捌 赭黄袍与金银山

董温琪遇到秘琼、秘琼遇到范延光、范延光遇到杨光远,各自一世经营、掠夺的财富转瞬间成为他人囊中之物。而杨光远也不是最后的胜利者,他后来试图谋取更大利益,勾结契丹,终于让石敬瑭下了狠心,派出大将李守贞围死了他。他们无人如愿得到并享用那件梦想中的赭黄袍,也无人平安地得到并享用一世用之不尽的金山银山。

“炊饼”王妃的远见

公元933年,李嗣源死后,李从厚继位。

公元934年,李从厚死后,李从珂即位。

公元936年,李从珂死后,后唐亡;石敬瑭建立后晋。

公元942年,石敬瑭死后,石重贵即位。

公元946年旧历十二月,后晋亡国。

公元947年旧历正月,耶律德光进入汴梁,僭位为中原和大辽的双料皇帝。

公元947年旧历三月,耶律德光北归;任命萧翰留守汴梁。

公元947年旧历五月,萧翰闻听刘知远向汴梁开进,于是遁走。

公元947年旧历六月,刘知远进入汴梁,改国号为汉,史称后汉。

萧翰遁走之后约一个月时间,汴梁出现权力真空。

萧翰,是述律平太后哥哥的儿子。耶律德光在汴梁时期,将汴梁改为宣武军,任命萧翰为宣武军节度使。

耶律德光北还后,要萧翰留守汴梁,萧翰并不情愿,也在想着尽快北归。他知道后晋宫中还有五十多个宫女,就想在北归时把她们带走。但原后晋宫中的太监张环不给他。萧翰于是派人将宫门大锁打开,夺走宫女,抓住张环,用烧铁烙他,直到把张环肚子烤烂而死。

但萧翰北走,汴梁总得有个主事的,不然,撒手北归,那局面不可设想。他担心不能从容而退,于是想到选人来“监国”。他想到的合适人选就是许王李从益和李嗣源的王淑妃。

当时李从益和王淑妃都在洛阳,萧翰命人赶紧将二人迎到汴梁,假传是耶律德光的诏令,要李从益“知南朝军国事”,代理中原方面军政大事。李从益和王淑妃早知从政风险太大,一直藏在明宗李嗣源的陵寝下宫之中,但被召后,不得已到了汴梁。

萧翰当即拜李从益为帝,还安排了几位宰相和枢密使、宣徽使,并带领着契丹各部酋长拜见这位临时君主——李从益只有十几岁,还是个孩子,王淑妃就相当于母后摄政。

文武百官来拜见时,王淑妃凭她的直觉意识到危险正在来临。

她看着这些官员们,不禁哭泣道:“我们母子二人如此孤弱,却被诸公推上帝王的位置,这是祸害我家啊!”

萧翰想想也是,如果自己带兵北退,京师治安都成问题。于是他任命了一位北来的将军做了侍卫亲军都指挥使,并充作在京巡检(相当于公安局长)。偌大个京城,只给这一对孤儿寡母留下了一千多名幽州兵,让他们把守京师各个大门,同时作为宫禁的值宿警卫。

萧翰辞行之后,李从益派使者到宋州(今河南商丘)去见高行周,到河阳(今河南孟县)去召武行德,这二位都是后晋旧臣,但二人根本不听“诏令”,都不来。

王淑妃也知道刘知远正在向汴梁开进,更加害怕,召集大臣商议道:“我母子被萧翰逼迫,当了这个傀儡,这罪过是难免一死了。但你们没有罪,应及早准备迎接新主,自求多福,不要以我们母子为念了!”

众人被她一番话感动,都不忍叛离而去。

有人提议说:“现在京师各地,认真搜罗各营兵马,集中起来,估计不少于五千。这些人与萧翰留下的一千幽州兵,如果能合力坚守一个月,契丹那边必有救兵来到。”

王淑妃看到了李存勖、李嗣源、李从厚、李从珂四代后唐帝王的死亡,也看到了后唐、后晋两朝的亡国,后唐以来,孔循、任圜、安重诲……什么样的大臣她都见识过了,已经对乱世军政的凶险,有了切身体会。她知道眼前这一帮亡国之臣的斤两,更知道自己的斤两。她知道,这些人根本就不是这个乱世的弄潮者。她不信这些人,更不信自己。于是,这位昔日卖饼家的美女,说出了她一生中最有见地的一番言论。

她说:“我母子本是亡国苟活之人,怎敢和他人争天下!现在已经不幸到这地步了,生死就任人裁定吧!新君如能明察,当知我们没有做对不起他的事。如果现在再谋划用兵,那不仅我们会遭遇祸殃,还会殃及他人,满城都将生灵涂炭——这又有什么好处呢?”

一些有点血性的大臣还要试图坚守城池抵抗刘知远,王淑妃不从。

这时一位三司使(主管财政的大臣)名叫刘审交的说道:“我是幽州人,说话做事能不为幽州人着想吗?如果为幽州着想,当然应该固守京师,等待契丹来援;但有些事情是无可奈何的。自从城中大乱以后,无论官家还是私人都已经穷竭到底啦,没死留下的百姓也没多少,如果再被围一个月,那就连一个能喘气的人都没有啦!恳望诸公不要再说啦,太妃言是,一切都听从太妃的处理决定。”

最后接受了王淑妃的意见,放弃抵抗,迎接刘知远。

不贪财货的枢机大官

投降刘知远,涉及一个名分问题,李从益,怎么称呼?原来萧翰安排的是“知南朝军国事”,这个“南朝”指的就是“中原”,“知”就是代理、执掌,那就等于是个“代理皇帝”的称谓,王淑妃觉得不妥,毕竟“天无二日”。臣僚中的翟光邺奏上一策:称“梁王,知军国事”,去掉了“南朝”,确定李从益是“王”不是“帝”,这样,在迎接刘知远这位“汉帝”时,似乎名正言顺。

诸臣同意。于是,起草表章,称臣迎帝,表中恳请天子早日莅临京师。

而后,王淑妃、李从益母子搬出宫禁,出居到私人府邸,将皇宫让了出来。

翟光邺,是五代时为数不多坚持读圣贤书的人物。史称此人有“器度”,做事“慎密敦厚”,而这些行为都是出于天然,并非装出来的。他不是贪吝之徒。按照儒学原理,邦无道,发财,是一种耻辱,他知道自己在乱世,于是,坚持不发财原则。所以,他虽然做官很久,而且做到中央宣徽使、枢密使这样的枢机大官,他还是不想发财。家中有老母,他相当孝顺,兄弟很多,也很和睦,翟氏家族都能恪守本分,甘于粗茶淡饭。他一直处于家无余财之中,以至于他的住房都是租赁来的,也只不过聊避风雨而已。全家人吃的也多是粗粝之食。一般人忍受不了的贫穷,在翟光邺这里却“处之晏然”,安然自若,富贵贫穷,被他看得很淡然。有朋友来,则赊酒待客,谈说终日,没有厌倦。士大夫对他这种甘于贫困,且安然处世的君子之风,很是赞赏。

他治理政事,也主张“宽静”,不多事,能容事。后来他权知京兆尹,做汴梁市长时,前任的很多烦杂苛刻之政,全部罢免。市民对他也有赞誉。

当年他在处理安重诲事件时,也很果断;现在处理李从益“知南朝军国事”问题,也表现出了识大体,免予流血的思考。应该说,翟光邺能力不大,也没有什么突出的业绩,但他是在乱世恪守儒家伦理,坚守“贫而乐道”颜回之风的士君子。这就非常难得。他在做汴梁市长时,病甚将死,就在卧室召来亲随,告诫他们说:“我气绝之后,马上带着我的尸体回家乡洛阳,不得在京师汴梁停留,以免叨扰军政部门。”

这样的人物,居然生在乱世五代十国!

