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 后汉之亡

三藩相继平定,契丹来犯败北,京城治安良好,国家财政平稳,年纪轻轻的隐帝刘承祐以为初登大位,天命如此眷顾,乃至于天下无敌,于是放松思想改造,开始骄纵自我,与左右狎昵,没有正行。他成了一个不懂自我约束的颟顸之君。这类人物,史称昏君。

隐帝初期“国家粗安”

隐帝刘承祐时的后汉,国家政务由杨邠主持,他官拜枢密使、右仆射、同平章事,相当于国防部长兼任国务总理;军事工作就由郭威主持,郭威当时官拜枢密使兼侍中,枢密使可以有多个人选;史弘肇则主持京城警卫,他官拜归德(今属河南商丘)节度使、侍卫亲军都指挥使兼中书令,这一连串职务分别可对应于省军区司令、卫戍军区司令和国务大臣;当时的国家财政是一个困难的差事,这事由王章主持,他官拜三司使、同平章事。

这四人都是刘知远时代留下的老臣,在中国历史上,他们都不算是有多大能耐的臣僚,品质也多有问题,但出于一种天然的责任感,应该说,在五代时期,还都算是肯于对国家事务上心的人物。愿意干事,肯于负责,乱世中,这就已经十分难得。

史称杨邠做事“颇公忠”,能够秉持公忠之心。说他每次退朝回家,门下很少有私人拜会。虽然诸道各州有人走后门给他输送馈赠,他也不拒绝,但他常常把自家用度之外的多余贿赂物资上缴国库,或转献给皇上。此人贪渎有限。

郭威则平定三镇、抗击契丹,没有二心。说郭威没有二心,是有证据的。郭威在大臣中算得上老成。后来隐帝令他镇守邺镇(今河北邯郸)时,他还兼着枢密使的职务,但大臣苏逢吉、杨邠等人都反对,可郭威在与隐帝辞行时,仍然推举了他俩。他效法诸葛亮,给了隐帝一番忠告:

“太后从先帝久,多历天下事。陛下富于春秋,有事宜于禀其教而行之。亲近忠直,放远谗邪,善恶之间,所宜明审。苏逢吉、杨邠、史弘肇皆先帝旧臣,尽忠殉国,愿陛下推心任之,必无败失……”

太后跟先帝刘知远很久,经历了很多天下大事。陛下您正年富力强,有事情应该先向太后禀告而后推行。宫中朝中,要亲近忠诚正直的大臣,放逐谗佞邪恶的小人;善恶之间,要有明智的审核。大臣苏逢吉、杨邠、史弘肇,都是先帝时期的老臣,能够为国尽忠,期待陛下能够推心置腹信任并任命他们,这样,可以让国家社稷不至于有败亡之危……

郭威看到了后汉的问题,这些见解虽然并不深刻,但切中时弊,更准确地为后汉王朝做了把脉。后来的事证明,郭威很有先见之明。

史弘肇治理京师,虽然多有辣手,但居然也做到了路不拾遗,整个汴梁城,治安良好。

王章则殚精竭虑,在契丹大乱中原、平定三镇之后,国家财政无比紧张的年度,注意开源节流,集合点点滴滴的余利,充实国库,几乎没有让国家各个方面出现银根紧张或供应短缺,虽然王章征收赋税手段苛刻。譬如,以前曾有一个恶政:农家缴纳田税,每斛之外另外补交二升,叫作“雀鼠耗”,也就是将国库管理中的损耗转嫁到纳税农家身上;王章则在这个恶政之外,加重十倍,规定每斛之外,再交二斗,称之为“省耗”。二斗,就是二十升啊!他甚至制定更无耻的法令,施行公开剥削政策:以前国家钱币支出、收入,都以八十文为“陌”(一百),到了王章这里变了规矩,下令收入不变,仍以八十文为“陌”,但支出却改为七十七文为“陌”,也有个名称叫作“省陌”。但他这类无道手段并不是中饱私囊,而是勒紧农民的腰带,维系乱世王朝运转,并且与后晋石重贵时期的“括率”比较,好歹还算是有规矩、比较轻的榨取。就这样,朝廷除了皇室挥霍、颁赐文武之外,还能做到略有盈余。

因为有这些老臣的“公忠”做事,史称“国家粗安”。

乱世中的“圣贤”

三藩相继平定,契丹来犯败北,京城治安良好,国家财政平稳,年纪轻轻的隐帝刘承祐以为初登大位,天命如此眷顾,乃至于天下无敌,于是放松思想改造,开始骄纵自我,与左右狎昵,没有正行。有个茶酒使,照顾隐帝吃喝的中官郭允明,因为谄媚而得到宠幸,隐帝经常跟他说些淫词、丑词。太后为此劝谏他,他也不听。隐帝成了一个不懂自我约束的颟顸之君。

这类人物,史称昏君。

放纵“人欲”,不懂自我约束,就是“悖礼”。传统之“礼”的本质可以用两个主题词来概括:当位、节制。每一个人在自己的位置上负责任就是当位;每一个人不得放纵人皆有之的欲望就是节制。人欲,不可没有,也不可放纵。对帝王而言,节制“人欲”,尤其重要。但不懂节制、放纵“人欲”,实是历来帝王之惯态,也是历来社稷遭遇颠覆的逻辑源头——因为国家元首放纵,所以朝野群下效仿,从此导致政治昏昧,致使小人奸党弄权,终于民生凋敝,敌对势力或境外势力得以乘虚而入,于是,血雨腥风中,江山易主。

帝制社会中,圣贤人物至为担心的大事在此。

圣贤人物考量此类风景也有一个基本假设:国家元首的“人欲”之放纵,其原因在:不读圣贤书。于是,宫禁之中有一常设的制度性规定:经筵——聘请德高望重的儒家人物充任帝王之师,为他讲述圣贤经典,以此建构国家元首的圣贤价值观。这一价值观可以简单表述为:王道理想。传统帝制之政治制衡很大程度上表现为价值制衡。君子是讲述并恪守圣贤价值观的,小人恰好相反。因此,庙堂之上,大臣劝谏帝王“亲君子、远小人”的风景屡见不鲜。它构成了中国历史上最重要的“价值规劝模式”。

五代时期尽管是乱世,尽管多由不懂圣贤价值观的帝王执掌天下权柄,但大臣之中总还是有一些未曾泯灭圣贤价值观的人物,冒着被黜落的风险劝谏帝王——他们期待这个乱世尽可能地好一点,哪怕好那么一点点。

张宪死不拥新主

劝谏隐帝刘承祐的人物,除了郭威之外,是大臣张昭远。

此人比赵匡胤大三十多岁,经历了整个五代时期。他是一个早慧的天才,通晓儒学,读过当时流行的九部儒学经典,能明了圣贤大义。他还是一个藏书家,家藏图书数万卷,据说他甚至藏有武则天的亲笔诏书九十多篇。

他年轻时遇到了一个儒将张宪。张宪在后唐时得到当时的晋王李存勖信任,李存勖灭后梁建后唐,张宪做过工部侍郎、刑部侍郎,最后被任命镇守河东,在太原做了节度使,也是一方藩镇。史称张宪年少之时就喜爱儒学,精通《左传》。他家有藏书五千多卷,公事之余,常常一部部书为之校勘。这样认真的读书人,五代罕见,作为一员武官,更是难得。

张昭远决计结识这位儒将,于是带上自己写的一篇论文,史称《三代兴亡论》,去见张宪。张宪一见就有了相见恨晚的感觉,当下就给他官做,后来成为河东藩所的推官,也即河东战区的司法主任。

后唐天成元年(926)三月,赵匡胤出生的前一年,有一个叫赵在礼的藩帅,在魏州(今河北大名)发动兵变。张宪的亲属很多在魏州,但得到了赵在礼的“善待”,原来,赵在礼以此为手段,写信劝降张宪。张宪将魏州来使处死,根本都不打开来信,原封不动地派人送到京师洛阳,以此表明忠君大义。但不久庄宗李存勖被叛兵乱箭射杀,李嗣源入京称帝,是为后唐明宗。

张宪此时面临了人生的重大选择:是继续忠于故主李存勖,还是效忠新主李嗣源?恰好李存勖的弟弟永王李存霸,在政变中被李嗣源击败逃往太原。显然,李存霸知道皇兄李存勖最信任的人物就是张宪,所以在万难之际来依附河东。但唐末以来“权反在下”,将士们大多贪图富贵,张宪的左右带着一股乱世流行的势利眼,也不愿意与李嗣源对峙,就鼓动将士将李存霸拘押起来,之所以没有杀掉李存霸,也是在观察形势——如果李嗣源坐稳江山,就杀掉李存霸;如果坐不稳,再做处理。

在利益的角逐中,张宪这位藩帅,与此前此后的藩帅一样,已经受制于“权反在下”的将士。

张昭远看到了形势的险恶,出于对张宪的关爱,他劝谏张宪赶紧奉表拥戴李嗣源,否则将要引来杀身之祸——不知道左右部下们会做出什么来!张宪也看到了这一危局,但圣贤价值观就在此际开始起作用,他对张昭远说:“我,是一个读书人。从籍籍无名的布衣,到今天做到一方大员,都是先帝(李存勖)的恩情!我岂可因此苟且偷生而不感到惭愧呢!让我背叛先帝,我做不到啊!”

张昭远立即明白了这位节度使的忠诚价值。他知道唐末以来,这类忠诚已经越来越稀缺;更知道张宪如果不能拥戴新主可能的后果,于是边哭边说:“此古人之志也,公能行之,死且不朽矣!”您这是在效法古人的志向啊!你能这样实行,可谓死而不朽啦!

