贰 南唐的前世今生

契丹之外,体量最大的是南唐。它几乎奄有了大半个江南,还占据了江淮之地,就是这个江淮之地,让南唐有了令人羡慕的北部屏障。

乱世中,南唐何以做到这一步?

中原对北敌的战略

柴荣继位后,最想解决的是契丹问题。

契丹问题中,最急于解决的是燕云十六州问题。

但解决燕云十六州问题,几乎需要倾国之力。中央禁军几乎要全部出动,而大军北上,究竟需要多少时日,难于预期。这样,就留下了空虚的后方,而后方,其他小国不去说了,单是南唐、后蜀,两大“藩镇帝国”就对中原一直虎视眈眈。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新生的北汉。这个北汉,看上去不大,所辖之地无非就是过去的河东之地,却是过去石敬瑭、刘知远等人赖以成就后晋、后汉的根据地。况且,北汉又与后周已经结成世仇,谁又能知道在征讨契丹的时候,它会做出什么动作来呢?

柴荣,那一颗年轻的鹰隼之心,在思考。

他知道,解决契丹问题之前,先要面对北汉问题,后蜀问题,淮南问题。这之中,个头最大的是淮南问题,因为,淮南属于南唐,而南唐,不仅享有江南广袤的富庶之地,而且属于“衣冠之国”,在“五代十国”中,最具有“正朔”的性质。后周动江淮,就要直面南唐;而直面南唐,就是一场“正朔之争”,不仅可能很惨烈,而且还要付出道义风险——有什么理由跟一个安静地待在江南近二十年的大国发动战争呢?

石敬瑭以割让国土为条件,获取国家政权及天子地位的方式,是前所未有的。它启迪了北方与南方诸国的政治想象力:中原王朝都可以这么干,我们似乎也可以联手契丹,对付中原王朝。

基于这个想象,在以后的日子里,居于北方的北汉、西夏,就与契丹有过事实上的战略联盟;居于南方的后蜀、南唐,也与契丹有过试探性的战略联盟。目的只有一个:牵制中原王朝。

这一格局,南唐与契丹的勾结最为凶险,因为它一旦勾结成功,即意味着对中原王朝形成了南北夹击之势。这是后晋、后汉、后周,一直到大宋王朝出现,都不愿意看到的地缘政治格局。

但南唐确实与契丹有过接触,甚至是实质性接触。

南唐联系契丹,是“赵匡胤时代”的一大关节,涉及中原诸国与北邻的地缘政治大问题。由于后周与大宋都以中原正朔自居,因此,对勾结契丹的邦国会相当敏感;而后蜀和南唐,也会尽可能地争取境外势力,牵制中原武装力量,进而对抗中原席卷天下的趋势以求自保。这样,中原南方邦国与北方草原帝国的接触,探索合作之可能,就成为“赵匡胤时代”出现的一种战略联合,在这个方向,互相间甚至不惜动用间谍手段。

问题还有另外的复杂性。如南唐,在与契丹勾结的同时,也曾拒绝了契丹试图“册封”南唐的政治模式;但也可以反过来说:南唐尽管拒绝了契丹“册封”的政治模式,但从没有忘记勾结契丹南北夹击后周或大宋。

青年柴荣看到了契丹入主中原,但也看到了后晋与契丹决战中的光荣。阳城之战,是中原险胜契丹的辉煌战例;中原将士战胜草原帝国,纳入中国史来看,这样的胜利也为数不多。用俗话说:这是彪炳史册的重要战役。其间,中原将士奋勇杀敌舍命向前的斗志,成为鼓舞后来爱国将士的故实。它预示了:石敬瑭以来,草原帝国,并非不可战胜!

但从大唐帝国晚期以来,契丹屡屡入侵中原的故实,以及契丹颠覆后晋的故实,确实给中原衣冠造成了沉重的阴影。

——草原帝国居然可以灭亡中原帝国!

它居然可以做到这一步!

契丹灭晋,灭亡中原帝国。这一故实引发了更多中原俊秀、有识之士不得不长考中原对北敌的战略。这些人包括李璟、柴荣、王朴、赵普、赵匡胤……

最终一定要解决契丹问题,给我中原衣冠之邦一个安定的国际环境。

但是南唐、后蜀怎么办?

北汉怎么办?

先解决哪一个?先动契丹,还是先动南唐,抑或先动北汉、后蜀?

契丹之外,体量最大的是南唐。它几乎奄有了大半个江南,还占据了江淮之地,就是这个江淮之地,让南唐有了令人羡慕的北部屏障。

乱世中,南唐何以做到这一步?

杨行密斩杀朱延寿

南唐的前世今生,与当时一个自称为吴国的藩镇有关。

吴国,是“五代十国”中的“十国”之一,第一任首领为杨行密。

大唐帝国晚期,杨行密为淮南节度使,治所在扬州。后来因为有功,得到提升,被大唐拜为吴王,建都广陵(也即扬州),称江都府。

传统中国职务的行政级别,“帝”,最高,全国只能有一个“帝”;如果有两个或两个以上,那就意味着国家处于分裂状态。但是“王”不同。一个版图内可以有多个“王”。作为“王”,一般都据有领地,如果没有领地,也会有“汤沐邑”,也即圈定一块地方,将这个地方的租税收入划拨给他,等于是该“王”的固定的税收来源地。这个领地,就可以称之为“国”。“王国”在“帝国”之下,是可以和平存在的,不算是国家分裂。“王”是被“帝”“封”的,因此“王国”又称为“封国”。

“王”之下,才是“公侯伯子男”诸爵位。这类爵位一般没有领地,但可以“食邑”,也即“吃地方”,有地方贡献租谷、布帛、钱粮、草料什么,可以折合成粟米,计量单位为“石”,统计单位为“户”。所谓“万户侯”,就是“食邑万户”。如果每户缴纳租税二斗,万户就是“二千石”,就可以称“食二千石”。当然,“食”多少户,很多时候是虚数,实际得到的要少得多。

有辖地的“王”,比较威风,基本上就是一个小于帝国的独立王国。历史上的独立王国很多,有人干好事,有人干坏事,都以自己的行为影响了地方,甚至比帝国对地方的影响还大。所以,从大的历史脉络来看,“帝”对中国影响最大;但如果细细地做计量分析,“王”可能比“帝”对中国的影响更大。

杨行密所据有的“江都府”,可以称为一个“国”,史称“吴国”,是被大唐“帝国”封赏的一个“王国”。

“吴国”辖地包括今江苏、安徽、江西、湖北等地,有州郡一百多,是个事实上的大“国”。

说来杨行密这个人物,够得上江南一大枭雄。他出身贫寒,但长得人高马大,有力,能举起三百斤的东西,一天可走三百里路。早年参加江淮地区的造反活动被抓,但就像郭威因为被主帅喜欢,虽然闹事,还是被有意释放一样,杨行密也遇到这样一个欣赏他的人,将他放掉。

大唐时代,他曾被招募到宁夏去戍守,一年期满,返回家乡庐州(今属合肥),但有军吏不喜欢他,欺负他,令他再戍守一年。杨行密接到通知,啥也不说,准备了行囊就出发,特意路过这个给他使坏的军吏门前。军吏假装没事人,问他:“您呐,这是要干吗去啊?”杨行密走近他,大声道:“干吗去?来取你的项上人头!”说着当即砍下军吏的脑袋,提着就出了门,开始造反,占据了庐州。这就是杨行密“起家”之始。

在后来的日子里,他不断扩大地盘,在江淮之间跟人打了许多次惊心动魄的战斗,最后拥有了江淮和江南的十几个州郡。

杨行密独处的时候,据说常有一个黑衣服的人侍奉在他的后面。后来他有了军队,一律弄一块黑布裹在脑袋上,史称“黑云都”。

跟随他一起起兵的人有个朱延寿,此人比杨行密手段还要辣,打仗时,多次以少击众而获胜,靠的是他说一不二的“纪律性”。据说,他安排的战事,如果不胜,所有退后的士卒一律杀之。而且他下的命令,不准许有一点折扣。有一次与后梁军队作战,他让士卒二百人带着大剑前往,但又指着其中一个士卒让他留下。这个士卒为了表现自己的忠诚和勇敢,就说:“我也愿意去杀敌效劳!”朱延寿当即将他斩首。这就是所谓“令必行”。士卒们怕他比怕敌人还厉害。这个人是杨行密太太的兄弟。

朱延寿在杨行密做了节度使之后,有了背叛之心,很想夺了杨行密的位置,自任藩帅。在镇守寿州(今属安徽六安)时,他就与后梁的军队有了勾结。这事让杨行密开始警觉起来。

杨行密镇守扬州,做了两件事,来解决朱延寿。

第一件事,他知道朱延寿性情忮刻,待士卒狠毒,于是反其道而行之,开始对将士们施行怀柔政策,尽可能地笼络人心。当时军中很多盗贼,杨行密每一次抓到盗贼之后,都将所盗之物还给盗贼,而后放回,还悄悄告诉说:“千万别让朱延寿知道啊!他知道可放不了你啦!”但事后,杨行密则用一种办法让朱延寿知道盗贼之事,盗贼于是还是被杀。

这样,军中就有了对杨行密的好感。

第二件事,他开始装瞎子。他假装说有眼病,一直装了三年,每一次接见朱延寿那边来的使者,一定要错乱一些物件,显示自己眼睛已经快瞎了的样子。在家里走动,好几次撞到柱子上,几乎撞晕,要朱夫人救治,才得好转。这个朱夫人以为自己的丈夫真的瞎了,与家中的仆人多年通奸,现在来来往往的,躲着所有的人,但就是不避杨行密。

有一天,杨行密对朱夫人说:“我这眼病啊,看来是好不了啦!我这几个儿子没有一个像样的。我想将军府中的事,交给大舅哥。你帮我召他来一次,跟他商量这个事。”

朱夫人就给自家兄弟写了一封信。

朱延寿得信不疑,很高兴地来到军府。

杨行密坐在正厅,朱延寿来见。杨行密忽然睁开眼睛说:“多年不见大舅哥啦,现在见到啦!”