两个无罪之人的死

且说王淑妃和李从益,他们在翟光邺等人安排下,如此低调来做临时执政,从哪个方向看,都不具备对刘知远构成威胁的可能。

但他们还是低估了刘知远的狠戾与凶恶。

月内,刘知远进入汴梁后,随即安排郑州防御使郭从义先进入大梁宫禁之中“清宫”,擅杀的刘知远给了他一道密令:做掉李从益和王淑妃。

这位郭从义,他的父亲跟后唐庄宗李存勖有私交,很得庄宗信任。郭从义还是孩子的时候,庄宗就很喜欢他,看他跟自己的儿子年纪差不多,就常常让他进入宫中,与几个皇子们在一起玩。这之中,郭从义跟少年李嗣源最为友好,很玩得来,史称二人“情好款狎”。等到李嗣源做了皇上,郭从义也得到升迁。现在,刘知远下辣手,命他来杀李嗣源的太太和儿子,郭从义冷血,要了二人的性命。五代历史,江湖险恶、宦海险恶、人情险恶,无情无义一至于斯。

王淑妃临死前对人说:“吾儿为契丹所立,何罪而死!何不留之,使每岁寒食,以一盂麦饭洒明宗陵乎!”

我儿子是被契丹人立为皇帝的,我们不想做啊,我们有什么罪而至死呢?为什么不能留下吾儿一个,让他每年寒食节时,能带上一碗饭洒在明宗陵墓前祭奠他呢?

这一番话说得如此悲酸,听到的人都忍不住流下了眼泪。

刘知远当初曾跟石敬瑭一道,在明宗李嗣源麾下做事,事情到了这一步,他丝毫不念及往日情分,杀害了两个无罪的人。这事已经证明:无论刘知远有着怎样的“雄才大略”,他也不是奄有天下的圣君。乱世太久了!怎样才能统一、安定?孟子早有言:“不嗜杀人者”方有望统一吾土,天下太平。这样的人物,还要等待十几年,直到赵匡胤建构大宋帝国。

张砺恨怒而死

耶律德光死后,中原一时无主,从京师到边境,到处一片混乱。契丹撤退回草原,要走出河南穿过河北,这一路原来乃是河朔三镇的辖境,从南到北依次为魏博、成德、范阳。耶律德光已经走过去了,现在是留守中原的契丹守将们再走。而在太行山的那一面,刘知远则在从山西往南走,向着洛阳、汴梁挺进,大将史弘肇为前锋,一路势如破竹,几乎无人阻挡。两路大兵相向而行,一在东,一在西。刘知远的南下部队,有一种满怀希望的浩荡之气,契丹北撤的部队则有一种匆匆忙忙的迫促之相。

河朔三镇,有个契丹守将名叫麻答。此人出身于契丹贵族,是契丹太祖“天皇王”耶律阿保机兄弟的儿子,自幼被收养在宫中。麻答与耶律德光感情很好。在跟从耶律德光南下中原的几次战役中,他都有不俗的表现。讨平石重贵时,他收服博州刺史,擒过德州刺史,屯兵滹沱河时,曾与耶律德光一起,逼降杜重威。

耶律德光进入汴梁,留下麻答管理河北,虽然另派他人做安国军节度使(治所在恒州,今属河北保定),但真正的实权人物则是麻答。当时河北一道,相当于河朔三镇都属于他的辖区。

这年夏季六月,萧翰北撤时,曾来到恒州。当时投降契丹的名相张砺也在这里。萧翰就与麻答会合,派出铁骑包围了张砺的府邸。张砺卧病在床,但还是抱病出来接见他们。

萧翰数落他说:“你当初是不是对先帝说我们胡人不可以做节度使?我还听说,我已经是节度使啦,而且是国舅,你竟敢在中书告我!还有,先帝留我守大梁,让我住在宫里,你却说不行,是不是?还有,还在先帝面前告我和麻答,说麻答爱抢人财物,说我爱抢人女子,是不是?今天我一定得宰了你这个混蛋!”说话就命令亲兵把他锁起来。

张砺生病,身体虚弱,还撑起一股囊气,高声说:“这些事都是有关国家大体!我确实说过这些话。要杀就杀,还锁起来干什么?不必锁!”

麻答此际表现得比萧翰理性。他认为大臣不能杀大臣,尤其不能擅杀大臣,就极力解救张砺。他知道张砺为草原帝国付出了不少智慧和才能。

萧翰这才勉强将张砺释放。

但当天夜里,史称张砺“愤恚而卒”,张砺又恨又怒而死,具体死因不明。

“僭妄”之徒麻答

麻答其实是一个相当傲慢的草原枭雄。他见到中原人士很无礼。有些中原人吓得只好对他卑躬屈膝。

恒州有个大员名叫崔廷勋,此人长得仪表堂堂,留了一副美须髯,地方官也曾做到藩帅节度使、朝中官也曾封赏侍中宰辅级,在河阳做官,也曾“得民情”,深得百姓喜爱,投降契丹后,也有战功,甚至打败过后汉名将武行德。但就是这样一个人物,在耶律德光死后,回到河北镇州成德军,见到麻答,居然“趋走拜,起、跪而献酒”,小步趋走,站起来盛酒,而后跪下给麻答敬酒,一副下人之相。而麻答呢,居然“踞而受之”,坐在地上,劈着俩腿,摆出一副傲慢的架势,坦然地接受他的献酒。

此人还特别地“贪残猾忍”,贪婪、酷毒、狡猾、残忍。他似乎就是那种以刑杀、恐怖手段统治辖境的传统恶人代表。

民间有珍货,他必劫掠;世间有美女,他必强取(不是“娶”,而是“取”。笔者行文,于此类关节,遣词造句,必试图“尽精微”。读者幸勿囫囵放过。再自我表彰一次)。因为契丹欺凌中原士庶,四境之人几乎无法正常生活,于是纷纷结伙为“盗贼”。麻答为了平息“盗贼”,就常常抓捕四境村民,诬称他们是“强盗”“贼寇”,而后,或割下这些人的脸皮,或挖出这些人的眼球,或砍断这些人的手腕,最后用火来烤这些人,慢慢将人烤死。他试图用这种办法建立自己的威风或权威。

他还常常带着惩治“盗贼”的刑具或是工具,刀子啦、钩子啦、斧子啦、火石啦,挂在车上。车子左右更悬挂着被处刑人的内脏,什么肝脏啊、胆囊啊,还有四肢,什么手掌啊、脚丫啊,等等,不一而足。府邸里也满是这些刑器,或人身上的部件。这位魔头就在这些血腥的物事之间起居,每日谈笑自如。

出入府邸时,或者穿了皇上才能穿的赭黄袍,用皇上才能用的御辇,用的东西也大多都向皇上看齐。还自己解释说:“这些玩意儿,你们汉人以为不可以用,在我们契丹国,没这些忌讳!”