史书留下了两人这一段对话,整个五代时期,这是“忠义”价值最重要的一次叙事。《宋史·张昭远传》评论说:“时论重昭能成宪之节。”当时的清议(社会舆论)很看重张昭远这番话,认为能够成就张宪的气节。

欧阳修做《新五代史》,区别于《旧五代史》的重要义理就是“春秋笔法”,也即对历来君臣士庶做道义评判。五代之际,忠义难得,所以欧阳修专门做了两篇传记记录忠义之人,一为《死节传》,一为《死事传》,所谓“死节”,也即自觉地死于忠义;所谓“死事”,也即不自觉地死于忠义。前者记录三人,后者记录十五人,但是无论“死节”还是“死事”,都没有列入张宪。我认为这是《新五代史》的一个疏漏,张宪就是欧阳修表彰的那种“全节之士”,因此完全有资格进入《死节传》。

后汉隐帝时代

后来事情的发展,果然不出张宪和张昭远二人所料:乱兵杀死李存霸,张宪也同时遇害,河东宣布效忠李嗣源,到新主之前求富贵去了。

《宋史》认为张宪同时遇害,《资治通鉴》认为张宪“闻变,出奔忻州”,听说有兵变,逃跑到忻州(今属山西)去了。

张昭远没有“死节”也没有“死事”。但他应该能够从张宪的“死节”中看到乱世的渊源和祸患的逻辑。所以他在后来的日子里,只要有可能,就劝谏君主行正道不要走邪路。

李嗣源时,他做了史馆修撰,专门修《唐史》和《实录》,他得到一次机会,给李嗣源上书说:“臣窃见先朝时,皇弟、皇子皆喜俳优,入则饰姬妾,出则夸仆马;习尚如此,何道能贤!诸皇子宜精择师傅,令皇子屈身师事之,讲礼义之经,论安危之理。古者人君即位则建太子,所以明嫡庶之分,塞祸乱之源。……”

臣看到先朝(李存勖)时,皇弟、皇子都喜欢伶人戏子,进门就给姬妾捯饬打扮,出门就夸耀自己的仆人骏马。有如此习尚,怎么可能有希望成为圣贤?现在,应该为陛下的诸位皇子精心选择好的老师,令皇子们躬身拜他们为师,要恭恭敬敬地侍奉老师,培养一点敬畏之心,请老师们为他们讲习礼义和圣贤经典,论述国家安危之道。

古代人君一旦即位,就册立太子,这是为了明确嫡庶的区别,以此塞住祸乱的根源。张昭远这一番话可谓“一言兴邦”之至理。帝制时代,权力交接自有合法程序,预先立储,正是让他人免去觊觎皇位的野心。

宫廷不乱,天下不乱,士庶平安。五代乱世,张昭远有此见识,已经迥异于一般朝臣。史称“帝赏叹其言而不能用”。后唐明宗很赞赏他的说法,但不能接纳他的意见实施。而李嗣源死后的乱局,也恰恰因为没有做好权力交接所致。

到了后汉隐帝时,张昭远正做着掌管宗庙礼仪的太常卿。虽然这位隐帝望之不似人君,出于对社稷安危的关注,张昭远还是上书,要隐帝亲近儒家读书人,学习儒学经典和圣贤教训,不要亲近佞臣小人。

但刘承祐对此类建议毫无兴趣。

历史经验:帝国管理中,国家元首对儒学没有兴趣,基本上也就没有了是非观、价值观,剩下的就是权谋意识、丛林意识,或无以名之的那种疯狂的放纵、享受意识。

后汉的问题还不止于此。帝王不学无术是一方面,执政们也流于五代陋习,动辄蔑视帝王。如此一来,君臣关系紧张,就是逻辑中演绎的风景。

儒学屡屡倡导“君君臣臣”,其大义就在于:君要像个君,臣要像个臣。如何像个君?如何像个臣?历代帝王自太子时代就有师傅教授,做了皇帝也有御前讲习。这些帝王之师都在按照儒学理念中的“礼制”设计教育太子或帝王应该做什么、不应该做什么。大多与“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四维八德”等等相关。这是一些多年累积之国家治理经验和社会价值观,综合来看,这些东西可以概言为“公道”与“仁德”两大互相关联的板块。

在这些价值观指导下,君臣言行各有礼数。如《论语》所言:“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因此,礼,不仅是上行仪式,更是下行仪式。如果君不像个君,臣不像个臣,那就是邦国政治的失序。而政治的失序则造成帝国机器运转的“非正常化”——帝国一旦进入“非正常”,那就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后汉隐帝时代,就在“非正常化”运作中,发生了悲剧。

这个悲剧,是由后汉隐帝和执政们共同酿就的。

苏逢吉的第一劣行

欲知后汉之悲剧,先要知道一个叫苏逢吉的人物。

刘知远时,苏逢吉跟着父亲做官,常代替父亲起草一些奏章文书什么的,刘知远召见他,觉得此人“精神爽秀”,于是做了官。

但种种迹象表明,苏逢吉不是一个好官。他在性情刚严的刘知远面前表现甚为乖巧伶俐,以至于有些奏章,大臣们不敢奏对,苏逢吉就选了一些,揣摩着刘知远心情不错的时候,适时递上,往往也就获得了批准。刘知远也在不知不觉中,被他玩弄,这样就在众官之中形成了“苏逢吉上头有人”的感觉,于是人人都来巴结苏逢吉。

当时后汉制度草创,很多“典章”直接出自苏逢吉之手,但此人不学无术,只是随着事件的发生临时提出意见,所以史称“汉世尤无法度”。

在五代中,后汉尤其没有制度建设。他更不施德政,综观其一生,几乎没有什么可以值得称道的地方。但是令人鄙夷的故实却一桩桩一件件。

苏逢吉的第一劣行是索贿。

他的索贿,礼、义、廉、耻全不顾。

后汉初建,地方大员纷纷前来京师汴梁朝见新主刘知远。内中有一个来自凤翔的官员李永吉,苏逢吉认为此人是原来后唐的皇室,一定有皇族“奇货”,就派人暗示他,索要后唐皇上用过的玉带,说只要给我玉带,可以推荐他做一个州官。但李永吉告知他:没有这个玉带。于是苏逢吉让人到市场去购买一条玉带,价值数千贯,让李永吉代偿这笔钱。

又有一位客省使(负责外交、礼仪事宜的官员)名王筠,在后汉之前的后晋时,就到南方的楚国(当时占有湖南全境和广西部分,属于“十国”之一)公干,现在后汉建立,就回来向刘知远汇报南行结果。苏逢吉认为他肯定得到了楚国的重贿,于是派人去找他直接要东西。王筠有了“怏怏”之色,但没有办法,将带来的东西分了一半给他。

但李永吉、王筠,都没有得到州郡的官职。这事等于用了人家的钱财连事都不办。

索贿到这等境界,史上罕见。对待下级官吏不尊重,无礼;受人贿赂不去报答,无义;做官不清不白,无廉;公开指使下人讹诈,无耻。即使在五代乱世中去考察,如此邪痞的赃吏也是罕见的。

苏逢吉的第二劣行

苏逢吉的第二劣行是嗜杀。

刘知远生日的时候,嘱咐苏逢吉去“疏理”一下监狱,说是给自己“祈福”,还起了个名字叫“静狱”。没想到苏逢吉做得太利落了——他到了狱中,调阅囚犯的案卷,基本不看,不管轻罪、重罪、有罪、没罪,是不是冤案,一概不问,统统杀掉。还给刘知远报上个“疏理”结果:“狱静矣”,监狱清静啦!

当时后晋的名相李崧被契丹掳走,刘知远就将李崧的旧宅赐给了苏逢吉。但李崧在西京洛阳还有房子,苏逢吉也不通报,干脆一并改为自己的户头。

不料到了隐帝时,李崧竟然从契丹千辛万苦地跑回了中原,进京一看,两处房子都没啦!于是他将两处房产的地契找出来,“献”给苏逢吉。李崧此举大约也有不满的意思,但我宁愿猜测他是干脆讨好权臣苏逢吉,连地契都给他,让他更踏实地领有这两处大院子。

糟糕的是李崧的子弟们不服气,常常有些怨言。

苏逢吉听到这些怨言后,动了杀机。

他诱使人给李崧和李崧的兄弟诸人栽赃,要李崧的仆人诬告主人,然后将李崧等抓捕到狱中。史上没有说使用酷刑,但留下了李崧的“自诬”状:“与家僮二十人,谋因高祖山陵为乱。”这意思是说:我李崧跟家里二十口人,预谋在高祖(刘知远)下葬陵寝时作乱。

一个从契丹跑回来的前国文官,无兵权、无财权、无政权,会带着二十几个人造反作乱?显然这是拷掠后的诬服状,苏逢吉一定是动了大刑,否则,李崧怎会给自己一个必死的罪名!

但事情还远不止于此。苏逢吉得到这封“自诬”状,还不满意,亲手将“二十人”的“二”字加了一个横竖折笔画,改为“五”,变成了“五十人”。这样一来,就将李崧全家几乎灭了族。

此人甚至没有亲情。他有个“庶兄”,应该是同父异母的哥哥,从外地来投奔他,但是没有先来见他,而是先去看了他的几个儿子。苏逢吉就认为这位哥哥对他不够尊敬,竟然找了个借口诬告他,一顿乱棍打死。

苏逢吉的嗜杀,在“捕盗”名义下做得最为血腥。

隐帝时,天下多“盗贼”,苏逢吉为此专门草写了一份由皇帝签发的诏书,主要内容就是:只要是盗贼,他的家,以及互保的邻居,一律“族诛”,灭全族。这一份过于血腥的规定,让嗜血的后汉朝官也看不下去,于是,有人对他说:“杀盗贼,灭全家,已经够过分的,怎么连互保的邻居也灭族呢!”苏逢吉想想还是要杀互保的邻居,只不过将“族诛”这个规定去掉而已。

在这个血淋淋的国家政策引导下,地方官干脆放开渴血的欲望,开始了以治安为名义的大肆杀戮。

有个郓州捕贼使张令柔,尽杀了平阴县十七个村子的村民数百人。

有个卫州的刺史叶仁鲁,闻听所辖之境有盗贼,自己率兵剿寇。当时有村民十几人也不愿意忍受盗贼劫掠,就跟着一起追逐盗贼。走入山中之后,盗贼走散,叶仁鲁从后追来,没有发现盗贼,见这十几个村民,就认定他们就是盗贼,一个个抓起来,将脚后大筋砍断,扔到山脚下不管。这些人无法走路,宛转号呼,好几天后死掉。知道此事的人无不认为这是一起冤案。

但苏逢吉却认为这是能人。

史称因此天下假托为捕盗之名杀人“滋滥”,越来越多。冤杀了不知多少人。

就是这样一个人却得到了后汉高祖刘知远、后汉隐帝刘承祐两代人的信任。

代价沉痛的“使酒”

