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 征淮南

南唐与契丹勾结时,当时的中原也都清楚个中底细,但朝代更替间,军政事务太繁太乱,中原诸朝没有时间来经营江淮之事,这样就让南唐偷安了多年,但后周建国后,南唐的日子就不好过了。历史的天平开始向后周倾斜。

谋中原南唐结契丹

后周征淮南,借口之一是:南唐勾结契丹。

事实上,围绕着契丹问题,中原与南唐都曾做过细密的间谍活动。后周郭威时,正在兖州征讨慕容彦超,他得到了一个消息。

原来,太子宾客李涛的兄弟李浣,在契丹做官多年,是契丹勤政殿大学士,他与当时契丹的幽州太守,也即节度使萧海真很友善。萧海真是契丹主耶律兀欲妻子的兄弟。李浣劝导他“内附”中原,也即带着幽州归附后周。

萧海真虽然是契丹人,但是一直仰慕中华,欣然答应了此事,并自称归附中原之志,“心如铁石”。

李浣就利用中原帝国安插在定州的职业间谍田重霸,将事情原委写在绢上,报告给郭威。

李浣还给哥哥李涛写了一封信,大意说:“现在的契丹主,很幼稚很愚昧,每日只知道闲逛游戏,毫无志向可言,没法同前任相比。此际,朝廷若能用兵,必定取胜。即使不用兵,与契丹讲和,也是比较好的时机。无论战、和,都应尽快进行。但可以肯定的是:契丹这边的情况形势,将来不会有能力帮助河东的北汉。”

不久,间谍田重霸到达大梁,来斡旋这件事。结果遇上国内事情繁杂,又是王峻案,又是王殷案,郭威身体状况也越来越糟糕,结果,这个事情居然不了了之。李浣辛苦经营的一场间谍活动,消弭于无形。

读史至此,可以知道:这是中原失去的一次重大机会。

定州田重霸事件证明:中原一直在注意搜集契丹的情报。

南唐却一直在试图“勾结”契丹。

南唐与契丹的联络,从第一代君王先主李昪时代就开始了,但在第二代君王中主李璟时代,双方联系最为频繁。

李璟好脾气,史称“性和柔”,是才子,写得好文章,填得好词。但他特别喜欢听奉承话。这样就失去了辨人识物的能力,因此,那些善于谄谀的佞臣大多得到晋升,政事日坏。

李璟即位以来,未曾亲祭天地宗庙,礼官请求他参加一次大典。李璟说:“待天下成为一家,然后告谢天地祖宗。”

“天下一家”的理念,在南唐,最初是李昪的基本国策。

李昪这个理念的战略核心是:“不对邻邦用兵,待中原有变,北上争天下。”

李昪当年曾咬着儿子李璟的手指头告诫他不要轻易在吴越、荆湖、闽国大动干戈,但李璟没有守住这个战略理念,刚刚做了南唐国主,就多次在境外用兵,一举夺取南楚之地时,他就认为其他各国也可指麾而定。以至于佞臣魏岑陪从他消磨闲暇时说:“我年轻时游历过河北元城,喜欢那儿的风土人情,待陛下平定中原,我请求当个魏博(今河北大名)节度使。”这是很巧妙的恭维术,没有明言的台词是:吾主早晚会平定中原!所以李璟听了很高兴,当即答应了他的请求。魏岑就赶忙快步走到堂下稽颡再拜。史称“其主骄臣佞如此”。

南唐在李璟时代曾经攻灭楚国、闽国、殷国,虽然没有得到战争红利,反而损失巨大,但在虚骄中也有“吞天下之志”。

石敬瑭时,中原名将如皇甫晖等人不愿意臣服契丹,于是来投南唐,更多士子也厌倦中原战乱,纷纷来南唐安身立命,这就更让李璟有了“吞天下”的幻觉。

李璟开始勾结契丹与北汉,多次派遣使者从海道出发,或从静海(今江苏泰州东南),或从海州(今江苏连云港),出东海北上到契丹镇东关(今辽宁大连),由此走北路,蜿蜿蜒蜒进入契丹幽燕之地;如果联系北汉,就从契丹再翻太行,到河东。这一条海道,从契丹天显十二年(937)李昪第一次与契丹来往,到应历七年(957),李璟最后一次与契丹来往,两国断断续续走了二十年。最初两国试探着以大宗贸易为主,后来则是商讨“密事”,互相勾连,主旨则是:共同谋取中原。

《辽史》中留下了南唐与契丹来往的记录。耶律德光时期,契丹共出使南唐四次,南唐则出使契丹十一次。在南唐出使的十一次中,有五次携带“蜡丸”也即密信。其中有一条记录道:辽太宗三年“十一月己巳,南唐遣使奉蜡丸书言晋密事”。这是明确说南唐在与契丹秘密谋划中原晋国,而且是南唐李璟的主动动作。后来南唐大臣宋齐丘谋杀契丹使者燕人高霸,嫁祸后晋,也应该就是这类动作的策略组合。

所以,我相信契丹与后晋石重贵交恶,其原因,除了“十万横磨剑”事件之外,“高霸事件”也不可忽略。

刺杀使者彼此离间

“高霸事件”是“赵匡胤时代”精彩的谍情故实。

在南唐,最能体会先主李昪战略思想的是谋士宋齐丘,可惜此人在中主李璟时代没有得到重用。尽管史上对宋齐丘的说法毁誉参半,且有若干细细密密的故实难于厘清也难于坐实,但宋齐丘对南唐的重要,是那个时代的人物大多明白的。陆游《南唐书》甚至引用一个说法:“世言江南精兵十万,而长江天堑,可当十万,国老宋齐丘,机变如神,可当十万。”

契丹长期与南国有联络,南国也对契丹有寄托。当五代之际,这种隔着中原,南北联络的做法,可以看作是一种“远交近攻”战略。但宋齐丘在这个战略中又套进了一个迷局,为南唐赢来了多年的平安。

说契丹主耶律德光派遣使者与南唐做生意。他们带着羊、马,一部分“入贡”,但更多的——有一次带了三万只羊、二百匹马——是到南唐来卖,用卖得的钱购买布帛药品。南唐大臣们虚骄地将这种商业往来视为“四夷来服”,是“垂衣裳而天下治”的吉兆,于是公卿大臣们,都来朝堂称贺,认为这是自有南唐以来,“文德所服,受命之符也”。

来而不往非礼,南唐就派出了使者借道后晋去见契丹,但后晋不允。南唐只好走海道。

后晋对南唐不友好,契丹与南唐两家交往多了,宋齐丘就动了心计。

有一次,契丹派遣燕人高霸来南唐,秘密交好。契丹慑于大唐昔日的威名,一直在主动讨好南唐——南唐自认为是大唐的继承者。中原挤在北边的契丹和南边的南唐、吴越、荆南、西蜀之间,常有南征北战开疆拓土的异动。而中原后晋石敬瑭时代正在与辽国友好中,这样就让南国感到了恐惧。长江以北的江淮之地,乃是南唐最重要的北部屏障,事实上也是中原王朝的南部屏障。南国得到江淮之地,进据中原就有了主动权;中原得到江淮之地,扫荡南国就有了主动权。历来中原王朝都对这一片膏腴之地虎视眈眈。南唐要想平安,也必须保住江淮之地。而眼下,江淮之地在南唐手中,正在觊觎江淮之地的就是后晋。

于是,宋齐丘在耶律德光来使后,决计离间契丹与后晋的关系——契丹与后晋乱起来,江淮会更安全。

高霸来了以后,“双方在亲切友好的气氛中坦诚交换了意见”。南唐对高霸照顾得无微不至,临走时,还给了一个大红包,赏赐极为丰厚。高霸北还时,宋齐丘派遣了武功高强的刺客秘密跟踪。一直到淮北,后晋与南唐交界地时,刺客杀死了高霸。高霸的儿子高乾是同行者,他看到或知晓了刺客的身份。据可靠逻辑,能够猜想到刺客杀死高霸之后,南唐故意给高乾留下了“后晋来人”的身份秘密。陆游《南唐书》记录了这个事件。称高乾藏匿于濠州(今安徽凤阳)。当他逃归契丹后,契丹相信了这是后晋人干的活儿,并不怀疑南唐,反而与南唐继续保持着秘密来往。

宋齐丘的反间大获成功。不久,辽、晋反目成仇,中原大乱。

假如中原大乱是南唐期待中的风景,也可以说是宋齐丘在一力推动实现这个风景。虽然辽晋之争未必是刺杀高霸的直接结果(辽晋之争直接原因是“十万横磨剑”),但高霸被刺引发了契丹对后晋的疑忌可能是一个不难推断的事实。高霸事件不久,辽、晋就开始生变,多年的交好出现了巨大的裂痕。于是有契丹灭晋的三次战役。

有意思的是,南唐玩弄间谍手法离间契丹与中原关系的谋略,也被后周借过来玩了一把,离间了契丹与南唐的关系。

玩弄这个谋略的不是文人,而是武夫,他叫荆罕儒。

荆罕儒,少时就是一个无赖,做过强盗,但“君子豹变”,从军以后,因为作战勇猛,官一直做到藩镇中的行军司马(相当于现在省军区的参谋长或副司令)。但他为官不贪,以至于“贫不能振”。周世宗柴荣有鉴于战场上怯懦之辈统兵,须提升士气,就下诏在境内招聘“骁勇士”。有人就推荐了荆罕儒。世宗当即召赴行在,直接任命他为战前的一位指挥官。

