柒 出师未捷身先死

回到京师,大帝柴荣就带着病躯下诏,宣布了他那个艰难的决定:免去张永德的官职,赵匡胤则由原先的义成军(今河南滑县)节度使改为忠武军节度使,由检校太保改为检校太傅,由殿前都指挥使改为殿前都点检。

就在这一时刻,历史出现了拐点。

《宋刑统》震烁古今

公元957年夏到公元959年冬,两年多的时间里,周世宗柴荣做了三件大事:

一、完善帝国管理制度;

二、平定江北淮南全境;

三、恢复燕云关南之地。

三件大事做完,大帝柴荣还有更多大事要做,但是上苍没有给他更多时间。

柴荣下诏修缮永福殿,命宦官孙延希监督工程。但是当柴荣到修缮场所,看到农民工们在使用木片削成的勺子吃饭,而饭菜都盛在瓦片中时,大怒,当即将孙延希推往街市正法。从此改善了农民工的待遇。

帝国管理制度中,柴荣首先想到的是“法制”。

但他用法严峻。

早年,柴荣在后汉时,做一个禁卫军的将军,曾经到一个县城去玩,当地的县令正在聚众赌博,没有接见柴荣。柴荣从此心里有了怨恨。等到柴荣践祚,这个县令跟部下某人犯了聚敛罪,以权谋私,在民间搜刮了几百匹布帛。宰相范质主持审理后,将这事草拟了一个处理意见上奏。

柴荣一见,是这个混蛋,就动了气,对范质说:“亲民之官,赃状狼藉,法当处死。”

管理地方的县令父母官,贪赃之状如此恶劣,按法当处死。

范质回奏道:“做官搜刮聚敛,有罪;但是仅仅是搜敛,虽然数量不少,但按律法,还没有到死罪那一条。”

柴荣大怒,厉声道:“法者,自古以来为帝王所创制,其根本,就是用来防备奸邪。朕立法杀这两个赃吏,算不上酷刑!”

范质又回道:“陛下真要杀他,就杀。但是如果将二人案移送政事部门,我这个宰相是不签署的。”

柴荣气稍平,最后还是饶了这个县令一条命。但柴荣从此知道法令中仅仅搜敛还够不上死罪,不免心有不甘。于是下令:“今后再有犯搜刮聚敛之罪的人,加一条‘枉法’,以‘枉法’论!”

范质于是奉诏,在后来主持《刑统》工作时,补充了一条“强率敛入,己并同枉法者”,做官以权力搜刮聚敛,中饱私囊,按“枉法”处理。

范质曾历后梁、后唐、后晋、后汉、后周、大宋六朝,除了后梁之外,五朝为官,其中后周、大宋两朝为相。

范质幼时聪明好学,据说九岁能诗文,十三岁读《诗经》,十四岁即招生收徒。五代后唐长兴四年考中进士,开始出仕。后周太祖自邺起兵,进取京城时,范质避乱,藏匿民间。时当酷暑,范质一日坐于封丘巷茶肆之中,摇扇吃茶。手中的扇子有两行字:“大暑去酷吏,清风来故人。”

正摇着扇子,忽然有一人走上前来,范质看时,只觉得这人貌甚怪陋,他对范质作揖说:“世之酷吏冤狱,何止大暑?相公他日当深究此弊。”

世上的酷吏冤狱,大暑如何能比?相公他日应深研这类案例。

说罢,还把范质的扇子带走了。

范质怅惘很久,不懂啥意思。后来他来到火神庙后门,见一土木短鬼泥塑,很像茶肆所见怪陋之人,有趣的是,那把扇子也在这个土偶手中。范质不免惊异。但此事之后,范质从此关心刑法。到他在后周做官时,就与名相窦仪等人一起,参与主持制定了大名鼎鼎的《刑统》。显德四年,公元967年,柴荣又下诏,认为范质、窦仪主持制定的《刑统》初稿,集中了五代以来的律令,文辞古奥,难于知晓,格式、敕令等,又繁杂不一,于是又命御史知杂事(略相当于御史府中的轮值主席)张湜等人,对律法诸条做出注释。范质等人又对此做了评定。后来通行的《刑统》,就是范质、窦仪、张湜等人斟酌修订的文本。

此事不可小瞧。《刑统》即《大周刑统》,直接承接《唐律疏议》以来诉诸公正主题的司法精神,是中国文明史至为重要的一部文献。范质历五代终始,知道天下最后一定有一个归宿,他当初选择后周时期来主持《刑统》,其深意在于寄希望于邦国政治之展开,应由法制推演。这相当于“制礼作乐”之后的文明深化。范质期待中的圣贤愿景是礼乐与刑法的合流。

958年秋天,《大周刑统》定稿,下诏颁行。

在后来的日子里,大宋帝国接纳了这个思想,增删损益之后,有了震烁古今的《宋刑统》。

范质等参与制定《大周刑统》的重要性在于:从此以后,即使是出于帝王意愿的判案处理意见,也要遵循律法,不得逾越过当或随意赦免。

过去做官,有“当赎之法”,意思是做官的犯了法,依据他的品级可以赎罪豁免或从轻处理。但是哪一品级的官员可以有此待遇,历来不统一,因此就有了“临事议制”,等于还是帝王或法官的“自由心裁”。这个制度,在石敬瑭时代开始有制度性规定,譬如,有品级的官员按品级“当赎”;无品级散官,或有功的将校,按九品制度“当赎”;但只是“徒罪”以上可以考虑“当赎”,“杖罪”以下,依照罚例,不适用“当赎”法,等。到柴荣时代,《刑统》明确规定:

今后官员定罪,有品级的按照品级适用“当赎”法;其他,诸道行军司马、节度副使、副留守,尚未确定品级的,准从五品官例适用“当赎”法;

诸道判官、防御、团练副使,准从六品官例;

节度使掌书记、团练判官、两蕃营田使、判官,准从七品官例;

诸道推巡及军事判官,准从八品官例;

诸军将校内诸司使、使副、供奉、殿直,临时奏听敕旨。

这个意见就法律的整合系统而言,不是公平的,因为它没有体现“法律平等”理念,不仅官员与士庶不平等,即使在官员内部也是不平等的。如有的官员,“诸军将校内诸司使”等,无品阶官员,就不能享用“当赎”之法,而要“临时奏听敕旨”,临时接受皇上或政事堂的处理意见。但它的意义在于:程序的公正。举例来说,诸道的一个团练副使,如果犯罪,就必须按照“从六品官例”来适用“当赎”法。皇上如果心血来潮,说不按照“从六品官例”而按照“从五品官例”或“从七品官例”等等适用“当赎”法,就不可以。

史称《刑统》颁布之后,“由是内外品官当赎之法,始有定制焉”,从此以后,朝廷内外诸品阶的官员适用“当赎”之法,开始有了明确的法律制度规定。

范质“守正不回”,遵守法令,不放弃自己的意见,为大周帝国的司法公正奠定了一点基础。

翰林学士窦仪,曾有过错,惹恼了世宗柴荣,要将其斩首。范质知道后,多次苦谏,说窦仪罪不该死,柴荣最终赦免了窦仪。

窦俨治国六荐

柴荣虽然有独断裁判的帝王之恶,但他世天下之志甚为宏阔,也关心帝国的制度建设。

他曾夜里读书,见唐代元稹的《均田图》,慨然叹道:“这真是天下大治的根本啊!王者之政应自此开始。”

