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煜之死40933.png" class="reference-link">40931.png李煜之死40933.png

老赵一句“宁不得江南,不可辄杀人”令多少史家学者为之赞叹!他还曾屡次下诏给大将曹彬,即使不得已巷战,也不能伤害李煜一家。但天命在兹,历史的神秘余数引导着大宋的将军与士兵,南唐的终结已是冥冥注定。后主的亡国之痛,也因他富有才情的词句而凝结为凄美的永恒。

历史的神秘余数

赵匡胤送走了徐铉等人,金陵之围又开始了攻城的准备。

李煜知道徐铉等人请“缓兵”无效,只好继续招募民兵,同时下令南都太守柴克贞速去接管湖州,又邀朱令赟宁肯弃湖口,也要速来救援。同时开始在全国范围内招募民兵。

南唐的“民兵制度”别有特色。

当初,先主李昪时,曾经有过“量田”,就是农田户口的调查,以此来规定庶民的赋税和杂役。当初规定:缴纳赋税达到两缗以上者,家出一卒,这些民兵组织起来有个番号,就叫“义师”。此规定意味着缴纳赋税达不到两缗者,不用服兵役。故能够服兵役的,应该是境况较优的人家。如果两缗以上人家又有分家,分出的家庭又达到两缗,则再出一卒,番号为“新生拟军”。民间有新置物产者也出一卒,番号为“新拟军”。又有三丁抽一卒的民兵,番号为“国军”,后改为“扳山军”。地方杂牌军,统由“物力户”也即有钱的大户人家为“将校”,负责日常管理。

中主李璟时代,曾鼓励郡民端午节划舟竞渡,官方给竞赛奖金,让各郡两两比赛,最后决出冠军和最后一名。优胜者加以银碗,谓之“打标”,这些人全部登记其名。到了后主李煜时代,这些“打标”的人物,全部调来成为民兵,番号为“凌波军”。

后主李煜时,又搜罗民间底层人物,如佣奴、赘婿之类,也组织起来,番号为“义勇军”。同时再告知有钱人家,让他们自备日用和军服、兵器,让他们招集无赖亡命之辈,番号为“自在军”。凡此种种,史称“民应之者益多”。到金陵被围后,李煜要张洎写了诏书,用蜡丸送往契丹求援。又写了好几篇战争动员令,送往境内各地,广招百姓,老弱不算,凡是能拿得起兵器的就来参军保家卫国,番号为“排门军”。

这类名号总有十三等,都派遣到边境各个要塞登城把守。直到一年后,金陵城破,这些杂牌军人才得以回家务农。

南唐士庶对捍御王朝有自觉性和积极性。说到底,南唐不是一个无道邦国。

但赵宋要比李唐强大得多;曹彬要比唐将强大得多;中原气势要比江南气势强大得多。李唐虽然兵多将广,人心无二,但气数已尽。“气数”,这个东西不是“因果”,不是“规律”。它由无数的偶然性组合而成,各种偶然性聚变为一种奇异莫测的气场,昭示了某种进入惯性轨道的趋势,不可变更。

一般以为“气数”“天命”这类传统史学观念是一种“落后”的“巫术”思想,但是考察现代历史哲学,就会发现,自新康德主义以来,没有什么人愿意讲述“客观”的“规律”史学,相反,人多信任神创论或偶然力量。

符号学家、史学家罗兰·巴特在他的《结构主义选读》讨论“历史的话语”时,就明确说:从古希腊史学家希罗多德开始,历史,是史学家个性化表达的结果。希罗多德的叙事结构就表现了“一种特殊的历史哲学——倡举由人、处置由神”(可以想一想“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的中国式说法,二者何其相近)。而在评价大史学家米歇莱时,巴特说:他在严密组织起来的概念和形态的对比中,“其结果意味着摩尼教的生死观”。

另一个历史学家雷蒙·阿隆在他的《历史哲学导论》讨论“历史规律”时,更认为往事构成的历史,不存在所谓“规律”,因为历史“不可逆”,更“不可再现”。他提出了“神秘的余数”这个概念。可能存在着“另外一种更高级力量的支配”,可能存在着“来自最高权力的命令”,而所谓“规律”“因果”这类讲述往事的概念,经由分析“所显示出来的神秘余数,也就全然不同”。因此,也就不存在所谓“规律”;而“因果”也各有各的不同。因为往事不可逆,故任何分析都不可能穷尽一切,一定在所有的分析完了之后,会发现不同类型的无法解释的剩余部分,这就是“神秘的余数”。

气数、天命、天道等等,就是历史的神秘余数,不可穷尽。李煜的南唐富庶程度不亚于中原大宋,文明程度不让于中原大宋,将士兵卒不少于中原大宋,但它从一开始,就没有与大宋抗衡的气势。这不是“历史规律”和“历史因果”可以解释得了的问题。无论诉诸何种解释或分析,总有解释不清、分析不清的存在。历史规律或因果,在分析中,不可整除;一定会有余数。这些余数就像π一样无限不循环,没有规律。历史是一个无理数。

更神秘的是,如果有老天爷,老天爷也不在南唐这一边。

朱令赟援助金陵

陆游《南唐书》载:“王师采石矶,作浮桥成,长驱渡江,遂至金陵。每岁,大江春夏暴涨,谓之‘黄花水’,及宋师至,而水皆缩小,国人异之。”此事仿佛“天助”。

朱令赟来援金陵也同样神奇得很。

大将朱令赟几乎带着悲壮的使命感,从湖口(今属江西九江)率大军赴金陵,号称十五万众(这个数字显然夸张)。他需要沿江东浮八百多里,经皖口、池州、铜陵、芜湖,而后到采石矶。过了采石矶,才有希望到达金陵城下。而这一路上,宋师早已安排好了“打援”的部队。朱令赟大有“过五关斩六将”的慷慨。他把巨大的木材捆绑在一起建造水筏,长百余丈;他乘坐的主力战舰能够容纳千人。他已经做好战役准备,浮江而下直趋采石矶,焚浮桥,将宋师一分为二。这样就可以分别击破曹彬、潘美。此前一直在涨潮,等到他准备东下时,江水开始下降,大型战舰一时不能通过。

宋将王明军屯独树口(今属安徽安庆),闻听朱令赟整军而来,多少有些心慌,急忙派遣他的儿子乘快马将情报送到汴梁,并请求朝廷赶紧增造大船三百,来袭击朱令赟。赵匡胤复诏道:“你这个主意不是应急之策。朱令赟早晚到了金陵,宋师之围就完了!”于是给他密令,要他在江渚洲岛之间,多多竖立一些高大的木头,排列起来就像帆樯的样子。这样,朱令赟看到,就会怀疑有伏兵,可以迟滞他的行动。

果然,朱令赟远远看到“帆樯林立”时,就开始逗遛,他需要细作前去侦察。恰好江水浅涸,不利旗舰之行。他这一缓,就给宋师留出了时间。等他摸清情况,再度东下时,宋师已经做好了准备。

