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711.png征潞州·平扬州40713.png

征战杀伐之事,在赵匡胤常是不得已而为之。怀柔不力,为免遗患天下,则刀兵取之。而具体到征潞州、平扬州两件事上,又有精妙的战略铺陈与战术交锋。从赵匡胤与叛将李筠、李重进的无悬念的战事较量中,不难看出,五代已没,大宋帝国混一寰宇才是天下归心。

李筠的致命错误

赵匡胤与李筠都是后周柴荣的部下。老赵受禅代周之后,即派出得力大员前往潞州(今山西长治),好言告知禅代之事,并加李筠兼中书令。

但李筠不买账。

李筠,活到建隆元年也即公元960年的时候,已经是后周元老级人物,周世宗在位时,他都有点瞧柴荣不上,周恭帝在他眼里更是孙子辈人物了,但他忠于后周,原因是:他曾得到后周太祖郭威的知遇。

想当初,他凭一把无人拉起的百斤硬弓,纵横于后唐后晋后汉,却始终没有得到他期望中的赏识,直到郭威出现。

后汉时,已经做到枢密使的郭威出镇大名府(今河北大名县,实即邺都、魏博,在今邯郸一带),他保举李筠为先锋指挥使,后又荐为北面缘边巡检,边防司令。李筠第一次得到重用,对郭威心存感激,在郭威麾下,屡立战功。郭威与后汉争天下时,李筠于留子陂击败后汉大将慕容彦超。此人乃是后汉高祖刘知远的同母异父兄弟,李筠将其击败,为郭威立下大功。郭威称帝论开国功勋,李筠居上功。迁为昭义军节度使、检校太傅、同平章事。昭义军治所在潞州,节度使是实权所在,李筠从一个不知名的武夫,赖此成为一方藩镇。检校太傅则相当于传统职官之三公位置,为正一品,属于最高荣誉职衔之一,李筠赖此成为后周开国大公。同平章事则相当于宰相,李筠赖此进入中央,直接参与国家军政大事。这一切荣华富贵,在李筠看来,得自于太祖郭威。这个时期,赵匡胤刚刚投在郭威帐下,做一个很小的武官。

李筠使人摹画了郭威像,带到潞州驻地,逢重要场合或时节即郑重挂起,馨香祷告,真诚敬拜。

柴荣时代,李筠的“昭义军”是横亘于北汉与后周之间的大藩。昭义军成为天下重要的军事要塞之一。赖昭义军,契丹不敢南窥、北汉不敢南下,而后周则随时可以昭义军为依托北击。故柴荣屡次与刘崇构兵时,李筠即以潞州一部,以奇兵击破来援北汉的辽军。为此柴荣再给李筠加一荣誉职衔:侍中。

后来李筠又多次与北汉独立作战,先后攻克辽州(在今山西境内)等地,还俘获了北汉的刺史、将军数百人。李筠因功荣进太尉,成为柴荣之下,后周最高军事指挥官之一。

李筠有“时代性格”,身上有很强的藩镇习气。他居功恃傲,桀骜不驯。在潞州,他擅用征赋,招揽天下亡命之徒,甚至因为私愤将监军投入大牢。监军,等于柴荣耳目,但柴荣,这位五代时期最为强悍、驾驭藩镇最为得法的君主,闻讯之后,咽不下这口气,但也不能把这个李筠怎么着,勉强写了份诏书骂他一顿完事。史称“世宗心不能堪,但诏责而已”。

赵匡胤派出的使者面对的就是这样一位前朝大佬。

李筠曾经辉煌。但藩镇就是藩镇,他毕竟不是政治家。从藩镇时代过渡到天下一统时代,他的政治觉悟和智慧,还都停留在藩镇阶段,这样,他连续犯下致命错误,最终导致了他的倾覆。

第一个错误:应对老赵使者失策。

老赵遣来使者,无非怀柔。此际李筠若知天命,就当归顺大宋;若守忠勇,就当为周兴兵。但他既不归顺也不兴兵,徘徊于愤怒、惧怕、忠勇、试探之间,所有举动进退失据,都与果敢和智慧无关,就像当初慕容彦超面对郭威,成为一个贻笑于天下的小丑。

当大宋使者向李筠出示诏书的时候,李筠暴怒,拒绝接受。但他的谋士们却已经懂得:天命所在,不可变更。于是纷纷劝慰老帅,“为陈历数”,为他陈说天变的天道原因。李筠在众人的晓譬中大约也感受到了新朝的气象。他也应该知道今日之老赵,已经不是昔日之老赵。于是不得已,俯伏下拜,接受诏书,但史称“貌犹不恭”。他不情不愿地接受了大宋代周的事实,可是在按礼节为使者排宴时,一面置酒张乐,一面却大哭起来。众人惊愕中,他令人在壁间挂上了后周太祖郭威的肖像,对着这幅肖像涕泣不已。

我毫不怀疑李筠这个山西大汉对郭威的感恩和忠诚,我甚至能够猜想他内心的种种纠结、惶惑与亡国之痛,我还愿意赞赏他的忠义不二。我知道这类人伦大义出于良知时,有它的正心诚意感人之处。但我知道的是,李筠此刻面临的是政治选择。政治选择需要性情、责任之外的正确性。就政治选择而言,他的前倨后恭,张挂前朝君主肖像并为之痛哭流涕,是——不正确的。忠诚,不是哭泣可以界定的价值,它需要智慧、勇气和一点机缘。这些东西,李筠都没有。李筠面对政治,太淳朴啦!于是,他的痛哭,透露了他的格局,而赵匡胤敏锐地——掌握了他!我相信老赵正是在得到这个消息时,做出了“征潞州”的决定。

李筠的悲恸与哭泣,鼓动了建隆元年的烽火。时光走到这一步,已经不可逆转。趋势已经明了,他的前途已定,不可变更。

第二个错误:应对后汉刘承钧失策。

老赵的使者走后,李筠恸哭,已经成为一个事件,潞州人人皆知,北汉也人人皆知。此时北汉的国君是刘承钧,他是刘崇之子,高平之战后,刘崇死,刘承钧即位。当他知道李筠恸哭事件后,做出了一个决定:邀请李筠加盟北汉,共同对付未来可能的大宋威胁。他给李筠发出了友好的信息,派人送去了一封用蜡丸伪装的秘密函件。

这个事实让李筠再次处于进退失据中。

是否联合北汉反大宋?如果反,有无必胜把握?东京汴梁的禁卫军与潞州边关将士孰为更强?如果不反,如何处理这封密信?……

诸如此类,他在各种利害关系中开始了比较和忖度。

我能够猜想他的犹豫不决,甚至好像看到了他如困兽般在藩府来回踱步的身影。很奇怪,我在读《宋史·周三臣列传》时,总是想起流行于欧洲几百年的一个熟典。这个熟典为中世纪经院哲学家布里丹所创造,史称“布里丹的驴子”。话说布里丹的驴子饥饿与口渴同样强烈,当驴子处于一池清水和一捆青草之间时,由于缺乏自由意志,无法做出选择,它不知道应该先去饮水还是先去吃草,于是在池水和青草之间往复选择不已,最后饥渴而死。李筠先生此际的境遇与这头布里丹的驴子,实在是有的一拼。

