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 晋阳大战

燕云十六州不再属于中原,反成契丹南部屏藩。草原帝国雄踞此地,进可攻,退可守,而燕南之地一马平川,铁骑数日间可直抵黄河北岸。以至于赵匡胤在后来的日子里,不得不将重兵压在汴梁,拱卫京畿。所谓大宋“冗兵”之弊,因此而起。

石敬瑭不是软柿子

石敬瑭在“赵匡胤时代”,影响深巨。

此人生于892年,死于942年,他活动的时期,正是赵匡胤的少年时代。

石敬瑭不是汉人,与李嗣源一样,也是沙陀族人,他是五代第三个朝代后晋的建立者,史称后晋高祖。

后唐末帝李从珂时,他感觉到了不确定的危机。为了试探末帝,他上表陈述自己身体病重衰弱,说是可以解除兵权,或调往别的镇所(因为河东大藩,地当契丹边境,压力山大),话说得很悲惋,凄凄惨惨戚戚的样子。

李从珂得到这个信息,又惊又喜又忧,他也不能确定这个石敬瑭是不是玩真的,何况,当初还跟“石郎”有约:永不移镇。在跟臣下商议此事时,李崧、吕琦等人都劝谏他不要听信石敬瑭的请辞报告,说这很可能是在刺探主上意图。李从珂犹疑不决,还是那个书呆子薛文遇鼓舞了他的勇气。

初夏的一天夜里,薛文遇一个人值班,末帝与他讨论河东事。薛文遇激情满怀,高言道:“过去有个谚语说得好:‘当道筑室,三年不成。’这事不必跟李崧那班老家伙们商量,主上的意志可自行决断!群臣怕打仗,都在为各自的利害打算盘,不可能说实话的。以臣看来,河东这事,他是移镇也反,不移镇也反,早反晚反,早晚得反。我看是晚反不如早反,早反早解决!”

末帝听后,大喜。

此前,他不知在哪儿曾听一个术士说后唐今年应有贤人辅佐,有奇谋,定天下。听了薛文遇这一番话,末帝以为这个“贤人”就应该是他。于是对他说道:“爱卿一番话,让朕之心意豁然开朗!此事不论成功还是失败,朕决计施行!”

说罢,即刻命薛文遇起草改封石敬瑭官职的拟议,交学士院拟制任命书。制书中说:“任命石敬瑭为天平节度使。”同时河东节度使一职,也做了安排。

天平,治所在今山东东平县,这个藩镇远较河东逊色,就地方要塞之重要性和历来屯聚兵粮之重言,应该属于中原二等藩镇。所以这个干部任免书一出来,满朝文武听到呼叫石敬瑭的名字,不免相顾失色——略有头脑的人都知道:这是要出大事了——除非石敬瑭是个软柿子。

但石敬瑭不是个软柿子。

藩镇地头蛇,最怕是移镇。石敬瑭一下明白:不反即意味着完蛋,于是决计谋反。但他还要做出“哀兵”的模样,在接到朝廷要他尽快到山东上任的“制书”后,对麾下将佐们说:“当初,我第二次来河东前,主上曾当面应我终身不再派他人来替换;现忽有了此令,莫不是像年初千春节时,主上同公主讲的那样吗?我如不反,朝廷会先发制人。我怎能束手被擒,死于道路之间!现在我要上表说有病,不能赴任,就用这个来看看朝廷的意向。如对我宽大,我就继续臣事他;如对我用兵,那我就只好另作打算了!”

这一番话也有试探僚佐的意思。果然,他听到了意见不同的各种声音。有人劝他不要反朝廷,有人认为河东虽大,但以一藩之力,究竟不是后唐一国的对手,有人劝他赶紧到山东去上任,有人说不懂军政大事,不掺和意见。石敬瑭倒是宽大,对各人意见一律不与计较。

但他看出部下意见不一,应该有了“篝火狐鸣”神话自我的故技。

《玉堂闲话》这部野史记录说,石敬瑭跟宾佐聊天时,有一次讲述了一个白日梦境。说他梦中与当今天子李从珂并驾行走在京师洛阳(后唐首都洛阳,后晋首都开封)的大道上,经过李从珂的旧居府邸,天子就邀请他也进来坐坐,石敬瑭在梦中很谦逊地表示不敢叨扰,但李从珂坚持要他进来坐坐,不得已,只好骑马进入。到了厅事下马,上台阶,进入大堂,石敬瑭西向而坐。但回首看时,天子李从珂已经驾车走了。

显然,这个梦有某种不难理解的含义,所以,当他把这个梦讲给各位听时,听者有点恐惧,史称“群僚莫敢有所答”,一帮听者没有人敢分析这个梦境。

他最亲信的办公室主任都押衙刘知远看出了端倪。他对石敬瑭说:“明公您长期带兵,很能得到将士拥护。现正占据有利地势,将士和马步军队精锐强悍,雄于天下。如果起兵,发檄文宣示各道,可完成统一国家大业,怎么能为一道朝廷制令就自投虎口呢!”

他最亲信的秘书长掌书记桑维翰说:“主上刚刚即位时,明公您即入京朝贺;那主上岂能不懂‘蛟龙不可纵归深渊’的道理?但他到底还是把河东再次转给您!这实在是天意要借利器给您啊!想当初,先帝明宗,将遗爱留给了嫡子,今日主上却以‘旁支庶子’取代大位,群情是不会依附他的。您是明宗爱婿,可主上却把您当叛逆看,这已经不是低头服从他就能免除灾祸了!咱们保全自己,只能另想法子。——我知道的是:契丹同先帝明宗曾协约做兄弟之邦,现在,他们的部落就在河东之外,明公如能推心置腹地讨好他们,万一有急变之事,可以朝呼夕至。有这样强大的依托,还担心什么事不能办成吗?”

桑维翰这一席话,犹如电光一闪,照亮了石敬瑭那一颗腌臜的心。

但桑维翰这一道闪电却无比邪恶而狰狞。

“幽云十六州”

船山先生《读通鉴论》说到中原之变,认为——

石敬瑭之进犬羊,桑维翰导之也。

“犬羊”这里指契丹。这话的意思是说,石敬瑭之所以引进契丹祸害中原,源出于桑维翰的怂恿启发。

船山先生认为,为人谋划国家大事,导致国家之祸患,这就是天下的罪人。但这罪人有“差等”,罪过有大有小,有人谋划国事祸在一时,有人谋划国事祸在一代,而有人谋划国事则祸在万世。史上祸国万世者,自从中国有人以来,只有桑维翰可以当之。因为桑维翰,所以石敬瑭!因为石敬瑭,所以契丹、女真、蒙元而不断!应该说,南宋的秦桧,就是后唐的桑维翰;后唐的桑维翰,就是南宋的秦桧。这是“覆载不容之罪”,天地之间唯此罪为大。桑维翰实在是传统衣冠文人的败类。

一文一武,两人的话让石敬瑭吃了定心丸。而桑维翰一番话,几乎就像当年诸葛亮跟刘玄德的一番“隆中对”,未出茅庐,已定三分天下。后来的事也确实按桑维翰的沙盘推演在行进。桑维翰的“隆中对”给中原带来人间苦难,但却给石敬瑭带来政治利益。“旁支庶子”,这个意见启发了石敬瑭。他知道这是消除李从珂执政合法性、合理性的杀手锏,有此一议,河东将师出有名!

