玖 赵匡胤践祚

老赵的目光如果越过整个汴梁,往北,就是黄河。过了黄河,就是广袤的华北平原,再往北,就是被那个“儿皇帝”石敬瑭割让的燕云十六州,那是汉唐故地、虞夏旧封。那里尽是吾土吾民……他能够想起去年跟从大帝柴荣北征契丹的一幕幕……

张永德的远见卓识

名将张永德在后周,有举足轻重的作用。

张永德成为后周太祖郭威的乘龙快婿事,宋人苏辙《龙川别志》所言甚详。

书中说,若干年前,正当后汉之际,官拜枢密使(略相当于三军总司令)的郭威带兵过宋州(今河南商丘)时,市人听说来了大人物,纷纷围观。围观群众中有一女子见到郭威竟然大喊:“这是我老爹啊!”市人以为她是个疯子,纷纷嘲笑驱赶。不料郭威听到,立即驻马询问——果然是自己女儿。原来在兵荒马乱中,父女曾天各一方,女子流落宋州。

妙的是,张永德也恰流落在此,二人在市面上混一口饭吃,当地父老同情他俩,使他们配为夫妇。

现在,女儿与做了总司令的老爸见面,不禁相持而泣。老爸要带女儿走,知道她已经嫁人,于是见张永德,一见之下大喜,认为“有贵人相”,便一起带往军中,并奏明后汉朝廷,为张永德补了供奉官。

张永德作为郭威的女婿,与周世宗柴荣有了襟带关联,并因为郭威而从此开始了军旅生涯。

张永德不是凡人。有几件事可以窥见他的过人之处。

后汉隐帝刘承祐眼见郭威势力扩张,不禁有了如坐针毡的感觉。在内侍的怂恿下,隐帝做出了昏聩的决定:诛杀郭威,以除后患。同时杀掉了郭威在京城的所有亲属。如前所述,郭威已经羽翼丰满,镇守澶州的王殷给他做了通报。

时张永德正在押送朝廷生辰纲,在节度使常遇营中。

常遇也接到了隐帝刘承祐的密令,要他杀掉张永德。犹豫间,张永德猜测到了隐帝密令,他临危不乱,面见常遇。

张永德第一句话就说:“将军是不是要杀我啊?”不待常遇说话,他又接着说道,“永德即死无怨,但恐连累君侯全家耳。”

常遇愕然:“您这是哪儿的话啊?”

永德说:“奸邪蠹政,我丈人郭公誓清君侧。这是一个事实,想必君侯已经知道。咱们这样:您先把我关起来,暂时不要杀我;万一我丈人事不成,再杀永德,那时我死也不算晚。万一我丈人事要成了呢?哈……”

常遇看到这么坦荡的解释,也不好说什么,于是做出了两头下注的决定。他命令壮士对张永德严加看卫,一面又好酒好菜好招待。俩人还常在一起聊天。有一次常遇问他:“你看你老丈人郭威这事能做成吗?”

永德曰:“最后必成!”

结果,后汉亡,后周立,常遇接到了消息,于是来见张永德称贺,惭愧道:

“老夫几误大事!”老汉我几乎误了大事!

张永德凭过人胆识,逃过一劫。

时周氏亲戚被后汉隐帝刘承祐诛杀殆尽,张永德的妻子也就是郭威的女儿侥幸逃过一劫,成为仅余的郭氏血脉。于是被封为晋国公主。而张永德则被提拔为驸马都尉领左卫将军。广顺二年,又提拔张永德为殿前都虞候,领恩州团练使。不久又升为殿前都指挥使,泗州防御使。第三年郭威死,郭荣改回原名柴荣,入继后周大统,史称周世宗。柴荣也是一位相信“长枪大剑戟”的人物,开疆拓土不遗余力。张永德在柴荣鞍前马后屡立战功。甚至在柴荣征伐江南时,张永德还献出家财制作了战船数十艘,运粮数万斛,自顺阳(今属河南淅川)沿汉水而下,支援大周。于是柴荣设“殿前都点检”一职,位在都指挥使之上,成为禁军最高司令长官,张永德荣膺此职。这一年,张永德二十八岁。赵匡胤二十九岁。

高平战后,如何处置樊爱能等人,周世宗有点犹豫。乱世中正当用人之际,樊爱能好歹也是一员战将……这个地方,张永德又表现了决断能力。

史载柴荣昼卧行宫帐中,张永德在侧,柴荣向他讨主意。张永德说:“樊爱能等素无大功,当这一方将帅,就跟白薯似的!未交阵而先逃,死了都不能抵过抵罪。况陛下正欲效法大唐平定四海,统一天下,军法如不严整,即使有勇武士,百万军,又如何能为陛下所用!”

周世宗听到这里,将枕头掷到地上,高声称好。即刻拘捕樊爱能等人所部军使以上军官七十多人。

世宗亲自审问,叱责他们说:“尔等皆历朝老将,不是不能打仗;高平一仗,还没有交手,尔等竟望风而逃。这事没有别的原因,不过是想把朕当作‘奇货’,准备卖给刘崇罢了!”

柴荣这话大有道理。远的不说,杜重威就是将石重贵当作“奇货”卖给了耶律德光,卖主求荣,正是樊爱能等人临战时的心思所在。

世宗下令,将以樊爱能为首的左翼将领们全部斩首。何徽等先前守卫晋州有功,世宗一开始打算赦免他,但又认为军法不可废弃,于是一并诛杀。但赐给他们棺材,着人送归老家安葬。从此,后周军士风气为之一变。史称“自是骄将惰卒始知所惧,不行姑息之政矣”。

“姑息藩镇”的祸端

事实上,“姑息之政”由来已久。唐末以来,藩镇坐大,百年来飞扬跋扈,君王难于制衡藩镇,不但演绎了一个“君不君臣不臣”的政制格局,令邦国管理效率下降,更有藩镇因为握有兵权,觊觎君王之位,往往在“时机”成熟之际,启动叛逆之心。于是有权力重新分配之争斗,而争斗中,血流成河。“国计”因此失序,令契丹总是能得到机缘插手中原事变;“民生”因此艰困,让天下士庶在乱世中一次次地品尝改朝换代的兴亡之苦。

按清学者赵翼《廿二史札记》中的说法,“五代姑息藩镇”,是五代之乱的直接原因。他说:“唐自失河北后,河朔三镇,朝命不行,已同化外。羁縻至末季,天子益弱,诸侯益强,朝廷尤以姑息为事,卒至尾大不掉,区宇分裂,鼎祚遽移。”大唐王朝自从失掉河北之后,河朔三镇,朝廷的命令得不到执行,已经形同化外野蛮之地。施行胡萝卜加大棒的笼络控制办法以来,直到唐末,天子更加软弱,藩镇更加强大。但朝廷还是以姑息为主要办法。最后终于导致尾大不掉,国家政区分裂,江山变色。

整个“五代乱史”,几乎可以看作一部“姑息藩镇”史。

后梁末年,朝廷不能节制藩镇,有个大藩帅镇守河北,朝廷有隐忧而不敢过问。听说这个大帅死了,只能在宫中私自庆贺。有个节度使,夺人之妻,人家丈夫告到京师,梁帝为难,只好“曲事调停”,和稀泥,史称“略无威断”。

唐明宗时,诸藩叛乱,多次征讨,都半路班师。有个叫孟知祥的据蜀为藩,唐帝派遣官员前往“监军”,被孟知祥斩杀。唐帝还得下诏“抚之”。

后晋时,有大将杨光远总是对抗朝廷诏令,晋帝也没有办法。更有一个叫张彦泽的节度使,常干违法事,从事张式劝谏他,不听,张式出奔。张彦泽让人向晋帝面奏:“张彦泽如果得不到张式,恐致不测。”晋帝不得已,将张式交给了张彦泽。朝廷之尊,反为臣下所胁制。

……

凡此种种,还是小事,更有藩镇直接反叛朝廷的大事。

后晋大将,镇守镇州的安重荣,要与契丹决战,石敬瑭好言谕止,安重荣根本不听,认为晋帝拿他没办法,接下来就联合襄州的安从进,准备造反。

另一位藩帅安从进,在襄州,晋帝想把他迁徙到青州去做大藩,他竟说:“好啊!等把青州移到汉江南边的襄州来,我就去赴任。”晋帝闻言,也不敢惹他,史称“亦优容之”,还是得好言好语宽待他。

这种“姑息之政”,直到郭威时代还存在,成为周世宗柴荣、宋太祖赵匡胤处理军政要务的前代经验教训。

郭威诛杀王峻、王殷,可能是最终结束“姑息藩镇”的人物。他是在“姑息藩镇”尝到苦果后,果断处置,结果导致“君臣不终”(这一点让郭威的继任者柴荣常常说到)。但也正是因为有了郭威对藩镇的痛下狠手,这才有了柴荣后来“节制”武行德、李继勋的故实。

武行德是周世宗时的功臣,世宗在征淮南时,以武行德为濠州(今属安徽凤阳)行营都部署,曾在郡境破淮军两千余人。但不久率师屯定远时为江南军所败,武行德勉强逃出重围。周世宗没有姑息,而是果断将他贬官,左授右卫上将军。

