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 柴荣

周世宗柴荣,高平之战后,励精图治,他以惊人的效率,在短短几个月的时间里处理了很多棘手问题。他开始改善漕运制度;他以政治家的胆略处理了夏州李彝殷与折德扆的藩镇纠纷问题;他开始精简士卒,训练禁军;他诏令地方平定盗贼;他限定僧侣寺庙规模;他派出得力干将修筑葫芦河,阻挡契丹南下……

柴荣铁腕执政

柴荣因为违背朝臣众议坚持亲征,最终击败北汉契丹联军,又以凌厉手段将战场败退的将军正法,威信大为提升。文武大臣无人再敢小觑这位大周新君。

从此以后,朝廷政事无论大小,都要柴荣来亲自决定,百官都不过从皇上那里直接接受成命而已。

有一位河南府的法官名叫高锡,他觉得皇上总揽朝纲等于皇上在干朝臣干的活儿,根据历来“君相共治”的传统,他认为皇上与宰辅应该有分工,于是徒步走进皇城,在朝堂上设置的“招谏匦”也即意见箱里投入了自己给世宗的建议书。建议书说:

四海之广,万机之众,虽尧、舜不能独治,必择人而任之。今陛下一以身亲之,天下不谓陛下聪明睿智足以兼百官之任,皆言陛下褊迫疑忌举不信群臣也!不若选能知人公正者以为宰相,能爱民听讼者以为守令,能丰财足食者使掌金谷,能原情守法者使掌刑狱,陛下但垂拱明堂,视其功过而赏罚之,天下何扰不治!何必降君尊而代臣职,屈贵位而亲贱事,无乃失为政之本乎!

四海之广大,军政日常事务之繁多,即使是尧、舜这样的圣君,也不可能独自治理,一定要选择贤人任用他们。现在陛下虽然一人亲自处理军政事务,但天下人并不认为陛下聪明智慧到可以兼负百官之重任,却都说陛下狭隘偏颇多疑,对朝廷群臣没有一个信任的!与其如此,还不如选择能够知人善任、公正无私者为宰辅;能爱护百姓、善于处理民事纠纷者为州郡守令;能增加财富、丰衣足食者,让他掌管国家财政;能推究实情、遵守法纪的人掌管刑法监狱;如此,陛下只须垂衣拱手在朝堂,根据他们的功过而行赏罚之事,天下何愁不能治理!何必降低君主的尊严而代替臣子职务,枉屈高贵地位亲理低贱事务,这不是丢失为政的根本了吗!

这位高锡法官所论,确得传统圣贤治理之要。历史上君权、相权存在或明或隐的“博弈”,但在圣贤治理法则中,一般将行政权付诸宰辅,君主可以有否决。但君主的诏令,政事堂有“封驳”权。这类“博弈”构成了帝制时代有限的权力制衡模式。邦国正常状态下,高锡的意见是对政治文明的有意义推演。但后周柴荣时代不是邦国的正常状态。这个时期,“权反在下”的现象,虽然经由后汉隐帝对大臣史弘肇、杨邠、王章的诛戮,郭威对王峻、王殷的诛戮,柴荣对何徽、樊爱能的诛戮,得到程度不等的改观,但是天下依旧藩镇林立。而自大唐安史之乱以来的藩镇坐大、视君主如傀儡的现象还没有得到根本变化。按照政治家的责任伦理,此际,就应该在军政权力方向上,暂行铁腕,以期矫枉。柴荣不是仰慕虚荣的人物,他看到五代以来问题所在,因此,宁肯承当骂名,也不愿意因为对责任的放弃,而失去可能的治理机缘。

权力,在柴荣这里具有公器的性质。在这个历史转型期,他选择了责任,而放弃了虚荣。对高锡的意见,他没有接纳。史称“帝不从”。

这位高锡是个言行不一的人物。

一直到大宋帝国时期,他还在做官,而且官职做到左拾遗、知制诰,这是朝廷重要的谏官和秘书官。他在太祖赵匡胤时代,还专门上言,说廷臣中有人因为行赂而获得举荐做官,请以后允许近亲、奴婢、邻里对这类事检举揭发,给以重赏。他自己却因为行贿、受贿而最后丢官。

大宋乾德初,赵匡胤的兄弟赵光义做京兆尹,有名臣石熙载在幕府中。高锡的兄弟高铣,应进士举,高锡就找石熙载行贿,要为兄弟高铣谋个出身。但高铣文辞很浅薄,石熙载没有答应。高锡为此很是嫉恨。于是就找机会多次在赵匡胤跟前说石熙载的坏话。老赵听来听去,觉得自家兄弟府中有这么个坏人不好,于是就跟赵光义说这个事,并对兄弟说:“既然这位石熙载不咋地,应该为你另外找个合适的人代替他。”赵光义一听,觉得不对,因为根据他的判断,石熙载为人纯正无他,直言处世,不是那种邪人。于是就对老赵说:“熙载一直很勤于职守。我听说高锡曾经召他为兄弟高铣谋求举荐,熙载拒绝了他。此事,我有点担心是不是高锡在构陷石熙载。”赵匡胤一听就明白了。但还没有来得及处理他,他自己就犯事了。

高锡在出使青州时,接受了当地藩镇大帅的重金贿赂。有僧人想穿紫色袈裟,贿赂他,他就给僧人所在地的刺史写信,要求给他置办。唐代以来,高僧往往得到朝廷额外恩赐,颁给紫色袈裟,显德尊贵。一直到大宋年间,成为沙门流风。运动官方给一个和尚颁赏,这也属于行贿受贿行为。

大宋对贪渎之事,太祖太宗两朝都极为憎恶。高锡的行为被检举后,下御史府劾查,属实,结果被贬到一个小地方做了司马。

周世宗柴荣,高平之战后,励精图治,他以惊人的效率,在短短几个月的时间里处理了很多棘手问题。他开始改善漕运制度;他以政治家的胆略处理了夏州李彝殷与折德扆的藩镇纠纷问题;他开始精简士卒,训练禁军;他诏令地方平定盗贼;他限定僧侣寺庙规模;他派出得力干将修筑葫芦河,阻挡契丹南下;他广开言路,引出王朴高论;他还抓住战机,平定秦州、凤州的叛乱……

为得安抚李彝殷“撒娇”

东京汴梁的漕运,地理优势优于洛阳,所以后晋以来,因为漕运的方便,京都从洛阳迁徙到汴梁。汴梁自后晋以来人口大增,对漕运的需求也越来越大。漕运涉及国家战备安全问题,所以管理手段历来都很严厉。粮草是消耗品,从甲地到乙地,由仓库到船舶,经船舶到码头,由码头到户部分派的各个需求部门,沿途搬运有折损。但从后晋、后汉以来,折损部分没有制度安排,更没有量化指标,折损的部分,称为“斗耗”。这样漕运离岸的计量数据,与到岸后、转入终端的计量数据,往往就有差额。这部分差额也即“斗耗”,就要由掌管转运环节的官吏负责。说不清,就会被治罪,罪名就是“亏欠”。以至于往往有转运官因此而被判处死刑。