无数的政治性选择失误,往往源于人性的弱点。

李筠的弱点在政治词典面前暴露无遗。往日的辉煌以及天时地利人和都救不了他——他失败于他自己,失败于他的性格。

他做出了一个奇异的决定。

他将刘承钧送来的密信又秘密地送给了赵匡胤。

这个动作也像极了慕容彦超:当有反对郭威的人投奔他时,他将投奔者送给了郭威。

我已经无法理解李筠将军的动机,就像当初无法理解慕容彦超的动机,只好猜测:他也许是试图以此来向老赵表示臣服,以此拖延时间,厉兵秣马……

北汉也是一个朝廷,刘承钧无论多么羸弱,待李筠也是君臣关系。所以李筠如果与北汉联盟,即等于背宋投汉。但是他在与刘承钧的谈判中,太少折冲樽俎的智慧。刘承钧屈身来潞州与李筠谈判,李筠居然对着刘承钧大谈他深受周太祖郭威大恩所以不能臣宋的理由。估计他还会在接待刘承钧时再一次张挂郭威的肖像。他忘记了一个重要故实:周太祖郭威正是荡灭后汉的主角!刘承钧听了他这些话很不是滋味,史称刘承钧“默然,遂疑之,命其宣徽使卢赞监筠军”。刘承钧沉默不语,开始对他有了怀疑,命北汉宣徽使卢赞做李筠的监军。

但李筠对卢赞也不服气,后来刘承钧又专门派出平章事卫融来为李筠与卢赞和稀泥。

李筠的这个失策导致了刘承钧对他的疑虑,削弱了与大宋对峙的力量。

老赵接到这个蜡丸之后,尽管心知李筠已蓄异谋,但还是亲自给他写了封信,说了很多安慰李筠的话头,史称“太祖手诏慰抚之”。

李筠有个儿子名守节,此人与乃父比较,多了一点洞察力。他看出李筠必反,也知道李筠不是老赵的对手,于是多次哭着劝谏李筠不要反,但李筠根本不听。不但不听,还派儿子到汴梁去,名义上是谢恩,实际上是打探虚实。

李守节战战兢兢地到了大宋京师,老赵听说他来了,就在崇元殿接见了他。老赵见到他的第一句话居然是:

“太子,你这是为何而来啊?”

这话说得李守节魂飞魄散,“太子”?俺爹可不敢做皇上啊!李守节哆哆嗦嗦地一个劲挥泪自陈绝无反意。

老赵看着这个李筠派来的特殊“密探”,决计摊牌。他对李守节说:

“我已经听说你多次劝谏李筠不要反,但那老家伙不听。我现在要是杀了你没啥意思,还不如让你回去传个话。你去传我旨意,说我还没有做天子时,任你李筠自为之;我现在做了天子,你李筠臣周臣汉,难道就独独不能臣我吗?”

《宋史·周三臣列传》记录老赵的说法是:“我未为天子时,任自为之,既为天子,独不能臣我耶?”但《续资治通鉴长编》记录的说法则是:“我未为天子时,任汝自为之,我既为天子,汝独不能小让我耶?”两说各有不同味道,慢慢参酌,可以复原历史现场的有趣。但无论怎样说,都是明摆着已经不信任李筠,与此前收到蜡丸“手诏慰抚之”显然不是一个态度。

我倾向于认为,老赵说这番话是对李筠的逼反!

李守节回去对李筠实话实话,果然导致李筠“谋愈甚,遂起兵”,谋划得就更多,最后终于起兵反叛。

他最后还是站到了北汉一边。他确实反了。

宋江少虞《宋朝事实类苑》载一事,说李筠造反之前的一个故实。

李筠反时,潞州有僧人素为善男信女所崇拜,李筠召见他,秘密地对他说:

“吾军,府用不足,欲借师傅大名来凑足粮草。吾为师傅作道场,募集钱粮各三十万,先寄存到我仓库中,等事情办完,我与你中分。”

僧人许诺。于是谋划了一个“道场”。在一个空旷之地,积起柴薪,僧人坐在上面,提前多少天告知州境,某日某时自焚。李筠在积薪之下洞穿一个地道,从地道走下,可以直达藩帅府中。俩人约定:到了那天,大火一起,僧人就进入地道,烟火之中,无人可辨。而后,就可以“走归府中”了。柴薪积好之后,李筠与夫人都到现场查看,并宣布“倾家财尽施之”。

远近四方只知道有自焚,不知道有地道,听说整个异事,纷纷“以钱粮馈之”,“四方辐辏,仓库不能容”。仅仅十天的工夫,六十万已经募集齐全。

到了日子,李筠见僧人已经坐到柴禾上,等待“坐化”,就令人在里面将地道口秘密塞住。僧人不知,大火起时,怎么也打不开地道口,一蓬大火中,无处逃遁,很快被烧死。

于是,六十万钱粮,尽为李筠所取。

他以为这些钱粮足可以支持军需所用,“遂反”。

老赵为何逼反李筠?原来老赵得到了一个绝密情报:加检校太尉、淮南节度使李重进也要反!

“黑大王”李重进欲反

李重进、李筠都在后周朝立下战功。禅代之后,李重进比李筠还有危机感,因为他是郭威的外甥。他担心老赵不能容他。此外,他还长期与老赵同在禁军,多年感知老赵气场强大,史称“重进与太祖俱事周室,分掌兵柄,常心惮太祖”,他对老赵有点打怵。故大宋禅代之后,越发不安。

像对待李筠一样,老赵登基伊始,派官员给李重进发去了诏书,并将加官晋爵的命令颁发给他。因为李重进镇守扬州,老赵命韩令坤代李重进为马步军都指挥使,但给他加了一个中书令。李重进也试探性地请求“入朝”。赵匡胤推心置腹,觉得此时与他见面似不合时宜,因为如果他要“入朝”就召他“入朝”,等于一下子就剥夺了他的藩镇大权,是对他不信任的表现。当初石敬瑭试探性地要求“移镇”,后唐朝廷喜不自胜,立即同意他“移镇”,结果逼反了石敬瑭。老赵不想这样做。另外,也不知道李重进是否能够忠于新朝,因此,如何拒绝他来朝,需要道理上的一番斟酌,于是,他找当朝的翰林学士李昉,对他说:

“你草拟一个诏书,善为我辞以拒之。”你给我起草一份诏书,要想好词,婉转地拒绝李重进入朝。

于是李昉草诏云:

国君是为元首,大臣作为股肱,虽然在远方,还是同一体。保君臣之分,方能达到永远规划;修朝觐之仪,何须简单定在此日。

史称“重进得诏,愈不自安”。这类加官和巧妙说辞并没有稳住李重进。他还是从字里行间嗅出了老赵的“雄猜”。他为此狐疑不已。他不能相信老赵会真的如此敬重他。于是,暗地里招集亡命,增高扬州城,疏浚护城河,史称“阴为叛背之计”,暗地里做背叛的计划。

老赵有感觉,又专门派出特使陈思诲带着给他的终身安全保证书——丹书铁券,前往抚慰,以安其心。

丹书铁券形制不一,但多为金属制作,或用朱砂写字或用刻铸嵌字。文字内容最初是褒奖功臣字样,后来演变为皇室恩许的种种特权,包括免罪免死。战国时即有这类东西,汉唐时也常见,直至明代也可见到。此物初为圆筒状,纵剖为二,皇室藏一份,受赐者藏一份;后来成为单一文件,只给受赐者,皇室不再收藏。这东西似乎介于勋章、盟约、凭证、保证书之间,或也可以是这些东西的杂糅,是对立有不世功勋人物的一种恩赏。

老赵给李重进丹书铁券,等于给他一个安全保障。史称重进见到“铁券”后,就有打点行囊,跟随陈思诲入朝的念头,但“为左右所惑”,一时犹豫起来,最后,在左右的架弄下,他终于反了,丹书铁券也没有打动他。

