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770.png收兵权与定祸乱40772.png

杯酒释兵权,武臣尽读书。文治格局之下,大宋帝国在老赵手里并没有出现兵马不力的状况。太祖一朝,猛将镇边四周惮服,边帅忠心北境大安。意味深长的是,这样的格局在五代时期是不可想象的。赵匡胤的驭边之策,使大宋在虎狼般的草原铁骑觊觎下,先后成就百年和平。

君使对话暗藏杀机

太祖赵匡胤在扬州待了一阵时间,准备离开前,偕诸将登上了扬州南门楼子。这里可以俯瞰长江。回首扬州城里,虽经李处耘一番整治,但还是呈现为一片凋敝之象。几个地方还在冒烟,空气中夹杂着烟气、水气。

老赵手扶城堞,瞭望江南。

扬州水军就在城下江水之中。这是当初柴荣留下的家当,李重进负责代管。柴荣跨江之志从未泯灭,惜英年早逝,壮志未酬。

中国一统,遐迩一体,这是所有大中华政治家的梦想。赵匡胤也不例外。他能想起李重进抗命时,曾试图联络南唐,虽然李璟卑辞来报,但证明了南唐与扬州有一个秘密联络通道。南唐如果足够强大,也许两方还就联成一体了。那时可就麻烦大了。幸亏柴荣时代已经彻底打服了南唐,收回了淮南等地,削弱了南唐国力……

当年曹孟德击水中流,横槊赋诗之际,也很有那么点壮烈啊,但他终于折戟于赤壁。大帝苻坚也没有过得去这道江水……

过江,是一个梦啊!

但是南唐近在咫尺。“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我猜太祖赵匡胤应该在登上扬州南门城楼时有了这个决断。

破扬州之后的日子里,老赵做出乘兵锋之勇而南渡的意思。一时间,战船分列,舰阵分明,江岸横亘数十里,但见旌旗戈甲漫布江津,水兵轻舸穿游苇丛,耀武扬威,声势甚壮。这一架势跟当年大帝柴荣平淮南后,江干耀兵、宣威南唐是一个战略目的。

唐主李璟遥见这一阵势,忙遣左仆射严续来犒师,名目是祝贺大宋讨平扬州。

之后,李璟又派他的第八子李从镒、户部尚书冯延鲁来“买宴”。

“买宴”就是“买单”。大宋克扬,应有一场大宴,鼓瑟吹笙中的弦歌酒宴可以想象,这个场面,由南唐买单。后周时已经有过这类“买宴”,但那是由本邦臣下来孝敬。周太祖郭威时代,曾经两次拒绝臣下贡献金帛“买宴”。郭威甚至说:“诸侯入觐,天子应该有宴犒,哪里用得到诸侯臣下来买单啊!从今以后,有如此来买宴的,一概不接受!”此事成为后周的美谈。

但南唐来买宴,赵匡胤并没有拒绝。同时,他与南唐使者冯延鲁有过一场暗藏杀机的对话。

冯延鲁口才了得。南唐折冲樽俎之间,向来不乏人才,如冯延鲁,如韩熙载,如徐鼎臣……老赵事实上也是一谈辩甚健的人物。这一次两人相遇可称棋逢对手。

老赵试图给冯延鲁一个下马威,见面第一句话就是厉色诘问:“尔国何为敢通吾叛臣!”

你们这个南唐国为何竟敢与我的叛臣李重进秘密联络!

冯延鲁似乎早有准备(南唐来使个个都是有备而来),但见他神色不变,缓缓说道:“陛下只知道我唐国与李重进‘通谋’,但是不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也!当初重进的特使,就住在臣的家里。我国主令臣对这位特使说:‘大丈夫意气不平而反,世间常有,但你们李重进这次造反,时机不对啊!当初大宋刚刚受禅时,人心未定,李筠作乱,宋师北征,君迁延不决,不趁此机会造反;现在内外无事,乃欲以数千乌合之众,抗天下精兵,哪里还有胜算?我岂能在这个时候助你呢!我如助你,岂不自取灭亡!’”

这是一番大实话。考老赵始末,也是一个处处讲大实话的人。他愿意讲大实话,也愿意听大实话。冯延鲁一番大实话,让老赵有点意外——他还以为这位文人会像李守节那样,吓得屁滚尿流呢!

老赵高兴,但还是想吓唬吓唬他,因此接着问道:“我大宋诸将力请渡江。卿以为何如?”

冯延鲁还是神情自若,似早就打好腹稿,他不紧不慢地说道:“李重进自谓天下雄杰,无与敌者,陛下神武一临,破扬州、平淮南!何况我们江南这个小国,哪能抵抗大宋天威呢!但是想想陛下,似也有令人忧虑之处。本国侍卫数万,皆先主亲兵,誓同死生,固然绝无投降之理,大国欲下本国,恐怕也须做好损兵数万人准备乃可;何况大江天堑,风涛无常,若攻城未下,粮饷不继,那么,这事儿是否一定能成?还真不好说!”

又是一番大实话。赵匡胤大笑曰:“朕本来跟你说笑啦!你还真把自己当说客啦,哈!”

说归说,做归做,老赵下江南混一寰宇之志从未放弃。在他离开扬州之前,总是乘坐大船多次观看水军演戏。这就等于在南唐最后的屏障前做姿态。老赵没有一鼓作气下江南,实在是有顾虑。江南虽然已经国力日蹙,但根基未动;虽然君臣猜疑,但俊逸尚在。他想到了江南的几个人才,知道那都是人中龙象,当世豪杰,是绝不可小觑的人物。他想起当年与周世宗柴荣攻取寿州、楚州的那几场艰难的战役……

而冯延鲁这一番话,也让老赵明白,方圆数千里的南唐国土上,刘仁赡、张彦卿这样的忠义勇武之士还不在少数。更重要的是,李筠不在了,李重进不在了,但是还有川蜀,还有吴越,还有南汉,此外,朝中还有那么多大将军,石守信、高怀德、王审琦、符彦卿、慕容延钊……哪个不是战功赫赫?这些人,哪个比黄袍加身的郭威差呢?现在取江南,似凶多吉少……

江南,今未易下!

老赵告诉自己。

但是老赵在江北日夜操练水军的消息传到江南,却吓坏了几个人。

南唐后主李煜即位

唐主李璟身边的一个小臣杜著,此人也是一个有点辞辩的人物,假扮商人,渡江来投奔大宋。

还有一位彭泽令薛良,因为受到李璟批评,亦挺身来奔,且献《平南策》。

唐主听说这类事,更加疑惧。

赵匡胤为了安抚江南,下令将杜著正法;彭良免去县令之职,配隶庐州牙校。

李璟听到这个消息,知道大宋暂时不会南下,心下略安。

冯延鲁在扬州馆驿期间,有“止杀”的善举,也与“好生之德”有关。

话说石守信在扬州,每天都在抓获隐匿躲藏的“叛军”,每天都会抓获数十人,每天都要杀掉数十人。

冯延鲁有机会和老赵说话时,进言道:“反叛大宋的,是李重进一个人,还是众人?如果说是众人都反叛大宋,那就证明陛下之得位不是应天顺人。世上恐无此理。应该是李重进一人反叛而已。如此,胁从者何罪?”

一番话说得老赵大为感悟,马上通知石守信,从此以后,再抓住“叛军”,一律宽恕,不再诛杀。

老赵也很感谢冯延鲁“爱人以德”,等到他回江南时,给了他一笔厚厚的赏赐,并明确表示:此番暂不下江南。史称“南渡之师,由是亦辍”,要渡江作战的宋师,因此也暂时中止了南下计划。

虽然老赵暂时不准备南渡,但江南国主李璟还是因为淮南已失,扬州又破,等于与这个新起的强大宋国已经没有了中间地带。他感到“国境蹙弱”,决定听从诸臣建议,从金陵迁都南昌——此前,他是一直不愿意迁都的。

宋建隆二年(961),李璟迁都南昌,并立李煜为太子,留在金陵监国。同年二月十三日,李璟还派遣了使节到汴京来庆贺赵匡胤的生日。两天后,礼尚往来,老赵又派出通事舍人(皇宫办公室干事)王守贞出使南唐,来庆贺南唐迁都。

但是李璟到达南昌后,发现南昌城市规模狭小,皇宫规模有限,跟金陵皇宫根本没有法子比,又不好改造,迁来的官员也牢骚满腹,弄得李璟心情非常郁闷,甚至准备杀掉最初提出迁都主意的人。挨到六月,后唐中主李璟病死,李煜在金陵登基即位,史称南唐后主。

后主嗣位,南唐似乎暂时没有大宋威胁,史称冯延鲁“颇自伐奉使之功”,他对一番舌战,阻止赵匡胤南下有居功得意之情。曾经在内殿赏宴之时,后主李煜亲自给他倒酒,但他居然不干杯;李煜派人诵诗、弹琴,鼓励他干杯,他还是不干,李煜一笑,宽待为怀,不去责备。

有一次早朝,冯延鲁与众官集合在待漏舍等待早朝,忽然又想起舌战太祖赵匡胤事,于是高言道:“当初唐玄宗赐给贺知章三百里镜湖,这事我不敢想;但是今上如果能赐我个玄武湖,也算是遂了老夫的平生之志。”

但是这一次,他遭遇了另一个好口才的人物,徐铉徐鼎臣。这位大概听冯延鲁自夸自雄的话头太多了,决计刺他一下,于是笑笑说:“今上对待近臣,岂惜一玄武湖?遗憾的是,当代没有贺知章啊!”