朱令赟待潮水上涨,乘巨舰高十余重,上建大将旗幡,浩荡而来。

到达皖口(今属安徽安庆)时,宋师行营步军都指挥使刘遇,开始聚兵打援。他的任务就是截断西面援军,要曹彬放心围城。刘遇乃是后周郭威时期善战的老将。他与朱部一时遇合,难分胜负。朱令赟早有准备,看好风向,令士卒放起火来,直烧刘遇大军。刘遇不敌,正打算退守,不料忽然变了风向,南风转北风,大火反而向朱师烧去。朱师不战自溃。朱令赟全然没有料到风向会变!除了天意,他无法解释。这一场败仗意味着南唐期盼的援军再也不可能到达金陵城下。朱令赟一时陷入绝望,不禁万念皆灰。当大火烧到旗舰时,他在惶恐中镇定地走向了船头大火。刘遇反败为胜,生擒湖口战将多人,斩杀无数,缴获兵仗数以万计。史称“金陵独恃此援,由是孤城愈危蹙矣”。

刘遇,性格淳朴、谨慎,待士有礼,善骑射,宋太宗赵光义时,镇守滑州。有一天早上起来,正对客人说话,忽然感到脚下的旧疮疼痛。门下医生对他说:“这是有火毒。火毒不去,故痛不止。”刘遇当即解衣、取刀,割疮至骨,曰:“火毒去矣。”谈笑如常时,过了十多天,脚疮痊愈。也是奇人一个。

赵匡胤“按剑”对徐铉

徐铉等人回到金陵后,李煜想想不成,再一次派遣他们出使汴梁,务乞宋兵“缓师”。按规定,南唐来使,大宋要有人去接待,迎接、陪伴、送客。但宋廷皆知徐铉口才了得,没有人愿意接待他,以免遭到羞辱。有人告诉宰相,宰相也找不到合适人才,就来请示老赵。老赵让人将宦官中不识字的十个人报上来,然后用笔点了其中一人说:“此人可。”

廷臣都很惊愕,负责接待的侍者都不知道老赵啥意思。但也没有办法,只好派这个不识字的宦官前往接待。

一路上,宴请、陪坐、同行,徐铉是词锋如云,高谈阔论,旁观者听了都“骇愕”,就等着这个不识字的宦官答对。不料,这位宦官啥也答不上,史称“徒唯唯”而已,就是哼啊哈的,答应着而已。徐铉也不测此人深浅,跟此人聊了几天,没有任何回应,最后的结果是“倦而默矣”,累坏了,懒得说话了。

公元975年的冬天,距离上一次徐铉出使之后一个多月,徐铉再一次与太祖赵匡胤在便殿对话。

徐铉几乎是在哀求老赵说:“李煜事大之礼一直非常恭敬;但现在是真的身体有病,不能前来汴梁,并非拒诏。请求大朝缓兵,以此成全一方之命。”说话的言辞甚为恳切。

老赵开始与他谈论天命、一统。但徐铉越说越严肃起来,他带着书生之见,以为李煜没有得罪大朝之处,老赵没理,应该“缓师”。最后惹恼了老赵。史称赵匡胤“按剑”对徐铉道:

不须多言!江南亦有何罪?但天下一家,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乎?

徐铉这才明白:现在不是在“讲道理”而是在“论武力”。当他忽然懂得这个道理时,所有的口才、智能,都已经不敷使用。于是惶恐而退。

老赵又来诘责高人周惟简。周惟简看这阵势,就更害怕了,名士之风顿失。他对赵匡胤道:“臣本居山野,没有仕进之意,是李煜强遣臣来此地。臣素闻终南山多产灵药,他日愿意到终南山栖隐。”

赵匡胤听他这样说,也很感动,史称“怜而许之”。最后还是给了他们厚厚的赏赐,放还金陵。

宁不得江南,不可辄杀人

宋师对金陵的包围,按照部署,潘美独当北面。围城部署完成后,曹彬按军规派使者将围城图呈给汴梁。赵匡胤对使者指着图上的潘美大寨说:“这里应深挖壕堑,警戒江南军来夜袭。你马上告诉曹彬,要快!”

为了节约时间,老赵马上安排使者吃饭,同时要枢密使楚昭辅迅速起草诏书。诏书写好,使者饭也吃过,立即回返复命。

曹彬接到诏书,亲自监督丁夫在潘美大营周遭深挖战壕,加固工事。

在一个寒冷的冬夜里,南唐出动了五千将士来袭击潘美营栅,每人都拿着一柄火炬,接近后,炬火点燃,鼓声大噪,但在深沟壕堑前被迟滞。曹彬、潘美以逸待劳,趁势反击,全歼来犯之敌,生擒将校十余人。

金陵被围已经将近一年。曹彬记着太祖的嘱托,没有纵兵杀掠,用兵不狠,故久久未能破城。城中已经用光了柴薪储存,粮食也开始紧张,城外援兵相继被宋师击破,守城物资出现匮乏。曹彬等人一面加大了攻城力度,一面期盼着李煜早日投降。曹彬还给李煜多次写信,对他说:“城是一定会被攻破的!应该早一点考虑后路!”后来李煜复信,答应让自己的儿子清源郡公李仲寓“入朝”,也就是去做人质。这样,也是一个姿态,如果有这个姿态,曹彬也可以“缓师”。但李煜答应的这件事,却迟迟不来兑现。曹彬每天都派人去督促李煜,并复信说:“郎君仲寓不必远行到汴梁,只要先到我的大营,我们就全面停止攻城。”但李煜被身边的人所左右,无法做主,无法决定投降归附大计,给曹彬回信说“仲寓还没有准备好行李”,以此来推脱。

曹彬、潘美等人虽然焦躁,但老赵有死命令:不准滥杀无辜。所以二人攻城始终不敢使用毒辣手段。期间,老赵还多次发来诏书,反复晓谕曹、潘二人:“勿伤城中人!江南将士若犹困斗,李煜一门,切勿加害!”

二人思量来思量去,攻城如果不杀人,无法威慑金陵,于是给老赵发去了一封奏章,内中称:

兵久无功,不杀,无以立威!

史称太祖览之赫然震怒,在这份奏章后面批示了十二个字,字曰:

朕宁不得江南,不可辄杀人也!

记录的这句话见于宋人朱弁《曲洧旧闻》。

朱弁对此评论道:“大哉,仁乎!自古应天命一四海之君,未尝有是言也!”真了不起啊!仁义!自古以来顺应天命、统一四海的君王,从未有过这类话语!

儒学有“杀一不辜而得天下,不为也”的说法,与老赵此语同为“敬畏生命”的圣贤理念,值得为之浮一大白!

曹彬知道,自从断了城中樵采之路,整个金陵都已经陷在炊烟难举的苦境,继续拖延下去,大批老弱将会冻饿而死。于是,决计加快攻城步伐。他确定了破城的日期:十一月二十七日。

宋师人人皆知:十一月二十七日破城!