柴荣下诏:从此以后,每斛给耗一斗。一斛等于十斗。这个政策即相当于允许从甲地到乙地存在十分之一的折损“斗耗”。

这个政策有两方面的意义值得注意。

一个是因为允许“斗耗”出现,转运官的转运积极性会得到提高。

另外一个方面要注意的是:后周没有将“斗耗”折损转嫁到纳税人方向。而在五代十国时期,将“斗耗”计算在农户方向的恶政是屡见不鲜的。要农户缴纳一斛完租,另外还要再交一斗,以弥补可能的折损。但柴荣没有这么做。

不加赋,是帝制时代的文明气象。

解决了漕运问题之后,不久,传来夏州方向的消息。

定难节度使(治所在今陕西靖边,史称夏州)李彝殷,因为折德扆跟他一样,也被后周授予节度,职务与之相同,感到这事羞耻。李彝殷几代人驻守夏州,夏州又是大藩;而折德扆镇守的府州(今属陕北府谷县),在后汉时才开始置节度使,所以李彝殷感到羞于同列。他对后周不满,就阻塞两地的交通,意在向后周施加压力,期待后周向夏州给予更优厚的政策倾斜。

柴荣跟大臣们商议此事。有人说:“夏州是边关重镇,中原朝廷历来都对它格外优待,府州地方褊狭,利害得失,没有那么严重。不妨暂且安抚李彝殷,可保大局。”

柴荣不同意。他说:“折德扆多年来,尽忠报国,努力作战,一直主动抵御北汉刘氏,怎么能一下子抛弃他呢!夏州不过出产羊马,但交易其他物资,全部仰仗中原。跟他断绝关系,他还能有何作为?”

折德扆,是折从阮的儿子。折从阮以来,历经后晋、后汉,父子俩独据府州,控扼西北。到了后周时代,又多次协助中原牵制北汉。折德扆曾率师攻下属于河东刘崇的一个城镇,斩河东士卒数百人。他的弟弟也曾主动出击北汉,屡有斩获,甚至擒杀了河东的两员将领。他还屡次请求“入朝”,也即放弃兵权。但周世宗没有答应他。折德扆的女儿嫁给了杨业,就是传说中的佘太君。佘、折,可能是同源姓氏。

周世宗大义凛然,不愿意放弃老朋友,于是派遣供奉官带着诏书,到夏州去责问李彝殷,李彝殷在义正词严的供奉官面前,有了惊惶,连忙认罪道歉。一场风波化为乌有。

李彝殷就是夏州定难节度使李彝超的弟弟。

李彝超死后,李彝殷做了定难节度使。

其实在夏州各位节度使中,李彝殷是对中原朝廷很友好忠诚的一位党项族首领。后晋石重贵时,抗击契丹,他还主动出击,从战略上牵制了契丹的力量。一直到大宋建立,他也是长期接受中原节制的边帅。后唐、后晋、后周、大宋,也都待他不薄。晋出帝石重贵时,还给他加官检校太师。有一年秋天,他的兄弟,绥州刺史(治所在今陕西绥德)李彝敏,纠集党羽作乱,被李彝殷击败。李彝敏逃往延州(今陕西延安)。李彝殷捉住了他,按照朝廷规定,处理刺史大臣应该由朝廷决断,他就将这位作乱的兄弟送到了京师汴梁。但出帝为了讨好边帅李彝殷,又将这个倒霉的刺史兄弟送到了夏州。李彝殷这才将他处斩。

北宋建隆元年(960)春,太祖赵匡胤下制,加李彝殷守太尉,为避赵匡胤父亲赵弘殷的名讳,李彝殷还改名李彝兴。北汉刘承钧联合代北诸部进攻麟州时,李彝殷还派遣部将会同诸镇,起兵抵御,击败北汉军。之后,又向大宋朝廷献马三百匹。太祖知道这些事情后,大喜。当即将正在给自己定做的一条玉带赐给李彝殷,并且问献马的府州使者:“你们家大帅腹围是多少啊?”来使回答:“府帅腰腹甚大。”太祖笑说:“你们元帅真是有福人啊!”就制作了玉带,让使者带给李彝殷了。

乾德五年(967)秋,李彝殷病故,老赵还为他“废朝三日”,并赠他为太师,追封夏王。

李彝殷始终没有反叛朝廷的意思。这一次风波,很像是一次“撒娇”。

周世宗治盗有术

解决了李彝殷问题,周世宗又开始瞩目于禁军质量建设。

梁唐晋汉以来,禁军士兵,待遇较一般军士优厚,故多有凭借种种人情进来充数的,历届禁军司令官,都不认真简选,只为了息事宁人,担心伤害人情。因此军中瘦弱年老的很多。这些老兵又很骄横,往往不听命令,几乎无法使用。每遇大敌,非逃即降,各朝所以社稷沦亡,这也是一个原因。

周世宗柴荣经由高平一战,切实摸到了此一弊端。

某日,他对侍从大臣说:“军队,只求精而不求多,如今一百个农夫也未必能养得起一名甲士。怎么能榨取百姓的膏血去养活这些没用的东西呢!况且勇健、懦弱不加区分,还怎么去激励将士?”

于是下令,各军兵种大规模地检选兵员,精锐的提升到上军,瘦弱的不再登用。又因为骁勇之士大多被各地藩镇所收养,于是下诏征募天下壮士,全部送到京城,令赵匡胤再于其中挑选更优秀的,组成殿前诸班。其余骑兵、步兵各军,由将帅分别挑选士卒。

从此以后,大周帝国兵勇之强悍,为五代以来所未见。后来柴荣征伐四方,所到之处往往捷报频传,与这类简选士兵关系甚大。

赵匡胤则在这样的训练中更为通晓强兵之道,为以后大宋王朝的军制改革积累了经验。

平定四方盗贼,柴荣也出手不凡。

郭威时,刘崇曾来攻晋州。

建雄(今山西代县)节度使王晏奉命守卫。他闭关不出,也不伏弩反击,却在城上设下埋伏,精锐尽藏在城楼垛子后面,只有为数不多的士卒露脸晃荡。刘崇大军以为一个小小的代县被吓坏了,是城中人怯阵。于是放松戒备,争先恐后地攀登城墙。王晏见北汉兵爬到城堞旁了,于是出动伏兵,刀砍枪挑,推倒云梯,北汉军霎时死伤一片。

王晏又安排在北汉兵慌忙撤退时,追击数十里,斩敌百余人。

郭威因为他有战功,特意封赏他在故乡滕县所在的徐州做节度使。

王晏年轻时曾经做过强盗,到任后,就将青年时一同玩耍做过强盗的乡人召来,赠给他们金钱绢帛、鞍辔马匹,然后说:“我们家乡素来以多盗出名。过去我和你们也都干过这事。料想后来的强盗没有谁能胜过诸位。请你们替我告诉其他强盗,以后不要做这事了!再做强盗,我抓住就灭他全族!”