但在后汉隐帝时,郭威、杨邠、王章、史弘肇崛起,分割了苏逢吉的部分权力。这让苏逢吉很不爽。尤其是史弘肇,几乎处处跟他顶牛。他于是紧紧依靠隐帝刘承祐,结好李太后的兄弟李业、宦官郭允明等几个权臣,中立杨邠与王章,开始了一番宫廷密谋。

苏逢吉机关算尽,但他有个致命弱点,好耍酒疯,史书的说法是“使酒”。他这一生,有两次代价沉痛的“使酒”,最终让他失势。

第一次“使酒”,他得罪了郭威。

他过去跟着刘知远时,曾经征讨邺镇(今属河北邯郸),当时郭威也是重要将领。苏逢吉仗恃着与刘知远的亲密关系,多次在军中“使酒”侮辱郭威,郭威虽然暂时忍了,也不与他计较,但已经心生芥蒂。

隐帝时,郭威奉命镇守邺镇。因为幽云十六州已经不属于中原,故郭威镇守的邺镇冀南之地已经等于后汉的北部边境。郭威行前为枢密使,苏逢吉有意削减郭威的权力,认为前敌总司令,带着“枢密使”的头衔不合适,主张免去这一职务。

他让有个大臣叫李涛的,来干这个活儿。

李涛本来是个智者,但他也有忠义之心,凭直觉认为前线总司令带着国防部长的头衔,权力过重。按照前代多次军事哗变的经验考察,也确实不应该这样安排。就接受了苏逢吉这个意见。但没有想到御前会议讨论此事时,李太后大怒,认为李涛是“离间大臣”,罢了李涛的官。史弘肇也站在太后和郭威一边,不同意罢免郭威的枢密使之职,再一次与苏逢吉对着干。

在太后和史弘肇的内援中,郭威始终带着枢密使这个国防部长的职务镇守在邺镇。权重,开始向郭威倾斜。这话表过不提。

第二次“使酒”,他得罪了史弘肇。

“禳祈之术”

史弘肇是刘知远帐下一员战功赫赫的骁将,带兵有辣手,与刘知远很相像,但下手杀人比刘知远还要凶狠,不讲规则。

当初郭威带兵平定李守贞叛乱,长达年余。国家西部用兵,京师恐惧,有流言。史弘肇负责京师治安,史称“务行杀戮,罪无大小皆死”,务必推行国家恐怖政策,血腥杀戮,不管罪过大小,一律处死。

李崧因为奴仆诬告而死,史弘肇将李崧的幼女取来,做了自家的奴婢。

这事养成了一个风气,大家族的权贵们害怕诬告,于是纷纷讨好奴仆,而这帮被豢养的家奴们也以此要挟主人,期望从中获利。

有一个姓何的大户,家中有一玉枕,据说价值十四万贯。他令家奴将其带到淮南去换茶叶。但这位家奴见钱眼开,从中隐匿了若干钱财,何大户给了他一顿鞭子。家奴干脆就告到史弘肇的警察局来,说何大户得到的是昔日燕王赵延寿的玉枕,拿到淮南给了吴人。这样一说,事就有了私通敌国的嫌疑。史弘肇不容分说,马上捕治,将何大户杀掉,当即在帐下就分掉了何氏的家财和妻女。

但史弘肇在杀伐中建立威信,也有“为国分忧”的考虑。

当时隐帝亲近那一批小人,史弘肇和杨邠都有“裁抑”,制裁和贬损,不让小人势力过大。

李太后有故人的儿子要做军官,史弘肇根本不解释,抓来就砍了。

隐帝乾祐三年,公元950年。当时天下大旱,又闹蝗灾,黄河决口,京师大风将树木连根拔起,厚重的城门也无故坏掉,宫中还常见怪物投掷瓦石,摇动门扉。种种异象令隐帝和太后不安。于是有了“禳灾”活动,请尼姑们入宫来做道场。

这期间还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当时请来尼姑进入宫禁诵念佛书做功德,有一个尼姑上厕所,回来后,则悲泣不止,除了哭,人事不知。连续几天,醒来,问她为啥哭泣,竟啥也答不上来。她在厕中看到了什么?史无记录。

隐帝刘承祐在天灾和怪异面前也有恐惧,这是儒学历来讲述“天人感应”的历史惯性力量在起作用。它对制衡帝王的放纵不一定有决定性作用,但至少在心理暗示中有一种减缓放纵、自我警醒的功能。隐帝见“禳灾”作用不大,就来问当时一个姓赵的司天监,管理天文历象的科技部长,究竟怎样才是正确的“禳祈之术”?

赵部长回答他的话集中了科学家、道德家和儒家谏官的意见,他说:“臣之业在天文时日,禳祈非所习也。然王者欲弭灾异,莫如修德。”

臣下的业务方向在天文历象方面,说到消灾祭祀、祈祷福报之类,不是我日常修习的。但我知道的是:治理天下的王者如果要消除灾异,最好的法术也不如修行德政。

这话让隐帝琢磨了半天。一直到司天监走了,他还在琢磨,最后还派出中使去问他“怎么样才算是‘修德’?”

赵司天监回答道:“请陛下读《贞观政要》去效法唐太宗。”

《贞观政要》是唐代史学家吴兢的一部政论、史论。记录了唐太宗在位23年中,与大臣们讨论国家治理的言论和措施。书中讲述圣君王道,用人唯贤,重民爱民,省刑慎罚等仁政主张和思想。赵司天监有此动议,应该是对隐帝的一种警示。但隐帝似乎没有看懂《贞观政要》。后来的事实证明:他距离唐太宗王道事业太远太远了。

这是一个“君不君,臣不臣”的时代。

史弘肇欲斩苏逢吉

李太后的弟弟李业,在刘知远时期就做大内财务总管,隐帝时很得信任。当时正好有个宣徽使职务暂缺,隐帝、太后,都暗示执政,希望这个官职能给李业来做。但史弘肇认为官员迁补,国家有制度,不能让外戚越过这个制度,最后居然没有让李业做成这个官。宦官郭允明等人也很得隐帝喜欢,但是也因为执政的意见,很久没有升官。这一群人物对执政怨气很重。

隐帝喜欢听歌,有一次教坊使(略相当于文化部艺术司)组织的演出不错,隐帝高兴,当场就每人给了赏赐。

教坊使觉着史弘肇厉害,得通报一下,就来向他表示得到赏赐很感谢什么什么的。不料史弘肇大怒,对这几位负责演出的官员说:“我大汉为国征讨的健儿,还没有过人人受赏的记录呢!你们一般戏子有什么功劳,敢当这份赏赐!”

说罢,将所有的赏赐一律没收,交还国库。

苏逢吉知道史弘肇厉害,多少让他几分。但他耍酒疯使性子,还是惹恼了史弘肇。

有一次三司使王章在家中宴请几位大佬,苏逢吉、史弘肇等人都在座。苏逢吉又开始“使酒”。

开头还算不错,各位贵客有说有笑。后来开始行酒令,史弘肇不太在行,弄不清这类酒令,总是出错、受罚。这时有位客省使名叫阎晋卿,就主动坐在史弘肇身边做参谋,告诉他怎么怎么出令。史弘肇学得快,很快就转败为胜。

苏逢吉见史弘肇面有得意之色,就讽刺说:“旁边坐着个姓阎的,当然就罚不着啦!”

这一句话刺得史弘肇不免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马上用当时流行的最下流的话语大骂苏逢吉。

原来,史弘肇的太太就姓阎,但这位姓阎的太太恰又是过去酒店里的艺伎。史弘肇认为苏逢吉这是有意嘲讽太太的出身低贱。现在已经无法知道苏逢吉是不是有意刺激史弘肇,但史弘肇的感觉就是被讥讽、被侮辱。

苏逢吉似乎知道闯祸,挨骂时不还嘴。

史弘肇站起来想给这个二货饱以老拳,但二货看事不妙,干脆溜走。史弘肇不依不饶,找到一把剑准备追上去杀了这个家伙。杨邠知道史弘肇脾气,感到都是国务大臣,这个大将杀那个宰相,在天子面前真是无法交代,一时急出泪来赶紧劝解。史弘肇说,算啦,俺也不跟那小子计较了,回家!但杨邠担心他行刺,跟他一起骑着马,送史弘肇回到府邸才罢。

隐帝知道后,曾让人调和将相关系,但不成功。

隐帝谋划诛杀杨邠

两次“使酒”之后,苏逢吉为了自保,更开始在内侍那边挑拨离间,说史弘肇和执政们的坏话。在他影响下,李业、郭允明等人对执政们也有了不满,更添油加醋在隐帝前编派史弘肇等人,于是隐帝对史弘肇有了“跋扈将军”的印象。

但杨邠也有“跋扈宰相”的风格。

杨邠做事不识大体,对邦国文明建设毫无感觉,万事凭感觉做去,常把事做歪。但他执政期间革除了苏逢吉的一些弊政,多少有些缓解帝国的矛盾和紧张。他虽然劝慰史弘肇,但骨子里却像史弘肇一样,对隐帝也没有敬重之心。

有一次,杨邠与王章一块在御前讨论要施行的国家政策。

隐帝听后,嘱咐一句:“事行之后,勿使有言也。”

你们推行的这些政策,要稳妥施行,争取施行之后,不要叫人说不是。

杨邠不假思索,紧跟上一句:“陛下但噤声,有臣在。”

陛下您只管闭口别出声,有我在。

这话说得确实“无礼”。李业等人于是又据此挑拨君臣关系。

隐帝想想,也是。当初他想立宠爱的耿夫人做皇后,杨邠认为速度太快,不同意。结果耿夫人没有得到皇后的名分就去世了,隐帝想用皇后之礼葬她,杨邠又认为不可。这种不断被大臣制约的事一桩桩一件件,苏逢吉又在一旁不断言语相激。隐帝开始不安。

李业等人认为:“杨邠、王章、史弘肇等人专横跋扈,肆无忌惮,最终会犯上作乱!”

隐帝听信这话后,甚至在夜间听到手工作坊的打铁声响,都开始怀疑有人在抓紧时间赶制兵器。以至于有一次到天亮都没入睡。

隐帝动了杀机。

于是和李业、郭允明等人开始谋划诛杀杨邠等人。

几个人商议已定,入内禀告李太后。

太后说:“这么大事怎可轻举妄动!应再同其他宰相商议商议。”

李业在旁说道:“姐姐啊,先帝曾经说过,朝廷大事不能跟书生谋划,书生胆小,会误事害人的!”

