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 三镇造反

每一次新的权力上位,都艰险备尝,但英雄或枭雄,总会在这一条道路上,行走、奋起,不惜砸烂各种“坛坛罐罐”。所以,史上一切投靠异族的政治行为,即使暂时得势,也终必倾覆。石敬瑭就正在遭遇着这个命运。

石敬瑭的命运

按钱穆《国史大纲》的说法,石敬瑭割赠幽、蓟十六州,至元顺帝退出中国,其间凡424年,那一带土地,可以说长受异族统治。虽然此地各个民族都曾受到汉化,但实在不能与中国本部相比。严格来说,十六州中之某几部分,自唐代安史以来,早已不能直接沾受到中国传统政治与文化之培养。如是则先后几乎将及六百年之久。

钱穆还认为,国家内乱,借援外兵,引入内地,唐代亦屡有其事。后世责石敬瑭不当借援契丹,却忘了石敬瑭自身早是一个胡人。他在耶律德光前自称“儿皇帝”,也是自安禄山以来相沿的“北人遗风”。

钱穆认为“唐代对于民族观念之不重视,流害遂至于此”。钱穆看到唐人政制,沿袭北朝周、隋。“惜当时北朝周、隋诸儒,以环境关系,未能发明民族华、夷之防,唐人遂亦模糊过去。”

这是将五代石敬瑭的乱政算到唐玄宗时代,也有道理,可以备此一说。但直接开启大宋“冗兵”负担、导致靖康之变的地缘政治恶劣生态,则不必推远到唐玄宗时代。石敬瑭就是罪魁。在大宋地缘劣势前,石敬瑭难辞其咎。

此外,也要知道,石敬瑭自称“儿皇帝”虽然属于“北人遗风”,但纳入中原文化圈考察,毕竟是一种自轻自贱的姿态,不然,为何不称契丹为“儿”,自己为“父”呢?考二人的生卒年,石敬瑭出生于892年,耶律德光出生于902年。石敬瑭四十四岁,耶律德光三十四岁,石敬瑭比耶律德光还大整整十岁,但他依然自称“儿皇帝”。虽然这类“排辈”在中原文化中也常见,某人辈分高,年纪未必大,是家族中可以观察到的风景;但作为异姓而称谓他人为“父”,自称为“儿”,这在中原文化中就构成了一种贱行或耻辱。石敬瑭之所以自称“儿皇帝”,固然有以此辨别亲疏,而不是辨别长幼的意思,但以相差十岁的年龄依旧称谓对方为“父”,个中摇尾乞怜的低姿态是不难考见的。

但石敬瑭的低姿态并没有换来属下(主要是藩镇)的普遍忠诚。

他治理中原,问题重重,不能得到藩镇的支持,后晋是不够“坚挺”的。

石敬瑭在后来的日子里,极力讨好藩镇,甚至也可能是真诚地安抚藩镇,但燕云乃至于整个后晋,各藩镇间,有人出于耻服契丹,有人出于藩镇野心,根本不听石敬瑭的政令。

全国各地,就像有一股“反石”的浪潮。石敬瑭个人气场不够,治国策略不佳,最重要的,他的战略选择,从一开始,就是错误的。千年中国史可以依稀看出内在的人心相背:投靠异族,对国人而言,不是值得托付的政治选择。任何时间,都会有一种可能:以驱逐异族为政治诉求,重新谋取“合理”权力的上位。尽管,每一次新的权力上位,都艰险备尝,但英雄或枭雄,总会在这一条道路上,行走、奋起,不惜砸烂各种“坛坛罐罐”。所以,史上一切投靠异族的政治行为,即使暂时得势,也终必倾覆。石敬瑭就正在遭遇着这个命运。

兵部尚书死不降契丹

大同节度使(驻云中,治所即今山西大同)判官吴峦,关闭城垒,拒绝接受契丹诏命。大同属于“幽云十六州”之一,吴峦此举,等于根本不听石敬瑭的政治安排。

吴峦,史称“少好学”,但他在科举中“举明经不中”,报考“明经科”没有考中,后唐时,出任大同军节度使沙彦珣的从事,累迁判官。石敬瑭颠覆后晋之后,契丹撤军时,路过云州,沙彦珣出城迎谒,被契丹掳走。吴峦因此对城中将士们说:“我等皆属礼仪之邦的文明人,怎能向野蛮的夷狄称臣!”

将士们为他感动,就推举他为大同军主事。

这时石敬瑭虽然已将云州割让给契丹,但吴峦仍率将卒顽强拒守。契丹围攻大同七日,还没有攻克。石敬瑭知道难题来了,但他硬着头皮给耶律德光写信,让契丹撤军,说是由他来解决这个问题。

契丹解围后,石敬瑭以升官为交换条件,召吴峦回京。改授他为武宁节度副使(治所在今江苏徐州),再迁右谏议大夫,复州防御使(治所在今湖北仙桃)。吴峦勉强答应了这个条件,回朝。

但天福七年(942),石敬瑭死后,石重贵即位,与契丹绝盟。当时后晋的边境要塞贝州永清军(治所在今河北邢台),战略地位重要,后晋在此地囤积粮草,以防契丹入侵。当时永清军节度使是王令温。王令温虽然也有战功,也有与契丹大战的经历,但石重贵认为吴峦当初拒绝投降契丹,应该比王令温政治上更可靠,就让王令温回朝做官,调吴峦为永清军节度使,应对契丹。

王令温有一个牙将,心怀叵测,曾引诱契丹来袭贝州。此人有骄悍之气,难于管制。当初王令温曾经削夺了他的牙将职位。吴峦来到贝州后,爱兵如子,善待士卒,又不聚敛财富,一时颇得人心。这位牙将看到这局面,就假意钦佩吴峦,表示愿意在吴峦帐下效犬马之劳。吴峦对他也是推诚相见,让他督导将士和招募的义兵守卫贝州南门,吴峦带兵守卫东门。

开运元年(944)正月,契丹主耶律德光率大军来攻贝州时,带来很多攻城器械,吴峦见状,开东门,放入带着攻城器械的契丹士兵,而后关闭大门,率城中兵民奋力激战,将引燃的柴薪投入夹城之中,将契丹兵和攻城的战具焚烧一空。但他没有想到的是:那位丧心病狂的牙将,却打开了南门,契丹兵一拥而进。吴峦率众抵抗后,见城中已乱,知道大势已去,即乘马返回馆廨,整顿衣冠,投井而死。贝州失陷。

可以将吴峦将军表彰为誓死不降契丹的后晋英雄。

石敬瑭归附契丹后,应州(今山西应县)也属于割让之地。但当地的武官,指挥使郭崇威,不想接受契丹的侮辱,率众离开已经属于契丹的辖地,南归。

郭崇威,后来出任后晋武官。后晋第二代也是最后一代君主石重贵时,他曾与刘知远一起戍守太原,这期间,他与后来的后周太祖郭威相友善,一直在郭威麾下,有战功,后汉以后,他与郭威一起镇守邺镇(属天雄军,治所在今河北邯郸),后来成为后周的开国元勋之一。他的姓名因为与“郭威”的“威”重名,出于“避讳”制度,郭威称帝后,郭崇威改名郭崇。

石敬瑭时的兵部尚书王权,曾被召要出使契丹,向宗主国表示谢忱。但他拒绝出使。他认为自己累世将相,不能做这种无羞耻之事,他对人说:

“吾老矣,安能向穹庐屈膝!”我已经老了,怎么可能向草原帐篷屈膝下跪!

于是假托年老有病,不赴诏命。石敬瑭大怒,罢免了他的官职。

王权是老臣,他出生于唐懿宗咸通五年(864),从曾祖父起,世代都是大唐官僚,石敬瑭的后晋,考虑到他的官宦背景,任命他为兵部尚书。但王权毕竟有大唐的士风,在这样一个乱世,屈身去赴穹庐请安,这事,他做不出。这就是儒学讲述的“有所不为”。

君子“有所不为”,小人“无所不为”。之所以“有所不为”,是因为有生死以之的价值观。王权在这个问题上的姿态,凸显了一种大丈夫气概,五代乱世,难得。

石敬瑭无力控制全国局面,他最信任的武官刘知远,事实上也已经开始心怀异志,像更多的地方藩镇一样,在观望,在与石敬瑭玩推手。

……

这时节,更有三个重要人物,举兵反晋,在摇摇欲坠的后晋建立之初,像拳击手一样,又给了后晋三记勾拳,用一句流行的话说,就是“沉重地打击了”刚刚成立的后晋政权。这三个重要人物分别是:范延光、安重荣、安从进。

范延光心生“异志”

范延光正做着天雄(今河北邯郸)节度使。他不听“儿皇帝”节制,以魏州也即天雄军为根据地、大本营,开始“造反”。

天雄,是唐以来的要塞称谓,史称天雄军。此地曾名魏州,又称魏博,后又改名大名。故唐末以来史上所谓“天雄、魏博、魏州、广晋、大名、邯郸”,辖地虽有变化,但大致所指是同一个省级军政辖区。其地大致相当于今河北南部、山东北部。属于史上著名的“河朔三镇”之一。另外两镇是范阳(又称幽州、卢龙,辖境在今河北北部,北京、保定及辽东等地)、成德(幽州以南河北中部,西接山西)。三镇依次为中原北部的三道屏障,范阳是第一道屏障,如今已经属于契丹;天雄为最后一道屏障,天雄破,中原就成为前线了。

此地故实甚多,当初后唐明宗李嗣源就是在这里反叛李存勖,得了天下。现在,范延光就镇守在这里。

说来这位范延光“微时”,也即没有出名之前,本来没有多大野心。但他遭遇了一个江湖术士张生的蛊惑。张生对他一番恭维,改变了他的心态。

张生说:“看您这面相、骨相,将来必定可做将相。”

不久之后,范延光做了官,算是跻身显贵行列,他想起张生的话来,觉得他的相术太准啦!于是就召他在麾下做参谋或顾问,对他极为器重信任。

有一次,范延光梦见有蛇从肚脐眼儿钻进肚子里了,就问张生这梦主何吉凶。张生一如既往地说拜年话:“蛇啊,就是龙,这是龙蛇啊!这是当帝王的兆头啊!”