于是下诏颁其图法,使吏民都能习知,准备一年后,大均天下之田。

说到“均田”,一般以为是“平均田地”,其实不是。

均田,作为一项农业政策,从北魏到唐中期,都有实行。它的原则是:“计口授田”。也即将无主的土地按人口多寡分给农民耕作。这些土地为“国有制”,但其中又有“桑田”(也称“永业田”)和“露田”(也称“口分田”)之分。“桑田”可由耕种者继承,事实上已经转化为私田;但“露田”则在耕种者年老或死亡后,由国家收回,重新分配。

北魏以后,人口变迁很大,流离失所者甚众,无主土地很多荒芜。国家将这些土地重新登记,分配给无土地者重新耕种,这应该算是一种德政。“均田制”下,所有人都有权利获得重新分配的土地,但所有人都有据得到的土地纳租税、服徭役的责任和义务。因此,这又是庶民与国家互相得利的政制。

“计口授田”,按家庭人口数量分配新的土地,唐时规定,十八岁以上的丁男、中男(不包括老人),每人可获“露田”八十亩,“桑田”二十亩。“露田”也即“口分田”不可买卖,“桑田”也即“永业田”则规定,迁徙及贫无以葬者,可以出卖。贵族官员所获“永业田”可以买卖。

“均田制”值得重视的是:所有有主的田地,不得剥夺,也不得“均田”。这样,传统的土地私有制度,并没有遭遇破坏。而重新分配的“永业田”也在一定条件下属于私人所有,所以,“均田制”,事实上是土地公有和私有并存的一种土地政策。在帝制时代,甚至在民主时代,这样的“均田制”,也有它的合理性和正当性,是有道邦国的土地文明制度。

这种制度,在中唐以后,遭遇破坏。所以周世宗看到元稹的《均田图》决计要恢复,实现他的王道理想。

周世宗留意农事、关心农业,后来还诏令左散骑常侍艾颍等三十四人分别视察各州,按土地多少均衡确定田租。他曾经要人用木头刻成耕田的农夫、养蚕的农妇,安置在宫殿庭院中,提醒自己不忘“治本于农,务兹稼穑”。

在完善帝国管理方向上,窦仪的兄弟、中书舍人窦俨上疏,提出六条政制意见,应该是大周帝国比较重要的制度和理念的建构,柴荣全部接纳。

窦俨的六条意见是——

一、请令有司讨论古今礼仪,作《大周通礼》。

二、考正钟律,作《大周正乐》。

正朔帝国的合理性、合法性、正当性,很大程度上要依靠“制礼作乐”而完成。以上两条,犹如后世现代国家制定国歌、国旗、国徽,确定干部品级制度和责任、权利规定。

三、职官绩效考核的国家政制建设。

包括官员级别与俸禄的挂钩,犹如后世不同干部享用不同级别工资和待遇一样。除此之外,窦俨在此还提出了用人和举荐的制度建构思想。这一番职官考核制度,为后来大宋王朝所沿用。窦俨说:

为政之本,莫大于择人;择人之重,莫先于宰相。自从唐末年以来,轻易赐爵封官,初任辅弼,即兼三公、仆射之官。故很多人在未得职位时,就将心思放在追逐官位之上,得到职位后,就以沉默自保为事,只想着怎么解脱机要费力之政务,守住位高权重之官职,逍遥于林亭之中,保全宗族的平安。臣请求即日令宰相至尚书省三品以下,中书省及门下省给事中、中书舍人以上,各自荐举所知人材——若陛下素知其人贤能,自可提拔任用;若不清楚,暂以原来官位主持政事。一年之间,考察其业绩,若真能胜任,原来的官位已经很高,就正式授予平章事;若原来官位不高,就再加提升,代理主持政事照旧。若不称职,就罢免处理政事的资格,追究荐举者责任。此外,朝官班次行列之中,有名额无职责者占了大半,请衡量他们的才器,授官外任,在地方政务中试用,回京后按原职登录叙用,考察政绩,提拔能者,贬黜无能者。

这个意见极为重要,它直接与国家的组织路线相关联。后来大宋帝国的“冗官”现象,就是职官绩效考核制度疏略的结果。

四、弭盗与地方自治。

让盗贼自己相互举告,将被告发者财产的一半赏给告发者;或有亲戚替他自首,就判处其党徒同伙而赦免自首者。这样,盗贼就不能聚集了。另外,新郑乡村自组织为“义营”,分设将佐,一户为盗,连累一村,一户遇盗,罪其一将。每有盗贼发生,就击鼓举火,丁壮云集,盗少民多,盗贼便没有能漏网的。如此邻县盗贼充斥而新郑全境独清。请求下令其他州县都仿效新郑,这也是阻止盗贼的一个办法。

此法虽然严苛,但在盗贼蜂起之际,也不失为一个地方靖安的策略。更重要的是,这个办法是新郑乡民在“乡约”条件下的地方自治自保,“义营”而得到官方首肯和推广,应该是传统中国“治安”史上的重要经验。

五、劝农与藏富于民。

历朝以来,多次下诏,说听凭农民在私田以外多种广耕,只纳旧税。但等到农民已经种上新田,有关部门就丈量实有田亩而增税。所以农民都因疑惧而不再开辟新田,这样就让更多无主田地成为荒地。臣以为实行政令之先决条件,没有比诚实信用更重要的,如果信用显着,田地会不断扩大,粮食就不断增多,粮食增多藏在农民那里就如同藏在官府一样啊。

这一番话,要义是“劝农”,核心是“诚信”,措施是“藏富于民”。民无信不立,正是儒学最重要的“平天下”价值观之一。窦俨有此议论,世宗“览而善之”,证明后周时代已经具备有道邦国的大义。这些,正是赵匡胤需要学习的地方——而老赵在后来的日子里,做得比柴荣更出色。

六、关于平淮南。

世宗在过去一年多的时间里,虽然攻陷了寿州等江淮之地,但还没有取得淮南全境,因此,动兵还在酝酿中。窦俨有识于此,在这一篇上书中,还专门谈到了以后江淮用兵的一个基本意见:“行之贵速”。他说:

陛下南征江淮,一举而得八州,再驾而平寿春,威灵所加,前无强敌。今以众击寡,以治伐乱,势无不克,但行之贵速,则唐民可免更多俘获流血之灾,周民可免更多转运输送之苦矣。

行动上要快,不要顿,不要拖,这样,于南唐、大周之士庶都可以免去更多苦难。战争虽必不可免,但集中力量尽快解决,不要像两年前下寿州那样,旷日持久,给人民带来长久痛苦。他想到的是战争中的国计民生、黎庶苦难。

窦俨的所有这些意见,涉及传统治国平天下的“礼、乐、政、刑、劝农、经武”六大方向。其中“礼、乐”,是传统有道邦国不断讲述的儒学理念。展开来讲述“礼乐”,会非常“枯燥”,但这两个东西的大义其实就是四个字:“节制、当位”,而且主要针对君王公侯和读书人而言。传统儒学之诉诸“节制”与“当位”的“中道”思想,不仅仅是一种修身治国的方法论,也是修身治国的价值观。这种价值观,由儒学来讲述,意在令君王公侯,以及读书人,在秩序规则下,认清自己的“角色化”存在,不要逾越“角色规定”——是君王,不要做臣下的事;反之亦然;是父亲,不要做儿女的事,反之亦然。而逾越了“角色化”存在,就背离了以“节制”与“当位”为主诉求的“礼乐”大防。对君王公侯,以及读书人,看好自己的思想资源和精神资源,就是传统中的种种“礼乐”讲述。