他再能耐,也不过是契丹国主封赏下的一个节度使,但当时因为政事堂宰相人员不足,他就冒用皇帝的名义,给当朝几位知名宰辅下发“牒文”,命冯道兼判弘文馆,负责文秘工作;命李崧兼判史馆,负责实录工作;命和凝兼判集贤馆,负责档案工作;命刘昫兼判中书,负责政事堂工作……这就是“僭越”。因为他又没有管理天下的能力,所以又可以称之为“狂妄”。加在一起,就是“僭妄”。史上“僭妄”者,几乎没有一人有好下场,麻答也不例外。

颇有胆气的两个军官

冯道等人,此时随着萧翰的北撤,都暂时在恒州。

麻答有一个管理上的特点,他自己不遵纪守法,但对恒州城中的契丹人还能约束,只要契丹人犯法,他是毫不客气,往往就要从重从严。所以恒州街市,各个店铺没有遭受滋扰。

战后,城中人死亡、流亡很多,麻答不希望汉人继续流亡,就对把守城门的人说:“如果有汉人来偷窥城门,试图逃跑,就砍了他的脑袋来见我。”

后晋有一位将军叫薛怀让,他在做洺州团练使(今属河北永年)时,曾跟随杜重威在中渡桥投降契丹。他对投降本来就不满意,因此总是伺机反叛。耶律德光北撤时,任命他镇守成德军(今河北正定)。

这时候,麻答命令他的部下到洺州去督运粮草。薛怀让此际已经听说了刘知远在太原起兵的消息,于是杀掉了麻答派来的督运官,然后给刘知远发去一份奏章,表示愿意归附后汉。刘知远于是派遣大将郭从义带兵万余人,前来与薛怀让会合,共同攻打邢州(今河北邢台)。

邢州此时是契丹州帅刘铎在镇守,麻答即派出精兵前来增援。最后契丹军队遁去,刘铎投降后汉,但薛怀让乘其不备,夺去了邢州。刘知远当即令薛怀让遥领安国节度使,意思就是一旦赶跑麻答,镇守恒州的任务就是薛怀让的。

麻答派来的将军进攻邢州不利,就纵兵在邢州、洺州一带大肆抢掠。

麻答麾下,契丹留给他兵卒不满两千,但麻答却让有关部门给他发一万四千人的粮饷,所有多出的部分,全部收归私人所有。

镇守恒州的,还有汉兵,麻答对这些汉人有疑忌,更认为这部分人马对于镇守恒州无用,就渐渐开始废除这部分兵马,平常的粮草发给,也越来越少。汉兵有了怨言。正好又听说刘知远已经进入大梁,于是兵士们渐渐起了南归之志。

这些有“南归之志”的汉兵,出现了两个颇有胆气的勇壮军官,一个是前颍州防御使(治所在今安徽阜阳),阜阳军政主任何福进,一个是控鹤指挥使,中央亲军司令官李筠(此人原名李荣,后周时避讳柴荣的名讳,改名李筠,此处行文,为求简洁,一律称李筠)。

这俩都不是凡人,何福进出身将门,他在少年时就因为有勇气,而远近闻名。当初在“兴教门之变”中,他也是跟随唐庄宗李存勖拼到最后的人物。到了后唐明宗时,已经做到了刺史。后来驱逐契丹之后,他长期守卫河北北部,史称“数年之间,北鄙无事”,多少年来,北部边境没有战事。

李筠更厉害,乱世中,战功累累,一直到大宋建国,他还与赵匡胤有过一场艰苦卓绝的“昭义军(今属山西长治)保卫战”。

这二位壮士,早就想驱逐契丹,恢复中原,但感觉几千草原兵也不是吃干饭的,所以在密谋中,一直等待时机。

权力真空下的“民选”

后来,前磁州(今属河北邯郸)刺史李谷,也参与到密谋中来。

不久,麻答麾下的几位将军开始北撤,恒州留守者已经不足八百人,李筠等人决计开始行动。行动有个暗号:约定以恒州佛寺敲钟为号。

这一天,新任的契丹主耶律兀欲,派来骑使,到恒州约请冯道、李崧、和凝等人,到契丹陵寝之地木叶山一起参加耶律德光的安葬仪式。冯道等人还没有动身,刚刚到吃早饭时间,恒州佛寺的钟声响了。

汉兵们从四面八方行动起来,各个部门的大门口,都有契丹人守卫,这些人都被预先“徘徊”在门口的汉兵夺了武器,杀死十多人。然后,纷纷冲进府衙。

李筠带人首先占领武库,呼唤汉人士兵和市民,武装起来,于是人们纷纷前来领取铠甲和兵器,走上街头,寻找契丹兵厮杀。有人焚烧了恒州府衙,与据守在这里的契丹警卫士兵殊死搏斗。李筠一边拼杀,一边号召汉人军官们拿起武器,通力合作,驱逐麻答。当时的护圣左厢指挥使白再荣,在府邸闻乱,吃不准结局,不敢轻举妄动,藏匿到偏房的帘幕之后,被起事的官兵发现,砍掉帘幕,拉着他的胳膊,要求参与到起事中来。白再荣不得已,只好起哄般地成为造反者。

这时各路汉军从城内、城外赶来,一时间,恒州城内烟火频起,到处是呼喊声。麻答等人见城中大乱,非常惊恐,赶紧集中起日常聚敛的财富,逃往恒州北城据守。

汉兵这时出现了乱相。因为没有统一指挥,行动起来也是各自为战,无论功过,无人奖罚,于是,贪婪狡诈之徒开始趁火打劫。有些胆小怕事的则四处躲藏。这样,起事士兵们看似到处跋扈,实际并非铁血兵团。

于是,麻答略略定神,就在北城带出了一批有组织的契丹兵,于是,势头大振。这批契丹兵重新占据恒州,见到汉兵就杀,结果是几百人的契丹兵,杀灭了二千多人的汉人兵。形势险恶。

前磁州刺史李谷在这个危机时刻,可能是头脑最清醒的人。他当即去找冯道等人,请求他们到战斗最激烈的地方去慰勉、嘉奖起事的汉兵。

冯道等人在这个时刻表现了一种担当精神,就在汉兵比较多的地方开始看望他们,鼓励他们。士兵们看到当朝大臣来了,士气复振,于是开始转向敌军杀去。史称“微李谷之谋,汉兵殆矣”,没有李谷的谋划,汉兵恐怕要完蛋啦!

城里城外,拼杀了一个整天,说话间太阳就要落山了,城外也忽然聚集了数千农民,不断地鼓噪呐喊,扬言要抢夺契丹人金银和来自草原的妇女。契丹人闻听后,十分恐惧,于是纷纷向北跑去。麻答等人一直跑到定州,与当地的契丹守军会合,这才勉强安顿下来。

恒州怎么办?

现在,原来的皇上石重贵已经被掳,生死未卜;外来的皇上耶律德光已经驾崩,而耶律兀欲,就像刘知远一样,帝王的“光辉”还没有“照耀”到此地,而此地,没有太守!

李筠和诸将士想推举冯道为节度使。

冯道说:“我不过是个书生,只能做做奏报之事,却不懂藩镇管理。还是要从各位武将里选择一位‘留后’。”

他这番话透露几个信息:

一、他不想蹚这个浑水,万一做了此地太守,将来哪位皇上怪罪下来,他当不起。但也能看出此人明哲保身的智慧。这一品性,似也无可厚非,对冯道这样的人物,当然不可以用圣贤的标准去衡量。

二、他认为无论选谁来管理恒州,也还不过是“留后”,没有节钺,因此还不能算是正式的节度使,为维护帝国的秩序原理,保留了一点理性逻辑。就像后人褒贬参半地评价李鸿章是大清帝国的“裱糊匠”一样,冯道,在很大程度上也像是五代乱世的“裱糊匠”,但他并没有李鸿章那种折冲樽俎的能力。

三、他从未有过文人治理地方的理念,还不过在“武夫治藩”的历史惯性之中。因此,他不是一个治世的能臣,当然,也不是乱世的枭雄。就政治智慧而言,他有“裱糊”意识,但没有“更化”理念。在“治藩”方向上,他甚至不如后唐初期的安重诲。治藩、削藩,对冯道而言,是梦想不及的政治安排。他,以及他的同时代人,几乎无人有能力解决这个问题。体制内对藩镇问题的良性解决,也即“自我更化”智慧,要一直到赵匡胤“杯酒释兵权”时,才可以见到。

武夫们同意冯道的意见。于是,在中国恒州,在五代十国时期,后晋灭亡、契丹北撤这个权力真空的小小时区,有了一次“民主选举”。

白再荣的“贪昧”

谁来出任恒州太守呢?