范延光闻言大喜,从此有了“异志”。

这件事可以与李嗣源时那位周玄豹术士“媲美”。李嗣源也是因为周玄豹相术很准,想召他入朝做官,但是遇到大学士赵凤的劝谏,最后没有让周玄豹入朝,也因此避免了术士祸害下的灾难。但范延光不同,没有人劝谏他。因此,他只能按照有限的个人智慧来处理这件事。

五代十国,乃至于三千年历史故实,我看惯了这类术士的恭维,大致规律就是:术士吹捧主家,主家大喜过望,后来果然部分或全部实现术士的预测,于是术士被召来做官。但这之后,就是一场悲剧,几乎没有一个例外。

范延光也不例外。

范延光在后唐时与潞王李从珂关系亲密,潞王做了皇上也即史称末帝之后,与石敬瑭对峙,晋阳大战时,范延光曾奉命带两万精甲步骑到辽州(今山西左权),与赵德钧形成掎角之势,对付河东和契丹联军。但李从珂很快覆亡,赵德钧等人又投降了契丹,范延光即匆忙带兵返回天雄大本营,虽然表面上向石敬瑭上表愿意归附,但内心一直不安。

那时有个成德节度使董温琪,投降契丹,被契丹掳往北方草原。董温琪的部下有个叫秘琼的,自说自话做了成德军的“留后”。范延光于是暗中写信给秘琼,要求俩人勾连一气,共同对付石敬瑭。秘琼接信后应该有过恐惧,觉得天雄虽然是天下名镇,但是要推翻有契丹支持的晋帝国,似乎可能性不大。所以没有给他回信,但是也不敢回绝,干脆不回应。这就惹恼了范延光,在后来的日子里对秘琼痛下杀手,暂且按下不表。

范延光有“异志”,他在等机会。

但他勾引秘琼的事,早被石敬瑭侦知,于是有了准备。

要说范延光,当初也是一条汉子。他在跟从李嗣源时,有一次李嗣源被敌兵所围,范延光在凶险的战局中被秘密派出求援,半夜被敌兵俘虏,下狱,史称“搒掠数百,胁以白刃”,玩命拷打,以死威胁,但范延光就是没有供出李嗣源这边的信息。好歹躲过一劫,得到了李嗣源的信任。

后来,范延光又在李嗣源解决汴州朱守殷之战中,立功。这事也让范延光对自己信心倍增。他认为自己料事如神,有纵横沙场的本事,隐隐地觉得自己似有能力逐鹿中原。这种感觉跟肚脐眼儿的“龙蛇”应有关系。

但他在后唐明宗时代,应该还没有萌动造反之心。天时地利人和都不在他这里,稍有脑子的人,也不敢肆意乱动。朱守殷有异动倾向,一战而溃。范延光应该比朱守殷明智。后唐待他也算有恩。他看到朝中有乱象,知道一己之力无能改变朝廷格局,于是多次请求外放。明宗最后答应了他,外放为成德节度使(治所在河北正定)。

冬天的一个早上,李嗣源为外放的范延光饯行时说:“你现在就要离我远去,我想听听,你有什么意见,尽管说出来。”

范延光答道:“朝廷大事,万望陛下同内外辅佐的大臣们商议决定,不要听小人的话语。”

说罢流泪,李嗣源也流下泪来。当时君臣之间确有一种相信相知的感情。范延光所以说这一番话,跟当时朝廷任用孟汉琼一班中使宦官有关。孟汉琼虽然不是史上最坏的宦官,但他确有结党营私、舞弄权柄之举。

范延光一番话,仿佛诸葛孔明《出师表》,有着对后唐王朝的关爱。

不久,范延光又做了天雄节度使。此地遂成为他的大本营。虽然他后来又做过宣武节度使,但天雄军还是他最为倚重的根据地。

他后来又与潞王李从珂很友善,李从珂称帝后,给范延光加官为枢密使,从此,范延光有了参与军机的朝中大权。李从珂还让儿子娶了范延光的女儿,俩人结成了亲家。李从珂讨伐石敬瑭时,任命张敬达为太原四面招讨使(河东前敌总指挥),范延光则为天雄四面行营招讨使(河北前敌总指挥),同时代理魏博行府事,相当于河北前敌的政务主任,同时他还兼着中书令(国务大臣)。范延光在这一时期达到了人生的巅峰状态。李从珂也确实非常信任他,以至于晋安大败后,一度想到天雄军去投奔范延光。

讨伐石敬瑭的晋安大战时,范延光作为招讨使之一,受诏带领部下将士两万余人屯驻辽州(今属山西左权),当时赵德钧已经心生异志,要求范延光的部众与他的卢龙兵合为一处。范延光以他的政治智慧,看出了赵德钧其心叵测,很可能是聚兵一处后,以此壮大自家声势,加重向契丹投降的砝码。于是,他出于警惕,上表称他所带领的天雄将士已经进入贼境,无法再南行数百里与赵德钧会合。于是赵德钧的这个谋略没有成功。但范延光也有自保的一面,在救助晋安大寨时,他并不积极,这也是事实。

人的复杂性在范延光这里也可以看到。他跟契丹打了多年的阵仗,所以李从珂之后,他虽然表面“臣服”石敬瑭,但骨子里还是有中原情结,想想李嗣源时代的“光荣”,他怎么也不愿意为契丹的“儿皇帝”效忠,何况,他那神秘的肚脐眼儿里还钻进过一条“龙蛇”。

范延光特别信任的一个左都押衙(略相当于省军区办公室副主任)名叫孙锐的,特别专横,他看到藩府有些准备呈给朝廷的奏章,觉得有不如意处,竟敢当着范延光的面撕碎扔地上。有一次范延光生病,这位左都押衙就纠集了几位同党聚谋,逼迫范延光造反。这又是五代时屡见不鲜的“权反在下”的“阴谋推戴”。范延光想起从肚脐里钻进来的那条“龙蛇”,觉得也许正是上天给他的难得机缘,没有怎么犹豫,就答应下来。

范延光初期无非是“聚卒缮兵,悉召巡内刺史集魏州”,将士卒聚集起来,修缮甲兵,将全部辖境的刺史级别的官员都集中到魏州大本营,史称“将作乱”。节度使管辖范围大小不一,从几个州到几十个州不等。但节度使的治所,一般也在辖区某州之内。州,相当于现在的地级市行政单位,节度使管辖,略相当于现在的省级行政单位。节度使下属各州,一般安排刺史管理。故所谓“召巡内刺史”,略相当于省长召集全省各地级市市长。

这类举动,动静比较大。

所以范延光“将要”作乱,还没有作乱,石敬瑭就有了感觉。

纷繁杂乱的后晋帝国

石敬瑭正在谋划迁都到汴梁。谋臣桑维翰就对石敬瑭说:“大梁北控燕、赵,南通江、淮,乃是水陆两道的大都会,物资和财用都很富饶。现在范延光谋反迹象已经显露,大梁距离他所在的魏州不过十个驿站那么远,他那边若有变故,朝廷大军很快就可到达,如俗话所说‘迅雷不及掩耳’一般!主上不必担忧!”

石敬瑭于是下诏,托辞说洛阳漕运不足,要东巡汴州。为了暂时稳住范延光,石敬瑭还给他加官晋爵为清郡王。

但范延光并不为此而停止运动。他很清楚“东巡”是怎么回事。当初李嗣源不就是“东巡”,灭了朱守殷吗!那活儿,还是我范延光干的呢!现在你石敬瑭又来“东巡”,谁不知道谁啊?

范延光的“反状”已经被越来越多的人看出来了,不断有人到朝廷检举揭发他的谋反行径。有人报告说范延光甚至渡过黄河,焚烧了黄河南岸的草市。石敬瑭闻讯很吃惊,但他毕竟老谋深算,暗暗布置了各路将士开始为围剿做准备。

双方都没有下战书,但就像安排好了的一样,各自都在按照战争的逻辑运行。石敬瑭布局的时候,范延光也在布局。他派出大将冯晖为前敌总司令,孙锐为兵马都监,率领步军、骑兵两万人,循河西抵达黎阳口(今属河南浚县),并越过了胡梁渡。此地已经进入河南地界,兵锋直指大梁。

石敬瑭以杨光远为魏府四面都部署,讨伐魏博前敌总指挥,张从宾为副部署兼诸军都虞侯,昭义节度使高行周带领本部军马驻屯相州(今河南安阳),为魏府西面都部署,相当于魏博前线总预备队司令。

让石敬瑭没有想到的是,这位临时任命的前敌副总指挥张从宾,却没有听从他的号令,反而被范延光招降,与魏博合兵一处,一道来反石敬瑭。而且他一旦反起来,更加心狠手辣,很快就攻下洛阳。石敬瑭的两个儿子,一个在河阳正做着节度使,一个在洛阳正做着东都留守(因为石敬瑭东巡,洛阳需要有人留守,而当时汴梁还没有正式成为首都,所以,与长安西京对称,洛阳还被称为东都。以后汴梁成为东京之后,洛阳改称西京),都被张从宾杀害。同时,张从宾又安排他人来充当节度使和东都留守,甚至还调动洛阳内库的钱帛用来犒赏将士,当时的留守官不想给他仓库的钥匙,也被杀害。然后张从宾挥兵东进,直奔石敬瑭所在的临时都城汴梁而来。