征太原时,荆罕儒率步卒三千先入敌境。荆罕儒令人背负柴草直趋太原城,把太原城的东门一把大火烧了个透,若不是城中套城的复杂结构,也许周师早就进入太原了。后来世宗征淮南,荆罕儒领泰州(今属江苏)刺史,为下蔡(今安徽凤台)守御都指挥使兼舒(今安徽安庆)、蕲(今湖北蕲春)二州招安巡检使。时泰州尚在南唐版图内,因此“泰州刺史”还是一个虚职,但以后打下泰州,世宗柴荣让他做了实领泰州刺史。

荆罕儒已经知道南唐与契丹的联系,他在等待一个机会。

此前,荆罕儒一直在盘算找个江湖高手,仿佛传说中的虬髯客,“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也像当初南唐宋齐丘雇佣刺杀高霸的刺客一样,杀人后留下假名,遁身而去。

他想有这样一个鬼影子般的快手刺杀契丹遣唐使,离间两国关系。

领泰州刺史期间,他得到消息:契丹主耶律璟(此时耶律德光已死)派他的舅舅来到了南唐,就在泰州清风驿。于是,他下了一道密令:如果有谁能将我荆罕儒睡觉的枕头偷走,赏钱三百贯。

不久,有一个江湖剑客田英,得到了他的枕头。荆罕儒说话算话,如约给赏。然后屏去他人,悄悄对他说:“番使已在清风驿,你能取番使之头,我赏你三千贯。”

当夜,番使与南唐官员夜饮,起来更衣(上厕所)后,忽然倒在地上,人来看时,脑袋已经没了。

番使死于与南唐使者的酒宴上。契丹相信这是南唐人干的活儿。

南唐发出优厚悬赏令捉拿刺客,那人却无影无踪。但契丹已经不再信任南唐。这一次被杀的番使,是契丹主的舅舅,级别太高了。

从此以后,契丹再也没有派使节过来。史称“自是唐与契丹遂绝”。

这一段传奇般的故实,见于陆游《南唐书》卷18《浮屠契丹高丽列传》,这也是《资治通鉴》殿后的一段故实,但情节不及《南唐书》丰富、神奇。《资治通鉴》没有留下刺客的姓名,也没有荆罕儒悬赏剑客的铺垫。

契丹、南唐虚假同盟

公正地说,契丹与南唐虽有“交通”,但两家实际并不互相了解,在很多常识性问题上,互相都很陌生。因为两家从未有过现实性的联合。他们不是同盟关系,契丹甚至也在防着南唐,当初耶律德光扑灭后晋时,曾要杀后晋十万降卒,有人说服他不杀的理由就是:由这些降卒来防备南唐。后晋灭后,南唐李璟曾向耶律德光要求假道到长安去大唐李氏陵墓祭奠,耶律德光没有允许。所以契丹事实上一方面因为“唐之威灵”而“兄事南唐”,称与南唐是“兄弟之国”,而不敢称之为“儿孙之国”,一方面也不希望南唐坐大,真的称霸中原。即使南唐要进中原,也希望能遵循石敬瑭模式,由契丹来“册封”,控制中原。而南唐,从李昪开始,也不过将契丹做棋子用,在澄清寰宇、恢复汉唐旧疆的理念中,燕云,乃至代北、辽东,都是南唐梦想中的故土。

因此,南唐不会接受石敬瑭模式。

所以陆游评论道:其实契丹相结约定骚扰中原,“皆虚辞,非能为南唐助也。”都是便宜便宜嘴,互相满足一下“远交近攻”的心理,契丹并没有真的成为南唐的助力。

龙衮《江南野史》记载一桩故实,更可见南唐、契丹互相之间的陌生——

耶律德光攻陷汴梁后,派遣两个使者到南唐来通告。

李璟问来自契丹的翻译:“契丹怎么治理邦国?”

翻译回答道:“蕃不治汉,汉不治蕃。蕃汉不同治,自古而然。”

李璟又问:“汉人怎么朝见契丹?”

翻译道:“契丹下诏就呼‘汉儿’。”

李璟:“蕃家没有文字笔墨文件,怎么征赋税?”

翻译:“蕃地不产谷物,所以没有赋税。但我臣事于契丹单于(国王)已经好几年了,也未曾看到虏廷之政事管理。但我听说如果征兵,就用传箭为号,每一部落传箭一支。”(按此说不确。契丹施行胡汉分治后,汉人在边塞是要缴纳赋税的。)

李璟:“那么他们怎么来规定时日?”

翻译:“以皮为约。”

李璟:“何谓皮约?”

翻译:“修筑一条窄小的胡同,地上铺了皮子,让骑兵践踏,以皮子被踏坏为度。如果征得多,就用骆驼皮,这样踏坏的时间就会长一些;时间短就用羊皮、兔皮等等。”(这是规定缴纳赋税时间的长短。)

李璟最后问:“你家主人要怎么待我?”

翻译回答道:“现在晋石重贵逆命背约,所以被派遣到契丹国内去了(这里是说后晋被契丹所灭,最后一个皇帝石重贵被掳往契丹北境)。契丹主想与您继承先君之好——将册封您为中原之主!”

李璟最后回答:“孤守江南社稷,一直与中原阻隔,不曾修好。若契丹不忘先君之好,能够惠锡行人(使者),孤受赐多矣。其他不敢拜命之辱。”(意思就是不可能接受契丹“册封”。)

蕃使听到这番话,只好失望而归。

契丹灭晋之际,史称“中原无主,寇盗纵横”。南唐名臣韩熙载就在这个时刻,向李璟提出:“如果要恢复中原,这是最好的时机!”

但南唐当时正在南楚、闽国用兵,还因此和吴越交手,弄得国疲民穷,已经永远失去机会了。

南唐虽然不愿意接受契丹“册封”,但与契丹(以及北汉)“交好”却是多年来的事实。赵匡胤建构大宋后,收江南,江南还在试图与契丹联盟,梦想契丹能伸出援手……

后晋之后,是后汉。后汉之后,是后周。后汉亡国后,又有北汉。这个北汉,与契丹一样,也是南唐“远交近攻”的“远交”之邦。南唐与契丹、北汉的“勾结”让后周不能放心。到了后周柴荣时代,要想解决北边问题,就一定要先解决南边问题。这就是王朴“先易后难”的逻辑来源。

柴荣要暂缓扫荡西蜀、北汉和幽燕,先来解决江淮问题。

以前,每到冬天,淮河水浅,甚至干涸,淮北大军如果愿意,是可以涉河南下的。于是,南唐就需要在冬季增发兵卒守卫淮河,史称“把浅”,大约是“把守浅涸河床”的意思。“把浅”之处,东起霍邱(今安徽六安),西至光州(今河南潢川),绵亘二百多里。当时的寿州(今属六安)监军吴廷绍认为淮境无事,守卒于此,空耗军饷,撤回了沿线“把浅”将士。清淮(今江苏淮安)节度使刘仁赡上表反复争辩“把浅”对南唐国防安全的重要性,没人听他的意见。

可以注意这个刘仁赡。这是我最钦佩的五代南唐名将。我在后面会说到关于他的故实。

南唐与契丹勾结时,当时的中原也都清楚个中底细,但朝代更替间,军政事务太繁太乱,中原诸朝没有时间来经营江淮之事,这样就让南唐偷安了多年,但后周建国后,南唐的日子就不好过了。历史的天平开始向后周倾斜。

周世宗出兵淮南

周世宗兵出淮南时,下诏宣布南唐之罪,就说到与契丹“勾结”一事:

蠢尔淮甸,敢拒大邦,跋扈飞扬,垂六十载,幸累朝多事,与北虏交通,厚起戎心,诱为边患……

你这个傻货南唐竟敢据有江淮一带抗拒我大国!飞扬跋扈了将近六十年。我中原历朝以来处于多事之秋,你们就与契丹和北汉勾结来往!让北方的胡虏兴起南侵的战争之心,这就等于是你们诱发了中原的边患……

显德二年(955)十一月,这是一个枯水的冬季。周世宗任命李谷为淮南道前军行营都部署兼知庐州(今属安徽合肥)、寿州(今属安徽六安)等行府事务,忠武节度使(治所在今河南淮阳)王彦超为行营副都部署,督领侍卫马军都指挥使韩令坤等十二名将领、精甲数万人来伐南唐,兵锋直指寿州。

南唐人听说后都心存恐惧,但镇守寿州的江南名将刘仁赡神态自若,部署军队沿城守御,从容之态与平日没有两样,将士们这才情绪稍趋安稳。

南唐主李璟任命神武统军刘彦贞为北面行营都部署,领兵两万赴寿州增援,又命奉化节度使、同平章事皇甫晖为应援使,常州团练使姚凤为应援都监,二人领兵三万屯定远(在安徽东部)。征召镇南节度使宋齐丘返回金陵,谋商如何应对国难。