李太后还是重复刚才说过的话。

隐帝于是生气道:“国家大事,不是闺门女人能知晓的!”干脆拂袖而出,真是连老娘的话也不听了。郭威当初的担心成为事实。

李业等人觉得力量不够雄厚,就将密谋告诉了客省使阎晋卿。阎晋卿认为史弘肇有实力,恐怕事不成反而自己受害,忖量再三后,决定去史弘肇府中告密。

但事情就是这样鬼使神差:因为当初一场酒令,让史弘肇对当事人都有了隔阂,连带对帮他行酒令的阎晋卿也有了厌烦。当阎晋卿要求见时,他干脆找个借口,推辞不见。这样,史弘肇就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一次机会。

于是,后汉有了宫廷惊变。

杀大臣宫廷惊变

早朝时间到了。史弘肇等人毫无防备。从大殿里屏风后面转出精壮甲士数十人,并没有费力气,就将史弘肇、杨邠、王章捕杀于大殿之下。然后召集其他宰相和朝臣,到崇元殿按朝班排列,隐帝宣旨说:“杨邠等人谋划造反,已伏罪处决。现在与诸位共同庆贺!”

又召集各军将校到万岁殿,在大庭之中,隐帝亲自向将领们宣布此事说:“杨邠等人一直把朕当作孩子来看待!朕今日才得以做你们的君主。你们,从此可以免除权臣们专横之忧啦!”

随后,隐帝派出了亲信,逮捕了杨邠、王章、史弘肇的家属,全部杀死。

为了防备兵变,隐帝又紧急征调侯益、慕容彦超等几位重要的心腹藩镇入朝,拱卫京师。并准备任命苏逢吉权知枢密院事。

这一场惊天动地的宫廷政变,消息传出,史称“中外人情忧骇”,朝廷内外人都有了担忧和恐惧。

事情太大,那些藩帅会怎么想?怎么做?

史称杨邠等被杀那一天,天象有变:无云而昏,雾雨如泣。

苏逢吉虽然憎恶史弘肇,但他确实没有直接参与李业等人的预谋,听到这个事变后,也很惊愕。他私下里对人说:“这事也干得太草率啦!事发之前,如果陛下问我一句话,绝不会到这个田地!”

这是不是苏逢吉的真心话,现在已经很难测知。但事情按照逻辑推演,他是导致这一场惊变的始作俑者。因为正是他,挑唆了李业等人。

一场杀大臣的政变结束后,隐帝还想到了两个人:近在澶州(今河南濮阳)的王殷和远在邺镇(今河北邯郸)的郭威。

王殷是史弘肇死党,时任侍卫步军都指挥使,遥领夔州(今属四川奉节)节度使,为了防备契丹,正带兵屯驻澶州。郭威是史弘肇的好友,与苏逢吉有旧怨。现在史弘肇被杀,苏逢吉升官,郭威必须被杀。

隐帝服丧三年后,已经二十一岁,他不愿意忍受文武大臣的傲慢,能直觉到王殷和郭威的分量,杀大臣之后,他即刻派权知开封尹(也即开封代理市长)的刘铢将郭威留在京城的家眷全部杀死。刘铢原居平卢节度使,被罢免不久,现在被任命代理汴梁市长,对皇上、对大臣、对所有人都心怀一股怨气。他在杀戮中用了种种酷毒手法,郭威全家婴儿妇孺无一幸免。

然后,隐帝再派出密使去杀王殷和郭威。

五代,后汉,历史开始出现别样风景。

王殷泄隐帝密诏

隐帝刘承祐派出的刺杀组长是供奉官孟业。按照行动路线,孟业先到澶州,将密诏给澶州节度使李洪义,解决王殷后,再赴邺镇,将密诏给邺镇行营马军都指挥使郭崇威,解决郭威,以及郭威的同伙,时任宣徽使的王峻。

澶州节度使李洪义是李太后的弟弟,正与王殷合兵一处拱卫京师北大门。李洪义生性畏懦,接到孟业带来的密诏后,他有了恐惧。他知道王殷乃是一员悍将,当初跟着先帝刘知远讨伐杜重威时,曾率众力战,头上中了一支箭,后来郎中从他嘴里取出了折断的箭头。现在的宫中惊变,几天的工夫,他已经有所知晓,更担心王殷也知晓。万一王殷早做了防备,那样杀他不成,反丢了自家性命。思前想后,反而站到了王殷这一边,秘密地告诉了他隐帝的密诏内容。

王殷做出了两个决定:囚禁孟业;通知郭威。

囚禁孟业,是为了做好保密,救出自己;通知郭威,是为了联络同党,壮大声势;这些都做好,可以缓图后举——以后怎么办?斯事体大,王殷似还没有定见,他需要郭威来主导整个事件。

王殷的这两个决定,套用一句坊间俗话说就是:他改变了历史。

几天后,几百里外的郭威见到了王殷的特使。看过密诏后,也是一惊。

郭威略作沉吟,即召枢密院的秘书魏仁浦来商议。

说来魏仁浦也是“赵匡胤时代”的重要人物。他后来归附于赵匡胤,对大宋帝国的建构有贡献。

后晋时他一直在枢密院做着一般的秘书工作,出帝石重贵被契丹掳走时,他也在北行队伍中,但他依靠超人的胆识从草原逃回了中原,到了河南巩县时,投靠了刘知远。

郭威爱惜人才,曾向他问询契丹兵马粮草和草原故实,史称魏仁浦“强记精敏”,博闻强记,精明敏捷,对答如流。天才对天才,往往有感觉,郭威一见大喜,将他收入自家帐下,倚为心腹。

现在,郭威面临一生中最重要的时刻。

怎么办?

魏仁浦给出了决定性的意见。他说:“公是国家大臣,功名素来为天下所知;加上多年掌握强兵,据守重镇,一旦被群小构陷,灾祸将出于不测——但这又不是言词能解决的。事已如此,不可坐而待毙。”

一番话,让郭威有了方向。

他召集诸将,告诉诸位朝中出事,杨邠、王章、史弘肇等国务大臣,如何如何冤死。

然后说道:“我与杨邠等人,披荆斩棘,多年跟随先帝,百战中夺取天下;先帝临终还接受了托孤重任。这些年来一直尽心竭力保卫国家,如今杨邠诸公已死,我还有何心思独活!诏书就在这里,各位可以执行诏书密令,取我头颅去禀报天子吧!这样也许诸位还不至于受到牵连。”

显然,这一番话不是真话。帐下诸将也都明白,得到密诏指令要杀郭威的郭崇威听到消息后,更是大吃一惊,竟然吓出泪水来。

他哭着说:“天子年少,此事必定是天子身边小人所干!要是叫这帮小人得志,国家岂不乱套了!我郭崇威愿意跟随侍中进京入朝,亲自去申诉,扫除那帮无能鼠辈,肃清朝廷污浊!切不可被一个使者糊糊涂涂所杀,蒙受千古恶名!”

郭崇威不是郭威,他后来因为郭威称帝,改名郭崇。

赵翼《廿二史札记》认为,五代时人名使用最多的字是“彦”字,彦章、彦超、彦卿、彦进等等,很多。我还发现,五代时人名用“威”字也不少,绍威、德威、崇威、重威等等,也很多,读五代史,要注意区分。闲话表过不提。

且说郭崇威这一番哭诉,有相当高的战略含金量,既向郭威表明了自己绝不做隐帝刺客的意图,瞬间将姿态厘清;同时又向天下表明,他也同时不是叛逆谋反,而是痛惜朝廷出了奸佞;并因此给郭威指出了一条进军汴梁的理由,让郭威后来的行动师出有名。郭威的行动基本遵循了这个逻辑,直到时机成熟,奄有天下。

已经跟随了郭威的翰林天文赵修己接着郭威的话头说:“公白白送死有什么好处!不如就此顺天心、应民意,率兵南行!这是老天在启发我们啦!”

于是郭威留下养子柴荣镇守邺镇,命郭崇威为清君侧之前锋先行,自率本部大军后继而来。

关于郭威起事,还有另外一个版本。

说郭威得到要来刺杀自己的密诏后,也是率先召见了魏仁浦。魏仁浦为他贡献了一个“权谋”意见:在诏书上动手脚,栽赃称隐帝下密诏,要郭威诛杀诸位将领。于是郭威将这个“诏书”给诸将传览。诸将激怒,共推郭威起兵南下,于是郭威“顺天应人”,开始向京师挺进。

很多史书接受这一种意见。诸说各有道理,选择中,我则愿意将郭威和魏仁浦想得光明一点,不作“权谋”论。

郭威进军汴梁

郭威大军到达澶州,澶州节度使李洪义开城迎纳,王殷在迎拜时不禁痛哭,随后,率领所部跟随郭威渡过黄河南下汴梁。

这时隐帝已经派遣了宫中的杂役充为细作,暗中监视郭威,结果被郭威抓获。郭威草拟了上奏的文表,放在这个细作的衣领里,让他回去交给隐帝。

上表说:“臣昨日得到诏书,本来已经伸脖儿等死,但郭崇威等人不忍心杀我,说是陛下身边贪图权势的野心家们干的活儿。是他们向陛下进谗言构陷我。于是将士们逼着我向南行进,到宫阙请罪。我求死不得,又没办法没力量控制他们,现在,我已经到达澶州,马上到滑州,数日之内必到宫廷。陛下要是认我有罪,我是不敢逃避惩处的;如果认为确有进谗言的小人,希望能抓住他们交军前处罚,大快人心。能这样,我又岂敢不安抚晓喻各部,撤归邺镇?”