就在这一时刻,石敬瑭,反意已决。

他干脆与朝廷公开撕破脸皮。

他上了一份奏章,内中说:“现在的皇上李从珂是明宗养子,不应承祀大位,请传位给明宗的嫡子许王李从益。”

末帝得到这份奏章,气得将它撕碎,掷到地上。

随后,起草了一份诏书回答石敬瑭道:“你跟原来的鄂王也不算疏远吧?他可算明宗的嫡子吧?但你在卫州干的那点事,天下人人皆知。现在又假装推举许王李从益,谁信?”

鄂王就是明宗李嗣源的嫡子闵帝李从厚,失位后,被李从珂封为鄂王。卫州事,就是指石敬瑭软禁李从厚的故实。但李从珂这份诏书,有将李从厚之死的责任推给石敬瑭的意思——这是说给天下人听的话头。

诏书还同时削夺了石敬瑭河东节度使的职务,另派他人领任。

紧接着就安排了末帝上任以来最强军阵:以名将张敬达为太原四面兵马都部署,代理太原府事;名将杨光远为副部署;名将高行周为太原四面招抚排陈等使;一面调集大军三万人马,并各戍守之地数万人马,征讨河东。

石敬瑭的两个儿子正在朝中做官,听说老爸造反了,吓得藏到民间的水井里,但最后还是被搜了出来,杀掉,藏匿这俩兄弟的人家,被灭了族。石敬瑭的弟弟先杀掉自己的妻子、女儿,而后自己逃亡,但最后被捕,死在狱中。

历来造反,代价血腥。

石敬瑭知道寡不敌众,但他早有“庙算”:一面在朝内策反诸臣,一面由桑维翰起草奏章,向契丹求援。他给予契丹的三个优厚回报是:

一、请称臣,并父事契丹,自做“儿皇帝”;

二、每年贡献银两布帛三十万;

三、事成之后,割卢龙(今属河北,在河北东北部,延及辽宁西部)一道及雁门关(今属山西)以北总十六州奉赠契丹。

这是中国历史上的大事。

这十六州,以幽州和云州为两大结点,史称“燕云十六州”。十六州所当地理,皆在中原之北,唐末以来,一直是捍卫中原安全的北方第一道屏障。

十六州分别是:

幽州(今属北京西南)

檀州(今属北京密云)

顺州(今属北京顺义)

儒州(今属北京延庆)

蓟州(今属天津蓟县)

瀛州(今属河北河间)

莫州(今属河北任丘)

涿州(今属河北涿县)

新州(今属河北涿鹿)

妫州(今属河北怀来)

武州(今属河北宣化)

蔚州(今属河北蔚县)

云州(今属山西大同)

应州(今属山西应县)

寰州(今属山西朔县)

朔州(今属山西朔县)

从此,燕云十六州不再属于中原,反成契丹南部屏藩。草原帝国雄踞此地,进可攻,退可守,而燕南之地一马平川,铁骑数日间可直抵黄河北岸。以至于赵匡胤在后来的日子里,不得不将重兵压在汴梁,拱卫京畿。所谓大宋“冗兵”之弊,因此而起。

耶律德光的异梦

如此“认贼作父、卖国求荣”的“优厚”条件,连他的亲信,都押衙刘知远也看不下去,表示反对说:“称臣也就可以了,还甘心父事契丹,实在过分。多多给他们点金帛贿赂,已经足以请援,不必许给他们燕云土田,这些土地地理位置太过重要,恐怕以后会成为中国的祸患,那时悔之无及!”

但石敬瑭不从。只要能约来援军,扶植他上位称帝,这些条件,他认为值!

刘知远乃是五代第四个王朝后汉的创始人。他此际正在韬晦中,应该对石敬瑭言听计从,但在这个问题上表示反对意见,可以猜想,很可能此际他已经萌有“异志”。如果将十六州割给草原帝国,将来他的朝廷也困难重重。这是诛心猜测,但按照后来的逻辑前推,应该符合这位韬晦者的心路历程。不过也要公正地说一句:刘知远能有此念,道义上已经远远胜过桑维翰与石敬瑭。这是五代乱世难得一见的价值诉求。故不论刘知远的心路呈现逻辑是什么,有此一语,足以将他与石敬瑭集团区别开来。

当时太原也即晋阳之北,尚有后唐守军,石敬瑭不得不派出得力亲信,“间道”潜往契丹上京所在地西楼(今属内蒙昭乌达盟)。如果后唐守军拿获这个细作,那么万事皆休;但这个细作成功到达西楼,于是,如俗话所言:历史已不可逆转。

耶律德光得到石敬瑭来表,大喜。

据说他在这个大好事之前曾有一梦。《契丹国志》引《纪异录》记载了这个梦,后来这个梦也被写进正史《旧五代史》。说耶律德光昼寝,梦中有一美姿容的神人穿白衣,佩金带,自天而下。

神人对德光说:“石郎使人唤汝,汝须去。”

德光醒后告诉母亲述律平太后。

太后不以为然。

但后来又梦,还是那个神人,对他说:“石郎已使人来唤汝。”

德光醒后很惊讶,又告诉母亲。

母亲说:“那就卜筮一次吧。”

卜筮的结果是:“太祖(指耶律阿保机)从西楼(今内蒙昭乌达盟)来,言中国将立天王,要尔为助,尔须去。”

卜筮后不到十天,石敬瑭据河东反,派遣使者持表来,许重赂、许割地、许自称儿,以此条件求兵为援。

耶律德光因此相信此事必有神助,对人说:“我不是为石郎兴师,乃是奉天帝敕命行使天罚!”

于是契丹做出了兴兵来援石敬瑭的规划。

一场大战已经不可避免。

但战役的进展匪夷所思。

“围困”晋阳城

张敬达中军大营设在晋安(今属太原,在太原西南五十里),又筑起长长的围城包围了河东藩镇的治所晋阳。从晋阳城楼远远望去,只见后唐挟往日余威,旌旗连绵,军容严整,兵士们一律黑色服饰,一片片,一团团,如焦墨山石。但张敬达却不过偶尔攻一下城,更多时间则采用“围困”的持久战战略,大兵轻易不动。

石敬瑭知道他这一生最重要的大事件来临了!