按这一次驱逐契丹的功勋看,李筠第一;但白再荣在这一群武夫中,却是当时地位最高的人,“护圣左厢指挥使”,相当于中央禁卫军中的亲军马军左路军总指挥,师长或局长级别的人物。诸位讨论后,就公推白再荣为地方大员,主持“留后”工作。随后,冯道等文职官员,将这决定写成奏章,派人上报给后汉朝廷,奏章中还请求朝廷赶紧派兵来巩固刚刚占据的恒州,安国军战区。

刘知远派出了左飞龙使李彦从到恒州来支持地方工作。左飞龙使,是朝廷中负责管理皇家马匹的后勤部主任,官职不高,但地位重要。

这位临时的恒州“留守”白再荣先生,属于又贪婪又傻帽的人物,故史称“贪昧”。此人猜忌诸将,以至于有人不愿意听他指挥,拥兵自保。

白再荣一朝权在手,就有了贪赃枉法的念头。他看到恒州将士驱逐之功,按惯例要犒赏,但恒州钱库储财不多,他更想拥为己有。想想觉得宰相李崧、和凝等人多年做大官,家中一定很富有,于是就派军士围了二人的府邸,请求发赏犒军,自己也好从中谋私。李崧、和凝忍痛将家财捐出大半分给将士。白再荣觉得这事毕竟不那么光彩,而且日后这二位大佬重新掌权,怪罪下来,吉凶难说,于是就动了恶人念头,要杀人灭口。

李谷明察秋毫,知道此事后,去见白再荣。

他指责说:“国家覆亡,君主蒙羞,你们这些将官,手握兵权不去解救,现在才驱逐了一个胡人,镇州百姓死了近三千人!这次驱逐之功,难道仅仅是你个人力量?现在此地刚刚脱离险境,你就要诛戮大臣。你可想好:万一新来的天子追究下来,给你个‘擅杀大臣’的罪名,你怎么答对?这些,你可要想好!”

李谷一番话,大有春秋士大夫的气象,有理有力有节。对白再荣的批评入木三分,但又充满实实在在的警戒。这一番话让他惧怕,终于没有敢杀害大臣。

白再荣后来又试图搜刮本地百姓的钱财犒军,又被李谷极力抗争的一番话打消了念头。李谷等于救助了一方百姓。乱世中的菩萨行,最为值得表彰。李谷的国士之风,让人钦敬。

但白再荣的“贪昧”是一辈子的事。他还是绞尽脑汁想出了榨取之术。他避开李谷给他划的“红线”,开始搞“站队”:过去谁谁谁给麻答干过事,站出来!他用了特务手段一番调查,找出了不少人。这之中各类人物都有,他把这些人拘留起来,要赎金。意思就是:你们过去作恶,现在的政策是,吃多少吐多少。

白再荣的贪,与麻答比,毫不逊色。所以恒州人给他个绰号:白麻答。

他后来的下场很惨。

后汉末年,白再荣做节度使,但家眷府邸都在京师。郭威起兵反汉,进入京城汴梁后,曾纵兵大掠。当时就有军士进入白再荣府邸,将其财物洗劫一空。这位白再荣,所到之处横征暴敛,积蓄了山一般的财富。郭威士兵很多都是他过去的部下,就是这些部下抢劫了他。

滑稽的是,劫财之后还不算完,又有士兵对他说:“我们这些人过去曾在麾下奔走,没想到今日无礼到这地步,我们还有什么脸面再见着您哪?”于是,杀了他,史称“刎其首而去”。

财富轮流转,但流转中往往有神秘气数。白再荣的故实,再一次印证了儒学关于财富的大智慧,《礼记·大学》有言:“货悖而入者亦悖而出……道善则得之,不善则失之。”财富如果是不正当手段得来,也往往会在不正当条件下失去。道正而善,可以得到财富;道邪而恶,将失去财富。世上有多少人能够参透这个智慧呢!

契丹国内乱

麻答的下场也不是他想要的。回到草原之后,耶律兀欲认为他丢了恒州是一罪,麻答则认为是冯道等人阵前动员,坏了他的事;而冯道等人则是耶律兀欲和萧翰等人从汴梁带到恒州的。耶律兀欲不听他的辩解,将其“鸩杀”,用一杯毒酒结果了这个祸害中原士庶、杀人不眨眼的魔头。

耶律兀欲他爹,就是原来契丹失去皇位的“人皇王”耶律图欲,也即投降后唐、最后被李从珂杀死的李赞华。李赞华死后,耶律兀欲被接回契丹。后来,他就跟随着耶律德光多次南下中原。

当初,耶律阿保机死于外地勃海扶余城,述律平太后得以杀死酋长和将领几百人。这次契丹主耶律德光又死于外地河北杀胡林,所以草原酋长和众将们害怕述律平再来这么一手,于是策划拥戴耶律兀欲做契丹之主。

他们要求耶律兀欲尽快从中原回国。

当时耶律德光有儿子在草原,耶律兀欲承袭皇位,没有得到述律平的许可,等于是擅自即位,所以,内心也不安定。这次有草原方面的大臣拥戴,他感到是个重要机会,就令麻答留守河北,将掳掠来的后晋官员都留在恒州,以恒州为契丹中京,自己带上后晋的宫女和宦者、教坊,匆匆地向草原奔去。

契丹当时有两个人有希望,似乎也有资格继承耶律德光的皇位,一是耶律德光的弟弟李胡,另一个是耶律德光的长子耶律璟。述律平太后倾向于李胡继承皇位,所以,耶律兀欲开始有犹豫。但契丹诸酋长实在是害怕述律平,这时也正应了那句话:越是恐惧,越是大胆。他们在恐惧中拥戴耶律兀欲,并决定和这位草原老太太拼一次。

在后来的日子里,耶律兀欲与契丹国的“天下兵马大元帅”李胡,在今属内蒙古昭乌达盟的巴林左旗,兵戎相见,李胡兵败。

但述律平太后不死心,亲自率军来与孙儿耶律兀欲大战,在今属北京的契丹南京附近,孙子打败了奶奶。这是述律平生平的第一次败绩。耶律兀欲一直追击到巴林左旗的西拉木伦河畔,此地有一渡口,祖孙二人隔河相对。

这时,契丹资格最老的贵族耶律屋质,说服了述律平太后和耶律兀欲,两方罢兵,达成和议,许立耶律兀欲为帝,是为辽世宗。史称这一事件为“横渡之约”。

但耶律兀欲最后担心述律平太后和李胡秋后算账或东山再起,将二人“流放”到今属昭乌达盟林东镇的地方,实施软禁。

随后,契丹像中原帝国一样,开始屡屡发生宫廷政变。

辽世宗耶律兀欲,在亲自领兵救援北汉刘崇时,醉酒中被大臣杀害。

耶律德光的长子耶律璟在军中被拥戴为契丹主,史称辽穆宗。在位18年后,也在醉酒中,被近侍所杀。

……

契丹,在“赵匡胤时代”先是侵扰中原帝国,后来是灭亡中原帝国,再后来是支援北汉国,继续侵扰中原帝国,直到“澶渊之盟”,但那要等到半个世纪之后,宋真宗时代。

赵在礼“移镇”敛财

契丹灭晋,中原士庶苦难深重。

包括晋出帝和太后、皇后在内的很多人都被掳往草原,更多的帝国精英人物则遭遇着来自草原胡人的欺凌或侮辱,衣冠受辱,是吾士大事。士可杀不可辱,是传统大节。契丹进入中原,对士庶凌虐甚深,很多人不愿忍受凌虐,宁可选择自杀。景延广自杀了,皇甫遇自杀了,赵在礼也自杀了。

赵在礼是五代时期个人操行很差劲的官员。

他曾经是后唐时期的大臣,李存勖时做指挥使,屯兵贝州(今属河北邢台)。在魏州兵变中“被拥戴”为“兵马留后”,步军、马军代理总指挥。后来与李嗣源合兵一处,在颠覆李存勖政权中立功,正式做了节度使。石敬瑭建立后晋,他又投降后晋,被进爵为“公”。