说话间,郭威大军已经西南行百余里到达滑州。此地距离汴梁只有不足二百里了。

滑州的节度使宋延渥开城出迎。

宋延渥大约是五代到大宋期间,被人们认为,除了皇室之外,地位最为尊贵的人物了。他是后唐庄宗李存勖的外孙,生母乃是后唐的义宁公主,太太是晋高祖石敬瑭的女儿永宁公主,他的长女后来又成为宋太祖赵匡胤的皇后,史称宋皇后。一家三朝国戚,史称“近代贵盛,鲜有其比”。宋延渥反水,倒向郭威一边,对诸藩影响很大。

且说郭威,此时得到消息:隐帝已经派遣大将侯益前来迎战,慕容彦超则在京师守卫。这就意味着,郭威要得京师,先要解决这两位名将。

侯益战功卓著

侯益最初跟着晋王李克用,后来跟着李存勖讨伐后梁知名于世。史称此人武技超群,攻城略地时,总是能冒着箭雨、礌石奋勇登城,以至于每次负伤,李存勖都要感动得亲自给他敷药。有一次与后梁作战,敌阵有两员年轻的小将骁勇异常,李存勖这边无人敢于挑战,侯益则挺身上马,一战,居然生擒了这两个猛人,一战成名。李存勖灭后梁建立后唐,侯益升为马军都指挥使。

后来李嗣源被石敬瑭拥立为帝,侯益不想背叛,就只身跑回到李存勖身边。李存勖正在孤家寡人境遇中悲叹,看到侯益归来,哭泣着抚摸了他的后背。

但他在李存勖死于乱兵、李嗣源称帝之后,自己捆绑了自己来请罪。李嗣源确实是个很大度的人物,他也为侯益忠于李存勖的举动所感动,对他说:“尔尽忠节,又何罪也!”你尽忠尽节,哪里有什么罪!反而将他任命为禁军左厢都指挥使,左路军总司令。

侯益在以后的日子里多次率军平定叛乱,为后唐立下战功。

石敬瑭建立后晋,他被封为奉国都指挥使,步兵总司令,领光州(今属河南信阳)防御使,光州地区临时军政长官。曾跟着杜重威成功地击败范延光叛乱,在汜水,将范延光的同伙张从宾麾下万余人全部歼灭或俘获后杀死,史称死尸壅塞,汜水几乎为之断流,连张从宾也落水而死。

这一仗对根基不牢的后晋太重要了。它鼓舞了石敬瑭和整个朝廷,让人们感到后晋也是有实力的,还很凶悍。所以石敬瑭重重地赏赐了他,封他为河阳节度使,从此,侯益也成为一方藩帅。战后第二年,石敬瑭继续封赏,给他更大的节度权力,去镇守更为重要的州郡凤翔。此地在后蜀与后晋之间,地位相当于契丹与中原之间的河东或河朔三镇,并任命他为西面都部署,西面军总司令,直接与后蜀对抗。不止于此,石敬瑭还让他领有相印,加为同平章事,成为出将入相的名流。石敬瑭旌表了他的出生地,乡改名为“将相乡”,村改名为“勋贤里”。侯益一生的事业达到顶峰。根据有限资料记载可知,侯益在石敬瑭时期,确有一点做好事的担当。就这一年,徐州发生大火,损失惨重,侯益拿出自己的私财来赈济灾民,为戾气深重的后晋赢得了一点祥和之气。

刘知远时,侯益在凤翔靠近后蜀,开始观望。后蜀孟昶也派人给他优厚条件招降他。刘知远知道侯益地位重要,有疑虑,派大将王景崇去凤翔“便宜行事”,根据具体情况去处理侯益。但不久刘知远病逝,隐帝刘承祐即位。侯益此时感觉特别敏锐,他知道遭遇了猜忌,凶险就在身边。而王景崇也担心隐帝不知道有先帝“便宜行事”的密旨,擅杀侯益,恐怕遭遇朝廷怀疑,犹豫间,给侯益留出了几天长考。侯益派出自己亲信去游说王景崇:“公已官至高位,应该知足。何必怀着祸害他人之心,做过分之事呢?公抬抬手,这事就过去了。何况侯益盘踞凤翔多年,亲戚故旧已成根基。万一起事端,恐怕公的祸事也就不远了。”王景崇闻言大怒,赶跑了侯益派来的亲信。侯益得到消息,做出了自我拯救的最后决定:放下全家在凤翔不顾,率几十个骑兵逃往京师汴梁。

当时杨邠等人正在执政,侯益用重金贿赂他和朝中其他官员,得到了开封尹兼中书令的高官,跻身于后汉京城市长和国务大臣之列。

隐帝派出侍臣问他为何与后蜀勾结,侯益大言不惭回说道:“臣欲诱其出关然后掩杀之耳!”臣想引诱后蜀将士出关,然后将其一举歼灭,为我大汉剪除隐患。这话说得连隐帝刘承祐都不信,史称“帝哂之”,后汉隐帝哂笑了一通。

但侯益开始在隐帝前说王景崇坏话。王景崇也后悔没有早动手杀了这个凤翔节度使。他也能感觉到侯益一旦回朝,必会编派他的坏话,如此,再效忠于后汉,结果如何,实在难测,于是联络河中李守贞、长安赵思绾,加上他权且所在的凤翔,三镇同时造反,这才有了后来郭威的平定三藩。

有一个类似于“赵氏孤儿”的故实,顺便说说。

侯益逃跑后,家眷全留在了凤翔。王景崇动了杀机,除了侯益的一个儿子,正做着天平行军司马的侯仁矩之外,家属七十余人全部被杀。

这个侯仁矩也有个儿子名叫侯延广,当时还在吃奶,留在凤翔,由乳母刘氏监护。王景崇来抄斩时,刘氏换上自己的孩子,抱着小小侯延广,一路上乞讨为生,辗转到了汴梁,将孩子归还给了侯家。

这个故实有实实在在的悲剧性质,而侯延广也在以后的日子里成为赫赫有名的将门之子,在抗击契丹、跟着赵匡胤征讨北汉、在西北镇服戎羌等历次战役中,都有不俗的表现。这个悲剧故实应该有料,很值得展开来研究其中的历史哲学和文化意义。这里表过不提。

京师汴梁在劫难逃

现在,侯益在隐帝朝中做官,郭威浩浩荡荡从邺镇而来,隐帝打算御驾亲征,侯益献计道:“王者无敌于天下,所以兵不宜轻出(看不懂这里有啥逻辑)。况且邺镇所来的士卒家属都在京城,咱们不如闭关坚守,他们远道而来,正好挫败他的兵锋。然后令各家属给郭威营中的子弟写信招人,此事可不战而定。”

但大将慕容彦超不知轻重,不同意侯益的意见,他对隐帝说:“侯益已经衰老啦,出的主意都是为懦夫谋划!”

两人比较,隐帝更信任慕容彦超,故拒绝了侯益的意见,并派遣他与慕容彦超等人一道,出守澶州(今河南濮阳)。但侯益出兵后,前方来报:郭威已经过了澶州,正在向滑州开进。于是侯益等人又退守汴梁附近小城,拱卫京师。

而郭威此时也得到了侯益、慕容彦超前来迎战的消息,还没有得到他们退回,据守京师的消息。

于是郭威召见了滑州守卫宋延渥,要取滑州仓库财货颁发给将士,宋延渥当即同意,积极配合。

郭威取出财货颁赐将士后,又对将士们说:“我听说侯令公已经督率朝廷大军从南而来。我们遇到他们,交战,就违背了我进京入朝的本意,不战,就要被他们所杀害。现在,还来得及,我想成全你们的功名,各位不如执行天子的诏书,拿了我这条命去,我死了没有遗恨!”

众将士道:“朝廷辜负了侍中,侍中没有辜负朝廷!现在我大军万众一心,奋勇争先,士气正旺,就像各报私仇一样,侯益那一伙儿人能有什么作为!”

王峻正在以宣徽使的身份做着郭威的监军,他的家属与郭威的家属一样,也被隐帝所杀。这一次密诏中,王峻也是被刺杀的人物。所以,王峻反后汉决心格外坚定。他听到郭威这一番话,知道郭威还有点担心将士们不够使劲,于是干脆对将士们宣布说:“我已经得郭公决定:攻克京城,准许你们抢劫十天!”

这些将士们最爱干的就是抢劫!一听有这等好事,史称“众皆踊跃”。

于是,京师汴梁的一场劫难已经不可避免。

王师行讨,兼行抢劫,也便不是王师而是盗贼。而五代时期,这样的抢劫比比皆是。郭威大军与前朝大军比较,在对财货的贪婪方面,差别不大。这种军匪一家的生态直到赵匡胤的大宋建构,才开始得到根治。

慕容彦超色厉内荏

且说此际,隐帝刘承祐已经得到郭威抓获的细作带来的“上表”。看后,也有了后悔、恐惧的脸色。他对左右说:“这件事办得有点草率!”

隐帝的舅舅李业也知道已经闯祸,但现在必须面对,于是像往日君主临阵磨枪一样,他也要求打开国库,犒赏将士,应对郭威。当时王章等人已经被杀,现在主管财政的宰相是苏禹珪,他认为不可以这么做。李业就当着隐帝的面给苏禹珪下跪磕头道:“请相公在这个节骨眼上为天子考虑考虑,不要吝惜库中的财物啊!”苏禹珪只好同意,于是开国库、赏将士,禁军每人二十贯,其他军队减半。还让他们给郭威军中的子弟写信,要他们不要打仗,回归朝廷。

郭威继续南下,这天已经到了开封以北的第一驿站陈桥驿,进入封丘。史称“人情惧”。

李太后听说后,哭着说:“当初没有听从李涛免去郭威枢密使的职务,真该灭亡啊!”

但慕容彦超在旁听到后,自恃骁勇,对隐帝说:“臣看从北来的这一伙子军人,不过是一队小不丁点的小虫子罢了!臣必定为陛下活捉他们的魁首!”

慕容彦超当时出任泰宁(治所在山东兖州)节度使。宫廷惊变后,隐帝迅即召他进京。据说慕容彦超在镇所刚刚开始吃饭,得到诏书后,放下碗筷当下急马入朝。隐帝见到他后,很是欣慰,将国家军事部署工作全部交给他。但这位慕容将军却是一个机诈有余、勇略不足的二杆子。事实上他也没有认真地打过几场阵仗,敢于小觑郭威,纯属幻觉想象。他把战争看得太简单了。

但他从宫中退回朝堂碰到几位执政,就询问郭威此番都带了些什么人,执政告诉他,有王殷、王峻、李筠、郭崇威、赵修己、魏仁浦、宋延渥等,慕容彦超一听也有点慌,心想这些也都是人物,可称是一时俊彦啊!不由得说道:“啊,这也是一帮强贼,不可轻视啊!”

