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 李璟

李璟从公元943年登基,到公元947年四年间,发动了灭“妖贼”张遇贤、平建州王延政、与吴越“逐鹿闽国”三场战争,先后损兵折将近三万人。战争中占有的建州、福州,最后反而落到吴越手中。李璟实在是心有不甘,早把乃父啮指告诫放到脑后……

初用兵生擒乱贼

公元943年,李璟即位,史称“南唐中主”,改元保大。

龙衮《江南野史》记载,李昪封齐王时,接受了吴国的禅让,做了皇上之后,曾请善相的术士来给自己的儿子们看相。据说相者指着四子李景达说:“此人虽不及于公,但却是一个善持守者。”这人虽然不能达到你所有的成就,但也能够做到守成之君。李昪又令他看长子李璟,相者说:“只恐此人不了公家事。”意思就是李璟不能完成李昪的事业。但李昪没有相信术士的意见,却听从了自己的内心感觉。他喜欢李璟,李璟又是长子,最后还是立了李璟为太子。

李璟本色是词人。

按词家说法,传统中国填词者有“三李四人”,乃是唐末李太白,南唐李璟、李煜,宋之李清照也。李璟词传至今日虽然只有四首,但细细观览,可以窥见此人作词确有天分。马令《南唐书》引一个说法,说李璟少有至性,怀高世之量。曾命人在庐山瀑布前建构一个书斋,为他日终老之计。于此可见,李璟实在也是一个风流才子、性情中人。文学史论此类事甚详,这里按下不表。

且说李璟即位后,时当中原大乱,后唐、后晋、后汉打得不可开交。李璟忘记了老爸的千叮咛万嘱咐,有了染指中原的“雄心”。

李璟在位初时,赶上个“妖贼张遇贤”作乱。

这位张遇贤作乱的地点本来在南汉,南汉辖境不过在两广一带,没李璟这边什么事。但张遇贤听信妖言,往北发展,一直到虔州(今江西赣州),这里已经属于南唐地界。李璟就得管管这事了。

据说张遇贤原来不过是一个小县城的小吏,但是忽然有“神”降临县城的民家,跟人谈祸谈福,预卜吉凶,往往还很准。张遇贤也前往祷告。这位“神”说:“遇贤是罗汉,可留事我。”张遇贤是有功德的罗汉再世,可以留下来侍奉我。这时也正赶上南汉有乱,岭南有起事的“盗贼”千余人没有首领,有人就问这位“神”谁当为主。“神”言:“张遇贤。”于是,张遇贤就被众人推为大帅,号“中天八国王”,改元永乐,置官属。起事者都穿红色衣服,攻略岭外各地。当这一伙子人物没有了战略方向时,又来问“神”该往哪儿发展。“神”曰:“当过岭取虔州。”于是张遇贤就率众来袭虔州附近的南康。在一个叫白云洞的地方,张遇贤开始造宫室,此时“中天八国王”已经“有众十余万”。连续两个月时间,这位张国王居然连着攻陷了江右好几个州县。

边烽传来,李璟派出两员大将洪州营屯虞候(略相当于南昌驻军巡营宪兵司令部干事)严思、通事舍人(略相当于外交部礼宾司司长)边镐,率兵平叛。唐兵虽然多年不打仗,但好歹也是经由训练的“国军”,而张大帅这里不过是些乌合之众。所以南唐兵马一动,张遇贤的末日也就到了。

据说唐军来攻虔州之后,张遇贤再向那位“神”请教该如何应对,“神不复语”。连“神”都不说话了。史称“群盗皆惧”,唐军遂生擒张遇贤到金陵正法。

这件事对李璟有了一个心理暗示:他可以武力解决一些问题。所以,当后来南部有乱时,他忘记或故意忘记了李昪临终的教诲,开始用兵了。

“巧佞”之徒薛文杰

“五代十国”的“十国”有个“闽国”。唐昭宗时王审知和他的哥哥王潮在福建开始得势,王潮任威武军节度使,王潮死后,像所有藩镇一样,武威军也由自家人王审知继任。王审知不久被后梁封为闽王。这是大闽王国的开始。

王审知死后,长子王延翰继任。

不久,兄弟王延钧杀掉王延翰继任王位,开始称帝,在福州建都。

这是大闽帝国的开始。

“帝国”,比“王国”要高一个规格。从王审知的“大闽王国”到王延钧的“大闽帝国”,是一个自我膨胀中的疯狂跨越。一个邦国,疯狂以后,就有了走向覆亡的惯性力量——惯性力量,是无法终止的,就像惊马拉着失去了闸控的大车飞奔下坡,无法制止。

王延钧喜好神仙之术,追求长生不老,生活又极为奢侈。

在王延钧称帝之前,有个军官叫薛文杰,史称是一个“巧佞”之人。他看到“大闽国王”的皇帝生活糜烂,干脆投其所好,就用搜刮民财的方式来迎合。王延钧见此人敛财有道,就任命他主管国家财政。薛文杰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他暗中探查哪些是有钱人,哪些有钱人有什么罪过,而后就来颁布其“罪行”,抄没他们的家财。如果富豪不承认有罪,就施用酷刑,其中一种酷刑就是:用烧红了的烙铁,在胸背同时灼烫。这样,没有谁能受得了。

建州有个大土豪叫吴光,来朝拜闽主。被薛文杰一眼看中,就多方搜集他的罪过,准备处置他。但吴光没有那么俯首帖耳,他在怨恨恼怒中,率领自己的家族、徒众,差不多有上万人,反叛大闽奔入吴国。

薛文杰的“巧佞”还很阴毒。他看到闽主好鬼神,当时的大巫师盛韬等人都很得宠,就开始设套坑害自己不喜欢的对手。

他先对王延钧说:“陛下身边有很多奸臣,但他们一个个都隐藏得很深。如果咱不问问鬼神,简直都没法判断谁是真正的奸臣!大巫师盛韬善于见鬼,可让他去注意察看。”闽主认为这个意见好,就让盛韬来干这个事。

过了一段时间,薛文杰看到枢密使吴勖总是生病请假,就来了主意。

原来,他一直厌恶吴勖,但他忍着不说,从不在脸上表露出来。枢密使的职务很高,比他这个财政部长的职务还高,轻易不能动。但这一次,让他的“奸佞”有了用武之地。

他先假装去探望吴勖,对他说:“主上因为您总是生病,有想罢免您枢密使职务的意思。我对主上说您不过患头痛,小病,已快要好了。估计主上要派人来探问,请您慎重,不要说有其他疾病。”

吴勖不察其中的诡密,也是利令智昏,答应下来。

第二天,薛文杰就来唆使大巫师盛韬,让他上奏大闽国王说:“刚才我看到先帝在阴间审讯吴勖呢,说他要谋反,正在用铜钉子钉进他的脑瓜顶,用的是金锤子。”闽主虽然信鬼,但还是有点惊讶,就把此事告诉薛文杰。

薛文杰一脸正气道:“嗯,不一定可信!最好还是派人去查问一下。”

王延钧派人去查看,吴勖果然回答说“头痛”。

闽主一看正应了大巫师白日见鬼的风景,即刻将吴勖拿下,然后又派薛文杰和狱吏用各种酷刑去撬他的口供,吴勖熬刑不过,承认了所有诬陷给他的罪恶,于是,全家问斩。

吴勖在大闽国算是口碑比较好的。此事一出,举国不宁,士庶知道是薛文杰作恶,恨不能生吃了这个“巧佞”之徒。各地开始出现零星的“造反”事件。薛文杰为了让大闽国稳如泰山,开始制作各种刑具。其中专门设计了一种押送犯人的槛车。他嫌过去的槛车里面太空荡,于是要人在里面按照人体工程学原理,安上了铁刺。人坐在木笼子里,一动不能动,一动,就有铁刺扎过来。刚刚设计好,还没有来得及用,闽国出事了。