他安排最能打仗的人,都押衙刘知远出任马军、步军总指挥。

刘知远此际展示了他的恢宏格局。

此人带兵“用法无私,抚之如一”,完全按军法调度,不分亲疏远近,对待士兵一律平等,史称“人无二心”。用兵到这地步,在五代乱世,很罕见。

石敬瑭亲自坐到城头,眼看着箭矢、礌石在身边飞来滚去,也不肯离去。

刘知远看出他对守城不放心,就对他说:“我观张敬达之辈,筑起这些高垒深沟,无非想做持久打算,实在说:此辈无他奇策。故明公不必担忧。明公只需要选派使者,走僻静小路,经略城外之事。守城这事,很容易,我刘知远一人就可以办到。”

石敬瑭听后很感动,像当年李存勖“拊其背而壮之”一样,他也拉着刘知远的手,拍着他的肩背赞赏了他。

刘知远的判断很准确。取晋阳,难;但一旦契丹来援,再战,更难。这就用得上“兵贵神速”一条古训,但张敬达实在是太过从容了。站在时光的后面,简直无法想象他到底怎么想——为何要做旷日持久的战略规划?我去打这场仗都不会这么玩!实在不明所以。

且说后唐末帝李从珂,也知道与石敬瑭的一场大战将决定各自的政治前途,于是特意派出端明殿学士吕琦到河东行营来犒军。

当时正任副司令的大将杨光远对吕琦说:“请先生回去附带奏知圣上,请圣上不要昼夜操劳此事。贼兵若是没有援兵,我等用不了多少天就可以平定河东;如果这姓石的要是勾结契丹来犯,就放他进来,一战就破了他!”

杨光远这一番话并非没有来源。若干年前,定州(今属河北)藩帅王都叛乱,也曾勾引契丹来援,后唐名将王晏球平叛,干脆将契丹放进来,然后一块包了饺子,抓获契丹首领剔隐以下大小酋长七百多人。定州大捷,曾让契丹一蹶不振。但此一时彼一时,耶律德光不是剔隐,石敬瑭加刘知远也不是王都,晋阳更不是定州!战役主角和场地变换,还作此想,就是成语说的“胶柱鼓瑟”。由此可见,杨光远放弃北部关隘之防,试图历史故实重演,也实在是个难以入流的将才。

但这一番豪言壮语让李从珂听了很是欣慰。不过他也同时听说石敬瑭正在勾结契丹南下,知道形势与定州大捷时不同,就屡次督促张敬达、杨光远急攻晋阳。倒霉的是,这个晋阳在刘知远的守卫下,根本就没有攻下来的可能性。不仅如此,张敬达自己的行营,围困晋阳的长连城多为土木结构,每次加深沟垒,都会遇到风雨天气,一场大雨,就把工事泡成了泥汤。长连城无法合拢。围兵自己也处于危险中。如果城中出动一支骁骑,后唐兵将无险可守。

但晋阳守兵也很保守,契丹未到之前,基本不做佯动,就是固守。此际,晋阳城也处于危机中。因为连日大雨也在浸泡城中的粮草,各种战略储备也多遭遇了霉变。

双方自夏季六月开始,僵持近三个月后,契丹来援,历史出现变数。

耶律德光初战告捷

契丹主耶律德光趁初秋草肥之际,亲率五万骑兵,号称三十万,从代州(今山西忻州代县)向南进发,史称“旌旗不绝五十余里”。代州、忻州,此时还都属于后唐所有,两地守军见契丹兵来,并不邀击,契丹也不攻城,双方就像有了约定:我让路,你走人。这也是五代十国时期藩镇自保的案例——那时,能效忠于中央朝廷的藩镇少之又少。假如代州、忻州的守军能与张敬达的行营取得默契,待契丹兵过,南北夹击,那很可能会出现另外一种局面。但契丹似乎咂摸透了这些藩帅的脾气,居然敢越过敌城,直接来援——他并不害怕代州、忻州二城守军背后来袭。二城固然不敢,但更真实的动机是不愿。

真心为朝廷甘效死力的将士,很少。

耶律德光到达晋阳城附近,将兵马布列在汾水之北一个叫虎北口的地方,尔后,派出精干从张敬达的围城缺口驰入城中,与石敬瑭联系说:“我今天就打算攻打贼兵,你看好不好?”

石敬瑭为求万全,赶紧派人驰奔出城告诉契丹主说:“南军力量甚为雄厚,不可轻视!且等到明日议论后,再战不迟。”

石敬瑭是太担心不能破敌的后果了。

但他派出的使者还未到达契丹行营,契丹援兵已同后唐骑将高行周、符彦卿有了接触。双方一战,即呈胶着状态。

石敬瑭见状,唯恐援军有失,急派大将刘知远率军出城,与契丹援兵两下夹击后唐骑兵。

此时后唐兵在晋阳西北角以步兵列阵,契丹派出轻骑兵三千人,一律不着铠甲,直奔后唐军阵。后唐兵看到契丹兵并无什么阵势,兵力也单薄,为了抢功,于是呐喊反扑。契丹兵旋即败退。后唐兵争相驱赶,一直到汾水之滨,契丹兵徒步涉水而去。数万后唐兵涉水向北追击。忽然,契丹伏兵起,上万装备精良、士气正旺的骑兵,自东北方向鼓噪而至,他们挥舞着草原弯刀冲击后唐追兵,混乱中,后唐兵被截为两段。跑在前面的后唐步兵大多被契丹擒杀,南面的骑兵急忙引退,一路奔逃,跑回张敬达所在的晋安大营。路上还遭遇了刘知远的袭击,被掳去一千余人。

唐兵大败,契丹兵则放开兵马乘乱屠杀方圆数十里的散兵。后唐步兵死亡近万人。张敬达等急忙收拾残兵,从四面包围中撤离,退保晋安。

契丹获胜,但知道晋安势众,一时未必攻克,于是在耶律德光率领下,返回晋阳北边的虎北口,与后唐兵暂时脱离接触。

张敬达设下的四面围城,只剩下南面一道。这天晚上,石敬瑭从容地走出北门,去拜会契丹主耶律德光。

耶律德光握住石敬瑭的手,大有相见恨晚之意。

石敬瑭问道:“皇帝远道而来,士马疲倦,却在急切中与南军作战而取得大胜,这是怎么回事啊?”

显然,这是石敬瑭在用特殊的方式恭维耶律德光,但他所说也确是实情。契丹主闻言特别开心,正好向这位未来的“儿皇帝”炫耀自家德能。

他回答道:“一开始,我从北边过来,以为唐兵必要切断雁门(今属山西忻州,在太原北三百六十里)间的各条通路,并埋伏精兵在险要之地,那样,哈,我就不能顺利前行啦!但我使人侦察,发现既没有断路也没有伏险!这样,我才得以长驱深入,并知道大事必成。兵马相接之后,我方气势锐盛,彼方见有援兵,内心必然沮丧,如果不能乘此急速攻击,旷日持久之后,谁胜谁负可就难料啦!这就是我速战而胜的道理——这是不能用通常的劳逸道理来衡量的。”

史称石敬瑭听后表示“叹服”。

但考察此役,耶律德光之胜,实缘于张敬达用兵之昏,整体看来并无特别出彩之处。石敬瑭之“叹服”,讨好的成分较大。

石敬瑭进位

石敬瑭拍完耶律德光马屁,随即与契丹合兵一处,南行,迅即绕过晋安大寨,在南端截住张敬达退路。围兵长百余里,厚五十里。围阵中设置了带铃铛的绳索,又有大批吠犬,这样张敬达的后唐兵再想南撤,那是休想啦。