镜湖,在今绍兴境内,唐名臣贺知章的家乡所在。唐玄宗曾赠予贺氏“镜湖一曲”(镜湖的一隅)建构庄园。徐铉这话的意思是:冯延鲁才能德行不可与贺知章比。冯延鲁想想,与贺知章比,自家还真是没有多大资本,只好尴尬一笑罢了,史称“延鲁不能对”。

在以后的日子里,徐铉需要替代冯延鲁来与赵匡胤打交道,那时节,他应当知道:这不是个好干的差事。

后来又派冯延鲁来汴梁公干,但他忽然生病,不能上朝,赵匡胤闻知,更加厚待他,专门派遣太医护视,并下诏放他回金陵。最后,冯延鲁死在金陵家中。他的一个儿子,在后唐考试科举时,复试没有过关。南唐被大宋灭后,这个落第的儿子带着诸位兄弟,在大宋继续考取功名,先后及第,在南唐公卿之家中,成为特别显赫的家族。

与冯延鲁一样,他的后人也是“锐于仕进”的人物。愿意出山做官,为天下做事,这类品行应该是一种正取向,无可非也。但冯延鲁为当年舌辩阻止太祖南下,得意不已,也是襟怀不够豁达的表现。此事表过不提。

猛将镇边四周惮服

且说太祖赵匡胤在扬州城南门楼子上,思前想后,认为现在下江南至少有三个隐患需要考虑——

一、士兵水战训练演习不足,不可玩忽。

二、江南名宿人才所在皆是,不可小觑。

三、大宋内部藩镇习气仍在,不可轻心。

至于大江之波涛,气象之万变,可付诸天命不必计较。

此外还有个北汉,蕞尔小邦,却迟迟难下;更有一个石敬瑭留下的燕云十六州,眼下在契丹管辖之下,对我大宋构成持久压力。

想到这里,老赵率众走下城来,传令翌日班师回朝。

我想象老赵这一路上心事重重。

如果平江南,那么,河东、河北两大雄藩必要有人守卫,免我后顾之忧。一路上,他想到了十几员猛将。

李汉超屯关南之地,可以捍御幽燕一面。此地为后周显德六年(959),世宗柴荣从契丹守境收复而来,约当今河北白洋淀东大清河流域,是我大宋北边屏障。

马仁瑀守瀛州(今河北河间),可为关南之地的南部要塞,足为李汉超后援。关南有事,李、马二人可为平之。

韩令坤可镇常山(今河北曲阳),此地位于北汉、幽燕之间,为北边藩帅应援,令人心安。

贺惟忠守易州(今河北易县),与韩令坤可为掎角。

何继筠镇棣州(今山东滨州),以拒北契丹。

郭进控西山(今太原西北),可以看住北汉。

武守琪戍晋州(今属石家庄),一日内可以驰援河北诸藩。

李谦溥守隰州(今山西隰县),与郭进同为看住北汉的两个钉子。

李继勋镇昭义(今山西潞州),就在此地直接防御北汉南下。

赵赞屯延州(今陕西延安东),可与秦州、凤州自成三角,赖此而安西北羌戎,也可遥观西南后蜀,令彼不可觊觎天朝,不得东出。

姚内斌守庆州(今甘肃东部庆阳市),西戎不能东进。

董遵诲屯环州(今甘肃东部环县),与姚内斌互为声援。

王彦升守原州(今宁夏固原),西北重镇在此,当为羌戎不可逾越之地。

冯继业镇灵武(今属宁夏),与王彦升互为掎角,以备西戎。

这都是日后南方用兵时,必须在北方预作的重大安排。

在以后的日子里,老赵待边关将士,别有心法。

名将李汉超,镇守关南十几年。此地近邻契丹地界,但契丹因为惮服李汉超大名,多年不敢来犯。可有一年,当地有百姓到汴梁上访,告李汉超“强娶己女为妾”,“借了老百姓的钱不还”。

老赵召来上访者,问他:“你家丫头可以嫁给什么人啊?”

上访者答:“可以嫁给农家的。”

又问:“李汉超没到关南时,契丹何如?”

对曰:“每年都被契丹侵暴得很苦。”

又问:“现在怎么样啦?”

对曰:“现在契丹不敢来了。”

老赵说:“你看看。汉超,是朕的贵臣,你的女儿给他做妾,不比做个农妇生活好吗?况且,汉超要是不在关南,你家还能保有财富吗?”

说罢,把这个上访者嗔责一顿,遣送回关南了。

老赵却秘密派人晓谕李汉超说:“你赶紧把人家的女儿还了!赶紧把欠人家的钱也还了!朕这一次暂且饶你,以后再也不许有这类事!再有这类事,决不饶你!再说了,你钱不够花的,干吗不跟朕说啊?”

李汉超得到这个处理结果,感动得哭了。

从此以后,李汉超更加注意政理之事,在职期间,可称政治清明。当地很多冤案得到平反。他后来与当地的庶民关系处理得也好。以至于到后期,当地人对他的德政很感动,史称“吏民爱之”,纷纷上书给朝廷,要求为李汉超树碑立传。太祖闻讯很高兴,就令当时的率更令,从南唐过来的大才子徐铉撰文刻碑,礼送关南士庶。这个碑文全文都在今存徐铉《徐文公集》中,名曰《李公德政碑》。李汉超病逝时,很多将士边民为之落泪。

按这一段事,《宋史》《东都事略》都据《归田录》系于李汉超名下;但《续资治通鉴》和《续资治通鉴长编》则据《涑水纪闻》将此事系于张美名下。这应该是历史上屡见不鲜的“传闻异辞”。了解一下这类“传闻异辞”,可以感受一点历史记录的复杂性。《续资治通鉴》的记录是:

(乾德五年)三月,戊戌,以前安国节度使张美为横海节度使。美至沧州,久之,有告其强取民女为妾,又略民钱四千馀缗者,帝召告者,诘之曰:“张美未至,沧州安否?”对曰:“不安。”“既至,何如?”曰:“无复兵寇。”帝曰:“然则美之有造于沧州大矣。朕不难黜美,但念汝沧州百姓耳。”因命官为给直,还其女。复赐美母钱万缗,使谓美曰:“乏钱,当从朕求,勿取于民也!”美惶恐,折节为廉谨,未几,以政绩闻。

事情经过大同小异。

还有一位镇守西北环州(今甘肃环县)的将军董遵诲,老赵待他也很优厚。

想当初,老赵“微时”,曾投奔董遵诲的父亲随州刺史董宗本,遵诲仗着父亲的势力,很是轻视老赵,史称“常侮之”。

据说遵诲曾对老赵说:“我常见城上紫云如盖,又梦登高台,遇黑蛇约长百尺余,俄化龙飞腾东北去,雷电随之,是何祥也?”老赵没有回应他的问题。有一次纵论战事,遵诲理多屈,拂衣而起。老赵想了想,也辞别董宗本而去。据说从此天上的紫云渐散。

等到赵匡胤即位,一日,在便殿召董遵诲,遵诲想起往事,伏地请死,老赵令左右扶起他来,对他说:“卿尚记往日紫云及龙化之梦乎?”遵诲再拜呼万岁。

不久他的部下有军卒击登闻鼓,起诉董遵诲不法之事十几桩。老赵也略过不问。董遵诲知道此事,更加惶愧。老赵于是召见他,对他说:“朕方赦过赏功,怎么会念旧恶呢!你放心,不必担心自扰,我将重用你。”

遵诲感动得哭着再拜不已。

老赵又问他:“母安在?”

遵诲奏道:“母氏在幽州契丹那里,经战乱,两地暌隔难见。”

老赵即命人厚赂边民,偷偷地将董遵诲的母亲从契丹地迎接出来,送到遵诲家里。遵诲派他的外弟刘综向老赵贡献马匹回谢。老赵当场解下自己穿的真珠盘龙衣,让刘综转赠董遵诲。刘综说:“遵诲乃是人臣,如何敢穿陛下衣服!”老赵道:“我正将边防大任交给他,告诉他不要避嫌,一件衣服,穿就是。”

老赵授董遵诲通远军使,让他到西北去打理边防。遵诲既至,召边地诸族酋长,谕以朝廷威德,杀羊酾酒,宴犒诸酋长。史称“众皆悦服”。后数月,边敌又来扰边,遵诲率兵深入其境,击退边敌,俘斩甚众,获羊马数万,史称“夷落以定”。太祖嘉赏他的功劳,就拜为罗州刺史,继续留在西北。

董遵诲是一个从五代乱世走来的武夫,不知书,但为人豁达,无崖岸,多方略。能挽强弓,武艺高强。他镇守通远军凡十四年,安抚西北,史称“夏人悦服”。有记录说,灵武镇进奉使曾经遭遇夏人剽掠,抢走了鞍马、兵器等。董遵诲即部署帐下,准备讨伐夏人,夏人闻讯甚为惊惧,将所掠走的东西全部归还,并来拜伏请罪。董遵诲认为夏人能悔过就好,于是慰抚之,放还。从此以后,夏人于边关行事格外谨慎,秋毫不敢来犯。

西北平安,赖董遵诲。

边帅忠心北境大安

在军事方面,前已说过,由各州郡选送骁勇进京充任禁卫军,又选强壮士卒定为“兵样”,分送诸道,由地方召募教习,等到练成精兵,就送到京师。还有“更戍法”,也如前述。这类制度规定的结果是“将不得专其兵,而士卒不至于骄惰”。应该说,中央管理地方的权知制度,革除了地方的世袭习惯;中央的财力、兵力管理也由此得到强化,地方藩镇再想依靠“兵强马壮”而叛乱的可能性已经冰消。