他以前准备查账加罪的那个吴光先生,跑到吴国信州地界,拜见了信州刺史蒋延徽,诉说了大闽国的荒谬和国情,请求出兵灭了这个混蛋国家。信州在浙江境内,与福建接壤,大军出动,可以朝发夕至。蒋延徽闻听此事,觉得是个绝佳战机,不容错过,于是不向朝廷汇报,直接就带着兵马来攻打建州。这时的吴国执政是徐知诰也。

大闽国闻讯,吃一惊,赶忙向吴国的邻国吴越国求救。

但蒋延徽大兵进展神速,很快包围了大闽国的首都建州。闽主于是派出骠骑大将军带兵万人前来救援。但援军走到半路,忽然哗变,形势就跟当年唐玄宗走到马嵬坡一样。士兵扬言:“得不到薛文杰,别想让我们去讨贼!”就像当年马嵬坡的士兵扬言要得到恶人杨国忠一样。

援军首领大惊失色,赶紧将军情汇报给闽主。

闽主还想袒护薛文杰,但太后和当时的福王、太子王继鹏,都涕泣着说:“薛文杰盗弄国家权柄,随意残害无辜士民,现在举国上下对他的怨愤已经很深很久了。吴兵已经深入我境,抗敌士兵不肯前行,社稷江山正处于风雨飘摇之中,一旦倾覆,留着薛文杰有什么好处!”

说这话时,薛文杰也在场,他还在很自信地为自己辩解,据说此人能掐会算,认为自己没事,死不了。

闽主无奈,看着他说:“我不想把你怎么样了,这样,你自己看着办吧。”

薛文杰很从容地走出宫殿,太子王继鹏暗中跟着他,在宫门外,用象牙制作的朝笏把他击倒,当即找来一辆刚刚设计完毕的槛车,把他装了进去。槛车里都是铁刺,薛文杰一进到里面就从昏迷中醒来了。他在自己设计的槛车里开始体验“作法自毙”的滋味。

大街上的人们看到这货出来,纷纷用瓦砾向他投掷。

薛文杰对押送他的人说:“我已算过,只要过三天,我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押送他的人听到这话,啊!那哪成啊!于是脚上给力,加快赶路,结果只用了两天,就将这位“巧佞”之人送到了援军之前。士兵见这货到了,一声叫喊拥上来,愤怒地将他的肉割了吃,肉少人多,没有分到肉的,就来嚼他的骨头。

随后,闽主的赦令到了,但世上已无薛文杰。

荒诞的闽国大帝

话说蒋延徽攻建州,就要攻克,但这时候刚刚取得吴国执政权力的徐知诰听说了消息,他知道蒋延徽是吴国太祖杨行密的女婿,在吴国境内广有交往,如果他攻克建州,说不定就会恢复吴国。于是派遣使者召他停战撤退。

蒋延徽也听说闽国的援军已经在附近,而吴越国的救兵也要到了,于是,带着信州将士,撤退。

徐知诰派遣使者到闽国,求和。

有此一战,王延钧不但不思改悔,反而变本加厉。连吴国都来跟我闽国求和了,一群巫师们又在架弄这位国王称帝,弄得王延钧越发自命不凡。他上表给当时的后唐朝廷说:“吴越国的钱镠要是死了,请朝廷让我做吴越王;南楚的马殷要是死了,请朝廷任我为尚书令。”后唐朝廷见他行文如此荒诞,干脆不搭理他。他一看朝廷不理,从此断绝了朝贡。

这时闽国有人来上表说:闽王未做国主之前,所住宅子里出现了龙,请求将这个宅子改名为龙跃宫。王延钧就借着这个由头称帝了。

两年后,王延钧被儿子王继鹏所杀。

王继鹏自立为帝,给自己改了个名字叫王昶。

这时后晋石敬瑭朝廷,听说远在福建的这档子事,煞有介事地开始以宗主国自居,派出了以左散骑常侍卢损为册礼使的“册封团队”,向王继鹏发去了册命诏书,名号是:册命闽主王昶为闽国王。还特意给王昶带去了一套天子穿用的赭黄袍。但这位新上任的闽主听说后,派遣进奏官通过册礼使向后晋石敬瑭告白:我们大闽国皇帝已经承袭了闽国的帝号,现在要辞掉您给我们的这个王号。

更牛气的是,卢损作为后晋朝廷的册礼使,千山万水到达福州后,闽主王昶假称有病,不予接见,只让他的弟弟主持招待晋国来使。但为了不直接闹翻,还是派遣了他的礼部员外郎带着表章,跟随卢损入朝、进贡。

显然,大闽帝国在与后晋帝国抗衡,意思是:我们大闽国也是帝国,跟你的大晋国是平起平坐的。石敬瑭自己已经一屁股烂事,更加“大闽帝国”鞭长莫及,只能一笑了之。

闽主对大国无礼,对卢损不敬,有人就觉得这个小小的“大闽帝国”有点昏。有个修习礼法的士人就看不惯,曾私下对卢损说:“我的国主不侍奉他的国君,不爱护他的亲人,不体恤他的士民,不崇敬他的神祇,不敦睦他的邻邦,不礼遇他的嘉宾,这样的人,能持久吗!我准备穿着僧服,向北逃走了!以后会同您相见在中原啦!”

闽国的谏议大夫黄讽,看到闽主如此荒淫暴虐加疯狂,觉得应该尽点大臣的责任,便和妻子诀别后入朝,进谏,要求闽主停止目前这种昏乱,要做到政治清明等等。

闽主听了,要用廷杖处罚他。黄讽说:“我若是惑乱国家而不忠,即使死了也无怨言;若是因直言进谏而得到杖罚,我不能接受!”

闽主王昶大怒,干脆罢了他的官,史称“黜为民”,将一个国家干部,罢黜为一个普通老百姓。

这位新科闽主,甚至嫉妒他两个叔叔前建州刺史王延武、户部尚书王延望的才名,恰好有个跳大神的巫人跟王延武有过节,就假托鬼神的话说:“王延武、王延望将要叛变。”闽主连劾查手续都不走,直接派出精壮的亲兵进入二位叔叔的府邸,连同他们的五个儿子一齐杀掉。

几年后,王继鹏也即王昶,又被属下朱文进兵变所杀;王继鹏叔父王延曦继承帝位。朱文进等又在几年后杀掉王延曦。

朱文进未敢称帝,暂时降格,自称闽王。闽国又由“帝国”回归“王国”。

但不久王审知的另一个儿子王延政起兵,在建州(今福建南平)称帝,改国号为大殷,改元天德。大殷国土面积在五代十国中最为狭小,实际管辖领地只有三个州,其中还有一个州是由县升格而来。等到大宋最后平定江南,行政区划调整后,人们发现,原来这个大殷国,实际势力只在福建南平市附近五个县左右。大殷建立时,有一天曾设伶官作戏,有尖酸的伶官“现挂”(曲艺演出称现场编词为“现挂”)道:“只闻有泗州和尚,不见有五县天子。”以此来嘲讽大殷国土的狭小。故坊间往往称殷国大帝王延政为“五县天子”。