随后,李重进同时做了几件事。

他干脆将老赵的特使陈思诲拘禁起来,这就等于向中外宣布并坐实了反意。我猜想他如此行事,也有暗示自己痛下决心、一不做二不休的意思。

他继续治理扬州城的工事,修建城墙,完善防卫措施,整顿兵甲,很是轰轰烈烈。

他还向南唐中主李璟求援,期待与南唐联手,成掎角之势,以抗宋军。

李璟,这位哼过“小楼吹彻玉笙寒”的词人兼国君已经被北军吓破了胆。多年以来,他被周世宗打得屁滚尿流,甚至为避后周郭威的高祖父郭璟的名讳而改名李景。他还在国祚最危险的时候,向柴荣称臣,削去帝号,自称唐国主,连年号都使用后周的。

但在柴荣打他的时候,李重进乃是柴荣麾下大将,也是曾经打疼了李璟的人物。当初,柴荣派大将李谷征伐南唐,李璟派出上将刘彦贞等人抄袭李谷背后,李谷退屯正阳,李重进急趋正阳,支援李谷。刘彦贞等闻听李谷退军,以为周兵已怯,急追之。等到了正阳,未及整军小憩吃饭,李重进已经好整以暇,等在那里了。刘彦贞吓一跳,于是采守势,急忙布阵。随军带来的铁蒺藜从皮囊里倒出来,铺在阵前;拒马,一种前端削尖的圆木交叉固定的架子,也在铁蒺藜之后一字排列开来。这是军事上常备的障碍器材,但一般用于营地之前。现在刘彦贞将其匆匆布置在两军阵前,明摆着只想取守势,不想决战。这一招被李重进带出来的老兵油子们一眼看穿,史称“周兵见而知其怯”。唐兵又将刻成兽状的木头牌子列出来,以示警吓,周兵更是笑指不已。盖两军阵前决战,一凭实力,二凭士气,唐兵此举即可暴露出来一则实力不足,二则士气全失。故李重进立于阵前,发起冲锋令时,周兵持盾者先行,挡住唐兵的箭镞,后面工兵拥上,将铁蒺藜归堆收起,近阵的敢死之士掀翻拒马,留出通道,主力兵团就呼啸着冲了上来。唐兵还没有吃饭,饿了一天肚皮,遇到此等战事,先行夺气,很快溃散。史称此一役“一鼓败之”。

周兵追击几十里,刘彦贞阵亡,伏尸无算。

从此整个南唐人皆畏服李重进的沉着凶悍,称他为“黑大王”。

时移势迁,李重进以为南唐主应该畏服他往日威风,与他联合应该顺理成章。何况,此前,他在跟随周世宗柴荣征淮南时,李璟曾经许以高官厚禄,邀请他归附南唐。不料,这一次遭到李璟拒绝。

其实李重进没有弄明白,原来李璟更怕的不是他,而是赵匡胤。

赵匡胤代周就是又一个后周,何况这个老赵而今更是兵精将广,威名素著,在跟随周世宗平定淮南时,斩大将皇甫晖、都监何延锡,擒团练使姚凤、制置使耿谦,破清流关、滁州城,克紫金山、连珠寨,攻寿春、下六合、取涡口、降天长……这一系列战功,早已让南唐士庶记住了“赵匡胤”的大名。周世宗柴荣已经打得李璟割地称臣,对这位“顾视非常”的大宋皇帝,李璟更是心畏惮服。

南唐,两代人雄踞江淮,曾经有与后晋后汉后周王朝争夺天下之想。但与周世宗较量后,尽失淮南十四州,从此以后,雄心尽消,国势日蹙,只想苟延残喘,不思进取中原。现在又遇上个曾经打痛南唐的昔日殿前都点检、今日新科宋皇帝,李璟如何不怕?

李璟没有犹豫,将李重进拟联合南唐共抗大宋的消息立刻转给了老赵。

李重进还同时开始联络李筠。

他的谋略是:李筠南下,他北上,夹击老赵。如此,新生的大宋帝国就有可能夭折。至于夹击以后,谁来做中原之主嘛,再说。与李筠一样,李重进也是一个将才帅才,但他们都不是帝王之才。他们缺少一种至为重要的东西:天下意识。这个不提,且说李重进派出联络李筠的密使名叫翟守珣,他需要跨过一千八百里路,从扬州到潞州。这中间的各种城门、关隘、卡子口多不胜数,有一个失误就会前功尽弃。但翟守珣压根就没有打算赴潞州,他秘密地走进了东京汴梁。

史称翟守珣“素识太祖”,也即俩人原来是老相识!这还在其次,重要的是,五代十国战乱太久,人心思治,翟守珣也是一个有大见识的人物,他实在是厌恶了无休止的征战。他知道如果李重进阴结李筠成功,那将又是一场旷日持久的野战,天下再无宁日。于是,他带着一种悲壮的使命感,奔赴京师,偷偷地先去见另一个老相识枢密承旨,枢密院的秘书李处耘,要求秘密觐见太祖。

老赵闻听昔日老友翟守珣自扬州来见,应该有重要时刻来临的感觉,仿佛演义中的曹操见许攸。

他很快接见了翟守珣。

于是,李重进的“反状”已明。

老赵问他:“我已赐他丹书铁券,他还不能信我吗?”

翟守珣说:“重进终无归顺之志。”

明白人岂用多言!老赵厚赐翟守珣,并许以爵位,但给他一个任务:回扬州,设法劝说李重进“缓其谋”,也即要李重进暂缓反宋,不要让南北二李同时行动,以分我大宋兵势。

这个任务的意思很清楚:老赵需要时间,也需要集中优势兵力,逐个解决。老赵不想南北两线作战,那样将胜负难料……

李筠的“反状”明了时,老赵没有多大震动;李重进“反状”明了时,老赵感到了事态的严重。

就在翟守珣走后,李筠的儿子李守节走进了崇元殿。

所以,老赵决计逼反李筠、解决李筠,而后移师南下。

老赵自有政治家的责任。他不是那种只有妇人之仁贻天下笑的俗人。不能养痈为患!——我猜老赵决计北征李筠、南讨李重进时,心下应有如此一念。

翟守珣回到扬州后,告知李重进,潞州李筠不可靠,未可联手南北夹击新朝。翟守珣又劝重进“养威持重,未可轻发”,史称“重进甚信之”。估计此际李璟不拟与扬州合兵抗宋的意见也给了李重进很大打击。如果李筠不能北边牵制大宋,李璟不能南边给予支撑,扬州就成了孤岛。这是李重进不得不长考的战略。长考中,赵匡胤赢得了时间。

李筠起兵“直取大梁”

李筠起兵的标志性事件是:“令幕府为檄书,辞多不逊”。这有点像骆宾王《代徐敬业传檄天下文》,所谓“辞多不逊”,不难想象幕府草拟的檄文说些什么内容,无非是说老赵如何犯上作乱,阴谋推翻合法王朝后周,如何对不住先帝,如何欺凌恭帝、太后,如何鼓动军事拥戴,等等。后世批评老赵的那些字样,估计在这个檄文里都可约略看到。

这类东西张贴出去以后,李筠已经没有退路。

昭义军反状传到东京,枢密吴廷祚对老赵说:“潞州岩险,贼若固守,一年半年的都很难攻破。但李筠平素骄傲,勇而无谋,宜速引兵击之。他必恃勇出斗。只要他离开巢穴潞州,就能捉住他!”