隐帝准备亲自出面“劳军”,犒劳将士,鼓舞士气。李太后说:“郭威,不管怎么说,也是我老刘家的旧臣,这一次如果不是跟生死有关,他哪里会到这个地步!我等只要按兵不动,守在城中,飞传诏书告给他,以此观察他的志向,我想定有可以解说的道理。那时,还可以保全君臣大礼。一旦开战,君臣之间撕破脸皮,那就只有玩命啦!所以,你们千万不要轻易出去。”

这番话,隐帝不听。并派侯益驻屯汴梁北郊的赤岗,慕容彦超屯驻东北方的七里店。

“马失前蹄”南军失利

第二天,郭威大军的突出部来到赤岗和七里店北部的刘子陂,这里已经是汴梁的北郊。远远地,双方已经可以互相看到敌阵。

郭威的北军还在按照兵法严整而又从容地南进,看到朝廷的军队后,暂时停止前进。隐帝的南军看到北军时,也暂时没有动。

一直到傍晚,双方都没有动。

隐帝退回到宫中。

慕容彦超对隐帝说大话道:“陛下,若宫中无事,明日可再来到军前,看臣下如何攻破贼军。臣甚至不必同他们交战,只要呼喝几声,驱散他们,就能让他们返归营地!”

第二天,双方再次相遇。郭威训诫部众说:“这次我来诛讨的是这一群小人,不是要与天子对抗。所以,我等不能先动手!千万记住!”

北军军令严肃,无人敢动。

整个战场弥漫着一股肃杀之气,空气紧张,有那种大战之前令人战栗的奇异宁静。但这一场预料之中的大战却在一个偶然事件发生后,变成了一出滑稽剧,草草收场,连一场像样的战斗都没有展开。

这个偶然事件源于慕容彦超坐骑的一次马失前蹄。

人人都料到大战不可避免,但没有人会料到有“马失前蹄”这样一个小小的插曲,而这个插曲结束之后,战争,也基本结束了。

这一段故实因此变得不那么(如俗话所说)波澜壮阔,多少有点让人失望。

话说两军相持一阵后,慕容彦超没有沉住气,带领轻骑兵直接前来犯阵。

见敌阵有人率众来袭,郭威即刻指挥博州刺史李筠率领骑兵抵抗,自己也率众前迎。双方就要展开一场大战时,不料慕容彦超的坐骑在冲刺中忽然摔倒,卷起一堆尘土。两军见状,都发出一声惊叫。郭威这边精甲骑兵惊叫之后,迅即冲上前来,就要拿这位跌落战马,正在尘土中跃动的敌军主帅。慕容彦超尽管穿着厚重的盔甲,还是一个鲤鱼打挺,翻身爬起。他赶紧拽起滚在一边的坐骑,好歹上马。但他定睛看时,北军已经黑压压地冲了上来,他身上盔甲凌乱,跟随他的骑兵们正在踟蹰不定:进攻吧,主帅狼狈;不进攻吧,北军已经上来。慕容彦超判断大势已去,干脆带着冲锋的将士返身回跑。就在这犹犹豫豫的一瞬间,战场形势发生了气场上的巨大变化,朝廷军队迅即颓败为乌合之众,狂呼乱叫中像一群黑色的豆子,四散滚开。

北军掩杀过来,先头部队就追杀了跟随慕容彦超的一百多人。

一仗失利,南军夺气。隐帝这边连朝廷都出现了沮丧的气氛。很多人开始暗暗地结好郭威,一些朝官、军人,都纷纷向郭威表示效忠,连宋延渥这样的皇室贵胄都投降了北军,我们凭啥不投降?

侯益,也在这一次阵仗之后投降了郭威。

四方投诚隐帝溃逃

郭威对宋延渥说:“四方投诚,现在天子正处于危难之中。您是天子的亲近,可带领牙帐卫兵,前去保卫天子;也请附带启奏陛下:希望早日光临臣下军营。”

宋延渥得令前行,隐帝这边正处于混乱中,他没有找到天子营帐,不敢前进,只好退回。

到了天黑,后汉的军队已经大多数投归到北面。隐帝已经成了要兵没有,要将不见的孤家寡人。

慕容彦超见势不妙,知道留在隐帝身边只有死罪受罚,于是带着手下十几亲信骑马逃跑,返回大本营兖州去了。

汴梁已是一座空城,除了刘铢的治安卫队之外,几乎没有像样的力量守卫。

这天晚上,隐帝带着苏逢吉、苏禹珪等从官数十人驻扎在慕容彦超安在七里店的营寨里。到了凌晨,起来一看,营栅中的将士们都已经溃逃不见了。

隐帝应该知道,此生休矣。

这天凌晨,郭威率军攻打慕容彦超的大营,才发现此处已经无人守卫。但他遥远地看见天子的旌旗,就在七里店的一个高坡上,于是下马,脱掉甲胄,准备去面见皇上。但他登上高坡之后,发现天子不见了。

后来知道,隐帝当天早上离开高坡,想回到宫中去。他带领几位文官,策马来到玄化门。玄化门,在汴梁城北,是北城靠东边的第一座城门。当时开封尹刘铢正在门楼上。他问隐帝左右:“你们的兵马都在哪里?”左右还没有来得及回答,刘铢即命令守卫城门的军士向隐帝左右射箭。史料记载如此,但今天已经无法解释刘铢的这个举动。他与郭威已经结下深仇大恨,就是他残酷地杀害了郭威和王峻留在京师的全家,现在他不思保卫京师,却来驱赶天子,他想干吗?他的这个行动实在无从索解。

隐帝见状,知道京城已经非他所有,急忙带着一班官员向着汴梁西北方向跑去。但是到了一个叫赵村的地方后,还没来得及下马,已经隐隐听到有追兵赶至。村子外面鸡飞狗跳,天子干脆下马,走入村民家中避难。

有一个说法,认为是茶酒使、宦官郭允明杀害了隐帝。说是郭允明见皇上已经走入末路,忖度形势,打算借官家的脑袋给郭威做个投名状、觐见礼,据说隐帝手上还拿着一串链子,有小摩尼数珠108枚,都是名贵的合浦珍珠,郭允明持刀将这串珠子劫为己有,然后刺死隐帝,准备投降邀功。但是他没有料到的是,后面确有追兵,但却是皇上的亲兵卫队赶来救驾。

后汉帝国茶酒使郭允明先生为自己的判断失误,尴尬莫名,无法在皇上的亲兵前解释皇上的尸体。于是,他选择了自杀。

而就在这个时候,郭威的大军也到了。

京师破众兵劫掠

跟随隐帝的宰相官员们,包括一生嗜杀的苏逢吉,纷纷自杀。

苏逢吉一生作恶太多。他抢占前朝老臣李崧的家产,又将人全家五十口屠戮一光,到后来,他也没有好的下场。据说,他在闻听郭威起兵的当天,在宫中值班,跟他一块值班的是当时的司天夏官(管理天文历法的官员)王处讷。

他对王处讷说:“我昨晚睡觉,还没有闭眼,忽然看见李崧就在旁边。活人见鬼,肯定不是个吉祥事!”

王处讷乃是“朝隐”的高人,他没有回应苏逢吉。

《礼记·大学》有言:“礼之用,时为大。”这句话呈现的儒学智慧,深奥莫测。它可以做多方解读,在军政方向上,“时为大”尤其意义显豁。但就存在者的个人智慧而言,这也是先哲对有根器的人物的一种点拨。当时机未到时,邪与正,皆有可能蕴而不发,当此之际,如果不能改变什么,或根本不需要改变什么,各人必须承受各人的果报时,智者,不动如山。时机到时,物自呈现,智者将掀髯而笑。故西人曾经有言:希望与等待,实是存在者的两大智慧。王处讷,没有理由改变苏逢吉,他的因果程序,已经不可变更。

苏逢吉后来跟着隐帝到了七里店的营栅,看到慕容彦超大军已经败退,侯益已经投降,隐帝大势已去,知道自己的末路也到了。他没有星点资格在郭威那里拿到赎罪券,反而在隐帝这里纳入的投名状太多了。

他知道这一生已经走到了末路。

于是,夜里跟同帐中的官员“酣饮”,喝酒喝了个够,然后找刀子准备自杀,被左右劝住。跟随隐帝到了赵村后,见隐帝已经被乱兵所杀,抢过一把刀来,也自杀了。郭威寻到他的尸体后,拉回城里,将尸体枭首示众。——据说,处理苏逢吉尸体的地方,正好就是李崧当年蒙冤,一家老小被处斩的地方。

且说郭威赶到赵村,听说皇上被杀,号恸道:“这是老夫之罪啊!”

随后,郭威带大军又来到汴梁玄化门,准备进城。但后汉帝国最后一任开封尹刘铢,居然组织起弓弩手来,阻止郭威进城,箭簇如雨般射向城外。

郭威并不攻城,绕过汴梁城的东北角,改入迎春门,这是东城靠北边的第一个城门。守卫这个城门的将士,没有犹豫,将郭威大军放进城来。

这是发生在公元950年底的一件大事,后汉已经名存实亡。

按照王峻的安排,从这一晚开始,进城的兵士们开始劫掠京师,史称“诸军大掠,通夕烟火四发”。

由王峻提议、郭威同意而发生的这一场劫掠异常惨酷。无数京师士庶死于非命,无数人家财富遭遇抢夺。郭威麾下的王殷、郭崇威二人实在看不下去了,对郭威说:“如果再不停止这种剽掠,到今晚上,恐怕汴梁就只有空城啦!”郭威闻言这才命令诸将,各自号令所部禁止劫掠,不从者斩!即使这样,也直到第二天下午四点左右(史称“哺时”,指下午三点到五点之间),才勉强止住了这一场灾难。

在将士们劫掠城中财富的时候,第二天,郭威率百官到明德门向太后请安,并进奏说:“军政事务繁杂,请早日立继位国君。”

太后发诰令说:“郭允明弑君,大逆无道。国家不可一日无主;河东(今山西太原)节度使刘崇,忠武(今河南许昌)节度使刘信,是高祖的弟弟;武宁(今江苏徐州)节度使刘赟,前开封尹刘勋,是高祖的儿子,百官们商议选举吧。”

郭威等人在万岁宫谒见太后,请求举刘勋为帝。太后说:“刘勋虚弱患病很久了,不能起床。”郭威出宫告知诸人,于是又商议立刘赟为帝,于是上表。太后同意,诰令有关部门,择日,备天子车驾迎刘赟继位。