随后,朱文进被部下所杀,王延政进入福州,又将大殷恢复为大闽。但国都仍在建州。闽国,实在是一个不必继续存在的地方政权了。

与南汉相仿,它的昏庸有荒诞的性质。

这里再说闽主王延曦为政时的一个故实。

王延曦也算个酒鬼,动辄长夜饮。饮酒时,有个叫李光准的宰相,也醉了,说话大约不中听了,闽主便命人把他绑到街市问斩。但下边的官吏知道闽主也醉了,不敢杀他,暂拘在狱。翌日,闽主酒醒上朝,又召李光准来恢复职位,就跟没事似的。后来,又有晚宴,翰林学士周维岳说话又得罪了王延曦,又要杀头,被暂拘下狱。属吏打扫干净狱房接待他说:“那天宰相也在这儿住过,大人不必忧虑。”果然,闽主酒醒,也把他放了。不久,再宴,陪侍大臣因醉酒散去,周维岳还在。闽主说:“周维岳身材矮小,咋能喝那么多酒?”左右有人说:“能喝酒的都多一个肠子盛酒,不一定长得高大。”王延曦听了命人拿下周维岳,要割腹看他那个多出来的酒肠子。有人又说:“陛下要是杀了学士,就没人陪您痛饮啦!”王延曦想想也对,才放了周维岳。

就是这样一个活宝般的人物,居然在做着闽国大帝。

五代十国,这类荒诞故实比比皆是。这类人物和“国家”的倒台好理解,不好理解的是,这类活宝般的人物何以会取得政权?

李璟智昏南唐衰微

且说南唐李璟得知闽国大乱,于是开始议兵。

但这个期间,南唐也开始了内部的钩心斗角。说来复杂,但也简单,其实就是古来宫廷那些闹哄哄的老套路,为了大大小小的权力而互下绊子而已。而李璟与乃父比起来,要昏得多。他任命了冯延巳为翰林学士、冯延鲁为中书舍人、陈觉为枢密使,魏岑、查文徽为副使。而这五人史称“皆以邪佞用事”,都因为邪痞奸诈而被封赏做官。故南唐有识者称他们是“五鬼”。

有一个名流,翰林学士,老臣常梦锡,出于对国家安危的担心,多次对李璟说这五人不可用,但李璟听不进去。不仅听不进去,不久后李璟还下了一道昏庸到离谱的诏令:中外军民大政,都委托齐王李景遂——李璟的兄弟——参决;平日奏事,只有陈觉、查文徽二人可以面见李璟,其他群臣,没有召见,不得入。

这就等于取消了沿袭多年的早朝制度。

李璟昏政令一出,即遭到先主老臣的反对,宋齐丘等人开始一个个上书切谏,李璟没有听。最后有个侍尉都虞候(中央警卫团纠察部主任)贾崇来宫中求见,他说道:“臣事先帝三十年,孜孜不倦地询察下情,还是担心上下壅隔。陛下刚刚即位,委托的都是什么人啊!而顿与臣下疏绝到这步田地!”

说得呜咽流涕。

还不错,史称“帝感悟,命坐赐食”,并收回了那个昏庸的诏令。

但南唐此时,各个山头已经立起,各个山头党羽已成,与李昪政令清明的时代比较,有了老大官僚的习气,故在尔虞我诈中,开始呈现出内部消耗的低效率。而这种低效率,让南唐在不死不活中,暮气沉沉,再无朝气焕发。

宋齐丘在李璟时被召为相,陈觉、魏岑等人,都被宋齐丘所引用,而二人不合,魏岑就到李璟那里去败坏陈觉,不久宋齐丘也罢相,为浙西节度使。宋齐丘不得意,求放归九华山。

闽国大乱,李璟下决心派出枢密副使(国防部副部长)查文徽、待诏(朝廷秘书)臧循发兵攻建州。到第二年开春,又增派何敬洙为福建道行营招讨(福建前线总司令),祖全恩为应援使(后勤部部长),姚凤为诸军都监(略相当于政委),与查文徽合兵进讨。半年后,在一个出现日食的日子里,唐兵攻克建州,抓住了闽国大帝王延政,一直将他押送到金陵。

五代十国的十国之一闽国亡。

这之中,有个叫李仁达的闽国将领,跟“换单位”似的反复投张三投李四,不断地改换门庭,变戏法似的夺取了福州政权。李仁达想自立又担心众人不服,于是拥立一位寺庙僧人卓俨明为帝,李仁达则负责调兵遣将,自称“威武留后”。之后,又来来回回地和南唐、吴越、后晋等国称臣通好,每一次称臣都改一次名字,跟南唐好时叫李弘义,跟吴越好时叫李达,跟后晋好时叫李弘达。南唐封他为威武军节度使、同平章事。当南唐要他入朝时,他又反南唐投后晋,权知闽国事。但又觉得后晋鞭长莫及,改向吴越称臣,求吴越出兵抵抗南唐。

吴越兵初到福州,李仁达又派出间谍去建州见查文徽,假传消息,告诉他说,吴越戍卒叛乱,杀了李仁达,弃城回吴越啦。

按陆游《南唐书》说法,查文徽跟傻子似的,一听即信,率剑州刺史陈诲共赴福州,陈诲率水师至福州城下,小胜,击败福州水军,并擒获吴越将军马先进等三人,送归金陵。

查文徽率步骑后至,李仁达派数百人到城外敲锣打鼓,假装欢迎,但却在西门设伏以待。查文徽不疑,还以为世上已无李仁达,传令直接进城,陷入埋伏,大败,坠马被活捉,送到吴越国都钱塘(今浙江杭州),将士死者万余人。

这是南唐立国以来遭遇的最大一次败仗,对南唐君臣打击甚大。一时间,南唐君臣无法接受这个事实。灭张遇贤、亡大闽国,摧枯拉朽,风扫落叶一般,怎么会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后闽国”折戟沉沙?

当时李璟这边派出了枢密使陈觉为福建宣输使,要李仁达入朝,李仁达不从。陈觉见查文徽已败,未经请示李璟,竟擅自发周边四州的兵士趋福州。李璟后来知道消息,也没有办法,更需要重振南唐“国威”,于是,顺着这股急欲翻牌的形势,另增派王崇文、魏岑、冯延鲁等人与陈觉合兵一处赴福州决战。

吴越与南唐,在原闽国的地盘上,展开了争夺闽国旧地的战争。

三战败北南唐折将

吴越国这时刚刚立了一位少年君王名钱佐,年方十三。开始时,吴越诸将都有点瞧他不上,但钱佐抓住机会办了几个不法的将领,一下子让人刮目相看。

李仁达派人来吴越称臣求救时,钱佐召诸将计事,诸将多年不用兵,没有人愿意平定闽国叛乱与南唐交兵。

钱佐奋然:“你们都不去,但我做元帅,不能举兵吗?诸将历来为我钱氏畜养,竟没有人肯于先我征战吗?别的不说了,听我号令,有不从者,斩!”