就全国形势考察,石敬瑭事实上处于危机中。几个月来,借着“后唐—河东”之战,各地出现了“拥石”“倒石”和“观石”三派。其中“观石”一派以赵德钧、赵延寿父子为代表,他们正在笼络各地力量,一方面似乎还属于后唐,但根本不听节制,且屡屡向契丹暗送秋波。这意味着赵氏父子在与石敬瑭“争宠”,不过是在用不同的方式讨好契丹罢了。这也就意味着石敬瑭地位并不牢固,即使战争取胜,也难卜未来命运。

耶律德光认为应该早日“册立”石敬瑭为中原之主,以此消除各方觊觎之心。中原逐鹿,是因为鹿无主人,一旦鹿主已定,天下可望稍安。

契丹主始终在惦记石敬瑭给出的那三个回报。只有在天下稍安的环境下,他才有希望得到那三个回报。

一天,在晋安南一个叫柳林的地方,契丹主约见石敬瑭并对他说:“我从三千里外来帮你解除危难,必有大功。我观察你,器宇容貌、见识气量,都是一等一的人物,真是中原国主的材料啊!我想扶立你做中原天子。”

尽管这是期望中的风景,石敬瑭还是假意推辞逊让,不做这个天子。但将吏们又反复劝他,晓以利害,必进大位,才可以天下安定。于是石敬瑭答应了出任中原皇帝的请求。柳林乃是偏僻小镇,一应准备不够使用。契丹主只做了三件事,就完成了石敬瑭进位的大事——

制作一份册封石敬瑭为中原皇帝的文书;

在柳林搭筑坛台搞个祭天的仪式;

脱下自己的衣服冠冕在坛子上亲自授给石敬瑭。

这活儿就算干完了。

这一年,是公元936年,远在洛阳夹马营的小小赵匡胤已经十岁。

石敬瑭出任中原皇帝的国号为“晋”。史称“后晋”。这是后唐末帝李从珂清泰三年十一月的事,但石敬瑭跟李从珂翻脸,认为他属于“闰出”,不是“正朔”,故上溯李嗣源的年号长兴,认为这年应该是“长兴七年”。现在石敬瑭做了皇上,按规定应该“改正朔”,于是将“(后)唐长兴七年”改为“(后)晋天福元年”。尽管这时后唐皇帝李从珂还在位子上,但历史已经认为“清泰”是个过去时了——连《资治通鉴》记载此事,也认这年为“天福元年”。但司马光先生走得更远,改朝换代,计算“正朔”,竟恪守史上争议很多、并不“科学”的“王正月”之说,将十一个月之前的一月就开始称之为“天福元年”。这也就是说:十一个月之前,还没有“后晋”“天福”什么事呢,《资治通鉴》已经把它讲述为“天福元年”的故实了。司马光先生弄历史,秉春秋笔法,常有圣贤之论,但在这类地方,未免引发后人诟病。

就在这一天,石敬瑭做了后晋开国皇上之后,第一件事,就是签署文件,颁发敕文,昭告天下:从此以后,幽、蓟、瀛、莫、涿、檀、顺、新、妫、儒、武、云、应、寰、朔、蔚十六个州,属于契丹国土。

至于自称契丹“儿皇帝”,每年运输钱帛三十万之类,按照规定去办就是。

耶律德光,得到了他想得到的。

而近在咫尺的后唐统帅张敬达,则在危局中一筹莫展。

龙敏之计

他还真叫刘知远说着了,实在没啥本事。晋安营中,尚有士卒五万,马匹万余,这应该是一支实力受损不大的部队。

给《资治通鉴》作注的史家胡三省看到这里都替张敬达捉急,不禁在字缝间下一注脚道:“兵法:置之死地而后生。若张敬达等能于围落未合之际,勉谕将士,竭力致死决战,胜负未可知也!”此说深得我心。窃以为:两方胶着之际,胜负未卜,必须放出胜负手!如不放胜负手,只有取败一途。与五年后的“阳城大捷”比较,后唐这几位统帅,远不如后晋时的李守贞、药元福。人家就是在契丹的围困中放出胜负手,一战告捷。读史至此,真恨不能替古人去打这一仗!

张敬达在一次不算太大规模的战役之后,已被夺气,认输了。他在晋安寨中,四面“考察”,哪里也不是他的出路——北面就是晋阳城,东面是山地,西面也是山地,只要大兵一动,即会遭遇契丹与河东的截击,往南,就更甭想啦!于是,他趁围军还没有部署停当之际,不是集结敢死兵力突击决战,而是派出使者向后唐朝廷“告败”。末帝李从珂只得到这个最后的信息,从此与前线音讯两绝——张敬达已经被围得水泄不通了。

李从珂陷入一生从未有过的恐怖中。

他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调动全国各藩镇大兵紧急救援晋安寨。

他甚至在万难中决计亲征——尽管他已经怕得要死。

更要命的是,诸军自凤翔起事以来,将悍兵骄,只求自保,没有几人愿意听从节制,李从珂能够调遣的后唐官军几乎如同乌合之众。率军主将害怕属下哗变闹事,居然不敢使用军法约束。李从珂被骄兵悍将起哄拥戴而得称帝,最终也被骄兵悍将不为所用而失天下。这类军政循环自中唐安史之乱开始,二百多年间屡屡上演,这是“赵匡胤时代”必须面临的历史惯性。

且说末帝李从珂到了河阳(今属河南孟州),心里害怕,不愿继续北行,最后派出枢密使(略相当于国防部长)忠武(今河南许昌)节度使赵延寿统兵两万北上救援,这时赵延寿的养父赵德钧正带着卢龙(辖地在河北东北部、辽宁西南部)兵从北部救援晋安。

赵德钧、赵延寿父子俩也是一对野心勃勃的人物。赵德钧正做着幽州藩帅,后唐给予了他武臣最高的职称“北平王”。但他与儿子赵延寿后来都有借助契丹,从“王”上再爬一个格——称“帝”的愿望。所以这一次救援,根本就没打算出力,更不想拼命。

后唐,在飘摇中。

有人出了一招。

这人乃是史上记录甚少的吏部侍郎龙敏。

吏部侍郎略相当于负责干部工作的组织部副部长,此人应在这个位置上注意考察干部品质,确有识人之明。他在李从珂焦头烂额一筹莫展之际提出:效法契丹拥立石敬瑭,我唐也可以拥立李赞华。李赞华就是耶律德光的哥哥,原契丹“人皇王”耶律图欲,多年前投奔后唐,现正做着节度使。若能派遣北境诸镇守军礼送李赞华出境,自幽州奔契丹首都西楼,并大张旗鼓地告知天下:“立李赞华为契丹主”,如此,耶律德光必然有内顾之忧,必然要退兵,必然要赶回西楼看守自己的“契丹主”位子,如此,我则选募精锐邀击契丹仓皇中的退兵,如此,张敬达可知我援军大计,如此,晋安之围可解。

站在时光的这一头来看龙敏之计,真真地为他拍案叫绝!这应该是挽狂澜于既倒的一个天才手笔,尽管很难保证李赞华是不是愿意这么做,更难保证述律平太后在西楼是否组织有效防御,最难保证的是北境诸镇在千里奔袭契丹过程中有无作战勇气——后唐毕竟不是大汉,没有卫青、霍去病那般人物,但依然不失为一个虽有风险但不乏创意的胜负手,在万难之际,值得一搏。

不仅我认为如此,李从珂也认为此计可行,史称“帝深以为然”,但“不以为然”的是诸位执政——后唐诸臣将各种风险估计得面面俱到,就是不敢估计可能性,史称“执政恐其无成,议竟不决”——诸位执政害怕这事不会成功,讨论来讨论去,最后竟做不出一个决定来。

天才设计消散于无形,历史没有出现可能很壮观的这一幕活剧。

此计不成,李从珂也被夺气。战机一日日被延误,但他就是逗留在河阳不敢继续北上,神色忧愁而又沮丧,从早到晚以酒浇愁,大放悲歌。国家高级干部们有明白事理的劝他抓紧时间北上救援,这位国家元首却说:“卿勿言,石郎使我心胆堕地!”