老赵接受了这个意见,于是开始安排将帅北征。

前已说过,李筠总是在犯致命错误,应对大宋使者失策、应对北汉刘承钧失策,在决计造反之后,又犯了军事战略上的错误。

潞州幕府有一位谋士,此人名叫闾丘仲卿。

他向李筠献策道:“公以孤军举事,其势甚危,虽然依仗河东(北汉)之援,亦恐不得其力。大梁(东京汴梁)兵甲精锐,难与争锋。不如西下太行,直抵怀(今河南沁阳)、孟(今河南孟州),塞虎牢(今河南荥阳),据洛邑(今河南洛阳),东向而争天下,计之上也。”

闾丘仲卿的思考是:李筠藩部下太行,沿西麓南行,过黄河,占据洛阳,而后与东面的京师对峙,待机而取天下。这个意见就是将一场被动的据守变为主动的进攻,逐鹿于中原,而非僻居太行一偏,等待来袭。而且占据洛阳后,会获得更大主动:进可攻开封,退可守太行。

撇开政治大义、天下情怀不谈(这方面,高人闾丘也是矮子),就战略主动言,此议有价值,至少比据守潞州灵活得多。而且一旦南下占据洛阳,潞州大军在河南诸州纵横,继续在中原与老赵争锋中,就有希望卷动起其他更多未知力量的参与——中原又重新处于“逐鹿”之中,有野心的人物就会有动作。

但李筠不纳。他竟然准备直捣东京汴梁。他还说:“我是周朝宿将,与世宗义同昆弟,现在那拨禁卫军首领都是我的老相识。如果他们跟着赵匡胤到我的地盘,知道我亲自来与赵某争锋,必倒戈归我。何况,我有儋珪枪、拨汗马,何忧天下哉?”儋珪,李筠爱将,善用枪;拨汗,李筠骏马,极骏健。李筠一向倚为骄傲资本,所以有此自夸。

李筠这个思路,与当年李守贞、慕容彦超一个样:以为部卒虽然在敌方,但因为有过去的老部下,只要打起来,一声招呼,敌方部卒们就会倒戈。这个思路在任何时候看,都是一种军事幼稚,也是一种政治幼稚,更是一种不谙人情世故的江湖幼稚。他不懂人性的复杂,更不懂“乌合之众”的价值观。带着这种侥幸心理,天下无不败之理。

朝廷曾为他委派监军,就像后世的军队政委,名叫周光逊。李筠将他捆绑起来,派遣刘继冲赴北汉大本营晋阳,以此作为归附北汉的投名状,请北汉主刘承钧举军南下,自己为前导,南下袭击汴梁。

刘承钧想与契丹谋划,请草原兵来壮声势。刘继冲告诉刘承钧,说李筠的意见是:绝不用契丹兵!刘承钧想想也好,即日大阅,自带大军数千人,出团柏谷,群臣为之饯行于汾水之畔。

北汉左仆射赵华说:“李筠举事轻易,事必无成,陛下扫境内而赴之,臣未见其可也。”刘承钧瞪着眼珠子对赵华说:“朕志已决,你怎么能知道他必无成呢?嘁!你有长策,说说,应该怎么办?嗯?”

赵华还没有来得及回答他,刘承钧已经拂衣上马。

李筠又派出大将杀掉泽州(今山西晋城)刺史张福,派兵据守其城。

泽州位于晋东南,太行山南端,为三晋通往中原之要冲,史称“河东屏翰,冀南雄镇”。李筠取此城,构想不错。再往南,过黄河,就离洛阳不远了。但他似乎没有继续南下的准备,或者也许在长考闾丘仲卿的意见。李筠的行动出现了混乱,无法猜度他的战略意图——或许他根本就没有什么“战略意图”……

刘承钧亲自率兵,至太平驿(今山西襄垣县),来见李筠。

李筠初以臣礼迎谒。但他忽然发现刘承钧的兵卫又少又弱,不禁心生悔意。但事已至此,又不好令其北退,只好接纳。

刘承钧以北汉皇帝的身份,封李筠为西平王,并赐马三百匹。李筠还有马三千匹,专门将原来蹴鞠的球场开辟为演习场,日夜练兵。扬言要“直取大梁”。北汉派来的监军卢赞闻言,拟找李筠谋划“直取大梁”之计。李筠不见,给话说:“大梁兵皆我昔时部下,见到我就会投降啦!没啥好商议的。”卢赞郁闷。

李筠觉得一切都有把握后,要儿子留守潞州,自己开始引众南向,似乎是要到汴梁与大宋决战。

他的这个南下动作与闾丘仲卿的南下意见不一样,可称根本不是一个套路。闾丘的意见是南下据洛阳,而后东向争天下;李筠的路数是直接南下汴梁,不做迂回之想。

四路出兵合围泽州

老赵知道泽州失守的消息后,感到有点恐慌。此地毕竟太过险要!他立即遣石守信、高怀德将兵讨李筠,下令说:“勿纵李筠下太行,急进师扼其关隘,破之必矣!”

不要放李筠下太行山,赶紧进军扼守几个关隘,这样,肯定能击破李筠!

高怀德,是赵匡胤老朋友。五代名将高行周之子。史称高怀德“忠厚倜傥,有武勇”。晋石重贵时,契丹侵边,高行周为北面前军都部署,怀德年方弱冠,跟父亲出征。在戚城遇契丹大兵,被围数重。时援兵不至,形势危急。高怀德骑马左右射,纵横驰突,史称“众皆披靡”,保护父亲破围而出。周世宗时,从征淮南,在庐州城下,斩首七百余级。南唐置连珠寨,世宗命怀德率帐下亲信数十骑侦察南唐营垒。怀德夜涉淮河,天明,南唐军发现,率众来战。怀德以少击众,擒其裨将,尽知敌寨虚实强弱。赵匡胤即位,拜殿前副都点检,移镇滑州,充关南副都部署。高怀德乃将门之后,一生习戎事,不喜读书。史称“性简率,不拘小节”。但他通音律,自谱曲作歌,节奏旋律极为精妙。好射猎,常在野外露宿,获狐兔数百只。有时家里来客,他忽然想去打猎,竟不揖而起,不告而别,偷偷从旁门带领数十骑到郊外,把客人晾在厅里。

这是一个有性情而又很率性的武夫。

这时河北慕容延钊、王全斌已经奉命由东路与石守信会合,与监军李崇矩共破李筠的兵众于长平,斩首级三千。又攻破潞州要塞大会砦。

老赵再迁洺州(今河北永年县)团练使郭进为防御使,充西山(今太原西北)巡检。郭进在征泽潞之战中,屡立战功。

老赵从前方得到消息,知道北汉援兵也在南下。

老赵经由长考,决计御驾亲征。据宋人王君玉笔记《国老谈苑》,太祖征潞州前,下诏要赵光义和赵普等人留后于京师。赵普私自来到赵光义府邸说:“我赵普托迹诸侯之间十五年,现在潞州贼众势力正盛,君主有事,是臣子效命之日,期待您能帮我启奏陛下,臣愿意军前效力。”

赵光义就来见老赵,请赵普与老赵一起出征。

老赵听说赵普要来军前效力,笑道:“赵普那小身子骨,穿得了甲胄吗?”但他还是带上了赵普。并因此对赵光义说:“是行也,朕胜则不言,万一不利,我将使赵普分兵守河阳,别作一家计度。”

我这次出行,胜利了,就不说了;万一有不利,我会带着赵普分兵河阳,到那时,再做计较。你要有准备。

战前跟自家兄弟说这个话,证明老赵对取胜李筠,并无十分把握。由此也可以见此役充满变数。

老赵集结起大宋最为精锐的禁军,开始北征。

几天后,李筠也得到消息:大宋名将石守信与高怀德自西南一偏进军,现任大宋最高司令长官殿前都点检的慕容延钊,以及彰德军留后王全斌自东北一偏进军,当今新科皇帝赵匡胤自西南一偏进军,据说陕西藩镇也有集结,正待东进支援老赵。四个方向来敌都是当今大宋一等一的军事武装力量。