朱延寿猝不及防,四廊勇士出来,当即抓住,当即杀掉。

杨行密同时休了朱夫人。

朱延寿是当时一等一的帅哥,长得相当漂亮,很得妻子喜爱。据说朱延寿在寿州,他的妻子王氏接到朱夫人的信件后,以为这是大好事,但也可能存在风险,就勉励朱延寿说:“此行如果真的得到兵权,成就你大志,甚好。寿州到扬州,不算太远,期待你每天给我来一封信通告平安,省得我惦念。”最后一天,平安消息没有到。王氏对府里人说:“事情的结果已经知道了!”于是开始指挥家仆,全都带上兵器,将府邸大门关上。不久,扬州方向的捕骑来到朱府,围得水泄不通。王氏知道不能胜,但她所爱的男人已死,她也不想苟活,于是集中了家属,将府中财富全部分了,然后放火焚烧府廨,向上苍叩拜道:“妾誓不以皎然之躯,为仇者所辱!”

我发誓不会让我这个只属于朱延寿的干干净净的身体,被仇人侮辱!

于是,自己投入火中而死。

徐知训荒淫昏暴

杨行密纵横江淮时,遇到了另一个江南枭雄,此人名钱镠(音留)。

钱镠帮助大唐王朝擒获纵横于江浙的藩帅,因功受赏,于是坐镇杭州,管辖江浙十几个州郡,成为吴国东南部的一大藩镇,史称吴越。也是“五代十国”的“十国”之一。与杨行密的“吴国”一样,“吴越”后来也升级为“吴越国”,钱镠称王。

开始时,杨行密多次侵凌钱镠领地,钱镠起而抗击,双方各有胜负,大有棋逢对手将遇良才的格局。于是双方开始使用巫术,互相诅咒,杨行密命人用一种特制的绳索穿铜钱,号称“穿钱眼”。钱镠也不示弱,每年让人用大斧子砍杨柳树的树冠,号称“斫杨头”。多年来,两位藩帅兵连祸结,折腾得筋疲力尽。

最后钱镠将自己的儿子钱元璙送到广陵去见杨行密,两个任务,一是说服杨行密两家握手言和,一是要娶了杨行密的女儿回杭州。

钱元璙,是钱镠的第六子,史称“仪状瑰杰,风神俊迈”,仪表堂堂,出类拔萃,风神英俊而又豪迈,杨行密一见就心生喜欢,当即将女儿嫁给了他。

有此一桩婚姻,吴国与吴越有了多年的和平。

两国在和平环境下,又都居于江南富庶之地,很快就同时得到经济文化大发展。两国人民的“幸福指数”远远超过中原诸国。

杨行密去世后,他的儿子杨渥世袭称王。

这时大唐帝国被后梁颠覆,吴国不承认后梁,还在沿用大唐的年号。

杨渥不如他爹,比较昏,大臣们对他有不满。有个叫徐温的人发动兵变,将杨渥推翻,拥立杨隆演为王。

杨隆演时改元,这就等于不再承认大唐的正统和法统,因为大唐已经不存在了,而他又不想承认后梁、后唐等中原帝国,所以事实上是以“王国”的身份在与中原诸“帝国”相抗衡。所谓“五代十国”,就是在这类抗衡中有了故事。

吴国的政权事实上已经在徐温手里。

徐温的长子徐知训借着父亲的威风,有了骄横恣肆的习性。他不仅欺凌诸将,连国王杨隆演也欺负。杨隆演惧怕他们父子俩,不敢反抗,成为傀儡国王。

徐温对吴王杨隆演还有敬意,但徐知训则戏弄轻慢吴王,没有君臣礼节。

他曾和吴王一起装扮戏子演戏玩,他自己出演军官角色,让吴王出演僮奴角色,把头发扎成两个丫角,穿着破旧的衣裳,拿着帽子,跟在他身后。

徐知训又与吴王在河上划船,吴王站起来,徐知训就用弹弓子弹他。平时跟吴王在寺庙里赏花,喝了酒就耍酒疯,狂悖傲慢得吓哭了吴王,随从们都吓得发抖。他甚至还打死吴王的亲近官吏,将佐们没人敢说话。

徐知训很是荒淫昏暴,官职也不小,在吴国做着内外马步都军使、同平章事,还领着一个大州的节度使,等于是吴国的马军步军司令官,国务大臣,又是一方藩镇。

有一位知州,家里养着“文工团”,有几十个女艺人,徐知训见过,想要收为己用。这位知州派使者见他,很诚恳也很谦逊地对他说:“卑职家中的戏子们年龄都大了,有的都有了孩子,哪里值得侍候贵人!我当为您寻找一些年轻美丽的女子。”徐知训闻言生气,对使者说:“你信不信,以后我要杀了这个知州,连他妻子也一起要过来!”

但这些事,徐温都不知道。

除祸害自刎而死

杨隆演的宿卫将军们内心不服气,有一次,就劫持了杨隆演,不管杨隆演同意不同意,开始以国王的名义征发城内兵众讨伐徐知训。徐知训闻讯害怕,想逃跑,被部下劝住。最后吴国的大将,同平章事、诸道副都统,即国务大臣、全国兵马副总指挥朱瑾带着本部兵马将徐知训从危机中救了出来。

这位朱瑾也是五代十国时的一位枭雄,辣手处往往出人意料。他过去在山东郓州做军校时,被兖州节度使看中,特意将自己的女儿许配给他。朱瑾应了这门亲事,到了日子,去迎亲,但迎亲的队伍却都是他的亲兵,而在迎亲器具中,马车上,礼品箱子中,都藏了兵器。夜里到了兖州,一声唿哨,迎亲队伍成了攻城队伍,老丈人节度使被赶跑,女婿朱瑾做了“留后”,大唐朝廷承认既成事实,封他为兖州节度使。

但他在与后梁作战中,有胜有败,最后一战失利,兖州失守,妻子也被人掳去,他再回到兖州时,家已经没了。随后,他南下投奔了淮南杨行密。

杨行密本来就没啥价值观,他欣赏的就是能征惯战兵强马壮之辈。他很早就听说过朱瑾的骁勇狠辣,见面时,解下自己身上的玉带赠给他。他跟着杨行密南征北战,屡立战功,最后也做了一方藩镇,领平卢节度使,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成为吴国举足轻重的人物,与徐温一样,是吴国的两大台柱子。

但杨行密死后,吴国形势大变,大权转移到徐温手里。徐温和儿子徐知训对朱瑾都有提防,甚至动过念头,要除掉朱瑾。

朱瑾的做法是,不动声色,尽量讨好徐氏父子。甚至有人试图铲除徐知训时,朱瑾还带兵相救。

但这位徐知训是个色鬼,朱瑾有时会派爱妾到徐知训府上去看望徐家眷属,结果徐知训没有按捺住陡然而起的欲火,强奸了朱瑾的爱妾。爱妾回来说这个事,朱瑾终于动了杀机。

他开始多次暗示国王杨隆演诛杀徐氏父子,但杨隆演怯懦,不敢做这事。

朱瑾决计自己来做这事。

但他表面上对待徐知训更加谦恭谨慎。

不久,徐知训到泗州去筹建静淮军,由朱瑾做节度使。就要离开扬州,朱瑾想想再不报仇,以后的日子更不好安排。想想平日自己隐藏得很深,徐知训未必知道自己对他早已是满腔仇恨。于是,很热情地邀请徐知训到自家府上来吃酒,还说是请自己爱妾陪侍,并在行前拟将自己的爱马赠送徐知训作为寿礼。

徐知训高兴,来到朱府。朱瑾安排跟随徐知训前来的亲兵们在厢房用餐,先带着徐知训看了自己的爱马。朱瑾最好的马,冬天要有帷幄御寒,夏天要有伞罗遮阳。徐知训与朱瑾回到大厅后坐定,朱瑾亲自斟酒给他。这时那个爱妾又来敬酒、献歌。徐知训被恭维得迷迷糊糊。

酒过三巡,朱瑾又请他升堂,让妻子与徐知训见面。请客人到后堂见自己的妻子,这是对客人至为信任的举动。

徐知训欣然起行。

徐知训也知礼节,见到朱瑾太太,即揖鞠躬拜谢。朱瑾就趁他低头的刹那,手持象牙笏板,猛击他的后脑,将他打翻在地,与此同时,伏兵出来,割了徐知训的脑袋。

请徐知训到朱府来的时候,朱瑾担心有动静被同来的亲兵所知,故意在庭院驯马,让马儿在院中嘶鸣踢闹,遮掩杂音。

朱瑾带着徐知训到了庭院,徐知训的亲兵们一哄而散。

朱瑾于是提了这颗脑袋,骑马去见国王杨隆演。他想徐温父子一向欺侮吴主,现在他诛除了祸害之一,国王应该对他有赞赏,更应该支持他。如此,调动起朝廷大军来,一举歼灭徐温等人,应该没有问题。

他见到国王,出示徐知训的脑袋说:“臣今日为吴国除害啦!”