李继勋是所谓宿将,在攻打南唐寿州(今安徽凤台)战役中,守御无方,导致南唐军出城来攻,并“破栅而入”,后周军的攻城器械都被焚毁。此举让周军士气受阻,史称当时是“军无固志,诸将议欲退军”。周世宗也没有姑息他,将其免去中央军职,出为河阳三城(孟州,今河南孟县南)节度使,次年又免去其节度使而责为右武卫大将军。

了解五代以来“姑息藩镇”的故实,就知道张永德鼓励周世宗处置何徽、樊爱能,实是英明之举。此事也成为柴荣一生最具杀伐手段的案例。此前二百年“姑息藩镇”的局面,开始改观。

张永德慧眼识珠

王夫之《读通鉴论》论及樊爱能、何徽被正法事议论道:

殷、峻诛,而后樊爱能、何徽可伏法于牙门,武行德、李继勋可就贬于国法;乃以施于有宋,而石守信、高怀德之流,敛手以就臣服。天诛也,王章也,国之所以立、民之所藉以生也。故曰不可以葅醢韩、彭之罪罪之也。百年以来,飞扬跋扈之气习为之渐息,一人死,则万人得以保其生。

船山意见译成现代语大意如下:

因为有王殷、王峻之诛杀,所以后来的樊爱能、何徽才有可能伏法于军帐之前,武行德、李继勋才可以国法贬官;这个传统到了大宋时代,老赵施“杯酒释兵权”,石守信、高怀德这类旧日藩镇,才不得不敛手臣服。正义的诛杀,也是王法所在,更是国家之所以建立、士庶之所以为生的保障啊!所以说,郭威诛杀王殷、柴荣诛杀樊爱能等,不可以用汉高祖刘邦诛杀韩信、彭越的不当来批评。唐末以来百年间,藩镇的飞扬跋扈之气习从此渐渐平息,诛杀一人,而万人得以平安,这样做,是应该的,也是必须的。

(事实上王峻不算被诛杀,是病死;王殷则死得冤,这一点,船山先生也同意,认为“王殷无罪受诛”。但先生行文至此,不加解释,有了文义矛盾。)

古语有言:“一言兴邦,一言丧邦。”诛杀樊爱能这样的大决断,在“姑息藩镇”积习之下,是需要大智慧和大勇气的。而提出这个“一言兴邦”谏言的,正是张永德。张永德一番话语,对整肃后周士气深为有功。大约也正是这些地方,让周世宗柴荣感到了张永德的水浅水深……

理解“姑息藩镇”的历史,理解解决“姑息藩镇”的“张永德模式”,对赵匡胤后来的“收兵权”故实,会有更多同情理解。这是后话,且伏一笔在此,容当后表。

有一个传说(但也备不住就是史实),似能考见张永德缘何成了老赵家的死党。这个传说见于丁谓的《丁晋公谈录》,又见于苏辙的《龙川别志》。两书作者都是大名鼎鼎的北宋人,所记应该有根有据。

说张永德好方术,因此家里门客多道士。其中一个举子一病多年,张永德待之甚厚。此人会炼金术,能把水银变黄金,临行前表演给永德看。永德惊异,打算学这门技艺。举子说:“君自有三十年富贵,此术不足学也。”永德问他,举子卖关子不说,但他提示永德:“后当见吾于淮上。”说罢离去。

后来周世宗用兵寿春,永德从之。永德善射,往往到郊野设靶,观者如堵。有一次,他发现围观人群中有一和尚,原来就是那位举子。于是携手同归,宿帐中。夜半,张永德屏去仆人,问当年举子所言“三十年富贵”在哪里。

举子给他贡献了一个神秘意见:“若见二属猪人,善事之,则富贵可保也。”

举子离去后,张永德有了猜度。“二属猪人”何在?他开始暗中打探。

高平之战后,张永德高看赵匡胤一眼,老赵也就有了经常向老上级“讨教”的机会。当他俩能够聊天的时候,张永德想起了道士举子的预言。老赵告诉他自己的出生日,居然是丁亥年!丁亥之猪!

赵匡胤天姿英特,是一个生相出众的人物。经由高平之役,张永德更发现此人不俗不凡,现在又得知是一个“属猪”的,于是倾身事之。

赵匡胤虽然功名日盛,但家世并不显赫,他又生性廉洁,既不鱼肉百姓,又不贪污腐败,所以生活用度往往有拮据之时。张永德乃是贵戚之家,于是慷慨大度,不断地以家资奉给老赵。

更有意思的是,赵匡义生于己亥,小老赵一轮十二岁,也是属猪的!赵匡义姿表尤异,一望而知不是俗人。

这俩“属猪的”弟兄令张永德异常惊喜!

后来张永德有了好东西,甚至先要老赵挑拣,剩下的才自己享用。老赵深深地感谢永德,永德不说破,老赵也不知道他为何如此倾力结交咱老赵。

显德五年(958)老赵拟娶名臣王饶的女儿为妻,张永德“出缗钱金帛数千助之”。后来赵匡义又娶魏王符彦卿的女儿,周世宗皇后的妹妹符氏,因为银子不多,来找哥哥赵匡胤商量说:“符氏,大家闺秀,吾正穷着呢,没有合适的聘资,你看如何是好?”老赵干脆给张永德写了封求助信,要弟弟赵匡义去找他。张永德甚至把这个看作是对自己的荣宠,倾家助之。

两个高攀的姻缘,极大地改善了老赵的社会地位,周世宗所以高看老赵,与这两场婚姻也有关系。

不仅如此,有了贵戚家的资助,老赵还得以结交天下豪杰。没有张永德对老赵的经济援助,老赵家与后周各路英雄的来往就会捉襟见肘。但这些还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张永德居然在政治上对赵匡胤也是倾心支持,没有二话。

张永德任殿前都检点,这个职位相当于国防部长、三军总司令。他居然利用自己的特殊地位,为赵匡胤坐大秘密地做了筹备工作。当然,张永德不一定就是秘密推戴老赵做皇上,但至少是推戴老赵做“老大”。但又有史料说:“忠武节度使、兼侍中阳曲张永德,徙武胜节度使。初,显德末,有江湖方士私谓永德言上(赵匡胤)受命之符者,永德在军中潜意推奉。”这里说的“潜意推奉”几个字,几乎就是直言张永德在帮助赵匡胤“谋反”!我对此类说法不大相信,因为:张永德深受柴荣信任,而柴荣当时还很年轻,正在壮年,除非谋杀柴荣,否则如何替代?但这类故实可以佐证的是:张永德对老赵心服口服。

显德二年后,张永德即开始倾心拥戴赵匡胤,为何?这是赵匡胤时代的又一个谜团。没有人知道张永德内心真实的想法。因此,我倾向于提出三个理由来解释这个谜团。

第一个理由:老赵人格魅力不一般。他仗义,有豪侠气,且为人正派,在五代乱世中,他的特立独行具有道德感召力。

第二个理由:高平之战,老赵“指挥”张永德的那一个瞬间,让他有了“听令”的谦卑。撇开职务官位不论,老赵比他更有气场。他服气老赵。我会在后面详叙“高平之战”。

第三个理由:如果张永德真的“潜心拥戴”老赵,“两个属猪人”等说法也许影响了张永德。不同史书记载的道士举子、江湖方士、睢阳书生,很可能是一个人。他们是不是老赵派往张永德身边的“卧底”或“说客”?史无明书,不好臆断,这类事如果做“故实”看,几乎就是在为陈桥驿事件做舆论准备;如果做“故事”看,也许不过是事后好事者的演绎。但即使是演绎,此中也有人心相背。这才是问题的要紧处:老赵得人心,连柴荣的姐夫张永德都已经心在赵匡胤这边了。王夫之《宋论》多次论及大宋得天下的因果,认为是“天命所归”。

现在知道的事实是:周世宗刚一逝世,赵匡胤做皇帝就已经是“天下归心”。这之中,张永德的潜在正反作用,不可小觑。他如果振臂一呼,反对老赵登基,估计又是一场血流成河的大战。

公元927年丁亥,属猪的宋太祖赵匡胤出生。公元939年己亥,属猪的宋太宗赵光义出生。公元928年戊子,属鼠的张永德出生。这个属鼠的,成了两个属猪的人物的贵人。

而老赵也待老张不薄,有天下后,将邓州赐给老张,并“许之终身”,也即终老张一世,邓州节钺都是老张的,从未有过褫夺。

《续资治通鉴长编》载一故实可以概见赵匡胤对老张的信任。

张永德在邓州,州里豪门有一人名高进,一族人都很凶暴,前后州郡太守都治不了他。张永德镇邓州,“发其奸,置于法”,按律处理了这个大家族。

但高进不服气,偷偷地跑到朝廷,诬告张永德在州里据险安排了十余砦军事要塞,将图不轨。

赵匡胤派使臣问高进:那“十余砦”在哪里?一个个报上来!

高进辞穷,只好说:“张侍中杀了我家族很多人,我实在是想中伤他报私怨,实际并没有什么要塞这回事。”

使者还报老赵。老赵说:“我就知道张道人不是个反叛者嘛!”说罢,给这个告密者高进戴上枷锁,直接送到邓州由张永德处置。

老张也是解人,更有海量,他对这个告密者说:“你小子竟敢告我谋反,胆子也忒大了吧!”