赵在礼是个与其他藩帅不一样的人。其他藩帅都不愿意“移镇”,他不同,他主动要求“移镇”,到处做藩帅,干吗呢?发财。他在魏博做留后时,时间一长,原来拥戴他的那些人纷纷改换门庭,投奔他处。他担心魏博军士的骄悍最终伤害到他,于是上奏请“移镇”。朝廷喜欢藩帅“移镇”,以为正好可以削夺兵权。但“移镇”后,赵在礼发现,到了新的地方,更好做生意发财。兵权没有了,政权在,有政权,就有办法发财。他历任十余个大小镇所,到处以官商面目出现,史称“善治生殖货”,善于做生意积聚财富。他积聚起来的财富,让帝王都眼馋。据说两京(洛阳、汴梁),以及他所莅临的藩镇,到处都是他名下的店铺。后晋出帝石重贵要为儿子石延煦娶媳妇,就选中了赵在礼的女儿,据说那理由就是“贪其财货”。婚礼那一天,仪式相当丰盛,京师人人艳羡。

赵在礼所有聚敛而来的财富,除了个人享用之外,基本就两个出口:侍奉权贵、施舍寺庙。

他在归德军(也称宋州,即今河南商丘)时,也做过一个奇异的大规模动员活动。当时归德军闹蝗灾,蝗虫飞得是遮天蔽日。赵在礼要求全镇民众在同一时间挨家挨户地挥动各类旗幡,敲击各类鼓盆,不能让蝗虫在本镇停留,落下来的蝗虫惊骇而起,飞着的蝗虫无法降落,就这样,将蝗虫全部赶出本镇,至于落到附近谁的镇上,他就不管了。

据说这种驱赶蝗虫的法子还挺奏效,史称“人亦服其智焉”,人也能佩服他的智慧。

拴马槽自绞舍命

契丹进入汴梁后,赵在礼在长安。当时听到一个消息,说契丹主耶律德光认为当初魏博之乱,庄宗李存勖之死,跟他有干系。于是决定去汴梁效忠,也好当面说清当初魏博之乱的来龙去脉。但他还是提心吊胆,临行前对人说:“我此行,实在是令人忧虑!”

他离开镇所,跋涉了一程又一程去朝拜契丹主。路过洛阳时,先去拜见当时占据此地的契丹侵掠者(注意:侵掠,而不是侵略),当时此地有几个契丹将军,高谟翰、述轧、拽剌等。赵在礼见到他们时,态度很恭敬,也很遵守礼法,但这几个契丹将军,一个个“踞坐”在地,劈开俩腿,傲慢地接见了他。这些来自草原的胜利者们根本不想给他星点尊重,甚至几乎就没拿他当个玩意儿。契丹武夫们直接就向他索要货财,“拿钱来,有多少拿多少吧。”他没有想到自己乃是当朝国戚,女儿都嫁给皇子啦,却遭遇了胡人羞辱。史称赵在礼“不胜其愤”,没有办法平息自己的忧愤。

从洛阳往东,赵在礼好歹走到郑州,当晚住在旅舍里,又听一个消息:同州(今属陕西渭南)的刘继勋被契丹锁了。

刘继勋当初在出帝石重贵时,跟契丹翻脸,他也参与了预谋。等到契丹打下后晋,擒了石重贵,就开始清算,一个个调查谁谁谁曾经“反契丹”。刘继勋也在黑名单中。刘继勋从通州来到汴梁,本来也有改换门庭的意思,但不料契丹当庭就质问他:“你为何当初反契丹?”刘继勋一看大殿上冯道也在,一时事急,就赶紧指着冯道说:“冯道,冯道!他是宰辅,当时就是他跟景延广,实际策划了‘反契丹’事!臣官职卑微,那时哪里轮得上说话!啥事陛下可以问他,冯道啥都知道!”耶律德光说:“冯道这个老头儿可不是多事的人。你,不要胡乱攀扯!”然后让人了解刘继勋的身体状况,有人告诉耶律德光,刘继勋患有“风痹”,也就是风湿性关节炎。耶律德光说:“这个病啊?北方地方凉快,居住在北方可以治愈这个病。”于是命人将刘继勋上锁,准备押送到黄龙府。

赵在礼听到这个消息后,大惊。当初石重贵“反契丹”,曾任命他为北面行营马步都虞候,北方前线马军、步军参谋总长,虽然抗击契丹无功,但是毕竟算是“反契丹”行为。他可比刘继勋“罪过”更大。想来想去,不想再次受辱,于是,在旅舍中转悠,在院子里的马棚处,看到一处地方似可了此残生,就用衣服带子在马槽上拴了扣,将自己绞死。这时还没有出正月,赵在礼六十六岁。

赵在礼死后,让契丹有点吃惊。想了想,汉人如果死人太多,管理中原的合法性是要受到挑战的。于是,释放了刘继勋。刘继勋在忧愤中,死在家里,还算有了个善终。

赵在礼在宋州归德军时,有个邪痞之事。

他在宋州搜刮当地钱财,士庶对他恨之入骨。但是不久忽然有了赵在礼要调走的消息,宋州士庶大喜过望,于是奔走相告:“那孙子要走了!这可真是‘眼中拔钉’,岂不乐哉!”

但没有想到的是,赵在礼又受诏继续留任,继续做归德军节度使。

赵在礼听说“眼中拔钉”的传闻后,开始在辖境内做人口普查,都调查清楚之后,开始借着石重贵的“括率”政策,扬言保家卫国,捐钱打契丹。整个搜刮钱财过程,给出的数目字是:“口率钱一千”,一口人要捐钱一千文。还说你们不是要“眼中拔钉”吗?这就是“拔钉钱”。

地方官实为“土匪”

五代十国时期,藩镇的很多做法往往都是反人类的,“拔钉钱”就是一例。这类案例证明了藩镇有能力自省的人物很少。在丛林原则下,他们做官如匪,已经成为惯性。他们不可能自我刹闸。这种无道邦国给民生带来的苦难,用现代政治哲学考量,就是对私有财产的无耻而又无情的践踏。几千年世界史、中国史,已经证明一条政治哲学原理:对私有财产的尊重,是文明之始。

五代十国,类似赵在礼这样以土匪行径做官的案例不在少数。

宋人郑文宝《南唐近事》说一例,可以与赵在礼故实比较。

吴国杨隆演称帝,徐温执政,徐温的养子徐知诰也即后来的南唐先主李昪,辅佐执政。这时,庐州(治所在今安徽合肥)有个县令叫张崇。此人贪暴不法,远近闻名。庐州的士庶不服气,到金陵(今属南京)来上访,说张崇收受贿赂。徐知诰当即派侍御史知杂事杨廷式前往检查,打算以此来吓唬张崇一下。

杨廷式说:“我在御史台工作很久了,知道肃清贪渎,体制非常重要。因此,本职工作,不可不做。”

徐知诰说:“你就说怎么办吧。”

杨廷式说:“给张崇戴上枷锁看押起来,派一个官吏去金陵,反复诘责都统,把事情搞清楚。”

都统,在这里指的就是执政徐温。

徐知诰说:“现在查办的不过是庐州一个小太守,何至如此!”

杨廷式说:“县守虽然是小官,但张崇将他收取的民间财富都转献给了都统。难道可以舍去大官,只去诘责一个小官吗?”