“窦六条”,含有传统中国尧舜以来的道义与法统,是中原政制的价值推演。它也成为以后大宋帝国的政制制度和理念的来源之一。

在五代乱世,有此正见,且为世宗所接纳,已经预示了天下大乱之后,人心思治的大趋势。这些正见,仿佛在为大宋王朝的出现预作铺垫。

公元957年冬十月,后周开始设立“贤良方正直言极谏、经学优深可为师法、详闲吏理达于教化”诸科,以此荐举人才。《资治通鉴》胡三省解释说:这就是所谓“制举”,也即临时设置的考试科目。当时下诏告知天下应试者,不限以前资格、现任职官,道士僧徒、庶民百姓,都可以应诏。考生所在州府,要依每年贡举人式例,有合格者,送往尚书吏部。考题为策论三道,共三千字以上,当日取文理俱优者,如人物聪明俊秀,就可解送吏部,来年十月集京师。即使已经做了朝官的,也可以上表自我推荐。

此事可以考见大周对人才的渴求。

这些事前后准备了不到一年时间,文治初见成效。

周世宗也曾于戎马倥偬国家建设之余,弄弄诗词歌赋之类,有时也颇得意,就拿了自己写的诗歌向学士窦俨显摆,并问:“朕这诗,可向外宣布否?”窦俨看后说:“诗,是专门之学。如果下决心精心学习,那就妨碍国家机务;如果不能精心切磋,恐怕又不能尽善。”一番话,说动柴荣,史称“世宗解其意,遂不作诗”,世宗明白了窦俨的意思(那诗写得还不够好,没有天分),从此以后,不再作诗。

第三次御驾亲征

寿州虽然攻克,但淮南全境还没有平定,而契丹阴影还在。

后周朝廷得到一个好一点的消息:北汉麟州刺史杨重训率城投降。世宗马上任命他为麟州防御使,以示鼓励。但一年来,北边不断有契丹与北汉异动的消息,虽然没有大的边警,但谁也不敢掉以轻心。而要解决契丹问题,必先解决江淮问题。“先南后北”,这是王朴《平边策》的基本意见,周世宗柴荣认同这个意见。于是,淮南必在平定规划之中。

京师百万人众,粮草需要漕运解决。趁着枯水期,世宗下诏疏通汴水,使之流入五丈河,从此齐、鲁漕运船可以直达汴梁。

京师的问题解决了。世宗又任命枢密副使、户部侍郎王朴为检校太保,代理枢密使。同时任命赵匡胤为义成(今河南滑县)节度使。随后,又以王朴为东京留守,准许他据实际情况便宜从事;以三司使张美代理大内都点检,管理宫禁诸事。一切安排妥当,柴荣开始了第三次御驾亲征,兵锋直指淮南。

公元957年冬十一月,又是一个淮河的枯水季节,柴荣大军到达治所在涡口的镇淮军(今安徽怀远),第二天五更时,渡过淮河,随后,抵达南唐辖区濠州(今安徽凤阳)城西。

濠州东北十八里有一开阔的河滩,唐军在河滩上设置栅栏,四周环水据以固守,认为周师不可能从此地过河。

世宗见状,亲自指挥,命甲士数百人,乘骆驼涉水,赵匡胤则率骑兵跟进,短兵相接,很快拔取河滩营栅。

李重进则率军破濠州南关城。

次日,柴荣亲自率军来攻濠州。

大将王审琦轻取南唐水寨。

唐军在城北面屯战船数百艘,又在淮水中竖立巨大的木头迟滞周师。世宗命水军进攻,拔掉巨木,焚战船七十余艘,斩首两千多级。濠州的附属堡垒羊马城,一面靠水,三面筑墙,也被周师攻破。

濠州城内人心震恐。

夜晚,南唐濠州团练使郭廷谓给周世宗上表说:“臣家在江南,今若马上投降,恐被唐人诛灭全族,请求先遣使者到金陵请命,然后出城投降。”

世宗答应了他。几天后,世宗听说南唐有数百艘战船来到涣水(淮河支流)东面,准备救援濠州,便夜晚派出周师,亲自率领水陆进攻。在洞口(今安徽五河县东,涣水入口)大败唐军,斩首五千余级,俘获两千余人。周师乘胜击鼓东行,所到之处皆被攻克。

两天后,到达泗州(今江苏盱眙,淮河北岸)城下。

赵匡胤先攻城南,烧城门,破水寨。城外的月城(与主城连在一起,半月形)也被攻破。

柴荣戎装登上月城门楼,亲督将士攻取内城。

这期间,北汉有事。北汉主刘承钧自从即位以来,忙于安定境内,没有对外攻略。当月,契丹闻听柴荣南下,即派遣大同节度使、侍中崔勋领兵来会北汉军队,拟共同入侵后周。刘承钧派忠武节度使、同平章事李存瓌领兵与契丹会合,南下犯潞州。但到达城下后,见周师李筠防固甚严,不战而回。北汉主知道契丹并不死拼,实在靠不住,但不敢立即与之断交,便赠送给崔勋丰厚礼物遣还。

契丹与北汉联军返回的消息传到周师大营时,唐泗州守将范再遇举城投降。世宗以范再遇为宿州团练使。这时,泗州城外的农民都已经进入城中,世宗就戒令军中出外砍柴的人不要践踏民田,城中的农民听后非常感动、高兴,争着来献粮草。泗州降后,周师无一士卒敢擅入城内。五代以来,破城之后,动辄剽掠的积习,在柴荣这里得到遏制。

又有情报:唐军战船几百艘,从洞口退往清口(今江苏淮阴市西南)。

世宗置身后的濠州于不顾,令全军东进。他亲率步骑从淮水北岸挺进,赵匡胤则率步骑兵从淮水南岸挺进,其余众将率水军从淮水中流挺进,三军共同追击唐军。我能想象,汗水在冬季寒冷空气的蒸腾中,合着飞扬的尘土,在将士们的脸上,凝结为鬼脸般的图案。

当时淮水之滨久无行人,芦苇茂密如织,到处都是泥淖沟堑,但周师士气正盛,在冰冷的泥水中跋涉前行,都很乐观,似乎忘却了疲劳。

两天后,周师追上唐军,且战且行,金鼓之声传闻数十里。

又过了一天,到达楚州西北,再败唐军。

唐军有沿淮水向东而下的,世宗率兵亲自追赶,赵匡胤担任前锋,行军六十里,擒获南唐保义节度使(保义军在陕北,此为虚职)、濠、泗、楚、海四州都应援使陈承昭,这才返回楚州城下。所获战船除去烧毁沉没的不算,共得三百余艘,俘获降卒七千余人,斩杀淹死者不计其数。南唐淮上水军至此全部被歼。

郭廷谓派遣的使者从金陵回来了,告知南唐李璟不能来救援濠州。郭廷谓更知濠州不能守,于是命录事参军鄱阳人李延邹起草降表。李延邹认为应该有忠义之气,不可投降。

郭廷谓用刀剑相逼。李延邹将笔掷于地下,凛然道:“大丈夫终不负国为叛臣作降表!”

郭廷谓将其斩首,举濠州投降。周师得到兵员万人,粮数万斛。世宗嘉勉郭廷谓,为濠州防御使。

唐主李璟知道消息后,赏赐了李延邹的儿子。

周世宗从淮北过河,到楚州(今江苏淮安)城西北扎营。

各地捷报传来,南唐守军纷纷投降。

周师也攻克了楚州的月城。但在攻楚州大城时,遇到了坚决的抵抗,形势很像当年打寿州。

几天后,世宗在行营接见了南唐降将郭廷谓,对他说:“朕自南征以来,江南诸将败亡相继。去年五月,只有卿能断涡口浮桥,破我定远大寨(今属安徽,在滁州西),已经足以报国了。濠州小城,即使让李璟亲自来守,他能守得住吗?你来归附大周,免去多少流血!”