郭威等人又上表奏请派遣太师冯道等人到武宁军(徐州)去侍奉迎驾。

刘赟是刘崇之子,高祖刘知远很喜爱他。

郭威派出使节,到各镇发布通告。

冯道知道去迎接刘赟来做皇上这件事,很不靠谱,去一趟,也是苦差事。但他知道,这活儿还必须有人来干,哪怕演戏,也要演下去。

“朝隐”高人冯道

冯道受命后,郭威大军逮捕了权知开封府尹刘铢。

此人做事有殊不可解之处。这次战争,就算他对隐帝刘承祐不满,也不该在这个时刻拒绝他进城啊!郭威大军兵临城下,以他有限的兵力和影响力,也不可能有胜算啊!但他还是既反皇帝也反郭威,将自家生命置于一个孤零危险而又尴尬莫名的地步。当初隐帝要他杀郭威在京的亲眷,他完全可以略略高抬一点贵手,不必灭人全家啊。所以这是一个性情很乖张的人物,如果在今天,去做鉴定,估计精神有问题。

史称此人“惨酷好杀戮”。他在山东青州做平卢节度使时,用法严峻,庶民有过,先问年龄,人回答若干,就杖若干——三十岁,就杖三十下;四十岁,就杖四十下。他称这个刑罚叫“随年杖”。而杖时,又两块板子一块打,称之为“合欢杖”。更恶劣的是,他还随意增高赋税,在他的辖区,他规定:每亩地要出三十文以为“公用”。史称“民不堪之”,老百姓受不了他的压榨。

兵士们来抓他时,他的妻子正裸露在家,闻讯来不及穿衣服,用块席子将自己遮住。刘铢对她说:“我要是死了,你要给人做奴婢吗?”妻子说:“看你以往的作为,看来确实要有这个结果了。”

刘铢被捆在马上来政事堂受审。一路上遭遇军士凌辱,多次将他从马上推落,他因为被捆绑,无法保持平衡,摔下时,几乎等于自由落体,所以摔得浑身是伤,等到了政事堂,已经奄奄一息。

郭威报仇雪恨的机会到了。所有人都以为郭威一定也要灭他全家了。

但郭威遇到了王处讷。

王处讷,可能是五代时期“朝隐”的代表人物。另一个人物陈抟,乃是“豹隐”的代表人物。“朝隐”,就是勘破世间乱相,但能在朝中做官,还能恪守传统价值观的隐者;“豹隐”则是遁入深山老林的隐者。

说王处讷年少时,有一老叟到他住的地方,把洛河中的石头拿来当面煮了,让王处讷吃掉。还说:“你这人天性聪明,悟性高,今后会当老师。”据说王处讷曾经做梦有人拿一面大镜子,镜中星宿灿烂,此人剖开他的肚子把镜子装进去。醒来后汗流浃背,一个多月过去了,还仍觉得胸口痛。但从此开始留意星历、占候之学,并深究其间的道理,最后做到通晓星象。

后晋末年战乱,他到太原避难。投在刘知远的藩镇幕府。刘知远即位做了后汉皇帝,就擢升他为司天夏官正,出任一个地方县令,召为国子《尚书》博士,判司天监事。这个博士头衔证明此人对儒学重要经典《尚书》很熟悉,应该懂得尧舜禹汤文武周公这个谱系的“道统”。这是中国军政治理的思想资源。后一个职衔是负责观测天文的官员,国家农业立国,需要颁布岁时历法,指导农夫春播夏种秋收冬藏,同时也为国家收取赋税提供“岁熟”的日期依据。

那时郭威正在后汉做刺史,与王处讷相处友善。

这一次郭威才入汴梁,就到处寻找王处讷,找到后,非常高兴,于是问他刘氏国运为何这么短,只传二帝,短短几年就灭亡?

王处讷的一番回答甚为有道,他说:“刘知远得位前,曾宽大行事,故得人心;得位后,即马上复仇,故人心散。后汉据中原,承正统,我用历数推算,国运应该很长。但因为高祖刘知远得位后即报私仇杀无辜,动辄灭人之族,以此结怨于天下,所以国运不长。”

郭威闻言跳着脚叹息。因为当晚他正在发兵包围后汉大臣苏逢吉、刘铢等人家,准备天亮后就要杀掉他们全家。听到王处讷此言,立即下令停止杀戮。

我倾向于认为这是王处讷便宜说法,但这说法中“国运”“历数”并非无根之谈。传统中国自《周易》以来即有“天地之大德曰好生”说。敬畏生命乃是一切正价值的逻辑起点,反之,漠视生命则是一切负价值的逻辑起点。王处讷此言实在是点拨郭威,开“好生之德”,对于持守伦理纲常功勋甚为显著。这是传统中国最具“公道—仁德”理念的故实,不可轻易放过。读史,每至此类攸关生命、推演“好生之德”的关节,我都愿意为之“浮一大白”。

王处讷结局也不错。到周世宗时,王处讷升为司天少监。因为当时的旧历不太靠谱,常有错乱,所以要王处讷来审定历书。但尚未呈入,枢密使王朴作《钦天历》已经进献。后周组织起人来考核覆按,感到《钦天历》已经相当精密,但王处讷看后,私下对王朴说:“此历暂且可用,不久当出差错。”接着指出了几个错处,王朴也深表赞同。入宋,到建隆二年,《钦天历》的不足已经明显,赵匡胤就诏令王处讷另造新历。经三年而成,共六卷,赵匡胤亲自作序,命为《应天历》。当时的计时器,漏刻,计时不准,王处讷又重新衡定,大宋初年的计时从此趋于精准。宋太宗太平兴国年间,王处讷又献新历二十卷,拜授司天监。后在任上去世。考王处讷一生,应该是五代末年、大宋初年,中国屈指可数的几个高人之一,也是难得少见的几个天文学家之一。

大宋文臣逐次登场

且说郭威,闻听终止杀戮灭族的举动之后,得知消息,苏逢吉已经自杀。天亮后,他让人审问刘铢道:“我与公一同侍奉先帝,难道你就没有一点故人之情吗?屠灭我家,虽有君命,但怎么就那么酷毒,居然让我郭氏一个不留!你怎么就那么忍心!你现在也有妻室儿女,就不为他们想想吗?”

刘铢大言道:“我为大汉诛杀叛臣尔,岂知其他!”

郭威有了王处讷的点拨,更要收买人心,于是与公卿商议道:“刘铢屠杀我全家,我再屠杀他全家,这样怨仇反复,哪有个头啊!我想奏知太后,宽待他全家,怎么样?”

史称“群臣皆以为善”。

最后只杀了刘铢一个人,他的妻子等人被赦免。其他“乱臣”也都只杀了“首恶”,家眷亲属一律赦免,没有株连。郭威做了皇上以后,还在陕州赐给刘铢妻子一座宅院。

郭威的这类做法,让年轻的赵匡胤看在眼里。

郭威谋士、枢密承旨魏仁浦当年在京师居住,有作坊使贾延徽与之为邻,此人得到隐帝信任,就多次造谣说魏仁浦的坏话,几乎要了魏仁浦的命。事实上他是看中了魏家的宅院,想将其并入贾家宅院。郭威大兵进城后,有军士擒了贾延徽给魏仁浦。魏仁浦谢绝了,他说:“因乱而报怨,吾所不为也!”

借着战乱而报私人仇怨,我不干这个事儿!

郭威听说此事,更加敬重魏仁浦,对待他也更优厚。

魏仁浦这件事,也不是小事情。它是一个儒学“教化天下”的故实。乱世中有此类仁慈案例,足以影响人心,收拾天下人心。这些都成为赵匡胤后来解决“天下沦丧”大问题的重要思想资源。

而魏仁浦可能有种种不是,但他宅心仁厚,由此而软化了乱世的凶妄和戾气,则是实实在在的。

史料中还记载了魏仁浦的另一件事,也足发人深省。

当初,有个刺史名叫郭元昭,他与一位负责盐业的财政官李温玉不和,俩人有过节。而李温玉则是魏仁浦的岳父,恰恰魏仁浦又做着郭威枢密使的主事。这位郭元昭就怀疑魏仁浦肯定会庇护岳丈。

那年正好遇上河中李守贞造反,而李温玉则有个儿子在河中。郭元昭认为这是个机会,就拘捕关押了李温玉,上奏朝廷报告说:李温玉和他的儿子联络李守贞,搞谋逆。这是一个太大的罪名。事情当然要牵连到魏仁浦。枢密使郭威听说后,知道这是诬告,一边围剿李守贞,一边把案子压了下来,不问,也不调查。

几年之后,郭威称帝,魏仁浦调任枢密承旨,枢密院秘书长,而郭元昭则由地方调职,入京做朝官。他知道过去诬告过魏仁浦,更知道魏仁浦有“佐命之功”,天子之下,万人之上,很害怕。于是路过洛阳时,就来央求魏仁浦的弟弟在哥哥面前说几句好话,给自己留一条活命。

魏仁浦兄弟说:“我哥哥平常从未与人结怨记仇,他又怎么会因这个私人恩怨来祸害您呢?不会的,您放心进京就是。”

郭元昭半信半疑,提心吊胆地到了京师汴梁。不几天,魏仁浦报告郭威,任命郭元昭做了庆州刺史。

魏仁浦这里,没有仇恨。五代几十年积累下来的种种残暴狠恶之气,在魏仁浦这里化为一天祥云。有意味的是:郭威欣赏他的这个作为。

赵匡胤当时已经在朝,也将魏仁浦的这类事看在眼里。在后来的日子里,魏仁浦成为赵匡胤敬重的大臣之一。

当初郭威平定三藩时,常见朝廷发来诏书,处置军务都很精当。那时他就问来使这诏书是谁起草的,来使告诉他是翰林学士范质。

郭威说:“真是宰相人才啊!”这次进入京城,他四处寻找范质,找到后,郭威十分高兴。当时天正大雪,郭威解下自己的紫袍给范质穿上。以后郭威的政令,基本上都出自于范质之手。

赵匡胤也在这个时候,认识了范质,很欣赏范质的儒雅。

王溥此时也在郭威帐下做幕宾。郭威赖范质、王溥、魏仁浦等读书人,有了重文倾向。与五代诸国比较,他后来建构的大周帝国,最有文采。

国家在转型中,从藩镇武夫为主的武功体制开始向文治体制过度。

范质、王溥、魏仁浦,都在后来的日子里,成为赵匡胤最重要的文臣。

受拥戴郭威“践祚”

隐帝他舅舅,李太后的兄弟李业,逃跑到达陕州,去投奔他的哥哥保义节度使李洪信。但李洪信不敢把他藏在家中,李业没有办法,带着金银财宝准备投奔晋阳的亲戚,到达山西绛州,路遇强贼,杀死李业取走了他一世积累的财富。

迎驾刘赟需要时日,郭威率百官上言,请太后临朝听政。

这一年底,镇州(今河北正定)、邢州(今河北邢台)来报:“契丹主将数万骑入寇,攻内丘(在河北中部),五日不克,死伤甚众。有戍兵五百叛应契丹,引契丹入城,屠之,又陷饶阳(在河北东南)。”

后汉太后下令,要郭威带领大军前往澶州抵抗契丹。京城国事大权都委托给新任宰相窦贞固等人;军事权委托给王殷等人。

郭威兵发大梁。

这时刘赟在冯道陪同下正从徐州往汴梁行进,准备进京继承隐帝帝位。一路上仪仗威风,左右呼万岁,一如王者。

郭威大军走到滑州留了几天,整顿军纪、粮草,刘赟闻讯,派来使来慰劳、犒赏。诸将接受了犒赏却各自相顾而不肯下拜。

将士们互相道:“我辈屠陷京城,这个罪过可不小!如果再立个刘氏当皇上,我们还会有后人给我们烧香吗?”