徐知诰惭愧,道歉说:“本来我就知道:小事不足以麻烦你。”

徐知诰因此更加器重杨廷式。

当时江南吴国,是吴王杨隆演称帝,徐温为大丞相、都督内外诸军事,封东海郡王。徐知诰也即后来南唐的李昪,为左仆射、参政事兼知内外诸军事。吴国的首都在广陵(今属江苏扬州),但徐温自任金陵市长,常年在金陵办公,遥控朝廷军政事务。徐知诰作为徐温的养子,辅佐徐温,也在金陵。在这样的格局下,远在庐州合肥的百姓来上访,杨廷式知道张崇还不过是个“苍蝇”,真正的“老虎”是徐温。他也知道徐温的养子徐知诰扳不倒徐温,但身为御史台监察官,官职仅次于御史大夫的侍御史,杨廷式负有接受处理公卿奏事,举告、弹劾非法,执行办案的公职,按照职官“岗位责任”设计,他必须给出公正意见,不能因为权贵在上,就徇私枉法,或故作睁眼瞎,甚至不能一眼睁一眼闭。说出真相,并提出根据真相而来的执法意见,是御史官员职责所在。

当然,能否执行,是另一回事。

现在知道的事实是,没有执行。不仅没有去诘责大丞相徐温,甚至对张崇也没有治罪。

反人类的张崇

张崇在庐州,将搜刮来的钱财重重地贿赂当朝权要,因此每次入朝,都能够平安地返回镇所,继续盘剥当地士庶。他甚至将官职做到了庐州观察使,庐州升格为德胜军后,他又任德胜军节度使、加安西大将军、封清河王。为患地方二十余年,史称“士庶苦之”。

他的做法一如赵在礼,甚至比赵在礼还酷毒。

有一次,他被调到首都广陵去做朝官,庐州人庆幸他改任,离开庐州了,都有了弹冠相庆的喜悦,纷纷说:“渠伊必不复来矣!”

“渠伊”就是“他”的意思,含有贬义,现代汉语可以翻译为“这小子”“这货”“这家伙”“这孙子”。

但是没有想到,这孙子还是回来了。他一回来就听说了这个事。好,马上开始征税,按照人口来征,名目就叫“渠伊钱”。

第二年,他又被朝廷调走,庐州有传言,说要罢免他的府官。但这一次人们不敢说话,也不想实指,但是心里高兴,忍不住,就不约而同地道路相见之后,互相传递眼神,做一个“捋须”的动作来互相庆祝。

这孙子回来后,听说这事,好,马上开始征税,还要按人口来征,名目嘛,就叫“捋须钱”。

张崇还好借酒疯杀人,他麾下有一秘书叫刁镕。他多次对刁镕周围人说:“我要是喝醉了,你们别叫刁镕出来见我!一定记住!”有一天他醉了,大着舌头,连续多次召唤刁镕,刁镕想想,也许没事,就来到他跟前,没想到果然被这货杀掉,砍了头。

第二天天亮,他还召唤刁镕,左右说:“您昨晚已经把他杀啦!”据说张崇非常后悔,令人将刁镕脑袋取来,对着这个脑袋作揖说:“罪过,员外!”对不起啦,刁镕员外!

他就是这样轻视人命。

但他信鬼神。杀人多了,难免有“作祟”的动静。张崇的家人也不希望他总是杀人,于是就开始做局。

当地有个“后土庙”。后土,乃是地神,民间又称“后土娘娘”,也算是传统中的“大地之母”。但民间还信奉后土娘娘也该有丈夫,这个丈夫据说叫韦安道。庐州的后土庙就给韦安道塑了座位。这天开光,有个女巫就说“上天贬谪后土娘娘到人间,与韦安道做夫妻”,某日会下凡。

到了那天,张崇就去看。

时辰一到,女巫就偷偷地放出“异香”,于是宣称后土娘娘已经到啦!当然,肉眼凡胎是看不到的。张崇觉得神奇,于是命令乐队奏乐,他则安排酒宴,对着庙中的神像酣饮,仿佛与神仙在一起度过了美好时光。

有一天晚上,张崇的家人偷了他杀人的兵器,全都放在土地庙里。

女巫假装派人来告诉张崇:“天上列仙不喜欢杀战,所以派遣六丁大神取了你的兵器,公以后不得更用这类东西伤害他人!切记!”

张崇因为这个原因,才开始改悔,不再杀人。

但他榨取民脂民膏的恶习,却终生未改。乃至于当地演出班子都看不下去,在张崇有一次观戏时,现编段子,讽刺他。舞台上一个伶人假装死去,另一伶人假扮阴府冥官,判决说:“你这厮,弄得本地焦湖百里,一任作獭。”你这家伙,管理此地,弄得本地方圆百里连水都没了,罚你再世做个水獭,也没有水用!张崇似乎看明白了,但丝毫没有羞惭之心。

杜重威凌迟处死

契丹占据中原,给中原带来苦难;契丹撤出中原,也给中原带来苦难。

石敬瑭之后,那么多人模仿石敬瑭,要过一把真龙天子的瘾,但除了石敬瑭之外,几乎无人“成功”。石敬瑭勉强算是投靠契丹唯一的“成功”者,但他的晋国也不过二世而亡,那些次一等的模仿者,则没有一人有过“二世”的纪录,基本都是“及世而亡”,自己这一代人就灭亡了。各人的死亡方式,也大多很惨。

杜重威被一刀一刀凌迟处死。

杨光远被武士秘密折磨而死。

赵德钧在屈辱中忧愁而死。

赵延寿在屈辱中不知所终。

可以说说这些人的死亡方式。

且看杜重威。

刘知远在耶律德光北撤后得到机会,进入京师汴梁。

杜重威很快投降后汉。

后汉枢密使郭威请杀杜重威的牙将百余人,并将杜重威的家财没收,用来赏赐将士。刘知远准了。但还是让杜重威做太傅兼中书令、封为楚国公。但这些都已经不过是虚职而已。杜重威已经日暮西山。所以每当他出入府邸时,街上的路人都敢于捡拾瓦砾向他投掷,同时还敢于对他开骂。

杜重威末路毫无尊严可言。

刘知远在位仅一年,便于乾祐元年(948)病逝,其子刘承祐继位,是为汉隐帝。但刘知远临终之前,认为反复无常的杜重威很可能还会反复,就对顾命大臣苏逢吉、史弘肇、郭威等人托付完刘承祐之后说了四个字:“善防重威!”

苏逢吉等人秘不发丧,假托刘知远诏书道:“杜重威父子,因朕小疾,谤议摇众。并其子皆斩之。晋公主及内外亲族,一切不问。”

杜重威父子,因为朕有小病,就到处造谣惑众。我命令将其父子一并斩首。但杜重威家中的原晋国公主及他的内外亲族,都可以释放不必追问。

昔日后晋国戚,石重贵倚为重臣的杜重威,此时被五花大绑押往北市,行刑官将其寸寸割肉,史称“市人争啖其肉,吏不能禁,斯须而尽”。杜重威被东京汴梁的市民们争着抢着,一会工夫,生生吃掉了。

杨光远“拉杀”而亡

再看杨光远。

契丹与后晋的第一次战役结束后,石重贵闻听契丹已经撤退,立即命令李守贞率师东讨杨光远。之所以派遣李守贞,是因为二人长期不合,结有梁子,这一次石重贵等于让李守贞公仇私仇一起报,可见出帝已经恨透了杨光远。

李守贞很卖力气,确实想灭了这个二货,但却不想拼实力,他设计了“长连城”将青州城远远围住。从初夏一直围到冬天。杨光远渐渐没了主张。除了“婴城固守”,企盼契丹来援,没有别的招数。这也是一个没有道义道德,就那点有限的功业名望,更不懂权力权谋,连绝对优势武装力量也没有,只有依恃契丹成事的地方大藩。——但契丹已经退兵了。

李守贞围了他半年多,青州城中粮草殆尽,早就开始“人相食”,甚至到了“人相食”都没得可食的地步。

杨光远北望契丹,在城楼上磕头,呼叫道:“大辽皇帝误光远耶!”

他的儿子杨承勋、杨承祚劝父亲出降李守贞,杨光远说:“我在代北(今属山西)时,曾经用纸钱祭天池,纸钱投到水里就会沉没,人家告诉我这是做天子的兆头。现在应该等待天时,转机会出现的。不要轻薄地议论投降这件事!”