张从宾将一场战事搅合得惊险迭出。石敬瑭匆匆忙忙地重新调度中原藩镇各路诸侯前来勤王。诏书频频颁下,当时充任奉国都指挥使的侯益,被指派为率领五千禁兵,与朝廷大臣杜重威会合去征讨张从宾;又诏宣徽使刘处让,从黎阳分兵,也去讨伐张从宾。石敬瑭要灭张从宾,志在必得,一面又要顾及魏博的范延光,以及范延光派出的冯晖和孙锐。

当时的往来军书在汴梁城中出出进进,秘书们有了从未有过的纷繁杂乱,随从石敬瑭在大梁的官员一个个都有了惊恐;后晋帝国从未有过如此的纷繁杂乱,险象环生!但这时候,老臣桑维翰不惊,只见他坐镇政事堂,从容草拟文件、批复文件,布置军事,神色自若,一副指挥若定的样子。甚至连接待、应对宾客,也不改往日的礼节规范,该戴帽子戴帽子,该换礼服换礼服,一切如常。众人见宰辅如是,略略镇定下来。

他之所以如此镇定,事实上是心中有契丹。他知道,只要契丹在,就没有事。桑维翰是铁了心“爱”着契丹的中原名相。他的智慧和定力,都由契丹而来。他自认为已经把天下大势看清楚了。

石敬瑭的不安

杨光远正在对付范延光派出的两员大将冯晖、孙锐。

在一个叫六明镇(今属河南滑县)的地方,杨光远施用了一个计谋,引诱他俩渡河。这俩将军不知就里,就渡河。杨光远趁他们渡河到一半的时候,发起冲锋。河水不深,军士们涉水而战,杨光远部士气正旺,一举获胜,将魏博兵一战溺杀三千多人。冯晖等率余众退回魏博。

杜重威与侯益引兵至汜水,一战擒杀张从宾万余人。张从宾逃跑,乘马渡河时,被追兵挤到河里,溺死。抓获张从宾的党羽多人,送到大梁,斩首、灭族。

张从宾乃是历史上的“佞人”,此人有些邪痞之处。石敬瑭践祚之初,到汴梁巡视,留下张从宾负责洛阳京师的治安。在洛阳著名的天津桥上,碰到了当朝御史。张从宾带着巡警一百多人,在桥上不分路,占满了桥面直行。结果御史大夫无处可躲,生生被巡警挤下桥去淹死。等到石敬瑭回来后,他解释说,是御史酒醉失足。他就是这么“凶傲”。但这一次在汜水之上,他也被挤到水下而死。天理昭昭,故实仿佛一个首尾圆满的“现世报”。

战场形势迅速发生变化,范延光大势已去。史称“范延光知事不济”。但此人与无数的庸人一样:总是在倒霉的时候放出昏招。他的昏招就是:我投降,但我投降得有个理由,我的理由就是,当初我不想造反,是孙锐怂恿我造反的,现在我杀孙锐、灭他全族,这样可以原谅我了吧?

他将孙锐全家悉数杀灭,孙氏府邸一片血腥。

然后,他通过杨光远给石敬瑭上表,史称“待罪”,等待皇上发落。

杨光远将这个消息报告给朝廷。这时又传来了范延光辖境内多位刺史投诚或准备逃跑的消息。石敬瑭认为魏博已经树倒猢狲散,朝廷胜利在望,不接受范延光的降表,要把战争进行到底。

范延光倚为心腹的大将冯晖假称要与杨光远决战,率军出城,却在阵前投降了杨光远。石敬瑭闻讯大喜,很快任命冯晖为一方节度使。杨光远告诉石敬瑭:魏博城中范延光已经粮食用尽,这位末路藩帅已经无计可施。

但就在时光一天天挨下去的日子里,石敬瑭才发现:这个魏博城,原来并不好攻克!算算时间,已经过了一年多,魏博还是没有被攻下。范延光凝聚起求生意志,殚精竭虑,还是一员像样的将军。而朝廷此时已经因为兴师过久,天下疲敝。而远在湖湘的安从进也在酝酿反叛。他如果与范延光联手,事情还真是麻烦。后晋帝国建国不久,百废待兴,一个魏博牵扯了这么久,石敬瑭渐渐有了不安。他有点后悔当初没有接受范延光的请降。

杀母的逆子

石敬瑭做出了一个决定。他派出了内廷供职的宦者朱宪,作为皇家特使进入魏博城,告谕范延光,答应调他镇守大藩,并起誓说:“如果你投降后,还杀你,大太阳在上,我石敬瑭不能享有国家!”

随后,又派宣徽南院使再次进城告谕。

此际范延光也知道,不降,都玩了命,魏博肯定没有希望,何况,早已粮草不继,又无外援。于是对部下说:“主上看重信用,说我不死,我就一定不会死!”

说罢,他也做姿态:撤销城中守备,投降。

石敬瑭果然不失信,首先颁发大赦令,然后调任他为天平(今山东东平)节度使,并赐“铁券”。这个“铁券”乃是一种契约,由后晋朝廷与范延光立约,表示此生此世后晋朝廷不杀范延光此人。

范延光的老部下也跟随他一道,获得大赦。

但魏博军中有一个行军司马(略相当于省军区参谋长)名叫李彦珣,此人获得大赦,引起了争议。

李彦珣当初在乡里时,就不愿意赡养父母。在范延光麾下,提为步军都监(相当于步军副司令)。反叛朝廷时,他曾负责城防。杨光远围城,到乡下召来李彦珣的母亲,推到城下,试图以老母要挟李彦珣投降。但这个逆子居然引弓射杀了自己的母亲。这等人物投降石敬瑭后,也被封为一个州的刺史。石敬瑭的朝廷无论怎样不正当、不合理、不合法,但就人伦大义言,还是有人不愿意看到杀母的逆子升官发财。当时有人提出李彦珣杀母“恶逆不可赦”,石敬瑭想了想,认为自己刚刚做了帝王,不能不守信用,于是说:“算啦,大赦令已经下了,不可以再改啦!”

放过了李彦珣一命。

赦令下,当然要言而有信;但当时赦令所赦乃是“政治罪”而非“人伦罪”。按照司马光《资治通鉴》“臣光曰”的意见,李彦珣的“人伦罪”实在为天神、地祗、人鬼“三灵”所不能容。如果石敬瑭能宣布赦免他背叛君主的“政治罪”,而惩罚他射杀亲母的“人伦罪”,这是不会有损君王信用的。这样一来,还可以彰显邦国的道之所在。一个容忍杀母的人物做官、升官,可见天下人伦已经恶劣到何种程度。儒学所谓“礼崩乐坏”指的就是这类风景。

“赵匡胤时代”之所以是一个重要历史转型期,其中之一就是拯救人伦天下。老赵于此,付出了常人难及的心血、智慧和勇气。

安重荣百步穿杨

新生的后晋,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几乎动员了全国的力量,解决了范延光的问题,马上又遇到了另一个难缠的人物安重荣。

安重荣,小字铁胡,善骑射。后唐时曾经做过边境地区的指挥官,因为犯罪入狱,他的母亲到洛阳去求告,明宗李嗣源动了恻隐之心,下诏特赦,做了一位巡边将军。

石敬瑭起兵太原后,知道安重荣是个勇悍之人,就派安州防御使(治所在河北定州)张颖来召他,许给他高官厚禄。

这位张颖,说来也是有故实的人物,他就是后来大宋帝国著名的大将军张永德的父亲。但此人性情急躁,待人苛刻,见不得人的小过。属下有小过,就要遭遇惩罚。所以他的左右亲信都有点怨恨他。他还有一个劣迹,也说在这里。

张颖有个部下叫曹澄,曹澄有个女儿很俊,张颖知道后,就逼着这位下属,强娶了人家的女儿。曹澄爱女心切,咽不下这口腌臜之气,就伙同几个“不逞之徒”,夜半带着利刃潜入张颖府邸,直接踅进寝室,将其杀死。而后,曹澄一伙儿越过冀鲁,越过淮河,投奔了南唐,在金陵侨居。后来张永德成为后周太祖郭威的女婿,柴荣成为郭威的养子。郭威死后,柴荣成为后周世宗,南征淮南时,因为张永德的缘故,派遣使者到江南,要求遣返曹澄等人。江南中主李璟,害怕后周威严,只好捆了曹澄等交给柴荣。柴荣将这一伙人送给张永德,史称“俾甘心而戮之”,让张永德遂愿得以杀人祭父。这是五代乱世“快意恩仇”的故实,但是故实所透露的丛林式渴血精神,是不难考见的。

且说安重荣,他的母亲和兄长都认为不可以投奔石敬瑭。但安重荣已经答应了张颖,不好拒绝,而张颖现在就在府上等着回话呢。安母、安兄商议后,认为石敬瑭能否坐上天子位置不好说,不能如此冒险。何况,安母当初曾经说服后唐的明宗李嗣源,赦免了安重荣,后唐应该说对安家有恩。现在宁可杀了这个张颖,也不能背叛朝廷。

安重荣最后说:“这样吧,我们来赌一把。看看天意如何。”

于是在百步之外,地上插一根箭,说:“石公敬瑭如果能做天子,我当一箭射中。”说着张弓搭箭,一发而中。

又在百步外立一箭,说:“我安重荣如果能做节度使,就射中。”说着,又是一箭,再中。

“步”是古代的计量单位,古人所说“一步”约略相当于今人的两步,据度量衡史资料可知,“步”历代长度不一,譬如周以八尺为一步,秦以六尺为一步;但“一尺”是多少,又不一样。综合诸家资料,“一步”应在一米五左右。如此,百步之遥,当在一百五十米外。这个距离能射中那么小的标的,应该说,箭法了得。但也恰恰是因为这两箭射去,让这个普通的巡边将军,命运有了变化。

