确定性,但真做起来,不仅好看,还会有种种可能性。但石敬瑭不愿意承担这个风险,他拒绝了赵思温,当然,也没有告发赵思温。

历史,失去了一次意味深远的军政活剧。

《辽史》记载,赵思温是一个狠角色,打仗很厉害。很早的时候,他在一次战斗中,统领偏师,“流矢中目,裂裳渍血,战犹不已”,哪儿来的一支流矢射中了他的眼睛。他将衣裳撕了用来擦拭眼睛里流出的鲜血,继续战斗不止。这人的故实很像赵匡胤的父亲赵弘殷。赵弘殷也是一骁勇善战的武将,骑射本领高强。一次战事中也被流矢射中眼睛,但他反而越战越勇,最终击败来犯之敌。但这俩人的事都很像三国曹操麾下大将夏侯惇。当初夏侯惇在战事中被流矢射中眼睛,他一把拔下箭矢,用剩下的一只眼睛看到箭头上血淋淋的一个眼珠子,高叫道:“父精母血不忍遗弃!”然后一口吞下,继续战斗。赵思温、赵弘殷,似都有这个范儿,演绎开来,都是有意思的故事。

在以后的日子里,耶律德光,这位契丹族第二代君主,成为中原士庶不断讲述的人物。五代中的三代——后唐、后晋、后汉——都要和这位草原大酋长打交道。他创造了一种地缘政治模式:利用汉人、掠夺汉人,侵扰中原、入主中原。

船山《读通鉴论》有言:

当时中原之所急者,莫有大于契丹也。

契丹的存在,成为当时中原诸国面临的最为急迫的问题——重要而又难于破解的地缘政治大问题。赵匡胤时代,这个问题即从耶律德光开始。

船山,即明末清初思想家王夫之,史称船山先生。船山先生是我最钦佩的大儒之一,我尤其欣赏他的史论。讨论中国历史之得失,迄今为止,(在我眼界内)似还没有谁超出船山先生的意见。他用了一种方法,在我看来就是“以史证经”,用历史故实,来考核、验证儒学大经大法的合理性和正当性。我这本书,就承续了船山先生的大部意见。我自以为理解了船山先生那种勘透历史迷雾的洞察力,对此,我有一点自信。

耶律图欲尊崇儒学

赵匡胤出生,耶律德光继位。

赵匡胤的青少年时代,会不断地听到耶律德光魔鬼般的故事。

忙里偷闲,说说“人皇王”耶律图欲。

他没有成为契丹国主,但回到领地,继续做他的东丹国王。

所谓“东丹”就是“东边的契丹”,其实就是原来的渤海国。耶律阿保机灭了这个东北的小国,耶律图欲被封在这个地方,史称东丹国。

耶律德光对这位兄长不放心,在后来的日子里,施行了多种特务手段监视他。耶律图欲不免(如俗话所说的那样)郁郁不得志。此时中原地区正当后唐,刚刚做了皇上的明宗李嗣源,听说了他的遭遇,便秘遣使节渡海来东丹国,邀请他到中原做官。耶律图欲接受邀请,于是假装到海上捕鱼捞虾,在海边竖立一块木牌,题写了一首小诗,逃往后唐去了。

这首小诗很有名,只有二十个字:

“小山压大山,大山全无力。羞见故乡人,从此投外国。”

诗中的“小山”借指耶律德光,“大山”就是他自己。

耶律图欲“叛逃”到后唐,受到热烈欢迎。李嗣源甚至将前任皇上庄宗李存勖的嫔妃美女夏氏嫁给耶律图欲,又以“东丹”为姓,赐名“慕华”,意思就是“仰慕中华”;后来又赐国姓“李”名“赞华”,意思就是“赞慕中华”。还拜为节度使、观察使。

耶律图欲与父亲一样,向往中原文化,尤其尊崇儒学。

耶律阿保机在世时,觉得大契丹国不能仅仅懂得打打杀杀,还应该培植族群一点信仰或敬畏。于是问左右大臣道:“受命之君,一是应该侍奉上天,敬仰神灵,二是应该敬奉立有大功、拥有崇高道德和尊荣的人物。朕想祭祀这样的神灵或人物,谁应该排在最前面?”

诸人都说应让释迦牟尼如来佛排在最先。

阿保机沉吟道:“佛教,非中国本土宗教。”

耶律图欲正陪侍在父亲身旁,就借机回应道:“孔子为万世尊崇之圣人,应该排在最先!”