于是命令郭廷谓带领濠州兵攻天长(在安徽)。

事实上,这位郭廷谓将军在守卫濠州时,已经连续多次“重创”周师。周师曾在涡口建造浮桥,郭廷谓知道这是重要的战略据点,于是乘轻舟,将士衔枚而进,烧毁了浮桥,周师死伤甚众。此举严重迟滞了周师的进军速度。他还派遣唐兵装扮成商人去侦察定远大寨的虚实,招募乡兵大破周师。守卫濠州时,也多次在重围中派出精锐袭击周师,先后杀伤不计其数。他已经尽力。柴荣能放他一马,也有惜才的意思在。

此前的寿州之战,周师撤退后,扬州曾经又被唐军占据。这一次世宗又派遣骑兵数百趋扬州。到达高邮时,扬州守军将城里官府民居全部焚毁,驱赶扬州士庶渡江南去。几天后,周师进入扬州,城中只剩下十几个残疾人而已。

泰州曾经被后周攻克,后来又被南唐夺去。现在有情报来说泰州没有防务,世宗派出步骑袭击,几天后,拔泰州。

南唐派往契丹的使者陈处尧,并没有请来契丹兵对南唐的支援。他又请求到北汉太原城去游玩,刘承钧招待了他。但他在北还到契丹后不久,死于契丹。自从清风驿事件之后,契丹对南唐有了更深的戒备。

唐主李璟自削帝号

显德五年,公元958年的正月。南唐改元中兴。

周世宗再以侍卫马军都指挥使韩令坤权扬州军府事。

周世宗想率战舰从淮河进入长江。淮河与长江间有条运河名邗沟,邗沟与淮河衔接处有水闸名北神堰,此地多年被南唐弃之,不令江、淮相通,已经淤泥壅塞,船不得进入邗沟。于是有人提议可以开挖楚州西北的鹳水来连接淮河与邗沟。柴荣派出工程技术人员前去勘探。得到的消息是:这里地形不便,匡算下来,费工费时,活儿不好干。柴荣亲自去看,然后提出规划,如此这般,并发当地民夫前来疏通河道,十天就完工了,没有花费多少工时。巨舰数百艘皆由此通达到长江。唐人见到邗沟来船,大吃一惊,史称“以为神”。

泰州附近的静海军,也被周师攻克,从此,后周与吴越开始边境相接。此前,周世宗曾遣左谏议大夫尹日就等出使吴越,临行时对他们说:“卿等这次赴吴越,走海路,但是等你们回来时,淮南已平,就可以走陆路啦!”现在,这个预言实现。这是多少年来,中原地区与吴越第一次陆路相连。

周师攻楚州,已经超过四十天。南唐楚州防御使张彦卿像刘仁赡一样,钉子一般固守不动。

柴荣想起窦俨“兵贵神速”的意见,于是做了战争动员令,正月二十三日这一天,柴荣监督诸将攻城,当晚就屯驻城下。

楚州守军只有千余人,毕竟寡不敌众,两天后,周师入城。

张彦卿与都监郑昭业,仍率众拒战,由城门、城楼战斗到街巷、官衙;由街巷、官衙战斗到府邸、厅堂。张彦卿所率亲兵,刀剑卷刃、枪戟尽失、箭矢全光,张彦卿等人便将厅房中折叠的绳床拿起来,劈开床腿,继续战斗。

张彦卿所部千余人,全部战死,无一人降。

柴荣盛怒之下,下了屠城令。这是柴荣生平最大的一桩罪恶。

南唐更多的州府纷纷向周师投降。

三月,南唐大赦,又改元交泰。

周世宗前往迎銮镇(今江苏仪征),屡次到达长江渡口,遣水军攻击南唐军队。泰州东南的江中沙洲,屯有南唐数百艘战舰,将要赶赴入海口,从海上扼守通往苏州、杭州的水路,世宗便派遣殿前都虞候慕容延钊带领步兵、骑兵,右神武统军宋延渥带领水军,沿江而下,与南唐长江水军决战。几天后,世宗得到慕容延钊奏报:大败南唐军。

随后,世宗再派李重进率军赴庐州(今安徽合肥)。

周世宗到达长江的消息,让李璟感到了切实的危机。他担心周师南下围攻金陵,但又耻于贬降帝号称臣,于是遣兵部侍郎陈觉奉持表章,请求传位给太子李弘冀,由他来听从后周的安排。时淮南只有庐州、舒州、蕲州、黄州还在南唐控制之下。陈觉到达迎銮镇,看到周师之盛,知道江淮间大势已去,于是向世宗禀报,请求派人渡江拿取表章,进献周师尚未攻克的四州土地,愿意从此划江为界,以此请求休战,辞旨甚为凄凉悲哀。

世宗对他说:“朕兴师只取江北之地。你的君主如能率国归附,朕复何求!”

陈觉叩谢,请求派他的属官刘承遇前往金陵。

世宗同意,并请他转给南唐主李璟书信一封,内中说:“皇帝恭问江南国主”,这是表示“慰纳”。

唐主李璟得报后,再遣刘承遇奉表,自削帝号,称“唐国主”,并请献江北四州,愿岁输贡物十万。后来,南唐主又为了避后周太祖郭威的高祖父郭璟的名讳,将“李璟”改名为“李景”。并正式下令取消帝号,只称国主,原有的天子仪仗规制等,都降格贬损,取消交泰年号,改用后周显德年号,并用后周历法,这些,都向太庙做了报告。

当初,冯延巳屡屡用夺取中原的大言怂恿李璟,他曾经嘲笑南唐烈祖李昪不敢用兵是“龌龊”,是“田舍翁”,而李璟敢于用兵,才是“英主”。现在说起后周来,则一口一个“大朝”。

早年,南唐大臣常梦锡曾经批评冯延巳等人浮诞、不可信,李璟不听。常梦锡就说:“奸言似忠,陛下不悟,国必亡矣!”等到南唐臣服于后周,常梦锡再听到冯延巳等人“大朝”的言论,不禁嘲笑他们说:“诸公常说要致君尧舜,没想到今天称人家‘大朝’,自己是‘小朝’吗?”