他的母亲、兄长,也觉得百步射中,似有天助,难道我们安家有人啦?于是同意了他去投靠石敬瑭。

安重荣当即率一千巡边的骑兵投奔了后唐的叛逆者。

石敬瑭任命他为成德军(治所在镇州,今属河北正定)节度使,从此安重荣也跻身于“藩帅”之中。

与石敬瑭对着干

安重荣虽然是个武夫,但对于地方管理的“吏事”却无师自通。史称“其下不能欺”,下级官吏欺骗不了他。

他在成德军任上,有一对夫妇来诉讼自己的儿子不孝。安重荣拔过一把剑来给这位父亲,要他自行结果不孝之子的性命,但这位父亲哭着说:“我不忍心啊!”但这位母亲则从旁边詈骂不止,甚至夺过剑来就要杀子,吓得儿子逃跑。安重荣再问,知道这个老妪乃是继母。而后将她叱责出去,随后,拉弓如满月,箭去似流星,一箭将这个女人射杀。

故实仿佛《旧约·列王记》和《元曲·灰阑记》的版本复制,都在讲述坊间“智慧”判断疑案。这类故实当然与今日所理解的司法程序相背,且如果将此作为“案例”援引,当事人稍具头脑即可超逾这一“智慧”,而遭致误判,因此,故实并不具有“司法经典”的意义。但这里依稀可见人类的良知和对公正的诉求,就自然法而言,无论以色列所罗门,还是大宋国包待制、成德军安重荣,都有值得尊敬的一个基本理念,那就是:律法不外乎人情。

有意味的是,在“比较法学”中,人们将所罗门王和包拯做文化比较的很多,但是研究中,源于安重荣这个历史故实的,却很罕见。

安重荣由军卒起家,暴至富贵,不免忘乎所以。他一下子娶了俩老婆,弄得石敬瑭没有办法,只好两个老婆都封诰命。

做了节度使,安重荣认为传说中的“金鱼袋”不足贵,自己刻了鱼形的玉制件佩在身上。金鱼袋,是鲤鱼形状的金符,唐五代以来,四品以上官员可以佩金鱼袋;三品以上官员可以佩紫金鱼袋。节度使,一般在三品左右,从三品到正二品都有。安重荣认为成德军乃是天下重镇,金鱼袋算什么,要玉鱼袋。古来好玉要比黄金贵重。

他还从此变得异常横暴,以为在这个独立王国中,可以从心所欲。麾下一个指挥使名叫贾章,因为意见不合,安重荣大怒,就将此人杀死。但节度使辖区杀害官员,要上报朝廷的,他就给被害者安了个“谋反”的罪名。贾章家有一个孤女,还很小,安重荣想想,要不就放过这个女孩子吧。不料这女孩子很从容地说:“我家十三口人,都死于兵火之中,后来存在世上的,只有我爸和我。现在我爸死了,我哪里忍心一个人活着!愿意跟老爸一起去死。”安重荣也不客气,好,你要死,就成全你,于是父女俩一起死。镇上人见此情景,对贾氏女孩的刚烈无不钦敬哀恸,但由此也知道:安重荣违背人伦,必败!因此在人心离异之下,他从一开始就注定了失败的命运。

安重荣,是那种欲灭亡、先疯狂的人间模型。

他的疯狂还刚刚开始。

当他后来知道石敬瑭勾结契丹、做了“儿皇帝”,还割让了幽云十六州,就来了前所未有的疯狂劲头:他要与石敬瑭对着干了。

安重荣反意已决

他认为石敬瑭投靠契丹是“万世之耻”。于是上表直斥石敬瑭所作所为,表示要与契丹死磕到底。

安重荣大有“壮志饥餐胡虏肉”之志,因此常被后人赞誉。但根据留下来的记录可以知道:安重荣,不过是一个野心勃勃的人物。他看到石敬瑭起事成功,自料并不比这位“儿皇帝”逊色,甚至觉得自己的勇悍远远超过他。当初石敬瑭安排他到成德军去代替秘琼做节度使,曾提醒他说:“如果秘琼不接受你,不同意你代替他,你不要力取!万一打起来,以后的祸患会更严重!”

安重荣认为石敬瑭胆怯。他对人说:“秘琼,匹夫耳,天子尚畏之,况我以将相之重,士马之众乎!”秘琼,不过是个匹夫小子,当今天子还这样怕他!何况我这样有将相军士,有众多兵马,有重要地位的节度使,天子岂不更害怕啦!

他这话可不是随意乱说,乃是早就心存异志。此人出于行伍,性情粗率,仗恃着勇悍而有傲慢暴虐之行。他在五代时期留下了一句名言,这句名言被后来的藩帅和史家们屡屡引用。他常对人说的这句话是:

今世天子,兵强马壮则为之耳!

现在的天子啊,谁能做到兵强马壮,谁就可以当!

这是一个事实描述,也是一个心理期待,是五代藩帅们的真实愿景。

安重荣有了成德军,自以为也是一“兵强马壮”的人物,于是有了反意。配合他这个“反意”的,是“天意”。

史称安重荣出镇,怀有不轨的念头很久了,但是没有暴露出来。但是时间不久,“天意”来了:他的马厩中居然生出了朱鬃白马,还有人报告说,看到黑老鸹生出了五色雏鸟,更有一位县令,向他贡献了一只五色水鸟,安重荣说:“这是凤凰啊!”然后将这只“凤凰”蓄养在府邸的后潭中。种种迹象,让安重荣以为都是“膺天命”的祥瑞,史称这位藩帅“乃欣然谓天命在己”,很高兴地以为天命将应在我安重荣身上。

为了更高难度地测试自己是不是“天命在己”,他决定当众表演一次,听凭“天意”裁断。

他所在的成德军府廨有一个数丈高的幡竿,竿顶有一龙头。安重荣有一次拿了弓箭对左右说:“我如能一箭射中竿上龙头,必有做天子之命!”

说罢,一发射中。

在左右欢呼声中,安重荣反意已决。

从此以后更为自负,已经不把石敬瑭放在眼里。在正式举兵之前,与朝廷的所有往来奏请,说话口气都超越了他的身份。因此很多“奏请”理所当然地被执政多次否定。在疯狂的气氛中,他开始招聚亡命之徒,购买铁甲战马,有了实质性的谋反准备,史称“有飞扬之志”。

石敬瑭有察觉,但是害怕打草惊蛇,更害怕直面这位大藩与之兵戎相见,没有更实际的动作来制止他。

安重荣于是有了足够的时间来谋划造反事业。

石敬瑭的定心丸

石敬瑭划走幽云十六州后,这些北部州郡很多都是多民族杂居地区,汉人、契丹之外,还有沙陀、突厥、契苾(音气必)、党项、吐谷浑(音土欲浑)等。契丹对这些族群的盘剥、抢掠、欺凌很严重,导致很多族群不满。契丹还有一个恶政,就是胁迫各族群部落的青壮年们须自备军粮、武器,准备与契丹一起南侵中原。这些族群不愿意做这种事,于是,有些部落就举族南迁。有些族群还向后晋王朝上缴了契丹给他们的委任状。

安重荣知道这个形势,于是不断地招诱北方异族“归化”中原。这样一来,就等于从内部挖空了契丹的南线边防,耶律德光当然不干。他责令石敬瑭要将这些南迁的部落遣还契丹属地,并保证从此保护部民的安定。

石敬瑭左右为难:不敢得罪契丹,但也不敢得罪安重荣。不得已,他派出自己的朝官带兵去驱赶南迁部落返还。但各部落依然被安重荣招诱,所以在契丹、后晋之间形成拉锯风景——部落百姓们来而复去、去而复来。

有时,契丹也会有使者来到成德军,安重荣在接见他们时,就会摆出傲慢的姿势——伸开两腿,像个簸箕样子——坐在地上谩骂羞辱他们一顿。更有契丹使者经过他的辖境,被他得知消息,还会派出刺客杀掉这些契丹使者。

石敬瑭不能保障契丹使者生命安全,等于失去了治理中原的合法性。这是特别让石敬瑭忧虑的地方。契丹来责问,石敬瑭担心契丹率军南下,于是派遣安国(今河北安国)节度使杨彦询出使契丹。契丹责问他,杨彦询倒是有口才,他说:“譬如人家有恶子,父母所不能制,将如之何?”这事好比一般人家里有了悖逆不道的逆子,父母管不住他,您说那有啥办法?耶律德光想想也是,这才算消了怒气,没有派兵南下。

安重荣的造反,是以抗击契丹为旗帜的。他也确有试图洗刷国耻的念头,而且越来越强烈。他给石敬瑭上表几千言,认为包括吐谷浑在内的北部各族不堪契丹凌辱,都有归附中原之意。天道人心都在这一边,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应该起兵与契丹一决雌雄。

他还将这个意见做成传单,分发给朝中官员和各大藩镇。

石敬瑭更加忧虑,不知应该怎么办。他甚至认为安重荣所言也许不无道理,难道我这个“儿皇帝”还可以翻牌吗?

最后还是桑维翰分析形势,让石敬瑭吃了定心丸。他给石敬瑭的密疏中分析天下形势说:“大晋外结契丹,安重荣必无所为。现在安重荣不过是恃勇轻敌,而契丹士马精强,上下和睦,经济富庶,国无天灾,这是不可以与之为敌的。现在天下粗安,但留下满目疮痍,国库虚竭,百姓困弊,这形势,就是静守还恐怕难于太平,岂可妄动北伐之念!……”

桑维翰对后晋、契丹、安重荣三方力量的分析,与冯道的“事当务实”有一拼,也应该算作“务实”,但省略了“名义、名节、名教”的描述。这一番话坚定了石敬瑭投靠契丹一百年不变的决心和信心。

桑维翰总是能在关键时刻给石敬瑭吃定心丸。

恰好这时远在襄阳的山南东道节度使(治所在今湖北襄阳)安从进也已经有了反意,安重荣决计南北呼应,推翻这个后晋王朝,驱逐鞑虏,恢复,恢复什么?他也不知道,反正要先灭了石敬瑭再说。

白承福向河东投诚

安重荣让人秘密造了一个大铁鞭,假装贡献给藩帅,糊弄成德军的兵民说:“这是神鞭,只要指向谁,谁就死!”