死到临头,这位斑秃将军还在梦想着赭黄袍。

杨承勋等人知道这老头子不是可以说服的人,也知道眼下已经没有希望“婴城固守”。于是,集合兵勇,杀了节度判官和城中亲将等,劫持了父亲,幽禁起来,给李守贞等奉上降表待罪。

李守贞倒是守规矩,向出帝汇报。

出帝念杨光远当年投降石敬瑭,也算是后晋功勋之臣,许杨光远不死,但朝中大臣不干,说此人不杀后患无穷。于是出帝思量后给李守贞的诏书是:“便宜处置。”

这意思就是说:你看着办吧。

李守贞得到诏书后,想必有了微笑。于是,又遣他的部下到杨光远家中去,给出的命令也是“便宜处置”。

杨光远正在马厩里检阅他的战马,李守贞部下得知后,又使一员都将(头目)力士进入马厩,给出的军令也是“便宜处置”。

都将进来对杨光远说:“天使在门外,我要回去向天子汇报,但没有东西奉献。”

杨光远说:“你这是啥意思啊?”

都将道:“愿得大王头尔!”

杨光远骂道:“我有何罪?过去我帮先主(指石敬瑭),以大兵投降契丹,这才让你们家世世为天子,我也不过想富贵终身而已。没想到你们如此负心!”

杨光远被杀,死法是被这员都将“拉杀”。

拉杀,来源甚古,远在春秋时就有这么一个奇异的处决方法。但具体方法不详,一说就是“杖杀”,用棍子打死;但还有一说,是由力士将人抱住挤压而死。我想象应该像巨蟒缠人一般,将人压迫挤断肋骨,口吐鲜血而死。春秋时的那位鲁侯就是被齐襄公派去的力士这般“拉杀”而死的。

后晋对外公告杨光远的死法是:病卒。

据说杨光远是个天生的斑秃,他太太是个天生的跛子。当初,地方上报来杨光远的“反状”时,朝廷内外大为震惊,百官正在朝堂,忽然有一个官员在朝中扬言道:“说杨光远要谋大事,吾不信也!光远从小就患有秃疮,他老婆又是个瘸子,自古以来,哪曾有过‘秃头天子’‘跛脚皇后’啊!”于是朝士们哈哈大笑,史称“人心顿安”。

杨光远得意的时候,也有人早就看到了他的格局,不过尔尔。譬如,郭威。

后晋初年,郭威还不过是个普通的军士,隶属于刘知远麾下,但是有一次军事行动要跟着杨光远北征,他不想去,就向刘知远表白说愿意留下来跟着刘知远。人们问他为什么,郭威说:“杨公带着奸诈之才,但无英雄之气,他得到我有什么用处?我在他那里也不会有大作为!能用我的大概是刘公啊!”

赵德钧悔恨而终

赵德钧、赵延寿死得也很屈辱。

赵氏养父子都是投降契丹的中原人物,俩人有模仿石敬瑭依样画葫芦的勃勃野心,但却没有雄才大略,与石敬瑭比起来也略逊三分。

当初赵德钧和赵延寿在石敬瑭称帝后,没有按照出帝石重贵的战略部署去邀击契丹,反而投降了契丹,他俩被押送到契丹国后去见述律平太后。赵德钧还特意准备了一份礼单送给述律平,希望能得到述律平的支持。这份礼单包括他所有随军能带的宝货,还有他在幽州没收士庶的田宅地契。但述律平太后对这个反复于后唐、后晋和契丹之间的中原武夫并没有好感。

她问赵德钧:“你最近到晋阳(太原)去干什么?”

赵德钧答:“我是奉唐主(指后唐末帝李从珂)之命而去。”

述律平冷笑,指着天质问他:“你明明到太原去向我儿请求,要当中原天子,为什么此际说瞎话?”又指指自己的胸口说,“这里,是不能欺瞒的!”

赵德钧求帝不成,懊悔不及,他也知道述律平太后并不喜欢借助契丹称帝的石敬瑭,很想将这段往事搪塞过去,做一个纯粹的投诚者,以表明自己并无野心。但此时经述律平太后点穴,不禁心慌,一时无语。

述律平太后又说:“我儿德光当初救援石敬瑭,我曾告诫他:大王您如果率军向渝关之北行进,那我们就很危险,就要赶紧带领人马回返,不必去救太原。你想做天子,为何不先把我儿击退?那时也能证明你的实力,再慢慢谋划也不晚啊!你作为唐国人臣,不去攻击敌人,既辜负了你们的君主,又想趁着危乱谋取自己利益!你干出这种事来,还有何面目生存在天地之间?”

史称赵德钧听到这一番话,“俯首不能对”。低着头答不上来。

太后将这个阶下囚羞辱了一番,又问他:“你献给我的器物玩好都在这里,我看到了;但你所献的田宅在哪里?”

赵德钧赶忙回答:“都在幽州。”

太后又问:“幽州?幽州现在属于谁的?”

赵德钧说:“属于太后。”

太后道:“那还算你‘献’地吗?嘁!”

赵德钧此时羞愧得不能抬头。

虽然述律平太后没有杀他,但赭黄袍的美梦破灭,他留在契丹郁郁寡欢,吃不下东西,一年之后,在悔恨中耻辱地死去。

赵延寿不知所终

赵延寿被封为燕王,在后来“灭晋”的战役中,他出生入死,就想博一个中原帝王干干。但契丹压根没有给他这个职称。

赵延寿未能做成预期的“中原之主”,心怀不满。耶律德光死后,他就自任“权知南朝军国事”,意译这个职称就是“暂时代理草原帝国南边的中原帝国军政国家大事之人”——实际就是“中原之主”。契丹不给,他自封。

但契丹在内部权力角逐中,已经有另一位枭雄耶律兀欲胜出,史称耶律德光为“太宗”,而耶律兀欲则为“世宗”。一直跟随耶律德光在行军队伍中的耶律兀欲,在众军推戴下抢得先机,随后率军夺取了幽州。

公元947年五月的一天,兀欲约请赵延寿及张砺、和凝、李崧、冯道等元老人物到下榻的会馆吃酒。

兀欲妻平时称赵延寿为兄,这时兀欲从容地对赵延寿说:“你妹妹从契丹来了,你不想见见她吗?”赵延寿与兀欲欣然进入后堂。

过了好久,兀欲出来,对张砺等人说:“燕王谋反,刚才已经把他锁起来了。”又说,“先帝在汴梁时,留给我一个规划:许我知南朝军国事。近日驾崩之前,并无别的遗诏。所以留给我的这个规划就是最后的遗诏。而燕王竟敢擅自知南朝军国事,真是岂有此理!”于是下令:“只拘押赵延寿,其余亲党,全部开释不予查问。”

隔了一天,兀欲至待贤馆接受蕃、汉官员拜贺。他还笑着对张砺等人说:“燕王如果真的在这里行此大礼,我定会以铁骑围之,真要那样,诸公恐怕也不能免予遭殃了!”