李筠大约没有料到老赵几乎会倾全国之兵来征讨他这一个僻处山西的昭义军潞州城!心下不禁有了恐慌。但他很快恢复镇定。他开始收缩兵力,退居太行山内地的泽州城。

老赵闻讯也稍稍心安。他不希望在中原地区与李筠决战,那样风险太大,而且叛军一旦出现在京师附近,太容易给人造成一种假象——仿佛大宋正在叛军的征讨中求生。那是老赵不愿意看到的。就这个格局看,闾丘仲卿的意见确有价值。李筠大军如果一旦出现于洛阳,摇动天下人心是非常可能的。那时节,后周柴荣过去的宿将将会如何响应李筠,都是未知数。现在,李筠偏居于泽潞,就是已知数了。天下不会因此而动摇。

御驾很快到达荥阳。

在这里,老赵召来西京留守向训聊天。向训劝皇上急过黄河、逾太行,乘李筠未集而击之。要是在此地稽留过久,则李筠兵锋会愈加炽盛。

恰好争取到随军的枢密直学士赵普也说:“潞州贼还以为咱们大宋,国家新造,肯定不能出征。咱们若是倍道兼行,掩其不备,可一战而克。”

向训乃是后周时的一代名将,老赵对他的意见很敬重;赵普乃是跟随多年的掌书记,有远谋,老赵对他的意见也很看重。史称“上纳其言”。

于是,老赵迅即拔营,渡过黄河,进入晋南太行山区。

山路难行,险峻多石。老赵身先士卒,在马上负石,扔到大路一侧。将士们受到激励,纷纷负石开路,数万将士们背负石头扔到路旁清道,一日间平出大道一条。《宋史》的说法是:“山路险峻多石不可行,太祖先于马上负数石,群臣六军皆负之,即日平为大道。”

老赵急行军,直趋泽州。

随后,赵匡胤出现在泽州之南。

石守信、高怀德也几乎同期到达。

昭义军的将士没有想到,当今天子居然一夜之间出现在泽州,不禁士气大跌!而宋军士气正旺。

李筠却负气恃勇,出城来战。

泽南,一场近于遭遇的决战,击溃了李筠数万之众,俘获三千余人。北汉援军大部战死,包括监军卢赞。老赵还擒获了河阳节度使范守图。

李筠跑回泽州城内固守。

老赵列栅围城。

潞州城破李筠赴死

宋师四面合围,李筠大势已去,他的部下自三晋各地来降老赵,李筠已经成为孤家寡人,举目望去,再无外部支持力量。战役比老赵想象的要顺利得多。

但李筠困兽犹斗,亲自指挥小城三军全部走上城堞守卫,数日,老赵未能攻下这个小城。而眼下,京师空竭,南方的李重进正在跃跃欲试中。

李筠寄希望于劳师远征的宋兵疲沓生变,更寄希望于天下藩镇知有此役,能人存幸心,起兵反宋。各地烽烟一起,老赵必定相持不下。一俟宋兵退去,重新打理三晋大地,还有东山再起之机。

老赵心焦,三军鼓噪攻城之际,召心腹马全义至御榻前赐食问计。

马全义,曾在后周时代屡立战功,禅代后,任内殿直都知、控鹤左厢都校,领果州团练使。这是一个智勇双全的人物。老赵当年训练殿前诸班军士,他是最早的亲信之一。面对老赵的焦虑,马全义明白攻城受挫,实在是源于将士敢死精神不足。而老赵问计于他,也实在是希望他能有所作为。

他对老赵说:“李筠困守孤城,我军如果合力急攻,可以立刻将他歼灭;若果兵势一缓,正好投合了敌人的奸谋。所以,要速战!”

老赵说:“这正是我的意思。”

于是马全义组织敢死战士数十人,口衔短刀,攀爬云梯,冒矢乘城,越堞而上。城门楼子上有了短兵相接。

有人爬上城楼了,守城的形势就有了变化:泽州危急。

老赵这边亲自督战,麾兵急击。更多宋兵攀上城堞。

李筠有一爱妾刘氏,跟随李筠到泽州。她已经知道小城危急,对李筠说:“城中还有多少健马?”

李筠问:“你干吗要问这个?”

刘氏说:“孤城危险啦,马上就要破城啦,现在如果能得到健马数百匹,与我们的亲军心腹们溃围而出,北归,回保潞州,求援河东,可比在这里坐等城破要好!”

李筠认为爱妾意见可行。急忙召集左右,一问,良马居然还有不下千匹。于是准备晚上即从北门破围而出。但他也听到了另一种反对意见:

“现在帐前计议破围,听上去好像都是一心一意,但是城门一开,可就不好说了。万一有哪个心怀叵测之辈,在门开之际,劫持大帅投降宋兵,岂不悔之晚矣!”

这个意见让李筠犹豫不决。

在时光的这一头来看往事,刘氏的意见,正是宋兵北征前,枢密吴廷祚所担心的格局。潞州城险,比泽州大而且固,易守难攻。这个刘氏不简单。但李筠在犹豫中,失去了机会。

于是,他又犯了最后一个错误。

这天,马全义登城,胳膊为飞矢贯透,流了满身鲜血。他拔出箭镞,亲临兵刃,毫不退却,敢死战士更为感奋,愈战愈勇。后续部队纷纷登城,泽州下。

宋兵涌入泽州城时,我想象中的李筠不应该慌张,他似乎镇定地在府衙点起一蓬大火,而后向府衙里面走去。刘氏抓住李筠衣带与之同行。李筠回头看到刘氏已有身孕,对她说:“你不必从我。万一能生下一儿,也算是一功德!”

刘氏于是忍泣看着夫君走入府衙。那火烧得正旺。

《宋史纪事本末》《皇宋通鉴纪事本末》等,均认为李筠“赴火死”,但《宋史》等认为李筠“赴水死”。水、火字近易淆。考泽州,城内无河湖,或有池塘水榭,赴水而被人救起,将面临受辱。我猜度李筠有必死之心,不大可能选择赴水。故此处不从《宋史》而从两《本末》。但李筠赴火之际,是否能想起那个“坐化”而被烧死的和尚,已经无从知晓。

老赵在泽州捉住北汉大臣卫融,刘承钧早已跑回河东。

老赵继续北进,伐上党。李筠儿子李守节不战而降。老赵没有治他的罪,释放了他,并给他赏赐。当天宴请从官,还叫李守节参加。当宴封赏了一批潞州地方官。李守节被封为单州(今山东单县)团练使。并且下诏免掉了当年的泽州、潞州租赋,与民休息。

如此举措,史称“德音”,于是,三晋速平,民心向宋。

李守节知道李筠爱妾尚在,于是设法“购得之”,后来刘氏果然生下一个儿子。李守节后来又出知辽州,开宝三年,改和州(今河南马鞍山)团练使。四年,卒,年三十三。李守节无后,刘氏所生之子成为李筠的后代。

史称李筠“性虽暴,事母甚孝,每怒将杀人,母屏风后呼筠,筠趋至,母曰:‘闻将杀人,可免乎?为吾曹增福尔。’筠遽释之”。

李筠性情虽然残暴,但对待母亲很孝顺。每一次发怒要杀人,母亲知道,都会从屏风后面呼叫李筠,李筠到了,母亲就问他:“听说你要杀人,可以免了他吗?要为你们修福报啊!”李筠往往也就释放了那个要杀的人。

刘氏不死,留下一子,承续李氏香火,似冥冥中有不可知者。

此役,老赵对马全义甚为钦赏。后来马全义官做到龙捷左厢都指挥使、江州防御使、镇国节度使。马全义病重时,赵匡胤每天都要派御医诊视,还派中使往返劳问不停。并且给他一个密旨说:“等你病稍好,就授给你河阳节钺!”这意思就是要授给他做一方藩镇。但马全义没有等到这一天,不久死去。赵匡胤闻讯,为之流涕。

马全义有一个七岁的儿子,赵匡胤将其召入禁中,赐名知节,补西头供奉官,优恤其家。后来马知节也成为一个将军,在抗御北辽、西夏时屡立战功。

平扬州预先做牌

北征回来,太祖赵匡胤御崇元殿,继续行赏罚事。有功的封赏不必提了,有几个该罚的却没有罚。

第一个该罚不罚的是卫融。

卫融在五代乱世中,是少数几个愿意读圣贤书的人物,曾经在后晋天福初年考中进土,做过忠武军掌书记,这个职务与赵普有一拼。但他“站错了队”,在老赵践祚之后,他居然还在跟从北汉刘承钧与大宋作对。

李筠起兵反宋求援北汉后,与北汉派来的监军卢赞不合,北汉主刘承钧就派遣卫融去调解二人的关系,无非是要二人同仇敌忾,一致对宋。

后来卫融被老赵擒获,老赵叱责卫融:“你为何投靠刘承钧,帮助李筠造反?”