于是派遣统军使张筠、赵承泰等领兵三万,誓师后,水陆并进,开赴福州。一路上,号令齐整,军威四播。

南唐陈觉等人都有争功的想法,互相之间没有配合。冯延鲁首战迎敌,既无侧翼保护,也无后续援军,更无情报分析,等于孤军直入,全无章法。结果是,一战即溃,被吴越斩获万余人。前有查文徽之败,今有冯延鲁之败,连败两场,损失数万人,这消息连在一起,就有了传染性。一时间,南唐全线溃散,吴越遂取福州,军威大振,吴越少主钱佐威望空前提高,史称“诸将皆服”。

李仁达在得到吴越支持,战败南唐后,又觉得吴越不可靠,计划杀死吴越派来的戍将鲍修让,然后再以福州作为砝码投降南唐。结果被鲍修让看出破绽,提前动手,引兵袭入李仁达府第,杀死李仁达及其全家。

闽国正式并入吴越版图。

南唐灭了闽国,但等于为吴越做了嫁衣裳,除了损兵折将,一无所获。

李昪当年的预言应验。

这两仗打痛了南唐,但南唐并没有就此收手。

不过李璟惦着查文徽,于是派遣使者归还陈诲擒获的马先进,要求交换查文徽。据说吴越王答应遣还,但在查文徽行前,为他置酒送别,酒里下了慢性毒药。查文徽回到金陵后,药毒发作。李璟派出最好的御医诊视,御医用珠子放到查文徽嘴里含着,一会儿,发现珠子变黑。御医说:“病不可治啦!但慢慢调治,可以十年不死。”查文徽从此不能发声,变了哑巴。但李璟仍然给他一个工部尚书让他退休。据说他死时年七十,距遇毒之年,正好十年。

李璟暴师闽国前后两年,损兵折将,便宜反被吴越这个蕞尔小国得去,越想越怒。想来想去是陈觉等人擅自发兵,战时争功没有互相照应所致。于是,在陈觉等人返朝之前,就派使者前往福建锁了陈觉、冯延鲁等,一路押回金陵。而这时候冯延巳正在做宰相,宋齐丘也从九华山被召回为太傅,他俩与陈觉、冯延鲁或为旧交,或为兄弟,于是赔了多少小心、说了多少好话,这才稍稍缓解了李璟的愤怒,把陈觉流放到蕲州(今湖北蕲春)、冯延鲁流放到舒州(今安徽安庆),暂时留下了二人的脑袋。

闽国之战,南唐元气大伤。有意味的是,中原正巧大乱,如果不是急于征服闽国的话,王师北上,虽然未必就能入据中原,但很可能在蝴蝶效应中,推演另外一种局面。南唐已经永久性地失去了这个机会。

李璟从公元943年登基,到公元947年四年间,发动了灭“妖贼”张遇贤、平建州王延政、与吴越“逐鹿闽国”三场战争,先后损兵折将近三万人。战争中占有的建州、福州,最后反而落到吴越手中。李璟实在是心有不甘,早把乃父啮指告诫放到脑后,到公元951年,他又开始了经营西部的战争。

乱加赋敛百姓遭殃

南唐的西部是楚国。

楚国,又称马楚、南楚。最初有位节度使马殷被大唐王朝封为武安军节度使。后梁时他主动称臣,被封为楚王。后唐时他主动称臣,再次被封楚王。马殷于是在潭州开府,史称“长沙府”,成为楚国国都。国都内修宫殿、置百官、封王后,成为“五代十国”中的一国。

马殷建国时,以儿子马希声判内外诸军事。马楚有个高人名叫高郁,是马殷的老部下。邻国荆南首领畏惧高郁,就派来间谍挑唆高郁与马殷的关系,马殷不上当。荆南又来挑唆高郁与马希声的关系,散布谣言说:“我们荆南听说楚国用高郁,大喜,将来灭亡马氏的就是高郁这个人啊!”马希声一贯愚蠢,以为然,赶紧夺了高郁的兵权。高郁大怒道:“我跟从君王很久,现在老了,赶紧到西山去营建我的退隐之地。犬子长大了,能咬人了!”马希声听到后,假传马殷的诏令,杀了高郁。马殷已经老了,不知道高郁已死。

据说,那一天潭州大雾四塞,马殷奇怪,对左右说:“我过去每次杀害无辜之人,天必大雾。难道国内有冤狱吗?”第二天,有人告诉他高郁被杀。史称马殷拍着胸脯大哭道:“吾荒耄如此,而杀吾勋旧!”我老糊涂到这个地步,居然让人杀了我的功勋老臣!然后又对左右说:“吾亦不久于此矣!”完啦,我也会不久于世啦!

第二年,公元930年,马殷去世,其子马希声继位。

马殷有遗命:去掉建国之制,改复藩镇之旧。

这个意思是:马殷不仅不要“帝国”,连“王国”也不想要,更低一个规格,只做“省部级”的藩帅。这是因为马殷意识到后人无大能,不想再让后人称王、称帝,以免生祸。于是马希声被后唐授为武安,静江军节度使。

马希声乃是一代荒唐之主。听说后梁太祖朱温爱吃鸡,他也学着吃鸡,据说一天要吃五十只鸡,御膳房每天要把这五十只鸡做成各种花样,供他食用。甚至在马殷灵柩下葬前,他还在吃鸡。楚国大旱,庄稼无收,马希声就到各庙祈祷,但是神仙并不帮他,就是不下雨。马希声一怒,把辖内所有神庙全部封门,令神仙们不再享用人间烟火。

两年后,马希声去世,死后被谥为楚王。死后往往会升一个格,表示优惠死者。他的弟弟马希范继位。

马楚之地多产金银,各地种茶,获利颇丰,朝廷财货还算丰厚。但马希范奢欲无度,逐渐将邦国弄得财政紧张起来。

马希范的夫人彭氏,相貌一般,有点丑,但治家得法,马希范惧内,对她有敬畏。但不久这个夫人病逝,马希范从此自由自在,开始纵情声色,通宵宴饮欢乐,聚会中,男女不分。有个商人的妻子很美丽,马希范听说后,就杀了这个商人,要占有他的妻子,但这个女士很刚烈,管你什么节度使、楚国王,人家不爱,并誓死不受玷辱,威逼中,自己上吊而死。

这个无道之君喜自夸大,曾将长枪大槊的外面装饰黄金,拿着倒是好看,但并不禁用。又招募长得丰满漂亮的有钱人家子弟八千人,专设一个部门:银枪都。估计都在使唤银枪。他的宫室也极尽奢华。曾经做一个九龙殿,用沉香木雕刻为八龙,装饰黄金宝器,长十余丈,盘绕在柱子上张牙舞爪。马希范坐在柱子中间,自己也装饰为一条龙。特制的头巾长丈余,以此来象征龙的犄角。

国家被他折腾了几年,渐渐用度不足,他就开始加重赋敛。

赋敛的一个办法就是“行田”。

他常常派遣使者到各地区“行田”,就是查核田亩。人家有十亩田,就说有十一亩、十二亩、十三亩……具体有多少亩,全看“使者”的心情。这样增加田亩,就要增加赋税。史称“专以增顷亩为功”。

马楚这个无道邦国,在官方主导下“行田”,等于国家机器完整地堕落为吞血掠夺机器。史称马楚之民“不胜租赋而逃”,没法承受租税,纷纷逃离本国。但马希范听说老百姓在逃亡,居然高兴地说:“只要土地在,何愁没有粮食!”他居然命营田使去考察有多少人“逃田”,然后将空置的土地重新招募百姓来“出租”。史称“民舍故从新,仅能自存,自西徂东,各失其业”。老百姓丢掉旧的来做新的农业,仅仅能自己活着,从国境西部到东部,都失去了本业。

拓跋恒逆帝上书

但士庶的苦难还没有到头。有一年,马希范更接纳了佞臣周陟的意见:在国家颁布的正常税收之外,另外加税:大县要贡米二千斛,中县贡一千斛,小县贡七百斛;没有米的县城折算为布帛贡献。