说罢,打开枷锁,给了告密者一顿棍子,放了。

赵匡胤听说后,很愉快。一直到太宗赵光义嗣位,仍然对老张待遇优厚。

张永德与道士、方士之类人物来往,资助这些人物时,出手阔绰,史称“家赀为之罄乏”,所以老赵戏谑称他是“张道人”。

张永德最后在邓州任上终老。

“叛军”回京韩通失分寸

陈桥之夜,赵普等人派出心腹进入汴梁,与殿前都指挥使石守信、殿前都虞候王审琦联络,这二位赵匡胤的昔日老友听到兵变消息,没有犹豫,就做好了内应,留守禁卫军迅速布置开来,占据京师要津,准备迎接老赵入城。

史称老赵陈桥兵变之后,兵不血刃。但是后周九年祚运,也颇培养起几个忠义之士,老赵践祚,并不顺利。

在汴梁南门,老赵的“叛军”遭遇了一次悲剧性的抵抗。

这一天应该是正月初四。

老赵的禁卫军主力从陈桥还军,来到汴梁南门。

南门不开。

守卫南门的将士不少,其中有一支常备治安武装,不足百人的“祗候班”。这是后周时期据守城内各地具有治安性质的准军事部队。大宋沿袭这一制度,至南宋时有二十四班,各班有名号,总二千二百五十二人,立为定额。(见《文献通考》卷155)诸班皆隶属于殿司管辖,以中军统制兼教练。此际,守卫汴梁南门为首的二位“卒长”,一个姓陆,一个姓乔。石守信、王审琦应该是他们的最高领导。他俩很可能已经得到了石守信或王审琦的通知,要求届时开门放入老赵的“班师大军”。但他们综合各种情报,得出了所谓“班师大军”其实是预谋推翻后周王朝的“叛军”。于是,一股“忠义之气”左右了他们的决定:不能开门,否则即等于纳降!至于成败利钝,早已置诸脑后。

老赵叫门不开,也没有强行攻城,而是转道北门进入汴梁。

陆、乔二位卒长早知大势已去,一开始就没有抱定必能拒“叛军”于城外的胜算。所以当威名赫赫的殿前都点检从北门进入京师之后,二人拒绝投靠新政,仿佛“义不帝秦”宁肯蹈海而死一般,他们慷慨自缢。老赵亲自来到“祗候班”值班室,看到了两具年轻人的尸体。

这一刻,老赵应该受到震撼。

更重要的是,就在这一刻,老赵的政治智慧和天良心性开始发挥作用。

众目睽睽之下,老赵带着激动的感情叹息道:“真忠义孩儿也!”真是讲究忠义的好孩子!

随后,他做出了一个决定:为两个“忠义孩儿”建庙纪念,赐名就叫“忠义庙”。并决定将“祗候班”易名为“孩儿班”。这个值班小分队队员的打扮也作了特殊设计:每人的帽子后垂头巾两条,粉青者一条,代表为周世宗服丧,绯红者一条,代表祝贺宋太祖登极。值班室的正门,周围还装饰黄罗缎,另外傍穿一小门,供日常出入。这一切,史称“旌忠”。直到三百年后,一个叫陈世崇的人著作《随隐漫录》记载这件事时,“孩儿班”的治安军士们还是这个打扮、值班房还是这个形制。

大军入城,先头部队由散员都指挥使王彦升率领。

直到这个时刻,后周朝廷才得到确切情报:老赵反了!

此刻早朝未散,后周大将韩通闻言大惊。

韩通当时的官职是:天平节度使、同平章事、侍卫马步军副都指挥使,同时还兼任着在京巡检——最后这个职务相当于京师公安局长。

他开始“自内廷惶遽奔归,将率众备御”,从朝堂惊恐地匆忙往府邸跑去,准备组织府中家丁抵御叛军。

韩通最初的想法和谋略,今天已经不可知。复盘当初的现场,韩通最初是向家中跑去。俗云“府罗将相”,也许他的亲信都在府上。在没有无线联络的紧急时刻,举目望去没有亲信可以派遣,似乎只有独立支撑。也许有“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的感慨,韩通确实是以一己之力扛起了后周的危局。

但天时、地利、人和都不在他这一边,他扛不起这个危局。

史称韩通为人“性刚而寡谋,言多忤物,肆威虐”,性情刚烈而缺乏谋略,说话经常与人顶撞,放肆自己的威风和酷虐。他没有好人缘,见人好瞪眼,有绰号“韩瞠眼”。他的儿子大约患有小儿麻痹症,自幼驼背,也有绰号人称“橐驼儿”,体形像刘罗锅儿,却是一个“颇有智略”的天才。后周时代,这个残疾天才就已经看出了赵匡胤的不凡和人脉,故常常劝父亲“早为之所”,也即早做打算:要么跟老赵早早对着干,要么结好老赵搭伙做一捻子。但韩通“刚而寡谋”的性格决定了他不会接受这个意见。

严重时刻来临,仓促间,韩通失了分寸。

就个人经历言,韩通与老赵确有一拼,俩人同时在周太祖郭威帐下,各有战功。战斗中,韩通曾经为郭威前驱,“身被六创”越战越勇;郭威称帝,韩通也有推戴之功;周世宗时打太原,韩通甚至玩过“地道战”,将地道修到太原城下;高平之战中,韩通也曾独当一面,大败北汉契丹联军。这些战功,都不在老赵之下。此外,他在西北边防、京师改造、疏浚汴渠、北击契丹多个方面都是功勋卓著的人物。“后周史”上,韩通有章有节。

老赵的功勋与韩通比较,伯仲间耳。但老赵后来的地位,论武职,为殿前都点检,在韩通的侍卫马步军副都指挥使之上;论文职,韩通的同平章事,却在老赵之上。在认长枪大戟的五代乱世,老赵的影响力超过韩通。这是不争的事实。所以,老赵地位在韩通之上,虽然只不过高那么一点点,但韩通长时期来不与老赵通好,必有不相能处的地方。从人物分析看,他俩应该存在着小说家言的“性格冲突”——虽然各自都还不过隐忍未发。

这位“韩瞠眼”没有朋友,他没有更多的情报来源。直到老赵大军已经进城了,“闻有变,惶遽而归”。从早朝的后周大殿到韩府应该有一段距离。这一段距离成为他的不归之路。

韩通遭残杀老赵震怒

韩通碰上了一个克星。这个克星是王彦升。

史称王彦升“性残忍多力”。此公善击剑,有绰号“王剑儿”。后唐、后晋、后周,他都有战功。后周时,曾在阵前斩杀地方大将,因功而升为龙捷右第九军都虞候,累转铁骑右第二军都校、领合州(今安徽合肥)刺史。周世宗时,征淮南,破敌军水砦,擒获甚众。大宋建国后,他曾在西北任原州(今宁夏固原)防御使。当时西人有犯汉法者,王彦升不加刑,却召来僚属饮宴,将犯法者带至厅堂,“以手捽断其耳,大嚼,卮酒下之。”他撕断犯人的耳朵当下酒菜!“其人流血被体,股栗不敢动。前后啖者数人。”他用这种方法慑服西人,史称“西人畏之,不敢犯塞”。

韩通遇到的就是这样一个野蛮人!

王彦升应该是率军往宫中进发,韩通则是自宫中奔回,于是狭路相逢。

王彦升遇到神色惊慌的韩通,应该有过短暂的警惕和对话,但韩通一定是直言叱责了王彦升,随后,绕过王彦升,向韩府奔去。这个举动让王彦升明白了韩通的目的,于是尾追至韩府,将韩通杀掉。

历史记录这一段惊心动魄的追杀只有几十个字:

策马逐之,通驰入其第,未及阖门,为彦升所害,妻子皆死。

王彦升鞭马追逐,韩通跑回府邸,还没有来得及关上大门,就被王彦升赶到杀死,府中妻子、儿子也被杀死。

韩通是大宋代周之际唯一遭遇杀害的大臣。

郭威被迫起兵灭汉,在澶州被拥立为帝,韩通在其间是最具兵权的大将之一,应该有大功。但也正是这个经历,让他明白赵匡胤的“黄袍加身”与郭威“黄袍加身”乃是依样画葫芦。他应该熟悉这个“流程”。但他选择了与老赵对抗,最后死于非命。这是周、宋易代之际的一个悲剧。

韩通不仅能打仗,更懂水利城镇建设,周广顺年间到显德年间,他有很多业绩都在治河、城建方面。

周太祖征兖州慕容彦超时,韩通在京为右厢都巡检。逢黄河泛滥,淹河阴(今河南荥阳北)。韩通率千余名兵卒疏通汴河口,主持修筑了河阴城。因功升为保义军节度。

显德二年(955)夏,柴荣遣兵伐后蜀,韩通为西南行营马步都虞候。他率部进入大散关,围凤州(今陕西凤县东)时,分兵修筑了固镇城堡,这是为战事胜利作出的前瞻性工程,果然,固镇像钉子一样钉在蜀军背后,致使后蜀粮道中断,后周赢得战役胜利。

韩通为京城内外都巡检、权点检侍卫司时,周世宗感到汴梁城越来越繁荣,却越来越狭隘,于是下诏增广街巷,扩建京城。这个大工程韩通总领其役。按照原来规划,要三年完工,但韩通调度有方,半年就完成了任务。