李谷建造浮桥,从正阳(今属河南驻马店)渡过淮河——此地在寿州西南几十里。尔后,急趋寿州城下,斩杀唐兵两千余人。

正赶上吴越王钱弘俶派遣“元帅府判官”来朝,周世宗诏谕吴越出兵攻击南唐的常州。当时朝廷封吴越王为“天下兵马大元帅”,所以,钱氏置“元帅府”。

显德三年(956)正月,世宗下诏亲征淮南。以宣徽南院使向训权东京留守,端明殿学士王朴副之;彰信节度使(治所在山东菏泽)韩通权点检侍卫司及在京内外都巡检。命侍卫都指挥使、归德节度使(治所在河南商丘)李重进带兵先赴正阳,河阳节度使(治所在河南孟州)白重赞将亲兵三千屯颍上——此地在安徽西北,与寿州交界。

正月初八,史称“帝发大梁”,皇帝从汴梁出发。

李谷攻寿州,很久不能破城,唐刘彦贞引兵来救,到来远镇——此地距寿州两百里,又派出战舰数百艘顺流下正阳,做出攻取李谷浮桥的态势。李谷已经过河,如果正阳浮桥断,则等于孤军在南唐境内作战,形势甚危。于是召集诸将从寿州退守正阳浮桥,等待御驾来临。此时柴荣已经到达圉镇(今河南杞县),听到李谷的谋划,急忙派遣中使乘驿告知他不要退,但是中使到时,李谷已经将辎重焚毁,退保正阳了。柴荣意在速战,到了陈州(今河南周口),急忙遣李重进引兵到淮上(今属安徽蚌埠)。

刘彦贞等听说李谷退兵,大喜,引兵直抵正阳,旌旗辎重断续连亘数百里。刘仁赡及池州刺史张全约感觉到此役不是这种打法,试图阻止刘彦贞轻进。刘仁赡派人对刘彦贞说:“公军未至而敌人先遁,是畏公之威声也,安用速战!万一失利,则大事去矣!”但刘彦贞不听。大军启行后,刘仁赡凭直觉知道不妙,对人说:“如遇周师,彦贞必败。”于是,更加小心谨慎地完善寿州城备。

后周大将李重进渡淮,与刘彦贞相遇,大战于正阳东,一战破之,斩杀刘彦贞,生擒将帅多人,史称斩首万余级,伏尸三十里,收军资器械三十余万。当时江、淮多年没有打仗,士民们对战争早已不习惯。一次战败这么惨,主帅都被杀掉,震动了整个南唐。池州张全约收集余众奔寿州,刘仁赡上表推荐张全约为马步左厢都指挥使。

滁州刺史听说周兵到了,弃城而逃。

皇甫晖、姚凤从定远退保滁州附近的清流关。

几天后,周世宗到达永宁镇(今安徽阜阳),对侍臣说:“听说寿州围困解除时,农民大都回归村落;现在听说大军到,一定会再进入寿州。我怜悯他们都聚到城里,如果长久围困,他们就会成为饿殍,应该先派遣使者去安抚他们,让农民各自安心务农,大军必不骚扰。”

随后,御驾到达正阳。柴荣不满意李谷退兵,于是以李重进代李谷为淮南道行营都招讨使,以李谷判寿州行府事。现在来看,李谷当初退保正阳,也不一定是个错误,胡三省就认为李谷此举乃是“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先想到不可胜的最坏结局,以此来寻求等待可以胜敌的战机),但柴荣不想丧失士气,故对李谷退兵很不满意,就将他前线总指挥的职务免去,给了李重进,并将李谷降二级临时使用——节度州为三品,刺史州为五品;李谷由原先的节度州使,改为刺史州使。当时有规定:同品为“知”,隔品为“判”。

破滁州生擒皇甫晖

两天后,柴荣到寿州城下,当晚在淝水北岸扎营,命诸军围寿州,将正阳的浮桥移到下蔡(今安徽凤台)。第二天征集宋、亳、陈、颍、徐、宿、许、蔡等州丁夫数十万人来寿州攻城,日夜不息。

三月的一天,世宗巡视寿州城外水寨,到达淝桥。他看到炮阵兵将一块块石头用抛石机抛入寿州城内,而周遭石块都被抛光,于是亲自捡取一块石头,骑在马上抱着送到营寨,供抛石机使用。在周世宗带领下,所有过桥的官员,都自觉地带上一块石头,送到大营。赵匡胤看到此情此景,深受触动,若干年后,他在讨伐潞州时,道路崎岖,山路难行,他也亲自抱着石块开路,感染了随军将士,很快开出路来。

赵匡胤带上牙将张琼,乘坐一只牛皮船进入寿州护城河指挥部下攻城。刘仁赡指挥的城楼将士看到牛皮船上是个人物,就用连弩瞄准射击,弩杆甚粗,射程甚远,杀伤力甚大。张琼见势不妙,急用自己身体挡住老赵,有箭射中他的大腿,张琼昏死而后复苏。箭簇中骨拔不出来。张琼饮酒一大碗,命人破骨取出,流血数升,但他神色自若,史称“太祖壮之”。

唐兵有万余人乘船停泊于淮河之畔,在涂山(在安徽省蚌埠西郊)之下扎营,声援寿州。柴荣令赵匡胤去打援。赵匡胤考察涂山大营,知道强攻不利,于是派出百余骑进逼唐营,一战,伪遁,唐兵追击,老赵伏兵起,腰断唐兵,在涡口(今安徽怀远)大败唐兵,斩杀了他们的都监何延锡等,夺得战舰五十余艘。

各地都有捷报传来。

但皇甫晖因为滁州太守临阵脱逃,自己率兵进入滁州镇守,周师与皇甫晖大军交战正酣。滁州、寿州互为掎角,清流关地当二州之间,为滁州西部门户,史称易守难攻。柴荣想打破这种格局,令赵匡胤兼程前往袭击清流关。

清流关之战,也称滁州之战,是继高平之战后,赵匡胤的又一次福缘之战。

赵匡胤抵清流关时,皇甫晖等已经列阵于山下,赵匡胤先派出前锋与皇甫晖大军鏖战,自己率余众绕出山后,做出一个迂回动作,从斜刺里攻击皇甫晖阵战。对自家部队而言,这就相当于半路忽然出现一支援军;对敌军而言,这就像猝然出现一股战斗力威猛难当的生力军。赵匡胤分拆军阵一分为二,结果赢得了超出预期的生猛效果。大军出现的突然性,让久经战阵的皇甫晖也大吃一惊。他吃不准这支部队从何而来,在他事先考察战场态势时,没有看到这样一支部队的存在。他没有想到是同一支部队的分拆。于是,率众逃回滁州,准备断桥自守。但老赵的马步军已经到了城壕的边上,麾军跃马而进,直抵城下。

皇甫晖站在城楼对老赵说:“人各为其主,希望你能让我列阵来战。”

史称老赵“笑而许之”。

皇甫晖整众而出。

赵匡胤待皇甫晖刚一出城,就抱着战马的脖子,突破敌阵直入中军,大呼一声道:“吾只取皇甫晖,他人非吾敌也!”手持长剑刺击,击中皇甫晖的脑袋,亲兵一拥而上,将皇甫晖生擒。

唐兵大败,皇甫晖的监军姚凤也被周兵捉住。

滁州克。

几天后的一个夜里,周师马军副都指挥使赵弘殷,引兵来到滁州城下。

赵弘殷以为自己是赵匡胤老爸,就派军士在城下叩关,要求进城。

赵匡胤闻讯告知亲兵转话:“父子虽至亲,城门王事也,不敢奉命。”

城门开启有时间规定,夜半不得开门。所以老爸叫城时,儿子拒绝了老爸。赵弘殷想想也是,只好在城外扎营,直到天亮才得进城。

周世宗诏令他人主持滁州政务,并派遣翰林学士窦仪前来滁州清点登记库存物资。赵匡胤派心腹官吏来提取库藏绢帛。

窦仪说:“将军在攻克州城之初时,即使将库中物资取光,也无关大碍。如今已经登录为官方物资,没有诏令,是不能动的。”

赵匡胤听到这些话后从此开始器重窦仪。

老赵还在滁州城里认识了一位高人,赵普。

当初,赵普在永兴(今陕西西安)节度使刘词麾下,刘词在高平之战后不久病逝,逝前上表,推荐其幕僚赵普有才可用。这次老赵平滁州,宰相范质推荐赵普为滁州军事判官。赵匡胤与他相见后,有过一次晤谈,很愉快。

滁州城破时,有刁民乘机作乱抢掠市场,当时即抓获“盗贼”百余人,按律应该全部正法。但赵普认为其中难免会有冤情,就请求先审案,再处决。一番审问调查后,发现大部分人不是“盗贼”,乃是误抓,于是释放,史称“所活十七八”,救活的人占有十分之七八。老赵一下子感到这个人不凡不俗,认定他是个稀世人才。

这时赵弘殷在滁州病倒,赵普前来探视,史称“朝夕奉药饵”,每天早晚都来伺候汤药,赵弘殷很感谢,于是以同是“赵”姓,且都居住在河北——赵弘殷在河北涿郡,赵普在河北蓟县,便以“宗分”亲情来对待赵普。赵匡胤从此与之定交,成就二十年君臣大义。