杨隆演推卸责任,战战兢兢地说:“这事我不敢知道,跟我没有关系。”

说罢赶紧向内室走去。

朱瑾看到这个宁肯被欺侮也不作为的君主,气得抓起徐知训的脑袋向厅堂里的柱子扔去,大骂一声:“这个国王跟个婢子似的,真是不足与成大事!”

他知道没有国王支持,这件事凶多吉少,赶紧提剑出门。府门已经关上了,他走不出去。于是翻墙,但从高大的墙头掉了下来,摔断了一只脚。徐知训死了,还有他爹徐温呢!跟随徐知训到朱瑾府上的人,早已通知了徐温。追兵就迫近了王府。朱瑾看到追兵越来越多,估计跑不掉了,大呼道:“我为了万人而除害,而以我一身做牺牲!”

说罢自刎而死。

朱瑾的府上亲兵与徐温的亲兵有了战斗,四面火起。

“王国”升格“帝国”

徐温的养子徐知诰在做金陵刺史时,将城中治理得很有兴盛之相。徐温从吴国首都扬州巡视到金陵后,很喜欢这里的繁荣,于是将润州(今属镇江)的镇海军治所迁移到金陵,调任徐知诰做润州团练使。徐知诰不高兴,觉得润州与扬州太近了,容易受牵制,就想到宣州(今属安徽)去。但徐温没有答应。徐知诰很失望,想继续往其他州镇调动。这时,他的谋士宋齐丘为他奉献了一个具有前瞻性的意见:“扬州的三郎徐知训很是骄纵淫暴,迟早会败亡。润州离扬州只有一水之隔,想想,这是上天授予你的啊!”

这番话用三个汉字表达就是“守润州”。明白人不用多说。徐知诰一下子就掂出了这番话的含金量,于是高兴地从金陵到润州去上任了。

从前,徐知训和他的弟弟徐知询,对徐知诰都没有礼貌,他们对这个父亲的养子有忌惮。徐知训曾召集兄弟们一起喝酒,徐知诰不到,徐知训生气地说:“上我们徐家讨饭吃的家伙,敬酒不吃吃罚酒,请他不来,难道想吃刀剑吗?”后来徐知训又曾与徐知诰一起喝酒,府里埋伏了甲兵,准备杀死徐知诰。这时徐温的另一个儿子徐知谏,一直对这位外姓的兄长很友好,就暗踩徐知诰的脚,示意他。徐知诰警觉,假装起来上厕所逃掉了。徐知训知道后,把自己使用的剑交给他的亲信,让他去追赶徐知诰杀掉他。亲信骑马追上后,只是举起剑来向徐知诰表示一下,就勒马返回了,回去后,告诉徐知训说是没有追上。

这些故实都在证明,徐知训倒行逆施,早已失去人心,而徐知诰在润州,与他隔江相望,正在等待机遇。

朱瑾事发,徐知诰在润州(今属镇江)隔江见到大火,知道国内有变,于是率兵来扬州平乱。大兵围了朱瑾府邸,按照徐温意见,就要诛杀朱瑾全家。朱瑾的妻子临刑时掉下泪来。朱瑾的爱妾对她说:“为啥要哭啊!我们这次就是要去见朱公嘛!不必哭!”朱妻听到这样说,想想也是,于是“欣然就戮”,很高兴地接受了杀戮。

杨隆演一直是“虚”着的一位“君主”。徐温一直是握有大权的执政者。但徐温年岁渐长,身体多病,长子徐知训又被朱瑾杀死,徐知诰的地位开始凸显出来。徐温于是指定徐知诰代替徐知训,总理国政。

杨隆演并不快活,因为他没有大权,大权都在徐温手里。他在放纵中匆匆地走完一生,只做了一年国王,就病逝了。

吴国最后一个君王杨溥被徐温拥立。

几年后,徐温也去世,杨溥在徐知诰等大臣的拥立中,升格,做了皇帝,将吴国的“王国”升格为“帝国”。

徐温死后,养子徐知诰继续执政,辅佐杨溥。因为国家已经升格为“帝国”,因此下面就可以有多个“王国”。徐知诰就被封为“齐王”,所辖之地即为“齐国”。但徐知诰做了“王”之后,很短的时间内,规划了三件大事:

第一件事,将帝国首都由江都扬州迁移到金陵南京;

第二件事,他改名为李昪(音便);

第三件事,他想办法让杨溥将帝位禅让给了他,开始改“吴”为“齐”,后来改为“唐”。

为了和李世民的大唐帝国、李存勖的后唐帝国区别开来,李昪建构的这个“唐”国,史称“南唐”。史称“南唐先主李昪”,以区别于“南唐中主李璟”和“南唐后主李煜”。

“先主李昪”,有些书里也称为“烈主李昪”。在五代十国历史叙事中,“先主”“烈主”“李昪”“徐知诰”都是指同一个人。

南唐建立,是公元937年发生的事。赵匡胤这一年十岁。

南唐“鬼才”宋齐丘

徐知诰也即李昪,后来自称是大唐宪宗的儿子建王李恪之后。据说,他的祖父做过徐州判官,并死在任所。李昪曾流落江湖,岁数大点以后,曾来投靠杨行密。杨行密很喜欢他的气度,收为养子。但杨氏子弟不能容他,估计是担心来分财产之类,杨行密将他送给大将徐温为养子,更名徐知诰。

徐知诰壮年之后,是大个子,宽额头,高鼻梁,史称为人“温厚有谋”。

徐温也不是凡人,杨行密死后,很快独掌吴国大权。而徐知诰则在辅佐徐温的同时,培植起自己的党羽。

徐知诰的方法是:对杨氏旧臣施行怀柔政策,许诺给各位高位重爵;对北来的知识分子,则施行封赏政策,给予超拔奖励;无论南人北人,徐知诰一律推诚相待。很快,他身边聚集起一批名流。

正是这一批名流,帮助徐知诰得到了天下。

也正是这一批名流,有些延续到中主李璟、后主李煜时代,成为大帝柴荣和赵匡胤需要面对的不可忽略的力量。老赵平潞州、下扬州、征荆州、扫南平、伐南汉、定西蜀,碰到的名流不多,他几乎是在极度轻蔑中完成南征北讨的;但平定南唐时,需要面对的名流却要多方考虑——武力征服南唐没有问题,但收拾人心,却需要江南名流。得罪了这一大堆当时的知识分子,大宋的合理性就会受到质疑。老赵正在完成一件圣贤事业,他不愿意像五代诸君那样,不择手段地追求纯粹暴力下的堂皇胜利。老赵在推演以道义为核心的天下文明,而不是以权力为核心的政权政制。

对徐知诰助力最大的名流就是宋齐丘。

此人乃是南唐早期人物中的一个“鬼才”。他辅佐徐知诰,有如赵普辅佐大宋太祖。

据说,他曾有诗献给徐知诰,诗曰:

养花如养贤,去草如去恶。松竹无时衰,蒲柳先秋落。

诗味一般,已经带着“以理入诗”的模样,但诗旨却有嫉恶如仇的意思。史称“烈祖奇其志,待以国士”。烈祖李昪很惊异他的远大志向,以国士规格对待他。“国士”,是昔日知识分子奔走于权贵府邸,带有知音性质的待遇,宋齐丘很高兴,更为忠实地为徐知诰谋划“大事”。

宋齐丘一直在徐知诰手下做秘书,关于行典礼、敬贤能、明赏罚、宽征赋之类意见,徐知诰“多见听用”,大多采纳,可谓言听计从。俩人很多话,越说越机密,徐知诰甚至为宋齐丘专门建了座小亭子,在水池中央,有桥可渡。他亲自去看宋齐丘时,将桥撤掉,俩人坐在亭内论天下事,常到深夜。又曾经在高堂中,不设屏障,中间置一个灰炉,但不生火。俩人拥炉而谈,有些机密意见,就在灰炉中手写,写后把灰抹平。所以俩人讨论了什么内容,无人知晓。但根据后来的故实逻辑推断,俩人在一起“研究讨论”的,很可能是与“建国大纲”相关的“远猷”。宋齐丘在为徐知诰谋天下。

这位宋齐丘,性情急躁,脾气大,与烈祖有议论不合之处,常常拂衣而起,不告别直接就走,以至于要烈祖多次赔了好话挽留他,他才勉强留下。由此可见,宋齐丘在池塘亭子里,在灰炉手谈中,应该是为烈祖贡献了重大谋略,不然不可能得到烈祖如此敬重。

徐温的辣手罪恶

徐知诰镇守润州时,就有人看出徐知诰不是善茬儿,就对徐温多次进言,要他重点任用徐氏嫡亲子执掌国政,不要交给机心难测的养子徐知诰。

开始,徐温不过听听而已,因为他对养子徐知诰太信任了,此外,自从徐知训被朱瑾杀掉之后,他另外的几个儿子也实在是太不争气啦!