曹彬的治病良方

自五代以来,破城之后即“纵掠”的积习,开始在围城达一年之久的将士中蠢蠢欲动。很多老兵、宿将,都曾在过去的岁月里有过“靖市”或“夯市”的历史,他们知道,那是一生中最“爽快”的日子。看着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在剑锋刀刃下哀告求生,看着一个个体面的官绅颤抖着贡献出多年积蓄的黄白之物,看着一个个年轻的女人含羞忍垢听凭暴力欺凌侮辱……他们有一种渎神或败德的满足感。一种潜藏于灵魂黑暗之处的破坏欲望,让他们感到黑色的力量居然也那么迷人。他们愿意“享受”这个感觉,在恣意的毁坏中也同时自我毁灭。欲望,破坏的欲望,是给他们最切实的补偿。那是无数个刀头舔血日子的红利。破坏的欲望,如大海般汹涌,他们愿意在这一片汪洋大海中载沉载浮……

但是老赵不允许。

曹彬越来越感到执行老赵“慎勿杀人”的诏令难度太大了。

尽管他已经知道李煜被左右架空,难于决断,他还是连续不断地给他发去了传告。他告诉李煜破城的日期,并告诉他“大军决取”金陵,是没有疑义的!十一月二十七日,这个日期,不可变更!请李煜“早为之图”。从仲冬下旬以来,曹彬每天都给李煜发一份简报,告诉他大军准备攻城的消息,敦促他尽快决断,甚至,可以将早先说好的,将李仲寓送往我曹彬大营之后,一切好说。但直到日期临近,李煜还在拖延。

陈乔、张洎等人对李煜说:“金陵古城,固若金汤,天象也没有变化,意味着天命未必变更,哪有计日而破城的道理?这是敌人诈取之言,不可信。”

李煜于是回信,告诉曹彬:“仲寓还是没有准备好行李等等,宫中还需要宴饯送行,准备就在二十七日出城。”

这个意思其实是不相信曹彬会在这一天破城。如果这一天城不破,即等于屡屡告知的当日破城为假,如此,我送儿子到营,也可以不真。

但曹彬回信很肯定,也很诚恳:“即使提前一天,李仲寓到二十六日出城,都来不及了!”

李煜还是不信。

这期间,赵匡胤的诏书也不断传来,主旨就是不允许杀害无辜。如果不得已巷战,也不能伤害李煜一家。

曹彬规定了日期,做了细密的技术准备后,各种攻城器械都已经准备完毕,床子弩、抛石机、攻城塔、冲撞车、头车、飞桥、望楼车……都已经各就各位;神臂射手也已经处置到位。

“床子弩”,那一天,会取仰射角度精准地射向城堞女儿墙的空隙。只要那里有守军,粗大的箭杆就会将他的脑袋射飞。

经过计算,专门砸向城堞后面的大型“抛石机”,被安排在几个大门楼子前。巨大的石块早已备好,这些石块将从抛石机上远远抛出,会精确地落下,砸死或砸伤守城士兵。

与此同时,工兵和丁夫们会运来一袋又一袋的泥沙、一捆又一捆的柴草、一根又一根的原木,用以填平几处壕堑。而后,就有带滑轮的“飞桥”被迅速推来,由绳索控制,搭载在壕堑之上。

然后,高大的“攻城塔”在厚厚的木墙掩护下,直抵城楼。从塔上伸出的横梯会直接搭在城堞上,精选出来的敢死士,就会踏着横梯,快速地登城。只要有一个缺口,后面的敢死士就会陆续跟上。

那时,城楼守军会有一段时间无法应对城下,更多的“城梯”就在难得的短暂安全当口,迅速地靠在墙上,将士们会攀援而上,支援从攻城塔横梯进入城楼的将士。

这时,由厚重木料制作的笨重而又灵活的巨型“冲撞车”就会驶向城门。车中铁链悬挂的巨大“冲撞椎”,会远远地悠动起来,而后带着加速度向城门撞去,每一击都会带出“嗵”的一声钝响,一击,一击,又一击……没有多少城门会禁得住这种冲撞车百次以内的撞击。

组合攻城器械“头车”则选择城墙朽烂处,在自身所带的“屏风牌”掩护下,靠近墙根,挖掘地道。这种车设有防护措施,车顶和车身都是木制,外敷一尺多厚的瓤囊,再蒙上生牛皮,牛皮外更涂有泥巴。车后又有“绪棚”,内置绞车,工兵挖出的泥土砖瓦就由绞车运出,直接倾倒于壕堑之内。这样的“头车”,城上所有的炮石、灰土、燃油都不能伤害它。每一组“头车”有工兵三十人。

远处的神臂射手,会在大盾牌的掩护下,跟着攻城将士尽量近地靠近城楼,瞄准从城堞空隙露出的每一个脑袋射击,以此掩护盘梯的攻城部队以及“头车”的挖城部队。

高达近十丈的“望楼车”,则在远距离观察城中动静。这种车顶端有个小小的木板间,四面有窗,内有两人,使用白旗,打出旗语,向攻城将士提供敌情信号:旗如卷起,表示无敌人;旗展开,表示敌来;旗竿平伸,表示敌人很近;旗竿垂直,表示敌到;缓缓举旗,则表示敌人退却;敌已退走,则又将旗卷起,等等。望楼车下有木轮可以推动,或远或近,进退自如。

……

一切安排停当。

曹彬却在攻城之前的一天声称自己病倒了。

攻城将士们大惊!临阵,一切都安排妥了,主帅却病倒了!如果二十七日不能攻城,岂不失信于敌我?诸将于是纷纷走来看望德高望重的老帅。

曹彬看看大家都到齐了,开腔道:“我的病不是药物能治的,皇上早有‘慎勿杀人’的命令,各位也都知道了。李煜无罪,江南无罪,我等如果屠城,将背负不忠不义的骂名!如果各位发誓破金陵后,不滥杀无辜,不剽掠士庶,我的病立刻就会好!”

将领们年来已经多次聆听诏书,于是纷纷承诺。曹彬更要各位焚香发誓,向神鬼保证:绝不滥杀无辜!绝不纵掠士庶!