赵匡胤威名日盛

赵匡胤将皇甫晖等人解往世宗寿州城下大营。

皇甫晖的伤情甚重,被人抬着见了柴荣。他躺在担架上,对柴荣说:“臣下不是不想忠于所事奉的君主,只是士兵有勇猛胆怯的不同,才导致胜负不同。臣下往日曾多次与契丹交战,但还是从未见过像您这样精锐的军队。”

他身为赵匡胤的败军之将,却由衷地夸赞了赵匡胤。

柴荣看到皇甫晖的伤势,很是同情,对这位当年抵抗契丹的老将晚年处境感到悲哀,赐给他金带、鞍马,释放了他。

几天后,皇甫晖还是伤重而亡。这位当年在魏博煽动赵在礼叛乱的兵痞,成长为一位耻于事奉契丹的将军。他瞧不上石敬瑭而归附南唐,让人感到了他的“生人气”。这一位骁勇彪悍的武夫,死于赵匡胤的剑下,也不算丢人了。

宋人笔记《国老谈苑》说一个意见,认为周世宗征淮南,老赵掌管部分军权。但是赵弘殷对皇甫晖有点惧怕,皇甫晖魏博兵变,江湖传闻已久。滁州一仗,赵匡胤正面对敌皇甫晖,赵弘殷就密告儿子赵匡胤“移军”,也即躲开皇甫晖,不要正面作战。赵匡胤告诉父亲,这是大帝柴荣的命令,赵弘殷只好作罢。按照军中规定,他人有对柴荣军事部署的异议,需要直接向柴荣汇报。第二天,赵匡胤感到父亲这番话实在灭自家威风,未免“夺志”。于是,挺身死战,以图报效君王,以至于流血都湿了袖子。直到擒了皇甫晖,淮南平定,赵匡胤功居第一。

史称大宋“王业肇于是矣”。

这话的意思就是:由于淮南之战,老赵立功,为后来提升为“殿前都点检”做了职场铺垫,这才有了后来的陈桥兵变。如果当初老赵听父亲的意见,存一份私心,转移军阵,按周世宗的规矩,则非常有可能发生一场祸事。如果那样,岂能建立“不拔之基,以延祀于万世”呢?

老赵临阵,不动摇,即使面对传说中的骁勇大将,连老爸都被夺气的狠人,也不为之稍稍动摇,且越是激发起必胜之心,这在任何时代,都是名将风采。

在后来的日子里,世宗继续得到来自老赵的捷报:

攻克天长(今安徽天长市),制置使耿谦投降,缴获粮草二十多万。

就像高平之战,赵匡胤名声鹊起一样,江淮之战,赵匡胤更是威名日盛。年轻的赵匡胤,更别出心裁,每临阵战斗,一定要用精美的装饰捯饬战马,所披铠仗晶亮鲜明。

有人说:“这样,很容易被敌人认出来啊!”

赵匡胤答:“我就是要让敌人认识我!”

此时的赵匡胤已经成为公认的一代名将。

扬州城四门大开

周师进入江淮,布下了不少情报人员。包围寿州的同时,柴荣得到消息:扬州没有设防。这一利好消息几乎无法令人相信!在时光的后面,回顾历史,觉得此事几乎不可思议。李璟一班人物是怎么想的?扬州号称南唐的东都,战略地位如此重要,江淮战起,居然不设防?我行文至此,觉得几乎是一个难解之谜。我无法解释:寿州城下战火纷飞,扬州城里四门大开。士庶闲杂进进出出,犹如进入自由贸易区。这是“战时”应有的态势吗?

话说周世宗柴荣,得到情报,并不怀疑,当即令大将韩令坤连夜袭扬州。

行前,柴荣告诫韩令坤,不得残害士庶;扬州城外,李氏陵墓寝庙,要派周师与李氏族人共同守卫,以免痞子们毁陵盗墓。柴荣一番安排,已经胜券在握,似乎根本就没有考虑如何去“攻城”。

战争史上的奇迹出现了。

韩令坤大兵奄至扬州,天已经大亮。他先派遣将军白延遇率数百骑奔驰入城。白延遇的骑兵来到城下时,发现:城门内外人来人往,居然没有觉察。一声命令,几百骑兵就进了扬州。

韩令坤大军随后跟进。

敌军进城了,守卫南唐的东都营屯使贾崇等人,这才得到消息。匆忙中,这位太守要做的事,不是组织抵抗,而是焚毁官邸,还焚毁百姓房屋,弃城南逃。守卫扬州的市长,成了破毁扬州的匪寇。

扬州副市长、工部侍郎冯延鲁先生,一看跑不掉,灵机一动,临时削发,披上僧服,躲进佛寺。周师进入扬州,占据各个要紧处,一面灭火,一面捉拿守城官员。不久,冯延鲁被认识他的人告发,做了俘虏。

这位冯延鲁,乃是大词人冯延巳的异母同父兄弟,在江南也是一才子。他削发后本来准备寻找机会南逃的,没有想到被韩令坤押送到了柴荣面前。

当时寿州战起,南唐多次兵败,害怕亡国,派出了翰林学士、户部侍郎钟谟,以及文理院学士、工部侍郎李德明,到寿州城下来见柴荣,奉表称臣,要求停战。二人带来了皇帝的御服、江南产名贵汤药,还有金器一千两、银器五千两,缯锦两千匹,犒军牛五百头,酒两千斛。

钟谟、李德明都是很自负的人物,史称“辩口”了得,能说会道。柴荣琢磨这两人来,肯定要有一番游说,于是“盛陈甲兵而见之”,大帐外兵器阵仗,铠甲鲜明,刀枪林立,柴荣自己也是一身戎装,英武之相,自有气场。等二人入帐后,不待他们说话,柴荣劈头就是一顿呵斥:“尔主自谓唐室苗裔,宜知礼义,异于他国。与朕止隔一水,未尝遣一介修好,惟泛海通契丹,舍华事夷,礼义安在?且汝欲说我令罢兵邪?我非六国愚主,岂汝口舌所能移邪!可归语汝主:亟来见朕,再拜谢过,则无事矣。不然,朕欲观金陵城,借府库以劳军,汝君臣得无悔乎!”

你们君主还自称是大唐皇室的后裔,那就应该懂得中国礼义与别的国家不一样!尔等与朕只有一水之隔,这些年来,却未曾派遣过一位使者来与我修好,建立友好关系,反而漂洋过海去勾结契丹!舍弃华夏而臣事蛮夷,礼义安在!这次你俩来,是想游说我,准备让我罢兵休战,是不是?哈,我可不是战国时六国那样的愚蠢君主,岂是尔等口舌所能改变主意的人!尔等可回去告诉你家君主:马上来见朕,下跪、再拜,认罪、谢过。那就没事啦!不然的话,朕打算亲自到金陵城逛逛,要借用金陵国库来犒劳我的军队。想好:尔等君臣不要后悔!

柴荣出生于河北邢台,我想象他这一番话,如果操邢台老家的口音说出来,会格外有味道。

当下钟谟、李德明二人被吓得发抖不敢说话。

这时节,冯延鲁也被押到了。

人们看到曾经在南唐威风凛凛的学士也是将军,如今一副倒霉相,冯延鲁这位昔日被人目为奸佞的“五鬼”之一,还一身和尚服打扮,不禁嘲弄他们说:“昔日旌旗,拥出坐筹之将;今朝毛发,化为行脚之僧。”过去在旌旗之下,曾经被人拥戴着的坐筹帷幄之将,现在头上的毛发不知哪儿去了,居然变了一路化缘的行脚和尚。

周世宗柴荣听到这话,觉得好玩,很高兴,想想这个冯延鲁,也没有什么大罪,就放他回去了。

吴国杨氏绝嗣

冯延鲁似乎命运不济。他之前扬州留守是周宗,就是李煜时代绝色女子大小周后的父亲。周宗在南唐做官,享尽荣华富贵。周宗后来又从扬州到金陵,后来赵匡胤兵下江南,围城前,周宗病逝。时人都认为周宗太有福气,在扬州,扬州平安,离开扬州,扬州失陷;在金陵,金陵平安,病逝金陵,金陵失陷。南唐第一名相宋齐丘甚至在给周宗吊丧时,抚着周宗的棺材哭道:“君大黠,来亦得时,去亦得时。”

先生太诡异啦,生也是时候,死也是时候。

李璟听了这话很是不高兴。

冯延鲁回到金陵后,李璟也没有难为他,继续做官,后来还与赵匡胤打过交道,而且有功于南唐,这是后话,暂且按下不表。

韩令坤下扬州,发出告示,慰问安抚扬州百姓,于是一城士庶,都在兵火之余,安顿下来,没有大乱。

随后,韩令坤奉旨开始向泰州用兵。

这时候,泰州发生了一件惨案。

南唐主李璟知道泰州难保,急令园苑使尹延范到泰州,将原来的吴国让皇帝家族迁徙到镇江。所谓让皇帝,就是将皇位禅让给南唐开国君主李昪的吴国末帝杨溥。按照一种记录的说法,李昪、李璟,都待杨溥不错(另一种说法则与之相反,暂不论)。杨溥死后,其家族继续享有优厚待遇。现在周师临近,他们不想使让皇帝的后人落在后周手里,于是,在忙乱中不忘记迁徙这一支族人。

当初,杨溥在镇江病逝或遇害(史上两说并存,容当后表),他的家族眷属都还居住在泰州廨舍。先主李昪受禅之后,事务繁多,没有来得及关注杨溥后人,等到听说杨溥病逝,这才对儿子李璟说:“我们现在的这个邦国,本来是人家杨氏的;国君也是人家杨氏的;但天地天命有变,偶尔转移到我身上而已,看来顺逆的形势,无常。但越是这样,越要注意怜悯杨氏孤儿孤女。他们侨居于泰州,以后要迁徙他们到镇江。要注意赡养、抚育,不要让他们流离失所。男女婚嫁,要由官方负责补给所需。”

但这事也一直耽搁着没有动。现在战事起,李璟想起李昪的嘱托。

杨氏是个大家族,尹延范认为战乱期间,道路艰难,担心杨氏叛乱,于是擅自做出决定:“尽杀其男子六十人”,只将杨氏女眷送过江来。

李璟闻听大怒,将尹延范腰斩。

吴国杨氏从此绝嗣。

李璟腰斩尹延范,也有苦衷。他曾对左右哭着说:“尹延范其实也是为了我唐国的安全。他很像当年三国的曹魏武将成济啊!我不是不知道尹延范的忠诚,实在是不得已啊!”