最后,又有人提出这个意见。徐温已经在垂暮之年,开始点头称是,准备在自己不争气的儿子中选择略略像样的,替代养子徐知诰。

徐知诰听说后,开始时不想与徐氏诸子争权,就想不在朝内主政,可以外放到地方做藩镇。宋齐丘这时又像此前要他“守润州”一样,又给了他一个富有前瞻性智慧的意见:“请徐之”。

慢慢来,别着急,少安毋躁。

几天后,徐温死。

徐温在杨行密之后,控制了吴国;徐知诰在徐温之后,控制了吴国。而后,吴国转型为南唐。阴阳秘运中,等于杨行密、徐温在为南唐的出现培植元气,千辛万苦中,一切做好,于是拱手让与徐知诰。

徐温一生恶事不少,但他也有几件善事,值得表彰。

有一次,他跟着杨行密攻打宣州,旷日持久中,宣州城内粮草已尽,开始人吃人,最后城破,各位将领开始乘机掠夺财货,只有徐温迅即占领城内粮仓,将有限的粮食拿出来,做成粥,给城内饥饿的人吃。读史至此,为徐温的善举长久地受到感动。

徐温关心民生,母亲周氏去世,将吏们前往祭奠,制做了很多木偶人,像真人一样,高数尺,都穿着用罗锦做的衣服。徐温说:“这些布帛都出于百姓之力,怎能将它在这里烧掉呢?应解下来给贫苦的人穿用。”理解徐温对民生的温情需要一点想象力,想象一下饥饿风景,想象一下人在可能的劫掠中,不去发财,却去周济最需要活下去的饥民,想象一下一个将军,将自己的权力努力用在至弱的人群方向上,想象一下,他在历史现场,望着满目疮痍的破败之城,那种源于人之为人和圣贤教诲而来的恻隐之心,就知道:徐温此举,不简单。这是传统中国,吾土吾民最可珍贵的品质之一。

史称徐温为人性情沉稳坚毅,生活简朴。他不识字,但常让人阅读诉讼案件的口供。他会根据这些口供做出判决,一般还都入情入理,而不会徇私枉法。在此之前,别人主政,案件的判决并不如此,往往都用极为残酷的刑罚。徐温对部下说:“大事已定,我们应该力行善政,让人们能够睡上安稳觉。”这也是乱世中难得的公正治理理念在起作用。

他还能知错必改。有个将军有功,但得到的奖赏却不多。过了一年多,这个将军喝酒时跟众将争论,发牢骚,说主帅徐温待自己不公。有人就将这事给汇报上去,说这位将军有怨恨,为防万一,主张将此人处理掉。徐温说:“这是我的过错。”于是,擢升这位将军为刺史。笼络那些反对自己反对错了的人不难,难得是笼络那些反对自己反对对了的人。后者,需要一点襟怀。

但是也要看到,徐温辣手处,与五代十国的其他藩镇一样,也往往具有“反人类”的性质。那是乱世中最悲惨的风景。

在一次攻打宣州城的时候,宣州守将有个儿子,在外地做着牙将。宣州守将特别钟爱这个儿子。徐温设法将这个儿子捉来,押到宣州城下。这个儿子吓得战战兢兢,哭着向城楼上的父亲求生。守将于是不忍再战,最后开城投降。但徐温斩杀了守将的全家,史称“夷其族”。徐温此举有向诸将“立威”的意图,但杀俘乃是任何文明都反对的行为,徐温于是不免,是他一生无可豁免的罪恶。

“一言兴邦”的大计

不过徐温尽管大权在握,但他始终没有试图取代杨氏而自立为帝的意图。

有一次,杨隆演需要预立太子,徐温就从金陵回到京师扬州,与大臣们商议谁当为继承王位。

这时,有人揣摩徐温的心思,对他说:“当年蜀国先主刘备曾对武侯诸葛孔明有言:‘嗣子无能,您可以自代王位。’”

徐温闻言正色道:“我如真有此心取代王位,早就有机会这么干了,哪能等到今日!即使杨氏没有儿子,哪怕有个女儿也应立她为王!再有敢胡言乱语者,斩!”

于是拥立了杨溥代政事。

且说徐温死后,吴国境内,徐知诰环顾四境,发现从此再也没有了可以超越他的势力。

现在来看,宋齐丘“请徐之”三字不过是一个建议性意见。但这类建议性意见,如同此前的建议性意见“守润州”一样,是“一言兴邦”的大计。

古来做大事的人,无人不重视这类看似简单却足以影响历史方向的建议性意见。所谓“用人”,在很大程度上就是“用”人的“智慧”——而在所有的“智慧”中,具有方向性的建议,至为珍贵。方向不明时,行动成本高昂,而目标未必达成,甚至有可能倾覆败亡。诸葛孔明如果不给刘玄德“三分天下,据蜀称王”的意见,刘玄德不知道还要在中原诸郡流窜多少年。事后看“三分天下”这个意见没有什么出奇之处,不就是去占据一块地方嘛!可是在现场,当事人就是想不到。“一言兴邦”的方向性建议,也需要“明主”有足够的格局,当下即能迅速明了循此方向的政治方向路线图。当年沮授先生向袁绍进献“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方向性建议时,愚蠢的袁绍对此毫无感觉,无能建构一旦“挟天子”而后的路线图。他拒绝了这个方向性建议。另一人,曹孟德,则在大臣毛玠“奉天子以令不臣”的方向性建议中,迅速领悟了循此而后所有政治展开的可能性。“挟天子以令诸侯”与“奉天子以令不臣”,是方向一致的建议性意见。历史上这类故实太多了,但相反的故实,也即不能接纳方向性建议最后导致历史性失败的案例,也同样太多了。读史到此,往往为古人“智慧的痛苦”掬一把同情之泪。

“守润州”“请徐之”,看上去是更简单的建议性意见。单独品味这几个汉字,似乎看不到任何有价值的意味在内。但徐知诰先生如果不是得到这几个汉字的提示,可能就会有另外的行动,而那时,历史都会改写。徐知诰像历史上的刘玄德、曹孟德一样,懂得“一言兴邦”的智慧含金量。而“守润州”“请徐之”之后的政治路线图,徐知诰已经在一瞬间建构起来。如果将“守润州”“请徐之”理解为什么都不做,就在那里慢慢地等待,这是还没有参透历史上的“黑色智慧”,更没有懂得历史上那些“杰出的”政治动物们可能的政治布局。徐知诰在等待中,一定是做了针脚绵密的细致活儿,不然,他不可能在朱瑾事件后,那么迅速就取得了控制局面的效果,那么容易就得到了徐温的赞赏,那么顺利就在徐知训之后成为最具实力的人物,那么不可思议地在徐温之后,将吴国升格为帝国,随后又逼退吴主杨溥,自立为帝。

徐知诰在得到南北两方士人的辅佐后,在吴天祚三年(937),废吴帝杨溥为“让王”(也称“让皇”),自行践祚,国号大齐。史称“上下顺从,人无异议”,从上到下,都很顺从,没有人有不同意见。甚至“国中夷然无易姓之戚”,国内平平安安,没有任何人有改朝换代的忧戚。

与老赵的陈桥兵变、大宋代周一样,徐知诰的得国也是一次算得上和平的权力交接,“改正朔”这么大的事,能让一国之人,无一人反对,可见徐知诰“得人”有多么深厚,但也可以知道宋齐丘的谋划有多么精湛。当然,在这一事件的背后,密布的刀光剑影不难想象。这一次“践祚”,徐知诰是有预谋的,与赵匡胤在不知情中被人拥戴是不一样的。而杨溥一家在后来的全族遇害,也与赵匡胤始终优待柴荣后人更不一样。

显然,这一预谋的实施,宋齐丘“居功甚伟”。

落魄公子成江南显贵

宋人郑文宝《江表志》记录一事,可以概见宋齐丘在“倒杨”运动中的作用。说杨溥后来全家被害,有一位布衣名叫李匡尧,多次递上名片,要见宋齐丘。宋齐丘知道这“布衣”,别看他无官无职,但有传统读书人的“抗上”派头,就多次找理由,不见他。但有一天宋齐丘自己的儿子死了,办丧事,宋齐丘心疼儿子,哭得很伤心。李匡尧就随着吊客们来吊唁。在宾客席上坐定后,他当场挥笔写了二十八个字,一首七言诗,诗曰:

安排唐祚挫强吴,

尽是先生说庙谟。

今曰丧雏犹自哭,

让王宫眷合何如?