从此,全境强盗绝迹。

到了周世宗北征回来,徐州人上表,请求为王晏立衣锦碑。世宗准了。

王晏能在家乡平息盗贼这件事,让柴荣大为开悟。他对侍臣说:“诸道都有很多盗贼,朝廷多次搜捕,到现在还是不能绝迹。这是由于各地盗贼,历朝都另外派出使臣前往巡查,致使各藩袖手,不再努力讨平。从今以后,所有派出的巡使,一律召回,专门委托各藩自行安排州县责令解决。朝廷不再参与地方盗贼清剿。”

王夫之《读通鉴论》,对世宗此举甚为赞赏,他认为这是“治盗之要术”。因为盗贼一定有居所,并不是官家想象的那样,打一面破旗啸聚山林,倏聚倏散。既然有居所,就一定与乡里之人相往来。而且一般的强盗,也并非打着“盗贼”的旗号生存,一般也必有一个营生或行当“托以自名”,一定会依附于农工商贾技术之流。而这些营生在乡里,乡里人都知道他就是盗贼,郡邑的地方小吏,一般也都知道盗贼在哪里。只有朝廷不知道。朝廷带着大兵在茫茫原野之中,攘攘闹市之间,拿出全部的智慧和威风,最后也只能抓些“疑似之民”,无法知道真正的盗贼在哪里。过去秦始皇、汉武帝何等威风,大索天下,最后一个人也捉不到,就是这个原因。盗,是藏在民间的。只有地方责成乡里,才有可能解决这些所谓“盗贼”问题。

周世宗此举为得法。

后来的赵匡胤也学会了这个法子,他几乎从不派兵去“剿匪”,一般都是责成地方自行解决。加上大宋宽政,赵匡胤时代已经很少“盗匪”。

为民生世宗革弊政

周世宗柴荣禁佛之事,是中国文化史上的一大案例。

五代乱世,各地寺庙越来越多。

寺庙多,僧侣多,这些人几乎不从事生产,在农耕时代,等于空耗谷米。这样就在国计民生方向上出现紧张。

柴荣试图改变这种局面。

他敕命天下寺院:朝廷未曾敕赐匾额者,一律废除。并禁止私下剃发出家,凡要出家,必须得到亲族长辈同意。全国受戒的佛坛,也只保留了几个通都大邑,如东京(汴梁)、西京(洛阳)、大名府、京兆府(长安)、青州等。禁僧侣舍身、断手足、燃指、裸挂点灯、身带铁钳之类幻惑流俗行为。命令东京、西京及各州每年要对僧侣造册,有死亡、返俗者,都要随时注销。据统计,这一年,天下(后周境内)寺院存有2694座,废除的有30336座,现有和尚42444人,尼姑18756人。这个数字几乎相当于后周百分之一的人口。

又因为官方长久没有铸造铜钱,民间却有很多人将铜钱销毁做成器皿及佛像,故市上流通的铜钱越来越少。这年九月,世宗敕令开设机构采铜铸币,除了朝廷的法物礼器、军械兵器及寺庙道观的钟磬、钹镲、铃铎等准许保留外,其余民间的铜器、佛像,五十天内全部上缴,由官府给付等值的钱;超过期限隐藏不交,重量五斤以上,判死罪,不足五斤的,量刑判处不同的罪。

世宗对侍从大臣说:“你们不要为我毁佛而有疑虑。佛以善道教化士庶,假如志于行善,就是信奉佛陀。那些铜像哪是什么佛呢!况且我听说佛义在于利人,即使是脑袋、眼睛都可布施给需要的人,倘若朕的身子可用来普济百姓,我也不会有所吝惜的!”

司马光编书到此,忍不住有议论道:“若周世宗,可谓仁矣!不爱其身而爱民。若周世宗,可谓明矣!不以无益废有益。”像周世宗这样的君王,可以用“仁”来评价了!因为他不爱自己的身体而爱士民。像周世宗这样的君王,可以用“明”来评价了!因为他不用无益于民的东西而废掉有益于民的东西。

我不怀疑柴荣的真诚。有一次,柴荣与诸位将军丞相在万岁殿聚餐,时任殿前都虞候的赵匡胤也在座。

吃饭时柴荣发感慨:“这两天天气大寒,朕在宫中吃美味佳肴,对士庶无功而坐享上天赐予的禄位,很是惭愧。朕既然不能自己种地而吃饭,只有亲身去冒飞矢流石的危险去为民除害!如此,还略略可以自我安慰。”

我非常欣赏柴荣的自我表白是:“朕必不因怒刑人,因喜赏人!”我一定不会因为发怒而惩罚人,也不会因为喜爱而奖赏人!

他担心天下有冤案,有时会亲自去复核大案。历史记录,这年六月,他曾亲自在内苑查阅囚犯卷宗。案子里有个汝州百姓马遇,他的父亲和弟弟被官吏冤枉致死,马遇就多次来上访要求昭雪。但官司屡经覆按,没有结果。柴荣亲自来问这个案子,最后得到了实情,史称“人以为神”。从此以后,各部门负责司法的官员都来亲自审查刑事诉讼案件,以免大意出错。弭冤白谤,第一天理;司法不公,至为无道。在后来的日子里,赵匡胤对刑狱案件格外重视,对徇私舞弊贪赃枉法深恶痛绝,应该是受到柴荣影响。

世宗的后周天下是一个不断走向文明的天下。这是世宗柴荣留给赵匡胤最珍贵的遗产。

柴荣还主持边防,修筑了葫芦河堤岸。

葫芦河,即今天的漳水,史上又称衡漳水。衡就是横,古来大河也即黄河自南而北流经今冀州即今河北之地,而漳水则自西而东流去,横亘数百里,故称衡漳。这一条东西向的衡漳水,成为契丹骑兵的天然屏障,对保障一马平川的冀南、河南等地关系重大。周世宗看到了这个地缘军事特点,他认为漳水的南部堤堰太过低矮,这样,契丹如果渡河,会很容易越过大堤,进入冀中平原。他希望有一溜高大陡峭的几百里堤岸,借以阻挡或迟滞善于骑射的草原骑兵过河,以赢得捍御的准备时间。