名将郭进,年轻时就是个任气豪侠,他比老赵还大五岁,老家就在河北深州,对河东、河北很熟悉。“微时”在河北巨鹿富家做佣保。结交健儿,嗜酒好赌。富家的少年对他有点恐惧,想杀害他。富家的竺氏知道了少年的阴谋,就告诉郭进,郭进于是逃到晋阳投靠刘知远。后晋开运末,契丹犯边境,刘知远在太原称帝,后进入汴梁。郭进请以奇兵间道先趋洺州,因此平定河北诸郡。发迹后,使人访竺氏,竺时已死,家甚贫困。郭进访得其女,把她当自己的女儿抚养成人。女儿长大后,要将她嫁给大校为妻,女儿说家世一辈子都在种地,不想改换门庭。郭进于是为她选了民家子出资嫁出。

后周广顺年间,郭进管理淄州(今属山东),迁登州(今属山东)刺史。当时群盗劫掠士庶,郭进率藩镇兵平之,境内清肃平安。那时就有民吏千余人到宫中来请为郭进立“屏盗碑”,后周太祖郭威同意了。后来四境又有盗贼,依山带河,潜出剽掠,官吏抓捕,盗贼遁去,故多年不能平定这些打游击的盗贼。郭进派出细作,周访士庶,备知其情状,于是设计捕获,几个月内,将四境盗贼剪灭。郡民又到宫中来请立碑记事。

郭进在做洺州团练使时,有善政。他还令人在城东四面都种上柳树,城壕里则种植荷芰蒲苇。多年后,郭进不在世了,但洺州一地却绿影婆娑,植被繁茂。州人见之,有人会怀念他流下泪来说:“这些树木,都是郭公所种也!”

进入大宋后,郭进奉命守西山。他有才干,轻财好施,但性喜杀人,士卒小有违令,必置于死地。当时老赵已经实行了“更戍法”,就是戍守边地的士卒由中央禁军训练后派遣。每次往西山派遣戍卒时,老赵都会对戍卒训话,对他们说:“汝辈要恭谨守法!在我这里,可以原谅你们,到了郭进那里,犯了法可就没命了!”郭进御下之严毅,就是这样有名气。但他也懂得“权道任人”,就是任人有方,并非一味杀戮。

曾有一个军校,从西山跑到宫中来诬告郭进。老赵亲自调查,经诘问,知道这个军校是怀了私怨来中伤郭进,便对左右说:“这小子因为有过错,害怕郭进罚他,所以到京城来诬告。”

于是,特意派遣了使者将这个军校送还郭进,让郭进自行处理。

使者到时,正赶上北汉入寇。郭进对这位军校说:“你小子敢到宫阙去编派我,也算是有胆气。现在我姑且放过你的诬告罪,能掩杀太原的敌寇,我不但不惩罚你,还会向朝廷推荐你;如果败了,你可自己去投太原,别回来了!”

史称这个军校“踊跃听命”。果然打了一个胜仗,诱降了北汉一座城。

郭进将这个军校送到朝廷,推荐他做官。

老赵说:“你诬告本部大帅,现在立功只不过抵偿死罪而已,不能封官。”命人将他再送给郭进。郭进再次请求说:“陛下如此处理,使我失信,以后就不能再用人了!”

老赵最终同意了郭进的意见,给军校加官。

开宝年间,老赵因为郭进有功,令有司造宅赐郭进。所用建筑材料包括筒瓦。有司认为不妥,对老赵说:“旧制,非亲王公主之府邸不可用筒瓦。”老赵生气地说:“郭进控扼西山十余年,使我无北顾之忧!我视郭进岂能比儿女还差吗?赶紧去督役完工,不要胡言乱语啦!”

太祖赵匡胤,任命边帅一般都是多年不换人,史称“久任”(这方面与后任的大宋帝王有不同)。“久任”边帅,多年不换,这是后来的宋帝达不到的战略安排。边帅就相当于五代以来的藩镇。而藩镇作乱百年来连绵不断。老赵为了长治久安,需要对这个百年老问题做出“收兵权”性质的调整,但边帅似乎是个例外,不仅军权未动,财权也未动,甚至还给他们更大财务支配的权限。意味深长的是,这样的格局,放在五代,估计个个都得是石敬瑭,人人都做了刘知远,但在赵匡胤时代,这些边帅人无异心,为大宋的北边安全,尽心尽责,流血流汗,在虎狼般的草原铁骑觊觎下,先后成就为百年和平。

《宋史纪事本末》的作者,明人陈邦瞻对此有议论道:

宋祖君臣惩五季尾大之祸,尽收节帅兵柄,然后征伐自天子出,可谓识时势、善断割,英主之雄略矣!然观其任将如此,此岂猜忌不假人以柄者哉!后世子孙不甚推此意,徒以杯酒释兵权为美谈。至南渡后,奸臣犹托前议,罢三大帅兵以与雠敌连和,岂太祖、赵普之谋误之耶!然当时务强主势,矫枉过直,兵材尽聚京师,藩篱日削,故主势强而国势反弱矣,亦不可谓非其遗孽也。

陈邦瞻这一番话的意思是说:

太祖与赵普偃武修文的国家战略自有成就,但后世子孙错误理解祖宗大义,更有奸臣之辈,借杯酒释兵权为借口,一味对敌退让,只知道削兵权,以至于南渡之后,还削三大元帅的兵权,与仇敌连和。导致国势反弱,这笔账难道可以算到太祖和赵普的头上吗?

观陈氏口吻,可以看出他的矛盾,一面肯定收藩镇兵权为“识时势、善断割”,为“英主之雄略”;一面又认为后来导致“国势反弱”,虽然不能算在老赵头上,但是当初的收兵权也不是一点责任没有,云云。

关于这个问题,千年来,诸说不一,迄今犹有各种不同意见。南宋人陈亮在《龙川集》中的说法,我认为公允而又有见地。有鉴于五代之乱,故收兵权“以定祸乱”;后世不懂“以定祸乱”为收兵权之战略诉求,而一味诉诸收兵权、收兵权、收兵权!这才导致了“郡县空虚,而本末俱弱”。若太祖太宗在,必以“定祸乱”为目标,而不会以“收兵权”为目标。这就是太祖太宗与后世“弱宋”管理者有异的家法认同。

陈亮原文是:

五代之际,兵财之柄倒持于下,太祖皇帝束之于上,以定祸乱,后世不原其意,束之不已,故郡县空虚,而本末俱弱。

用儒学“体用”说就是:“收兵权”是用,“定祸乱”是体。如果还有一个“法”的话,那就是“久任”。定祸乱为体,收兵权为用,久任则为法。大宋三百年,明此理者,太祖之外,寥寥。

老赵统御边帅,如臂使指,得心应手,这与老赵的制度性安排和推诚相见关联甚大。就驾驭边帅而言,两汉、隋唐,以迄于明清,无人可与老赵媲美。宋初的边境管理,是中国军政管理的极致。边境安宁,然后有安全大后方,然后老赵才可以腾出空间和时间,经营江南、荆湖、后蜀、岭南。史上对老赵这一军政管理艺术,评价甚高。

谋士赵普的锦绣货

征潞州、平扬州,两大战绩,并没有给赵匡胤带来愉快心情。扬州回来后不久,杜太后病逝,这事也让老赵黯然神伤。

他在扬州城头瞭望江南时,忽然萌生了种种不安。回到东京汴梁,他偶尔做错一点什么事,就想起母亲杜太后在他登基初始时,当着众大臣嘱咐他的那句话,“为君难”。

古来圣贤教诲在赵匡胤这里是一种精神实存。

这是赵匡胤区别于一般君王的特别闪光之处。

他也没有渴血意识,生性中总可以跟着天良决断政治疑难。

老赵宅心仁厚,禅代之初,他提出“不得伤害后周少主与太后”的约法,后来,他更将这个约法扩大到“不得伤害柴氏后人”,并且秘密立碑警示大宋历届帝王。

赵匡胤待武将也优厚,卓有战功的武将,他总是呵护有加,除非犯有贪赃枉法大罪,一般不过分处置。他没有“狡兔死,走狗烹”的动念。但他也知道,五代以来的藩镇们,反反复复,搅动起多少苦难波澜!他想改变这个格局。

建隆二年的春天,他做了一个重要的决策:免去慕容延钊殿前都点检、镇宁军节度使之职,改为山南西道节度使。从此以后,“殿前都点检”这个职位再不任人担任。大宋帝国再无“殿前都点检”。但他觉得这样还不够,帝国还是风险重重。五代十国,几十年间,那么多朝代变更,那么多黄袍加身,那么多军人哗变,以至于生灵涂炭,必须要有根本性的改变……

老赵召来他最为倚重、信任的谋士赵普,开始讨论他郁结已久的心事。我想象这一番简易而又深邃的对话,是在东京汴梁宫禁便殿之中展开,应该是一个夏季的晚上。

他问赵普:

天下自唐季以来,数十年间,帝王凡易八姓,战斗不息,生民涂地,其故何也?吾欲息天下之兵,为国家长久计,其道何如?

天下自从唐代末年以来,几十年间,帝王换了八次,战争不断,生灵涂炭,这到底是什么原因?我想平息天下的兵乱,为国家长治久安找到办法,天下太平之道应该是怎样的?