冯延巳等人默然无语。

常梦锡是南唐非常刚直的一位大臣。他年轻时,第一次进入朝廷,应该是带着理想和志向而来的,但他没有想到,与“五鬼”同朝,听到的朝议都是“谬悠尝试”之说,那么虚空悠远、荒唐无稽,而且说话的人自己都没有准谱。当时大吃一惊!这跟他读圣贤书理解的“大臣”差距太大啦!朝中的风景也远不是想象的那样。史称“因发狂归”,因此几乎发狂一般地回了家。但他调整心态后,觉得应该接受这个生态,不过还是不能与朝中不通大义的元老们沆瀣一气。所以,他不站队,不附从于任何一派力量,每天只管严肃地处理自己责任范围的事务。有人认为他活得无趣,就问他:“先生您公事完了之后,回家私下里,怎么消遣为乐?”常梦锡回答:“垂帏痛饮,面壁而已。”放下帘子,痛快吃酒,面壁打坐,而已。常梦锡一生不得志,郁郁而终。

且说陈觉,辞别周世宗回到金陵,给李璟带来书信,信中说:不必传位给儿子,同意接受江淮全境,退兵。

于是江北全部平定,后周尽得江淮富庶之地十四州、六十县。

公元958年夏四月,柴荣返回汴梁。

柴荣大帝亲征幽燕

周世宗南征之际,契丹、北汉屡屡有异动,并多次派人南下骚扰。柴荣回到京师后,命张永德领兵到北部边界御敌。

成德(今河北正定)节度使郭崇(郭崇威)进攻并攻克了属于契丹的束城(今河北河间),以此来“回报”契丹的入寇。

夏六月,昭义节度使李筠击北汉,拔其六寨。

同月,都监李谦溥击北汉,破一城。

公元959年,从一月到六月,这是大帝柴荣在世的最后半年。

这半年中,他致力于天下一统,继续推行他的王道理想。其中最重要的任务就是:收复燕云十六州。

枢密使王朴在帮助帝国制定了礼乐制度之后,有一天到好友李谷家里去聊天,吃酒(他似乎只有这一个能够谈得来的好友),忽然仆倒在地,应该是脑溢血或心肌梗死,卒。柴荣听到消息,手持玉钺击地,多次恸哭,不能自止。柴荣太痛惜这个人了。王朴生性刚强而敏锐,智谋韬略常人无可比拟。他对后周的忠诚,让所有试图蠢蠢欲动的武夫们不敢心存异志。这是赵匡胤在后周一朝最为钦敬并生畏的人物。王朴死时,只有四十五岁。

办理完王朴的丧事之后,柴荣下令亲征幽燕,战略目标是:收复被石敬瑭割让的燕云十六州。

大军先到沧州。诏命义武节度使孙行友捍卫西山路(河北定州西部),以宣徽南院使吴廷祚权东京留守、判开封府事,三司使张美代理大内都部署。又命韩通等带领水陆大军为先锋。

公元959年三月二十九日,柴荣从大梁开拔北上,史称“帝发大梁”。

初夏,四月的一天,韩通自沧州来报:已经从沧州修治水道,进入契丹境内,在河北青县南部,修补了损坏的堤防,开挖了三十六个泄洪口,水道已经直接通往瀛州(今河北河间)、莫州(今河北鄚州)。

四月十六日,柴荣到沧州,派遣大将马步军都虞候韩通为陆军司令(陆路都部署),殿前都指挥使赵匡胤为水军司令(水路都部署),精甲数万人浩浩荡荡杀往燕云十六州。

老赵水路甚是威风,大帝柴荣乘龙舟,沿流北进,舳舻相连数十里。

这一场试图底定中原的大战顺利得超乎预期和想象。

大军军纪严明,无人敢“剽掠”民众,除了大驾所过之地,其余地方几乎都不知道有大军入境。柴荣从水路刚一到达乾宁军,契丹的刺史就举城投降了。契丹设宁州,州下设乾宁军,俱属于今河北青县,是契丹占据的中原旧地、东南边境的门户。此门一开,滹沱河南岸尽在周师眼前。

四月二十四日,柴荣大军到达独流河口(今天津静海县北),溯流而西。二十六日至益津关(今河北霸州),契丹守将未作抵抗,献城而降。

从益津关往西,水路渐渐狭隘,大船不能过,柴荣于是舍船登陆,步骑并进。到了黄昏,柴荣御驾在野外宿营,而侍卫亲兵不到一旅五百人。跟从的官员都有惊恐之色。契丹骑兵正在四野成群结队地出没,他们侦知周师也在附近,所以没有敢于靠近柴荣御驾。事实上,赵匡胤的主力部队,在柴荣御驾几十里外,如果契丹迅速集结来侵,柴荣危矣——但他们没有来!

柴荣的胆识固然令人不得不服,但也实属冒险。

四月二十八日,赵匡胤率众先到瓦桥关(今河北雄县),契丹守将早已闻听赵匡胤大名,没敢抵抗,献城来降。

柴荣进入瓦桥关,随后,他得到了那个熟皮口袋,熟皮口袋内有一块木板,上面有“点检作天子”五个汉字。此事是“赵匡胤时代”第一疑案,但花开两朵,各表一枝,此事容当后表,且说“柴荣征契丹”。

不久,周师孙行友来奏,已经攻克易州(今河北易县),已经擒了契丹刺史,送到柴荣大营。柴荣将其在军市斩首,做出姿态:投降者,一律不杀,胆敢抵抗,格杀勿论。柴荣以此姿态来震慑契丹。

益津关、瓦桥关,已经在莫州、瀛洲之北,而周师大兵正在分头来伐,等于对莫、瀛二州形成了夹击之势。而易州在诸州之西,本来是遥为声援的军事要塞,现在也失去了依托,二州已成瓮中之物。到了五月初,契丹莫州刺史献城来降,瀛州刺史献城来降。于是关南之地全部平定。

此一役等于将原来的葫芦河防线向北推进到滹沱河、涞水一线。而柴荣舍莫州、瀛洲于不顾,分兵北上,给二州造成了巨大军事压力,所以不战而屈人之兵。

契丹未平柴荣病逝

周世宗在瓦桥关行营宴请将士,同时商议更向北挺近,夺取幽州。

不料众将认为:“陛下离开京师四十二天,兵不血刃,取燕南之地,是为罕见功绩。但契丹骑兵俱集结于幽州之北,故不宜继续深入。”

大帝柴荣听说此言很不高兴,于是,不顾众议,当天即令先锋都指挥使刘重进首先出发,占据固安(在河北境);世宗自率军到达安阳河水岸边(水经霸州境北,今已湮没),随即命令架桥,准备渡河取涿州、良乡,直逼桑干河,跨河而取幽州。

计划如是,当天天色已晚,传说柴荣到了一个地方,看到契丹连夜遁去,非常高兴,就登上一个高处,检阅军队。当地父老听说,都带了牛酒来犒军。柴荣问父老:“此地叫什么名字?”父老回道:“此地世代相传,叫作‘病龙台’。”闻听此名,柴荣心下不愉快,匆匆返回瓦桥关住宿。

当天夜里,柴荣感到身体不适。

契丹主闻讯周师北上,派遣使者日行七百里赶往晋阳(今山西太原),令北汉主快快发兵骚扰后周边境,一面赶紧在幽州布置防务。

世宗柴荣将瓦桥关改为雄州军,割容城、归义二县隶属雄州;又以益津关为霸州,割文安、大城二县隶属霸州。同时征调附近诸州丁夫数千人加固霸州城防,大将韩通负责此事。随后,即以侍卫马步都指挥使韩令坤为霸州都部署,义成节度留后陈思让为雄州都部署,各带部兵戍守。

北汉异动,柴荣又命李重进从土门(今河北鹿泉)西出,邀击北汉,不久,李重进来报:击败北汉军,斩首两千余级。

五月八日,大帝柴荣带着病体,从雄州南还。五月三十日,抵达汴梁。

六月一日,昭义(今山西潞州)节度使李筠来奏:击败北汉,攻克辽州(今山西左权),擒获其刺史张丕。

这年夏季,黄河在郑州附近溃堤,柴荣令宣徽南院使吴廷祚征发两万多民夫堵塞决口。

南唐主李璟派大臣钟谟与公子李从善到汴梁朝贡。

柴荣在病榻上问他们:“江南也在治兵,修守备吗?”