郭威听说这些话,担心不测,赶紧领兵北上急趋澶州。

几天后,郭威渡河,在澶州馆驿下榻。

当晚,军中谣言四起,有的说“汉帝深负郭将军,将军何罪之有?”,有的说“将军深明大义,天子昏庸无能,理应取而代之”。

第二天,在冷风瑟瑟的清晨,大军待发时,将士数千人忽然大声喧哗起来。

郭威命令关上府邸大门。但将士们登墙翻屋而进。

为首的几个将士对郭威说:“天子必须由侍中您自己来做,我等已与刘氏结仇,不可再立刘氏为帝!”

这时有人为了做成既成事实,将撕裂的黄旗披在郭威身上,共同扶抱他上位,同时欢呼万岁。呼喊声震天动地。趁势簇拥着郭威南行向汴梁开进——不再往北抵敌契丹了。

赵匡胤应该也在郭威军中。他应该也看到了这一幕。

这是陈桥驿赵匡胤黄袍加身的预演。赵匡胤应该惊异于纷乱的现场,种种偶然力量积聚起来的巨大可能性。

权力,居然可以有这样的来源!

郭威于是向太后上奏,请求主持宗庙社稷,事奉太后为母。

郭威大兵到达七里店时,窦贞固率文武百官出城迎见,乘此劝郭威“践祚”。郭威应该在这里正式表明:可以即位——不即位也不可能了,已经被军士拥戴了,已经黄袍加身了,此际如果再不掌握最高权力,就是一个灭族的罪过。向前,即位,就是补天浴日之功;向后,退缩,就是十恶不赦之罪。

当天郭威在皋门村宿营。第二天天亮,郭威率众踏着寒冷的积雪顺利开进汴梁。他要暂时以“监国”而不是“天子”的身份来摄政了。

还有很多条件不具备。刘赟正在从东边赶来,还有几个可以称帝的刘氏子弟没有解决,大臣们还没有正式的劝进奏章,等等。

此时,武宁节度使刘赟已经到了宋州(今河南商丘)。郭威亲信郭崇威闻听澶州军变,那时候就主动派遣了将士到半路去迎刘赟,意在控制刘赟。刘赟在京师府外驿馆时,其心腹多人被郭崇威所杀。

不久,太后下诰:废刘赟为湘阴公。

另外一个有希望继承隐帝刘承祐君位的许州刺史刘信,在惶惑不安中自杀。

太后继续下诰,以侍中郭威为监国。但百官藩镇相继上表劝进。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郭威营中有步兵将校吃醉,扬言:“前几天澶州骑兵扶侍中立为天子;今天我们步兵也要拥立侍中为天子!”

郭威下令将这些醉汉正法。

公元951年二月十三日,这一天是春正月初五,汉太后下诰:“授监国郭威符宝,即皇帝位。”

郭威自皋门进入皇宫,在崇元殿即位。随即下诏:“朕乃周室之裔,虢叔之后,国号应该称为:周。”

朕乃是西周皇室的后裔,是当初西周辅命大臣虢叔的后裔,国号应该称为:周。史称后周。

后周改元广顺,大赦天下,文武按功行赏,各有赠官。前朝大臣有死难者,赐爵,官府为之安葬,并寻访他们的子孙依次任用。所有粮库、场院,掌管缴纳的官吏,不得盘剥士庶,更不得额外收取所谓“斗余”“称耗”。从前以赋税盈余名义进贡一事,全部取消。刑事罪犯一律按照后晋天福元年前的刑法处理;不犯谋反罪,不得株连亲族、没收家产。

郭威还做了一个决定:后唐、后晋、后汉等陵园,全部交由国家维护管理。

郭威养子柴荣出任澶州节度使,封晋王。

北汉倾心结好契丹

即使是乱世,也有恪守道义的君子。郭威得到天下,命史弘肇的亲吏李崇矩搜索史弘肇的后人。

李崇矩说:“史弘肇的弟弟史弘福如今尚在。”郭威一打听,原来史弘肇当初任命李崇矩掌管史家财产的账簿,因此后来李崇矩得到史家的全部财产,却将这份财产全都转交给了史弘福。

郭威认为李崇矩是个贤能之人,就让他在皇子柴荣手下供职。乱世中,这类故实格外动人。

赵匡胤此时补为朝廷东西班行首,值班的东西两班警卫兵值班长,又被拜为滑州(今河南滑县,属安阳)副指挥。

当时后汉的河东节度使兼中书令刘崇,本来也是后汉继承人人选之一,听说隐帝遇害,就起兵南下。南下途中,又听说已经迎立自己的儿子刘赟继位,于是高兴道:“我儿子当皇帝,我又有什么可求的!”

太原少尹李骧认为郭威必然称帝,就私下劝说刘崇:“郭威的心思,终究是要取帝位,公不如火速领兵翻太行,据孟津,等待徐州相公即帝位,然后再返回镇所。那时,郭威就不敢动手了。不然,恐怕将要被人出卖。”

刘崇怒道:“腐儒!你想要离间我父子关系吗!”

令人将李骧拉出斩首。

李骧叫道:“我怀经世济民之才,却在为愚人谋事!死了本该甘心,但家有老妻,愿与之同死!”

刘崇也不客气,史称“并其妻而杀之”。

而后,刘崇派出使者向朝廷奏报,表示自己没有二心。

郭威少年时代玩刺青,在脖子上刺过飞雀,世谓之“郭雀儿”。郭威见到刘崇的使者,很诚恳地说了拥立刘赟的原委,大意说“清君侧”为不得已,天下还是后汉的天下,并露出脖颈让使者看,并说:“自古以来,岂有刺青的皇上?幸诸公不要以我为疑。”

刘崇闻言,信以为然,罢兵回河东。

不久,刘崇就得到了刘赟被废黜的消息。于是又派使者请求郭威允许刘赟即使不回徐州,也可回归晋阳(河东治所,今太原)。

郭威回说:“湘阴公刘赟近在宋州。现在正在取道返归京城,必让他得其所宜,您不必为此忧虑,如能一同力辅朝廷,理当加封王爵,永镇河东。”

正月十六日,被黜为湘阴公的刘赟在宋州被杀。刘赟之死乃是刚刚任命为宋州节度使的李洪义干的活儿,是否出于郭威“密信”,史有聚讼。但我相信没有“密信”。李洪义本来是李太后的兄弟,为了讨好郭威,很有可能自说自话,出此手段。

刘崇得到这个消息后,大哭一场道:“吾不用忠臣之言,以至于此!”

然后为李骧立祠,岁时祭祀。

刘崇痛恨交加,决心与后周终生对峙,于是据河东称帝,仍用后汉乾祐年号,当时有并、汾、忻、代、岚、宪、隆、蔚、沁、辽、麟、石,总十二州之地。史称北汉。

从此后周、大宋两朝都要对付这个又小又硬的邦国——北汉。

历史上的北汉视后周以及代周而兴的大宋均为世仇,不共戴天。

北汉按朝代正朔,不属于“五代”而属于“十国”。历史上的“十国”九个在南方,只有北汉在北方。北汉属于后汉的延伸,但它的疆域始终没有超越多半个山西(中部与北部)。五代梁唐晋汉周,除了梁、周,都是沙陀部落族人所建。沙陀是过去北匈奴后裔,长相都与汉人不同,典型特征是“深目多须”。

后汉、北汉,都是沙陀人政权。但这个后汉、北汉却自诩是西汉刘邦的后裔,在乱世中虽然没有一统天下的雄心,但也在等待时机。北汉的国策就是:北结契丹,南图后周。它总是给后周不断地制造麻烦,在郭威、柴荣两朝,曾经主动发起过十几场大小不等的战役。

北汉最经常演绎的就是“不忘后汉之耻”。史称北汉土瘠民贫,内供军国,外奉契丹,赋役繁重,民不聊生。有很多人逃入周境。但就是这样一个小小的帝国,让中原帝国头痛了二十九年。

北汉倾心结好契丹,以为外援。契丹也有谋划:以北汉为中间地带,避免与中原直接对峙,退攻自由。此即“以华制华”总战略。契丹很清晰中原变故,在郭威称帝前后,就向中原发起了多起进攻,以此向北汉表示契丹的重要。

此时契丹主名耶律璟,小字述律,史称辽穆宗。他是辽太宗耶律德光的长子,即位前封寿安王。

辽纪年天禄五年(951)九月,辽世宗耶律兀欲在军中被杀,时耶律璟随征,杀掉叛乱者,即帝位,为大辽耶律阿保机、耶律德光、耶律兀欲之后的第四任皇帝。他在位十八年,正是后周郭威、柴荣与赵匡胤时代的北边大帝。一直到公元969年二月,耶律璟被近侍等人所杀。多年来,中原帝国都要与他,以及被他巧妙利用的北汉诸帝,博弈、较量。

契丹主耶律璟每夜酣饮,早上才睡,日中方起,国人给他起个外号:“睡王”。

后汉亡。

北汉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