这个工作,他交给了大将韩通与王彦超。

这活儿的凶险之处在于:这是在契丹眼皮底下给他们戴眼罩。

契丹当然不干。于是有交战。

韩通是边打边干,兵卒即是丁夫,战斗加上浚治,居然完满地完成了这个任务。这个功绩在任何时代看来,都是一项了不起的壮举。

此外,韩通还沿葫芦河流域,在重要隘口修筑了城堡。

葫芦河堤岸和城堡的修建,成为北御契丹的天险,又是河北间通漕的水道,还是冀中溉田的水源,一举三得。史称“自此契丹不敢涉葫芦河,河南之民始得休息”。大帝柴荣有见,韩通、彦超功高。

但柴荣最重要的工作是广开言路,求臣下之智,建设国家。

公元955年二月,世宗下了一道诏书,史称《求言诏》,令群臣不必有任何顾虑,畅快地分析大周的过去和未来,讲述得失之道。

诏书大略说:

即使尧舜禹汤这样的上圣之君,文武成康这样的至明之主,还在求逆耳之言,苦口之药,况后人之不及哉?朕对国家卿大夫,不能尽知每个人的才能,不能尽识每个人的面孔;如果不采集其言论而观察其行为,审明其意见而考察其忠诚,那将怎样来知道各人见识器略之浅深,知道朕任用各位之当否呢?如果各位进言,我拒听,罪责在我;如果朕躬求言,各位不言,那罪责是谁的呢?

《求言诏》写得真切诚恳,又带着严肃的质问。诸臣不得不认真对待了。

《求言诏》下后,刑部所属的比部郎中王朴献上一篇《平边策》。

“上辅之器”王朴

王朴与李谷、宋齐丘、韩熙载等人一样,乃是五代时期不多见的高人之一。史称此人少时“警慧”,机警聪慧,文章写得好。后汉时曾中进士,做了校书郎,在枢密使杨邡门下。当时汉室正乱,大臣交恶。王朴观察后,知道国必危、人必凶,不想在此恋栈,赔上自家性命。于是辞职,回家种田去了。果然,没有多久,后汉隐帝刘承祐大开杀戒,杨邡等人被灭族,凡在他门下的,也多罹祸,而王朴独免。这就是儒学主张“明哲保身”的智慧。在有道邦国,正义可以推演,儒学主张行道、担道,生死以之。即使在严峻时刻,也应该“杀身成仁”“舍生取义”。但在无道邦国,正义无法推演,儒学即主张“卷而怀之”“独善其身”。王朴此举,有儒学大义。

柴荣镇守澶州时,王朴被招募为记室,一个秘书官。柴荣为开封尹时,升为右拾遗,一个谏官;并充开封府推官,一个法官。柴荣践祚后,授比部郎中,相当于刑部的司局长,朝官。

王朴性敏锐,但特别严肃,史称“伤于太刚”。在稠人广坐中,他也不苟言笑,正色高谈,与座者没有人敢于跟他开玩笑。赵匡胤也对他畏惧三分。

《五代史阙文》记载:周显德中,王朴与魏仁浦都做到枢密使。当时赵匡胤开始掌禁兵,已经做到殿前都虞候。一日,朝廷的殿直,即禁卫军某番号指挥,乘马时没有注意,冲撞了老赵的导从仪仗队伍。老赵依法办事,就到枢密院来告状,说这位殿直无礼。魏仁浦就要下令宣徽院调查此事,但王朴阻止了魏仁浦,并对赵匡胤说:“太尉您名位虽然很高,但并没有加使相(意思就是还没有文官之职)。殿直,乃是廷臣也。太尉与殿直比肩侍奉陛下,不宜如此。”

这番话的意思事实上带有息事宁人的姿态,也等于是对老赵气量不够宽宏的一次批评。王朴比老赵大二十岁,有资格教育年轻人。

史称老赵“唯唯而出”。

老赵应该在王朴的耳提面命中,有了感悟。多大点事啊,还要诉诸公断。路上不知偶尔相撞,互相一笑,事情也就过去了。人生的成长,往往就在这类“教训”中获得机缘——当然,是不是当作机缘,那是要看各人根器而定了。老赵后来的宽宏大度,我以为与王朴的“正色”批评有关联。

老赵一生敬畏王朴。

史料记载:周世宗在禁中做功臣阁,图画当时有功大臣若干人。制作为屏风,立于阁内。若干年后,赵匡胤即位,有一天走过功臣阁,有风吹开半扇门,正好露出王朴的画像,赵匡胤骤然望见,马上站住,面色很庄重地整理御袍襟带,向画像弯腰鞠躬。

左右道:“陛下贵为天子,他不过是前朝之臣,您这大礼是不是太过啦?”

老赵以手指御袍道:“此人在,朕着不得此袍啊!”

史称“其敬畏如此”,老赵对王朴的敬畏,就是这样的。

也正因为王朴太严厉,故后周人物虽然心服他的机变、见识,却没有人愿意人前人后夸奖他。他得罪人太多啦。没有几个人愿意像老赵那样,在王朴的批评中学习成长。

柴荣征淮南时,每次都要王朴留守东京。

当时东京城里街巷狭隘,按规划要拆迁扩展,王朴主其事。他对有个乡校的消极怠工很不满意,就当街鞭挞了他几十鞭子。

这人愤然叹息道:“我已经得到任命,就要补乡虞候了,王朴不敢处决我!”

帝制时代,官员不能直接杀戮官员,这个乡校要做乡虞候,也是一种晋升,可以看作是地方乡一级外派司法小官。

不料王朴知道后,命左右将其抓来,当即在马前杀了他。

周世宗听说这事,笑着对近臣说:“这家伙是个大傻子,居然到王朴前去吹嘘要补什么‘乡虞候’!真是该死!”

这事对“乡虞候”未免不公,五代草菅人命遗风如此。但由此事可以窥见王朴的凌厉风格,以及柴荣对王朴的纵容。

赵匡胤和他的兄弟赵光义与众人不同,很早就赞誉王朴为“上辅之器”,辅佐国家的高级人才。王朴知天文,通声律,有《大周钦天历》和《律准》并行于世。按今日说法,王朴应该是一个通才,一个复合型人才。晚唐迄五代十国近百年,论识见、论才学,王朴都是一等一的人物。

王朴《平边策》,是五代末年,赵匡胤时代为数不多的“雄文”之一。了解彼时天下形势,了解彼时人物智慧,《平边策》可读。

《平边策》文气略作疏通,大意为——

中原之所以失去吴越、巴蜀、幽燕、并州,都是由于失道所致。大唐失道而失吴、蜀之地,后晋失道而失幽、并之土。如今须考察所以失地之根源,然后能知所以收取失地之方法。

开始失土时,莫不因君主昏庸、臣子奸邪、兵骄民困。奸党在内飞扬跋扈,武夫在外横行霸道,恶习由小到大,积微成著。天下离心,人不用命。吴蜀乘乱而窃国号,幽并乘间而据其土。

故如今收失地、平天下之说,莫若反唐、晋之失而行。

进用贤人斥退不肖,这是收罗人才之法;

布施恩泽恪守诚信,这是结固人心之法;

奖赏有功惩罚有罪,这是激励人心之法;

革除奢侈风习倡导节用习惯,这是增加财富之法;

用民以时轻徭薄税,这是富足百姓之法。

如此,等到群贤既集,政事既治,财用既足,士庶既附,然后起兵而使用他们,功业没有不成功的!四境之人看到我有必胜形势,那么知道其国内情状者,就会愿意来为我做间谍;熟悉山川形势者,就会愿意来为我做向导。

民心既归,天意必从。

说到攻取天下的方法,必先其易者!