谋划建立(后)唐国基业,终于颠覆强大的吴国;这些都在你宋齐丘先生的战略规划之中啊!现在你自己死了儿子在这儿痛哭流涕,你想想让皇杨溥那里原先的眷属又当如何呢?

宋齐丘是个有争议的人物。在多种史料中,可以看到奇人宋齐丘的多面性。一面可以看到宋齐丘对南唐建国的战略谋划,可以看到宋齐丘对保有南唐的功绩(史称江南有精兵三十万,其中将士十万,长江天险可当十万,宋齐丘老一人可当十万),但也看到更多资料,说这个人居功自傲,甚至居心叵测,要抢班夺权,各类说法不一而足。宋齐丘,在各种记录者的“重演”中出现了多种面目。

宋齐丘年轻时,家庭没落,生计都没有着落。他空怀一腔经邦治国的韬略,没有人赏识。当时有个叫姚洞天的人,做着骑兵将军,江湖流传此人“好士”,在宋齐丘看来,也许这人能像战国四公子孟尝君、信陵君、平原君、春申君豢养门客那样,在走投无路中,很想去“投谒”。但他囊中羞涩,连购买纸笔的钱都没有,整天就坐在旅舍的门口,无计可施。

邻居有个在江湖上耍杂技的女孩子,总是看到他,一天好奇,就问他为何好几天不出门。宋齐丘跟她说了自己的处境。

女孩子来了同情心,叹道:“唉!这是多小个事啊!秀才你说一声不就有了!”于是给了他几吊钱去买纸笔。

宋齐丘写了自己认为得意的诗词和自我介绍,投送给姚洞天。文中介绍自己时,说自己虽然一事无成,但胸怀大志,“有神出鬼没之机”云云。姚洞天不高兴,认为这人太能吹牛,不见。

宋齐丘很难堪,后来又换了帖子,继续上书,这一次说得很诚恳,言辞也老实多了,甚至说自己的日子过得太惨,“有生不如无生,为人不若为鬼”。有这条命还不如没有这条命,做个人还不如做个鬼。说到为何来投奔姚将军,“只为饥寒两字”。姚洞天读到这里,才有了怜悯之心,渐渐地给他一点周济。

宋齐丘从此开始慢慢崭露头角。

徐温后来听到了宋齐丘这个人,就将他召到自己门下。不久,他又与徐知诰有了来往,终于成为江南显贵。

宋齐丘不忘那个表演杂技的风尘女子,做官后,娶了她做妻子。

这个故实说徐温主动召他在门下,但又有故实说,徐温见宋齐丘主动结交徐知诰,不禁对这位来历不明的宾客有了疑心。

徐温门客中还有一个僧人石头大师,徐温对他很信任,宋齐丘就常常住宿在他的精舍之中。有一天徐温对石头大师说:“这个宋措大,在我儿子门下,好像不是什么好鸟!我担心他学的那些玩意儿,不是以‘忠孝’为内容。师傅帮我查看一下,这小子到底什么来历。”石头大师就开始暗暗观察他。这时候宋齐丘正在跟徐知诰“谋划天下”,所以,很警觉。石头大师一动,宋齐丘就有了察觉,于是常常早出晚归,回来必然是大醉的样子,没事还专门哼一些黄色歌曲,让石头大师知道。石头大师一看,啊,原来就是个风流狂生啊!于是告诉徐温,说此人“不足为虑”。徐温听说后,也就没有拿他当回事。

这个故实可以佐证徐知诰跟宋齐丘的密谋,可信度很高。

徐知诰“传禅”遇阻

徐知诰在长期的谋划中,很早就有了“传禅”即要吴主将帝位“禅让”给他的想法。但此时的吴主杨溥,一直恭谨守道,没有任何“失德”的记录,这样的条件搞“禅让”,他担心人心不服。因此,就有了等待“嗣君”即徐知诰继承人。这就像演义中的曹操要将天下做“熟”送给曹丕、司马昭要将天下送给司马炎一样。宋齐丘跟徐知诰在小院池塘亭子里谋划的战略,也应该是这个意思。

宋齐丘甚至在为这个长久的战略做密密麻麻的铺垫。

徐知诰的长子徐景通,也即后来的中主李璟,应该是宋齐丘与徐知诰谋划中的“嗣子”。但宋齐丘秘密地谋划由徐知诰的次子徐景迁来做“嗣子”。吴国有个老学者叫陈觉,此人在国内有相当高的知名度,宋齐丘就动员徐知诰,让陈觉来辅导徐景迁,以此抬高徐景迁的声誉。而宋齐丘则常常在一些重要场合将军政过错推到徐景通身上,有美事则推到徐景迁身上。逢人便盛推徐景迁的贤德。他的意思是:徐知诰已经年老,做不了皇上了;如果徐景通做了皇上,属于年富力强,我宋齐丘不好制约;徐景迁,当时才十几岁,只有他将来做了皇上,我才是第一功臣,也好去制约这个年轻人。

徐知诰不久就看出了宋齐丘的这个心思。他处理的办法是,将宋齐丘召到金陵,放在自己身边做个副手,不让他参与未来接班人的人选问题。

但是事情出现了新的变化。

徐知诰镇守金陵,有一天照镜子,用镊子将偶然出现的几根白胡须夹去,一边叹息道:“国家安定,但是我已经老了。你说这可怎么办?”

说这话时,大臣周宗在旁边,一下子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当下就向徐知诰要求自己愿意到扬州跑一趟(当时吴国的首都在扬州,还没有搬到金陵),暗示吴主“传禅”的事。徐知诰觉得可行,但要他先跟宋齐丘商量。宋齐丘听到这个消息后,大惊。他不是吃惊别的,而是吃惊这个“传禅”的谋略居然要这个周宗提前提出来了,那么如果“传禅”成功,周宗将居头功,而我宋齐丘可就远远落在后面啦!于是,他不同意,马上给徐知诰上表,恳切地劝谏,说天时地利人和之类都不具备,不可盲动等等。徐知诰没有想到宋齐丘会反对,不禁愕然,感到奇怪,难道以前在一起讨论的那些密谋不可以施行了吗?所以徐知诰从此对宋齐丘有了不满。

徐知诰有了此意,臣下多人就开始劝进,要求徐知诰应该顺从民望,早一点“传禅”为帝,如此则是天地人神之福。

徐知诰则在诸位大臣的劝进中,有了突破当初与宋齐丘在池中小亭中的谋划,提前“传禅”的打算。

有一天,徐知诰在相府做了个梦,梦中走过顺天门,忽然倒在地上。醒后觉得不吉祥,对这个提前“传禅”的政治安排更有了疑虑。坐在府中一天都心情不好。夫人见状问他,徐知诰说了这个梦,认为夜梦不吉,所以忧虑。夫人说:“梦本身谈不上吉凶,关键看人怎么解释。有善于解梦的,可以去问问他们,看他们怎么说。”徐知诰一出大厅,就看到了周宗在庭下,就对他说了这个梦。周宗听后,马上下拜祝贺道:“此明公宜令人策立也!”摔倒了要人扶起来,这是明公您要别人“策立”你呀!徐知诰闻言大喜。马上邀请周宗跟他进入内室,与夫人在一起吃酒。随后又将国内最肥的一个缺“盐铁使”交给周宗来做。周宗从此等于成为江南最大的国营企业老总,史称“家遂大富,官至侍中焉”,家里从此极为富有,做官也做到了宰辅一级。

这个周宗,就是后来李煜的大小周后的父亲。

此人甚为贪财,官职做到侍中,俸禄已经相当可观,但他还是要做生意,而且做的是跨国生意。江南不产马匹,他就向中原购买,而后加价卖给江南。当时淮南有个口岸,一直到后周世宗柴荣时期,还在开放。后周知道南唐买马,就让军中精锐打扮成北边的草原人,穿上羊皮大袄,每人牵一匹马过浮桥,假装说是做生意的商旅。南唐边防有周宗的文书,合同之类,就将人马放过来。于是后周大军很容易就占据了淮河对岸,接应大军过河,最后进入临淮,夺得江淮十几个州郡。史家认为:虽然南唐国本来就对边防不太重视,但也确实是由于周宗这个人太贪婪,导致国家破亡社稷倾覆,周宗作为大臣,他的罪过也是很深的。

向宫女玩“咸猪手”

宋齐丘还有一个恶行。

南唐先主李昪,即昔日的徐知诰得到天下后,定都金陵。有一文人名汪台符,上书详细剖析民间利害关系,有十多条意见,大多以富国、富民为主旨。先主觉得这个意见不错,嘉奖了他。宋齐丘却嫉妒他的高才,屡屡在李昪前诋毁他。汪台符知道后,内心不平,就想法挖苦宋齐丘一次。