你们啥也别说啦,这个石郎让我这心啊胆啊都掉地上啦!

赵德钧的投敌条件

张敬达统领数万大军打晋阳之后,朝廷直接控制的野战军已经没有多少。于是在负责财政的副总理张延朗谋划下,开始下诏,在全国各地征集能用的将吏、兵员、马匹。当时规定:每七户人家要出一个征夫以充当征讨河东的士卒,但这个征夫要自己准备铠甲和兵器。后唐政府颁给这类征夫一个美丽的荣誉名号:“义军”,要求在一个月内集结完毕,由当时的陈州(今属河南周口)刺史郎万金训练这批“义军”。郎万金,也是后唐一员猛将。此议也是没有办法中的办法。但仓促间在全国征兵征粮,只能扰动民间。最后的结果是,只征集了可用的战马两千余匹,义军五千人。这个数字对河东之役而言,意义不大。张延朗这位财政专家这一招只能是添乱。

种种迹象表明,国家,已经乱了方寸。

但也有迹象表明,契丹也很恐惧。

耶律德光虽然大军屯扎张敬达晋安大寨的南部柳林,但所有辎重和老弱都留在了虎北口,而且每当到了黄昏,就令全军人人结扎停当——这是担心遭遇张敬达夜袭,届时好有逃跑准备。这行为也证明契丹此次南行,并没有必胜把握。若干年前,后唐若干名将曾经打痛过契丹,他们也有疼痛的记忆。

这时候赵德钧助了契丹一臂之力。

赵德钧此时驻扎在太原西南一个叫团柏的地方,此地距离晋安大寨只有百余里。赵德钧如果率领他的藩镇将士,与赵延寿合兵一处,从西部攻击契丹和石敬瑭的围军,战事一起,晋安大寨得知援兵已到,也许会做出破釜沉舟,里应外合的决策,那样,整个战场形势还会有新的变化,也许会朝着对后唐有利的趋势转变,但赵德钧没有这样做。

当初李嗣源、李从珂得到天下都太容易啦!将士一番拥戴,那事就成了,我赵德钧实力并不比当初李嗣源、李从珂差!这个石敬瑭羸弱成那个样子,也无非仗着河东要地,有契丹支持,所以才有了称帝的大戏。我赵德钧父子之合力想来也很了得,如何就要居人之下?现在后唐失势,后晋出世,我赵氏父子无论做后唐“忠臣”还是做后晋“功臣”,想想都不免尴尬。

最重要的:凭什么我们赵氏父子就不能取石敬瑭而代之?

取石敬瑭而代之。

这个念头主导了赵德钧后来的行动。

他开始上表,要求委任他的养子,正做着忠武节度使的赵延寿改任成德节度使。成德军治所在今属河北正定的镇州,揣摩赵德钧的意思,是想与儿子东西呼应,构成掎角之势,如此,要挟契丹将更有资本。但他向末帝李从珂陈述的理由却是:“臣现远征在外,原来的守地幽州形势孤弱,赵延寿如能戍守镇州,这样左可以支援幽州,右可以支援晋安,于形势似乎有利。”

但末帝李从珂也不算傻,他知道赵延寿正在带领许昌、开封的守军北上,当前需要的是救援晋安大营,而不是东去做什么镇州节度使!于是回答道:“延寿正在与贼兵争斗,哪有空闲往镇州!待贼兵平定后,再按你所请办理。”

但赵德钧志在必得,一次一次地信使往来,请求赵延寿改任。

最后,李从珂发怒道:“你赵氏父子坚持要得镇州,究竟啥意思啊?如能退寇,即使取代我的位子,我也甘心让你!若是玩弄寇兵用来胁迫君主,最后会很惨——只怕要落得犬兔一同毙命!”

赵德钧知道此计不成,又生一计。

他开始与契丹秘密往来。但又担心被后唐密探发现,于是,秘密制作了契丹颁赐给他的诏书,以及盔甲弓剑之类,造成与契丹往来的假象,意思是向李从珂显示:我赵德钧派遣使者给契丹写信,要求契丹与后唐结好,让契丹引兵归国,实现当初李崧、吕琦等人的战略规划。

但他实际上是以此迷惑李从珂。他给耶律德光的真实密信内容却是:我赵德钧与契丹结好,而不是后唐与契丹结好。

他在密信中向契丹许诺:“若能立我赵德钧而不是石敬瑭为帝,我赵德钧就用现有的兵马向南平定洛阳!从此与契丹约为兄弟之国;但仍允许石敬瑭常镇河东。”

赵德钧派遣到契丹的使者来到柳林,带来了丰厚的金宝财帛。车马连阵绵延不断。有人把消息很快传给了石敬瑭。

赵德钧的投敌条件最要命的是兵锋直指洛阳,而且全用本部兵马!契丹主深入中原几千里,晋安迟迟未下,而幽州兵一直就是契丹南面的劲敌,这时候,中原诸藩镇正在觊觎形势,一旦太行山以北诸州遮断草原兵的退路,那他耶律德光可就凶险莫测了。于是,他有了犹豫,很想答应赵德钧的请求。

石敬瑭得到消息后,大惊失色,急忙派遣特使桑维翰去见耶律德光。

桑维翰的眼泪

桑维翰来到契丹主大营,看到赵德钧的特使也在帐中。桑维翰当即跪倒在帐下,含泪陈说道:“河东孤危,大国您举义兵来救援,一战而唐兵瓦解,使其退守一栅,粮草将尽,气力穷竭。这赵德钧父子不忠于唐,不信于契丹,只不过是畏惧大国之强盛,所以没有与大国交战。此父子二人素怀异志,一直按兵不动,就是窥测变化,根本不是个以死殉国的人,这样的人有什么可怕的呢?皇上您怎么能相信他那些妄诞之词,贪取毫末小利,丢弃咱们就要做成的不世功业呢!我晋国如得天下,将要竭尽中国之财奉献大国,哪里是赵德钧这些小利可比呢!”

耶律德光听罢,也有羞惭之色。他说:“你看见捕鼠吧?如果不防备老鼠,还可能被咬伤了手啊!何况现在是面临大敌,我不得不防啊!”