显德六年(959)春,韩通奉命巡视黄河堤防,曾领诸州民工疏浚汴渠达数百里。

著名的葫芦河北部边防,就是韩通在柴荣时代修建的。

元人胡炳文《纯正蒙求》说大宋两人“济人爱物”的德举。其文说:“周韩通,少应募,以勇力闻。显德二年,河北大兵之后,遗骸满野,通悉收,瘗为万家冢。宋刘温叟中丞,尝令其子市药,药有天灵盖,温叟问此何从而产,对以人骨,即命瘗于郊外。”后周时代的韩通,年轻时应募入军,以勇力而闻名于军中。显德二年,河北战役过后,到处都是遗骸,韩通全部收起,埋掉,筑为“万家坟”。宋代的刘温叟中丞,曾经让儿子去买药,药方中有一味“天灵盖”,刘温叟问这药是什么东西,回答说是人的骨头。刘温叟就命令儿子将这味药拿到郊外,埋葬了。故史称“韩通收骸,温叟瘗骨”。

韩通,是个有仁爱之心的人物,并被后人所赞誉。

王彦升在韩府杀掉韩通并其家人,成为陈桥兵变一大耻辱。这一事件违背了老赵班师前的约法三章,所以当老赵得到消息时,极为震怒,因为是开国之初,暂且隐忍,没有加罪王彦升。但史称老赵“以其夺杀韩通,终身不授节钺”。因为他杀了韩通,终其一生,没有给予王彦升“节钺”,也即没有给他重镇方面的大权。等于对他是终身废之不予大用。

王彦升后来在担任铁骑左厢都指挥使时,曾经夜半到宰相王溥的府邸“访问”。夜半来人,王溥惊悸而出。坐后,王彦升说:“我不过是巡警京师,又累又困,走到这里,想跟先生一醉。”王溥是后周旧臣,彦升是新朝功臣,他贸然进入王溥家中,有讹诈索贿的意味。但王溥佯装不懂,置酒,对他虚与委蛇,喝了几杯酒,打发走人。第二天,王溥将这个事秘密地奏报给老赵。老赵知道后,更加讨厌这个恶人,某日,寻个机会,将王彦升外调为唐州团练使。从此,唐州也成为团练使的镇守所在,不再设刺史,更不设节度使,等于地方降格。

老赵初登明德门

赵匡胤大军已经班师进城。

王彦升已经除掉唯一的抵抗者韩通。

杜夫人及老赵全家已经得到妥善安排。

石守信、王审琦已经安排好城内一切接应。

诸将簇拥老赵登上明德门。

明德门,又名朱雀门,是东京汴梁内城的正南门。城门楼子很宏敞,可以南北眺望。

向北望,可以俯瞰整个内城;而内城人等也可以约略看到登楼之人。故,老赵此举,实有“宣示”之意。门楼之下将士们的一片欢呼,“万岁”之声应该此起彼伏。老赵的目光如果越过整个汴梁,往北,就是黄河。过了黄河,就是广袤的华北平原,再往北,就是被那个“儿皇帝”石敬瑭割让的燕云十六州,那是汉唐故地、虞夏旧封。那里尽是吾土吾民……他能够想起去年跟从大帝柴荣北征契丹的一幕幕……

向南往,老赵的目光越过南熏门外的玉津园,就是豫中。过了淮河,就是富饶的江淮平原,再往南,就是李昪、李璟、李煜三代人经营的南唐大藩,那里现在是衣冠之邦,自命承续着大唐祚运……他能够想起前年跟从大帝柴荣南征江淮的一幕幕……

都在卧榻之侧啊……

登楼后,老赵下了第一道命令:将士们各自回营,等待消息。

随后,老赵脱掉甲胄和赭黄袍。

这一刻,老赵的去向,记录中就有了三个说法:

一说他“回府第”也即回家了;

一说他“归公署”也即回到殿前都点检的办公室;

一说他“诣政事堂”也即到宰相范质等人的办公处。

兵变成功,直接回家,未免儿戏;回自己公署,置身事外,似乎作态;只有径趋政事堂,约见或求见或召见各位宰执,商议兵变善后事宜,才是正途。在府第、在公署,也可以召见范质等人,但那未免有点“托大”,似还不是老赵性格。故,按照我理解的逻辑,我倾向于老赵“诣政事堂”说。

此际,大臣们正在殿中早朝未散。

老赵的部下客省使潘美,先赴朝堂面见执政范质等人,告知兵变事宜。客省使,是负责迎来送往的公关部主任之职。这是潘美第一次在革故鼎新之际承担大任。潘美径赴朝堂,向早朝未散的文武官员宣布了改朝换代的到来。后周第一名相范质,这时才如梦初醒,知道自己当初派出老赵“抵御北汉契丹来犯”铸下大错。他下殿抓住另一宰执王溥的手腕战战兢兢地说道:“仓卒遣将,吾辈之罪也!”着急忙慌地派出大将,这是我辈的罪过啊!

据说范质的指甲掐着王溥,几乎掐出血来。而王溥则“噤不能对”,也紧张得一句话说不出。

改朝换代,事大骇人,社稷未来、国君处置、自家命运,一切未知。贵如宰执,不得不惊。

范质大名已经流传江湖与庙堂甚久,后周郭威才一践祚,就四处查访其人,据说半年后,在一个隆冬季节,找到了这个传说中的人物。说二人见面时,大雪纷飞,周太祖郭威脱下自己的袍子给范质披上。范质在郭威的知遇下,官职一路飙升,最后做到中书侍郎,兼集贤殿大学士,后兼枢密院事,进右仆射,兼修国史,可称位极人臣。

周世宗六年夏北征,范质因病留京师,世宗赐钱百万,要他延请医师、购置良药。世宗师还,以枢密使魏仁浦为相,命范质与王溥并参知枢密院事。世宗临终,入受顾命,辅佐恭帝。

周恭帝嗣位,范质加开府仪同三司,封萧国公。

显然,范质在后周实在是三朝元老,恩遇甚深。他应该是后周一等一的大人物。老赵兵变,首先要面对范质;而范质,在兵变之后,也必须面对老赵。他俩需要共同解决新朝旧朝之合法性、正当性、合理性问题。

政事堂帝相对峙

兵变后,关于范质与老赵的第一次会晤,史料中可以见到不下十几种说法。有些说法大同小异。“大同”可以勿论,“小异”处则各有玄机。综合诸说,我愿意如此复原现场——

老赵脱掉甲胄黄袍后“诣政事堂”。他在范质的公署而不是殿前都点检公署,静静地等待范质的到来,身边只带了军校罗彦瓌。

武夫罗彦瓌,曾在十三年前,契丹灭后晋时,被契丹派了个差事往南京(今北京)送马千匹。这都是契丹缴获的中原战马。那时的战马就跟热兵器时代的坦克般贵重。罗彦瓌押着马匹走到河北元氏这个地方时,听说刘知远成立了后汉,就将马匹送给了后汉,因功出任护圣指挥使。大宋建立后,他也多次在边地击败契丹,乾德二年(964)春,北汉与契丹攻宋,罗彦瓌与李继勋等击败联军于辽州(今山西左权)。乾德四年二月,又与田钦祚等人击败北汉军于乐平(今山西昔阳)东静阳砦。这是五代十国以来抵御过契丹和契丹附庸国北汉的人物,颇有“民族英雄”的色彩。他现在的角色是老赵的保镖。

范质率王溥、魏仁浦等诸位宰执和后周元老一起来见老赵。范质应该是主动来见老赵,而非由士兵“拥至”。我相信经历丰富的老范知道怎样做。况且,他不过是循例早朝之后回公署而已,不同的是,公署里来了不速之客。

见到老赵后,应该有短暂的对视或寒暄,但范质首先开腔,他说的第一句话是对老赵的谴责。史称“颇诮让”,很有点讥讽指责。他按往常官阶,仍称老赵为“太尉”而不称他为“陛下”,这就等于预先定了调子——他需要在大义面前有所坚守。

他说:“先帝养太尉如子,现在先帝身尚未冷,你怎么能做这事?”

闻听范质此言,老赵痛哭流涕。很多文献记录了老赵的哭泣:《龙川别志》说“太祖性仁厚,流涕被面”。《东都事略》说“太祖性仁厚,呜咽流涕”。《宋史》《宋史纪事本末》《续资治通鉴》《续资治通鉴长编》《皇宋通鉴长编纪事本末》《涑水纪闻》等,无一例外地记录了这一场痛哭。

老赵的痛哭,我不怀疑他的真诚。

如果相信老赵被“阴谋拥戴”是不得已的,是如以往曾经发生过的若干“拥戴”一样,是被强迫的,就可以理解老赵痛哭的真诚。老赵是读过圣贤书的人物,是宅心仁厚的人物,我不相信他会趁人孤弱而预为谋划。有一个最有力的理由:周世宗病逝时只有三十八岁。谁也不会想象他会英年早逝,留下孤儿寡母。说世宗在世之际,老赵就开始阴结死党,预谋取代,实在不切实际,想法未免狂妄。面对圣君赵匡胤,不宜做张做势硬充大明白,好像古来君王个个皆是阴谋家。这类想象近代以来几乎成为思维定式,我不信这类思维定式是理性的。

老赵的痛哭应该是一种无限委屈中的天良发现。但他已经无力拒绝命运。

面对后周老臣范质,老赵已经泣不成声:“吾受世宗厚恩,为六军所迫,一旦至此,惭负天地!将若之何?”

我受到世宗深厚的恩典,却被六军逼迫,一朝到了这个地步,惭愧面对天地!我将怎么办呢?