南唐与我相接国境近二千里,这地势很容易让我们骚扰对方。骚扰当以其没有防备的地方开始,他防备东面,我们就骚扰西面;他防备西面,我们就骚扰东面。对方必定东奔西走去救援。而就在这东奔西走之间,我们可以探明对方的虚实强弱,然后避实击虚,避强击弱。不须大举进攻,暂且只用轻兵骚扰。南人懦弱胆怯,闻听有小警,必出动全军去救援。军队频繁出动,则民疲而财竭;如不出全军救援,我们就可乘虚夺取土地。

如此,江淮之间将逐渐全为我所有。既得江淮,就用那里的百姓,扬我大周的兵勇,江之南亦不难而平之也。如此,则用力少而收功多。

得到江南,那么桂州(后楚)、广州(南汉),皆为“内臣”,巴蜀诸国,可以传檄而定。如不至,我已得四方之地,则四面并进,席卷而蜀平。

吴、蜀平,幽州(等十六州故土)亦望风而至。

只有河东,并州北汉,是必要拼死一战的敌寇,不可以恩惠信义诱导,必当用强兵制之。但自从高平战后,他们已国力虚、士气丧,必不能再主动兴兵,故此地当无太大边患,我们应暂放以后图取。待天下已平,看好时机,可一举擒获。

如今士卒精炼,甲兵有备,部下懂得畏服军法,诸将愿意效力疆场。再有一年时间就可以出师了。现在,应该从夏秋开始,积蓄粮草充实边境。

史称世宗柴荣看完这一篇《平边策》,“欣然纳之”。

柴荣时代群臣多因循守常,苟且偷安,很少有人考虑天下问题。故柴荣《求言诏》下后,群臣所上言,很少有可取者。只有王朴“神峻气劲,有谋能断,凡所规画,皆称上意”,神采俊朗、气度劲迈,有谋略,能决断,所有的战略规划,都能让世宗满意。从此以后,柴荣格外赏识王朴,很快将其提拔为左谏议大夫,知开封府事,以后又进入枢密院。

底定中原路线图

今日读《平边策》仿佛再见“隆中对”。那一种规划分明、指挥若定的气概,五代雄文,似无出其右。所以后来周世宗、宋太祖,基本上是按照《平边策》战略构想行动,虽然次序有不同,但思路是一致的。在五代末年大棋局中,这是一篇名垂青史的“底定中原路线图”。

但这个“路线图”也有两个地方,在今天看来似乎并不准确。

一是“吴、蜀平,幽州亦望风而至”。这句话说得未免过满,后来的事实证明,幽燕十六州并没有“望风而至”,虽然世宗柴荣征讨契丹时,幽州以南确实是“望风而至”。历史无法假设,但终宋太祖、宋太宗两代人,没有解决契丹问题,终北宋九朝百余年,也没有解决契丹问题。显然,“幽州亦望风而至”不现实。小觑契丹,是不明智的。

二是关于路线问题,按王朴设计,平天下的程序是:

先下江淮;

次下江南;

再下荆湖、南汉;

再下巴蜀;

尔后北向幽燕(契丹);

最后下河东刘氏。

世宗柴荣按照王朴的意见,果然平定了江淮,但没有去下江南,兵锋转向契丹,兵不血刃征服燕南等地,惜英年早逝,壮志未酬。

宋太祖继承后周事业,已经得到江淮之后,首先征服了与北汉勾结的潞州李筠,而后平定了扬州李重进。接下来,没有动江南,而是从江南西侧的南平、武平、南汉开始用兵。等于在南唐和后蜀之间的湖北、湖南、两广等地撬开一个巨大的裂痕。而后还是没有动江南,而是转向巴蜀。一直到巴蜀灭后,才将兵锋指向江南。南唐下,宋太祖没有按照王朴的意见先去解决幽燕问题,而是转向了河东之地,结果没有达到目的,顿兵而归。

周世宗在征讨幽燕时,遗恨而终。

宋太祖在征讨北汉时,遗恨而终。

而幽燕、北汉,事实上都是契丹的势力范围。

故柴荣虽然接纳了王朴的意见,但又做了战略调整,按照柴荣后来实施的“路线图”计划,大略程序应该是:

先下江淮(与王朴同);

次下幽燕(与王朴异);

再下江南(与王朴异);

再荆湖、南汉(与王朴异);

尔后下巴蜀(与王朴异);

最后下河东刘氏(与王朴同)。

按照赵匡胤的“路线图”意见,大略程序应该是:

江淮已下(与王朴同);

次下荆湖、南汉(与王朴异);

再下巴蜀(与王朴异);

再后下江南(与王朴异);

尔后下河东刘氏(与王朴异);

最后下幽燕(与王朴异)。

但老赵的这个“路线图”被赵普所修订,赵普坚决不同意下幽燕,甚至不同意下河东。所以最后老赵实施的“路线图”是对赵普“路线图”的折中:

先下江淮(与王朴同);

次下荆湖、南汉(与王朴异);

再下巴蜀(与王朴异);

再后下江南(与王朴异);

尔后下河东(与王朴赵普异);

最后下幽燕(与王朴赵普异)。

关于“平边路线图”,王夫之《读通鉴论》也表示了自己的意见,大略是:

先下江淮(与王朴同);

次下幽燕(与王朴异,与柴荣同);

再下荆湖、南汉(与王朴同);

再下巴蜀(与王朴同,与柴荣异);

尔后下江南(与王朴异,与赵匡胤同);

最后下河东刘氏(与王朴同)。

王朴、柴荣、老赵、赵普、船山五人意见用图表展示,如下:

人 物顺 序王朴柴荣赵匡胤赵普船山
江淮江淮江淮江淮江淮
江南幽燕荆湖、南汉荆湖、南汉幽燕
荆湖、南汉江南巴蜀巴蜀荆湖、南汉
巴蜀荆湖、南汉江南江南巴蜀
幽燕巴蜀河东不下河东江南
河东河东幽燕不下幽燕河东

我赞同船山意见。

船山王夫之认为柴荣下江淮后,即转向幽燕,作为大棋局的第二步落子,非常正确。而这一个意见,不仅王朴没有认识到、赵普没有认识到,连赵匡胤也没有认识到。船山先生盛赞此举。他说道:

周主南伐江南,劳师三载,躬亲三驾,履行阵,冒矢石,数十战以极兵力,必得江北(即指江淮之地)而后止。江北既献,无难席卷以渡江,而修好休兵,馈盐还俘(南唐主向柴荣要求得到海陵之地,以供给国内用盐。柴荣不给地,但每年给南唐三十万斛盐;战争中俘虏的江南兵,也陆陆续续放还),置之若忘。呜呼!此其所以明于定纷乱之天下而得用兵之略也。

盖周主之志,不在江南而在契丹也。

当时中原之所急者,莫有大于契丹也。石敬瑭割地以使为主于塞内,南向而俯临中夏,有建瓴之势焉。叛臣降将,导以窃中国之政令,而民且奉之为主。德光死,兀欲、述律(契丹内乱)交相戕贼,至是而其势亦衰矣,是可乘之机也。然其控弦驰马犷悍之力(指契丹在燕云十六州的兵力),犹未易折棰以驱之出塞。且自朱温以来,所号为中国主者,仅横亘一线于雍、豫、兖、青之中(是说“雍、豫、兖、青”之北已经属于契丹),地狭力微,不足以逞志。而立国之形,犬牙互入,未能截然有其四封(边境与敌国直接接壤,地缘形势无安全感),以保其内而应乎外。则不收淮南、江北之地,中国不成其中国。守不固,兵不强,食不裕,强起而问燕云之故壤,石重贵之覆轨(后晋末没有收复江淮就向燕云用兵,导致亡国大败),念之而寒心矣。

然而契丹不北走,十六州不南归,天下终不可得而宁。而欲勤外略,必靖内讧。乃孟氏之在蜀,刘氏之在粤,淫虐已甚,下之也易,而要不足以厚吾力、张吾威也。唯江南之立国也固矣,杨(行密)、徐(知诰)、李(李昪)阅三姓,而保境息民之谋不改。李璟(李昪之子)虽庸,人心尚固,求以胜之也较难。唯其难也,是以胜其兵(指属于南唐的江淮之兵)而足以取威,得其众(指属于南唐的江淮之众)而足以效用,有其土(指属于南唐的江淮之土)而足以阜财,受其降(指属于南唐的江淮之俘)而足以息乱。且使兵习于战,以屡胜而张其势;将试于敌(指契丹),以功罪而择其才(在攻打契丹时发现并挑选日后用于讨伐江南的将才)。割地画江,无南顾之忧,粤人(南平国等)且遥为效顺。

于是逾年而(周世宗)自将以伐契丹,其志乃大白于天下。而中国之威,因以大振。其有疾而竟不克者(指柴荣早逝),天也,其略则实足以天下而绍汉、唐者也。王朴先蜀、粤而后幽、燕之策非也,屡试而骄以疲矣。

现在来看船山先生主张江淮一定,即将兵锋指向石敬瑭割地的意见,很可能是正确的。因为道理如此,更因为柴荣有此一役,已经尽得关南之地,再努力,就足以克服幽云。可惜英年早逝。

赵匡胤后来没有按照柴荣的战略展开,结果幽云始终在草原帝国手中,为北宋带来一百余年的压力。

历史的多种可能

江淮、北汉、契丹不论,关于南方诸国,先下荆湖巴蜀,还是先下江南南唐?王夫之也提出了自己的意见。在这方面,他赞同太祖赵匡胤的战略,认为老赵此举优于王朴《平边策》。他说:

以势言之,先江南而后蜀,非策也。江南虽下,巫峡、夔门之险,水陆两困,仰而攻之,虽克而兵之死伤也必甚。故秦灭楚、晋灭吴、隋灭陈,必先举巴蜀,顺流以击吴之腰脊,兵不劳而迅若疾风之埽叶得势故也。

以道言之,江南虽云割据,而自杨氏、徐氏以来,以休兵息民保其国土,不随群雄力竞以争中夏。李璟父子未有善政,而无殃兆民、绝彝伦、淫虐之巨慝(意思是说李璟李煜没有大恶);严可求、李建勋皆贤者也,先后辅相之;冯延巳辈虽佞,而恶不大播于百姓;生聚完,文教兴,犹然彼都人士之余风也。

孟知祥(后蜀第一代君主)据土以叛君,阻兵而无保民之志,至于昶,骄淫侈肆,纵嬖幸以虐民也,殆无人理。则兴问罪之师以拯民于水火,固不容旦夕缓也(意即后蜀比南唐恶,理应先讨平之)。

岭南刘氏积恶三世,民怨已盈,殆倍于孟昶;而悬隔岭峤,江南未平,姑俟诸其后,则势之弗容迫图者耳。

先吴后蜀,理势之两诎者也(如果先下江南再下巴蜀,从道理和形势看,两方面都不利)。此宋之用兵,贤于王朴之策也。

但王夫之也从“道理”和“形势”两方面立论,分析了平定河东或幽燕的利弊。这方面,他赞同王朴的意见。船山说:

刘知远之自立也,在契丹横行之日,中土无君而为之主,以拒悍夷,于华夏不为无功(是说后汉第一代君主刘知远有捍御契丹之功)。刘崇父子(刘崇、刘承钧)量力自守,苟延血食,志既可矜;郭氏既夺其国,而又欲殄灭其宗祀,则天理之绝已尽(说郭威灭汉隐帝,又杀刘赟,违背天理);抚心自问,不可以遽加之兵,固矣(因为理不直)。虽在宋世,犹有可悯者存也。契丹乘石敬瑭之逆,阑入塞内,据十六州以灭裂我冠裳,天下之大防,义之所不容隳者(中华道义不能沦丧),莫此为甚,驱之以复吾禹甸(大禹所奠定之九州岛之吾土),乃可以为天下君。以理言之,急幽、燕而缓河东,必矣(因为幽燕是吾华之故土,不应在契丹境内,故应先下幽燕)。

即以势言,契丹之据幽、燕也未久,其主固居朔漠,以庐帐为便安,视幽、燕为赘土,未尝厚食其利而歆之也(说契丹对幽燕之地无恩可言)。而唐之遗民犹有存者,思华风,厌膻俗,如吴峦、王权之不忍陷身污秽者,固吞声翘首以望王师,则取之也易(说幽燕之地有人在盼望王师来讨)。迟之又久,而契丹已恋为膏腴,据为世守,故老已亡,人习于夷,且不知身为谁氏之余民,画地以为契丹效死,是急攻则易而缓图则难也。幽、燕举,则河东失左臂之援,入飞狐(今河北涞源)、天井(今山西襄垣)而夹攻之,师无俟于再举,又势之所必然者。王朴之谋,理势均得,平一天下之大略,斯其允矣。