然后,专门有人带着这个“神鞭”,跟随军队行动,只要军队前行,这个持鞭的人就走在队伍前列,还有个封号:“铁鞭郎君”。

石敬瑭决计亲征安重荣。大军从汴梁出发(史称“帝发大梁”),几天后,到达邺镇。随后,向安重荣发去了诏书。

这一份诏书写得很诚恳,内中说:“尔身为大臣,家有老母,忿不思难,弃君与亲。吾因契丹得天下,尔因吾致富贵,吾不敢忘德,尔乃忘之,何邪?今吾以天下臣之,尔欲以一镇抗之,不亦难乎!宜审思之,无取后悔!”

你身为我朝大臣,家中还有老母亲,但没有想到你竟在愤怒中,不想这些为人臣、为人子的处境,竟然抛弃君主与至亲!我因为契丹而得天下,你因为我而得到富贵;但我不敢忘人家的恩德,你却忘了我的恩德,你这样做事合适吗?现在,我奉天下臣属于契丹,你想用一镇之地来抗御契丹,这不也太难了吗!你应该审慎地想一想,不要招来后悔啊!

不料安重荣得到这个诏书后,更加傲慢。他认为石敬瑭不过是虚张声势。他听说南方的山南东道节度使安从进已经开始在四境有“异动”,就暗中派人与之联系,共谋大事,一面更与北方的吐谷浑紧密联系,约期起兵。吐谷浑如果动起来,那对石敬瑭的打击可就大了。

还在做河东节度使的刘知远帮了石敬瑭一个大忙。

他派出亲将郭威带着朝廷诏命去说服正准备归附安重荣的吐谷浑。

郭威考察吐谷浑形势后,对刘知远说:“胡人只喜欢做对自己有好处的事。安重荣不过是用货财贿赂他们而已。我们要吐谷浑归附,最好的办法也是贿赂他们。”

刘知远同意这个意见,答应给吐谷浑更优厚待遇,并让使者给吐谷浑首领白承福带话说:“大晋朝廷已把你们划归契丹,你们就该安分治理自己的部落,现在南下帮安重荣谋逆,这是重罪!安重荣已被天下唾弃,早晚将要败亡。你们要早日归化大晋,不要等到大兵来了,弄得你们南不是、北不是,那时可就悔之晚矣!”

一番话说得白承福心生惧怕,于是率部族兵众依附于河东,这就算是归附了后晋。

刘知远将吐谷浑部安排到太原附近几个州府,并上表请任命白承福为大同节度使。如此,吐谷浑的精锐骑兵也都在河东战区管辖之内。刘知远实力大增。

一开始,安重荣造反,四处传战斗檄文,都在说要与吐谷浑等北部各族共同起兵,但白承福向河东投诚,让他始料不及。这事等于折了安重荣一只翅膀,士气受到极大挫败,安重荣无比沮丧。

后面战事一如桑维翰所料,安重荣与石敬瑭真的打起来,不堪一击。

“偃月阵”兵败身亡

安重荣这时候得到确切消息,山南东道的安从进已经反了。他认为北部吐谷浑不可靠了,但南部安从进还是应该有力量的。于是,做出了一生中的一个重大决定:直接向南,下邺镇,先扫灭石敬瑭的行营,尔后进军大梁。他相信山南东道那边应该有接应,如此南北夹击,石敬瑭应该不好受。

他开始命令一位老友赵彦之,帮他招募辖境内的饥民。饥民平时没有饭吃,参军好歹有军粮,于是四方闻声,呼呼啦啦来了几万人。安重荣就带着本部兵马和这几万乌合之众,开始了南征。

这位赵彦之本来在朝中与安重荣都做过散指挥使,部门司令官,二人平时谈得来,算是相交较深的朋友。安重荣镇守成德后,赵彦之特意来投奔他。安重荣也待他不错。但赵彦之一下子招募了几万饥民,这个成果让安重荣对他有了提防。史称“心实忌之”,安重荣的内心实在是有点忌惮他的能力。等到南向用兵时,安重荣只给了赵彦之一个排陈使,负责调度将士排兵布阵的作战主任。赵彦之以为怎么也得给他个招讨使、指挥使之类,没有想到只给这么个官做,不禁对安重荣有了怨恨。安重荣的吝啬和猜忌就要付出代价。

石敬瑭听说成德军南下了,就派出天平节度使杜重威为招讨使,安国节度使马全节为副招讨使,前永清节度使王清为马步都虞候,来迎战安重荣。大军中还有部分来自契丹的援军。

安重荣南下,杜重威北上,两军相遇于今天河北邢台的宗城一带。

安重荣在赵彦之的安排下,摆下了一个“偃月阵”。

此阵有名堂。数万大军,从高处俯瞰,犹如一轮向后曲起迤逦十几里的半圆弯月,月轮正面对着敌军,安重荣、赵彦之中军大帅居于月轮正中的后面凹处。厚实的月轮以步军为主,两侧向后,为骑兵。杜重威大军在地面所看到的是一个凸显出来的圆阵,见不到骑兵,但能感觉到骑兵的存在,在哪里?不知道。

杜重威发起第一轮攻击,偃月阵内万弩齐发,阵脚不动。

杜重威本来就生性懦弱,不禁感到害怕,就想退兵。有一个指挥使名叫王重胤,他对杜帅说:“用兵最忌临阵而退!那一退,就凶险莫测啦!现在安重荣成德军的精锐都在中军,这样,您避开他的精锐,兵分两路,用带甲之士进击左右两翼,我带领契丹军为您直冲他的中军。这样,他必然狼狈不堪。”

杜重威也没有啥主意,就依从了他。

王重胤带兵来掠阵时,有一股凶恶的冲劲,偃月阵有几个组合出现了动摇,开始稍稍向后退却。这时机,按照阵法,就应该从偃月阵两侧冲出骑兵,合围朝廷兵,但还没有来得及组织,赵彦之这里有了异动。

赵彦之对安重荣不满,已经决计投降朝廷。他先安排一个天才的战阵,让朝廷知道他的厉害,而后从中军突出,往对方阵营跑去。安重荣还以为他是去扫荡敌方阵营,不料赵彦之半路打出投降的旗帜。

赵彦之很不幸,他遇到了一帮贪残之徒。他骑的战马,披挂起来的铠甲鞍勒,以及各种装饰,都是用白晃晃的银子打制,相当鲜亮。跟从他的亲兵也一律白银打扮,如此奢侈的活动目标,让石敬瑭大兵一见,不禁有了陡然而起的贪心,只见有兵痞打一声呼哨,登时就上来一群人,将赵彦之等人舂翻在地,现场就将这位排阵使和他的亲兵杀死,分抢了他的所有装束,很多白花花的银子。

安重荣这边听说赵彦之叛变,情绪大变,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怖袭扰了他。而偃月阵,也在敌军的冲击下丢了章法。安重荣赶紧退兵,藏在辎重队伍中,北逃。官军随后跟进,掩杀追击,斩首一万五千多。

安重荣回到大本营成德军的治所镇州,固守城池。又遇上天寒,有两万多镇州人战死或冻死。安重荣已经没有了任何前途,他疯狂完了,该灭亡了。

杜重威捡了个大便宜。他在镇州城下已经没有了恐惧。他知道城中已经不会再有像样的战斗力。但他也不攻城。从容地等了一个多月,已经是第二年的正月了,镇州成德军一个牙将背叛了安重荣,从西门引导杜重威大兵进入。

杜重威进城后做了四件事:

一、杀死守城将士两万多人;

二、抓住安重荣将其斩首;

三、将安重荣的家产和府库财货全部据为己有;

四、杀了那个牙将,然后向朝廷汇报,将入城的功绩算到自己头上。

石敬瑭则将安重荣的首级涂了漆,防止腐烂,装入匣中,派人送往契丹——那意思就是向耶律德光表示:你看,我将反对您的人杀了。

从此以后,改镇州为恒州,成德军为顺国军。一场“叛乱”就这样平息。

但船山先生《读通鉴论》对安重荣评价不低。他说:

石敬瑭起而为天子,于是人皆可为,而人思为之。石敬瑭受契丹之册命为天子,于是人皆以天子为唯契丹之命,而求立于契丹,赵延寿、杨光远、杜重威,皆敬瑭之教也。欲为天子,而思反敬瑭之为,拒契丹以灭石氏者,安重荣耳,虽兵败身死、蒙叛臣之号,而以视延寿辈之腥污,犹有生人之气矣。

石敬瑭以一个藩镇的力量起来做天子,于是人人都可以干这个活儿,也都想干这个活儿。石敬瑭受契丹的册命来做天子,于是人人都以为天子需要契丹来册命,从而都向契丹那里去讨册命。赵延寿、杨光远、杜重威,都是石敬瑭教出来的学生。要做天子,但是跟石敬瑭的模式截然相反,抗拒契丹扫灭石氏的人,就是安重荣。安重荣虽然兵败身死,最后还蒙上“叛臣”的恶号,但是看看赵延寿这辈人的腥膻烂污,他毕竟还是“有生人之气”的!