这话正说到阿保机心里,大喜,立即下诏兴建孔庙,并让耶律图欲以皇太子身份,率百官在春秋两季祭奠孔子。

阿保机平定渤海国后,耶律图欲在此称王,只需要每年给契丹宗主国贡献布匹十五万端、马千匹,余下的种种税收,皆供东丹国调用。东丹国在耶律图欲治理下,完全采用汉地制度,穿戴用汉皇天子的冠冕和衮服,“年号”为甘露,设四个丞相,百官也依汉制,行使汉人法律。

耶律图欲对汉人文化、中原制度,有发自内心的向慕。

阿保机死后,述律平等于耍了一个手腕,扶植自己喜爱的耶律德光上位,耶律图欲不高兴,但他隐忍着没有发作。后来寻找机会向后唐逃跑,被巡逻兵拦住,述律平知道后,想想毕竟是亲生儿子,没有惩罚他,仍然要他回到东丹国做君王。但随后耶律德光的种种特务手段,让耶律图欲萌生了再次“叛国”的念头。所以得到李嗣源的邀请函后,从海上跑到中原来了。

在后来的日子里,这位改名李赞华的耶律图欲王子,常常想起草原,以及生活在草原上的母亲述律平太后,对耶律德光,也没有怨恨。他经常派人向母后和皇帝问安。这些很正常,但他又自动充当了契丹派往中原的“间谍”使命,这就有点不正常。

“李赞华”邪痞兽行

李嗣源死后,正当大辽天显九年、后唐应顺元年,公元934年(这一年赵匡胤刚刚八岁),一个初夏的日子,李嗣源的养子李从珂杀死了登基不久的唐闵帝李从厚,自立为帝,即后唐末帝。耶律图欲认为李从珂等于篡位,密报耶律德光,应起兵速来讨伐。

这事不正常。但可以解释得通。按照他的儒学思想资源,他密报耶律德光来伐后唐,并不完全是为草原帝国国家利益着想,应该有“恭行天讨”“汤武革命”的儒学思想理念。李从珂有篡逆之举,中原无力讨伐,则草原帝国不妨代行——在他心目中,契丹,也是孔子儒学化育之地。他不能忍受违背儒学纲常的悖逆之举。所以《辽史》称赏了他的这个“请讨之举”,认为这一富有卓越见识的志趣,早在他请求优先祭祀孔子时,已经奠定。

而耶律德光更在多种力量推动下,倾力援助后唐叛将石敬瑭,剿灭了李从珂,建构了五代历史的第三个帝国后晋。此事容后细表。

李从珂则在覆亡之前派人将李赞华也即耶律图欲杀害。

但在以后,耶律图欲的后代,他的嫡子嫡孙,大部分人先后做了契丹的君主。

李赞华对中原文化的向慕见证了民族融合的逻辑。

他曾购置万卷汉人典籍,他又懂中原阴阳学说,还精于音律、医药,曾翻译汉文著作为契丹文,画画也很棒。在他名下的传世绘画作品有三幅(有人认为可能不是他的真迹),一幅《骑射图》,今存台北故宫博物院;一幅《射鹿图》,今存美国纽约大都会博物馆;一幅《番骑图》,今存波士顿美术博物馆。三幅作品,画的都是骑猎。在整个中国绘画史上,这几幅作品都有重要地位。

他对汉文化仰慕到什么程度呢?据说他在中原寄居时,唐代大诗人白居易曾让他钦佩不已,于是,干脆给自己起个笔名,每有文章问世,即仿照白居易的寻常署名“乡贡进士白居易,字乐天”,反一下,自署名为“乡贡进士黄居难,字乐地”。这种带有游戏笔墨的做法,体现了他对白居易的追崇,也反映了草原人自觉融入中原文化的努力。

整个辽代,与后来的耶律楚材一样,他都堪称一等一的文化学者——而耶律楚材,又是他的八世嫡孙。

但这位李赞华,也有恶习。有些恶习听来甚至邪痞到匪夷所思。

他性情阴鸷,史称“刻急好杀”。他喜欢饮用人的鲜血,常常在姬妾们的手臂上刺洞,像个吸血鬼般,俯就吸血。而下人们稍有小错,他即随心所欲地启用刑罚,火烫他们,甚至挖眼。李嗣源赠给他的女人,原李存勖的嫔妃美人夏氏,跟他在一起,天天生活在恐惧中,多次要求削发为尼,脱离这个狼窝。最后结果还不错,俩人离了婚,美人夏氏回到娘家,河阳节度使(今属河南孟州)夏鲁奇的家中,以后,不知所终。