宋齐丘字超回。他这个名字含有很骄傲的自诩,意思是:跟孔丘齐名,超过颜回。孔丘、颜回,一个是传统的大圣,一个是传统的复圣。宋齐丘这个名字未免大言不惭。所以汪台符有一天给他写信说:“闻足下齐大圣以为名,超复圣以称字。”

宋齐丘闻言有了惭愧,这个事在那个时候确实是个把柄,于是宋齐丘改了名字,不叫“超回”了,叫“子嵩”了。事情到此本来可以道声“惭愧”过去,但宋齐丘乃是当朝权臣,于是使亲信诱惑汪台符乘船游秦淮河吃酒,痛饮后,将他推到石头城一个叫“蚵蚾矶”的下面,淹死。

宋齐丘不喜欢的徐景通也即李璟后来继承了皇位,成为南唐中主;而他喜欢的那个徐景迁,却早早病逝。这样,宋齐丘就没有了“拥戴之功”。但他有了“篡位之念”,就像杨溥要“传禅”给徐知诰一样,他希望李璟能“传禅”给他宋齐丘。这件事,有多种史料记录。

事实上李璟本来是个很温和的人,他继承李昪的事业后,对臣下一直很有礼,史称李璟“天性谦谨,每接臣下,恭慎威仪,动循礼法”,李璟天性就是一个谦逊谨慎的人,每次与臣下在一起,都表现得很是恭敬谨慎,威仪也是出于自然,接待方式也都按照礼节进行,从不失礼。到了夏天,在小殿内接见臣下,如果穿礼服的话,未免太热,就想穿轻简点的休闲服来见诸臣,但每一次都要中使预先询问:天气太热了,朕这样穿行不行?头巾不用裹,就简单扎一下行不行?他也知道宋齐丘在他还做太子时,曾有意排挤他,想让兄弟徐景迁上位。但这些都没有影响李璟的“循礼”。他见到宋齐丘称他为“子嵩”,见到其他大臣也往往称官职,“侍中”“太尉”“史馆”等等。

宋齐丘仗恃着自己是前朝元老,对南唐第二代君王李璟实在是尊重不够。有一次,李璟在别殿宴请诸臣,宋齐丘等人都参加了宴会。大家喝到热闹处,李璟将宫中的“文工团”请出来,用声乐来助兴。内中自然是有靓丽的宫女,宋齐丘就乘醉“手抚内人于上前”,当着皇上的面,动手抚摸宫中的艺伎。这事在任何时代都是一种严重失礼。当时诸臣看了都很害怕。但李璟并不介意,还是跟诸臣吃酒联欢,尽兴而罢。第二天,宋齐丘也有点害怕,李璟也知道他害怕,一起床,还没有离开帷幄,就派人找了些纸笔,送给宋齐丘安慰他。史称“齐丘乃自安”,宋齐丘这才把心安定下来。

宋齐丘当着皇上,向宫女玩“咸猪手”,皇上不介意,还安慰他,这类事,很像当年楚庄王“绝缨”的故实。据《韩诗外传》:楚庄王晚上宴请武将,一阵风过来,忽然吹灭了灯烛。有人就在黑暗中牵引“文工团”美女的衣服。这个美女一把将这个武官盔甲上的红缨捋下来,偷偷地送给楚庄王,说就是这人调戏了我。庄王下令,所有的武官一律将盔甲上的红缨取下来,而后再重新点上蜡烛。于是,酒会尽欢而散。

按这个故实看,李璟做得比楚庄王还要仁慈。因为宋齐丘是明着调戏,而楚国武官是暗着调戏。最后的处理也不同,楚庄王是不闻不问,李璟是明知宋齐丘不安,还去安慰他。由此可见,李璟做到了孔夫子所谓的“君使臣以礼”。宋齐丘却不能做到“臣事君以忠”。他试图“篡位”。

借兵祸图谋“篡位”

宋齐丘有几个死党,陈觉、李徵古等人都是。而陈觉等人刚刚在对南方诸国的战争中失利,周世宗柴荣的大军已经在横扫江淮。江淮不保,江南就只剩下长江一道天险,周师过江,南唐危矣。李璟与诸位大臣论及家国之事,忽然有了深切的感慨。南唐以继承大唐自诩,但经由几场战争后,李璟想起李昪临终前不要好战用兵的教诲,想起南唐这一班大臣却没有得力人物帮助他恢复大唐盛世,更想起柴荣就在江对岸……想到这一切,他流下了眼泪。

这时候,李徵古居然说:“陛下当以兵力拒敌,涕泣何为?饮酒过量耶?乳保不至耶?”陛下当以兵力抗拒敌人,哭个啥劲呢!是不是喝酒喝多了?奶妈没过来吗?

这话说得实在无礼,李璟当时就变了脸色,左右也感到害怕。但李徵古先生神色自如。应该是在宋齐丘死党的授意下,管理天文农业的官员也乘机说:“现在天文已经有了变化,人主应该避位,祈福禳灾。”

李璟一听,这就是要我做杨溥第二啊,就不动声色,说:“好好好,这正是我的意思,但我不知道这个位子传给谁合适啊。”

陈觉、李徵古一怔,马上接话道:“天命如此,应该让宋公齐丘摄政。陛下但居深宫之中,等到国事已定,还可以再归政,也不算晚。”

李璟说:“好好好。”

马上就召中书舍人,宫廷秘书长陈乔来,草诏,传禅。

但李璟这么做,实在是出于愤怒,并非真心。

陈乔过来后,听说这事坚决不肯草诏。他上前对李璟说:“陛下一旦颁发这道诏书,一旦签了名,我这个臣子可就再也见不到陛下啦!”

李璟这才嘻嘻哈哈地嘲笑了诸臣一番,“传禅”的事才算过去。

在后来的日子里,宋齐丘被拘禁至死,陈觉、李徵古被赐自尽。

宋齐丘名气大,很多人都趋炎附势巴结他。名臣冯延巳,书法很棒,远远胜过宋齐丘,却恭维宋齐丘的书法有功夫,并假装拜宋齐丘为师跟他学书法。宋齐丘对此毫无自知之明,见有人来拜师,就一本正经当老师,“指点”冯延巳的书法说:“你的书法并非不善,但是不够精。很多地方往往像虞世南,这怎么能行!”

在宋齐丘眼里,大唐虞世南的书法也不咋地,因此被人讥讽为“狂瞽”,疯狂的瞎子。

但南唐衣冠之国,除了汪台符瞧不上宋齐丘之外,还有一个人也瞧不上他。此人就是著名文臣韩熙载。

因为宋齐丘有名气,所以很多人都来找他写碑文。碑文写好后要镌刻,镌刻之体最好用八分书,隶书体,这种字体,韩熙载最拿手。因此人们往往拿了宋齐丘的文,请韩熙载来书写。韩熙载看着宋齐丘的文章,就用纸团吧团吧塞到鼻孔里。人问他为何如此,韩熙载答:“其词秽且臭。”宋齐丘的文辞又脏又臭。

帮助李昪得到天下的,就是这样一个复杂的人物。

李昪救吴越国灾

徐知诰经由“传禅”,做了皇上。既然徐知诰先生总是自称为大唐帝国建王李恪的后裔,这时候徐温的儿子们为了讨好他,开始请求徐知诰“归姓”,也即恢复真实姓氏李氏。史称徐知诰此时特别怀念养父徐温的“鞠养之惠”,收他为养子的辛苦慈爱之恩,不忍心改回李姓。但百官坚决请求,徐知诰先生这才答应恢复李氏。

于是,史上有了南唐李氏。

南唐(937—975),历史上不算中原“正朔”王朝。在“五代十国”中,只属于“十国”之一。但考察下来,却发现,南唐的经济、文化都有中原“正朔”不及之处,不仅“五代”诸国难以企及,连历史上的正宗王朝,如秦、晋等,与南唐比,恐怕也要逊色得多。在中国历朝历代中,南唐,算得一个成就斐然的文明邦国,不算坏。因此,大帝柴荣乃至于后来的赵匡胤要灭这个邦国,最为头痛的不是武力方略,而是师出何名——为何要“平江南”?

无论柴荣还是赵匡胤,就地缘政治论,北边主要是契丹问题,至于北汉,那是早晚可以解决的问题,相当于围棋中待提的死子,只是时机问题;南边其实就是南唐问题,至于西蜀、南汉、荆湖、吴越,问题都没有南唐这么重要。

南唐,长期定都金陵,从先主李昪到中主李璟、后主李煜,有国三十九年。南唐盛时有三十五州,地跨今江西、安徽、江苏、福建、湖北、湖南诸省全境或大部,人口五百万左右,与宋初建隆年间(取荆湖蜀汉之前)的人口差不多,但富裕程度则超过了中原大宋。

李昪不喜欢用兵。

吴国杨溥时代,吴越钱氏有一次来袭毗陵(今常州无锡一带),李昪率兵与吴越大战于无锡,战争结果是:越人奔溃。

吴国本来与吴越国很少战争,这一场吴国的胜利,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但两国开战就是仇家,李昪在四邻境内只有与吴越钱氏这一仗算是“国仇”,但他主动与钱氏和好,两国之间于是息兵。

他曾有言道:“民各生父母,安用争城广地,使之膏血涂于草野乎!”