将士们纷纷听令。曹彬当即宣布痊愈。

公元975年,开宝八年十一月二十七日,拂晓,大宋帝国宣徽南院使、检校太傅、升州西南路行营马步军战棹都部署、大将曹彬宣布攻城令。

南唐王国首都金陵(今江苏南京)在最后的抵抗中,不敌。

第二日凌晨,城陷。

后主的亡国之痛

南唐的忠勇将军呙彦、马诚信、马承俊率忠勇兵卒与宋师在巷战中战死。

南唐勤政殿学士,豫章(江西南昌)人钟蒨,闻城破,整衣冠,穿着正式官服端坐在家中厅前。钟蒨在宋师入城,城中喧噪呼号之际,留下了《别诸同志》五律一首:

随阳来万里,点点度遥空。影落长江水,声悲半夜风。

残秋辞绝漠,无定似惊蓬。我有离群恨,飘飘类此鸿。

这诗借说离群孤雁自明悲情,足见南唐死节之士有衣冠人物。钟蒨镇定而死,在我想象中仿佛一尊威严的雕像。

我甚为欣赏史录中士大夫在不可避免的死亡来临之际,“整衣冠”或“朝服”而死的姿态。史录至此,杂然流形中,忽生一股天地正气,慷慨悲歌中遥见吾民视死如归之壮。当初大宋征后蜀,后蜀高彦俦“整衣冠”而死;南唐孙晟出使后周时,“整衣冠”而死;后来又有龚慎仪死前“整衣冠”,今又见南唐勤政殿学士钟蒨死前“整衣冠”死节。史家叙事汉语之美,往往就在这类不经意的细节之中,令人叹赏……

钟蒨“整衣冠”后,带着全家族人,端坐厅堂。史称“乱兵至,举族就死不去”,乱兵来到后,钟氏整个家族的人就在等待死亡,无人逃走。但此处所言“乱兵”应该不是宋师,很可能是趁乱而起的“猾民”,或吴越兵。因为金陵城破,曹彬未尝滥杀一人,这是有记录的。

城破时,李煜正在填词《临江仙》,刚刚做成上半阙,其中有句“樱桃落尽春归去,蝶翻金粉双飞”。词寄国亡之痛。古礼有仲夏月,天子以初熟的樱桃先祭祀寝庙的规定。李煜作词时,正当冬日,樱桃早已落尽,无法祭祀宗庙,而宗庙日后如何,凶险莫测。“春归去”而又“落尽”,马上就要到了夏季,那时,已经很难再有樱桃来寝庙祭祀啦!亡国之痛做得如此典雅。

当初陈乔、张洎曾一同约定:万一国破,即相约殉国。现在京师陷落,陈乔来见李煜道:“臣有负于陛下,望陛下能公开处我死刑。如果宋朝责怪陛下,请把罪过推在我身上。”

李煜说:“我们气数已尽,你死了不值得。不必死。”

陈乔说:“即使陛下不杀我,我有何脸面见人!”

陈乔回到政事堂,召来两个亲吏,解下自己常服的金带给他们,对二人说:“善藏吾骨。”遂自缢而死。

张洎本来就没打算死,现在国破,他对李煜说:“我和陈乔一道掌管军政枢要,国亡应该一起自杀殉国。可是又想到陛下就要前往宋都,那时节谁为陛下辩白实情?臣之所以不死,是等那个时节。”

说话间,潘美、曹彬等已经向宫城走来。

李煜准备了降表,与诸大臣站在宫门前迎接胜利者。

潘美先到,李煜晋见潘美,行礼。潘美下马回礼。

曹彬后到,李煜再见曹彬,行礼。曹彬坐在马上不动,派人对李煜说:“我介胄在身,暂不便于回礼。”

史称与潘美比较,曹彬此举为得体。

曹彬当场选精锐士兵千人守在宫门,下令说:“凡是不奉命而打算进宫的,一概拒之!”

曹彬、潘美随后到江边上船,然后召李煜来吃茶。船前设有一独木跳板,李煜独自登舟,害怕跌下水去,徘徊不能进前。曹彬命在李煜左右再搭两块木板,由两边两人扶着他上了船。只喝了一壶茶,曹彬就催促他回宫,对他说:“你回到汴梁后,朝廷会按规定发给你生活费用,但毕竟有限。你现在可以回宫去多准备一些行李装备。一旦你宫中财物被有关部门查收登记,你就什么东西都拿不走了!——准备好行装后,明天一早,跟我们乘这个船回东京。”

于是李煜回宫,去选自己的财物准备带走。

曹彬又派出士卒百人去帮着李煜搬运行李。

潘美等人很担心李煜回宫后,万一自杀,回去不好交代,主张不要放他回去。诸将知道:李煜曾在皇宫堆积了不少柴草,此前与家人有约定,准备在城陷时投火自尽。曹彬说:“诸位不见——李煜上那个独木板还怕得不敢走,他是很怕死的。我等既然许诺他回中朝,他哪能取死!”诸将还是有所不安。

第二天,李煜果然带着数不清的宫中宝藏来到了江边。诸将这才对曹彬的识量心服口服。

李煜举族北上

当初李煜听到过一种流言,说北朝来使,返回时,会趁李煜送别时,劫持他上船载之北渡回汴梁。从那以后,李煜害怕,饯行时不再登使者的大船。老赵多次下诏要李煜“入朝”,李煜不听,还对人说:“他日王师来讨伐,孤当躬擐戎服,亲督士卒,背城一战,以存社稷。如其不获,乃聚宝自焚,终不作他国之鬼!”他日如果王师来讨伐,我会亲自穿了甲胄,监督士卒,背城一战,以此来保存江山社稷。如果万一不能保存江山社稷,我就与宫中聚齐的宝藏在一起,自焚。我绝不做他乡的鬼魂。这话传到老赵耳内,老赵笑着对左右说:“这不过是措大说的话罢了,徒有其口,必无其志。他要是能这么做,当初守江南的吴国孙皓、陈国叔宝,也就不做降虏了!”老赵的判断和曹彬的判断一样:李煜不会自杀。

李煜此际正在为国亡而悔恨,虽然臣下为他准备了很多财物,但他此时对这些东西没有感觉,还不断地将身边可见的黄金赏赐给左右。

曹彬进入金陵后,不断申明军纪,保护了很多士大夫。即使这样,曹彬还是不放心,下令在军中大规模搜查,严禁士兵掠夺金陵士庶妻子儿女。南唐仓库,全部委托给转运使处理,曹彬一概不问。回到京师后,曹彬所携带的只有地图书籍、衣服而已。

开宝九年,公元976年,正月,曹彬派遣翰林副使郭守文奉露布,一路传扬到京师,告知朝廷:俘江南国主李煜及其子弟、官属等四十五人献于朝廷。

李璟、李煜,都写得一手好字,史称“妙于笔札”,而且好多方寻求古迹。宫中藏有图籍万卷,其中古人手迹很多,城将陷时,李煜对他所宠幸的嫔妃保仪黄氏说:“这都是先帝特别喜爱的东西,也是我特别喜爱的东西,有一天金陵城若是失守,你可以将这些东西全都烧了,不要让它们散逸人间。”城陷时,这个傻娘们果然把宫中所藏文化典籍、古人手迹一把火烧了。此事,实为文化浩劫之一,李煜难辞其咎,黄氏难辞其咎。

保仪,是南唐宫中嫔妃名号。保仪黄氏,她的父亲在湖南马氏为偏将,南唐大将边镐进入长沙后,得到黄氏,送入后宫,被李煜相中,选为保仪。这个女孩工于书札,于是让她专管宫中书籍。她卑辞侍奉大小周后,那时争宠的美女大多遇害,黄氏不争,得以保全。金陵城陷,黄氏也跟着李煜北迁,死于汴梁。