成济是三国时被司马昭心腹贾充指使,刺死了魏主曹髦的人物,当时司马昭为息众怒,不得不将成济杀死。李璟杀尹延范,也有效法司马昭的意思。

当初让皇杨溥有一个儿子名杨琏,很得杨溥喜爱。为这个孩子,杨溥还对李昪说:“吾让国后,没有其他事情请求,但请能选一个有年德的儒师,让他来教育我儿子,让我这个儿子懂得人伦孝让之道。他日继承我的爵位,能主持我的祭祀,让我在九泉之下,得以血食。如此,吾志足矣!”李昪闻言,即选派了南唐当代最好的儒者来教育杨琏,还将自己的四女嫁给他。

杨琏与李昪四姑娘感情甚好。李昪践祚后,授杨琏中书令,并拜池州刺史。但杨琏在赴任的途中,饮食吃凉了,不幸死在船山。

四姑娘是一个贤明温淑的女子,长得也漂亮,史称“容范绝世”,容貌和道德都是一等一的极品女子,被封为永兴公主。她受过传统教育,知书达理,似乎不愿意父亲在“传禅”中称帝,听到有人称她“公主”,就感到自己是“叛臣”之后,往往就会呜咽流涕,推辞,不愿意让人称她“公主”。据说宫中人都为她而感到“惨戚”。杨琏死后,四姑娘终身穿着都是“缟素”,去掉一切容饰,不吃荤腥,只诵佛书。对人即自称“未亡人”。她早晚一炉香,祷告词是:“愿儿生生世世,莫为有情之物!”

她居住在镇江的延和宫里,年二十四时,无疾坐亡。

据说她死后,连续五个晚上,从她的口中有光如白练而出,长丈余。为她收敛时,肢体温软如生。

李昪那时为这个女儿,痛苦痛哭,几乎不能自已。

这是五代十国记录中,罕见的一段儿女情缘,也是所谓“时代的悲剧”。

南唐危急孙晟议降

且说韩令坤等攻克泰州后,泰州刺史逃奔金陵。

南唐主得知扬州失守、泰州失守,钟谟、李德明游说无成,大为震恐。于是再派泗州牙将王知朗带着亲笔书信送给周世宗柴荣,信中称:

唐皇帝奉书大周皇帝,请息兵修好,愿以兄事帝,岁输货财以助军费。

李璟的意思是,可以效法石敬瑭当年事奉契丹那样,来事奉后周。

但天无二日,柴荣看到李璟信中自称“唐皇帝”,干脆不搭理。

中主李璟看看南唐形势危急,再次派人带蜡丸密信求救于契丹。当时泰州已失去,出海口已经不通,间谍只好走陆路。结果,这位交结契丹的南唐使者在河北深州被后周静安军刺史何继筠捕获,千里迢迢押回柴荣淮北大营。

契丹,联系不上;北汉,按兵不动;后蜀,自顾不暇;荆楚南汉,已是仇家;唯一的友好邻邦吴越,正在做着后周的“兵马大元帅”,成为后周的一部分。李璟举目望去,南唐已经外无援兵。

这是南唐最危急的时刻了。如果寿州被攻克,南唐的北部屏障就被撕开一个巨大的裂隙,周师过淮河、过长江,都不过是时间问题了。

李璟万般无奈,派出宰相右仆射孙晟为司空,与礼部尚书王崇质,向后周奉表称臣,求和。表称:

自从唐朝天佑以来,海内分崩,或跨据一方,或改朝换代,臣继承祖先事业,奄有江表之地。但当时看那群乌鸦落足未定,臣欲归附凤凰哪里去找?而今不同,天命已有所归,大周声教泽被远近。我唐愿比两浙吴越、湖南武平,仰奉正朔,谨守土疆。恳求周师收敛征伐之威,赦我后服之罪,从我这个下国开始,做大周的外臣,如此,安抚边远的德政,谁还会不服呢!

这番话的重点是:不再称帝,转而效法已经称臣的吴越国、武平军,奉后周为正朔。

随行使者又带上黄金千两,白银十万两,罗绮两千匹。

孙晟知道此行外交任务太艰难,行前几天对左相冯延巳说:“此行应由您左相担纲。但我孙晟如果辞让不去,则有负于先帝。”

临行当天,孙晟知道事已不能免,夜半叹息后对同行者王崇质说:

君家百口,宜自为谋。吾思之熟矣,终不负永陵一抔土,余无所知!

先生您家里有百口人之多,应该好好自己谋划一下。我,早就想通了:最后绝不辜负先主(李昪)的那座陵寝!其他,不是我所知道的。

这话的意思,就是要以死来报答先主李昪当年的知遇之恩。当年,孙晟在魏博之乱中,做着宣武军朱守殷的判官,起兵反李嗣源,兵败,逃亡吴国后,得到当时徐知诰也即李昪的优待,多年过去了,他至今没有忘记。这位江北的读书人,士大夫,临行前,鼓涌浩然之气,有了悲壮的神态。

孙晟等人到达世宗柴荣大营所在地后,有令,派人带孙晟到寿州城下,让他招安南唐守将。刘仁赡在城楼见宰辅孙晟来到,身穿戎装甲胄行拜见礼。

孙晟对刘仁赡说:“君受国厚恩,不可开门纳寇!”

刘仁赡一笑报之。

柴荣见到孙晟后,听说他如此“招谕”寿州将士,大怒。

孙晟从容道:“臣为宰相,岂可教节度使外叛邪!”

世宗柴荣也是一代明君。他知道军事冲突与价值冲突是两回事。而孙晟一番话,与他所信奉的价值立场,无冲突。因此,无话可说,没有继续追究。

孙晟与此前来上表的南唐官员李德明等人会合后,当众传达了中主李璟的意见给周世宗——

南唐请求去掉帝号,割寿、濠、泗、楚、光、海六州之地,每年输送金帛百万给后周,以此条件,要求罢兵。

连寿州都可以割让了。但周世宗认为目前淮南之地已半为后周所有,诸将每天都能传来捷报,所以就想实现王朴《平边策》的第一步战略目标:尽有江淮之地。因此对南唐提出的这个条件还是不答应,但也不回应。

李德明看明白了周世宗的意思,又见周兵每日都有进展,知道事情最后恐怕还是不可避免,于是向世宗奏称:“唐主不知陛下兵力如此之盛,愿陛下宽限臣五天时间不作讨伐之举。我回去告诉唐主,尽献江北之地。”

周世宗一听,这才是我想要的。于是答应了他,给他五天时间。

和谈破灭以身殉国

孙晟心头一动,马上奏请:让王崇质与李德明一块回去——此际,孙晟已抱定必死之心,不想让同僚跟着自己一道殉国。

周世宗同意。另派遣供奉官送李德明等人回金陵,并给李璟写去了第一封信,信中说:

只管保存唐国帝号,不失松柏岁寒之心!如有坚决事奉大国之义,我也不会将人逼入险境。……等到江北诸郡全部献来,我大周之军就会立即罢兵。言尽于此,不再赘述。如果最后结果不是这样,请从此两绝。

这封信透露的主要信息就是:我要江淮,其他可以无所谓。

同时,柴荣又给南唐将相发去诏书,让他们讨论成熟以后,来归附大周。

李德明回到南唐首都金陵之后,盛赞后周世宗的威德与甲兵之盛,规劝唐主割让淮南江北之地。

南唐主不高兴。宋齐丘也认为割让土地无益。

李德明平时为人轻佻,常常言过其实,国人也不大相信他的话。枢密使陈觉、副使李徵古一直憎恶李德明和孙晟,就收买王崇质,让他说得跟李德明有差异,以此来迷惑李璟。李璟听了果然疑惑,陈觉等人就趁势说李德明的坏话,并用“大义”批评道:“李德明卖国求利!”南唐主李璟果然大怒,不容分说,在街市将李德明斩首。