马楚国的手法在五代时期屡见不鲜,契丹“打谷草”、后晋“括率”、西蜀“追督五年赋税”,与马楚的“行田”“加税”,都是属于官方掠夺。官方一旦进入掠夺,就同时失去了执政的合法性与正当性。此中一个缘由就是:私有财产能否受到保护,实在是文明与否的铁门限。从世界史和政治哲学原理方向考察,无不如是。天下士庶在财产被官方抢劫之后,迅即跌入荒凉无助的苦难深渊。他们没有地方去上诉。因此,被掠夺者是在绝望中过滤生命的黑暗。赵匡胤时代依然有此现象,但老赵知道这类事后,当即毫不手软地杀掉此类贪官以及士庶苦难的制造者。几个回合下来,算是杜绝了这类非法加租的官方掠夺现象。无故加税,更是所有无道邦国常见的公开掠夺的野蛮政策。赵匡胤后来正是有识于此,给后代的赵家子孙留下了一条规定:不许加赋!而且是永不加赋!这是赵宋王朝所以为有道邦国的标志性事件之一。

至于买官卖官,在马希范时代几乎就是例行公事。更可恶的是,他还专门搞了检举箱,让人匿名投书互相告讦。这是商鞅以来的无道恶政。商鞅时代称之为“告奸法”,也即鼓动士庶互相检举揭发。武则天时代也有类似恶政,就是在朝堂之上设一个检举箱,史称“铜匦”,又让士卒将这个东西抬到闹市,鼓励天下士庶检举揭发官员罪恶。但最后,这个东西成为挟私报复的工具,冤杀了数不清的无辜。这类检举揭发,在马楚,“至有灭族者”,有的甚至使一个族的人被无辜杀害。马楚邦国,戾气深重。

马楚的无道,事实上也易于识别,稍读圣贤书,稍具圣贤理念,即可判断“行田”“加税”的野蛮性质。马楚政权有个天策府,这是马氏小朝廷的军事机构,也是参谋机构,还养着一批文人学士,因此也算是文化机构。马希范效法唐太宗,也设置了“十八学士”。内中有一学士拓跋恒,他实在看不下去马楚的恶政种种,于是上书给马希范,大意如下:

殿下长深宫之中,借助先王已成之业,身不知稼穑之劳,耳不闻战鼓之音,却过着驰骋遨游,雕墙玉食的日子。现在府库快用光了,而各种奢靡费用越来越多;而今百姓太艰难啦,而各种无度厚敛连续不断。当今淮南常有灭我之心,南汉常怀吞噬之志,荆襄之国则日夜窥伺,溪洞之蛮则等我漏洞。谚曰:“足寒伤心,民怨伤国。”现在民怨已深!臣愿殿下罢免加税输米之令,诛杀恶人周陟以谢郡县,去掉郡县不急之务,减免各地兴作之役,不要自家不修,最后导致祸败,为四方所笑。

这一篇上书,是整个马楚国历史上罕见的文明亮色。

但野蛮的马希范见书大怒。他日,拓跋恒屡次请见,马希范都用“昼寝”为名,拒绝见他。

拓跋恒对人叹道:“楚王逞私欲而刚愎拒谏,我见他一家千口,飘零的日子快来了!”

马希范听后更加愤怒,放言终身不再见这个乌鸦嘴。

人的复杂性,在马希范这里也可以看到。他病重时,遍览朝中臣僚,忽然醒悟到只有拓跋恒才是可以依赖的忠臣,于是卑辞将他召来,视为顾命大臣,托付后事。

马楚自马殷之后,施行兄终弟及权力继承制度。马殷原意是想经过这种方法为马楚的未来赢得权力分配的和平交接。就五代十国的政治格局而言,兄终弟及继承制,有其合理的一面,也确实在他国实践中有效果。马殷之前,闽国开创者王潮临终不将大权给儿子而给了兄弟王审知,算是赢来了闽国几十年的平静;南汉刘隐病重,也将节度大任让给兄弟刘岩,那个时期的南汉也还平静。马殷于是临终遗命诸子:兄终弟及。《资治通鉴》记载这一故实说:马殷还“置剑于祠堂,曰:‘违吾命者戮之!’”这种兄终弟及的继承模式,赵匡胤也懂,赵匡胤的母亲杜夫人也懂。在后来大宋王朝的权力分配设计中,王潮、刘隐、马殷的模式影响了宋太祖、杜夫人。这是后话,暂且不表。

“立少废长”马楚大乱

且说马楚,几十年间,经过了几轮兄终弟及的权力交接,也还顺利。但是到马希广这里,出问题了。

原因固然有现代政治哲学常论常新的“专制”痼疾,但就历史现场而言,其直接原因却是因为“立少废长”。

马希范死后,最有希望称王的是他的兄弟马希萼。但楚国将领们在商议马希范继承人时,结论意见是:不立马希萼,而立马希广,因为马希萼正当壮年,诸将觉得不好控制;马希广年龄较小,可以玩弄于股掌之间。

但马希萼不愿意接受这个政制安排,不服气。像历史上所有的老段子一样,史上所称“马楚之乱”就此揭开序幕。

“立少废长”,本来是指嫡长子继承制下违背规则的现象,但在马楚这里,也出现在兄终弟及继承制下对规则的违背。由此可见,无论哪一种世袭制度,都存在违背规则的危险。君权制度下,解决权力问题,确实不是“嫡长子继承制”或“兄终弟及继承制”问题,而是规则如何不被打破的问题。或者说,只要规则的建构足以设计出无人能够破坏这一规则,这个权力分配制度就是安全的;否则,就是危险的。规则可以被打破,意味着任何一种权力再分配制度都是问题重重的。在现代政治哲学看来,无论“嫡长子继承制”或“兄终弟及继承制”,都没有从根本上解决“规则不被打破”的问题,解决这道难题的方法只有自由辩论下的票决机制。自由辩论条件下的民主票决,有可能是保证权力再分配之际,规则不被打破的“最不坏”政制。

“立少废长”之后,马希萼憋了一肚子气。将马希萼这一肚子气鼓荡为叛乱之火的,却是他的兄弟马希崇。

马希崇时任天策上将府天策左司马。这批文人学士从诸将开始拥立马希广就觉得事情不对劲,直觉到马楚要乱。根据他们的历史经验,史上之“立少废长”,是要见刀光血影的!果然,这个刀光血影还就来了。

马希崇在马希广继位之后,多次向当时镇守朗州(今湖南常德)的马希萼表达自己的不满,认为这个马楚小朝廷的大王应该是马希萼而不是马希广。马希萼愿意听这类牢骚,于是有了蠢蠢欲动的念头。而马希崇则将马希广的朝堂内部举动告知马希萼,并答应如果朗州起兵,他愿为内应。这时,马希萼在朗州,马希广在潭州(今长沙),两地相距约三百里路。

马希萼认为时机成熟,决计反叛。

马希广此时还不知道他的命运格局已经发生了变化,危险正在一步步向他悄然而来。

南边的南汉看到马楚有乱,也来北侵。

与此同时,马希萼叛军也从常德南下进攻长沙。

马希萼初战即败,而马希广正在应对南汉,此时却表现出了大度,不愿意追击兄长马希萼。这就为马希萼赢来了时间和转机。

翌年,马希萼与附近的所谓“溪洞蛮”部落组成联军,并一改往日马楚向中原称臣赢取天朝支持的惯例,开始向南唐称臣,并请求出兵相助。

南汉乘机北上,一举占据马楚十余州。马希广一面应对南汉北侵,一面应对叛军南下,等于正在遭遇两面夹击。这事有难度,最终失败,长沙守将投降,马希萼进占马楚国都长沙,生擒马希广,并将这位亲兄弟在郊外吊死。

马希萼一贯吝啬赏赐,干脆学契丹“打谷草”,纵兵在长沙大掠三日,算是赏赐。加上溪洞蛮兵的劫掠,长沙几乎被洗劫一空。马希萼还不待中原或南唐册封,就自封楚王,由省部级升格为“王国”级别,并自任天策上将军、武安、武平、静江、宁远等军节度使。