桑维翰说:“现在大国您已经卡住了老鼠的喉咙,晋安寨中的老鼠岂能再咬人啊!”

耶律德光说:“我并非要改变以前的约定,只是现在形势凶险,考虑到用兵的权谋,不能不这样。”

桑维翰又回答道:“皇帝您以信义救人急难,四海之内所有人都看着皇上,都在注意这件大事!怎能忽而如此、忽而那般,致使大义不能贯彻始终!臣私下认为:皇帝您,不能这样做啊!”

这时,赵德钧的使者也不断地申辩。桑维翰则陈述不已,几乎泣不成声,如同当初申包胥哭于秦庭为楚国求援哭了七天七夜,桑维翰跪在帐前哭了一整天,鼻涕眼泪甩甩嗒嗒从早到晚没有断。

桑维翰的哭泣是有丰富内容的。

他除了向耶律德光传导了石敬瑭集团的真实困境之外,还暗示契丹之主:我集团只能依靠草原帝国,是草原帝国最值得放心的中原军政力量,另外,我桑维翰本人,作为石敬瑭集团的智囊人物,对契丹的倚赖犹如儿女倚赖父母。

这是一种奇妙的感觉。所以当桑维翰以“信义”工具批评耶律德光时,也有了撒娇的性质。这是枭雄耶律德光不难感觉到的。

如此说话,有史为证——石敬瑭柳林即位之后,桑维翰官拜翰林学士、礼部侍郎、权知枢密使事,但耶律德光最后与石敬瑭告别时专门提到桑维翰,他说:“桑维翰对你可谓尽忠尽力,应该以他为相。”石敬瑭点头称是,不久,即任命桑维翰为中书侍郎,并同平章事,仍权知枢密使事。同平章事,这在唐五代以来,就是宰相之位。这个故实表明:契丹已经有足够力量参与到后晋的干部任免枢机工作中来。把桑维翰说成契丹安插在后晋的“卧底”或未必准确,但说桑维翰是后晋干部队伍中的“契丹派”当不为过。

简短截说,最后,耶律德光权衡利弊,大约还想起了起兵之前的梦境,在给哭泣的桑维翰“相面”之后,总算依从了他。

耶律德光指着帐前的一块石头,对赵德钧的特使说:“没办法,我已经许诺了石郎,除非这石头烂了,我的许诺才能改变!”

耶律德光与石敬瑭的联盟是后唐最终覆亡的决定性力量,但除了赵德钧等人救援不力、阴蓄二志之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张敬达的晋安大营不能与外界沟通音讯,他不知道外有援兵,且皇帝已经亲征到了河阳。此际,最应该做的,就是设法与晋安大营取得联系,以坚定其信心,伺机突围。但李从珂还耽在河阳(今属河南孟州),处于进退无主之中。

张敬达遭暗算

那位吏部侍郎龙敏又提出了一个建议。

他认为赵德钧不靠谱,必不能救援晋安。当下只有一个法子,在皇帝从驾的万余人中,精选骑兵一千人,由龙敏自己和名将郎万金率领,走介休山路,夜半冲破贼阵,进入晋安大营——哪怕能进去一半人,事情就好办了。张敬达只要知道援军就在附近,即使有铁屏障,也应该能够冲破,这点虏骑不算什么。

这个建议,等于组织敢死队突过敌阵,向守军报信,应该也算一个胜负手。在当时情势下,应该努力配合实施——但李从珂不敢。

他听到这个建议后,哀叹道:“龙敏之志极壮!但用之晚矣!”

这样,晋安就失去了最后的机会。

被围困的几个月中,后唐名将高行周、符彦卿等,曾多次率领骑兵出战,但因敌阵太厚,且寡不敌众,都没有取得战功,最后只好困守。日子一天天过去,而士兵食用的粮食和马匹需要的草料都已经用完。以至于动员士兵们削木头渣子,淘洗马粪中的草筋,掺和了来喂马。但马儿吃不饱,于是互相啖咬,咬得马尾巴和颈上鬃毛都掉秃了。有马匹死掉,就由将士分而食之。

晋安已经陷入绝境。

张敬达性情刚强,有个外号,人称“张生铁”。这时副司令杨光远等人开始劝说他向契丹投降。

张敬达说:“我受明宗和当今皇上厚恩,现在做讨贼元帅而打败仗,罪过已经很大,再投降敌人,那罪过就更大了!援兵早晚会来,可以暂且等待;如果万一不来,我等力尽势穷,就请诸军砍了我头,拿着去投降,可以保全自己而获多福——那时也还不晚。”

杨光远向同僚使眼色就要杀掉张敬达,但同僚不忍下手。

名将高行周知道杨光远已经心怀不轨,暗算张敬达,但阴谋未露,又不能说破,所以常常带领精壮骑兵尾随张敬达,等于暗中保护统帅。

张敬达感觉到高行周的尾随,却感觉不到杨光远的阴毒。他甚至对别人说:“行周这小子常常跟在我的脚后,这是啥意思啊?”

高行周闻听此言后,担心统帅疑心自己,这才不敢再尾随他。

按军中例会,诸将每天早上要集合在统帅营房中议事,这一天,高行周、符彦卿等尚未到达,杨光远等人来得早,乘张敬达没有防备,杀害了他。

随后,杨光远等人带着张敬达的头颅,率诸将出营,上表,向契丹投降。

耶律德光大喜。他很早就知道杨光远等后唐骁将的大名,于是一一加以慰劳,还赐给他们皮帽,但他内心是瞧不起这一帮投降的将军的,甚至还开玩笑对降将们说:“你们各位,真是可恨的恶汉,投降了,用不着我准备加盐的乳酪来喂你们上万匹的战马啦?”这话的意思是说,战马都不用打仗了,用不着犒劳它们了。等于拐弯羞辱投降者。杨光远等人听后大为羞惭。

但耶律德光嘉许了张敬达的忠义,并命令收尸安葬,进行祭奠。还对他的下属及晋国诸将说:“尔等做人臣的,应该学习张敬达、仿效张敬达啊!”

晋安寨中尚有马近五千匹,铠甲兵仗五万,耶律德光此际暴露了他的掠夺本质:他命令将这些东西全部取走送归本国,只给石敬瑭留下了后唐的将卒。当然,他没有忘记对降卒们说上一句:“你们,要勉力效忠你们的主上!”

有一位跟随张敬达而来的马军都指挥使(马军司令),名叫康思立,不堪忍受投降的羞辱,史称“愤惋而死”,自杀殉国了。这是晋安大寨唯一的一位“死事”(死于国事)将军。

石重贵监国

按照耶律德光与石敬瑭的谋划,晋阳之战后,后唐已经失去了重要的生力军,现在举兵洛阳,也即后唐首都,应该是最佳时机。

于是后晋本部与契丹援军,合为一处,兵锋南指。

石敬瑭觉得应该留下一个儿子“监国”戍守河东。但有意味的是,这事,他也来征求耶律德光的意见。

耶律德光也不客气,对石敬瑭说:“你把儿子们都叫出来我看看,我帮你选一个。”

于是,石氏子弟站成一排,由他来选。

石敬瑭哥哥早亡,侄子石重贵被石敬瑭收为养子,也与诸子弟站在一起。石重贵相貌很像石敬瑭,但身材短小,俩眼有神。

耶律德光指着他说:“这个大眼睛的小子可以啊!”