这个意见也提示后人,“史论”,可以有多个视角切入。这也正是“一切历史都是思想史”的魅力所在。

襄阳的反叛味道

安重荣的败亡,让石敬瑭长舒一口气。摇摇欲坠的后晋暂时得到了喘息,但各地大藩仍然不能听从朝廷政令,难度最大的问题,仍然是移镇。

五代以来的中原国家较汉唐帝国,辖土小得多,缺少足够的大机动、大迂回战略纵深,没有与外敌脱离接触的缓冲地带。冷兵器时代,对国家安全来说,缓冲地带又称为“瓯脱”地带,“瓯脱”地带越是辽阔,国家越是安全。这样就理解了大汉帝国为何要“开边”,扩大西域和漠北可控制地带。如果没有匈奴入侵,西域和漠北,是可以不必豁出那么多的人力物力辛苦经营的。匈奴对大汉帝国构成了威胁,如果匈奴屯兵陕晋,那么铁骑一日之间就可以到达长安,直接威胁京师安全。所以必须在中原之外开辟足够的“瓯脱”地带,作为缓冲。“瓯脱”地带,可以在地理意义上起到预警的作用。汉唐都在中原四境设立了广漠的“瓯脱”地带。但五代时期没有这么幸运。西北、东北、正北,始终被契丹、西夏、女真、蒙元所侵扰,而且他们一动,就直接进入中原。在这样的地缘政治条件下,中原内部的战区调防,也即移镇,很多案例实质上是指向边防的。因此,五代时期的移镇,作为战略布局或重新布局的意义,主要是国防。

意味深长的是,布局者也即朝廷,往往借着这类战略布局,用来削夺藩镇的权力;而藩镇为了维系自家权力往往对这类战略布局毫无关切之情。这样,就造成了地方与朝廷的紧张与矛盾。

五代十国的战事,很大一部分起于地方与朝廷的冲突。

范延光如是,安重荣如是,安从进也如是。

安从进祖辈都在大唐帝国做武官,安从进年轻时有勇力,曾随后唐庄宗李存勖起兵,在讨灭后梁的战争中,有功,做到了护驾马军都指挥使,近卫军马军司令,领贵州刺史。到后唐明宗李嗣源时,已经做到了彰武军节度使(治所在今陕西延安),成为一位藩镇大帅。在讨伐夏州时,李嗣源有意让他来做夏州藩帅,但他不想离开彰武军,最后正好夏州李彝超被正式任命为节度使,他乐得回到彰武。闵帝李从厚时,潞王李从珂反叛,他抓住一票富贵,借着在京师出任巡检使的机会,杀害了反对潞王的枢密使冯赟,并为潞王做内应,成功地颠覆自己的君主李从厚,协助李从珂称帝有功,被封赏到南方富庶之地襄阳,做了山南东道节度使。石敬瑭时代,他又被加封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做了国务大臣。

但石敬瑭投靠契丹而上位的模式,启发了一批人,也包括安从进。

原来藩镇也可以这样一步登天啊?

从反反复复的历史经验记录可以看到:凡是有希望做帝王的,就一定要去做帝王。——能够不被“帝王”这个九五之尊所诱惑的,太少。

石敬瑭取位不正,他自己也知道。跟藩镇们讲不出堂皇道理来,他也没有堂皇道理可讲,于是一味姑息藩镇,成为他的国策。但姑息到最后,一定要兵戎相见,也没有办法。维护权力,是帝王的恒久主题,事实上,也是所有政权的主题。

安从进萌生异志那一天,石敬瑭就嗅出了来自襄阳的反叛味道。

预留宣敕诏书

安从进所在的“山南东道”,唐代时曾称“山南道”,“山南”就是指的秦岭以南,长江以北。但此地地域辽阔,后来又分治为山南东道、山南西道。东道以襄阳为中心,领荆襄等地十几个州郡,地跨今湖北北部、河南西南部和重庆东部。是中原以南较大的一个节镇。

山南东道再往南,就是“羁縻”之地湖南马楚国的地盘了。

安从进据守此地,凭恃长江天险,自为一个独立王国,大有向荆南、南汉、后蜀、大闽、吴越、南唐等国看齐的意思。如是,则“五代十国”,就会称为“五代十一国”了。而这是中原帝国不愿意看到的局面。

安从进开始招兵买马。更有意味的是,南方诸国有时要向中原宗主国进贡礼品,往往要经过荆襄古道,安从进就要从中截留,有时是部分截留,有时是全部截留。而过往的商旅,也往往被他强行抓了壮丁,脸上刺字后,充军。

石敬瑭投靠契丹,是民族大罪,但他管理帝国,也有愿意负起责任的政治家伦理。他不能容许幽云十六州之外,另外再有割据出现。他在忧虑中,向安从进展开了第一轮政治攻势。

他派出使者对安从进说:“山东青州的东平王已经迁徙到上党,这里有一空缺。朕将留着青州这个空缺来等待爱卿。爱卿如果愿意到此地镇守,朕马上就降制下诏。”

这话说得很客气,等于在跟安从进商量移镇事宜。当然,移镇的背后,是对安从进权力的削夺。

安从进的回答,则充满了火药味,他说:“陛下您把青州移到汉江、秦岭的南边来,臣就去赴任。”

石敬瑭没办法,叹息一番后,知道姑息藩镇解决不了问题,只好诉诸武力。

安从进的几位牙将,知道大帅必反,但也知道山南东道无论如何强大,也还无法抵御中原大兵。便多次跟他分析形势,劝谏大帅不要胡来。但安从进反意已决,根本听不进反对意见。他令人秘密地将反对他的牙将推下悬崖摔死。

公元941年,石敬瑭率兵前往邺镇讨伐成德节度使安重荣时,以太子郑王石重贵留守汴梁。朝廷上下已经知道山南东道必反,担心天子北征时,安从进也会北上,呼应成德军,夹击朝廷军。

宰相和凝就在石敬瑭临行前问:“陛下北征,我等留守,安从进反,怎么处理?”

石敬瑭反问和凝:“你的意见是什么呢?”

和凝给出了一个优秀创意,他说:“臣听说,兵法:先人者夺人!希望陛下给郑王留下十几份宣敕诏书,颁发给谁谁谁的名字先空着,万一有急事,就让郑王以陛下的名义,填上那谁谁谁的名字,发布诏书给他,调兵,解决危机。”

如果不这样,安从进一反,留守汴梁的石重贵,派驿站向远在五百里外的邺镇石敬瑭报告,请示诏书,再转给某人带兵迎击,加上耽搁时间,往返就要七八天。那样,先机已失,凶险莫测。石敬瑭想想,认为和凝这个意见不错,就预先写好十几份诏书,下面签了自己的名字、盖上印玺,留给了郑王石重贵。

奇人和凝的传奇

和凝,是五代历史上的一个奇人,也是特别有传奇色彩的人物。

他还是中国最早的法医著作的作者。他在做礼部员外郎和刑部员外郎时,有机会接触不少案件,有些案件需要技术鉴定,这些鉴定的报告,经由他的整理,编成一部书,名为《疑狱集》。书中涉及的法医鉴定案例对后人有启发,到了大宋,宋慈编著《洗冤录》时,就参考了他的《疑狱集》。和凝是最早瞩目于冤狱处理的法学家。这是帝制时代最动人的人道主义思想家。法医鉴定,在技术储备不够完善的时期,可能未必鉴定准确,但这种力求处理公正的司法理念,永远都是值得尊敬的。

他在后唐时期主持科举考试,也完全诉诸公正理念。他在权知贡举,也即代理科举考试主考官时,曾经有过一项改良措施。此前,一到春闱,取士放榜,往往要在考试所在地的大门外铺设荆棘,或干脆关掉大门,怕的是下第的举子们闹事。和凝不这么做,他撤掉荆棘,打开大门,但放榜之日,无人喧闹。为什么?因为公正。考试,就是通过公正的测验,得到天下优秀的人才,和凝做到了。时人称之为“得人”,也即当时抬眼到榜上看去,都是江湖传闻的一时俊杰。

有一年放榜,进士名单中,和凝还得到一个重要人物,就是范质。和凝认为他有宰相之才,将来能继承自己的德才做到宰相。后来的事实证明,范质也确实是个人才,一直到大宋帝国建立,范质还在做宰相。

和凝的诗词也写得妙。很多“艳词”在写男女偷情,现在来看,也很美。如他那五首著名的《江城子》,写一个女孩子等待情郎来会,那种焦虑、深情、懊悔,可称曲尽人情。这是传统中国最美的情诗之一。且录一首:

竹里风生月上门。理秦筝,对云屏。轻拨朱弦,恐乱马嘶声。含恨含娇独自语:今夜约,太迟生!

有风吹过庭院门前的竹林,月亮也已经照进了门庭。这女子坐在闺房,对着云母屏风,抚弄琴筝。她轻轻地拨弄琴弦,但又停下,她担心琴声扰乱马蹄声(因为情人要骑着马来跟她约会,她要细细分辨是不是有马蹄声响起)。左等不来右等不来,她带着怨恨含着娇羞,自言自语,埋怨自己:今晚的约会,时间定得太晚了(早知道跟他把时间定得早一点啦)!

和凝有情有义,对男女之情有关爱,对人间之事有疼爱,应该说,在粗糙冷硬的乱世格局中,和凝不乏旖旎情怀。仁者有爱,他关心司法公正,关心考试公正,应该与他这类有爱的情怀有关。

至于和凝在后人评说中的歧见,很正常。我看到的和凝,不是你看到的和凝,他看到的和凝,也不会是我和你看到的和凝。

和凝在处理安从进这件军政事件时,也有政治智慧。安从进造反最终被平定,和凝居功甚伟。所以《旧五代史·和凝传》有一句话评价他说:(安从进)“以至于败,由凝之力也。”安从进之所以失败,主要是由于和凝的作用啊!