二人回答:“我唐既然已经臣事大国,不敢再做此事。”

柴荣回答:“不然。昔日是仇敌,今日为一家,吾与汝国,大义已定,可保证没有其他变故;但人生难料,至于后世,则事不可知。回去告诉你家主人:可趁我尚在时,完城郭,缮甲兵,据要害,为子孙计。”

周世宗所以有这样一番议论,实是意在契丹,故取江淮之后,需要与南唐建构睦邻关系,以保证江淮无战事,专力讨伐北境。此举深得王夫之等人赞誉。

钟谟等回来告诉李璟,江南这才敢于完善金陵,诸州城有不坚固的,及时得到修治,戍守的将士也开始略略增加。

建雄节度使杨廷璋来报,攻击北汉,收复其堡寨二十三座。

世宗太太符皇后去年病逝,皇后的位置一直空着,柴荣在病中,立符皇后的妹妹为皇后。符皇后则被谥封为宣懿皇后。

同时,立皇子柴宗训为梁王,领左卫上将军,柴宗让为燕公,领左骁卫上将军。但这两个儿子都很年幼,柴宗训只有七岁。

病榻上,柴荣拟立枢密使魏仁浦为宰相,参与商议的人认为魏仁浦不是科举及第,非科班出身,似不可为相。

柴荣道:“自古用文武才略者为辅佐,岂尽由科第邪!”自古以来,用有文武才略的人为帝王辅佐,哪里都是经由科举而来的啊!

最终以魏仁浦为中书侍郎、同平章事,枢密使如故。又加王溥为门下侍郎,与范质同参枢密院事。这就是后周末年著名的三大名相,在后来的日子里,他们三人同归赵匡胤,成为宋初最重要的三个文职官员。

柴荣又以宣徽南院使吴廷祚为左骁卫上将军,充枢密使。侍卫亲军都虞候韩通,镇宁节度使、原殿前都点检张永德并同平章事;仍以韩通充侍卫亲军副都指挥使。赵匡胤在这一次朝官安排中,得膺殿前都点检。

此前,柴荣曾以翰林学士王著是幕府旧僚,多次要提拔他为宰相,但因为他嗜酒无度而作罢。

六月十九日,柴荣病重,召范质等人入受顾命。柴荣再一次提到了王著,对诸人说:“王著是朕当初澶州藩邸的老朋友,朕若不起,应当起用他为相。”

范质等人出来后,相顾道:“王著终日悠游醉乡,哪里能当宰相!诸位不要将皇上这番话泄露出去。”

这一天,柴荣病逝。

第二天,宣布遗诏,命梁王柴宗训即皇帝位。

史称柴荣志在四方,但是对自己究竟能在帝王的位置上坐多少年,心中没数。他知道王朴很神,对术数有研究,就向他请教。

王朴回答:“陛下用心,以苍生为念。有此善根,天会听、天会看,自然就会有福报。但是臣在这方面很浅陋,以我所学到的术数推究,三十年后不是我能知道的。”

柴荣听到能有三十年时间,大喜。他回应道:“如果真的如爱卿所言,寡人当以十年时间开拓天下,十年时间休养百姓,十年时间文治,达到天下太平,时间足够了!”

但计算下来,他在位不过五年六个月。

据说这是王朴早就“掐算”出来了,“五”“六”就是“三十”。这是王朴的“婉而言之”——他不能说柴荣只有五年六个月的帝王时间啊。

柴荣很多做法从养父郭威处学来,但在“驾驭群雄”方面,与郭威有不同。

柴荣生前说郭威,因为姑息、纵容,而养成了王峻、王殷之恶;因有此恶,故导致君臣情分有始无终。所以,他吸取教训,百官群臣只要有过失,他就当面对质斥责,只要认罪,就赦免;有功,就重赏;是人才,就任用;令各人自主地去发挥潜能、才能。如此,朝廷内外,对他都有敬畏之感,同时又感谢他的恩惠。所以人人对他都能很忠诚。

史称五代以来“姑息藩镇”的习气,在柴荣时有了很大改观。

谶语的记录史

现在来说“点检作天子”故实。

周世宗认为天下秩序要由中原帝国而不是草原帝国来安排,所以有率军亲征契丹之举。就在瓦桥关,正是柴荣踌躇满志的时刻,那个改变中国命运的小小物什,那个“熟皮口袋”不可思议地出现了。

柴荣是一个有英雄气又满怀王道理想的君王。他勤于政务,南征北讨中,常常在路上阅览四方文书。瓦桥关,秘书送来的文书中,夹入了这只熟皮口袋。诡异的是,这个熟皮口袋里有块木板,上面题写着五个汉字,《宋史·太祖本纪》记录这五个字是:

点检作天子。

《旧五代史·周世宗纪》的说法则是三个字:

点检做。

在这一个环节中,我选择《宋史》来完成讲述。

史称这块木板为“三尺”,但我怀疑记录的真实性,文书中夹带一块这么大的木板不合常情,何况只有五个字。我认为如果是“尺三”也即“一尺三”或许比较合理。历史记录中最让我头痛的就是关于物什规格或规模的数字描述。不仅仅是度量衡方向的历代差异需要换算,主要是:那个数字不合理。在这样的时刻,我倾向于寻找一个合理的解决方案。最简洁的解决方案就是:质疑历史记录,善意地理解记录者可能的“笔误”或“传写失误”,而后寻找自以为合理的数字。在这一个回合中,“尺三”而不是“三尺”是我认为比较合理的数字。

这五个字相当于一句预言,如果应验,就叫谶语。

柴荣之前,宫廷里、江湖上,流传了太多太多的谶语,那就是一个个应验了的预言。

据说远古的唐尧在他一百岁那年得到一个封装很严的《河图》,内中就有八个字的预言:“帝当枢百,则禅于虞。”尧帝正在枢机管理百神,但是要传禅给虞舜。不久,他就把帝位禅让给了虞舜。

此后各类谶语的记录史不绝书。

顺便说几句,我不认为这类谶语可以在“迷信”判词的轻佻包装之后,弃之如敝屣。浩瀚杳冥中,不可知的世界远远大于已知世界。按照J.G.弗雷泽《魔鬼的律师——为迷信辩护》的意见:人类从错误的前提出发,经常可以获得正确的结论,愚昧往往会不可思议地转变为明智。而各种“迷信”都有人类学的来源,不可小觑。我不是一个唯物主义者,也不喜欢“迷信”这个词儿。

我想象中的柴荣,这会儿坐在行辇之上,有机会回忆,自有文字记录以来遥远的谶语故实。

秦始皇时流传着谶语“楚虽三户,亡秦必楚”——可不,起兵灭亡嬴秦的就是陈胜的“大楚”、项羽的“西楚”嘛!