老赵没有在大军进城之际,威风凛凛地踏入金銮宝殿,而是自己来到宰执公署政事堂,“将若之何”一语,也确实是他此时此地的心境写照。那么多事情要处理,我赵匡胤现在应该怎么办?

我倾向于认为,这是老赵在向老范求救——老范啊,请给我一个说法……

范质等人面对这个场面,也一定在忖量进退。

军校罗彦瓌此时充当了拥戴者的全权代表。史称此人“按剑厉声向(范)质曰:‘我辈无主,今日须得天子!’”

老赵叱责罗彦瓌,但罗彦瓌不退。

范质在与罗彦瓌僵持中,并没有惧怕。按照我的想象,范质甚至没有睁眼看一眼这个粗鲁的军校。但以往的历史经验也告诉他:事情已经不可逆转。于是,这位后周第一名相缓缓说道:“事已如此,也不必太仓猝。自古以来,帝王有禅位之礼,今可行也。”

赵匡胤问其详细,范质将受禅程序有详有略地讲述一遍。然后又说:“太尉既以礼受禅,则视太后如母,养少主如子,无负先帝旧恩。”

范质的话语依然充满“诮让”之讥。但这时候,发生了一件范质意想不到的事:

王溥下跪了。史称“(王)溥降阶先拜”。

王溥在后周参知枢密院事,官至右仆射,是诸相之一。周世宗柴荣死后,赵匡胤势力开始坐大,史称“王溥亦阴效诚款”,也即秘密结好老赵,他甚至向老赵献奉宅园一座。他应该是“有远见”的人物。当初他在郭威帐下为从事,郭威平定河中李守贞,缴获朝中官员与叛将往来交通的文书,郭威要揪出这类两头下注的人物。就是王溥劝郭威息事宁人,争取人心。周世宗时,高平之战,举朝反对御驾亲征,只有王溥赞同,后来果然战胜。周世宗西北用兵,王溥推荐向训任主帅,又胜。种种记录表明,王溥为君王计、为社稷计、为明哲保身计,都不乏远见。他能在历史转捩点抓住稍纵即逝的机缘做出准确的决策决定。

当范质对老赵“颇诮让”之际,王溥已经暗中做出了决定:率先匍匐。这就意味着:旧朝肯认老赵为正当的第一人,不是你范质,而是我王溥。他省略了忠于前朝的价值观,却奉呈了忠于新朝的投名状。王溥一跪,在政事堂内,是有震撼力和传染性的。敢于对老赵“颇诮让”的老范一直是“且不肯拜”的,但随着王溥的一跪,就在此一时刻,范质想必也感到了危机的真切逼近。

史称在王溥之后,“质不得已,从之,遂称万岁”。范质不得已,跟从着王溥,就开始称赵匡胤“万岁”了。

事儿,就这样成了。

行禅代礼老赵登基

以后的事就是程序中的套子活儿了。

应该是在当天上午,老赵被范质等人引导到崇元殿,开始行禅代礼。因为改朝,所以有些人的“班位”有所变更,这就需要一一指画讨论,论功大小论官高低,需要重新排列,史称这个工作“至晡班定”——直到下午三点多以后才排好班位秩序。这个程序用去了五六个小时的时间。

宋人周密《癸亥杂识》“汴京宫殿”条,说到禁中有“锦庄”,前有“射垛”。说“太祖始受禅,即暂坐于此”。此地花木不修,任其自然生长,是个宫内有野趣的地方,所谓“有茅茨不剪之风”。据此记载,老赵应该在各位排列班次的闲暇到禁中花园里走过。

百官就列后,符太后带着小皇帝柴宗训登上大殿,拟“宣召”殿前都点检赵匡胤“领旨”听禅位诏书——直到这个时候,才发现:没有禅位诏书!谁也没有想到这个禅位诏书。赵普没有想到,范质没有想到,王溥也没有想到,老赵,也没有想到。正在尴尬中,文官班中闪出一人曰:“禅位诏书已经备好。”

众人定睛看时,却是翰林学士承旨陶谷。他应该是在“列班”排座次之际,匆匆草拟了这份“划时代”的文书。

只见他从袖中从容掏出一卷笔墨尚新的圣旨,仓促中甚至来不及审阅,符太后略一看过,即宣读了这个禅位诏书。

《全唐文》收录了这份《禅位诏》,全文如下:

天生蒸民,树之司牧,二帝推公而禅位,三王乘时以革命,其极一也。予末小子,遭家不造,人心已去,国命有归。咨尔归德军节度使前都点检赵匡胤,禀上圣之姿,有神武之略,佐我高祖,格于皇天,逮事世宗,功存纳麓,东征西怨,厥绩懋焉。天地鬼神,享于有德,讴谣狱讼,附于至仁。应天顺民,法尧禅舜,如释得负,予其作宾。呜呼钦哉,祗畏天命。

天生众民,为之派出管理者,在这些管理者中,尧舜二帝为公天下而禅让,夏商周三王遵循时机而革命,这之中的道理都是一样的。我(柴宗训)一个小小人物,遭遇家国正当性流失,人心已经离散,国家命运有了新的归宿。唉,你这个归德军节度使、前殿前都点检赵匡胤,禀赋中有上圣的资格,有神武的韬略,曾经辅佐我高祖(郭威),感通上帝;到了侍奉世宗(柴荣),功存枢机;征东则西方埋怨(怎么还不来征讨我们),这个功绩实在是太大了!天地鬼神,都能够享有你的大德;举世舆论,都在称颂你的仁义。现在,我将应天之意,顺民之情,效法尧帝传禅舜帝之举,如释重负。从此,我将成为新君的宾客。啊,这真是一件大事啊,应该敬畏天命。

这时,老赵作为“殿前都点检”,在宣徽使引导下,跪在大殿外面红色的台阶平台上(这个地方文绉绉的说法是:龙墀,也称丹墀),听旨。这是后周王朝的最后一道圣旨。随着这份圣旨宣读完毕,世上已无周王朝。

符太后和周恭帝走下大殿,一分钟前,还是“社稷之主”,一分钟后,班在“人臣之列”。

静候中,范质、王溥等人扶着老赵升阶纳陛,越过门槛进入崇元殿内,到东序,换上刚刚准备好的衮冕皇袍,再回到大殿,升殿,即位。

当老赵坐在昔日周太祖、周世宗、周恭帝坐过的位子上时,宣徽使引导百官和符太后、周恭帝,开始向老赵拜贺。此际,大殿内响起预期中的“万岁”声声。

随后,宣徽使宣布,奉周恭帝为郑王,奉符太后迁居西宫。

郑王柴宗训后来被安置在房州(今湖北房县)。老赵幼时,曾跟从一个叫辛文悦的儒者修习“五经”。周世宗时,老赵梦到辛老师来谒见,而辛文悦也梦见老赵在邀他。后来老赵找老师,老师找老赵,二人终于见面。老赵登基后,任命老师为太子中允(管理太子宫的高级官员)。几年后,老赵又任命辛文悦为房州州长。老赵知道辛文悦是忠厚长者,所以有此任命。这也是为少年柴宗训派出了最好的老师。大宋建国后十三年,柴宗训病死。坊间因此有一些猜测,认为他是被老赵家所害,但此类说法从无实据,不可信,至少,我不信。郑王死后,史称“上素服发哀,辍视朝十日,命还葬庆陵之侧,曰顺陵,谥曰恭帝”。老赵穿了素服为郑王治丧,停止上朝十天,又命令将郑王灵柩葬在周世宗墓地旁,史称顺陵,谥号为恭帝。

赵匡胤践祚,这一天是正月初六,老赵改元建隆。祭祀天地。命官分告天地、社稷;遣使遍告郡国、藩镇,加官晋爵有差。因老赵即位前任归德军节度使,镇府治宋州,所以诏定国号为宋。

赵匡胤从此成为大宋开国之君,庙号太祖。

这一天,是个好日子,老赵心情不错,但陶谷遽尔掏出禅位诏书的举动,让他既惊异又恶心。由于陶谷事先拟定诏书效忠新朝而邀功的行迹太过明显,史称“太祖由是薄其为人”,太祖赵匡胤因此而很鄙薄他的为人。

老赵之所以鄙薄陶谷,是因为他仓促中取出禅位诏书,写得又那么漂亮、得体,就给人一种早有准备“诈取天下”的印象。这事看上去符合程序,陶谷为程序的合理性做了预先谋划,但正因为这个举动,让事起非常的改朝换代之举有了黑色智慧的性质。现在想想,实在还不如没有这份“退位诏”,就在毫无准备的程序中,临时安排口头宣敕,或在百官等待中,临时草拟,这样,陈桥兵变的“偶然性”才有了逻辑上的一贯性。陶谷实在是自作聪明,反而坏了老赵的名声,甚至,坏了大宋的名声,以至于,直到今天,还有人拿着陶谷预先拟定“退位诏”来说事,认为陈桥兵变是细密谋划的结果。

陶谷的自作聪明也有记录。宋人张舜民《画墁录》、袁文《瓮牖闲评》都说一故实:说契丹、北汉合兵来袭时,老赵率兵北征,按礼,大臣们都在城门之外的芳林园为老赵饯行。就在这个地方,老赵需要接受节钺,也即得到授权。之后,这位翰林承旨陶谷先生,就抓着老赵的衣袖,做出留恋的状态,坚持要“致拜”。老赵多次避让,陶谷一定要拜,并且说:“且先受取两拜,回来难为揖酌也。”太尉先受我两拜,等你回来,再像这样行宾主之间的作揖礼拜吃酒的礼节,恐怕很难了。过去同僚之间敬酒,也需要礼拜,不过不同于君臣之间的礼拜。按记录中的说法,陶谷是在“最后一次”行同僚之间的礼节。好像他已经预先知道了大军返回之后,只能做“君臣”,再做“同僚”已无可能。

这类记录,我不信其为真。如果老赵真有造反之心和具体安排,陶谷这么做,岂不是预先泄露了“谋反、叛逆”的惊天预谋?太祖践祚,岂不成了一场事先张扬的造反大案?谁敢这么做事?所以,只须付诸常识,即可以看穿作伪。

那么,这类“作伪”为何会出现?