李煜举族北上时,那一天有雨。

家族、官属,人群浩荡,冒雨乘舟,将要开船时,船上北行人,船下送行人,号泣之声溢于水陆。

大船驶入雨中时,船上文武视江心,李煜遥望金陵城,想想昔日繁华,有如梦境,凄凉之感袭来,不禁泪流满面,一时哽咽,泣不成声。于是自赋诗云:

江南江北旧家乡,三十年来梦一场。吴苑宫闱今冷落,广陵台殿已荒凉。

云笼远岫愁千片,雨打归舟泪万行。兄弟四人三百口,不堪闲坐细思量。

这诗被后人题为《渡中江望石城泣下》。

关于这首诗,有不同说法。

宋人马令《南唐书》认为是南唐后主李煜所作。

宋人郑文宝《江表志》认为是吴让皇杨溥所作。

马令是宜兴人,他的祖上马元康世家金陵(今江苏南京),对南唐故实很熟悉,曾经广收旧史遗文、故老传说,及各类见闻、诗话小说,马令将这些材料整理为《南唐书》一种。应该可信。

但郑文宝则亲自侍奉南唐后主李煜,他所见所闻多有亲历,如此,关于这首诗,郑文宝的意见似乎就更可信。史上关于南唐记录,一般也都认为郑书可以订正马书之讹误。

又有《五国故事》一书,也是北宋人所作,该书也认为这一首诗应该是杨溥所作。内中说:

徐氏将移杨氏之祚,称杨氏欲入道。乃营室于茆山,迁溥居之。册白受禅,老臣知诰上尊号曰:高尚思元崇古让皇帝。溥既渡江,赋诗,略曰:“烟凝楚岫愁千点,雨滴吴江泪万行。兄弟四人三百口,不堪端坐细思量。”及将遇弑,方诵佛书于楼上。使者前趋,溥以香炉掷之。俄而见害。

徐知诰即李昪,要颠覆杨行密以来的吴国祚运,对外称杨氏末帝杨溥要到山中学道,就在镇江山上为杨溥建造了道观宫室丹阳宫,迁徙杨溥到那里去居住。然后下传禅书册,由老臣徐知诰为杨溥上尊号为:高尚思元崇古让皇帝。杨溥退位,渡江上山,赋诗,大略说:“烟凝楚岫愁千点,雨滴吴江泪万行。兄弟四人三百口,不堪端坐细思量。”等到将要遇害时,正在楼上诵读佛书。来杀他的使者逼上前来,杨溥拿起香炉向使者掷去。很快遇害而死。

这一段记录讲述了吴国最后一任君主的死亡,这应该是场悲剧。史称杨溥在丹阳宫“幽禁”而死。当初李昪逼退杨溥后,杨溥迁居丹阳宫后,很多年的记录是空白。后来柴荣平定江淮,李璟派大将尹延范去迁徙杨溥家族的后人,但尹延范擅做决定,杀了杨氏男子六十人,吴国杨氏从此“不血食”,后人绝嗣。这在“继绝世”的传统文化下,无罪而灭人之后,是一大罪恶。

更有宋人佚名著作《江南馀载》记录:

让皇在泰州数年,每有嗣息及五岁,必有中使至,赐品官章服,然即日告卒。

让皇帝杨溥在泰州那几年,每当有后代出生,到了五岁时,就一定会有南唐的中使来,赐给孩子品官和礼服。但是,当天这孩子就会(奇异)死亡。

宋人刘恕《十国纪年》甚至记录说:

唐人迁让皇之族于泰州,号永宁宫,守卫甚严,不敢与国人通婚,久而男女自为匹偶。

南唐人迁徙让皇帝杨溥家族到泰州,号永宁宫,守卫得甚为严密,以至于杨氏族人无法与外人通婚,久而久之,杨氏族人就在宫内男女乱伦,自选配偶。

这两条记录很难考证真假。

至此,记录中故实,出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人性凶妄。李昪、李璟残杀杨氏幼儿、逼迫杨氏乱伦,如此酷虐狠戾、冷漠无情,是真实的吗?由尹延范杀戮杨氏后人的真实记录来看,即使李氏没有像记录中说的那样凶妄,但杨氏也一定遭遇了种种不幸。

杨氏的遭遇,李煜应该有耳闻。

如此,我就能够解释,《渡中江望石城泣下》一诗的来龙去脉。

李煜在大船离开江陵之际,亲身感受了江山社稷沦亡、家族男女被俘的家国之恨;但他也同时知道,这也是当初南唐传禅时,杨溥所遭遇的。历史,在这里,等待了近四十年,从公元937年李昪“得国”,到公元976年李煜“失国”,场景重现:杨溥当年也是乘船离开金陵,他当年是不是也曾遇雨?是不是也曾在江中遥望石城?是不是也曾流下悲痛的泪水?李煜如今也是乘船离开金陵,我今天正在告别时遇雨!我今天也正好在遥望石城!我已经流下了悲痛的泪水!他们同样沉浸于亡国之恨中。南唐当年怎样欺凌了人家吴国,如今,由我李煜在承受这个报应。于是,杨溥当年一阕《渡中江望石城泣下》,成了李煜寄托当下情怀最合适的诗篇。“当年”与“当下”成为一种共时性的存在,历史与现场开始“互摄”,有了往复的悲怆与迷离。犹如行者在异国他乡蓦然撞见“床前明月光”,会情不自禁吟诵李白《静夜思》一样;李煜在告别金陵之际蓦然撞见“江南江北”从此两分的情境,也开始情不自禁地吟诵杨溥的《渡中江望石城泣下》。

李煜用这种方式,代替李昪、李璟,向遥远的杨溥献上一份迟到的忏悔,向自己的遭遇献上一份无奈的哭诉。与命运比较,杨溥,我,都太渺小啦!