这些记录也证明,他读圣贤书,实无“知行合一”之功夫,毕竟还是禽兽行。《辽史》说他最后没有善终,应该与性急嗜杀的天道报应有关。我宁肯相信这种“报应”。

“禽兽行”,是五代时道义沦丧的大问题,文明治理,必瞩目于此。文明邦国的执政者,没有人会忽略天下道义问题。

韩延徽与胡汉分治

在“香孩儿”赵匡胤出生的这一年,耶律德光派使者到后唐,请求“修好”。李嗣源派遣使者回报契丹,同意“修好”。

新上任的契丹主耶律德光甚至将后唐派遣过来的使者姚坤放还后唐。

后唐庄宗李存勖在战乱中死后,明宗李嗣源派遣这个正做着供奉官(属于中书、门下两部,归政事堂管辖的文职官员)的姚坤到契丹国“告哀”。这是两国间互通音讯的常例。

当时契丹“天皇王”耶律阿保机还在世,他听说这个消息后,恸哭了很长时间,然后说:“你们唐庄宗虽然是我的朋友,与我有旧,但却多次跟我发生战争。我跟现在的天子李嗣源则无冤仇,愿意两国修好。你们大唐如果把黄河以北给我,我就保证再不南侵。”

姚坤说:“这不是我能决定的事情。”

耶律阿保机大怒,将姚坤囚禁起来,关押了十来天,又把他放出来,对他说:“我要黄河以北,恐怕难得,如果能得到镇州(今河北正定)、定州(今河北保定)、幽州(今京蓟),也可以。”

然后给姚坤纸笔,让他写下来。

姚坤坚决不写。

耶律阿保机要杀掉他,经契丹大臣韩延徽劝谏,这才勉强放过姚坤,暂时将他囚禁起来。

韩延徽是汉人,若干年前出使契丹,被阿保机留用。他后来成为契丹国的三朝元老,对契丹国的制度建构功勋卓著。

他是继晋末十六国时期施行“胡汉分治”民族政策以来,在契丹最早继续倡导“胡汉分治”的汉族政治家。当初中原所属的北部大藩,如幽州、涿州等地,很多汉人难于忍受本国藩帅对财富的掠夺,看到契丹地广人稀,像后世“闯关东”“走西口”一样,纷纷“闯契丹”“走大辽”去寻活路。这是一场足够规模的、自发的汉人北上移民潮。但汉人、契丹生活习俗、文化背景不同,于是韩延徽提出了分治制度:游牧系统一套,农耕系统一套,耶律阿保机接受他的意见,设置为南北两院,北面官,用契丹国制度;南面官,仿中原制度。韩延徽更招募汉人到北边来垦荒。于是更多汉人逃往契丹。到了后期,契丹事实上已经成为胡汉杂居地带,而农耕所收赋税,也增强了契丹的经济实力。南面官的推行,也渐渐让汉人的文官制度进入草原地区,所谓“民族融合”就是由这类星星点点的制度化推演,慢慢成为后来“大中华”的文化版图。

耶律阿保机死后,耶律德光放还姚坤,有向后唐示好的一面。

耶律德光像他的父亲一样,也在觊觎黄河以北。历史上的契丹对中原的索求,第一是土地,第二是财富。但在阿保机时代,与后唐的征战中,契丹失败的多,胜利的少。后唐那些穿了黑乎乎军服的大兵,打起仗来,还是不要命的。积两代人之经验,耶律德光已经感觉到,汉人不像草原部落那样容易征服。但从不断投靠契丹的汉人身上,耶律德光也感觉到,很多汉人都不过是利禄中人,他们并不忠诚于自己的朝廷,似也不在意什么桑梓之地。契丹如果南侵,最好的时机就是等待中原内乱!

在耶律德光看来:只要中原内乱,一切皆有可能。

所以,耶律德光放还姚坤,向后唐示好,实在是一个韬晦之计。

公元927年,这个血红的年份,耶律德光、李嗣源、石敬瑭分别扮演了历史重要角色,点染了赵匡胤的诞生。站在时光后面来看,这三个角色,就像是在给赵匡胤跑龙套——但没有这几位龙套,大戏无法开演。

在后来的日子里——

以契丹为主的草原帝国侵扰中原,让赵匡胤寝食难安。

以石敬瑭为模型的藩镇大员,居然可以一次次反叛,起兵灭亡朝廷政权,让赵匡胤芒刺在背。

契丹与藩镇,即意味着战争;战争即意味着乱世;乱世即意味着苦难;而苦难的最大受害人是中原士庶。民生多艰,让赵匡胤充满哀怜。

契丹南侵,中原士子有多少人投靠变节?藩镇作乱,又有多少士子走马灯般“择主而仕”?亡国有如天崩地裂,亡天下更甚于此——人心沉沦、道德颓败,猪狗禽兽般的存在,岂是吾土吾民之吉相?事实上,整个五代时期,朝廷虽在,天下已亡。而亡天下之后的丛林风景,让具有圣贤担当的赵匡胤忧心忡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