赵普一闻此言甚为兴奋,此事他已经筹之烂熟,早已成竹在胸,只等太祖一问。这个赵普,在若干重大问题上,常有主动献策时,也常有不扣不鸣时。一肚皮锦绣货于帝王家,需要待机而言。时不至,宁肯不言。这一次,他终于等到时机来临了,于是说出了一番在“赵匡胤时间”里最为重要的意见:

陛下今天说到这个问题,真是天地人神之福啊!说起来,天下鱼烂而大乱,也没有什么其他原因,就是藩镇太重,君弱臣强而已!今欲求天下大治,也没有什么其他权谋权术,只要稍稍侵削各藩镇的军权,控制他们的财权,将其精兵控制在中央禁军之中,则天下自安矣……

话还没有说完,赵匡胤已经心领神会,他说:“爱卿不必复言,我已经明白!”

所以不要赵普“复言”,是因为周围有人在记录,为以后的《太祖实录》收集材料。过去帝王一言一动皆有记录,所谓“动则左史书之,言则右史书之”。但这类书写很难保证绝不外泄。太祖、赵普所言,事涉绝对机密,所以,各自晓谕,不必再言。

但此事还有一个原因。削弱藩镇之举,一般以为是赵普发其端,其实早在赵普之前二十多年,后蜀孟昶已经干过这个活儿。孟昶称帝后,在四川境内已经开始命文官出任地方节度。这是五代以来“削藩”的开始。赵普应有所知,故其说法并非天才创意;老赵也应有所知,故赵普才一开说,老赵即心领神会,蓝图已成。所以,各自俱明,无须啰唆。

但是也要明白一个交流原理:即使都已经看到问题,但是将问题作为“问题方向”提炼出来,还是需要智慧的介入。就像人人都已经看到蒸汽的推动作用,但是从“蒸汽”到“蒸汽机”,还是需要经由思想而转化的能力来介入。这是一种“变形能力”,它与人类的创造性才能相关联,是人类最重要的能力之一。由A而A,不是变形;由A而B、而C、而D……才是变形。所以,当老赵问“其故何也”时,尽管已经接近了试图经由思想而转化的边缘,但还是没有进入转化,问题,没有变形。因此,老赵这类提问,还是在智慧的外沿打转。我相信,五代十国以来,已经有人像老赵这样思考过或至少是观察过天下的问题在哪里。但他们没有控制住问题的方向,更没有经由思想的转化,也即没有将问题转化为战略。赵普直指“侵削藩镇”,一下子就把握了问题的方向,进入了智慧介入阶段,于是,“问题”开始以“问题方向”即“战略”呈现出来,循此方向,解决方案也即策略组合,随即呈现。由“藩镇”变形为“侵削藩镇”,无论其转化或变形的程序多么简单,但它们是不同智慧量级的问题存在。人的社会性质,决定了,这样的时刻,是生命中罕见的巅峰时刻、醍醐灌顶时刻。孔子为何肯认“一言兴邦”?晏子为何肯认“君子赠言”?皆因为这类话语都是在进入问题论域后,催动或点化问题变形的思想转化智慧。人生的丰富和成长,很大程度上源于“与君一席话”。赵普与老赵的这一番对话,其智慧含金量,不亚于“隆中对”。大宋三百年基业,就此展开;一次性地终结了“五代十国”的乱世。

君臣遇合莫逆于心

自秦郡县制以来,地方一直施行中央派出文官管理。汉代以后,开始有割据者,渐形成藩镇模样。地方州牧掌管军政大权,中央往往奈何不得。东汉光武帝刘秀之后恢复郡县文官制度,但末年再次回到藩镇独霸格局,终于酿成魏晋之乱。到唐代好转,但中晚唐后,由安禄山之乱开始,再次形成藩镇叛离中央的军政乱象,一直到五代。五代,五个朝廷,其实就是五个大的藩镇在“打天下”。宋初,泽潞李筠、扬州李重进也是试图以一藩镇之力与中央抗衡。南唐、吴越、荆湖、南汉、西蜀,也是事实上的藩镇,但他们都自称“国”,甚至自以为是中国正朔。这在中央王朝看来,就是“僭伪”。

远的不说,五代以来的藩镇,除了有个四朝元老冯道,曾经暂时代理镇守同州(今陕西渭南)、后晋桑维翰暂时代理镇守相州(今河南安阳)、泰宁(今山东兖州),算是文职官员外,其他藩镇,几乎全是武夫。这些武夫自己制定地方法规,法由心出,自我裁量。要命的是,他们大多因为有武功,骄恣之际,无人制衡,史称“酷刑暴敛,荼毒生民,固已比比皆是。”

有些不隶属于藩镇的州郡,除了朝廷任命刺史之外,也多是武人“管理”。欧阳修《新五代史》有言:“刺史皆以军功拜。论者谓天下多事,民力困敝之时,不宜以刺史任武夫,恃功纵下,为害不细。”但这种武夫管理地方的局面,百余年来,朝廷根本无能改变。

但老赵要改变!

大宋初期,大将石守信、高怀德、王审琦、张令铎等,都是老赵旧交,各人不仅有刺史头衔,还在中央典禁卫,握有举国军权。说得刻薄些:这些人,都有割据一方、自为州牧,成一大藩镇的潜能。

防微杜渐乃是人类大智慧,在军政领域,尤其如是。就像识英雄于微时一样,料结局于事先,也是一种大智慧。老赵、赵普,都有天才的前瞻眼光或预见能力,有消祸乱于未萌之际的洞察力。大见识对避免祸乱的言行格外看重,忠言的价值之一,就在于为受言者提供免祸的可能,“曲突徙薪”就说这个道理。

“曲突徙薪”故实见于《汉书·霍光传》。

说某甲造访主人,发现主人家中厨房烟道笔直,附近堆积柴草,某甲就指出这样容易失火,建议将烟道改弯(曲突),将柴草搬走(徙薪)。主人不听,果真失火,四邻来救,房屋被焚。主人备宴席招待四邻,救火中烧得焦头烂额的人成为上宾,但没有请某甲。有人说:“当初如果听某甲的话,根本就用不到今天破费了来设酒席,因为不会有火灾的祸患。”主人于是醒悟,邀请了某甲。

能事先看懂就要“失火”祸患的某甲,是大见识;懂得某甲忠言价值的,更是大见识。

老赵、赵普于“曲突徙薪”之道有默契,此即古来反复被人赞誉的“君臣遇合”,“莫逆于心”。这个看似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风云际会”,即使在人类史上,都是不多见的。人们太容易忽略简易的东西,看不到它的思想或智慧含金量。无数的悲剧起源于对“曲突徙薪”意见的忽略。

但在“侵削藩镇”的问题方向上,赵普要比赵匡胤更坚决,也更有想象力。老赵在很多时刻,陷于“仁者之愚”(船山评老赵语,是一种肯定性评价),往往会忘记“侵削藩镇”的策略组合,他还需要赵普以“帝王之师”的姿态继续催动或点化。

削将权老赵遇瓶颈

那一次“君臣遇合”之后,赵普多次请老赵给石守信、高怀德、王审琦、张令铎等人改授别的职位,意思是“侵削”其兵权。老赵暂时没有答应。此际,老赵头脑中的“藩镇”还仅限于“外人”,对自己的亲信,他是从不怀疑的。石守信等人,都是多年老友,老赵对他们深信不疑。赵普看到了老赵这个特点。于是找了个机会,再来说这个事。他进言的大意是说:要提防这些手握重兵的将军们可能的叛乱。

老赵道:“他们都是我最好的朋友,一定不会背叛我。你担心什么啊?”

赵普道:“臣亦不担心他们背叛啊!但是我熟观这几个人,都不是统御之才。这就决定了他们难于制伏部下。如果不能制伏部下,那么,陛下想想:如果军中万一有作孽者,这几个人恐怕临时临事亦不得自由啦!”

赵普这一番话说得再明白不过:唐末泾卒之变中,太尉朱泚“临时临事不得自由”,被将士拥戴为主。

后唐李嗣源,也是“临时临事不得自由”,被将士拥戴为主。

后汉郭威,也是“临时临事不得自由”,被将士拥戴为主。

后周恭帝时,老赵,也是“临时临事不得自由”,被将士拥戴为主。

赵普在这个事件上是一个“马基雅维利主义者”。他洞悉人心的光明,但更洞悉人心的黑暗。他不相信人会感恩图报。他相信大权在握的人物,只要有可能反叛,就会反叛。因此,不能寄希望于人心的光明,必须从人心的黑暗之处找到制衡的法则。我在马基雅维利的朋友圭恰迪尼那里找到了足以支持赵普的智慧。《圭恰迪尼格言集》记录了一段话:

对于那些你心存疑虑的人,最佳也是最为保险的防范措施就是安排妥当,使他们想害你的时候无能为力。把安全寄托在别人的好心和明事理之上,丝毫不值得称道。人性没有那么美好和忠诚。

马基雅维利主义无可厚非。这个思想与《尚书·大禹谟》中“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著名的“十六字教”,有相近之处。“十六字教”,是传统中国最为接近政治现实品格的政治智慧。它承认人性之恶,恶不可测;但符合天道的解决方案又很深奥微妙;如何能够寻找精准的唯一之道?这就需要叩其两端而问之,以求达到“中”而不是“过”与“不及”的境界。中道,也即中庸之道,是传统中国之大智慧。我不可能在这里展开讲述中庸之道,但可以说明的是,中庸,不是中间,而是平衡,是一种问题解决的平衡态。在政治领域,尤其需要平衡态。