汉末流传着谶语“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可不,“火生土”,自居于“火德”的“苍天”大汉从此之后再无重振之机,而为“土德”的“黄天”曹魏政权所替代。

南朝宋时流传着谶语“湘中出天子”——可不,南朝湘东王刘彧杀掉废帝刘子业,做了南朝宋的皇帝。

……

距离柴荣比较近的一个谶语故实是关于石敬瑭的。说后梁开平年间,潞州(今山西长治)行营官员上奏:县里有乡民伐树,树倒后,自分为二,中有六字:“天十四载石进”。梁帝将奏章并送来的树干藏于武库,时人都不知道什么意思。到石敬瑭做了皇上,有识者就说:取“四”字外面两画放到“天”字两傍,就是“丙”字;“四”字去掉中间两画加“十”字,就是“申”字。石敬瑭即位之年,就是“丙申”之年。“进”就是“晋”,“石”乃是敬瑭之姓。还有一种解释:“天十四载石进”,意思是说“天佑灭后十四载石氏兴于晋”。果然,天佑二十年时唐庄宗建号,改同光元年,至清泰三年,石敬瑭即位;从后唐庄宗建号到石敬瑭称帝,凡十四载。(见《旧五代史》引《五代史阙文》)

这类故实很像“拆字”游戏。不过这个游戏正在纠缠着大帝柴荣。

距离更近也更诡异的谶语是养父郭威告诉他的。

大约十年前,郭威已经预知了将有“赵氏”当为天子的谶语,并辣手处理了一起事件。这个谶语故实,《旧五代史》有完整记录。

在郭威大军反叛后汉隐帝刘承祐,进军京师后,按照王峻的意见,有了一场劫掠。但在劫掠时,发生了一个令人意外的事件,这是历来劫掠中不曾有过的一次反抗事件。反抗者是后汉的一位中级军官防御使赵童子。

史称这位赵童子“知书善射”,知书达理而且善于骑射。他在城中看到郭威兵士如此纷扰京师,大为不平,于是在市民中大呼:“枢密郭太尉,志在清君侧,安邦定国,所谓‘兵以义举’。大军当然是义军。现在一帮鼠辈竟敢如此剽掠,这是强盗,不是义军,也定不是太尉的本意!有来犯者一律格杀勿论!”

赵童子于是带领几个乡邻,在小巷口,搬个马扎坐下,张弓搭箭,凡是看到有军人来抢劫,一律射杀。居然在大乱中保全了这一片社区几千家人没有遭到生命财产损失。这期间,也有乡邻们感谢他的保护,专门给他送来金帛表示慰问或回报。一时间,赵童子坐着的马扎旁,堆垒起来各种财货像小山一样。

赵童子看到后笑着说:“请各位别侮辱我,我岂是求利的昏人啊!”说着将这些财货尽归其主。

郭威听说这个事件后,感到惊异。他暗暗地对养子柴荣说:“我曾经听到一个人间谶语,说:‘赵氏合当为天子。’我观察,这位赵童子,才略、度量,不是一般人物,很可能应在这个谶语上。不早除去此人,我与你能保证咱们的位子吗?”

于是,郭威动了辣手,按《旧五代史》的说法就是:“使人诬告,收付御史府,劾而诛之”,让人诬告赵童子,收付给司法部门,审判后杀了他。

《旧五代史》据此评论道:自从郭威病死不到十年,而皇宋有了天下。看来这个关于“赵氏”的谶语还是应验了。于此可以知道“王者不死”这真是很真实的故实啊!

停兵澶州柴荣思社稷

现在,柴荣似乎没有将“赵氏合当为天子”与“点检作天子”联系起来思考。也许,这压根就是一个传说。但“点检作天子”,分明就是说有个“殿前都点检”要做我大周的天子嘛!

我得解释一下“殿前都点检”。

五代时,各朝都会选一些骁勇的士兵充任殿前诸班,为中央禁卫军。与一般人理解的禁卫军或御林军不同,事实上这是一支常备野战军,虽然有部分士兵也充作京畿卫戍军人,也有部分充作亲兵,但大部属于国家正规军。后周太祖郭威时代,中央禁卫军只有侍卫亲军司。郭威在澶州称帝,也是侍卫亲军司出头出力。但郭威对此有足够敏感和警觉,他觉得应该分权制衡,于是另建殿前都指挥使司,分掌禁军,二司互不统领。在殿前司都指挥使之上,又设都点检,这是实际上的禁军最高司令官,在柴荣时代,这个最高司令是郭威的女婿张永德。

“点检作天子”,这五个符咒般凶险的汉字,显然指向了张永德。

韦囊事件不久,柴荣正在行军路上与将士们讨论怎么拿下幽州(今属北京),忽然生了重病,不得不班师回朝。

据宋人徐度《却扫编》记载,柴荣退兵时,路过澶州(今属河南濮阳),忽然不再走,百官都无法见到他。

他自己待在行宫多日。

他在干吗?

我猜想他就是在这个病重的日子里孤独地打量那只熟皮口袋。

他应该有过决断的艰难。是否撤换张永德,成了一道政治难题。

刚刚上任几年的大帝柴荣顿在澶州不动,有多少眼睛在觊觎东京汴梁的空虚?这个事件对行营中的文武官员构成了政治焦虑。但他们无人敢私自进入柴荣的行宫军帐。

正当内外惶恐之际,殿前都点检、澶州节度使张永德先生坦荡地走进大帐来见柴荣。他是柴荣的大舅哥,有这层亲戚关系,所以卫兵放行。

张永德带来了群臣的疑问。他说:“天下远未安定,京师空虚,四方诸侯正等着京师有变呢!现在澶州、汴梁相去甚远,陛下不马上回京安定人情,万一‘有不可讳,奈宗庙何?’”

柴荣在病榻上看着他,然后问道:“谁让你来说这样一番话的?”

张永德实言相告:“群臣之意皆愿如此——请陛下尽快返回京城。”

柴荣静静地看着他,史称“熟视久之”,最后叹一口气说:“我就知道你这话一定是别人教你来说的,难道你就不知道我的意思吗?但我看你小子这个‘穷薄’相,哪里当得此事!”

这番话并不费解,它透露了对张永德的失望。

柴荣这时候不过三十七岁,张永德居然背着他跟臣下谈论“有不可讳!”简直跟咒他去死一般。这是没经过大脑,还是故意咒我?真的暗藏了什么机心吗?大帝柴荣对张永德有了厌恶。柴荣在行宫正在权衡利弊。他需要一个人慢慢想想“点检作天子”这五个汉字的魔法,也许并不一定“拿掉张永德”,也许觉得即使张永德万一做了天子是不是也可以?——但这个张永德闯了进来,说了这么一番不伦不类的话。所谓“穷薄”说,已经预示了张永德不仅没有福分承继大统,甚至没有可能继续担任殿前都点检了!

从澶州到汴梁,周世宗在车辚辚马萧萧的行军路上,应该更深入地想过了这个问题。

有多少藩镇大员在将士的“拥戴”下做了皇上?

他能够想到,本来没有机心要做皇上的太祖郭威,被士兵拥戴时,有人将一面军中黄色的战旗拼剪成“黄袍”给他披上后,郭威做了皇上。

要是将士们也撕裂一面黄旗给你张永德披上,你是不是也要干那个活儿啊?

他一定会想到,二十三年前,那是后唐废帝清泰三年(936),还是后唐驸马的石敬瑭就篡夺了大位,做了后晋的皇上,而张永德是郭威的驸马……

谁来替代张永德呢?

他想到了两个人选:李重进、赵匡胤。

李重进与赵匡胤

李重进,时任侍卫亲军马步军都指挥使,相当于禁军马步军总司令。

赵匡胤,时任殿前都指挥使,相当于禁军诸班总指挥。

张永德在未出任殿前都点检前,曾任殿前都指挥使,与时任侍卫司司令的李重进因为“互不统领”,但又时时争功,所以已经积有多年矛盾。

周世宗显德三年时,以李重进、张永德、赵匡胤为将军,讨伐江南。李重进颇有战功,令南唐人十分恐惧。因为他面色黑黝,南唐人称他为“黑大王”。但张永德不服气,每次宴请将吏,都要谈论李重进的短处,后来竟乘着酒醉,编排故事说李重进“有奸谋”,帐下将吏听后人人惊骇。张永德还不罢休,秘密派遣亲信通过驿传向柴荣汇报,胡说李重进的奸谋之情。周世宗不信,也不介意。二将当时俱握重兵,一旦火并,那可不是耍的!两军之间,因为将帅不合,人心不安,总担心会出事。但柴荣心安,似乎早已知道会有一个解决方案,断然不会出事。事实证明,柴荣实在是看明白了李重进。

果然,李重进做出了一个君子加男人的姿态,他从驻地单骑几十里直入永德帐中,招呼着硬要喝一杯,并亲自给永德斟酒,而后从容言道:“吾与公皆国家肺腑,相与戮力,同奖王室,公何疑我之深也!”