这是孙晟估计到的风景。他更知道自己独立留在后周,已经来日无多。

柴荣事实上很敬佩孙晟的操守气节,一直待他很优厚。朝会时,让他列在中书省官员之后,还经常召见他,有酒有肉。但是柴荣向他打听后唐军政事务时,孙晟只有一句话:“唐主畏陛下神武,事陛下无二心。”

就是不向柴荣提供任何有用的信息。

柴荣也不与计较。

但是不久南唐勾结李重进和契丹的蜡书密信被柴荣知道后,大怒。于是召来孙晟,责问他所谓“事陛下无二心”所言不实,并开始用审讯犯人的“勾距之术”向孙晟套话,试图了解南唐的兵力部署。

孙晟大义凛然,正色说道:“臣为陪臣,代吾主来觐见天王,是认为天王也是明君,怎么反而用这种套路来欺臣,要臣卖主?臣岂是肯于背心卖国以苟且偷安求取富贵之人!事到如今,不必多说,臣只有一死来敬谢陛下。”

柴荣再问他南唐虚实,意思就是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但孙晟沉默着扼守尊严,一言不发。

柴荣无计可施,于是命监察长官都承旨曹翰去见孙晟,再去问他南唐虚实。

曹翰跟他吃酒,酒过三巡之后,曹翰很从容地问他南唐兵力部署问题。

孙晟还是不回答。

曹翰最后说:“有敕令,赐相公死。”

孙晟神色怡然,找到鞋子穿上,整衣冠,南向拜,说道:“臣,谨以死报国!”

于是就刑。

但是事后柴荣又很感动于他的忠诚节义,很后悔杀掉他。

孙晟,又名孙忌,他从小孤贫,但是很好学。辅佐先主李昪时,遭遇多人嫉恨。他本来口吃,与人初次接触,往往都不能寒暄,但是坐定后,谈论起来,词辩锋起,甚为犀利。李昪践祚后,拜为学士,中书舍人。

宋齐丘排挤他,出为舒州(今属安徽安庆)团练使。此地当时多盗贼,很多人被刺了字。他在此地管理这些人物,偶尔有不够令人满意的地方,就有两个士卒大白天带着刀进入府中行刺。

当时刺客从西门进来,孙晟恰好在东门看到,就让左右暂时回避,然后对刺客扬起袖子,高声喊道:“我在这里!”刺客一听,不免惊愕。孙晟又说:“尔辈要想杀我,现在还不晚,大丈夫视死如归,本来没有什么,但我想的是你们这些人!我要是死了,你们肯定免不了干系,那时无名而死,岂不可惜!况且,难道你们就不略微想想你们的亲人也要受连累,他们又有何罪,被你们这几个人株连而遭遇灾祸呢?”说到这里,已经打动了几个刺客,于是一腔怒火暂且压下,变得可怜巴巴地听孙晟继续给他们讲道。孙晟说了一番祸福相倚的道理后,跟他们约定:“现在,我解下我的金带给你们救急。带着我的金带,你们呢,赶紧跑。我绝不派人追你们,可以天地神明为证。”几个刺客听到这里,已经被他感化,没有要那个金带,逃跑了。

孙晟在南唐做官二十多年,由一名不文而富贵,像韩熙载一样,家中蓄养了很多姬妾。平时吃饭时,不设几案,让众姬妾每人端着一个食器,环列四周,好为“肉台”。他就在这“肉台”中取食。这做法甚至成为南唐的流行时尚,富贵人家往往效法。

他是那种富贵日子富贵过,大义来时不苟且的风流君子。这类人物史上不少,南宋著名大臣文天祥也是这样的人物。

后来孙晟又回到朝中做官,一身正气,与冯延巳同为宰辅。但冯延巳很不能忍受他的正派,跟他在一起,几乎如芒刺在背。史称“延巳丑其正”,冯延巳认为孙晟的正派很丑陋。他甚至对人说:“可惜金盏玉杯盛狗屎。”意思是:朝廷这个宰辅的职务居然给了那个狗屎般的人物。他将孙晟视为“狗屎”。

但陆游著《南唐书》对孙晟评价不低。他认为孙晟与刘仁赡一个死于“奉使”,一个死于“封疆”,都是“天下伟丈夫事”,这两个人物,即使是敌国如后周,也不敢轻易贬抑他们。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先主李昪、中主李璟能够礼贤下士,所以得到士大夫以死相报。陆游认为,这正是儒家“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的礼治风景。

船山先生《读通鉴论》,则对孙晟给予了更高评价,认为他的“坚贞之操”“从容之度”,是可以与颜真卿、文天祥“雁行”(并列)而无愧的人物。

这种评价,是小文人冯延巳不懂得的。

攻伐失利世宗返京

唐主李璟杀掉李德明,断绝了与后周求和的机会,百般无奈,只好倾全国之力,继续部署,与周师展开以寿州为中心的南唐保卫战。

他命令诸道兵马元帅亲王李景达将兵拒周,以陈觉为监军使,前武安节度使边镐为应援都军使。中书舍人韩熙载上书说:“信莫信于亲王,重莫重于元帅,安用监军使为!”韩熙载的意思事实上是不相信陈觉。他认为陈觉监军,只会掣肘、坏事。但唐主不从,又遣鸿胪卿潘承佑到福建泉州、建州去招募骁勇,潘承佑又推荐前永安节度使许文稹,静江指挥使陈德诚,建州人郑彦华、林仁肇来带兵。唐主任命文稹为西面行营应援使,彦华、仁肇皆为将。

林仁肇,是原来闽国大将林仁翰的兄弟。潘承佑是闽国名相。李璟攻灭闽国后,起用了一批闽国不得志的人才。

周世宗柴荣也开始继续部署,这年夏天四月,以侍卫亲军都指挥使、归德节度使李重进为庐、寿等州招讨使,以武宁节度使武行德为濠州(属安徽凤阳)城下都部署。

双方重新部署后,南唐右卫将军陆孟俊从常州领兵万人赶赴失陷的泰州,后周军队战不利,逃去。陆孟俊收复泰州,遣将驻守,而后又转攻扬州,屯驻在扬州西北的蜀冈。

韩令坤在扬州来不及部署,开始逃跑。周世宗遣张永德领兵救援扬州,韩令坤再入扬州。世宗又遣赵匡胤领兵屯驻六合(今属南京)遥为掎角之势增援扬州。此地距离扬州一百多里,赵匡胤知道韩令坤有撤退打算后,下令说:“扬州兵敢有过六合者,断其足!”

这一道命令就相当于给韩令坤做了督战队。

消息传到扬州,韩令坤没有退路,只好固守。

韩令坤鼓勇,在扬州城东击败了南唐军队,当即擒获陆孟俊。

陆孟俊乃是当年马楚国的牙内侍卫指挥使,在废黜马希萼拥立马希崇的叛乱中,曾经诛灭原舒州(今安徽安庆)刺史杨昭恽全家两百口人,并掠取了杨家的所有财产,并将杨家的漂亮女儿送给了马希崇。马希崇在后来的兵败中举族投降南唐,被封为永泰节度使,驻地就在扬州,但已经没有实权。韩令坤平定扬州后,马希崇把杨氏送给韩令坤,韩令坤很宠爱这个女孩子。此时,已经抓获陆孟俊,给他戴上刑具准备押送到世宗大营所在地,不料被杨氏女站在帘下认出,于是捶胸痛哭。韩令坤惊问何事,杨氏女道:“这个人叫陆孟俊!过去在潭州(长沙),就是他杀死了我全家两百口人啊!今日见到,请将军为我伸冤!”

韩令坤杀了陆孟俊。

这是乱世中无数悲情故实之一。

杨昭恽实在也不是善类,曾经做过衡州太守,他以为他是皇亲国戚,就仗势欺人,敛财无度。马楚国的士庶没有人不憎恶他。所以陆孟俊趁着长沙之乱,对公众说:“杨家以权谋私,灭绝公义,国人怀恨已久!”杨氏于是遭遇血腥屠杀。但是他没有想到的是,他的生命历程仿佛“三言二拍”中的果报故事,他也在最后的时刻遭遇了仇家的指认和覆灭。

这一种戏剧性的果报逻辑,确有令人生畏的一面。乱世中,从帝王将相到黎民百姓,无人有安全感,随时都在杀戮或被杀戮的威胁之中。

世宗柴荣大驾到寿州(今安徽寿县)已经三个多月,寿州城久攻不下。又赶上春季大雨,营中积水深数尺,很多攻伐的器械都漂浮到南岸,被刘仁赡派人焚毁。将士伤亡也多,粮运不济。刘仁赡甚至还发动了一次反击。侍卫步军都指挥使、彰信节度使李继勋,在寿州南门下营,刘仁赡侦知李继勋怠于守御,防备松懈,在一个夜晚,趁东、西、北三门暂停攻城之际,大开南门出兵袭击,杀死李继勋士兵数百人,焚毁攻城器具无数。此战鼓舞了寿州守军,却令围城周师“军无固志”。于是,军中开始议论“旋师”——“凯旋回师”。但很多人不同意。于是,采取了折中方案:世宗东巡濠州(今安徽凤阳),声称寿州已破,留下的将士继续围攻。兵不厌诈,柴荣接受了这个方案。一周后,柴荣到达濠州。