考察下来,权力受到威胁之际,存在四种解决模式。

第一种是民主票决模式,由此而完成权力的重新分配。这是近代以来西方文明和中华民国经常出现的模式。

第二种是传统禅代模式,无论是否可以诉诸武力,都放弃武力,而以和平禅代的方式来重新分配权力。这是尧舜禹汤及逊周、逊清看到的模式。

第三种是暴力解决模式。大国间,以暴力打天下;内部,以肃反清洗为手段。楚汉倒秦以至于后来的改朝换代,都是这种模式。内部剿灭可能的叛乱更是屡见不鲜,如汉高祖、明太祖诛杀功臣之类。

第四种是推位让国模式。主动放弃权力,如孤竹国的伯夷叔齐之类。如孙文出让大总统之类。

赵匡胤在得天下时采用了禅代模式;在解决内部权力分配时,遇到了瓶颈。他可以诛杀石守信、高怀德、王审琦、张令铎等一干开国功臣——但这不是宅心仁厚的老赵愿意做的事,他宁肯相信他们。在这一个优柔时刻,老赵有一种“政治庸人”的习气。是这位世事洞明的赵普给了老赵一个棒喝,让老赵从“政治庸人”的颟顸中倏然觉醒。他知道此际需要更大的政治智慧。“人心惟危”是一个事实,“道心惟微”也是一个事实。如何在恪守“道心”仁政之际,达致政治治理的平衡?老赵想到了赎买。他在内部管理中,率先寻求到了一次性解决兵权过重问题的方法。他不需要杀戮功臣;也不需要在不可预知的某个时日,拱手让出君权。唐末五代以来的藩镇大权问题,就在赵普的棒喝中,推上了解决日程。史称“上悟”。

杯酒释兵权

老赵在赵普的催动和点化下,有了与昔日众弟兄、今日诸将军的一次酒宴。

酒酣之际,老赵屏去左右,对石守信等人说道:“我没有你们几个的力量,得不到今天;平常念你们的大德,没有穷尽之时。但是你们不知道啊,做个‘天子’也太艰难,真是不如做个节度使更快乐。我真是一天到晚,不敢安枕而卧啊!”

石守信等人不解,忙问:“陛下,这是何故?”

老赵说:“这也不难知道啊!你们想想,我这个位子,谁不想得到啊?”

石守信等人虽然是武夫粗人,但对历史上那些“兔死狗烹”的故事还是知道不少的。老赵这一番话出来,他们有了恐惧。于是,石守信等人都避席顿首道:“陛下何为出此言?——现在天命已定,谁敢复有异心啊!”

老赵不慌不忙:“不然。你们想想啊!你们是没有这个‘异心’啦,但是怎么能知道你们的部下,那些梦想富贵的将校士卒,一旦有一天,要把黄袍给你们披上,你们就是不想干,还有可能吗?”

石守信等人闻言大惧,他们不禁怀疑这是不是最后的晚宴。史称“皆顿首涕泣”。石守信说:“臣等愚不及此,惟陛下可怜我们,给我们指示一条生路……”

老赵这时不失时机地说出了一番道理:“人生如白驹之过隙,所谓好富贵者,不过就是多积些金钱,好好的自己娱乐,使子孙无贫乏耳。你们,何不释去中央兵权,出守大的藩镇,选些好的田宅,为子孙立永不可动之业,多置歌儿舞女,日饮酒相欢以终其天年?如果这样,我愿意与你们互相约为婚姻,君臣之间,两无猜疑,上下相安,不亦善乎!”

众人皆拜谢道:“陛下照顾臣等如此周到,真是让我们白骨生肉,死而复生啊!”

第二天,石守信等人都上表请罢禁军之职。

老赵很高兴,给了他们很多赏赐。

然后,免去石守信侍卫都指挥使、归德节度使,出为天平节度使;免去高怀德殿前副都点检、忠武节度使,出为归德节度使;免去王审琦殿前都指挥使、义成节度使,改为忠正节度使;免去张令铎侍卫都虞候、镇安节度使,改为镇宁节度使;等等。这些人的中央禁军之职,一时全部罢免。

在这一轮收取兵权中,有四个要点值得注意。

一、“杯酒释兵权”只收回了将军们的中央军权,并没有收回藩镇兵权。此前,从收回慕容延钊之殿前都点检这个武装部队最高司令职权开始,诸将之中央兵权再一次被收回。五代以来,中央禁军就是王朝的野战军。典禁军,即意味着掌管了全国最精锐的武装力量,而一旦掌握了这支精锐武装,就有了“黄袍加身”的可能性。远的不说,郭威当年就是以中央军权职务职称“枢密使”身份,率领这支禁军“班师回朝”,有了后周天下的;老赵当年就是以中央军权职务职称“殿前都点检”身份,率领这支禁军“班师回朝”,有了大宋天下的。所以,老赵“收兵权”,首自中央禁军之兵权开始。从此,中央禁军已经不再由藩镇大员兼任。至于诸将作为藩镇,其兵权之收回,要在以后的文官派遣,也即“知州”制度中慢慢解决。老赵后面还有安排。可见,“收兵权”不是“毕其功于一役”的活儿。这里不过是一个开始。

二、各藩镇节度使,得到一次“移镇”。这就相当于大军区司令的调防,为后来的“将不知兵,兵不知将”做出了制度性安排。这个安排,也在事实上限制了藩镇的“坐大地方”的可能性。

三、诸将在遭遇“收兵权”和“移镇”这两大布置时,无人反抗,甚至无人有反抗的念头。应该说,“移镇”是一个充满危险的举动,汉、唐、五代以来,“移镇”凶多吉少。但老赵“移镇”顺利得有如神话。除了老赵赫赫武功的威慑力和人格力量之强大气场震慑之外,他的推诚布公也感动了诸位藩帅。老赵没有权谋意识,他做事襟怀坦荡,出口就见诚意。

四、老赵答应与诸将“约为婚姻”,有“政治联姻”的意图,在大宋初造之际,将这些勋臣纳入“帝室”也确实不失为一种策略组合。据《宋会要辑稿·帝系》,老赵的三个女儿,两个嫁给了武将之子,一个嫁给了文臣之子。太祖开宝三年六月五日,以忠武军节度使、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王审琦之子,内殿供奉官都知王承衍为左卫将军、驸马都尉,选尚昭庆公主。开宝五年闰二月四日,以故镇安军节度使、中书令石守信之子,郓州牙内指挥使石保吉为左卫将军、驸马都尉,选尚延庆公主,赐袭衣、玉带、涂金鞍勒马。从此以后,凡是尚公主者有所赐给,就按这个规格对待。后又加赐绒毛暖座。另外,尚书右仆射魏仁浦之子,东头供奉官、右卫将军魏咸信也做了驸马都尉,选尚承庆公主。

消祸乱于未萌

王审琦,是赵匡胤老友,“义社十兄弟”之一。

他为人纯谨,有方略,善骑射。跟柴荣征淮南时,舒州(今安徽潜山)坚壁难下,诏郭令图领刺史,王审琦等以精骑攻其城,史称“一夕拔之”,擒舒州刺史、获铠仗军储数十万计。郭令图入城,王审琦等去救黄州,没几天,郭令图被舒州人逐逃。王审琦又选轻骑衔枚夜进,一晚至城下,大败舒州叛军,郭令图得以回到治所。攻伐楚州时,王审琦为南面巡检。楚州城将陷,王审琦估计楚州守军一定会从南门逃遁,于是以逸待劳,设伏等楚人入套。果然,城中兵凿南门而溃,王审琦伏兵四起,斩获近万人。

进入大宋后,王审琦出为忠正军节度。史称“在镇八年,为政宽简”。有一件事可以知道他的“宽简”。辖区有县令,县令属下有录事(秘书)小吏,犯法,县令将其罢黜。有幕僚向王审琦告密说:“这个县令太专断,罢免下级竟然不先来州府报告,请办县令专断之罪。”王审琦说:“五代以来,诸侯强横,县令不得专管县事,事无巨细,都要藩镇做主。今天下治平,我忝守节度,而部下县宰能主动斥去黠吏,实在值得嘉勉,何罪之有?”王审琦这一段话很重要。他是最早懂得结束五代乱世军政习气的武夫。所以,他这一番议论,史称“闻者叹服”。他在镇守寿春时,根据每年所得的赋税租课,量入为出,从来不过多诛求。王审琦之“宽简”如是。

“宽简”是传统优秀地方官的基本品质,王审琦当得。

据说王审琦不能饮酒,但有一天与老赵等人宴会,酒酣之际,老赵装神弄鬼开玩笑,举酒仰望苍天,祝祷说:“酒,天之美禄;审琦,朕布衣交也。大宋方兴,正要与老朋友共享富贵,天为何这么吝啬不让我这老朋友饮用美酒啊!”

祝祷完毕,看着王审琦说:“老天爷肯定会赐你酒量,你试着饮饮看,不要怕!”王审琦受诏,居然连饮十杯,没事。从此后,与老赵在一起就能畅饮,但回家还是不能饮,强饮就生病。此事《宋史·王审琦传》载之甚详,事有不可解者如是。

乾隆《御批纲鉴》对“杯酒释兵权”事评论道:“艺祖平时常言帝王自有天命,且笑周世宗杀方面大耳之非,居然豁达大度者,乃芥蒂未忘,疑黄袍之复加,恐巨镇之难制。且不以正道消祸于未然,徒以杯酒诡辞释兵权,罢藩镇,岂笃于信天而明于为政者邪?”