我倾向于认为,正因为陶谷有袖中摸出“退位诏”这类自作聪明的举动,于是有了记录中的“附会”。在为老赵饯行的历史现场,陶谷可能向老赵敬酒,于是在后来的传播中,他被好事者“塑造”为“预先知道图谋的人”。但也正是这种“预知”行为,在重行思想、推断往事时,可以看到:故实未必真实,但用来界定陶谷“自作聪明”的人物性格,确是异常准确的。

天子践祚“大赦天下”

天子践祚,几日之内,依礼应有“大赦天下”之举。

老赵践祚第二日,驾临东京汴梁明德门,首先宣布大赦。明德门下,是一个城内的广场。此前一日,有司设立文武百官、皇亲及蕃国诸州朝贡使、僧道耆老等,位于明德门外,作为大赦现场的嘉宾见证这一历史时刻。主持礼仪的太常官准备了各种大赦礼所需的乐器,包括钲鼓等。这天,刑部从御史台、开封府那里得到京城系囚的名单,记录后,准备文件,等待。太祖车驾来到明德门后,进入帐幄,改穿常服。

群臣就位后,皇帝登楼,即御坐。

枢密使、宣徽使分班侍立,仗卫如仪。

通事舍人引群臣从御座前迤逦行过,再拜完毕,各归各位,就坐。

侍臣宣布:“承旨。”

主管礼仪的通事舍人到楼前,侍臣传导皇帝敕令:

“树金鸡!”

通事舍人退,回到自己所在的位置,宣付下一程序给有司,“树金鸡”,完事后,太常击鼓,囚犯们开始集中。少府监指挥人在楼东南隅树立鸡竿。

“金鸡”是一支高竿,高达七丈,金鸡高四尺,在高竿顶端。黄金装饰鸡首,鸡口衔绛色布幡长七尺,有彩盘承接。高竿自顶而下,四周有绳索向四面拉去,到地下,分四面用木钉钉住。这四根绳索有稳定高竿的作用,令高竿在任何方向都不至于倒掉。这时,有专门的“竿木伎人”,沿着四根绳索攀援,争着爬上高竿顶部,要从鸡口中取下所衔绛幡。首先争得的伎人,手举绛幡向众人展示后,高呼万岁。

明德楼上,则以红色的绳子贯穿木鹤,有人装扮成仙人乘坐,捧着皇帝的制书,循绳而下。到地面,有一个巨大的画台承接木鹤。有司取过他“降下”的制书,放置到预先准备好的案子上。

这个制书,就是《赦书》。这时,有官员承旨,手捧《赦书》,宣告要将这份《赦书》给付中书门下也即国家政事部门,再由中书门下转授通事舍人。

通事舍人手持《赦书》高声宣布:

“有制!”

群官闻言,马上离开座位,再拜。

通事舍人开始宣读《赦书》。

完毕,将《赦书》还授中书门下,转付刑部侍郎,承制释囚。

群官称贺。

礼官进来到楼前,承旨宣达皇帝口令,完毕,百官又拜,行大礼蹈舞而退。

赦文无非说皇上受命于天,应有仁慈之念。之所以成就天下,不仅有武略,还有文治,现在应该顺从天道的精神、黎民的愿望,大赦天下。

以后还有大典,祭祀天地神祇的郊祀礼,也要大赦,一般也遵用这种仪式。

“树金鸡”是大赦天下的天子仪仗。是属于“帝”这个规格的礼制。南唐从后周时代由“帝”降格为“国主”也即“王”位,不能继续使用“树金鸡”的礼制。但后主李煜登基后,有一次大赦,在金陵(今属南京)登楼,将囚犯召集到临时设置的“金鸡”形状高竿之下,而后宣布国家赦免诏书。百官、父老齐集,有司击鼓千声。大赦令下,囚徒感激涕零。南唐后来讨好大宋时,更直接用大宋年号,但在大赦礼中,还是用了“树金鸡”的仪式。

名分所在,这事让太祖赵匡胤老大不高兴。

有一次南唐派来使者陆昭符恳求大宋不要攻打南唐。老赵厉声斥责南唐的“金鸡”之事。陆昭符是个口才相当了得的人物,听到老赵责怪此事,就故意轻描淡写,并带着开玩笑的语气说:“那哪里是什么‘金鸡’啊!那是‘怪鸟’!”

老赵听后大笑,也就不再继续追问了。史称“昭符之对,虽涉滑稽,而能取悦上情,免其君负僭上之责,亦其忠也”。陆昭符的应对,虽然涉及滑稽取笑不那么庄重,但能取悦大宋皇帝的心情,免除了南唐后主李煜要承担“僭伪”的责任,也算是一种忠诚。

赵匡胤践祚,赵普居功甚伟。

此人称得上是“赵匡胤时代”第一名相。

他是大宋太祖太宗两朝大臣。

史称此人“半部《论语》治天下”,一生没有把《论语》读完。他是真的不怎么读书的人物。宋人文莹《玉壶清话》说,老赵都看不得他不读书的样子,但是他确实是做事有判断力,帮着老赵拿了很多大主意,当然也有馊主意。但朝中官员读书人越来越多,衬托得赵普跟个乡巴佬似的。有一个大臣卢多逊,一直与赵普不和。乾德初年,赵普做枢密使,卢多逊为翰林学士时,一日同来奏事。老赵刚刚改元乾德,很高兴。他很喜欢这两个字,认为这个年号从古未有,就向臣下们讲述这个年号多么多么好。赵普跟着在旁边称美。卢多逊缓缓道:“此伪蜀时号也。”这是伪蜀(前蜀)时的年号啊。老赵大惊,赶紧令人检史查对,果然,是四川蜀国曾用过的年号。有气没地方撒,就拿着毛笔跟赵普说:“你过来,你过来!”赵普过来,老赵笔蘸浓墨,在赵普脸上抹花脸,一面抹一面道:“你怎么能学学,跟人家卢相一个样!”赵普尴尬地挨了一脸墨汁,一个晚上没敢洗,第二天来“奉对”,还带着花脸。太祖看着好笑,让他洗了。赵普与卢相本来就有芥蒂,此事之后,过节更深。

但老赵对赵普还是有关爱,他对赵普说:“爱卿就是苦于不读书!你看现在朝廷,都是有学问的大臣,一个个互相竞争着自立,一个个学问越来越大,爱卿你就没有一点惭愧吗?”

据说从此以后赵普就有了“手不释卷”的习惯。但后来家人检点他的“书箧”,也只有一部《论语》而已。

赵普的故事绵延宋初几乎半个世纪,他的一生与太祖太宗相终始。在太祖太宗时代,他的位置相当于汉刘邦手下张良、萧何与陈平三人的合体。他兼具了陈平的诡道和张良的权谋,以及萧何治理天下的能力,是一个深深介入内幕,又以能臣姿态协助帝王的两朝元老。

他做过枢密使。唐代以来,枢密使往往以中官(宦官)出任,属于“内贵”之职,未必直接管辖军队。后唐时枢密使有人带相印,可以管带军队,但很短暂。一般而言,枢密使负责军队工作,但需要朝廷派遣,才能掌管实权。所以枢密使一般不算正官,算虚职。到宋初,赵普出任枢密使后,这个职务成为正官实职。但调动兵权,还要另外指派授权。大宋之后,枢密使、政事堂(中书门下)参知政事、三司使,都成为“执政”。所以史称枢密使作为“正官”是从赵普开始的。可见老赵对他的信任。

老赵好“微行”

老赵因为“乾德案”给他抹大花脸,事后想想,有一种“自己人”的亲近感。另外的一面,则是对赵普的超逾性信任。

史称太祖亲信赵普如左右手。有一个御史中丞雷德骧,弹劾赵普强买民宅,聚敛钱财,贪污受贿。闹上朝堂,一副不依不饶的样子。老赵对贪赃枉法一贯厌恶,但事到赵普这里,就有了性格的拐弯。他听后大怒——不是怒赵普腐败,而是怒雷德骧不懂事。他斥责这位御史中丞说:“像鼎铛这样的器物,还有俩耳朵呢!你连耳朵都没有!你没听说过赵普是我的社稷大臣吗,嗯?”

于是命左右将雷德骧按倒在地,拖着他在庭院里绕了几圈。完事后,才让他戴好帽子,召到殿上,对他说:“今后不要再胡说啦,这次姑且饶了你!——但今天这事不要让外人知道!”