百姓各自都有自己的父母,哪里用得到争夺城池,开扩领土,让这些同样都有父母的孩子们流血牺牲呢!

先主李昪称帝第六年,邻邦钱氏吴越国大火,都城宫室、府库全部焚毁,史称“甲兵皆尽”,连兵器盔甲之类军需物资也烧没了。

这时,李昪部下首席谋士宋齐丘主张“乘其弊攻之”。

他一番话的大意是:这是一个机会,两国边境连绵千余里,按国力,南唐盛于吴越。钱氏吴越国自前代就是杨氏吴国的对头。这对乐于开疆拓土的雄武君主来说,机会难得。现在这一把大火,证明苍天已经放弃了吴越,我部大兵早晨出发,晚上就可以扫荡吴越的宫廷。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不要让吴越成为我们后世的忧患。

但史称“李昪不许”;不仅不许,还“遣使吊问”;不仅遣使吊问,还“厚赒其乏”,给吴越钱氏送去了大量救灾物资。

这一段故实,有多种版本,各有不同,但说到李昪不忍之心则大同小异。

《钓矶立谈》(宋·佚名)说李昪听到宋齐丘这一番话,“愀然久之”,忧伤了很久,他说:两国疆域虽然有区分,但黎民的生命道理是一样的。战端一起,人各为其主,其心未离,那时必将有一番惨厉刀兵。如此横生屠戮,实非我所忍心。况且救灾睦邻,是治古之道。我发誓将后世子孙,付之于天命,不愿以我之力而经营后世!你不要再说这种话了!

《江南野史》(宋·龙衮)言李昪“见天下乱久,常厌用兵”,等到他有了自己的南唐国,首先与吴越国钱氏约和,还将以前战争中抓住的吴越将士送还吴越,吴越也投桃报李,将过去抓俘的吴国将士归还南唐。史称二国“遂通好不绝”。

《南唐书》(宋·陆游)论李昪吊唁周济吴越之举是“仁厚恭俭,务在养民,有古贤主之风”。确实,李昪此举很像春秋时秦国周济晋国荒年的举动,不计两国恩仇,但以天下民生为重。

爱和平,不爱用兵

李昪对宋齐丘所有的谋略都很赞同,唯独关于开疆拓土的意见,他不愿意接纳。他爱和平,不爱用兵,以至于跟随他的部下都有点瞧他不上。

那个大名鼎鼎的词人、高官冯延巳,在李昪时为秘书郎,受命与太子李璟交游。李璟登基不久任命冯延巳为翰林学士承旨,又做了宰相。

他做宰相后,常在背后诮话李昪,《江南野史》记录冯延巳的说法是:“田舍翁安能成大事!”

李昪不过是个乡巴佬,成不了什么大事。

马令《南唐书》的说法是,冯延巳常笑李昪“龌龊无大略”,说李昪过去打仗时,丧师数千人,就吃不下饭,要唉声叹气十多天。又夸奖当世的李璟说:现在的主上,数万将士在外打仗,根本不介意,“宴乐击鞠不辍”。不管外面打仗多么紧张,李璟照旧大摆筵席踢球玩乐,从不中止。他认为李璟这样不在意数万生命的主上,“则真英雄主也”。

这些故实透露出李昪、李璟的性情差异。但李璟也是初期好战,中晚年后,也是一个厌战的君主。

说到冯延巳,略说说他的姓名。“冯延巳”还是“冯延己”,史上说法不一。简言之,我赞同“冯延巳”说,理由:冯氏字正中,正中,是午时。午时,即现在标注的十一时至十三时之间。巳时则在午时之前,即九时至十一时。巳时一过就是午时。“延巳”,就是“延长巳时”,那就到了“午时”,故字“正中”。他还有一个号叫“延嗣”,也可以据此推想“延巳”“正中”与“延嗣”的关联。故,我以为,称他为冯延巳可能是符合他的名字本意的。

李昪时代,税赋很轻,徭役很少,守土之外,很少战争,与契丹、中原、海外,都有商业往来。还开办了太学、开设了科举,人称天下衣冠之盛在南唐:“儒衣书服盛于南唐。”

李昪最重要的成就,是在他晚年,与宰相冯延巳的一番对话,可以看做南唐的“隆中对”。

李昪掌有南唐之后,江淮一带也在他的势力范围之内,且正好赶上丰年。江淮的丰收在传统中国经济史上一向都很重要。两湖之外,就是江淮,中国的粮仓在此。手中有粮,心里不慌。于是,南唐朝中就有人主张举兵“广土宇”,也即开疆拓土,侵占他国领地,扩大自家版图。冯延巳更认为南唐地势不算广大,羽翼尚不丰满,故不可以远飞;国家还不够伟大,不能号令四方;财政赋税兵马粮草还不够富有,不可以兴事,因此,必须开疆拓土。他提出,如果开疆拓土,首先就要瞄准以下三个邻国:王氏闽国、钱氏吴越、马氏荆楚。他的意见是:南唐要有“兴王之功,当先事于三国”。要想振兴南唐,必先灭此三国。

李昪反对这个意见,说了一段话,可见其不乏仁人之心。他说:

吾少长军旅,见干戈之为民患甚矣!吾不忍复言兵革。使彼民安,则吾民亦安矣!

我从军旅之中长大,看明白了战争对士庶的危害太大了!我不忍心再谈兵戈之事。让别人的士庶平安,那么我们的士庶也就平安啦!

随后,李昪历数史上开疆拓土导致社稷倾颓的故实后,又挨个分析了三国的政治形势,最后说:

如果一定要与三国开战,胜算也许有,但兵祸连结,所得未必大于所失,还同时得到穷兵黩武的恶名。孟子过去就说过,齐国夺取了燕国之后,因为恐怕四邻都来此争夺,形成兵连祸结的局面,这样,白得尺寸之地,却有了战争罪人的恶名,齐王不愿意做这种事。与其大动干戈,还不如节俭而待天命,与四邻敦睦,这样就相当于王氏、马氏、钱氏三国在为南唐守四邻,如此,则四境之外,使人自为守。等于我现在保存三国而不取,是以三国为我唐之屏障也。这样没有疆场之祸,我就可以专心于内政。我邦男不失农活,女不废机织,如此数年,国家一定会更为殷足富有。而兵旅训练,很长时间不去打仗,士气则必然倍增。如果蒙天眷顾,中原有变,朕将投袂而起,首先倡议天下,如果能平定北方非正朔的中原伪政权,恢复我大唐故都长安,然后谦逊地号令江南诸国归附,那时,就是一封诏书的事。能够如此,何必大动干戈兴师动众呢!

李昪一番话说了三层意思:

一、南唐真正的大敌在北方不在南方。宋人马令《南唐书》记录李昪说法是:“今大敌在北,北方平,则诸国可尺书召之,何以兵为?轻举者,兵之大忌。宜蓄财养锐,以俟时焉。”这话的意思是:李昪不是简单的厌战,实是待时。他认为时机不到,宁肯不动,以免兵衅一起,胶着连年,且胜负未可知。历史证明,这是一个远见卓识。

二、南唐不能在四境开战,留有四境邻国,等于他们在代我守边。这个意见与赵普劝导太祖赵匡胤的意见一致:暂时留着北汉,等于让北汉为大宋守北边,这样与契丹就不会直接接壤为敌。而南唐在等待天命来临的时刻,可以北上扫荡中原,以成帝业。

三、生命珍贵,百姓无辜。兵戈之凶器,能不动就不要动。生灵涂炭,是他最不愿意看到的苦难。这个意见正是古来儒学敬畏生命之圣贤精神所在。

关于地缘方向的军政战略,李昪的意见可以概括为一句话:

不对邻邦用兵,待中原有变,北上争天下。

不要对邻境用兵,等待中原有了变化,北上与伪政权们去争天下。

李昪对冯延巳一番话,一时说服了诸臣。当时儿子李璟也在旁边。

李昪将这个意见坚持到了晚年最后的岁月。他临终时,还对李璟说:宫里积有兵器缗帛七百余万,吾死之后善和好邻境,以安社稷!万不可效法隋炀帝,依恃国家富有而穷兵黩武,那是自取亡覆之道。你如果能听我这话,我死后也视你为孝子,百姓也会称你为贤君!

《钓矶立谈》记录说:李昪死前,呼李璟登御榻,抓过他的手,咬他的指头到出血,戒之曰:“他日北方当有事,勿忘吾言!”以后北方有战事,你可不要忘了我跟你说的这一番话!