石敬瑭于是任命大眼睛的侄子石重贵“监国”。

这不是个小事件。

“监国”就是监管、监理、代行国事。古来制度规定:国君亲征,由太子“监国”。如果已经安排他人“监国”,太子随行,则为“抚军”。后晋仓促立国,尚未有“太子”人选,石敬瑭此举,有向契丹深度讨好之意,那意思就好比说:我不仅这一代与契丹友好,下一代人也继续与契丹保持友好,而“太子”,由您草原帝国来任命。耶律德光也是不凡不俗的政治动物,他当然明白此举意义所在,连句客气话都不说,直接就任命了后晋的隔代人选,从而一举奠定了以草原帝国的身份出任中原邦国宗主国的地位。

“儿皇帝”石敬瑭不仅在任用相国桑维翰时,听从了契丹主的意见,在选择太子也即所谓接班人时,也听从了契丹主的意见。这样,就在组织方向上,实实在在地成为契丹的附庸。

这是中国史上关于“名分”的大事。

古来有言,“唯名与器不可以假人”。唯独名爵名分与礼物礼器,不能转由他人颁给。这是君主的职责。名爵名分,包括公侯伯子男的封赏、地方官的任命;礼物礼器,包括敕谕授权后的印玺节杖等等。这事即使在现代邦国也如此,譬如,美利坚合众国的驻外大使,不可能由大不列颠及北爱尔兰联合王国的女王来任命,等等。这是邦国治理的秩序原理。其政治逻辑,按照《左传》中的说法就是:君主通过封授名爵和礼器,而获得臣子(下级)对国事的忠诚和信任;有此忠信才能辅佐君主治理邦国;邦国治理有效,才能做到人人守法、守礼;如此,才可以造就道义天下;有道义天下,百姓才可以获得真正的利益。因此,“名与器”自天子出,是为政的大事。

显然,投靠契丹的后晋高祖石敬瑭,无法理解这一番圣贤大义。当时的帝国,也没有人能参透这一层政治智慧,无人为他开蒙讲述。就中国历史长河考察,石敬瑭实在是在庸人的裹挟中,匆忙地沉浮东流,浮沤一般。他没有为吾土吾民做出帝王应有的政治增量贡献。

石敬瑭行军洛阳

且说后晋与契丹联军,裹挟着张敬达的降兵,一路南下,到达团柏。这是后唐名将赵德钧行营所在地。但赵德钧根本就没有与契丹交战的念头,他只是在不断坐大自身,试图投降契丹时能有足够资本。前不久向契丹邀功,要求扶立自己做中原之主,事未成,现在契丹大兵开到自家守地,真是战也不是,降也不是。战,无士气;降,无资本。他在不尴不尬中,方寸已乱,开始逃难。麾下将士们早已闻听张敬达晋安行营已败,于是纷纷如鸟兽散。此际,用得到“兵败如山倒”这个词。史称“士卒大溃,相腾践死者万计”。士兵大乱、溃逃,相互之间冲撞、践踏而死者,万余人。

赵德钧败兵逃到怀州(今河南沁阳),唐主李从珂这才知道张敬达被害,杨光远投降,石敬瑭“践祚”出任了“晋帝”。

张敬达完了,杨光远完了,赵德钧也完了,现在怎么办?

李崧正在与李从珂讨论去留之际,那个自负而又激情满怀的书呆子“贤人”薛文遇,不知厉害,也来见李从珂了。李从珂一见他就想起往事,反对与契丹结好的是他,主张石敬瑭移镇的是他,正是这两件事导致了今天的灾难。想着想着李从珂的脸色就变了。李崧看出端倪,赶紧假作动作,踩了薛文遇的脚。薛文遇终于醒悟,赶紧溜出。

李从珂恨恨地说:“我一见这货,浑身的肉都打颤!刚才差点抽刀宰了这个老家伙!”

李崧回答道:“文遇,一个小人罢了!他那浅薄的主意误国不假,但杀了他显得咱们没量。不必杀他。”

一番话等于救了薛文遇一命。

李崧劝导李从珂还是要回洛阳京城。这样名正言顺,可以从容召集天下勤王。

李从珂认为当初没有听从李崧的意见,导致误国;现在决计听从李崧的这个意见,以为也许李崧才是回天高手。但时过境迁,李崧的这个意见已经不能够继续挽救后唐——但认真来说,此时已经没有任何力量足以挽救后唐。后唐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已经神鬼无术。

且说后晋与契丹联军从上党(今属山西长治)开拔时,耶律德光与石敬瑭有一顿壮行酒。

德光举杯对石敬瑭说:“我远道而来,按咱们的约定,履行大义,现在事已成。但我如再向南进,黄河那边的人必要引起大的惊骇;你应自率汉兵南下,这样,人心可不会太过恐惧。但我令人带领五千骑兵护送你到河阳桥——你想要多少人跟着你渡河由你决定。我暂留此地等你消息,有紧急情况,我即刻南下驰援。你如能把洛阳安定下来,我就返回草原去。”

石敬瑭听着这一番话,似乎动了感情,德光也有“惺惺相惜”的感觉,史称二人像后世的基友那般“执手相泣,久之不能别”。德光甚至还脱下自己的白貂裘皮大氅给石敬瑭穿上,又赠送好马二十匹,战马一千二百匹。

临别,德光又说:“愿你我世世代代子孙不要相忘!”还特意提及后晋开国功臣刘知远、桑维翰等人,说“他们都是创业的功臣,没有大的过失,不要抛弃他们”。石敬瑭一一答应下来。

上党地势很高,联军南行,步骑轻松。大军挟大胜之勇,一路走来,旌旗招展,意气风发,也颇有些气势。

李从珂这时在河阳。河阳今属河南焦作,是古孟州所在地,地当黄河北岸,为一渡口大镇。距洛阳二百多里路,相当于洛阳的北部屏藩。此地节度使乃是后唐名将苌从简。

苌从简凿骨取箭

苌从简此人多少有点传奇色彩。

他出身于屠户,与人斗殴可敌数人。从军后,善使长槊。在后唐庄宗李存勖时,不过是一个亲兵小校,每次遇到攻城,李存勖招募“梯头”,也即率领士卒率先登梯攻城的敢死队员,苌从简都要应募。庄宗看到此人勇武,即提拔他为帐前亲卫,兼步军都指挥使,这是警卫员兼亲军步军司令员之职,相当于皇家卫队指挥官。

史载,有次李存勖与后梁大军对阵,见敌阵有一人手执大旗耀武扬威。庄宗指着这人跟左右说:“这家伙真是个猛士啊!”苌从简在旁说:“臣为大王取之!”但庄宗看看两军阵势,估计这活儿不好干,未必奏效,没有允许。但苌从简心下不服,想了想,悄悄退下,秘密带领十数骑掠过阵前,还没有等对方反应过来,他们已经将敌方这面大旗夺到手,返身而归。当时两军阵前的将士们都看得清清楚楚,于是纷纷鼓噪、喝彩。史称庄宗“壮之”,赏赐甚为丰厚。

此人还有一事,不让关云长刮骨疗毒故实。说他曾经中箭,而箭簇深入骨头内部。箭镞都是倒刺,医工取之甚难。如果用刀刃凿骨头,怕苌从简疼痛难忍,所以忙活了半天,箭杆不见摇动。这个苌从简随即瞋目叫道:“干吗不往深处凿凿?”医工只好往深入凿骨,现场左右人看得怕得要死,从简先生却“颜色自若”,脸色毫无变化。

当初李从厚称帝,李从珂据凤翔造反,苌从简属于“李从厚党”,结果被俘虏。李从珂数落他说:“那么多人都归附我了,你为何弃我而去?嗯?”