卫融了无惧色:“我全家四十口人受到刘氏优待,不忍心背叛他。陛下你今天纵使不杀我,我也不会为你效劳的!我最后还是要回北汉!”

老赵大怒,令人操铁挝击其头,又喝令拖出斩首。

卫融大呼:“大丈夫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今日之死,死得其所!”

老赵见状,受到震动,立即下令释放。并召来太医用最好的药为他疗伤,并赐给衣服、金带、鞍马。

老赵也不难为卫融,你既然要回北汉,可以做个交换。他就要卫融写信给刘承钧,可以用李筠曾经捆送刘承钧那里的监军周光逊等人来换回卫融。但刘承钧久未回音,赵匡胤就商议要授给卫融太府卿,赐给房舍。卫融经过一个阶段的观察,发现太祖也确实是个人物,这才投降了大宋。

第二个该罚的人乃是后周老将李谷。此人曾跟着柴荣南征北讨,也颇立下若干战功,与李筠也是老相识。当初在恒州驱逐契丹节度使麻答,李谷就和李筠结下了“深厚的战斗友谊”。老赵征潞州之前,李筠派人给他送来了五十万贯富贵,李谷居然接受了,一不上缴二不告发。按照律法,这就几乎等于“通敌”,如何得了!但老赵得报,居然一笑了之。

但这个李谷自己心下不安,史称“谷忧恚发病,乙卯,卒”。他自己被自己吓死了。老赵闻讯,还是给了他很大的优待,为了这位前朝元老“废朝二日”,两天不办公,表示哀悼。另外还赠给李谷“侍中”的头衔。这等宽大,让中外感佩,世人皆知老赵襟怀阔达,不是凡人。

第三个该罚的人是中书舍人赵行逢。中书舍人,是一个负责起草诏令,参与机密的禁中官员。这位中书舍人跟着老赵讨伐泽潞,进入太行山,清理路面时,觉着辛苦,假装从马上掉下来摔伤,留在怀州养病。老赵想想并没有罚他。但老赵回到崇元殿封赏时,需要起草各类诏书,这位赵行逢先生本来在值班,应该迅即起草,但他又申请回家以后再撰写诏书。这事搁哪个老板也受不了!老赵一怒,将赵行逢贬出东京。官给他照做,也不算太过的惩罚啦。

另有一个成德节度使郭崇(即跟随郭威反叛后汉的郭崇威)。他听说太祖受禅,没事就总是哭泣(和李筠有点像)。监军密奏其状,奏言中还说:成德军在河北常山,靠近契丹,郭崇心怀怨望,“宜早为之所”,应该早一点做个了断。老赵回密信说:“我素知郭崇是一个笃于恩义之人。想念周世宗,不过是心存旧恩,由感动而激发罢了。不足虑。”

但话是如此说,老赵还是派出了特使前往成德军“侦之”。

郭崇听说老赵有使臣到了,有点慌,对左右说:“万一使命不测,将奈何?”万一朝廷来的使命是要我的老命,那时候怎么办?

左右没法回答他这话。有个观察判官名叫辛仲甫,说了一番话,救了郭崇。他说:“禅代之后,公首先表示愿意归附大宋,而且在成德军,所有的军民处置,都遵循常度,至今没有任何过错。朝廷即使要加罪,以什么为辞呢?公不必惧怕,使者若至,但率官吏郊迎,尽礼致恭。留下使者慢慢观察,都会辨别明白!”

郭崇按照他的意见做,每天与僚佐饮酒玩耍,使者观察后认为郭崇无反意,回奏朝廷,老赵大喜道:“我就知道郭崇不会反叛嘛!”

不久,郭崇请入朝。

一场危机化为乌有。

辛仲甫,是人物。他一直跟着郭崇,曾经做过掌书记。在郭崇那里的地位,犹如赵普在赵匡胤那里的地位。后周时,郭崇在澶渊做官,手下一个亲信时任厢虞候,劫杀了部民二人,苦主上诉到澶渊地方,并告诉地方官:他们看到了杀人者的模样,能够辨识。但地方官因为罪犯是郭崇的亲信,不敢深度诘问。辛仲甫认为人命关天,必须侦缉明白,捉拿犯人归案。当时办案的卷宗皆在,案由始末一清二楚,但办案官吏还是想拖延,甚至动员苦主要他们改变本案性质,意在为罪犯开脱。辛仲甫于是向郭崇抗白此事,坚称必须依照法律事实惩罚罪犯。

他说:“民被寇害,又使自诬,重伤甚矣,焉用僚佐!请易其狱吏,以雪冤愤!”

这话翻译过来就是:“庶民被罪犯所害,现在又让人家来自诬说是没这事,这对苦主是一个双重的伤害!如果这样,还用什么狱吏!这个狱吏司法根本不合格,请换个狱吏,以雪庶民冤愤!”

史称郭崇闻言“大感悟”,立即换人移案审讯,最后得以“正其罪,置于法”,正确地定罪,由法律处置了此事。

五代乱世,有司法如辛仲甫、郭崇者,足令人发一浩叹!

还有一位坐镇西北的保义节度使袁彦,此人甚为凶残。听说禅代事后,史称“日夜缮甲治兵”。按其行径,也是一个需要惩罚的人物。老赵在决计兴兵平定李重进之前,派出了亲信潘美往保义军监军,并给出密令:“下诏派遣袁彦移镇,如果不从,可以图之。”老赵要袁彦移镇就相当于出示一个胜负手。如果移镇,就证明没有二心,可留;如果不移镇,就证明心怀叵测,不可留。潘美单骑入城,谕令袁彦,须赴东京朝觐,接受移镇交接事宜。随后,二人当有一番密谈。史称袁彦“即治装上道”,直接回朝廷报到来了。

这事也让老赵高兴,对左右说:“潘美不杀袁彦,成我志矣!”

此事非小。盖袁彦可以移镇,李重进也可以移镇。潘美为老赵平扬州预先做成一张好牌。不久,调任袁彦为彰信(今山东菏泽)节度使。

赵普的战事宏论

李重进与李筠一样,是逼也反,不逼也反的人物。老赵北征灭掉李筠后,决计一不做二不休,逼反李重进。你李重进不是拘捕了特使陈思诲吗,咱们干脆将格局明朗化。

老赵的谋略是,像对付袁彦一样,要李重进移镇:徙原中书令、淮南道节度使李重进为平卢节度使,移镇青州(今属山东),克日即行。

尽管这也不过是一个胜负手,但老赵断李重进必不肯移镇青州。

果然,诏书一下,李重进拒不听令。

如此,只剩下武力解决之路。

李筠已灭,李璟旁观。李重进只剩下自己的扬州、淮南道。

大战之前的气氛异常紧张。李重进在前所未有的压力下几近于精神崩溃。他开始变得急躁、疯狂、猜疑,一反往日镇定之态。

有一位都监,时任右屯卫将军名安友规,他看到李重进已反,知道他必败,于是夜半逾城来投奔大宋。

此事愈令李重进疑心生暗鬼。他甚至怀疑自己身边的将校,认为他们“皆不附己”。一日,竟然囚禁了数十名军校,准备杀掉。被囚军校呼叫道:“吾辈为周室屯戍淮南,公如奉周室为正朔,为何不使吾辈效命啊!”