如果你足够性情,千年之后,你还是有办法听到李煜,这个温柔、善良,一生不懂军政大事的多情男人,这个做了十四年南唐君主的国王,他立于北上大船的船尾,那一声声凄美的吟诵——

……江南啊,江北啊,那里都曾经是我过去的家乡;三十年匆匆逝去,就像大梦一场。当年的吴国,唐国,那宫苑宫闱,从我离去之后,现在已经冷清了吧?我想那广陵的亭台殿堂也已经开始变得荒凉。我看到远处天边的云啊,正笼罩着岫洞山岩,就像我的愁云片片;雨水敲打着归去天朝的大船,就像我的泪水,千行万行。我们兄弟四个家族三百口人,此时没有闲心休憩;都在细细思量我们的往事、命运,而船已到了江中,渐行渐远的石头城啊,烟雨迷茫……

船到汴水渡口,李煜要下船到当地普光寺礼佛,左右谏止,李煜忽然发怒大骂道:“吾自少被汝辈禁制,都不自由!今日家国俱亡,尚如此耶?”我从小就被你们这一班人管着,制止着,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一点都不自由!现在家国都已经完了,还想这样管着我啊!礼佛后,李煜又慨叹很久,在寺庙散施衣物钱财后离去。

太祖的悲情

据宋人宋敏求《春明退朝录》记载,大宋开宝八年,江南平时,为了方便李煜来朝,曾经疏浚汴水。当时舟行于盛寒之际,江南冬雨,汴河冰封,水流浅而干涸,诏当地官员专门设灞闸存水准备过舟。史称“官吏击冻”,官民齐来破冰,时间紧、任务重,监工发现谁干活稍有偷懒迟缓,就遭遇“荷校”——脖子上戴枷。严重的甚至被法办,按罪名大小被罚。史称“州县降黜而杖之者十余人”。

捷报传到汴梁说:俘李煜,得地十九个州、三个军、一百零八个县,户口六十五万五千零六十五。江南平。

在朝大臣纷纷向太祖赵匡胤表示庆贺,谁也没有料到,老赵却忽然哭了。众人惊愕之际,老赵说:“宇县分割,民受其祸,思布声教以抚养之。攻城之际,必有横罹锋刃者,此实可哀也!”

天下割据,庶民经受战乱的祸害,我很想用圣贤文明来教化抚养天下庶民。攻城的时候,一定有人会遭遇锋刃之害,这实在是太令人悲哀了!

当即下诏出米十万石赈济城中饥民。

元佚名《宋史全文》说到此事,引大宋名相富弼的议论说:

太祖之爱民深矣!王师平一方而不为喜,盖念民无定主,当乱世,则为强者所胁。及中国之盛,反以兵取之,致有横遭锋刃者,遂至于感泣也。推是仁心而临天下,宜乎致太平之速。

太祖皇上爱民很深啊!王师平定一方之后,并不为之喜悦,这是因为他在思念多年来,黎民百姓没有个像样的君主,又当乱世,所以为兵强马壮的武夫们所胁迫。等到中原强大,反而用大兵来征服,这一定会导致士庶有人遭遇兵戈之害,所以感奋而至于哭泣啊!推演这种仁爱之心来管理天下,所以有理由很快得到天下太平啊!

考老赵一生,极少作伪。我相信他此际哭泣的真诚。

杀戮之事,攸关那么多同根同脉的生命,这种感觉来临,往往会忽然触到人性柔软之处,哭泣就是常态。我感兴趣的是,老赵在战胜之后,并没有庆典喜乐之心,这就是圣贤气象。

《论语·子张》有言:“上失其道,民散久矣。如得其情,则哀矜而勿喜。”大意说,司法者若能审得罪犯实情,需要正法时,应怀哀怜之心,不要自鸣得意。“哀矜”就是“哀怜”“同情”。人间不幸种种,遭遇各有不同,护持这一点点感同身受的体恤之情,就是孟子说的“恻隐之心”。这是人之为人的经验感觉。

公元927年,赵匡胤出生之后,后唐、后晋、后汉、后周,以及荆南、马楚、后蜀、南汉,那么多的邦国相继败亡,其间又有多少血海中的呻吟、黑夜中的哀叹!他曾经亲眼见过亲耳听过无数生命在兵锋刀刃下宛转呼号。人之狠戾在渴血冲动中可以做到什么样子,老赵心知肚明。

那么一大片江南富庶之地,那么多从汉唐以来断续培养的衣冠文明,在一场“收江南”的战事中会有什么样的破毁?

他应该能够想起曾经说过的话:“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一统天下”,仿佛进入轨道的星宿,其路径程序不可变更,但士庶何辜?

中国第一部军政文本《尚书》即有此“哀矜”传统,儒学推演价值观,推演人性文明,其正价值皆源于“敬畏生命”之逻辑起点。《尚书·吕刑》言:“皇帝哀矜庶戮之不辜。”晋傅玄《傅子·法刑》言:“司寇行刑,君为之不举乐,哀矜之心至也。”赵匡胤闻江南已平,他能感觉到血气浮荡之际,种种疼痛和绝望,所以有“感泣”。这就是“哀矜而勿喜”。

老赵的悲情,在整个大宋帝国,具有孤独的性质……

明德门接受“献俘礼”

老赵在明德门接受了“献俘礼”,李煜等人素服待罪,老赵下诏释放他们,并赐冠带、币器、鞍勒马不等。有关部门开始准备待李煜如待刘鋹,献俘礼也应一个规格。老赵不同意,他认为李煜曾经奉行大宋正朔年号,与刘鋹不一样。老赵还指示,从此周知各地平江南事,不准露布传宣。

徐铉跟李煜到京师,老赵召见,责备他何以不早劝李煜归朝,声色甚厉。

徐铉回答:“臣为江南大臣而国灭亡,罪固当死,不当问其它!”

老赵本来也没有想把他怎么样,就趁势说:“你真是忠臣啊!以后事我如事李氏!”然后赐给他座位,好言安抚。

老赵又教人拿出张洎当年请各州勤王,以及勾结契丹请援的蜡丸帛书,斥责张洎道:“当初你们口口声声说是称藩侍奉大国,为何如此反复无常?汝教李煜不降,所以才有今日!你说,谁来负这个责任?”

张洎顿首请死道:“这确实是臣所为。但陛下拿出的不过是其中之一,我还起草了更多请援的制书。今天得死,臣之分也!”说话时神色镇定,并不慌张。

老赵是听到过此人劣迹的,一开始真有意不留此人,但看他竟如此从容,忽然心生喜爱,就说:“卿大有胆,朕不罪卿。今事我,不要改变昔日之忠!”你真有胆子,朕不给你治罪啦!从今以后事奉我,不要改变这种昔日的忠诚!

这个张洎在宋太宗赵光义时代做到参知政事,但他总是迎合旨意,甚至结好宦官,以为自固,终被宋太宗赵光义看出破绽,罢了他的参知政事之职。此际他对赵匡胤的一番对答,看上去似乎大义凛然,但史上总有明白人足以勘透他的隐衷。八百年后,乾隆皇帝读史至此,曾有“御批”道:

张洎教李煜不降,义本近正。既乃觍颜受职而不辞,则其当宋主面责时,抗词以得死为幸者,正借以侥幸免死耳。洎后谄附中涓(皇帝亲近之人,指宦官),揣摩干进,直是憸巧之流!宋祖尔时盖为其所愚,而不觉矣。

张洎过去教李煜不要投降,这个大义本来够得上正见。但到了宋廷之后,就厚着脸皮接受太祖给他的职务而不推辞,那么就可以推想,当他面对太祖指责,做出不服气的样子,说什么不怕死的话头,正是想借此打动太祖,试图以此侥幸免死罢了。张洎后来结好宦官,揣摩上意,真是奸佞狡诈之流!宋太祖那时正被他所愚弄,而不知道被小人愚弄啊!