马希萼“践祚”后,也像历史上所有的老段子一样,志得意满过起了骄奢淫逸的生活,国政全部交给马希崇。而马希崇与乃兄一样,也不理朝政,在灯红酒绿中享用糜烂。

而后,还是像历史上所有的老段子一样:部下开始造反。

王逵等人占据了马希萼的大本营朗州,拥立马殷一个嫡孙马光惠做节度使。长沙这边的将士们阴谋发动叛乱,拥立马希崇。马希崇知道这个阴谋,但没有跟马希萼说。等到有一天,马希萼邀请文武官员吃饭,马希崇知道要出事,却借故不到。不喜欢马希萼的人很多,其中几个重要将领,也不到。其中一人叫徐威,借故晚到,因为他正和大臣陆孟俊等人商量着要拥立马希崇为武安留后。马希崇得到消息,想想也好,所以假作不知,随他们去做。

这边马希萼的宴会中,徐威等人从外面先驱赶十几匹善于尥蹶子咬人的劣马进入马希萼府邸,然后带领部下,手持砍柴斧、白蜡杆,声称来绊缚劣马。趁诸人不备,突然闯席上,将赴宴的人砍倒一地。马希萼翻墙逃跑,徐威抓住并囚禁了他,又抓住忠于马希萼的大臣谢彦,从头到脚剁成碎块。

乱兵开始拥立马希崇为武安留后,马希崇放纵士兵大肆抢掠。

马希崇干脆将马希萼幽禁在衡山县。但马希萼在抵达衡山之前,就成功地说服了押送的将士,到衡山后,死里逃生,又被押送他的诸将拥为“衡山王”。

徐威等人眼看马楚大乱,又来了狠劲,想干脆杀掉马希崇。

马希崇在危局中有了大难临头的感觉,于是也开始效法乃兄,向南唐求救。

这样,南唐就同时得到了马希萼、马希崇兄弟俩的求援密信。

南唐傻乎乎地感觉:机会来了,一来马楚大乱,二来师出有名,故胜券在握。于是,南唐大将边镐再一次封印挂帅,率兵进入马楚。

大军直抵长沙,马希崇举族而降。

马楚,也即南楚,也即楚国,亡。史称马楚亡于南唐。

马楚亡后,马氏家族悉数迁往南唐。马希崇被封为永泰节度使,驻地扬州。后周柴荣时代攻南唐,占淮南,扬州也在淮南境内,马氏家族成为后周俘虏,又被迁往东京汴梁,马希崇在后周时被任为羽林统军。其后不知所终。马希萼则被南唐留在朝中,无所事事,几年后在金陵(今江苏南京)去世,南唐还给他上了个谥号:恭孝王。

征中原错失良机

在马楚境内发生的这一场战事并没有完。

南汉名将潘崇彻北上,袭取了郴州,并战败了南唐大将边镐。

边镐御军无方,只得到潭州一地,大败而归。

次年,曾经推举马光惠为武平节度使的马楚大将王逵、周行逢等,又因为马光惠太笨,改推刘言暂代武平留后。驻地在朗州。

南唐败归后,还以为多少能够震慑马楚旧部,就堂而皇之地召刘言等人入朝。不料遭到拒绝。不久,刘言又遣王逵、周行逢等人攻取潭州,南唐守军大败,从此全军撤出湖南。原南楚的岭北故地因此略有恢复。刘言向当时的中原王朝后周称臣,被后周任命为检校太师、同平章事、朗州大都督,充武平节度使,制置武安、静江等军事。

潭州曾是武安节度使的府治以及南楚都城,但在马希萼的劫掠下,几乎成为一片废墟。于是刘言向后周请示,将武平辖下湖南的政治中心迁往朗州。此事又让任武安节度使的王逵不满。最后,王逵攻下朗州,又派遣大将潘叔嗣杀害了刘言。后周于是任命王逵为武平节度使。若干年后,王逵又被潘叔嗣战败,被杀。潘叔嗣不敢擅自坐大,又迎周行逢入朗州。周行逢又杀潘叔嗣。后周柴荣于是任命周行逢为武平节度使。

武平,从此成为五代十国的割据政权之一。它事实上是马楚的后身,不过马楚属于名不副实的“王国”,事实上乃是一大藩镇;武平则属于名不副实的“藩镇”,事实上乃是一独立小王国。这个独立小王国,从公元950年,刘言时代开始,历经王逵、周行逢时代,直到公元963年,周行逢的儿子周保权时代,由宋太祖赵匡胤派名将慕容延钊来剪灭。

李璟时代可能是南唐特别悲催的时代。他灭了闽国,结果闽国被吴越之国得去;这一番又灭了马楚,结果马楚被武平政权替代,还叫南汉乘机占了大便宜,得到马楚旧地十余州。他自己,不仅一无所获,还损兵折将、尽失颜面。

当初,契丹进入汴梁,南唐以为中原已经变天,异常兴奋。李璟甚至派出使者去见耶律德光,祝贺他“灭晋”。然后,又要求借道中原前往长安去修复大唐帝国的十八座陵寝——南唐始终以大唐帝国的“正朔”继承者自居。契丹接受了南唐的祝贺,但没有接受南唐借道修墓的请求。

随后,原属于后晋的密州刺史皇甫晖等不少藩镇或将校,都耻于投降契丹,纷纷归附南唐。淮北更有一些守将,拒绝接受契丹诏命,转而向南唐“请命”,意思就是寻求天子保护。

这时,南唐虞部员外郎(略相当于国家计委下属的某司)韩熙载上疏说:“陛下恢复祖业,今也其时。若虏主北归,中原有主,则未易图也。”

陛下您要恢复祖先大业,现在已经到时候了!如果迁延下去,胡虏之主北上回国,中原又有了新主,那就不好对付了。

李璟也密切注视着中原的军政变化。韩熙载的意见让他怦然心动,这正是当年老爸期待的风景啊!难道真有机缘了吗?

不久,又传来契丹主耶律德光病死、萧翰放弃汴梁北撤的消息,史称这一时期“中原无主,寇盗纵横”,李璟甚至下了一道诏书:“乃眷中原,本朝故地。”

这八个字翻译为现代汉语,充满激情(也可以说,特别煽情):我眷恋我可爱的中原,那是本朝可爱的故土。

然后,命令左右卫圣统军、忠武节度使李金全为北面行营招讨使,讨论经略北方大计。南唐举国一时有了“恢复”之相,民心士气都很振作。

但是拖延了几个月,忽然又传来刘知远建立后汉并进入汴梁的消息。中原逐鹿,不得到鹿是不会止息的,现在,鹿死谁手,已经尘埃落定,南唐人立刻消停下来,一腔“恢复祖业”的大计,就此放下。

刘知远进入汴梁是一个理由,但真正的理由却是南唐与大闽国、马楚国不断用兵,已经精疲力竭。

李璟事后曾经慨叹:“孤不能趁着中原危运的大好时机,命将兴师,恢复汉唐土宇,而乃劳师于海隅,与南方诸国用兵。孤实在是先代之罪人也!”

我不能趁着中原出现危险境遇的大好时机,选择将领兴起讨伐之师,以此来恢复汉唐疆域,却多年在海边劳师,跟闽国、殷国什么的用兵不已,结果消耗了国力财力人力。我真是先帝的罪人啊!