当初赵匡胤曾有先下幽燕之志,惜没有实施;反而先去下河东,结果没有成功。直到太宗赵光义时代,还是坚持先下河东后下幽燕,等于还在犯战略错误。其实,不能先下河东,这个见识不仅王朴有,赵普也有,柴荣也有,张永德也有。据《东都事略》,太祖受禅之初,曾经向永德问“并汾之策”(并州、汾水,都在河东)。永德说:“刘氏虽然兵少但是很强悍,再加上契丹的援助,未可遽然而下。可以用间谍来离间他们君臣之心,设游兵以扰乱他们农耕之事,待等到它疲敝不堪时,才可以图谋。”这个意见事实上是深化了王朴的意见。老赵初期没有采纳这个意见。明陈邦瞻《宋史纪事本末》继承了王朴、柴荣、张永德和王夫之的意见,对太祖、太宗的这一战略失误,有一段深刻的论述,他说:

宋之受制夷狄,由失燕蓟;其不能取燕蓟,失在先下太原。昔王朴与周世宗谋取天下,欲先定南方,次及燕,最后乃及太原。盖燕定则太原罝中兔耳(幽燕平定,河东太原就像笼中的兔子),将安往哉!太宗一日忘其本谋,急于伐汉,尽锐坚城(指太原)之下,仅能克之。师已老矣,复议攻燕,所谓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缯。一败而没世不振,再举再失利,皆由太宗不知天下之大势,倒行求前,以致颠蹶也(打河东之后,兵已疲敝,再打契丹以致失败)。

王朴《平边策》虽然是一个可以调整的战略规划,但大辂椎轮,结构架子是出色的。他提出来的平天下次第,至少启发了柴荣、老赵,从地缘、形势、天理各方面来评估用兵先后,决定路线逻辑。王朴所谓“先南后北”“先易后难”,取江南先取江淮以获得战略先手主动权的思路,都是攻战战略中值得称许的大见识。不同的只是:“后北”的“北”有两个方向:河东与幽燕。在这个问题上不仅赵匡胤犯了错误,赵光义也犯了错误。没有犯错误的是柴荣,但他可惜死得太早了,以至于王夫之要慨叹:

威方张而未竭,周主亟用之,天假之年,中原其底定乎!

后周征伐江南,其兵威刚刚开始震慑天下,还没有衰竭,周主柴荣如能赶紧乘其兵威而用之于幽燕,天假之年,中原就可以在后周时代底定了吧!

在老赵那里,持“先南后北”战略最坚定的人物是赵普。

但钱穆认为“宋则以赵普谋,先南后北为持重。兵力已疲,而贻艰钜于后人,则太祖之失也”。钱穆认为这个“先南后北”战略是错误的,正因为一开始就在南方用兵,结果“兵力已疲”,再向北方用兵时,力量开始削弱,等于给后人(赵光义等)造成了难度。这也是一个意见。历史已矣,无法复盘,可留给人的是思想的无限推演。推演中,各有家法。钱穆意见,也是一家之言。

西征军首战失利

周世宗柴荣常常因为自唐僖宗时中原日益缩小而愤慨。自从高平一战奏捷,慨然而生削平诸国、一统天下的志向。正好后周西边的秦州,有人到汴梁献策,请求恢复旧日大唐疆域,柴荣认真听取了他们的意见。

当初后晋末年,契丹入主中原,雄武节度使何重建,杀死传诏的契丹使者,率秦(今甘肃天水)、阶(今甘肃武都)、成(今甘肃成县)三州,归附后蜀。现在,后蜀听说后周有异动,就派出客省使赵季札来到这三州巡视东北边备。

赵季札与史上纸上谈兵的赵括有一拼,也是一个自以为是的家伙;但他又没有赵括的勇气,只会吹牛。所以他巡视了一圈之后,对后蜀主孟昶说:“雄武(今甘肃榆中)节度使、凤州(今陕西凤县)刺史等人,都不是将帅之才,不足以御大敌。”蜀主问:“那谁可镇守那里啊?”赵季札说自己行。蜀主就任命他为雄武监军使,并将宿卫精兵千人作为他的亲兵部队。

蜀主又命知枢密院王昭远巡查北部城寨武备情况。

柴荣知道秦、凤二州扼周蜀之间,为大周西北门户,相当于周唐之间的江淮、周辽之间的幽燕,都是战略先手之地。欲击契丹,必先取幽燕;欲破南唐,必先取江淮;欲平后蜀,必先取秦凤。按王朴意见,当先下江南再下楚汉、后蜀,但现在有战机,也不妨西北用兵,热身。但是谁可以带兵去秦凤呢?礼部尚书、监修国史、参知枢密院事王溥推荐了宣徽南院使、镇安节度使向训。

公元955年,显德二年五月,周世宗派遣王景兼西南行营都招讨使,向训兼行营兵马都监,从“川陕咽喉”大散关(今陕西宝鸡南郊)趋秦州、凤州,向后蜀开战。

周师在蜀境连克八个军事要塞,赵季札闻听大惊,连忙将辎重和带出的妓妾遣回成都,自己则上书请求解除守边任务,回京汇报边警。然后,留下大军,自己单骑驰入成都。蜀民更为惊骇,还以为主帅打了败仗逃跑。秦凤二州,很快传开流言,以为蜀军已溃。赵季札回京后,蜀主孟昶问他军情,什么都答不上来。孟昶大怒,将他关押在御史台,几天后,越想越失望,这个赵季札不是拿着军情当儿戏吗!终于将他在崇礼门斩首。随后,蜀主派出捧圣控鹤都指挥使、保宁节度使李廷珪为北路行营都统,迎击周师。

周师西征军与李廷珪等在威武城东战,第一次失利,排阵使濮州刺史胡立等人被后蜀擒获。

后蜀主又派出密使抄小道前往北汉和南唐,联络他们共同出兵遏制后周,北汉主刘承钧、南唐主李璟都答应下来。

后周眼里几乎不算个事的西北门户,形势开始有了紧张感。

两个月过去了,后周朝廷对西征军的失利有了批评,当时已经是秋季,大军粮草供应也有困难,于是有人请求撤兵。

柴荣不死心。但他对王溥推荐向训有了怀疑:向训,真的可以在西北用事吗?任何一个时代,选任独当一面的人才,都是大智慧。历史上来看,那些辉煌,往往都是选任正确的结果;而那些惨败,往往也都是选任错误的结果。五代十国,也不例外。后蜀屡屡失败,原因多多,但选任不得人,是重要原因。老赵后来南征北讨,无往而不胜,原因多多,但选任得人,是重要原因。现在,柴荣对向训有了疑虑,于是,派遣赵匡胤前往秦州查看形势。