我赞同乾隆定义张洎“憸巧”的意见,但说老赵被张洎所愚弄,则未必。老赵天性仁厚,即使看到张洎可能在“装”,但没有证据足以肯定他的“憸巧”时,老赵不愿意“诛心”。读一部《宋史》可以看到,老赵从动机判断人恶,也即“诛心”的段子,绝少。故张洎究竟是否善类,要在以后的日子里去慢慢参验。当其善时就赏,当其恶时就罚。就这个意义说,老赵厚道,将人之祸福委于天命;乾隆忮刻,总想猜度他人腹中机关。老赵往好处想人,乾隆往恶处猜人。就品质言,乾隆如何可与太祖比较!

随后,对归附大朝的南唐君臣各自做了封赏。李煜赐右千牛卫上将军,封违命侯,其子弟皆授诸卫大将军。不久,又改李煜为司空。原左内史侍郎徐铉为太子率更令,右内史舍人张洎为太子中允。

老赵与曹彬

平定江南,大功已成,也要论功行赏。

第一次封赏,以宣徽南院使、义成节度使曹彬领忠武节度使。山南东道节度使潘美为宣徽北院使。其余功臣各有不同封赏。

明陈邦瞻《宋史纪事本末》言,当初曹彬伐江南时,太祖曾对他说:“等到平定李煜,当以卿为使相。”“使相”,是唐末之后的一种荣誉职衔,一般多赐予藩镇大帅,同平章事、中书令、左仆射、侍中等,都属于宰相级别,但并不行使宰相权力,不参与朝政,官员任命时,可以与政事堂宰相一道署名,称为“副署”。五代至宋,往往有加侍中、中书令的赏赐,与同平章事一样,都称为“使相”。作为人臣,这是极高的恩赏。

因为太祖曾有封赏曹彬“使相”的说法,等到平定南唐,潘美就到曹彬这里来庆贺,说他就要荣膺“使相”啦!

曹彬说:“不一定啊!这次江南之战,仗天威,遵庙谟,乃能成事,吾何功哉!况使相是官赏极品乎?”

潘美道:“当初陛下不是说了吗?”

曹彬道:“太原还没有平定呢!”

等到当廷封赏后,老赵对曹彬说:“朕本来要授卿使相,但太原刘继恩还没有平定,卿再等等,以后再说。”

潘美听到后,就对曹彬微笑示意。

老赵看在眼里,就问这二人干吗挤眉弄眼。

潘美就将俩人一番对话告诉了老赵。老赵听后,自我解嘲,大笑起来。同时赐给曹彬钱五十万。曹彬退下后,对左右说:“人生何必要那个‘使相’,做好官无过得钱耳!”过了几天,老赵拜曹彬为枢密使。曹彬虽然没有得到文官中的最高荣誉,其实还是得到了武官中的最高职衔。

赵匡胤的人生格局,宏大而深邃。他在封赏曹彬这件事上,可以看到收纵自如的那种豁达。

这件事,如果放在李存勖身上,会怎样?

当初,后梁与后唐征战,李存勖建立后唐,多次被后梁打击,是李嗣源带着骁勇的“横冲都”和众多“鸦军”,辅佐李存勖,争得了天下。当年李嗣源大军率先进入后梁都城开封,安抚城内军民时,李存勖得以顺利进城。后梁的百官开始跪拜李存勖,李嗣源也出来迎接,并祝贺唐帝灭梁。史称“帝喜不自胜,手引嗣源衣,以头触之曰:吾有天下,卿父子之功也,天下与尔共之”。后唐帝李存勖喜不自胜,用手拉着李嗣源的战袍,用头撞了一下李嗣源之后说:“我有天下,是你们父子二人的功劳啊!我要和你们共同享有天下!”

李嗣源灭后梁,进入开封城。曹彬灭南唐,进入石头城。功勋相近,但李存勖“喜不自胜”,扬言要跟功臣“共享天下”;而赵匡胤初则想着士庶罹祸,感泣流泪,接着是收回当初要封赏曹彬“使相”的承诺,并没有“喜不自胜”的心态。想起生命受难而感同身受、转念爵位收放而气定神闲,这之中,自有他人不及处,这就是格局。

首先慧眼勘透个中隐秘的,是王夫之。

《读通鉴论》有一段精彩议论,是智者真知,值得品鉴:

船山王夫之认为,大人物做事,做成了能够持守而不败,做败了能够坚守而不亡,这之中,最大的可能是“存乎其量之所持而已”,存在于他的“量”所能够持守的东西而已。这里说的“量”,在我看来,就是格局。这类格局,与“智谋”之类无关。用船山先生意见,智谋,不过是“心之用”,而“心之用”最终要用到“体”。体用关系中,体是根本。“量”或“格局”就是“体”。这是人的根本。有这个根本,成事可受,败事不亡。因为格局在那里。无此格局,则虽成必败,败则必亡。船山以李存勖、楚霸王、汉高帝、宋太祖四人故实来说这个道理。

李存勖、楚霸王都是战而必胜的人物。但李存勖胜利之后,喜不自胜,楚霸王失败之后,一蹶不振。李存勖此前多次失败不怕;楚霸王此前多次胜利不骄。这俩一个能忍受失败,一个能忍受胜利。但一个是赢不起,一个是输不起。李存勖赢一次就要跟人“共享天下”,楚霸王输一次就要宣告“放弃天下”。这都是“量”不足也即“格局”不大的缘故。

汉高祖则多次失败,而神色不怵;宋太祖则多次胜利,而不沾沾自喜。反之亦然。胜与败,在刘邦和老赵那里都是程序中的章节,那都是理当翻阅的前篇,没有什么力量能够让他们惊慌失措或进退失据。所谓生死成败,都流转于“时势”之中,有格局者自可坦然承受,“其不动也如山,其决机也如水”,这就是所谓“守气”。能够“守气”而不为成败所动,即使只有百里之地,也可以“观诸侯、有天下,传世长久而不危”。这是那种仅凭匹夫之勇,无能接受胜败的人不能理解的。王夫之认为:“豪杰之与凡民,其大辨也在此夫!”豪杰人物与凡庸之人,其间的最大差异,就在这里啊!