就在这一系列的失误中,他迎来后汉帝国之后,又迎来了更为强悍的后周帝国,永远失去了进据中原的机会,当年李昪咬着他的手指对他的告诫,成为他终生痛悔的记忆。

韩熙载睥睨名流

后周之后,南唐没有机会了。但还是有人不识时务,做着“恢复中原”的春秋大梦。后周太祖郭威为了稳住南唐,在建国之初,将曾经俘虏的一位南唐将军释放,让他回到南唐。这位将军,是在后周讨伐兖州慕容彦超时,南唐派出增援慕容彦超的。这件事又让南唐激动起来,于是,就有大臣打着“爱国”的旗号,开始上书讨论“恢复中原”的“大计”。这时已经做了中书舍人、朝廷大秘书的韩熙载,一反当初鼓励进军中原的建议,开始反对与后周争锋。

他说:“郭氏有国虽浅,为治已固。我兵轻动,必有害无益。”郭氏控制国家虽然时间不长,但治理根基已经很牢固。我国军队轻易出动,必将有害无益。

韩熙载这两个意见,方向相反,但今日来看,都是对局势有着深刻洞察力的战略建设性意见,不凡不俗。

韩熙载本来就是个不凡不俗的士大夫。

他是五代十国时期为数不多,有“国士”之风的读书人。在南唐、在五代,甚至在中国历史上,他都是一个有着独特格局的人物。与一般的“国士”不同,他更多“佻达”脾性,在自家府上组建“文工团”,最多时,艺伎达到一百多人,而且施行性自由制度,艺伎们跟客人打情骂俏谈情说爱,他不予干涉。历经南唐先主、中主、后主,这些君主对他也都很纵容。

但南唐诸臣,是分宗派的。宋齐丘那边是一派,韩熙载这边是一派。有意味的是,宋齐丘那一派团结得很紧密,韩熙载这一派却处于分化瓦解中。内中的原因只有一个:韩熙载内心太孤傲了,满朝文武,没有一个人是值得他推许的。他在南唐几十年,也曾为报答南唐对他这个来自北方的士人高看,而推荐了很多士人给朝廷录用,但究其真实想法,他还是很孤独,没有谁能走入他的内心。江南名士徐铉,在韩熙载死后为他撰写的《墓志铭》中,就说他:“以俊迈之气,高视名流。”以自己的出类拔萃之气概,高傲地睥睨南唐名流。

韩熙载曾在洛阳游学,年纪轻轻就考中了进士。但他的父亲因为得罪被杀,他不得不逃离中原,进入吴国。他的好朋友李谷,也是一名士,知道他要南下,就在淮河边的渡口,冒着风险为他饯行。

李谷,就是当初杜重威与契丹决战时的转运使。史称李谷为人厚重刚毅,善谈论。在淮北的小酒馆里,俩人都喝了不少酒。

韩熙载对李谷说:“吴国如任用我做相,我当挥军北上平定中原!”

李谷则说:“中原的帝王如任我为相,灭吴国有如囊中取物!”

这些虽然是酒话,但也可以考见二人的风采、志向。

他俩的友谊一直保留到最后时刻。

后周柴荣、南唐李煜时代,有一个痞子文人名叫陶谷,此人被柴荣派往江南去见李煜。这是两国通使的正常来往。李谷就给韩熙载写信说:“吾之名从五柳公,骄而喜奉,宜善待之。”这话说得意味深长。李谷与韩熙载虽然家分两地,别在他国,各奉其主,但二人书信往来不绝。虽然五代十国是个乱世,但书信自由还是有的。不过那时的书信往来主要是靠有人捎带,但是也要考虑到敌国的对峙,万一书信被人告发,也不是耍的。于是二人书信多有隐语。李谷这封信就用了隐语。所谓“五柳公”指的是陶渊明,在书信中隐指陶谷。“骄而喜奉”,是说此人骄傲,喜欢奉承。“宜善待之”,就有了嘱咐朋友韩熙载要有对付此人的办法。这是李谷给老朋友的忠告。

伪君子陶谷作秀

陶谷这人,实在是史上一个无赖,从后周到大宋,几乎没有几个人喜欢他,都能勘透他的无耻和邪痞。但此人确实有才,而且不是一般的有才,做秘书,行文,头头是道,所以,一般君主也都能对他“优容”代之,优厚而又宽容。

宋人文莹《玉壶清话》记录了陶谷与韩熙载的戏剧化故实。

陶谷代表后周出使江南,以为自己来自“上国”,那时后周很强大,已经占据了江淮之地,南唐正处于被动挨打的局面。所以陶谷见南唐君臣时,“容色凛然,崖岸高峻”,宴会谈笑之际,他摆出一副严肃的样子,几乎不说不笑,而且,为了显示自己出使的严肃性,带着公事公办的模样,滴酒不沾。

南唐大臣韩熙载有李谷给他的密信,知道此人毛病在哪里。他又观察了陶谷几天后,对亲近的人说:“我看此人作秀,不是他表演的端介正人。他恪守的这点架子,有办法让他败坏,诸君看我手段。”

于是找了个缘由,奉承陶谷说,你懂六朝文字,可以给我们江南留下抄录六朝文的墨宝啊!陶谷想着青史留名,当然愿意。于是就在江南多待了些日子。韩熙载派遣歌妓秦若兰假装做驿馆管理者的女儿,穿了旧衣戴着竹钗,早晚在院子里洒扫。若兰的美丽在朴素的装扮下,别有韵味。陶谷渐渐与她有了巫山云雨之行,史称陶谷“失慎独之戒”。到了陶谷将要辞行北回时,秦若兰索诗,陶谷为她写了《风光好》一阕。

南唐君臣在高雅的澄心堂为陶谷设宴送行。

南唐后主李煜命人用珍贵的玻璃巨杯满酌劝酒,陶谷还是过去的模样,端着架子,“毅然不顾”,脸上一副大国来使威风凛凛的样子。

这个时候,歌妓秦若兰出现。

她怀抱琵琶来“侑觞”(劝酒),当堂讴歌陶谷所作《风光好》,词曰:

好姻缘,恶姻缘,奈何天!只得邮亭一夜眠,别神仙。琵琶拨尽相思调,知音少,待得鸾胶续断弦,是何年?

若是一般人,此时当惭愧难言。但陶谷惭愧归惭愧,干脆放声大笑起来,还笑得前仰后合,捧腹喷饭,连脑袋上的簪珥都快掉下来了。于是,接过大玻璃杯,一杯一杯又一杯,不断地自己给自己灌酒,史称“几类漏卮”,几乎像个漏壶,没底。他就用这种方式为自己遮羞。酒喝高了,又吐了一地,最后倒在满是呕吐物的宴席上,就这样,还不许完,还要接着喝。不要说南唐君臣,就是主持宴席的小礼官,都瞧不起他了。

等到他还朝的那天,南唐只派遣了几个小吏来送他。

回到京师之后,经韩熙载安排,一阕《风光好》,早已在汴梁市上传喧开来。

勘破大局名士避祸

韩熙载风流,却不饮酒。

南唐中主李璟时代,他得罪了政敌宋齐丘,宋齐丘污蔑他,上书说韩熙载嗜酒如命,狂妄得不着边际,被贬。但南唐主后来知道是宋齐丘诬陷,又恢复了韩熙载的职务。

不过在宋齐丘诬陷事件之后,他看出了南唐王朝的没落,几乎失去了往日的雄心。与李谷作别时的高远志向开始消沉下来。李煜时代以后,他知道他所服务的南唐已经没有大的作为,更渐渐心灰意冷起来。