乾隆不理解这正是老赵的人情味所在。人情与法度并行不悖的完美境界,老赵达到了。乾隆似乎还没有资格来批评老赵。就圣贤气象言,乾隆距离老赵太远,隔膜太深。

船山《读通鉴论》说到汉高帝刘邦时,提及宋太祖赵匡胤,认为刘邦在刚刚大败项羽之后,立即到韩信军中夺其兵权,与老赵收诸将兵权类似而不同。说韩信,不是石守信、高怀德等人可以比拟的;韩信割地而王,据屡胜之兵,又不同于陈桥拥戴之主。船山认为:“宋祖惩羹吹齑而自弱,汉高拔本塞源以已乱”,二人行迹相似,但关键之处不同。“拔本塞源”,是说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夺韩信兵权,“以敛天地之杀机,而持征伐之权于一王,乃以顺天休命,而人得以生”。刘邦此举,确实当得此境。“惩羹吹齑”,是说因为羹汤烫嘴,所以遇到冷菜也要吹一吹。移来说老赵,就是:五代藩镇很危险,所以对石守信等将军也要提防。刘邦是“已乱”,终止祸乱;老赵是“自弱”,自我卑弱。

船山很多意见都很精彩,只有这个意见,对老赵不免看矮。

刘邦之后,封了很多王,但他死后不久,就有吴楚之乱,仍然是藩镇起事,如此“已乱”并不彻底。老赵之后,三百年间,大宋王朝无一例藩镇起事,应该说是中国自西汉以来,解决地方藩镇问题最漂亮最优异的王朝。就这个案例言,刘邦远远不如老赵。老赵的“自弱”,是因为他有“仁者之愚”,“圣贤气象”。石守信等固然都是陈桥拥戴之主,但未必没有李嗣源、石敬瑭、刘知远割据之念。消祸乱于未萌,正是大见识者的作为。就这个意义说,老赵才是“敛天地之杀机,而持征伐之权于一王,乃以顺天休命,而人得以生”的圣君。

赵普私藏任命书

“收兵权”过程,也有反复。

在后来的日子里,老赵思量中央禁卫军还是需要一个懂得文韬武略的人物来带领,于是想到了老将符彦卿。

符彦卿是后周老臣,战功赫赫的人物,多次击败契丹北辽,北人对他甚为畏服。《宋史》对他的评价是:“累朝袭宠,有谋善战,声振殊俗,与时进退,其名将之贤者欤!”历朝承袭帝王宠爱,有谋略善于打仗,名声各界皆知,懂得进退之道,应该算是名将中的贤者吧!此人还有三个女儿,都做了皇后。第一个女儿嫁给周世宗柴荣,立为皇后。不久病死,被谥为宣懿符皇后。第二个女儿又嫁给柴荣,柴荣逝世后,她辅佐周恭帝,临朝听政,人称符太后。宋周禅代后,符太后还西宫,人称周太后。柴宗训死后,她出家修道,号玉清仙师,死后被谥为宣慈皇后。第三个女儿在后周时就嫁给了赵匡义(也即赵光义),于开宝八年病逝。赵匡义后来做了宋太宗,追册她为懿德皇后。老赵对这个两朝勋戚,一直礼遇有加。到了大宋开国之初,符彦卿更成为诸位藩帅中的带头大哥人物。

符彦卿这时正做着天雄节度使(治所在今河北邯郸),来朝,老赵在广政殿接待他,赏赐甚厚。这时节,老赵忽然动念,要拜符彦卿为禁军统领。

已经出任枢密使的赵普认为符彦卿名位已盛,不可再委以兵柄。屡次劝谏,太祖不听,下达了任命书。但当时的制度规定是,皇上有委任武官命令,须经枢密院签署。赵普时在枢密院,拿到了这份任命书,放在怀里来见太祖。

赵普出示这份任命书,告诉老赵,不可任命符彦卿为禁军统领。老赵没有犹豫就否定了他。

第二天,赵普又来求见。老赵迎着他说:“是不是为符彦卿的事啊?”

赵普说:“不是,是别的事。”因此就奏对了一个别的什么事。等到这个“别的事”奏完了,赵普又拿出这份任命书给皇上。

老赵说;“你小子,果然是为符彦卿事来!这份诏书怎么在你手里?嗯?”

赵普说:“臣认为这件事处理得有不妥当的地方,所以又留下了,没有发出去。臣只希望陛下深思利害关系,千万不要到时候后悔!”

老赵说:“你干吗非要跟符彦卿过不去!你这是为啥啊!朕待彦卿至厚,彦卿岂能负朕耶?”

赵普再一次点化了赵匡胤:“陛下何以能负周世宗?”

在陈桥兵变中,你老赵那时也没有想过要“负”周世宗啊?结果呢,还不是被“权反在下”“阴谋拥戴”的叛乱士卒“黄袍加身”,不得不反吗?最后还不是“负”了周世宗,欺侮了人家周世宗留下的孤儿寡母?

史称“上默然,事遂中止”,太祖赵匡胤沉默了,委任符彦卿为禁军统帅的事也同时搁下了。

藩镇大帅典中央禁军,危险甚重。前鉴不远,老赵懂。

顺便说,细考这类故实的内在逻辑,就会清楚:老赵没有参与陈桥兵变的预谋。那种动辄说老赵与亲信等人长久铺垫,预谋夺取后周天下的说法,大多属于民间想象,不足信。

“收兵权”各有玄机

在赵普的催动和点化中,赵匡胤继续推行“侵削藩镇”的战略。

他在罢免了一批中央禁军军事首领之后,接下来,又罢免了一批藩镇首领。

有一天,凤翔节度使兼中书令王彦超等藩镇将军们来朝,老赵在后苑宴请他们。酒酣(又是酒酣),老赵从容地对这几位将军说:“卿等都是国家的元老,但是长久在外掌兵,事情那么多、那么繁忙,这不是朕所以优待贤良的意思啊!”

王彦超已经听说了石守信等人被罢免中央禁军军权的事,他有预感,现在轮到罢免藩镇兵权了,于是很聪明地前奏道:“臣本无什么勋劳,一直以来冒领荣宠。今已衰朽,如能退休,让这把骸骨回归丘园,这是臣的愿望啊!”

但是另一些藩镇大员不太明白,前安远节度使兼中书令武行德、前护国节度使郭从义、前定国节度使白重赞、前保大节度使杨廷璋等人,开始纷纷自我表白过去攻城略地的资历,以及南征北战的艰苦。

太祖略听他们说过,也不客气,淡然道:“此都不过是上一代的事了,何足论也!”

很快,下诏,以郭从义为左金吾卫上将军、武行德为太子太傅、王彦超为右金吾卫上将军、白重赞为左千牛卫上将军、杨廷璋为右千牛卫上将军。

第一次“杯酒释兵权”,是解除了藩镇大员的中央典兵之权,而给他们各人做了一次调防,但没有“侵削”他们的藩镇之权;这一次“杯酒释兵权”,是解除了藩镇大员地方之权,而给他们各人一个调动,到朝廷里来做官——所有的官职都是闲职。

同样是“收兵权”,石守信等人是罢京官改为地方藩镇;郭从义等人是罢地方藩镇改为京官。研究“收兵权”的过程,这一层关节较少为人注意。事实上,这是一个巧妙而又合理的安排。

对石守信等人而言,从京官到地方,是消除了他们总揽天下兵权“黄袍加身”的可能性,要大宋不再出现郭威第二、赵匡胤第二;对郭从义等人而言,从地方到京官,是消除了他们坐大州牧“藩镇割据”的可能性,要大宋不再出现杨光远第二、李守贞第二。

所以,这两次“收兵权”各有玄机。

郭从义,先世也是沙陀部人。历仕后唐、后晋、后汉、后周。郭从义还是五代时的抗辽将军,曾跟从符彦卿在忻口大破契丹,如俗话所说:大长了中原人民志气。后汉时曾剿灭吃人魔头赵思绾,如俗话所说:为西北人民除了一害。但他也有一个恶事,令人难以原谅。赵思绾据守长安叛乱时,有一个巡检使乔守温逃跑,他所宠爱的姬妾被赵思绾占有。郭从义灭赵思绾后,又将这些姬妾据为己有。不久乔守温回来,向郭从义讨要原来属于自己的爱妾。郭从义没理由拒绝,但心里又恨又痒,于是追究他逃跑的罪过,密告当时的前敌总指挥郭威,将他杀掉。这类行径太恶劣,要在我的书里给他记上一笔。

此人还善于打马球,进入大宋后,老赵就让他表演一次,显显身手。他很兴奋,换了衣服,跨一头驴,在庭院中驰骤,史称“周旋击拂,曲尽其妙”,来回转悠击打马球,显示了球技多方面的妙处。完事后,太祖赐坐,对他说:“卿技固精矣,然非将相所为。”爱卿的球技确实很精妙啦,但这可不是将相应该干的活儿。史称郭从义大惭。

又有记录说,此人还善于书法,尤其善于写“飞白”字体,写出来的字,笔迹带着或长或短的枯丝,其势,就像要飞举,得到了当时人的好评。

应该说这是一个多才多艺但又心狠手辣的藩帅。这样的人物,在五代十国得到“拥戴”,能够做出什么事,是可以想见的风景。

南宋著名的易学大家胡一桂对老赵杯酒而释兵权一事评价道:

太祖深思天下唐末以来,生民涂炭,知所以处藩镇收兵权之道。既以从容杯酒之间,解石守信等兵权,复以后苑之宴,罢王彦超等节镇。于是宿卫、藩镇不可除之痼疾,一朝而解矣!(《宋史纪事本末》引)

不仅如此。中央禁卫罢为藩镇,藩镇罢为中央官职,这之中还有奥妙。

藩镇不能没有,朝官也不能没有,要紧的是如何控制武夫的兵权,不使他们有那种被“阴谋推戴”的可能性。藩镇一旦被拥戴,往往就是一场厮杀,天下就要回归于乱世,这是赵匡胤不愿意看到的。

武臣们“尽读书”

有一天,老赵对左右侍臣说:“我欲使武臣尽读书,使知为治之道。”

我想要让武臣们都来读书,使他们都能懂得文治之道。

史称“左右不知所对”,太祖左右的臣僚不知应该怎样回答。

“左右”皆从五代十国乱世而来,人人熟知一句名言:“天子宁有种耶?兵强马壮者为之尔。”这话虽然出自后晋成德军节度使安重荣之口,但也是五代各藩帅们的普遍认识。从中唐以来,谁“兵强马壮”谁就有机会出任皇上,唐肃宗李亨如是,后梁太祖朱温如是,后唐庄宗李存勖如是,后晋高祖石敬瑭如是,后汉高祖刘知远如是,后周太祖郭威如是,而现今的宋太祖赵匡胤事实上也是。这类武力上位的规律性存在,已经没有什么人怀疑。

只有打天下,哪里有什么治天下?

读书,而知“为治之道”,对于习惯于“兵强马壮者为之”的藩帅和文臣而言,不啻如天方夜谭。老赵要武臣们“尽读书”,要让他们知道天下的“为治之道”,这类经验对“左右”而言,太陌生太遥远啦!

于是,老赵感到了孤独。

他知道他所追慕的昔日盛世,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大汉盛唐,那种郁郁文采的郅治之世,作为一个政治目标,还不被更多人所理解。

这不是个小事情。

《续资治通鉴长编》引史臣李沆的话论太祖此论:

昔光武中兴,不责功臣以吏事,及天下已定,数引公卿郎将讲论经义,夜分乃罢。盖创业致治,自有次第。今太祖欲令武臣读书,可谓有意于治矣。近臣不能引以为对,识者非之。

过去汉光武帝中兴,不去督责功臣们做政制之事,等到天下已经平定,多次带领公卿将军们讨论儒家经义,一直到夜晚才罢。这是因为创业而至天下太平,自有程序。现在宋太祖要让武官们读书,可以看出是有意于天下太平了。但近臣们不能引此来思考回应,知道道理的人认为这帮近臣太差劲啦!

盖文明立国,一般不讨论功利问题,因为功利问题无须讨论,士庶已经懂得如何去做;官方也来论功利,则天下皆成功利世界,如此,则距离淳穆祥和之郅治越来越远。宋人曾论即使为天下敛财,也是“教猱升木”——教猴子爬树,无此必要。盖猴子本来就会爬树,不必特别教导。老赵要演绎一个“王道”天下,必先结束五代的“霸道”世界。

就中唐迄于五代十国之权力分配言,可以约略看到,百年间的州郡大员,几乎就是世袭小皇帝。各位藩帅临终前总要把藩帅的位子交给儿子或嫡系,然后再“上报”朝廷,由朝廷“任命”。这种尾大不掉的行政格局,让霸道天下一直处于板荡中,民生凋敝、战乱频仍。

宋人笔记《国老谈苑》记载:

太祖尝语赵普曰:“唐室祸源在诸侯难制,何术以革之?”普曰:“列郡以京官权知,三年一替,则无虞。”因从之。

老赵问赵普,唐以来祸源在“诸侯难制”,有什么办法改变这个格局吗?赵普回答说:地方各州郡,不可世袭,要由派出的京官“权知”,而且每三年就要替换,不可“权知”过久。如此,则地方势力自然消减,可以免除战乱祸源。老赵接纳了这个意见。

这是赵普为大宋帝国贡献的又一个智慧含金量极高的战略性意见。

“权知”,是理解大宋文官制度的一个重要概念。

简言之,“权”,是临时的意思,“知”,是执掌的意思;“权知”,就是临时执掌。三百一十九年的大宋史,涉及职官升迁内调外放之类,常常会看到这个词。它的意义在于:从此以后,无论地方抑或朝堂,所有官员一律由中央任命,而不是地方自行推举。权知制度,是解决藩镇独立的制度性规划,在中国职官史上是一个创造。虽然自秦汉以来施行郡县制,已经开始由中央任命官员,但在经由百年乱世后,大宋帝国再建此一职官制度(西蜀孟昶比老赵要早若干年施行权知制度,但影响不及大宋),有了很大程度的创造性。权知制度的价值在于,它是一种文官治理模式,一次性革除了“兵强马壮者为之”的武夫治理模式。

郡县治,天下治。老赵以武夫出身却一力推行文官制度,为中原王朝奠定了一种地方管理的千年文明。

建隆元年七月,北征李筠之后,老赵即任命京官宣徽南院使昝居润“权知”镇州(今河北正定)。这是大宋第一次由京官出任地方,也是第一次任命文官。以此为标志,文官管理大宋的序幕逐渐拉开。

要知道,五代时,藩镇强悍,朝廷几乎无法左右州郡,每当确实需要“移镇受代”,也即以州郡为单位的防务调动,都要先派出近臣到地方好言相劝,同时还要发兵备之。即使这样胡萝卜加大棒的调动,还是有藩帅们不愿意奉诏。纳入到这种历史惯性中来考察“权知”制度之建构,就知道此中圣贤立意的艰难和创造性。权知,确是中国军政史上的大事。

了不起的文官制度

昝居润,似乎天生就是一个文官材料。此人善于做文章,又懂财会,为人明白事理而且聪明,有操守,史称“笃于行义”,乐意真诚地做仁义之事。而且乐于推荐人才。虽然历仕四朝,但从未有不良记录。大宋帝国的“权知”制度从他开始,可谓“得人”。

赵匡胤时代初期,天下异姓王及带相印者不下数十人。现在,用赵普谋,使昝居润一类的京官、文官出任地方,等于向天下发出了一个信号。

以后,由朝廷派出官员到地方执掌州县,成为常例。

乾德五年,过去郭崇的部下辛仲甫,入朝拜为右补阙,出知光州(今属河南)。

补阙,是一个七品上的谏官,主要职责是规谏皇帝,也兼负着举荐人才的任务。像左右拾遗一样,补阙也分左右,但比拾遗略高一级。辛仲甫由朝官去“知”县城,品秩不变。在光州期间,赶上一次涝灾,有一条大河决堤,水漫州城,辛仲甫就集中了舟船数百艘,展开救援,当时州府的军用物资和百姓储备,都用这些船运载到高地,得到保存。一州人赖此而度过了荒年。

他还发现此地有水无树,人们行走在官道上、田野间,夏天都没有个凉快地方,于是就发动地方种树,很快,一些柳树就成长起来,州人很感谢他的德政,称这些柳树为“补阙柳”。

后来他移镇彭州(今属四川成都),成功地平定了一起预谋中的暴乱。当时有贼寇准备趁节日官民宴集期间作乱,当时已经是春天,辛仲甫看到城濠两岸的冬草甚高,觉得这个地方适合贼人隐蔽,就令人将濠草一烧而光。贼寇见这情况,以为阴谋泄露,就有人来主动自首,辛仲甫顺藤摸瓜,抓了首乱者百人正法。一场可能的暴乱平息了。

四川孟昶的后蜀平定后,需要有人治理西川。那地方需要有武官镇守,但老赵还是想找一个文官,但最好是文武双全的人才,就问赵普有没有这样的人。赵普推荐了辛仲甫。

五代以来,诸州马步军院都虞候,马军、步军司令部办公室主任,大多由藩镇安排自己的衙门将校担任,太祖知道这是个弊端,因为办公室都是他自己的人员,秉公处理军政事务的可能性太小,容易让藩帅在其间“上下其手”,于是,加进了一个官职司寇参军,进入马步军院,这个人选,往往以科举考试中的“九经及第”的进士充任。宋初著名文人柳开,就是第一个到宋州(今属河南商丘)出任司寇参军的文职官员。后来司寇参军又改名为司理参军。大宋流传着很多“马步院”的故实,其实应该叫“司理院”。

几年时间里,老赵完成了国家由军事管理向文官管理的转型,成功地实现了天下大治的局面。

对此,老赵也很得意,他像个孩子似的对赵普说:“五代藩镇太残虐,老百姓受害不小。朕今天就用儒臣干过去藩镇们干的事!要派下一百多人去治理大藩!就算这一百多文人个个都贪、都脏,也赶不上武夫的十分之一呢!”