这些话李重进也听不进去。最后将这些可能的叛变者或可能的忠诚者,全部肃清,一个活口没留。

李重进也属于五代藩镇习气颇深的武夫,也是个杀人不眨眼的人物。扬州城里有个新科状元及第,做了他的掌书记,他也喜欢这个状元,知道状元好酒,就对酒库的管理员说:“状元有客人,要吃酒,不管要多少,都给他。”不久这个酒库管理员来了抠门,状元吃酒有了难度,就在大厅里写一副字道:“金殿试回新折桂,将军留辟向江城。思量一醉犹难得,辜负扬州管记名。”不久被李重进看到,琢磨琢磨,这四句诗是说酒库吝啬,不给状元痛快吃酒,当时就命令将管理员斩杀。状元知道这事后,很不是滋味,过了几个月,为自己题写一诗,抒发因自己诗而要了一命的过失难过,史称“悔而成疾”,因后悔而得了一场大病。

李重进疑心重,就在大战前,在城里继续血腥的肃清内奸活动。整个扬州城,从此开始弥漫一股杀气、戾气……

李重进紧锣密鼓准备厮杀的时候,赵匡胤也没有闲着。他综合了各方情报,已经掂量出了李重进的斤两。时机事实上已经成熟。安友规的到来,更让他对扬州城防、民心所向了如指掌。于是,老赵开始研究南讨李重进的作战方针,他想到了赵普,于是二人有一番谈话。

又是在这个关键时刻,时任枢密副使的赵普对即将到来的扬州战事发布了一番宏论,赵普说:

李重进守薛公之下策,昧武侯之远图,凭恃长淮,缮修孤垒。无诸葛诞之恩信,士卒离心;有袁本初之强梁,计谋不用。外绝救援,内乏资粮,急攻亦取,缓攻亦取。兵法尚速,不如速取之。

赵普这一番话甚为典雅,内中藏有若干典故,简言之,赵普的意思是说:

李重进既然要反,就该取上策,但他目前所取的乃是下策,犹如当年刘邦问薛公,说英布要是反汉,如何处置。薛公言:英布有上中下三策,若取上策,刘邦危;若取下策,英布亡。而英布恰恰取的是下策:固守长沙。如此,则大汉无忧。上策呢,就应该像诸葛亮那样,外线作战,屡出祁山。李重进的上策就是:北联李筠、南结李璟,逐鹿中原,但这个上策李重进已经永远失去机会了。诸葛诞则是三国时依违于魏吴之间的将军,他待士卒甚厚。也曾守扬州,但他手下数千数百死士愿意为诸葛诞效命。而李重进则没有诸葛诞的恩信,驱赶安友规、杀戮将卒,导致士卒离心。李重进就仿佛当初的袁绍袁本初,有高人也不会用。观察眼下这格局,他所凭恃的长淮天险、缮修的扬州孤城,已经外绝救援,内乏资粮。所以,对李重进,可以放一百个心:急攻也取之,缓攻也取之;但话虽如此说,兵贵神速,还是速取为上。

赵普这话等于给老赵一个安心丸。老赵安,六军安。故老赵非常看重赵普。赵普跟随老赵,献策甚多,除了议取幽燕等几个战略失误外,几乎无不言中。这是“一言以兴邦”,协助老赵下最后决心的智者,老赵慧眼独具,对赵普高度信任,甚至很多地方有点纵容,原因就在这里。

无悬念的战事

李重进反叛时,有两个儿子正在朝中做宿卫。老赵夜里召他俩说:“你们这个老爹何苦要造反呢?江淮兵又弱,又没有良将,谁能跟他一块干事啊?你速速回去告诉他我这个意思,吾不杀汝也。”

俩人吓得趴在地上哭得直打哆嗦,浑身冒汗。

老赵还是要他们快走,快去向李重进报信。

俩儿子到扬州后,李重进正在辕门跟诸将议论守卫扬州事,二子进来把老赵一番话说了一遍,并劝谏李重进不要反。包括李重进在内这些将士皆面面相觑,心中大骇,士卒听说后,也都惊疑不测,大多有了二心。老赵一番话,等于瓦解了扬州兵必死之心。

一切都在算中,只待探囊取物。

南讨扬州,可要比北征潞州,胜算多多了!看太祖时代编年史种种,会发现,老赵所有的北征,征潞州、打北汉、战契丹、谋划恢复燕云十六州,他都忧心忡忡,心存惧怕;但所有的南讨,讨扬州、平江南、收荆襄、下巴蜀、羁縻吴越钱塘,他都胜券在握,处之从容。北部边敌,自有寻常意见无法解释的强悍,大宋终其一朝,除了太宗时代扫灭北汉,另有几场零星的胜辽记录外,基本都在战战兢兢地面对北部强敌。但是只要南下,就顺利,以至于跟南唐那样的大藩打仗,有说法竟是“收江南”。“收”字,真是传神!这一次平定扬州,也几乎就是一场“收”扬州。

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里,太祖下诏亲征,点将宣德门,南讨扬州平淮南。

出征前,有个亲军小校向老赵贡献一个手挝,类似于拐杖的玩意儿。

老赵不解:“这玩意儿跟一般的手挝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吗?”

小校神神秘秘地说:“陛下试试这个挝首,这儿有个机关,一按,可以抻出来,这个挝首就是剑柄,剑刃就藏在这里。平常可以当作手杖用,万一有个缓急,可以防身,以备不测。”

老赵大笑,将这个手挝扔到地上说:“等到需要我亲自使用这个玩意儿,那得是什么现场啊?真到了要使用它的时候,这个玩意儿还可以依靠吗?嘁!”

老赵平淮南的部署是:马步军副都指挥使、归德节度使石守信为扬州行营都部署(前线总司令),兼知扬州行府事,殿前都指挥使、义成节度使王审琦为副部署(前线副总司令),宣徽北院使李处耘为都监(前线总政治部主任),保信节度使宋延渥为都排阵使(前线作战处处长),四人组成扬州前线司令部,率训练有素的中央禁兵南下。安友规被任命为滁州刺史,令其监护前军一同进讨。

尽管扬州已经是囊中之物,但老赵还是杀鸡用了牛刀。

石守信成为这一战役的主角。

他是赵匡胤在后周时期团结的一批武将之一。那时老赵组成一个小团体,史称“太祖义社十兄弟”,有石守信、王审琦、韩重赟、杨光义、刘庆义、刘守忠、刘廷让、王政忠、李继勋等。石守信在柴荣时代曾从征淮南,有功,升铁骑、控鹤四厢都指挥使,长期在赵匡胤手下做副手,成为后周主要将领之一。在后来讨平潞州、扬州的两大战役中,他都居功甚伟。

此人“专务聚敛,积财巨万”,还特别信奉佛教,在西京洛阳建崇德寺时,招募民工运送砖瓦木料,驱迫甚急,但给人的工钱又特别少,史称“人多苦之”。故史上对他有“贪财、佞佛、欺民”的评价。但坊间另有一种意见,认为这是他“自污避祸”,就是故意抹黑自己,显示自己没有狼子野心,好让君王放心云云。我不信此说。赵匡胤是何等人物,哪里需要这样做来获取安全?相反,老赵十分憎恶贪赃枉法之徒,遇有此等人物,一般都是处以极刑。所以“自污避祸”说实是不了解老赵的坊间想象,不足信。