让人怀念的仁厚君主

先主李昪,历史上是一个被众多英雄淹没的重要人物。他对南唐未来的划策,具有了不起的前瞻性。这是比起诸葛亮《隆中对》毫不逊色的战略规划。诸葛亮辅佐的蜀国,历二帝,共有国四十三年,李昪开创的南唐,历三帝,共有国三十九年。有国时间差不多,但就文化贡献而言,南唐其时比蜀国大多了。如果玩笑扯一句“幸福指数”,南唐也比蜀国高得多。后来的事实也证明,李昪志在中原以待天命的国策,是一种不为俗见和短见所左右的大见识。

南唐中主李璟如果真能理解老爸一番远见卓识,真能积蓄实力,等待中原的变化,很有可能会出现另一种历史格局。

但历史留给人们的恨憾实在太多……

李昪当政有一德政,早于赵匡胤时代,值得在此说说。

五代藩镇将帅不仅主地方军政,还兼管司法。但武夫们主持司法,往往轻断生死。在李昪这里,改了规矩。他规定“决死刑,用三覆三奏之法”,由朝廷决断犯人生死,并要反复查验复核。这是避免冤狱的必要手段。如此司法,就有了“慎罚”的圣贤气象。

这不是个小事件——所有敬畏生命的故实,都不是小事件。这类德政,都是影响赵匡胤的传统故实。老赵在后来的日子里禁止藩镇专断司法,将死刑判定的权力收归朝廷,应该就与前辈的德政传统有心性和制度上的渊源。

李昪有光明从政的意识,践祚前,根据他的行为逻辑,可以推演,他应该有过“权谋”性质的运作,但践祚后,则较少看到“权谋”性质的运作。这在帝王之间比较罕见。

有一个人进献“毒酒方”,说可以秘密处罚那些乱臣什么的。李昪说:“谁要违犯了我唐的法律,自有正常刑律,要这个干什么?不要!”关于他的记录中,有“鸩杀”大臣周本的故实,似与他这个说法矛盾,似乎是历史记录中的歧异,但要注意到:“鸩杀”案时间,在他践祚之前。所以我要说,李昪的“光明从政意识”是在他践祚之后。

李昪生性节俭,知者不多。据陆游《南唐书》,李昪常常穿用蒲草编织的鞋子。平时用的洗手盆都是铁的。夏天,寝殿施青葛帷,这是一种很便宜的布料。左右宫婢,只有几个人,而且服饰朴陋。南唐建国之始,就以他的金陵节度治所为宫殿,这意思是说,南唐帝国的皇宫,其实就是当时吴国齐王的王宫。但是王宫与皇宫还是有区别的,李昪只要求在殿脊加上皇宫才有的鸱尾,外设一些阑槛而己,始终没有大兴土木,另建皇宫。李璟做太子时,要用杉木做板障,有司请示李昪,李昪说:“杉木固有之,但欲作战舰,以竹作障可也。”杉木固然有不少,但我要留着做战舰,李璟要做板障,就去用竹料吧。

看陆游的记录,可知李昪是比赵匡胤还朴素的一个人。

他晚年服金石药,有求长生的意思。但这种江湖奇药服后让人躁怒,李昪也不例外。所以,当百官奏事时,他也常常厉声呵责。但群臣似乎并不怕他,也常常“正色抗辩”,很严肃地反驳这位开国皇上。这时,李昪如果听臣下们说得事理明白,“必敛容慰勉之”,他能当场收起厉害样,立刻温和地以礼待臣,并且十天之内,必有赏赐。这样的君臣关系,让人心气平和,都很舒畅,史称“人思尽力”,人人都有将全部智慧和能力贡献出给南唐的心思。

南唐后来在与大宋的对峙中,朝纲已经多有败坏,但仍然不乏忠勇良臣,与李昪这种礼贤下士之风不无关系。

现在可以看到,赵匡胤的很多作风,与李昪相似。老赵也是一个勇于认错的圣君,并且能够当场认错,认错之后,还会给对方优厚的奖励。

近代以来盛行一种“史论”,认为“统治者”的所有“善政”“德政”都是“让步政策”,都是“虚假”的;“善政”是“虚假”的,“德政”也是“虚假”的,等等。这类“史论”属于“诛心”之论,也即“动机论”,是非常不靠谱的一种揣度,具有“栽赃”的性质。即使这类说法是真实的,也可以退一步说:不能指望政治家“真心”为你干活,假的就行,一辈子假装尊重民意,一辈子假装尊重法治,一辈子假装关注民生,一辈子假装敬畏生命……这样已经足够。不能向政治家们索取太多。所以西方有谚语说:“一辈子佯装好人,上帝也会感动。”李昪、赵匡胤,就是“一辈子佯装好人”的圣君,如果不愿意承认他们人性中的仁慈隐恻,也可以这般理解。

李昪就是这样一个南唐先主。史称他死后消息传出,“四方黔首叹息涕泣而辍其食”。他是一个让人怀念的仁厚君主。

这位死后被谥为“烈祖”的皇上确实没有什么太大的雄心,史称“昪志在守吴旧地而已,无复经营之略也”。李昪只在意守住继承吴国而来的旧地,没有继续经营扩大版图的战略。但也正是这样的国策推行,“吴人亦赖以休息”,吴人也依赖于这种守成而不是扩边的政策得到安居休息。

而吴越钱氏,据有苏浙闽全境或一部,历三代五王,近百年间,也是一个厌战的邦国。

鸩杀大臣事件

唐末五代,藩镇割据,战乱频仍,但南唐、吴越的战略是保境安民、休兵息战。在邦国建设中,农桑、水利,益民之举常有。故五代之乱,江南偏安。这一片广袤疆域为后来的大宋帝国保留了再生的元气。就历史有机性言,南唐与吴越的厌战、惧战,是利于吾土吾民之举,值得对这俩“软弱”的邦国,特别是李昪和钱镠时代,给予一点温情的理解。

但在记录中,李昪也有诛杀大臣的案例。

这是李昪还在叫徐知诰时的事。

吴国杨行密时有个武将名叫周本。此人骁勇异常,年轻时在山中徒手与猛虎格斗,居然将猛虎格杀。威名传扬,江湖皆知。后来在杨行密麾下,作战时几乎不知道生死。攻城略地,往往遍身是伤,全然不顾。等到战斗结束,他自己烧个烙铁,烫治创口,居然还谈笑自若,就像没有疼痛感觉。所以他的部下对他都很服气。杨行密称王后,周本带兵平定浙江,为吴国开疆拓土,立下汗马功劳。在江西打仗时,他曾以七千人击破数万之众。后唐时,被封为西平王,仍然镇守在吴国,辅佐杨溥。

徐知诰要“接受”杨溥的“传禅”后,周本已经七十多岁,退休在家。忽然听到儿子跟从朝中大臣奉书劝进,坚决不同意。他不同意徐知诰代替杨溥。

徐知诰这时候还在做齐王,知道后,在便殿设席宴请诸臣,特意给周本的杯盏里下了鸩毒。周本经多见广,知道这杯酒不是好酒,就拒绝饮用。他的办法是,假装喝醉,然后将徐知诰送来的酒盏拿在手上,又另外取过一壶酒,两下里来回掺和在一起,然后又分成两盏,自己取一盏,进献给齐王徐知诰一盏。

他说:“陛下千万岁!臣敬陛下酒!陛下若不饮此酒,可不符合君臣同心同德的大义!陛下赐酒,臣不敢奉诏!”

此言一出,徐知诰马上变了脸色,很久僵着没有话说。这应该是徐知诰一生至为尴尬的时刻。饮下去,俩人都毙命,肯定不能饮;不饮,就证明了酒中有毒,那么诸位大臣知道,就会对徐知诰有了警惕。对徐知诰来说,那将会造成无可挽回的信用危机。但周本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于是,僵着。

这时,一位优伶名叫申渐高,他知道这件事应该有个结局。他知道应该怎么做,似乎也只有他知道应该怎么做。他想到了,于是决定来做这件事。

他走上前来,故意说一些诙谐幽默的话头,然后将周本手里的两杯酒自己全部喝了。喝完,装醉,将酒盏酒壶塞到自己怀里,急忙跑了出去。

徐知诰秘密地让人带着解药去救申渐高,但是,已经晚了,史称申渐高“脑溃而死”,脑袋溃烂而死。

申渐高之死,是春秋时的士人之风。此中也有大义,他期望用自己的一死劝谏徐知诰不当以此诛杀大臣。

周本知道徐知诰最后还是由杨溥“传禅”做了新君,不禁愤怒地长叹道:“岂能复事二姓乎?”我乃是吴国大臣,岂能再为二姓服务!

在极度的忧郁中,周本病逝,享年七十七岁。

他可能是唯一在李昪篡位活动中“死节”的大臣。

这件事,还有另外一个版本,故实的主角不是周本,而是徐温的次子徐知询。

徐知询很早就想取代徐知诰摄政,但他人望、能力都不足。徐温死后,他被剥夺了军政管理大权。

当徐知诰用一只金杯装了鸩酒给他喝时,跟他说:“愿弟寿千岁!”

徐知询知道有毒,就用别的酒器平均了两杯酒,跪着献给徐知诰说:“愿与兄各享五百岁!”

后来的事,有申渐高解决了。

申渐高,是吴国乐师,善于吹奏三孔笛。

李昪鸩杀大臣事件,虽然是践祚前的恶习,但也可以看作是人的复杂性所致。人,不是一个面孔;李昪,也不是一个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