赵普与老赵说话,也与众人不同,常常能直言,而老赵也不恼。

有一次老赵与赵普讨论朝廷内外的事情,出现意见分歧,老赵说:“我上哪儿能找石敬瑭的宰相桑维翰那样的人,谋划天下啊!”

赵普回答:“就是桑维翰今儿在这,陛下也不会用!因为桑维翰爱钱。”

老赵说:“如果能用他的长处,也应该能回护他的短处。一个读了点书的读书人有多大眼光?给他十万贯,他的屋子都能塞破了!嘁!”

这段故实让人看到,二人虽然斗嘴,但实在是“君臣无猜”。互相间没有猜忌、疑虑。

在有些时刻,赵普也能像个历史上的贤臣一样,因势利导,劝谏老赵。

有一次,野外大宴,雨骤至,很久不止。老赵有点焦躁,左右都有点害怕。赵普过来说:“外间百姓正在望雨。大雨对大宴有何不利呢?不过沾湿供帐、淋湿乐工的衣服罢了,百姓却得到想要的雨。现在,皇家、百姓各欢喜作乐,适当其时。就令乐官雨中奏技岂不两全?”

一番话,说得老赵很高兴,结果在雨中终宴。

据宋邵伯温《邵氏闻见录》说,老赵即位之初,多次“微行”,以此“侦伺人情”。有时会“微行”到功臣之家,但何时造访,功臣们都无法测知。

赵普每次退朝,不敢脱掉衣冠,就怕老赵来访。

古人待客有礼,一般须“冠带”后而待客,戴上帽子、系上礼服的带子,才可以接待宾客。不仅下级接待上级要“冠带”,上级接待下级也需要“冠带”,否则就是“失礼”。哪怕因为“冠带”需要耽误工夫,也需要继续“冠带”。

有一次,老赵宣召,召翰林学士窦仪到宫禁来撰写诏令。窦仪闻讯来到老赵所在的内殿,宫前苑门,他看到老赵“岸帻跣足而坐”,帻,就是头巾,一般用来盖住额头,帻之外,再戴冠。岸帻,就是连帻都不戴,或是把帻推开,这样,头上就很凌乱。跣足,就是光脚。这是一种很随意率性的打扮,今人看来似乎没有什么,但在古人那里,就是“失礼”。所以窦仪看到老赵这个扮相后,不肯往里走。老赵发现,马上正帻巾,戴头冠,系腰带、穿鞋子,一切打扮停当,而后召窦仪进。窦仪趁此诚恳劝谏道:“陛下创业垂统,宜以礼示天下,恐豪杰闻而解体也!”

陛下您刚刚创业,要建设政统,应该以礼昭示天下。否则,臣担心天下豪杰听说您不懂礼,而分崩离析啊。

史称老赵听到这番劝谏“敛容谢之”,收敛起随意的笑容,严肃地向他称谢。并从此以后,接待近臣,从未有过失礼“不冠带”的时候。

所以赵普知道老赵好“微行”,担心临时“冠带”来不及,就不怎么敢在家里解除冠带,闲服休息。

荐人才赵普居功

若干年后,老赵平定了后蜀,有一天晚上,大雪,赵普估计老赵不会再来了。正打算“岸帻跣足”,在家里轻松点,不料听到了叩门声。赵普出来一看,老赵正在风雪里站着呢。慌忙迎拜。

老赵说:“已经约好了晋王,他一会儿就到。”

晋王,就是老赵的兄弟赵光义,此时已经封为晋王。

不一会儿,赵光义也来了。

赵普在大堂上设了几重茵荐,免得坐在地上太凉。然后开始烧炭烤肉。

赵普太太出来为各位斟酒。老赵称赵普太太为“嫂子”。

赵普从容地问老赵:“晚上这么晚,天这么冷,陛下出来干吗啊?”

老赵说:“我睡不着啊!一榻之外皆他人家也!所以来见卿。”

赵普说:“现在南征北伐,正是时候啊!很想听听陛下的成算、方向。”

老赵说:“我想下太原。”

太原,属并州,乃是当时北汉京师所在。

赵普沉默一会儿说道:“下太原,非臣所知也。”

老赵问为何,赵普说:“太原当西、北二边,假使一举而下,则西边、北边两个方向的草原帝国,都要由我大宋独挡。何不暂留太原——它就像个等待替掉的被围黑子,跑不了。等削平诸国,再来解决这个弹丸之地呢?”

老赵笑道:“吾意正是如此。特意来试试卿的眼光啊!”

于是在赵普家中开始讨论平定江南的规划。

老赵说:“王全斌是我大将,但这次平蜀,杀人太多,到今天我想起来,还耿耿于怀,不能原谅他。下江南,王全斌不可用。”

赵普向老赵推荐了曹彬和潘美,以曹彬为主,潘美副之。老赵觉得这个人选不错,记在心里。

赵普为人寡语,性情沉着,有严肃刚正的一面。一般认为他对人阴刻,有嫉妒心,但“以天下为己任”是他的大节。

有个循例该提升的臣子,老赵不提升,据说是因为老赵“素恶其人”,所以不给他提升。赵普第二天接着上奏,还是这个人这件事。老赵还是不用。第三天,赵普再来,还是此人此事。老赵大怒,把他的奏章撕碎扔在地上。赵普脸色不变,把地上撕碎的奏章拾起来回家,修了补了,重新粘贴在一块,再来上奏。赵普坚持要让此人提升。

老赵耍赖,像孩子一般发怒道:“嗨嗨!朕就是不给他升迁!你怎么办吧?”

赵普这时候说出了一句名言:“刑赏,天下之刑赏,陛下岂得以喜怒专之?”

刑罚和赏赐,是天下国家朝廷社稷的刑罚和赏赐,陛下岂能以您个人的喜怒而专断呢?

据说老赵闻听此言“怒甚”,干脆站起来,走人。但赵普还是跟着他。老赵进入内宫了,赵普就立在宫门口,很久不走。最后,老赵服软,答应了他。

但事后考察,证明赵普推荐的这个人还真是很合适。

所以,老赵对赵普推荐的人才都会相当重视。

赵普的神秘性让人望而生畏。满朝大臣对他都有畏惧之心。但他有一个极大长处,即识人,而且不遗余力地为朝廷推荐人才。

宋真宗、宋仁宗两朝时,有个大官名叫冯拯,他幼小时跟父亲在一起,他的父亲在赵普家中做管家。赵普此时官位已经做到了侍中。有一天,赵普在室内下了帘子,独坐养神。十几岁的小冯拯就拿了弹弓子,在门帘前打麻雀,被赵普看到,就认真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于是开帘招呼小冯拯进屋来坐。冯拯的父亲见状,认为小孩子打扰了侍中大人,赶紧过来,惶恐谢过,要带孩子离开。赵普对冯拯父亲说:“我看你这个儿子啊,乃是一个贵人。”又指着自己的座位说,“这个孩子将来会做到我这个位置。”后来冯拯做宰辅,果然做到了侍中。

宋太宗、真宗两朝的名相吕端,年轻时,被赵普收入府中做事,有时就到朝中去面见圣上奏事。赵普就观察他,后来跟人说:“我看吕公奏事,得到圣上嘉勉,未曾有喜色;得到圣上挫抑,未曾有惧色;无论喜怒,都不从言语上表现出来,真是宰辅的器量啊!”这就是他观察士大夫的道术,所谓“观其气度宽厚”可以大略知人。

赵普向老赵推荐曹彬、潘美,更是识人的巨大“红利”。

老赵知道,曹彬的从母是后周太祖郭威的贵妃,为人很严肃,不好与人宴饮,也不与人交结。老赵即位时,他是晋州都监,入朝来见老赵。

老赵问他:“过去我一直很亲近你,你却不怎么搭理我,这是怎么回事?”

曹彬说:“臣乃周室近亲,在禁庭宿卫,哪里敢结交尊贵!”

老赵听后很满意。

当初老赵在澶州周世宗麾下时,曹彬为世宗掌茶酒。老赵乃是一酒徒,就向他求“官酒”。曹彬说:“这官酒可不敢给您!”然后,自己买了酒送给老赵。老赵即位后,说起周世宗过去的官吏,还表彰了他:“不敢负其主者,独曹彬耳!”

老赵还知道曹彬有传统儒家“好生之德”。曹彬自己就说过:“吾为将杀人多矣,然未尝以私喜怒戮一人。”他居住的房屋坏了,子弟们要请人修葺。曹彬说:“这时候正是大冬天,墙壁,乃是百虫蛰伏之地,不可伤其生。”

这些事,都让老赵对他又敬又爱。

潘美也有“好生之德”。当初,陈桥兵变后,赵匡胤第一次进入后宫,看见一个宫嫔抱一小儿,问之,这个小儿乃是柴荣的儿子。当时老赵身边有范质、赵普、潘美等人。

老赵回头看着赵普问:“你看这事怎么办?”

出于改朝换代须斩草除根的惯性理念,赵普一时没有犹豫,说了两个字:“去之!”

潘美在后,不语。

老赵又召问潘美,潘美直言道:“臣不敢说!”

老赵道:“你认为不可以吗?”

潘美道:“臣岂敢以为不可,但于理未安。”

老赵道:“我已有言,不得杀柴氏后人。即人之位,杀人之子,朕不忍为也。”

潘美说:“臣与陛下北面事周世宗,如果劝陛下杀这个孩子,实在有负于世宗;如果劝陛下不杀,则陛下恐怕要怀疑我是否有异心。故臣实不敢言。”

老赵沉吟道:“这个孩子给你抚养。但世宗之子不可以做你的儿子,你就当作侄子抚养吧!”