老赵随大军后行——他似乎要看一看末路英雄李重进最后挣扎的身影。除此之外,这一番行动,实在看不出有御驾亲征的必要。

京师的安排则是:以皇弟赵光义为大内都部署,吴廷祚权东京留守。

这一切,看上去轰轰烈烈,但很像是轻松地走走程序,顺便到江南逛一逛。此役必胜,已无悬念。六军无人怀疑,朝廷无人怀疑,天下无人怀疑,估计李重进也不怀疑了——他已经悲壮地做好了必死的准备。

下扬州李重进自焚

老赵行前,还做了一番“动员”,话说得古风盎然,仿佛春秋战国时诸侯交战的外交辞令。他说:

朕于周室旧臣无所猜间,重进不体朕心,自怀反侧,今六师在野,当暂往慰抚之尔。

朕对于周室的旧臣,从来没有过猜忌,但这个李重进不体谅朕的诚信,自己怀了反叛之心。现在六军都在大野之中,朕当暂时前去慰问安抚一趟。

这话其实并不假,所有不想反抗新朝的周室旧臣,老赵一律不捕不杀;即使心怀异志,反象不明,老赵也不捕不杀。新朝建构,需要政治秩序,对此类努力,史论正见皆可理解。有趣的是“慰抚之尔”——我老赵到扬州,率六军,平淮南,不过是到那里去“慰抚”而已。他避免使用杀戮字样。

老赵可能是最少“杀气”的帝君。有一个故实似可证明这一点。

两年半前,是为后周显德五年,老赵跟着柴荣率大军进攻南唐的门户楚州,遇到守将张彦卿誓死抵抗。城破后,唐人还在街巷之内结阵与周兵搏杀。张彦卿一直退到署衙,继续搏斗。最后南唐将士全部战死,无一人生还投降。这一仗,也许是五代史上最为惨烈的战斗。时周兵从未遇到过如此血腥的伤亡,大帝柴荣终于有了屠城令。

陆游《南唐书》记载:“周兵死伤亦甚众,世宗怒,尽屠城中居民,焚其室庐。”《旧五代史》记载:“六军大掠,城内军民死者万余人,庐舍焚之殆尽。”宋人朱弁《曲洧旧闻》也载此事,谓:“既克,世宗命屠其城。”看来屠城是事实。但朱弁书中还载一事,可以考见老赵仁慈隐恻之心。

说周兵屠城之际,老赵来到一条小巷,“适见一妇人断首在道卧,而身下儿犹持其乳吮之。”刚好看见一个妇女脑袋没有了横在道边,她身下还有个小儿子含着妇人的奶子在吃奶。这个现场让老赵心下为之恻然不安。急忙向周世宗请求,收留战事中的孤儿,为他们聘请保姆养护长大。世宗同意此议。

朱弁的说法是:“太祖恻然为返,命收其儿,置乳媪鞠养巷中。巷中居人因此获免,乃号‘因子巷’。”老赵带着怜悯之心往回返,命人将这个小儿收留起来,为他在巷子里请了奶妈,抚养。巷子中人因此而免予被杀戮,后来就叫这条巷子是“因子巷”。

老赵从开封出发,百司六军一起乘舟沿汴河东下。

几日后到达龙兴之地宋州。宋州,隋唐时即有此镇。在今天的商丘南,又称睢阳,即今日之河南商丘。北宋后,宋州为应天府,后升为南京,为北宋陪都。时城中有庶民在扬州当兵,父母妻子都很害怕。老赵知道后,分别命令中使安抚他们,告诉他们大宋帝国不会株连,请放心。

到了安徽泗州后,随行皆舍舟登陆,老赵命诸将敲锣打鼓前行。

在一个午后,老赵到达大义驿(今江苏仪征),此地距扬州只有四十里路。

老赵略有些疲惫,拟在此宿营。这时候,他得到前军石守信的驰奏。

奏表中言:“扬州即破,请上亟临视。”

于是,老赵停止宿营,急趋扬州,就驻扎在扬州城下。

宋军得知圣驾已到,士气更高。此际,夜色即将来临,但士兵们在圣驾鼓舞下,史称“登时攻拔之”。

一场没有任何悬念的战事就这样结束了。

李重进在最后的时刻,做出了一个义举。当晚,扬州城将陷时,他的亲军左右劝他杀掉陈思诲,因为正是这个人给他带来了丹书铁券,劝他归顺大宋,此时正在城中狱里关押。

李重进道:“吾今举族将赴火死,杀此何益!”我现在全部家族人员都要赴火而死,杀他又有什么用呢?

他命令不要杀陈思诲。

与李筠一样,他也在城破之前,在府衙烧起了一蓬大火。他的家人佣人全部在内。他在等待最后的时刻。

大火起时,夜色已经降临。四城之内,几个角楼和城堞上,犹有零星的抵抗,但是已经起起伏伏地慢慢平静下来。随后,一声冲天的呼啸随着钝钝的城门开启,忽然透进城来。石守信大军破城了。李重进听到了他熟悉的大地颤抖声。那是他曾经攻陷每一个城市后都会响起的渴血声响。征服者的铁蹄啊……李重进听着最后的金戈铁马之声,听着胜利者血脉贲张的呼喊,拄剑立于大火之前,一身戎装。他的黑色脸庞在火光映衬下有了雕塑感。这个往日令南唐将士闻而生畏的“黑大王”,现在身边的亲信已经所剩无几。府衙之上冒起的浓烟夹杂着时或飞腾而起的火星,飘过铁黑色的内城,绛红色的城楼,靛蓝色的长江,在晦暝中向着南唐方向迤逦而去。浩渺的江水静静地涌荡,向着大荒深处,不舍昼夜。远处,有几颗大星垂于平野。江中映出了一轮古老的月亮。附近,看不到的地方,还有扬州兵在抵抗,于是,有了刀枪突出的金属碰撞声,在远处胜利者的呼叫背景下,显得那么清晰而又孤零、奇异,世界变得仿佛不那么真实。

李重进也许需要留下一个动作,也许需要留下一句话,但我没有找到记录。也许赦免陈思诲是他最后的话语。然后,我(而不是史书记录者),让他反过身去,留下一个将军的背影,这个背影穿过府衙大门,向大厅走去。一根粗大的横梁带着大火倒下来,封住了府衙大门。

我想象中的李重进这样结局。将军是没有理由慌乱的。

平扬州,没有费多少力气。史称“重进性鄙吝,未尝有觞酒豆肉及其士卒,下多怨者”。这或许是理由之一,但肯定不是全部理由所在。

太祖进城后,急寻陈思诲时,发现他已经死在狱中。史称“思诲亦为(李重进)其党所害”。又急寻翟守珣,找到后,给他多有封赏。

李重进的哥哥是深州刺史李重兴,初闻李重进叛,即自杀而死。弟弟解州刺史李重赟,子李延福,均被石守信大军捉住杀死。

不久,老赵做出一个决定:诏李重进家属和部下,全部释罪;逃亡者听其自首;有尸骼暴露者,请有司收棺掩埋;征调的役夫死于城下者,人赐绢三匹,三年内免其赋税。又开仓赈粮,给扬州城中民大米,每人一斛,十岁以下给其半。被李重进“裹挟”从军者,赐衣履放还。

太祖北归前,命宣徽北院使李处耘权知扬州。

当时扬州城里城外,处于兵火之余,全境凋敝。李处耘勤于政事,施行抚绥政策,轻徭薄赋,并召集属县父老,访得民间疾苦,就去安排解决。史称“扬州遂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