后唐齐王李景达,率兵两万自瓜步(今江苏六和县南)过江,距六合二十余里,设置营栅屯驻不进。

赵匡胤时在滁州,后周众将领很想出击,老赵说:“他们兵多将广,却在六和设栅栏固守,这是明显不知我们底细怕我们啊。如今我部不满两千,若前往攻击,就会被他们看出我们人数的多少了;不如等他们来了再出击,必可打败他们。”

几天后,南唐出兵赴六合,赵匡胤率众奋勇出击,大败唐兵,杀死抓获近五千人,余部万余人,逃奔渡江,争船淹死很多。史称此役“唐之精卒尽矣”。

这一次战役中,赵匡胤在后督战,看到有士卒不尽力,就在他们戴的皮笠之上用剑砍个印记。第二天,查看皮笠有剑痕者数十人,皆斩之,由是部下之兵无人敢不尽死力而战。

公元956年五月七日,周世宗柴荣留下侍卫亲军都指挥使李重进等,继续围攻寿州,大驾则从涡口(今安徽怀远)北归。一周后,抵达京师大梁。

世宗第一次亲征,没有实现攻克寿州的战役目标。返京后,下诏赦免江淮诸州关押的囚犯,废除南唐不合理的赋税徭役,诸事有对百姓不利的,委托州县官吏向朝廷奏报,以期寻求改良途径。

南唐则紧锣密鼓地研究防御战略,准备跟后周死磕。

一个掌管车马厩房的官员,驾部员外郎朱元,利用奏事机会论述了用兵方略,李璟认为他说的不错,是个将才,就命他带兵收复江北诸州。

朱元首战即胜,收复了舒州(今安徽潜山),不久,又收复了和州(今安徽和县)。朱元得胜,在收拾民心。当初,南唐实行茶、盐配给制度,却是强行配给,要也得要,不要也得要。配给之后,要农民按值交粮食布帛,其名目为“博征”。这类官方掠夺在江淮间很让士庶愤慨。南唐又在淮南兴造营田。所谓“营田”就是官田。淮南乃是富庶之地,私家良田甚多。官令一下,就要侵占士庶私田。故史称“民甚苦之”。所以等到后周大军一到,士庶争奉牛酒来慰劳军队。但周师将帅多有五代藩镇习气,不懂恤民之道,反而大事掳掠,视民如粪土草芥。江淮之民大为失望。相互聚集于山林湖泽,建立城堡固守家园,操持农具抗击暴力,拼积纸片作为铠甲,时人称之为“白甲军”。周师讨伐他们,多被打败,先前所得到南唐各州,在朱元反攻时,大多又为南唐所有。

南唐援兵在紫金山(今安徽寿县八公山)扎营,与寿州城中烽火相应。

后周的淮南节度使向训当时正在镇守扬州,他观察战场形势后,提出一个重要意见:以扬州之兵合力来攻寿州,等到寿州城下,再考虑其他。

柴荣同意了他这个意见。

于是向训将扬州府库封存交给守将,并命扬州牙将分部按行城中,秋毫不犯。史称扬州民“感悦”。军队返还时,甚至有人背着秋粮来犒军。

滁州守将也得到命令,弃城来攻寿州。

齐王李景达又率军队到达濠州(今安徽凤阳),远远地声援寿州。但大军命令皆出于监军使陈觉之手,李景达只在文书末尾署名而已。陈觉不想决战,因此拥有五万军队的唐兵,却没有解决寿州之围的实际行动,南唐将吏害怕陈觉,无人敢说一句话。

但南唐大将林仁肇不受陈觉节度,故率兵来救寿州。

林仁肇了解形势后,准备焚毁下蔡浮桥,断后周退路。后周殿前都指挥使、义成节度使,名将张永德,屯兵下蔡,遇林仁肇,与他展开大战。

林仁肇用船舰装满干草木柴,选择了一个顺风的天气,纵起火来。但没有想到的是风向忽然回转,烧向林仁肇大军。唐兵一战不利,开始败退。

林仁肇乘船断后,张永德来追。

张永德“猿臂善射,发无不毙”,史称“人皆神之”。他在岸上向林仁肇射箭时,亲兵都看得亲切,一齐喝道:“箭要射中那汉子的嘴了!”但是箭到面前时,林仁肇一个从容的动作,随手一挥,即将箭杆格去。张永德看得也发懵:“不知这是哪里的良将啊,不好对付!”于是退兵不追。

另一种记录者的说法是:林仁肇每一次将射到眼前的箭杆格去。张永德惊叫道:“这是真正的壮士,不可过分相逼!”于是放掉林仁肇,不再穷追。

无论哪一种记录,都可以看到,林仁肇退兵殿后,手格来箭,是名将神采;张永德调度得法,英雄相惜,是性情中人。二人际会,颇有春秋士人之风。

张永德担心林仁肇再来,就备好粗大的铁链,在距离浮桥十几步(一步约五尺)的地方,拉起,横亘河上。铁链又拴上巨大的木头,这样唐军的舰船就无法接近,保证了浮桥的安全。

林仁肇并不死心,又派遣水军来攻击张永德。张永德从军中千挑万选,拣出善于游泳的军士,让他们潜入林仁肇舰船停泊之处,用铁索将几艘战船联系在一起。然后纵兵击之,林仁肇船不得进退,一时溺死者甚众,败归。

张永德解下自己佩戴的金带赏给善于游泳的军士。

就在这一年底,周世宗任命张永德为殿前都点检,中央禁卫军总司令。

率水军世宗再亲征

赵匡胤因功提升为定国节度使兼殿前都指挥使。赵匡胤又上表推荐渭州军事判官赵普为节度推官。从此赵普跟定赵匡胤。

周师围寿州,连年未下。说话已经到了第二年的开春。

寿州城中粮食已经耗尽。南唐齐王李景达,从濠州派遣应援使永安节度使许文稹、都军使边镐、北面招讨使朱元率兵数万,逆淮河而上,来救寿州。

诸路大军屯于紫金山,列十余寨如连珠一般,与寿州城中早晚用烽火联系呼应,李景达又筑甬道直抵寿春,准备运粮支援城里。甬道绵亘数十里。但是快修到寿州时,后周大将李重进从甬道中部突击,大破之,南唐兵死者五千人。李重进夺去了南唐二寨。

李重进向世宗做了战场形势汇报,世宗诏告:下个月亲自来淮上。

刘仁赡看到援军不利,向李景达汇报,要边镐来守城,自己率众与周师决战。李景达不许。刘仁赡愤怒而又郁闷,从此病倒。

他的小儿子刘崇谏,认为大势已去,夜半偷渡,准备投降周师,被南唐小校捉住。刘仁赡下令按军法将儿子腰斩。左右无人敢救。监军使周廷构在刘仁赡府邸大哭,请饶刘崇谏一死,刘仁赡不许。周廷构又派人向刘仁赡夫人求救。

刘夫人悲怆万分,但是她说:“妾于崇谏,非不爱也,然军法不可私,名节不可亏!若贷之,则刘氏为不忠之门,妾与公何面目见将士乎!”

我对于儿子崇谏,不是不爱啊!但军法不可成为私器,名节不可丝毫亏缺。如果这一次饶了他,则我们刘氏就是一门不忠。那时,我与先生们有何面目见浴血守城的将士们呢!

时辰一到,赶紧命令执行军法。

斩后,再为儿子办丧礼。

寿州城里全军将士皆因此而感动哭泣。

寿州一年多没有攻下来,南唐兵又收复了若干州郡,后周就有议事的人认为南唐援兵很强大,很多人请求周师罢兵。世宗也有了动摇。这时李谷正生病在家,世宗认为李谷做事稳重,且有判断力,就派宰相范质、王溥到李谷府上与他商议是否罢兵。李谷支撑病体,上疏道:“寿春危困,破在旦夕,若銮驾亲征,则将士争奋,援兵震恐,城中知亡,必可下矣!”

寿州城已经陷于危险困难中,城破就是一早一晚的事。此际,如果能御驾亲征,那么,将士们一定会被激奋起来,而南唐的援兵则陷于震惊恐怖中。城中知道自己要灭亡,就会有变化,一定可以攻破!