荆南的存亡

且说安从进,一直在紧锣密鼓做起兵准备。他先派出使节到后蜀,请求后蜀出兵攻击金州和商州,这两个州一在甘南,一在陕南,相当于中原的西北地区。安从进的如意算盘是:成德军的安重荣在东、后蜀孟昶在西、我荆襄安从进在南,如此三路诸侯进击中原石敬瑭,应该有胜算。但后蜀与群臣商议后,认为金州、商州距离成都遥远,出兵少了不足以制敌;出兵多了则漕运粮草难以为继。所以,这个活儿不能干。后蜀婉拒了安从进。

安从进又向荆南求援。荆南地当山南东道南部,如果出兵,就要经由襄阳;反过来,中原要讨伐荆南,也要经由襄阳。如果荆南与襄阳合兵一处,朝廷讨襄阳也即意味着讨荆南,这样,偏安多年的荆南就要有兵燹之灾。这是当时荆南的首领高从诲不愿意接受的事实。

高从诲于是给安从进很认真、很诚恳地写了一封信,分析天下大势,分析可能的祸福安危,劝谏安从进不要妄动。

安从进大怒,琢磨琢磨,干脆将小人做到底,就给后晋朝廷上了一封奏章,反过来诬告高从诲,说荆南在怂恿他造反。高从诲得到消息很不安,担心朝廷兴师动众,但荆南行军司马,参谋长王保义出了个主意:将实际情况向朝廷汇报,并向朝廷请求,发兵攻击山南东道,配合朝廷清剿安从进。

荆南,又称南平、北楚,是“五代十国”的“十国”之一。由高季兴所建。高季兴在后梁时被封为荆南节度使,成为一代藩帅;后唐时又被封为南平王,成为一代君王。荆南只有今日荆州、秭归、宜昌三地,国土狭小,实力也弱。高季兴在后唐时,多次索要地盘,想扩大领地,惹恼后唐,发兵来剿,反而侵削了他的更多地盘,还罢黜了他的职务。高季兴于是转而投向吴国,甚至到吴国去觐见吴国国王杨溥。被吴国封为秦王。

吴国杨溥做国王,其实是徐知诰执政。高季兴投吴国时,可能是吴国正跟后唐较劲的时候。有一个记录说,后唐曾派谏议大夫薛昭文出使福州,要向吴国借道,走江西。吴国正是杨溥时,徐知诰不同意。吴国一位叫刘信的将军出城来见后唐的使者薛昭文,对他说:“亚次听说过我刘信没有?”亚次,乃是后唐皇帝李存勖的小名。薛昭文一听这货如此无礼,就回答他说:“天子才进占河南,似乎还不知道你这个人。”刘信说:“汉朝有韩信,吴国有刘信。你回去后,告诉你们亚次,应该来我吴国跟我较量一下骑射。”于是斟了一大杯酒,指着百步外的牙旗的旗头,对薛昭文说:“我一射而中,希望以此为你祝寿,否则我也自罚一杯。”说罢,一箭射去,穿过了旗头。

高季兴死后,高从诲执政。吴国又任命高从诲为荆南节度使。但高从诲认为还是后唐更强大,又转投后唐,派人奉表效忠,并进贡“赎罪银”三千两。后唐明宗李嗣源接受了他的归附,几年后,后唐又封高从诲为南平王。

荆南地处南北交通要道,每年都有南部、西南部州郡或小王国,向中原政权进贡,经过荆南,高氏父子都会截留、掠夺,对方指责或发兵报复,他俩再把财物归还。一直这么干,并不觉得丢人。荆南武力也弱,打不过各国,就先后向各国称臣。因此各国都瞧他们不起,称他们为“高赖子”“高无赖”。

骁将郭金海

再说安从进,他一旦侦知石敬瑭御驾亲征,离开汴梁了,马上起兵。他先派出精骑北上进攻邓州。此地距离襄阳不足两百里。

石重贵、和凝听说安从进反了,并不惊慌,当即取出石敬瑭留下的空白诏书,填上“张从恩”“焦继勋”等人的名字,令他们率军从汴梁南下,采用大迂回战略,做出从南部包抄安从进的姿态。

安从进袭击邓州不克,转向东进,去攻湖阳,走到一个叫花山的地方,不料忽然遇到张从恩和焦继勋的朝廷大军。安从进做梦也没有想到朝廷大军会这么快就出现!仓促布阵,应战。

焦继勋麾下有一骁将名郭金海,此人过去曾经在安从进部下做骑兵头目,安从进待他也很优厚。此人是蕃将,胡人,善于用枪,而且拳脚过人,特别喜欢打仗,俗话说就是“有战斗热情”,总想立功。当时两阵相去有几里地远,安从进带领几百名骑兵向前,离晋军阵地大约百步远地方站住,高声呼叫郭金海。郭金海一个人鞭马出阵,距离几十步远站住,自报家门说:“我就是郭金海。”

安从进很诚恳地对他说:“金海安否?我过去一直待你很好啊!你居然不知道报恩,今天居然赶来跟我厮杀!嗯?”

郭金海应声答道:“朝廷一直看好大王您,什么地方对不起你啦?大王今日造反,没办法,金海我过去在大王帐下,现在给您留一箭之地,大王回去就是。如不回去,且吃我一枪!”

安从进没有退回的意思,还想说什么,但郭金海已经提枪鞭马,迅速地向安从进奔来。张从恩大军也同时一声呐喊,如俗话所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安从进扑来,一时间呐喊之声地动山摇。安从进临场犯了大忌:他怕了。他这一怕不要紧,全军夺气,于是,两师相接,襄阳兵已经没有了精气神,史称“大为金海所破”。郭金海重创襄阳兵。

焦继勋压阵,大军兵临城下,在城外筑起城外城,一个营寨接着一个营寨,将襄阳围得水泄不通。

一个月后,晋军开始攻城,郭金海又奋勇当先,但城上“矢下如雨”,攻城不利,郭金海也被飞矢多处射伤,被人扶着回到营里。

第二天,安从进打算用计谋离间郭金海和张从恩,就从城上坠下一个筐篮,里面有金瓶,金瓶有酒;又有金盒,金盒有药。然后城上高呼郭金海。郭金海知道后,带着伤费力前往。

城上人很温柔地对他说:“我家大王知道你中箭伤势很重,心疼啊!现在赐给你金瓶酒药,你去用,好好养伤啊!”

郭金海乃是胡人,不读书,也不知啥礼仪,也没有啥心眼子,就是贪利,于是取了金瓶药酒回到营中服用。而且他觉得这事很正常,也不跟统帅张从恩等人汇报。这样一来,不得不让统帅部怀疑他通敌。

事情报到石敬瑭那里。石敬瑭念他有花山之功,不加罪,城下就给了他一个金州团练使,他的原部下将士都分配给了别人。郭金海等于被剥夺了部分权力,心情不佳,最后死在金州任上。

喜欢读书的武将

襄阳前线,到了这年年底,石敬瑭又做出战略调整,派出大将高行周为南面军前都部署,也即讨伐山南东道前敌总指挥,并封为知襄州行府事,以张从恩为监军。同时又命荆南与南楚出兵共讨襄阳。

荆南高从诲当即派遣水军数千人前来应援。

南楚也派遣了水军战舰一百五十艘,自汉水,东下襄州,助高行周。

安从进见势不妙,急忙派遣他的兄弟安从贵率兵袭击均州(今属湖北丹江口),以此来分散朝廷兵力,同时对成德军安重荣做出支援的姿态。朝廷军大将焦继勋出兵邀击安从贵,一战将其擒获。焦继勋不动声色,派人将安从贵两只脚丫子砍断,放他回去。安从进见状大惊。

襄阳已经陷入重围。但襄阳城甚为坚固,城内也早有守备,朝廷军还是围困了半年,到公元942年八月末,城中粮草已经消耗殆尽,逾年不能下,奉国都虞候,禁军亲军步军参谋长王清对高行周说:“安从进锁闭孤城自守,没有人援助他,他的势力岂能长久!我看他气数已尽!”因求首先登城。高行周准了。王清带领精壮,率先登上城楼,终于破城。

史称安从进举族自焚,安从进的家族全部自焚而死。

山南东道已无战事,襄阳平。

这位焦继勋后来一直做到大宋王朝的太尉,是一个愿意读书的武将,史称“生平涉猎史传,颇晓治道”,平生愿意涉猎历史传记,很懂一点治理之道。他所到之地,都有善政。他的女儿嫁给了赵匡胤的儿子八贤王赵德芳。在以后的日子里,他成为大宋的皇亲国戚,他的后代多人都娶了皇室的女子。

石敬瑭的“天下意识”

石敬瑭平定三镇,是后晋时期著名的三场战争。这些战争,极大地消耗了国力。石敬瑭也多次处于危险境地。在后来的日子里,他不敢得罪诸藩,也不敢得罪契丹;但契丹和诸藩的矛盾越来越多,越来越大,最后,到了后晋天福七年(942)六月,石敬瑭在忧惧中屈辱死去,在位不到六年,史称晋高祖。

石敬瑭并非没有“德政”。譬如,他懂得礼贤下士,懂得文明治国,甚至主动蠲免地方赋税。有一次他走到郑州荥阳县界,看见路旁有虫食及旱损桑麦的痕迹,就知道这里收成不会太好。于是委托有关部门差人检查,根据实际情况定出蠲免租税的额度。他也曾下诏,天下百姓,有年八十以上者,要免除他家一个儿子的差徭,好让这个儿子照顾这个老人。此事须一个个地方落实。他还关心“天下刑狱”,下诏要给染病的囚犯积极治疗,要派医工,由官方负责报销。

后梁、后唐以来,士民有奉使或被俘掠在契丹的人很多,石敬瑭拨出专款,派遣使节到契丹将这些人全部赎还,让他们回到中原,与家人团聚。这一政策说是“仁政”并不为过,历代圣君能够做到这一步的也不多。

《旧五代史》还记录了石敬瑭一个德政,更有意味。说天福四年(939)六月,陈郡(今河南周口)百姓王武,在挖地时得到好几饼黄金,州官知道后,将其没收,并向朝廷称贡。

石敬瑭说:“宿藏之物,既非符宝,不合入官。”

地下旧藏之物,又不是什么祥瑞符宝,不应该属于官方。于是命令将这几饼黄金还给王武。

这不是个慷慨吝啬的问题,而是对财产来源的界定问题。在石敬瑭那里,对私有财产有尊重,对财产来源有契约性质的文明意识。古来私有土地之上之下皆属于土地所有者,这方面与现代文明很接近。石敬瑭有此意识,值得为他竖一下大拇指。

石敬瑭不贪财,也不聚敛。有了后晋这个邦国,他是用心经营的。有一次,大臣李崧奏言说:“诸州的仓粮,统计之后,发现计账以外有很多盈余。”这应该是好事吧?