我与你都是国家心腹,自己人,正应同心同力扶助王室,你干吗跟我有这么深的疑忌,过不去?

李重进此举很像春秋或战国时期的“士行”,很像一代名相蔺相如,临难不苟,磊落、光明,以公室为重。张永德也应该有名将廉颇的古风,一时为李重进的“士行”所感动。史称张永德“意解”,于是“二军皆安”。

此事很快有了江湖传闻。

后唐主李璟知道此事后,还以为可以借机收买将才,秘密让人带了“蜡书”给李重进,许以高官厚禄,邀请他背后周之主,求南唐之荣。

李璟此举并非发昏。他知道郭威没有自己的儿子,他的儿子在内乱中全部被汉隐帝杀死,所以郭威之后,郭威的姐姐福庆长公主的儿子,郭威的外甥李重进,郭威的女儿寿安公主的丈夫,郭威的驸马女婿张永德,郭威的太太柴皇后兄弟的儿子,郭威的内侄柴荣,都是有资格入继大统的人物。现在柴荣称帝,那俩人能服气吗?所以,李璟来拉拢李重进了。

但李重进毫不动心,马上将此事上表告诉周世宗。

柴荣也应该能够想起五年前的高平之战。

初战时,后周左翼大将樊爱能、何徽率众逃遁,左翼溃散。此际,前军、中军、右翼,军心摇动与否,正在一瞬间。而李重进的右翼勒兵不动,静如林立。当李重进觉得时机成熟,呼啸一声,率部下冲锋时,整个右翼,动如山倒,瞬间形成一个无可抵御的铁血锋面。随后,周世宗亲自率卫兵合势,大将向训和慕容延钊,都听柴荣调度直击而进。一时周师复振,这才打败北汉刘崇。

李重进在大军左翼溃逃之际的镇定,在当时瞬息万变的战场情势下居功甚伟,它以一种泰然之姿稳定了军心。就是从那时以后,李重进得到重用,以功领忠武军(今河南许昌)节度,后来又改归德军(今河南商丘)节度兼侍卫马步军都指挥使。

周世宗应该能看懂李重进的士行与忠诚。

赵匡胤,则在高平之战中,当机立断,置个人安危于不顾,更置上下名分于不顾,居然直接指挥上级张永德,排兵布阵,挽狂澜于既倒,令溃散中的周军左翼重新结阵,拯救了大周的战场命运。

柴荣像所有的明君一样,对属下的士行和忠诚极为看重。他认为李重进和赵匡胤都不乏士行和忠诚。

而老赵与周太祖无亲无故……

柴荣也许会思考:这个皮囊自京师而来,应该是受人指使,显然在中伤张永德。如果此事是人为,谁最有可能?

会不会是李重进?

“点检作天子”

想当初,郭威病重传位之际,这三人都有资格和机会“入继大统”,郭威因与柴皇后情深义重,将皇位传给了柴荣。并特意召李重进受顾命,令他当场下拜柴荣。这就等于做了一个仪式:以此而定君臣之分。

按照“阴谋论”的逻辑,这个凶悍的黑大个子李重进很可能对柴荣构成一种莫名的压力。如果柴荣有疑心,应该能怀疑到李重进。按照利益最大原则,李重进是最有可能在熟皮口袋上动此手脚的人物……

但从后来的事实可以看到,柴荣没有动李重进。

没有任何史料记载这个熟皮口袋的来历。

也没有任何史料记载柴荣看到这个熟皮口袋之后的追问。

现在能知道的是:柴荣决计要与命运做一次豪赌。当柴荣试图进入博弈状态时,我能体会到柴荣感到了破译命运符码的恐惧与快感。

柴荣应该有过不眠之夜。但他也应该在病中,在一个清醒的时刻做出了决断:

撤掉张永德,免去他殿前都点检之职!

但是谁来替补这个空缺呢?李重进还是赵匡胤?

他艰难地选择了赵匡胤。

养父郭威告诉他的“赵氏合当为天子”的谶语,在此际没有警醒柴荣,虽然柴荣应该知道这件事。

但他还是免去了张永德“殿前都点检”而任命赵匡胤为“殿前都点检”。这是什么意思?如果这些记录都是真实的,柴荣的这个决定就是不可理解的,除非他心甘情愿要将后周社稷拱手让给老赵。所以,我倾向于认为:如果郭威讲述的那个谶语是真实的,那么此时柴荣所做的这个决定就是昏聩的;如果柴荣这个决定是深思熟虑的,那当初郭威讲述的谶语就是不真实的,《旧五代史》记录了一个虚假事件。

为何选择赵匡胤?今天已经没有铁板钉钉的理由。也许柴荣确实对李重进有了猜疑?也许是因为那一场高平之战中老赵的出色表现?也许是因为老赵与后周没有亲戚关系,让柴荣更放心?也许是因为他更多地感到了老赵的德才兼备?也许仅仅因为——史家所乐于讲述的——天命所归?

历史在此出现了纵横交错的逻辑,各种逻辑……但是我知道一个有趣的说法:某事发生之前,会有数不清的可能性,总有一种会成为事实。一旦有了某种事实,其他的可能性全都走向了虚无,不存在了。

回到京师,大帝柴荣就带着病躯下诏,宣布了他那个艰难的决定:免去张永德的官职,赵匡胤则由原先的义成军(今河南滑县)节度使改为忠武军节度使,由检校太保改为检校太傅,由殿前都指挥使改为殿前都点检。

就在这一时刻,历史出现了拐点。纷乱复杂的五代十国行将结束,一个空前繁荣的大宋帝国开始浮出历史地平线。而这个机遇,始于那个奇异的“韦囊”,那个“熟皮口袋”。

它从哪里来呢?是谁制造了它呢?这是一个真实的事件还是后人虚构的呢?检索历史记录,似没有人能回答这个问题。我倾向于认为:这个小小的熟皮口袋,是中国历史上最神秘的小事件之一。现在,我所见到的宋史研究者,还没有人来研究这个熟皮口袋。但我知道,它应该被研究。从物质的形态进入历史,已经早有先例,何况,它改变了历史。

历史来看,几乎所有的谶语都在“应验”,即使知道这个谶语对自己不利,事先做了防备,它还是要应验。数不清的历史记录,都在呈现着这个多少有点惊悚的故实,真假莫辨。

《宋史·太祖本纪》记录了这个韦囊:

世宗在道,阅四方文书,得韦囊,中有木三尺余,题云“点检作天子”,异之。时张永德为点检。世宗不豫,还京师,拜太祖(赵匡胤)检校太傅、殿前都点检,以代永德。

周世宗在行军路上,阅览四方传来的文书,得到一个熟皮口袋,内中有一块三尺多长的木板,上面写着“点检作天子”五个字。世宗很奇怪。当时张永德正在做殿前都点检。到了世宗病重,回到京师开封以后,就拜赵匡胤为检校太傅、殿前都点检,用来代替张永德。

“点检作天子”,这个神秘的谶语成为老赵的“龙兴之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