王景与向训的转变

老赵回来后,向世宗汇报秦凤可取的种种可能,王景、向训配合得不错,小战失利,不代表大战失利。老赵果断建议:不撤兵。

王溥推荐将军向训,老赵建议绝不撤兵,二人等于在为秦凤之战打保票。万一战事失利,二人都有重大责任。因此在这类决策性时刻,需要的是前瞻性和判断力,以及责任感。老赵坚持了自己的意见。

最后,周世宗听从了赵匡胤的意见。

王景、向训,应是五代后周时期的名将。王景年轻时也曾与邻里恶少为盗,晋阳大战后,从后唐投奔石敬瑭,屡有战功。当初,他投石敬瑭时,家中妻子被后唐杀戮。有战功后,石敬瑭给他不少金钱封赏,又问他有何愿望。他回答说:“臣自归附国家,受恩隆重而深厚,实在不敢有其他愿望了。”石敬瑭还是坚持要他说一个愿望。王景下拜道:“臣过去还是个卒子的时候,曾经背着马扎跟队长出入,做警卫。那时候,多次进入一个官妓侯小师家,特别爱慕她。现在我妻子被杀了,如果能得到侯小师做妻子,就实在心满意足啦!”石敬瑭听罢大笑,然后就让人取来侯小师赐给王景。王景非常宠爱这个官妓。因为他有功,这个官妓也在后晋被封为楚国夫人。但侯小师也是个情种,有自己的旧好。现在跟了王景,竟偷了他金银几百两送给旧日相好。有意味的是,王景知道这个事,但并不责怪她。这也算得五代时的一桩风月故实。

出帝石重贵时,王景也曾与契丹大战。后汉乾祐初年,进入中央做朝官,被任命为国务大臣,并镇守沧州。这年契丹闹灾,幽州流入沧州的难民五千多人,王景善待他们,为之赈济。朝廷也同意他的意见,下诏给这些难民分派农田,让他们在中原久居。

他在后汉时与郭威友善,郭威称帝后,王景加兼侍中。他本来没有什么智略,但在临政处理问题时,尽量宽大。士民有案子,他一定要当面询问,不被府中的官吏左右,如果两者间没有大恶,他都会劝导一番,让他们回去,尽量调解民事纠纷,很得沧州人爱戴。以至于他要入朝做官时,人们拦住他的马车不让走。他后来一直到大宋王朝还在做官,对待朝廷命官越来越有礼节,史称“性谦退,折节下士”,性情谦和懂得退让之礼,能够降低自己的身份对待士大夫。这样一个年轻时曾经做过强盗的人,到了大宋王朝,几乎变了一个人。

向训也是个人物。他后来因为后周恭帝柴宗训的名讳,改名为向拱。

此人年轻时一表人才,有倜傥之气。他听说后汉刘知远在太原招兵,就骑了一头驴子,前往投效。走到半路,被强盗盯上。强盗们看他状貌雄伟,以为他应该是个富二代,囊中应该有银子,就一路跟着他,找机会下手。向训看出这个意思,到了一个略大点的村子,就让这几个人把自己乘坐的驴子杀了,说是要跟几位豪杰吃顿酒。酒中,跟这几个人说了自己投军的志向,强盗们一听,说这一路上都是盗贼,干脆就护送着他到了太原。

向训有战略头脑,将自己的想法向刘知远做了报告,但刘知远没有瞧得上他,他就转投在郭威的门下。郭威领节镇之后,让他主管自己的办公室工作。

在后来的日子里,向训战功卓著,为后周的建国立下功劳。

但他到了大宋王朝后,有了变化。

太祖赵匡胤令他做河南尹,他的时间大多用来修建自家园林庭院,广纳声伎、纵酒为乐,以至于政事都被荒废,以至于河南府出现了群盗白日抢劫的现象。赵匡胤大怒,给他换了个小地方做官,算是惩罚。

王景、向训的案例证明:不同的政治生态之下,人之表现会有不同;但同样的政治生态之下,人之表现也有不同。制度,不是决定性的“迁善”力量。人之向善迁移,有多种因素,个人志趣,在有些时刻比制度可能更重要。

败蜀军连下数州

且说柴荣接纳老赵意见之后,继续支持王景、向训在秦州的用兵。后来战场形势出现变化,周师在一次战役中击败蜀军,俘获三百余人。

蜀主闻讯急忙派遣朝中官员赴前线慰抚,并督战。

蜀军北路行营都统李廷珪派遣先锋进据马岭寨,遣奇兵出斜谷,屯白涧,又分兵出凤州北的唐仓镇和黄花谷,以此断绝周师粮道。

周师派兵趋黄花谷,又遣一千人赴唐仓镇,扼守蜀军归路。

这样,就等于险中弄险,很像围棋中,你围我,我也围你的战局。此际,棋手间最重要的战术优势是“比气”。谁的气口长,谁占优。这一轮手筋中,周师渐渐取得优势。

蜀军部署本来符合兵法,但偷安已久,战无能。蜀兵出唐仓,与周师战于黄花,蜀兵败,奔回唐仓;路上再遇周兵,又败。周师俘虏其将士三千人。随后,蜀军马岭、白涧兵皆溃,李廷珪等退保青泥岭。镇守秦州的后蜀节度使放弃秦州,逃回成都。蜀军刚刚到达的斜谷增援部队也一溃而散。

成州、阶州二州闻风而降。

后蜀迭接败报,震惊恐慌。

向训等围凤州,柴荣又派出韩通分兵修筑固镇(今属陕西),以此绝蜀军援兵。不久,克凤州,擒蜀威武节度使王环及都监赵崇溥等五千人。在押往京师的路上,赵崇溥绝食而死。柴荣任命王环为右骁卫大将军,以此来奖赏他守凤州不投降的气节。

后周得到捷报,文武百官入朝祝贺,世宗举杯向王溥敬酒道:“这一番边功,实是爱卿择帅得当之力啊!”

世宗下诏说,秦州、凤州、阶州、成州境内实行特赦,所有俘获蜀军将士,愿留者给予优厚俸赐,愿去者给予盘缠上路。诏书还说,要慰抚民众情绪,不要违背万物本性。这四州的百姓,除了夏税、秋税的征收之外,凡是蜀人所设各种赋税徭役,全部取消。

蜀主孟昶以为柴荣接着会大军南下攻取三川,吓得给柴荣写信求和,但书信中自称“大蜀皇帝”,柴荣认为他这是“抗礼”,没有回信。

蜀主更加恐慌,在通往成都的咽喉要道剑门、白帝等处聚集粮草,以备周师。但招募兵士越来越多,国防用度也就越来越紧张。于是开始铸造铁钱,对境内铁器施行专卖。史称“民甚苦之”。

周师连下后蜀北边秦凤诸州,已经达成阶段性战略目标,决计暂停攻伐,按最初的战略设想,转战江淮,实现王朴《平边策》提出的次第战略和先手战略第一步。于是,有世宗征淮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