世宗柴荣看到这份上疏甚为高兴,于是再次御驾亲征的决心已定。

公元957年,显德四年二月,以王朴权东京留守兼判开封府事,以三司使张美为大内都巡检,以侍卫都虞候韩通为京城内外都巡检。京都诸事安排妥当后,周世宗柴荣再次亲征淮南。

与以往不同的是,这一次世宗带上了水军一同前往。原来,周师与唐兵战时,唐人水军精锐敏捷,周师不及,世宗以此为憾。去年五月,世宗返回汴梁后,就在西城汴水之畔打造战船,而后命俘虏的南唐水兵训练北人。数月之后,纵横出没,其技能甚至超过南唐水军。这次南征,就命右骁卫大将军王环带领水军数千,从闵河(流经今河南新郑)沿颍水(流经河南)进入淮河,唐人一见北人居然来了舰队,大吃一惊。

三月,世宗扎营下蔡后,在一个夜晚,带领部分将士渡过淮河,直抵寿州城下。到了早晨,人们看到周世宗柴荣的时候,他已经“躬擐甲胄”,一身戎装出现于敌我阵营之间。周师见后士气高涨,唐兵见后惊惧不安。

柴荣旋又移向紫金山(今安徽寿县八公山)南,命赵匡胤首先率军攻击唐先锋寨及山北一寨。老赵不负众望,两寨皆被攻破,斩获三千余级,并将紫金山与寿州间的运粮甬道整个截断。从此唐兵首尾不能相救。

寿州已经成为孤城。

当晚,世宗命各部分兵守寨,带领亲兵返回下蔡。

此时,唐兵内部的耗斗则愈演愈烈。

查文徽不夺人妻

朱元因为有功,来了傲慢情绪,不很服从李景达调度。而监军陈觉则与朱元多年有矛盾,于是上表说朱元这人反复无常,不可带兵。唐主李璟就以武昌节度使杨守忠来代替朱元。杨守忠来到濠州,陈觉以齐王李景达的名义召朱元到濠州计事,其实是想借此夺取朱元的兵权。都是过来人,谁都明白怎么回事,朱元听后,异常愤怒,就想自杀。他的门下宾客拦住他说:“大丈夫何往不富贵,何必为妻儿去死呢!”

朱元的妻子是南唐大臣查文徽的女儿,俩人恩爱,故宾客有此言。

第二天夜晚,朱元与先锋壕寨使朱仁裕等举寨万余人,来投降周师,裨将时厚卿不从,朱元将他杀掉。

消息传到金陵,李璟大怒,决计要杀朱元妻子。

查文徽心疼女儿,屡次上表为女儿陈冤。查文徽在过去与吴越作战时被俘,后来被放回,但已经被吴越放了慢性药,哑了嗓子。他手书上表,言辞间流露着对女儿的万般疼爱。但李璟要惩戒降将,决心已下,就在查文徽的上表空白处批示道:“只斩朱元妻,不杀查家女。”

事已至此,查文徽无话可说,只好含泪为女儿收尸。

查文徽也算是南唐一大臣,曾经征服闽国,有战功。有一位闽将名叫余洪,他的妻子郑氏很漂亮。查文徽攻克建州,部下裨将王建封得到了郑氏,想拥为己有,但郑氏坚拒不从。王建封被这个女人的凛然之气所震慑,始终不敢侵犯,又不忍杀,于是献给上司查文徽。查文徽一见,正是心目中想要的那种女人,当下即爱,要收纳她。但郑氏依然不为所动,冰霜一般冷静,并且直斥这位胜利者的统帅道:“王师吊伐,当褒录节义,以表励风节,你的裨将王建封,出身行伍,尚知心存畏惧,君,元帅也,难道想做欺霸节妇的祸首吗?”

王者之师前来讨伐,应该褒奖存录忠孝节义,以砥砺表彰社会优良风气。你的裨将王建封,出身行伍,对大义,还都知道心存敬畏;君,元帅也,难道竟想做一个欺侮霸占节妇的祸首吗?

陆游《南唐书》记录此事,称:“文徽大惭,亟访其夫归之。”查文徽大为惭愧,赶紧访问郑氏的丈夫送还了人家的妻子。

查文徽有此一“惭”,不失为士子之“耻”,战乱之中,心存一丝节义廉耻,为妇人呵责而知改悔,不是简单的士行。查文徽此举可予表彰。

据史上记录者留下的文字,知道查文徽自幼好学,曾手写经史书一百卷。长大之后,任侠,有英雄气,听到有人困乏,就算不认识,也愿意周济。他的家里本来很富有,但因为常常周济他人,最后渐渐穷困,但是并不因此而后悔。

有熟悉他的人,知道情况后,赠送金帛给他,他也不怎么上心。一天晚上,金帛被人偷走。査文徽也不跟人说这个事,照样读书,这事连邻居都不知道。过了很久,有人捉住了这个盗贼,通过他的供词,人们才知道还有这事。于是人们都认为查文徽是一个有器量的人。

他在浙西做判官时,有人向太守敬献一只珍贵的玉杯,太守大喜,给了对方一百万钱。然后就为这只玉杯开宴。玉杯装了美酒,宾客们传看。到查文徽这里时,不注意,掉地下摔碎,一坐皆惊,但查文徽恬然不以为意。一只玉杯,对查文徽而言,不算什么,不是值不值钱的问题,他脑子里除了读书,圣贤价值观,似乎就没有什么值不值钱之类的概念。

查氏后来成为海陵望族,名人辈出。

刘仁赡“投降”周师

周世宗以朱元带来的降兵,另外建构一座大营,册封朱元为蔡州刺史。

朱元之降,一下子让唐兵心理防线迅速崩溃。随后,世宗指挥周师攻击南唐紫金山营寨,大败唐军,斩获万余人,活捉许文稹、边镐、杨守忠。唐兵余部沿淮水东逃,世宗令骑兵沿北岸追赶,南岸诸将又率步骑兵沿南岸追赶,水军则从淮水中流而下,唐军战死、淹死和投降近四万人,缴获船舰粮食兵器不计其数。刘仁赡听说援兵溃败,病情加重,气噎喉咙,叹息不止。

唐帅齐王李景达及监军陈觉从濠州奔归金陵,全军溃散。他的部下,只有静江指挥使陈德诚全军而还。

世宗又以淮南节度使向训为武宁节度使、淮南道行营都监,带兵戍守镇淮(今安徽蚌埠)军。

世宗从镇淮军再次移驻下蔡。

第二天给刘仁赡发去一封诏书,要他“自择祸福”。

刘仁赡明知大势已去,但不为所动。

在南唐最危急的时刻,李璟忽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社稷情怀”,他准备也学周世宗御驾亲征。中书舍人乔匡舜上疏切谏,以为不可。李璟认为他这是动摇军心,将其流放抚州。李璟又问神卫统军也即卫戍军区高级将领朱匡业、刘存忠等守御方略。这二人到这步田地,已经没有“方略”可言,只好胡诌。朱匡业诵罗隐诗曰:“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刘存忠认为朱匡业的话说得对。唐主李璟大怒,贬朱匡业为抚州副使,刘存忠则流放饶州。但李璟自己想想,越想越害怕,最后还是没有敢亲征。

已经是春天了,周世宗在寿州城北阅兵,向刘仁赡炫耀周师的强大。检阅之后,随即开始攻城。

这一天,南唐清淮节度使兼侍中刘仁赡,已经病重,他强打精神登上城楼,看到了周师在耀武扬威,但他仍然从容指挥将士开始积极防御。

刘仁赡在城楼上甚至向周世宗大营,瞄准柴荣,亲自射了两箭,终因气力不济,没有射中。也许是他射箭用尽了力气,回府后,病倒,不省人事。

两天后,寿州监军使周廷构、营田副使孙羽等人,以刘仁赡的名义起草表书,遣使者前往周营投降。

周世宗赐刘仁赡诏书,遣门使张保续入城宣示安抚,刘仁赡的儿子刘崇让又出城告罪。

三月二十一日,世宗大陈军旅,在寿州城北接受投降,周廷构等抬着刘仁赡出城,刘仁赡躺着起不来,世宗慰劳赏赐一番,又让他进城养病。刘仁瞻已经没法说话,只能“以手指口”。但无人能明白刘仁赡什么意思。周世宗专门下了一份诏书,任命刘仁赡为天平节度使兼中书令,诏书评价刘仁赡道:

尽忠所事,抗节无亏,前代名臣,几人堪比!朕之伐叛,得尔为多。

向自己事奉的社稷国家而尽忠,坚守臣子节操没有亏负,这样的操守,前代名臣,有几个人能比!朕之讨伐江淮,得到将军这样的人是最大收获!

但刘仁赡接到诏书后,已经无力表态,一代名将,“以手指口而卒”。刘将军病逝,世宗闻讯,又将清淮军改为忠正军,以表彰刘仁赡的节操。

据说刘仁赡死的这一天,天气阴晦、落下了细细密密的黄沙。城中士卒闻之,人人哭泣。更有人说:“上天不仁,而使吾父死也!何用生为!”老天爷不仁义,而让我的父亲这样死去,我还活着干吗!当场就有几十人自杀而死,甘心为刘将军陪葬。事见宋人龙衮《江南野史》。刘仁赡得人心就到这个程度。

史称刘仁赡轻财重士,法令严肃,故能以一城之众连年据守。更令人震惊的是:等到刘仁赡不得已“投降”周师时,刘部将士“无敢窃议者”!战即战,降即降,一切皆听将令。治军如此严整,这才是真正的军人风采。那种主将投降,部下不服,到处揭竿或打冷枪的行径,其实不是军人所当为。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这话分量极重。刘仁赡做到了,五代之际,一人而已。

世宗又下一系列诏书,将寿州府治移往下蔡,故城寿州改为寿春县;赦免州境死罪以下全部囚犯;州中百姓因为受到南唐刑罚而啸聚山林的,一并召回重操旧业,既往不咎;有曾经被伤害的,不得复仇;昔日政令有不方便士庶的,可以写成文书奏报。

南唐主李璟听到刘仁赡病逝,也痛哭一场,追赠他为太师。

世宗下诏开寿州粮仓赈济饥民,而后,返回东京汴梁。

寿州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