苌从简回道:“事主不敢二心,今日死生惟命!”

五代时期,能有如此“气节”者实在不多。李从珂想想此人毕竟是个将才,不仅没有杀他,还给了他一个团练使。等到石敬瑭起事,李从珂又任命他为副招讨使(讨伐河东的前线副总指挥),随驾到孟津之后,又任命他为河阳节度使。这应该是洛阳最后的屏障。将此地交给他镇守,实在是有临危授命之意。

苌从简为人忌刻多疑,又心狠手辣。史称“烦苛暴虐,为武臣之最”。他喜欢吃人肉,多年来每到一地,即搜罗当地的小孩子来吃。唐末以来似流行“人相食”,但像他这样专门吃孩子肉的恶人还不多见。

他的邪痞之处,正是乱世昏暴的写照。

苌从简还有抢夺民间财货的习惯。

他的驻扎地,有一富户家中藏有一稀见玉带,他想得到这个东西,但是没有借口,就派遣了两个精干武士,夜半出动,给出的命令是:杀活人,取玉带。这俩精干武士逾墙而入后,藏在树影中伺机动手。但他们看到富户家中老两口相敬如宾,一派和睦气象,说什么也无法下手了。二人认为,要杀这样的人,我俩不忍;不杀这样的人,苌公不容。于是二人跳出来告诉富人家事情原委,劝他们明日速速将玉带献出,免生祸端。二人则于夜半逃离了苌府,从此浪迹天涯,不知所终。《新五代史》特意记录了这一段故实,用文艺点的说法就是:为整个五代历史平添了一抹亮色。

这俩武士实是义士。他俩的事迹犹如春秋时期不杀赵盾的义士鉏麑,也如戏曲中不杀秦香莲的义士韩祺,这样的人物,是永远让人心生敬意的。

后唐末帝自焚玄武楼

且说李从珂逃归洛阳,将最后的希望寄托在“苌从简守河阳”这步棋上。

李从珂将大河浮桥烧断,令苌从简来守河阳的南城,也即固守黄河南岸。

但此时后唐大势已去。赵德钧、赵延寿在逃跑的路上,左思右想,最后投降了契丹。消息传来,河阳已成惊弓之鸟。苌从简举目望去,找不到任何一个协同作战的伙伴,找不到任何一个遥相呼应的藩镇,更找不到任何一个可以驰援他的武装力量。河阳,已经成为孤城。

苌从简看出人心离散,军情大坏。于是,干脆开城渡河,到黄河北岸去“迎谒”即“主动投降”石敬瑭。

后唐的最后屏障至此失去。

洛阳成为不设防的空城。

李从珂在京师巡防时,遇到几个父老,相对垂泪。父老中有人对李从珂说:“过去前唐时,帝王有难,会到蜀地去,以图进取。陛下何不效法前唐做法,也率军且入西川?”

李从珂说:“过去两川节度使,用的都是文臣,所以玄宗、僖宗都能躲避贼寇,入蜀。现在不同啦,现在两川,孟氏已经称帝,我到哪里去啊?”

说罢,他应该想起昔日镇守凤翔时的威风,不禁有了穷途末路、物换星移的感慨,心中悲酸,不禁恸哭失声。

孟知祥已经在两年前建国,自称“大蜀”,史称“后蜀”。现在孟知祥已经死去,皇帝是孟昶。

李从珂的最后时刻倒也安静,他回到宫中,开始从容地处理后事。

他先派遣宦者和皇城使,赶到原契丹“人皇王”耶律图欲也即李赞华的府邸,将其杀死。随后又派出京城剩余的最后武装,大约千余骑人,由几名将官率领到洛阳北一个叫白司马坂的地方去等待石敬瑭,与之做最后的搏斗。李从珂此举似不符合逻辑:他已经知道无力回天,但还在做困兽斗;他已经知道将士们不听调遣,还要派出人去扼守洛阳。他在干吗?史未明言。但考虑到他当初曾起兵凤翔,此举很有可能是“迟滞”石敬瑭的战略安排,而后,他可以收拾停当西逃,目的地:凤翔。看出李从珂这个意图的是多年的对手石敬瑭。当他接受苌从简投诚之后,就判断李从珂在步步设营,为西遁做准备。不然的话,他干吗要做以卵击石的蠢事?于是石敬瑭迅即指令跟随他来的契丹骑兵千余人奔赴洛阳西部渑池,截住李从珂逃遁时可能的必经之路。

李从珂最后一天应该得到两个消息:

一、他所派出到白司马坂的将士们已经纷纷向石敬瑭发去了投降书,史称“飞状迎帝”——飞奔着争着抢着早一点将投降书送达石敬瑭。

二、契丹骑兵已经奔向洛阳西二百里左右的渑池。退回凤翔已不可能。

公元936年农历十一月辛巳(二十六日),后唐末帝李从珂与曹太后、刘皇后、雍王李重美等人携带着传国宝玺,登上京师玄武楼空地,自焚。一蓬大火,消弭了一代人的暴戾与冤仇。

自焚之前,刘皇后指使宦官到宫中积累柴薪,准备连宫殿一起焚毁。雍王李重美劝谏道:“新的天子来到京师,肯定不会露天居住。我们烧了宫殿,他日一定会重新劳动民力修建新的宫殿;这样我们岂不是死后给他人留下遗怨!我娘不要这样做吧!”

刘皇后乃是李重美的生身母亲,史称“后以为然”,皇后认为儿子说得对,她最后听从了儿子的意见。

根据不多的史料记载可以知道,李重美有对生命的敬畏理念。当初末帝亲征赴河阳,李重美监国留守京师。按照以往战争逻辑,大兵破城,是要掳掠烧杀的。洛阳士庶这时没有信心守卫京师,纷纷逃离城市藏匿。城管部门开始禁止,不允许士庶离城。李重美知道后说:“国家多难,我等不能为民做主,现在却要禁止百姓避祸,哪有这个道理!”因此不禁,纵民出城。

这些故实都在证明,李重美和刘皇后,在他们生命的最后时刻,留下了一点人性中美好的东西。这是贵族风范,值得表彰。

当晚,石敬瑭进入洛阳。后唐亡。

在后来的日子里,石敬瑭的后晋迁都汴梁,洛阳成为“西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