但高祖石敬瑭不这样认为。他说:“法定之外向民众征税,罪过同枉法是一样的。仓库存粮多出账面的部分一定是压榨民税的结果。此事要严肃处理:仓库官吏暂免一死,但都要严惩!”

石敬瑭甚至还有一点“天下意识”。

他建构后晋,重视文化,有文治之念。他也曾开科取士,以儒学理念考核、录用知识精英,曾有人在后晋时考取进士。顺便说一下,五代十国,虽然几乎年年有战乱,各地有藩帅,但除了一些偏远地区之外,基本上各地都在沿袭大唐帝国以来的科举考试制度,即使某些环节有点变化,但基本制度还是唐代的,不变。和凝,就为后唐的科举取士做出了贡献。当时国内读书人为了应对考试,各地也开始有私学出现。在宋州(今属河南商丘),就有延续多年的私学学堂,后来称之为睢阳书院。

金瓯之缺

石敬瑭也曾重视“孝义”“孝悌”理念,曾下诏旌表“孝义之乡”、诏求天下“孝悌之士”。有一士绅,名石昂,山东青州人,家有藏书数千卷,天下闻其名者都到他门下读书就学,有人一来就是几年,吃着用着都由石昂支出,史称“未尝有怠色”,不曾有过怠慢之言行。

但石昂却不求仕进。后唐时青州有个节度使曾欣赏他的品行学问,召他为临淄令。但这位节度使进京时,有位监军杨彦朗代理青州留后。有一次石昂因为有公事到府中来,按当时礼节,县令来到省军区,进入府廨须通报姓名。古人名字有“避讳”传统,杨彦朗家族中有人名中有“石”字,而“石昂”之“石”字犯讳。赞者(主持礼仪的人)竟在通报时将“石”改为“右”,明明是“临淄令石昂求见监军”,在赞者这里却成为“临淄令右昂求见监军”。有此一礼仪习俗,不论其利弊,通行几千年,所以这事在当时,要搁一般人身上并无不适。但石昂不同,他是读圣贤书的人,就要较个真。可是一旦较起真来,他也不是没理。

原来这位杨彦朗的“避讳”乃是他的族中父祖辈人物有名字带“石”字,属于私人之“避讳”。一般的“避讳”往往是地位、辈分较低者要对地位、辈分较高的人物名字做出“避讳”,不得妄称。但一个监军,不过相当于省军区政委之类,五代时的监军一职又往往由皇宫中的宦官充任,史称“内侍”,这位监军就是一位“内侍”。他所“避讳”之人,又是他的族人,石昂与之没有上下级关系,也没有辈分排行关系,按流俗,这类“讳”是可避可不避的。不避,也不算罪错;当然,避了,可以令关系更融洽。石昂不高兴,认为应有士子的尊严,不想向一个太监宦官讨喜,于是直趋官厅,抬着脑袋挺着胸,“仰责”这位监军道:“内侍为何以私害公!昂,姓‘石’,不姓‘右’!”

石昂这一番话,不但没有“避讳”,甚至等于直言了杨彦朗的“避讳”。

杨彦朗也不高兴,史称这位监军“拂衣起去”,一撩袖子一甩衣襟,走了,把石昂干撂在厅里。

石昂一见崩了,当时就辞了职,无官回了家。到家还对儿子说:“我本来不想在乱世做官,你看,果然被一个阉人侮辱!后世子孙要以我为戒!”

五代时期佛教盛行。石昂秉承了大唐韩愈“辟佛”的传统,身体力行,在家族中讲授儒学,不讲佛学。他的父亲死时,按流行做法要做佛事道场,但他禁止家人这么做,自己在父亲灵柩之前诵念儒学经典《尚书》,并对疑惑的人们解释说:“《尚书》是我先人愿意听到的。”

这个人物在五代时期几乎就是奇葩,但是石敬瑭喜欢,他下诏“求孝悌之士”后,朝中多人同时推荐了石昂。石敬瑭诏石昂到京师汴梁,在便殿接见了他——这对读书人而言算是一种较高规格的礼遇。石敬瑭当即就任命他为宗正丞。这个官职掌管皇亲国戚这类勋贵事务,从六品上,相当于今天的副局级;不久又提拔为宗正少卿,从四品上,已经相当于副部级。由一个读书人来管理皇室人员,可以概见石敬瑭的用心,也有推演道义风尚的念想。他不是一个颟顸之辈。

这类星星点点的“天下意识”,都是对“天下沦丧”之际的一次次提振。有此提振,令后来的大宋帝国在文化推演之际,有了一点基础性资源。譬如,后晋时开始的睢阳书院就在大宋时结出了重要的文化之果。宋初全国范围开科取士,中第者百余人,睢阳书院就贡献了一半人物。在后来的日子里,更是人才辈出,宋真宗时,范仲淹就在这里读书,后来还掌管书院,培养了一批富有道义担当的圣贤人物。到宋仁宗时,睢阳书院改为“南京国子监”,开封的学府称之为“东京国子监”,洛阳的学府则称之为“西京国子监”,这是当时大宋帝国三座最高学府。而睢阳书院的源头,在后晋。

石敬瑭的“德政”还有很多。但这些“德政”的总和,也弥补不了燕云十六州的金瓯之缺!

事实上,他割让中原领土,也给他的家族带来巨大不幸。后晋,也只传到他的继任石重贵那里,二世而亡。石敬瑭的老婆,李嗣源的女儿,史称李皇后,石敬瑭死后,又称李太后。后晋因为大将杜重威、李守贞叛变投敌,被契丹灭后,皇帝石重贵被掳往契丹黄龙府,李太后也在北迁人员之中。她在草原帝国受尽苦难。病重无医药,仰天号泣,将食指和中指戳点着空气(这个姿势叫作“戟指”)骂杜重威、李守贞说:“我死也不放过你们!”临终前,对石重贵说:“我死后,要火化,不要土葬。将我的骨灰送到范阳(今河北涿州)佛寺,不要让我做边地的孤魂野鬼啊!”李太后病逝于建州(今黑龙江吉林一带)。而石重贵则在契丹之地度过了屈辱的一生。

《旧五代史·高祖本纪》评价石敬瑭的一段文字,可称盖棺论定之说,值得录在这里:

晋祖潜跃之前沈毅而已。及其为君也,旰食宵衣,礼贤从谏,慕黄、老之教,乐清净之风,以

26511.png

26510.png

为衣,以麻为履,故能保其社稷,高朗令终。然而图事之初,强邻来援,契丹自兹而孔炽,黔黎由是以罹殃。迨至嗣君,兵连祸结,卒使都城失守,举族为俘。亦由决鲸海以救焚,何逃没溺;饮鸩浆而止渴,终取丧亡。谋之不臧,何至于是!傥使非由外援之力,自副皇天之命,以兹睿德,惠彼蒸民,虽未足以方驾前王,亦可谓仁慈恭俭之主也。

石敬瑭登基之前,很深沉果决。等到成为君主后,天不亮就起身,天黑了才进餐,礼贤下士,开怀纳谏。钦慕黄老哲学,喜欢清静无为之风。他的服装都是粗绸的,鞋子是麻线的,所以能够保住国家,得以善终。但他在开创事业之初,引强邻来援,契丹从此之后气焰嚣张,士庶由此而遭遇灾殃。等到嗣君登上皇位,那结果就是兵连祸结,最后使得都城失守,举族人都做了俘虏。这正是掘开大海引水来救火,哪里能逃得了被淹死的命运?喝下毒药来解渴,最后终于自取灭亡!当初谋划的不周善,后来竟严重到何种地步啊!石敬瑭假如不借助契丹,而是应和天命,凭着他这些德政德行,嘉惠士庶,即使不能跟历来的圣君相媲美,也可以称得上是一个仁慈恭俭的君主啦!

话说得不错,但有一点我不同意,就是,石敬瑭的巨大罪恶不是引“强邻来援”,而是割地。虽然石敬瑭之前,契丹已经参与到中原的政治中来,并且几度进兵后唐,抢掠杀戮,但那时的中原毕竟没有割地。石敬瑭割地之后,启开了契丹的贪心,给中原带来的灾祸数百年。因为有割地,所以,石敬瑭的所有“仁慈恭俭”都黯然失色,他的国祚家族也落得悲惨结局。史家所言“亦犹决鲸海以救焚,何逃没溺!饮鸩浆而止渴,终取丧亡!”实在是沉痛教训。

大儒胡安国评论石敬瑭说:

石敬瑭之罪在不帮助闵帝李从厚。即使闵帝失国,也应当尊奉许王李从益。如果能将夺国弒君之恶归于李从珂,并且举义兵而讨伐,这样就“名实皆正,则其德美矣”,名誉和实务都是正道,道德也很完美了。但他却急于近利,后来又称臣契丹,割弃国土,以父事之。他所得到国家权力两代人都没有保住(第二代石重贵被契丹俘虏),但祸患却至于无穷。所以说:“以功利谋国而不本于礼义,未有不旋中其祸也!”以功利之心而不本于礼义,来谋划建国,没有不很快就得到祸害的!

历史经验告诉后人,国家首脑可以犯各种错误,但结构性的错误一次也不能犯。割让国土,就是结构性错误。石敬瑭就是犯了结构性错误的国家首脑,他被人一直骂到今天,并不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