想当年,韩熙载来到吴国,给刚刚做了皇帝的杨溥上了一份自荐书,那真是才气纵横、气势如虹。明明是求职文件,写得却像天下第一才子的名流画像。文中谈帝王采用贤人非常重要,说“钓巨鳌者,不投取鱼之饵;断长鲸者,非用割鸡之刀”。意思说:您要是用一般钓鱼的鱼饵,那是钓不到巨鳌的;要是用普通杀鸡的刀子,那是斩不断长鲸的。“巨鳌”“长鲸”就是南唐的对手,可以指中原诸国,也可以指东南诸藩。文中此类豪言壮语甚多,至今读来,还有回肠荡气的感觉。这是一篇可以与《为徐敬业讨武曌檄》相媲美的雄文。文中也说,这样的俊才,“得之则佐时成绩,救万姓之焦熬;失之则遁世藏名,卧一山之苍翠。”意思是:像我韩熙载这样的人,帝王得到,就可以辅佐朝廷建立功绩,足以救助天下百姓脱离水深火热;如果不用我韩熙载,那我可就要隐居起来不再求名,高卧于深山苍翠之中。这样,损失的可不是我韩熙载,而是朝廷、是帝王。

心态变了之后,韩熙载几乎将所有的钱财都用于蓄养伎乐,宴请宾朋。每个月的俸禄散发给艺伎们,有时还不够。他最尴尬的时候,竟去向自己豢养的艺伎们乞讨。乞讨的方式也绝。他把自己打扮得破衣烂衫,装成瞎子老头,手里拿着单弦,让门生敲着板子,在府院中诸位艺伎的住房前讨要钱财。

他实在没有钱了,有一回就向李煜哭穷,李煜给他写了信,挖苦他,但还是“优容”老臣,给了他府库的钱财救急。

他的这种行为,显然,任何一个稍稍明点事理的朝廷,都不会重用。据说,他的放荡不羁成了他没有成为国家宰辅的直接原因,宋齐丘等人就用他纵情声色的日常生活编派他。

所有这些故实,透露了集中在他身上的种种矛盾。

他这样做,仅仅是因为心灰意冷吗?

所以,史上各种猜测不少。

那幅著名的《韩熙载夜宴图》,来历就有多种解释。

一种解释说他玩世不恭,天天跟艺伎们混,李煜不满,就让画工画了他搞party的场景,然后将画作送给他,让他惭愧。这是说李煜期待他能振作起来,在国难当头的时候,有所作为。

还有一种解释是说,李煜时代,后周、大宋都在派遣间谍进入江南,于是李煜对“北人”有怀疑,再加上韩熙载与诸位“南人”的大臣不合,因此,对他就更不放心。于是派遣了画工来偷画他的日常生活。韩熙载勘透这些东西,就故意用淫荡生活自污,让李煜放心。

但我还是相信,韩熙载是个智者,他很可能在用这个混迹于声色之中的生活避祸。但他所避的是未来的名声之祸。他不想在这个偏安的小朝廷——这个朝廷在中原王朝看来,属于“伪朝”——担当大任,以免后来被中原扫荡之后,他被人视为既无能拯救伪朝,同时又无能捍御中原正朔王朝的颟顸之辈。

陆游《南唐书》记录,说韩熙载曾经与一个叫德明的高僧谈话,德明问他为何让家中的女仆、艺伎与客人们风流往来,而不制止。韩熙载说:“吾为此行,正欲避国家入相之命。”我之所以有这样的行径,正是为了避免朝廷让我出任宰辅的命令。德明不懂,问他什么原因让他不愿意出任宰辅。韩熙载说:“中原常虎视于此,一旦真主出,弃甲不暇。吾不能为千古笑端。”中原帝国早就对江南虎视眈眈,有朝一日,中原出来个真命天子,扫荡江南,那时候,恐怕连脱掉盔甲逃跑的时间都没有啦!我可不愿意为这个国家负主要责任,成为千古笑柄。

这种看似不负责任的意见,事实上,也是一种政治选择。气节有亏,但大义不缺,那就是顺天应人。这个道理要两分说。归化于正义力量,犹如近代以来脱离极权阵营,轴心国人投奔盟军,就要视为个人选择的正当与合理。吴越钱俶最后归化大宋,无论千年之前还是千年之后,人都应该看到他为江浙一带保留了一份元气,没有将这块富庶之地葬入兵燹。这类选择,自有其合法性。韩熙载用自己的方式,事实上是肯认了中原后周、大宋的正朔性质。这与他初来江南之时的态度不一样。当他鼓励李璟趁契丹灭晋而北上,与草原帝国逐鹿中原时,他对继承大唐而来的南唐是有期待的。但是随着南唐对闽国、马楚的用兵,随着南唐内部的钩心斗角和政治管理的失效,以及李璟、李煜二位君主的弱点呈现,韩熙载看到:南唐,不是一个足以恢复大唐荣光的政治力量。李璟与柴荣比,李煜与赵匡胤比,那几乎就不在一个格局平台上。他见过柴荣,也见过老赵,凭他的识人之明,他懂得,中国的转型,必将来临。说到底,韩熙载有撇脱不开的“中原情结”。他是传统衣冠文明培育起来的一代名士。

宋太祖建隆二年(961)的一个初冬,韩熙载曾奉命出使中原,参加宋朝皇太后杜夫人的葬礼。这是他与赵匡胤的第二次见面。

韩熙载第一次见到赵匡胤,还是在后周晚期,那时赵匡胤已经做了后周殿前都点检,中央禁卫军总司令,据宋陆游《南唐书》说,韩熙载曾出使后周,遍观周廷文武大臣。等他回到南唐之后,李璟很认真地“历问周之将相”,一个一个地问后周的将相都是什么人。韩熙载说:“有一个赵点检顾视非常,殆难测也。”有一个姓赵的殿前都点检,看人的姿态不是等闲之人,恐怕这人很难测度。等到这位赵点检受禅代周,做了大宋皇上,消息传到南唐,史称“人服其识”,南唐人都服气韩熙载的先见之明。

韩熙载第二次见到赵匡胤后,老赵爱才,留在朝中不放他走。

韩熙载在招待所的墙壁上题诗道:

我本江北人,今作江南客。还至江北时,举目无相识。

清风吹我寒,明月为谁白。不如归去来,江南有人忆。

诗写得浅白易懂,却很准确地讲述了自己的心情:尽管我曾经是江北人,但我的亲人都在江南。我不想留在江北,我怀念江南的亲人。

赵匡胤闻听此诗,将他放回南唐。

这个故实证明,韩熙载晚年已经认识到“真龙天子”在哪里。他不愿意为李煜这个小朝廷葬送自己的名声,但也不愿意背叛南唐,留在大宋。他应该是在极度郁闷中,在担心后世的令名中,死去的。

公元970年,大宋开宝三年,在太祖赵匡胤平定南唐之前四年,韩熙载病死,享年六十九岁。死后被李煜赠为左仆射、同平章事,这个职称已经是宰辅之位。韩熙载死后做了宰辅。

韩熙载当年劝导李璟不要继续在东南沿海用兵,已经深深地影响了李璟向“休兵”方向转化。史称李璟在福州、湖南兵败后,知攻取之难,开始接受韩熙载的意见,更开始奉行先主李昪当年咬着他手指头的临终遗言,开始与诸臣讨论“弭兵务农”大计,而不再讨论“恢复中原”大计。

有人对他说:“愿陛下十数年勿复用兵。”期望陛下十几年不要再用兵啦!

李璟痛定思痛,回答道:“兵可终身不用,何十数年之有!”战争可以终我一世不再发动,何止十几年不用兵啊!

但李璟没有想到的是,后周大帝柴荣,却在他已经不准备用兵的时候,准备用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