几天后,兀欲将蕃、汉大臣集中到恒州府衙,宣读契丹主的所谓遗诏,大略说:“永康王兀欲,乃是大圣皇帝(耶律阿保机)的嫡长孙,为太后所钟爱,群情所归,可在中京即皇帝位。”

耶律兀欲于中京正式称帝。原契丹中京在今内蒙赤峰,但耶律兀欲又将恒州称为契丹中京,恒州后来被刘知远收复,故赤峰恢复为中京。

赵延寿,史称“美容貌,好书史”。他很能作诗,有一首题为《塞上》的诗在契丹流传很广。诗云:

黄沙风卷半空抛,云重阴山雪满郊。

探水人回移帐就,射雕箭落着弓抄。

鸟逢霜果饥还啄,马渡冰河渴自跑。

占得高原肥草地,夜深生火折林梢。

这是五代十国中少见的一位富有旖旎情怀的将军。

自从被耶律兀欲囚禁后,赵延寿从此不知所终。也可以说死因不详,很可能病死在契丹。赵延寿可能是勾结契丹图谋称帝中原的藩帅中,唯一有着较好结局的人物,虽然很屈辱。我宁肯相信他因为挽救了十万晋兵的生命,得到了与杜重威等人不同的果报。如果他不去梦想得到一件赭黄袍,也许结局会更好一点。

富可敌国一场空

藩帅们除了帝王梦,就是发家梦。

他们要么穷尽心思,想做真龙天子;要么用尽手段,试图富可敌国。

但就像帝王梦不成功一样,发家梦也往往不成功。

后晋“括率”,契丹“打谷草”,以官方朝廷的身份公开向民间掠夺财富,是这个时期人伦败坏的直接原因。

庶民中有人铤而走险,啸聚山林;有人谄媚官方,为契丹带路,变本加厉劫夺更弱势的百姓;官员则在掠夺中有意扩大指标,更凶狠地榨取中原人民,趁火打劫,中饱私囊……这类风景在“石重贵—耶律德光”时间中,呈现为人间至为酷毒的景观。但是,也犹如勾结契丹的藩帅们没有好下场一样,这些盘剥士庶的藩帅们也同样没有好下场。有意味的是,他们积累财富往往是在为他人做嫁衣裳,而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风景,屡见不鲜。

一些藩帅们的财富“转移”给杜重威,而杜重威积累起来的如山财富,最后便宜了后汉刘知远和他的儿子刘承祐。

汴梁城中那么多官员的财富“转移”给张彦泽,而张彦泽积累起来的如山财富,最后便宜了契丹耶律德光和他的侄子耶律兀欲。

更有一个逻辑链条非常清晰的“现世报应”故实,可以概见乱世中积蓄财富、掠夺财富的藩帅们有多么凶妄、多么愚蠢。

这事可以从董温琪说起。

董温琪,原来是成德节度使,曾经做过后唐时期的东北面副招讨使,与当时的卢龙节度使赵德钧构成一个宽大正面,抗击契丹。但在后来的战役中,赵德钧投降契丹,董温琪也跟着一起成为俘虏,史称“没于契丹”,最后在契丹终老。

董温琪为人贪婪暴虐,在任期间积聚了令贪人眼红不已的巨额财富。当时跟着他的得力助手名叫秘琼,董温琪很欣赏秘琼,将他倚为心腹。但董温琪“没于契丹”之后,他的财富却留在了成德军的节度使府邸。秘琼甚至都没有犹豫,就将自己的贵人、恩人董温琪全家老少全部杀掉,一个不留。而后将这一家族的人口埋葬在一个大坑里,同时将董家所有的财富据为己有。

秘琼还给已经称帝的石敬瑭上表,自称成德军“留后”,也即临时管理者。这个职称的实际含义是:现在,我就是这儿的爷!跟你朝廷打声招呼,同意这个“留后”做“节度使”,爷就可以临时效忠,不同意,爷就改换门庭——天下不是你后晋一家。他跟朝廷解释原节度使之死,说这件事是军人动乱,杀掉董温琪全家,跟我秘琼没关系。

但成德军,在河北中部,与北部的范阳也即幽州、南部的魏博也即天雄,史称“河朔三镇”,是当时仅次于河东的大藩,政治地位、地理位置均极为重要,这三地的节度使,都是中原元帅级的人物。秘琼作恶前不过是董温琪麾下的牙内都虞候,一个小小的省军区办公室主任,无资格无业绩,就来做如此大藩的节度使,嫩了点倒在其次,重要的是,如果他这么干,很可能导致更多人效法,也会引发莫测的权力风险。

石敬瑭权衡利弊,做出了一个折中处理:派出更凶悍的人物安重荣去做节度使,转秘琼为齐州(今山东济南)防御使,但不追究他杀害董温琪、霸占董氏财产的罪恶。秘琼本来格局就不大,接受了这个处理意见,收拾了昧心而来的财富,准备到济南上任去了。

但是秘琼遇到了范延光。

范延光时任天雄节度使,在今河北大名、邯郸一带驻防。

秘琼要到济南,就要借道此地。范延光闻听秘琼来,当即动了杀心。

二人以前曾经就有矛盾,现在秘琼将要去齐州就任,路过天雄境内,正好可以杀人灭口啦——何况,秘琼的车队该有多少董温琪家的财富啊!范延光于是派兵在半路拦截了车队,杀死秘琼,全部财产掠为己有。然后给石敬瑭上一个奏章,说在魏博境内捕捉强盗,秘琼在混乱中被士兵误杀。

石敬瑭对此不作究问——他也没法究问。整个五代时期,法治紊乱。

范延光“投水而死”

后来范延光又反石敬瑭,最后总算“和平解决”,范延光移镇天平军(治所在今山东东平县)。但范延光觉得出任天平节度使,虽然还有“东平郡王”之类朝官名誉,但实际上毕竟是一种明升暗降式的使用。天平军与天雄军比,其规制不在一个档次上,天平军远不及天雄军地理位置重要。对于藩帅来说,移镇就意味着不信任。当初石敬瑭镇守河东,就是因为李从珂要其移镇到天平军,这才有了后来晋阳大战。范延光年事已高,军政失势,东山再起无望,于是准备告老还乡,守着积年掠夺的不义之财度过悠悠岁月。

石敬瑭正巴不得有这样好结局,当下应允。

于是,范延光带上他的所有财货,准备向家乡河阳(今属河南孟县)开拔,史称“重载而行”。但杨光远早就觊觎他的财富,史称“利其货,且虑为子孙之患”,贪图他的财货,并且担心他以后会成为杨氏子孙的祸害,决计施出毒辣手段,杀掉范延光。

后晋首都迁移到汴梁,洛阳成为后晋西京,杨光远当时正做着西京留守,但兼领河阳军镇。于是上奏道:“范延光是个叛臣,他养老不把家放在汴梁或洛阳,而放归都城之外,恐怕他还会勾结敌国。说不定哪天就跑到敌国去了,成为我晋国之患!不如早一点除掉他!”

但石敬瑭认为既然已经赦免他的罪,且颁发了“铁券”,许他不死,如果再杀他,会失信于天下,就没有答应杨光远的奏章。杨光远不死心,又上奏要求敕令范延光留居西京洛阳,不能去河阳。石敬瑭答应了这个要求。范延光只好转赴洛阳。

杨光远派出自己的儿子带领甲士包围了范延光下榻的府邸,逼他自杀。范延光不服,质问杨子道:“天子在上,赐我铁券,许我不死!尔父子怎能如此待我?嗯?”这一番话透露了这位昔日藩帅的“不达时务”。在一个没有规则的无道邦国,试图讨论规则,实在是昏妄愚蠢至极。“铁券”背后的规则没有成为他的挡箭牌。杨子抽出白晃晃的钢刀,找个理由逼迫着他上马,向黄河渡口走去。上了浮桥以后,杨子将其连人带马挤到水里,看着这位曾经梦想得到赭黄袍的人物,一点一点地,沉了。

杨光远上奏说:“范延光自杀,投水而死。”然后堂而皇之地将范氏家财全部据为己有。石敬瑭明知个中缘由,但是惧怕杨光远的彪悍,也不敢深究诘问,只追赠了范延光一个“太子太师”的荣誉职衔,为他“辍朝”三日,三天哀悼,不上朝,完事。

很像“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故实:董温琪遇到秘琼,秘琼遇到范延光,范延光遇到杨光远,各自一世经营、掠夺的财富转瞬间成为他人囊中之物。而杨光远也不是最后的胜利者,他后来试图谋取更大利益,勾结契丹,终于让石敬瑭下了狠心,派出大将李守贞围死了他。再以后,李守贞的死相也很惨。

他们无人如愿得到并享用那件梦想中的赭黄袍。

他们也无人平安地得到并享用一世用之不尽的金山银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