老赵对州郡地方,一方面派出知县,“渐削其权”,一方面则根据具体情况,如藩帅病逝、藩帅迁徙、藩帅升迁、藩帅遥领他职,慢慢使原来的武夫藩帅也退出州郡管理,而代之以文官。十几年间,终于造就了大宋帝国了不起的文官制度。在这个文官制度下,道州郡县,三百年间,先后出现了无数圣贤人物,为大宋赢来前所未有的圣贤气象。后来坊间流传、小说讲述、戏剧演出的很多“知县”“县令”“太守”故实,大多出自于大宋,源头在此。

这是圣贤制定制度,制度反过来造就圣贤的良性运作。

在后来的日子里,赵匡胤逐步削夺节度使镇将之权的方式是,强化县一级的权力,虚化州一级的权力。按照赵普的意见,太祖在颁给中书门下的诏书中有一道命令,大意说:

以后各县都要置县尉一员,其地位在县秘书主簿之下,俸禄与主簿同。以后凡是遇有盗贼斗讼之类地方事件,各州刺史要将这类事件转给县令及县尉处理。州郡不得越俎代庖,不得代替各县处理案件。

为了加强各县武装力量,还允许根据各县规模,各置不同数额的弓手。

此外,还有一项制度规定:各节镇辖下支郡,皆直隶京师,这些支郡“得自奏事,不属诸藩”,可以自行向朝廷奏事,不再属于诸藩。这就等于将各州郡的二级管辖地权力收归朝廷,诸藩,由原来的“省部级”成为与“地市级”并行的行政单位。这样,五代以来的由节度使擅自处理县级事务的藩镇权力得到控制。从此以后,公事又回到县一级管理,而藩镇诸将所能主管的,不过是所在城内公事而已,其权力都达不到乡村——乡村一级皆由“权知”的县令管辖。史称“于是节度使之权始轻”。

“侵削藩镇”之妙

但老赵“侵削藩镇”之妙,还不止于此。

更出色的是,诸州一级的权力,还得到了进一步的制衡。

老赵的方法是,为各州太守或藩帅设副官通判。

通判管理州郡地方事务,“凡诸民之政皆统治之”,而且,可以直接与朝廷对话,不必请示州郡长官。史称通判“事得专达,与长官均礼”。这样的通判,大的州郡甚至可以有两个名额。通判,相当于军队中的监军,是由朝廷直接派出的监察性质的官员。这类官员由于名义上不是二把手,又不是长吏的属官,等于单线与朝廷联系,所以到了后来比当地太守长吏还威风。有一个杭州人,特爱吃螃蟹,在朝廷做官,他想补一个外郡,人问他,你要到哪个地方去啊?他回答:“别管是哪儿,只要那个地方有螃蟹,无通判,就行!”这话很长时间里成为人们挖苦通判的口实。乾德四年,甚至还发生了通判与长吏纷争的事。通判常挂在口头上的话是:“我监州也,朝廷使我来监汝!”我是监州啊,是朝廷让我到地方来看着你的!于是太守长吏的举动不得自专,多为通判所制衡。藩镇的权力是得到制衡了,但内部斗争,也造成了效率低下和无谓的消耗。显然很过分。老赵知道这个弊端后,特意下诏贬损通判一点权力,诏曰:“诸州通判无得怙权徇私,须与长吏联署文移,方许行下。”

意思是说,各州的通判不得仗恃朝廷给的权力而行私怨。以后有事行文,要和长吏一起联署签名,这样的文书才算有效。这样“联署”,等于通判与太守达到了权力平衡,基本解决了地方权力问题。

从此,通判与州官联署,成为大宋文官制度的一大特色。权力制衡做到这个份上,古今罕见。

在财务方向上,遏制藩镇的管理方式是:特设诸路转运使。

唐代天宝年间以来,各藩镇屯重兵,地方租税所入,都被留下自用,交给中央的只是很少一部分,不过带有象征性而已。五代藩镇时期,有各种“场务”,这是属于盐铁酒等特殊消费品的专卖管理机构。一般以生产、专卖盐铁的机构为场,税务税收机构为务。这类场务,基本都被地方藩镇垄断。而且没有个准谱,各藩镇一般都会派自己的亲信管理场务,随意规定缴奉数额。这类无法测度的盘剥聚敛,是地方士庶最大痛苦之一。赵匡胤从地方过来,深知此类事弊端所在。他于是与赵普共同设计了“转运使”。

转运使一职唐代就有,但直到宋初,才固定下来为地方财务总管,负责征收财税,管理地方财政。凡一路之财,转运使掌之。节度、防御、团练、观察诸使及刺史,都没有权力干预。史称“于是财利尽归上矣”。不仅如此,宋初的转运使,还负责有“监察”任务,权力甚重。而转运使直接隶属中央,其负责监察的并非一州一郡,而是一路。路,在宋代是一个行政机构,天下只有十几路,最多时达二十六路。宋代施行的是路、府(州、郡)、县三级制。各路转运使的一把手称为“都转运使”,这是临时性的州府以上的行政长官。

从大宋整体组织架构观察,施行的是“五权分立”制度:

皇帝掌全国军政决定权;

中书省掌行政权;

枢密院掌军事权;

三司掌财政权;

御史台和谏院掌监察权。

皇帝以外,其他四权分别向皇帝负责,而皇帝下达命令,属于行政方向的,则由中书省签署,不同意,可以驳回;属于军事方向的,则由枢密院签署,不同意,也可以驳回;三司也可以直接提出建议性意见;而御史台则监察百官,谏院则盯着皇上,百官有错,御史台弹劾不已,皇帝有错,谏院必须谏诤,不诤则属于失职,为天下笑。

官员的任期也渐渐有了规定,几年,就要轮换。军队,枢密院虽然有权谋划战事,但无权调度军队。而文官和将军外派称之为“差遣”,这是实权所在;平时虽有官位,但无职权。这就是“职务”和“职位”的分离。这种结构,各自的权力都受到不同程度的削弱。但内部“叛乱”的风景,却得到了根本性遏制。总体来看,利大于弊。但积弊所在,也渐渐演成痼疾,这是后话。

《宋史纪事本末》引用了宋人吕中的一段话,来说大宋帝国的偃武修文,说得非常准确,吕中说:

天下之所以四分五裂者,方镇之专地也;干戈之所以交争互战者,方镇之专兵也;民之所以苦于赋繁役重者,方镇之所以专利也;民之所以苦于刑苛法峻者,方镇之专杀也;朝廷命令不得行于天下者,方镇之继袭也。太祖与赵普长虑却顾,知天下之弊源在乎此,于是以文臣知州,以朝官知县,以京朝官监临财赋,又置运使,置通判,皆所以渐收其权。朝廷以一纸下郡县,如身使臂,如臂使指,无有留难,而天下之势一矣。

天下之所以四分五裂,是因为藩镇专断霸占其地;天下之所以战争不息,是因为藩镇专断统领兵将;士庶之所以苦于赋役劳重,是因为藩镇专断享有税收;士庶之所以苦于刑罚严峻,是因为藩镇专断主导杀戮;朝廷命令之所以没有办法行之于天下,是因为藩镇专断安排世袭。太祖赵匡胤与赵普为了长治久安,经过长久考虑,知道天下的弊端在此,于是以文臣执掌州府,以朝官执掌郡县,又以京官监临地方财政,为之安排转运使、通判,都是为了渐渐地侵削藩镇军政财权。从此,朝廷以一纸命令下到郡县,就像身子使唤胳膊、胳膊使唤手指那么自由,没有什么难处,而天下大势,从此分久而合了。

元佚名《宋史全文》也引吕中的话评价太祖“侵削藩镇”事,说:

以酷吏主财,则取民必峻:以武夫主刑,则用法必严,此太祖所以命儒臣主财、士人典狱也,知所以培国脉而重民命欤!

用酷吏执掌财政,那么榨取士庶一定很严厉;用武夫执政刑罚,那么适用法条一定惨烈;这就是太祖为什么要任命儒臣来主管财政、任命士人来执掌刑狱——太祖真是很懂得“培国脉而重民命”啊!

“培国脉而重民命”,培植国家的命脉而重视庶民的生命,这是圣贤人物永恒的军政目标,也是大宋帝国太祖赵匡胤终生的天下目标。他一生的军政诉求在此、用意在此。

但需要重复的是,老赵对边防将军的“久任”之道。

宋初边防任务极重,老赵一方面将各个藩镇的财政收归朝廷管理,一方面又给予边关将帅较大自主权,表现了政治家出色的灵活性。

首先,他量才起用,边关守将各得其人,令其才有所用。

其次,他对守将在京眷属抚之甚厚,令其个个心存感激,无后顾之忧。边将每次来朝,太祖必召对,命坐,赐以饮食,颁赏之丰厚异于常人。

再次,凡军中事,政策放宽,许从便宜。

最后,在财务政策上,也尽量向边关倾斜,边镇方面的盐铁酒这类专卖,虽然由转运使管理,但所获之利润,朝廷不回收,一律赠予边将。边关贸易之类,免所过征税,所得利润也赠予边将,鼓励守帅将这笔收入用于边防,令其招募骁勇以为爪牙。

这方面,赵匡胤是有自觉意识的。边关税收归边关,朝廷收入就会减少,但他宁肯俭约度日,也不肯废掉这一政策。他曾经对近臣说:

“安边御众,须是得人。边关镇守如能懂我的意思,我必优恤其家属,厚其爵禄,多赠他们公钱及所属州郡的税利。以此要他们招募骁勇,以为爪牙。这是需要银子的。钱财丰盈,必能做成这一件大事!如此,朕虽减后宫之数,极于俭约,以备边费,亦无所惜也。”

这样一来,边臣大都富于财货,得以重金养募死士,使之为间谍。于是洞悉藩情。每当边敌入寇,必能先知其来,可以预为防备,设伏掩击,往往能够获胜。史称“自此累年无西北之虞”。如此,大宋得以腾出人力物力财力,尽力于东南。为日后取荆、湖、川、广、吴、楚之地,预先做好了政治军事和财政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