王夫之看出了李存勖与李嗣源“共享天下”的“量”之狭隘,也即“格局”规模之小,但他没有说,之所以有此格局,是因为“私天下”之故。

李存勖将天下视为“私有”,得之而与人“共享”。而赵匡胤则将天下视为“大公”,因此得之,而论功行赏,没有那种坊间常见的“有福同享”之江湖习气。以此来考五代十国,各藩镇之“犒军”“赏赐”,正是视天下为“私有”的积习。老赵有国之后,认“天下为公”之理,故心态大变。所有封赏不仅以功勋而定,更据时势而行。这就是他暂时不想封赏曹彬“使相”的深刻原因。曹彬,还需要继续为国家(而不是为老赵)建立功勋。

在老赵心目中,诸位,你们都是在为天下干活儿,不是为我老赵干活儿!我老赵不过是代为管理这个国家的最高首领而已。老赵的“格局”已经远在五代乱世诸君之上了。这也是他能够得到文武推崇,而心无二志的原因。他的格局让人信服而心服。

曹彬也不是凡人。

他从江南回来时,按规定要到官署报到,他递上的名片写着:“奉敕差往江南勾当公事回。”

这话用白话说就是:“奉皇上诏令,到江南出公差干了一趟活儿回来了。”字里行间看不到有那种可立了大功的感觉。他不自我表彰。史称“时人嘉其不伐”,时人对他不自吹自擂很是钦佩。此案可见,曹彬确有名士之风。这类人物,永远很少、很少。

老赵与曹彬,正是传统所谓“君臣际会”的人物。难得。

李煜死因成谜

李煜后来之事,也是坊间乐于谈论的话题。

一般认为,太平兴国三年,公元978年,李煜被宋太宗下“牵机药”毒害,终年四十二岁。

但此事正史不载,我也不认为此事为真。

所谓“牵机药”,据说与中药马钱子有关。据说主要成分是番木鳖碱和马钱子碱。说当初流行有“鹤顶红”“钩吻”和“牵机药”等几种著名的毒药。说“牵机药”服后,“服之前却数十回,头足相就,如牵机状”。就是两手两脚,一会儿张开,一会儿抓起,头部和足部相就,如弯弓状。不断做这个动作,如仰卧起坐。这就是现代医术描述的“抽搐”“强直性惊厥”之类。是中毒的症状。

据说皇宫内设有毒药库。据蔡绦《铁围山丛谈》记载,宋徽宗践祚时,曾骑着马巡视大内诸司务,在曲里拐弯的一个地方,对着后苑东门,有一库无名号,但谓之“苑东门库”。一问,才知道是贮藏毒药之所。有外官一员与大内官员共同监管。毒药都是从两广、川蜀进贡而来。说每三年一贡。药有七等,“野葛”、“胡蔓”都在其间,传说中的“鸩”,按其毒性,才排在第三位。毒性最大的据说“鼻嗅之立死”。宋徽宗于是亲笔写了诏书说:

取会(核实)到本库称:自建隆以来(毒药)不曾有支遣(取用)。此皆前代杀不庭之臣(所用)。藉使臣果有不赦之罪,当明正典刑,岂宜用此?可罢其贡,废其库,将见在(现有的)毒药焚弃,瘗于远郊,仍表识之(要在焚烧的地方竖立标识),毋令牛畜犯焉。

核实到本库报告:自从建隆年间以来,毒药不曾有过取用。这都是大宋建国的前代朝廷专门用来杀犯有罪恶的大臣所用。但即使大臣真的有不赦之罪,也应该明正典刑,岂应该用到这种东西?可以终止这种进贡,废掉这个仓库。将现在所有的毒药焚毁丢弃,但要在远郊去烧埋,还要在焚毁之地竖立标识,不要叫牛马畜生等沾上毒药。

这事证明:宫中确有毒药,但自从大宋开国建隆以来,就不曾用过。

据宋王铚《默记》记载,说徐铉归附大宋后,为左散骑常侍,迁给事中。太宗赵光义有一天问他是否见到李煜,徐铉说:“臣安敢私见之?”太宗说:“卿但去见,没关系。就告诉他是朕让你见他好了。”

徐铉于是就到李煜居所去见故主。

见一老卒守门,徐铉说:“愿见太尉。”他称李煜为太尉,是因为李煜被封为“右千牛卫上将军”,算作一种誉称。

老卒说:“有旨,不得与人接,岂可见也。”

徐铉说:“臣奉旨来见。”老卒进门去汇报。

徐铉立在庭下很久,然后看到李煜“整衣冠”后,穿着纱帽、道服出来了。

徐铉赶紧在阶下跪拜,李煜过来拉着他的手坐到宾客席位。

徐铉不敢,继续行君臣之礼。

李煜说:“今日岂有此礼!”

徐铉只好将椅子挪动偏一点,这才敢坐下。

李煜与他谈论间,不禁大哭,徐铉默不作声。

李煜忽然长吁叹道:“当时悔杀了潘佑、李平!”

徐铉离去后,太宗有旨召对,问他后主李煜说了啥话。

徐铉不敢隐瞒。据说正是因为李煜这句话,惹恼了太宗,遂被“赐牵机药”。

又说后主李煜在府邸第七个晚上,命故妓作乐,闻声于外,太宗闻之大怒。

又传李煜“小楼昨夜又东风”、“一江春水向东流”之句,也让太宗不爽,等等,因此被“赐死”。

更有传说小周后,随后主归朝,封郑国夫人,循例随命妇入宫。每次进入宫中就要好几天才能出来,每次出来,必大哭大骂李煜,声闻于外,后主多宛转避之。还说李煜给金陵旧宫人写信,其中有“此中日夕,只以眼泪洗面”字样。

更神奇的是江湖还流传有宋太宗强奸小周后的画图,还有各类题诗,如“北征他日记匆匆,无复珠翘鬓朵工;一自宫门随例入,为渠宛转避房栊。”如“江南剩得李花开,也被君王强折来;怪底金风冲地起,御园红紫满龙堆。”仿佛亲见一般。但一考察诗画来源,原来都是元人干的活。这就更不可信了。

太宗赵光义,也是一了不起人物。他不像坊间流传的那样好色。所谓调戏花蕊夫人、强幸小周后,都是子虚乌有的段子。《宋会要辑稿》“崇儒”篇记载:太宗淳化四年七月二十四日,雍邱(今河南杞县)县尉武程根据自己想象,皇宫中不定多么豪奢呢!就上了一道疏,说要请皇上减少后宫的嫔嫱。

太宗看后,对宰相说:“这位武程,一个疏远的小臣,对宫中事一无所知。现在内庭给使不过三百人,一个萝卜一个坑,都有自己的活儿要干,再也不能减少了。朕视妻妾就跟鞋子似的,就恨不能离世绝俗,追踪佛门或去学仙啦!朕岂能学秦皇、汉武,作离宫别馆,取良家子女以充其中,留下万代的嘲笑讥议?外间不知,卿等实在应该知道这些事。”

李昉等奏对道:“臣等家人朔日、望日,都朝集到禁中,很清楚地知道宫闱中的简易、俭朴之事。这个武程,官职很小,却敢如此妄言!应该加以贬黜!”

太宗道:“朕岂能憎恶他的言论?但念其不知尔!”我岂能憎恶他的言论,跟你说这个事,不过是因为他不知道宫中事罢了。

《续资治通鉴》也记录了这件事,太宗回答李昉的说法是:“朕曷尝以言罪人!但念程不知耳。”朕什么时候因为他人言论而加罪于人?我只是想到武程不知道内情罢了!

武程终于没有被处罚。

李煜死后葬在北邙,小周后死后,与李煜合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