潘美就带回了这个孩子。后来老赵也不问,潘美亦不再说这个事。这个孩子后来长大做官,做到刺史。

老赵决计以后平江南时,不能滥杀一人!如此,曹彬、潘美,就是很合适的人选。赵普荐人有功,老赵很高兴。而后来曹彬、潘美收复江南的过程,简直就是一场圣君之战,古今中外史上罕见,成就了大宋的光荣,赵普居功甚伟。

皇上与大臣的“博弈”

大宋代周,太祖受禅,除了韩通之死,几乎没有遇到抵抗。史称后周王朝顺天应人,故欧阳修记五代史,书梁、书汉,皆曰“亡”,书晋曰“灭”,至周则大书之曰:“逊于位,宋兴。”故讲述历史上的后周之“亡”,就应该是“逊位”。“逊位”与“覆亡”的最大区别就是,前者避免了生灵涂炭。《续资治通鉴长编》引苏轼意见曰:“予观汉高祖及光武及唐太宗及我太祖皇帝能一天下者,四君皆以不嗜杀人者致之。其余杀人愈多而天下愈乱……”

“不嗜杀人”是儒学讨论政治问题之重要正价值,甚至是一切正价值的逻辑起点,它与“敬畏生命”有关。《周易·大传》中已经有“天地之大德曰好生”的说法,孟子见梁惠王时,更有一番对话,是对“好生之德”的政制阐释:

孟子见梁襄王。出,语人曰:“望之不似人君,就之而不见所畏焉。卒然问曰:‘天下恶乎定?’吾对曰:‘定于一。’‘孰能一之?’对曰:‘不嗜杀人者能一之。’‘孰能与之?’对曰:‘天下莫不与也。王知夫苗乎?七八月之间旱,则苗槁矣。天油然作云,沛然下雨,则苗渤然兴之矣。其如是,孰能御之?今夫天下之人牧,未有不嗜杀人者也。如有不嗜杀人者,则天下之民皆引领而望之矣。诚如是也,民归之,由水之就下,沛然谁能御之?’”

这是中国价值观的重要记录,也是赵匡胤价值观的重要来源,还是我撰写《赵匡胤时间》最为看重的道义尺度。公元927年到公元976年,这就是“赵匡胤时间”,这个时代,杀人如麻。能在这样的乱世,面对血腥风景,化解狠戾,培育起一点祥和之气,是吾土吾民最为急迫的福音。有了这样一个起点,价值的讲述就有了着落,为何要一统中原?为何要捍御契丹?为何要推演道义?为何要解除藩镇兵权?皆因生命珍贵,民生维艰!举义师、行仁政,就是要解民倒悬!

就“民生”而言,只有“不嗜杀人者”方有望设计“逊位”模式。“逊位”应该是政治权力重新分配的最佳模式之一。在传统政治生态中,“逊位”,甚至是最优选择,值得赞美。

后周在推演祥和之气;老赵在推演祥和之气;赵普也在推演祥和之气。赵普的知人善任,推荐曹彬、潘美,等于是菩萨之行,这一言之后,就救出了不知多少生命!读史至此,往往就会击节赞赏,足以“下酒”。

赵匡胤知道赵普的能量,践祚后不久,就拜赵普为相,史称“上视如左右手,事无大小,悉咨决焉”。皇上视赵普如左右手,事情无论大小,都要向他咨询而后决定。这种信任,连外邦都感觉到了。开宝六年,太祖车驾到他的府邸去慰问,给了他很多赏赐。当时吴越国的国王钱俶刚刚派来使者见赵匡胤,而后,又去见了赵普,并给了赵普十瓶海鲜,都放在廊庑之下。太祖车驾到了,家人来不及将吴越国所赠的东西搬走,太祖进来看到,问是什么东西,赵普实话实说。太祖说:“海鲜啊,味道一定不错,打开看看吧。”打开一看,哪是什么海鲜,全是瓜子金,小金豆子。赵普一见,大吃一惊,赶紧辩解:“臣还没有打开吴越来的书信,实在是不知道里面有啥玩意!”太祖笑叹道:“没有关系啦,爱卿只管接收,无妨。吴越,他们以为国家大事都是由你们这些书生做主呢!哈!”

但这个事让老赵多了份疑心。过去雷德骧状告赵普贪赃,老赵没有治罪,不久又有人状告赵普,购置了秦陇等地的木材到京师,自己的府邸私用。但也有说法是,官吏贪赃,以赵普名义购置木材到京师倒卖。有人检举,就有人查核,最后证明是赵普在做投机倒把生意。这一次惹恼了老赵,要下诏驱逐赵普,免职。但王溥为赵普说了好话,勉强放过。

后来赵普又有不少糗事,其中比较严重的是包庇贪赃官员。于是,老赵作出一个决定,另选他人进入中书,分解赵普的权力,最后,干脆让赵普走出朝堂,到河阳去做节度使,做了地方官。

皇上与大臣,在国家治理方向上,历来存在着权力方向的“博弈”,这种“博弈”不一定是斗争,但事情涉及管理程序的合法性问题,因此,不是小事。臣下权力过大,帝国容易呈现尾大不掉“权反在下”之格局;皇上权力过大,帝国容易呈现乾纲独断“权尽在上”之格局。二者都不是帝国的福音。因此,最好的模式就是“君相分权”,君主做君主的事,臣下做臣下的事,此即传统儒学期望中的愿景:君君臣臣——君要像个君,臣要像个臣。在这方面,帝国自汉代以来就存在着或隐或显的“博弈”。

赵普,在帝国之初,主张中央集权,收回藩镇兵权,是一大见识;但他事实上还有一大见识,往往被人忽略:主张中央分权,推演君相分工。

在老赵考虑给赵普“分权”之前,赵普已经考虑给老赵“分权”了。

乾德二年,公元964年,范质、王溥、魏仁浦,三位宰相同日辞职。老赵随即任命赵普为相。但在颁发任命书时碰上一个程序问题:现在,没有宰相了,哪个宰相来“副署”签名?按照习惯法,诏书没有宰相副署,是不合法的。老赵要提拔赵普,很想将这个程序模糊过去,就对赵普说:“朕为卿署之可乎?”我来为任命你的诏书签个名,可以吗?

赵普回答:“此有司职尔,非帝王事也。”

这是政事堂有关部门的职掌所在,不是帝王的事,不成。

最后,他们又找了其他人商量,在没有宰相的时候,谁,有资格在干部任命诏书上签署,使其法律生效?有人提出,现在的开封尹赵光义,领有头衔“同平章事”,这个就相当于宰辅职衔,可以签署,于是,赵光义署名,赵普为相。

在以后的日子里,太祖、太宗遵守古制,严格按照这个程序颁发诏书,终大宋319年,历北南两宋十八帝,没有一个帝王敢于逾越这个制度。在众多的“祖宗成法”中,限制君权,是其一。

这是大宋的光荣,而赵普,在帝国之初,识大体,坚守了这一古来的秩序原理,成为“君相博弈”中的大宋奠基人,与“收复兵权”同样重要。大宋的格局,由此展开为一种政治文明。

假如他当初略一动摇,随意将此事模糊过去,则因为有太祖签署的逻辑起点,则以后的逻辑链条将很难走出宿命性质的所谓“路径依赖”。大宋,有可能会是另外一种面目。

宋神宗朝时,有一次因为西北用兵失利,神宗大怒之下,在臣下奏上的文件中批示,要斩一名转运不利的后勤官员。

第二天,宰相蔡确奏事,神宗问他:“昨天朕批示斩那个后勤主任,这事办了吗?”

蔡确说:“臣正要上奏说这个事呢!皇上要杀此人,臣以为不妥。”

神宗说:“杀这个运输不利的人,有何疑虑吗?”

蔡确说:“太祖太宗以来,不曾杀一个士大夫。臣等不想让陛下开始破这个例。”祖宗成法,宋真宗以后历届帝王无人敢于违背。

神宗于是沉吟半晌,说道:“他也确实有罪,那就将他刺面,配送远处一个恶劣的地方吧!”

这时,有个门下侍郎(略相当于国务部长)章惇在旁值班,听到后说:“如此,还不如杀了他呢!”

神宗问:“你这话啥意思?”

章惇说:“士可杀,不可辱!脸上刺字,对士大夫是一个侮辱!”

神宗气坏了,声色俱厉地说:“哼!快意事更做不得一件!”

章惇也不客气回敬一句:“如此快意事,不做得也好!”

蔡确、章惇之所以敢于与神宗“较劲”,事实上就是在“君相博弈”中,寻求帝国政治秩序的平衡。大宋帝国,宰辅直接拒绝帝王不合理意见的故实比比皆是。应该说,整个大宋时代,君相之间的平衡关系可能是历朝历代比较合理的,君权不能独大,相权也不能独大。而北宋晚期、南宋晚期,之所以遭遇社稷颠覆江山变色,除了地缘环境的恶劣,遭遇了两个强劲的草原邻邦之外,相权过重,不能合理决策,也是原因之一。

大宋帝国的君相平衡,源于太祖赵匡胤时代,而赵匡胤时代,赵普于此奠基之功很大,值得表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