柒 帝羓

辽国上京述律平太后已经知道耶律德光生病不起,传下令来,要见人见尸。酷暑,如何保存尸体?有人出了主意,干脆将皇帝做成腊肉。众官同意,于是将耶律德光肠胃内脏掏光,腔子里塞满盐卤,做成了不会腐烂的尸体。这个东西叫“羓”,由于是皇帝被制成了“羓”,所以史称“帝羓”。

桑维翰遭疑被免

公元946年,契丹兵大举南下。杜重威投降,晋军大败。是为第三次战役。

第三次战役,与外戚杜重威有关。他最后葬送了后晋。

这样,三大战役后,后晋已经失去了武装抵抗契丹的可能性,到了公元947年初,时当后晋开运三年十二月,耶律德光进军开封,石重贵降。享国十一年的后晋,亡。

原契丹幽州节度使赵延寿南下征战,有可能扫灭并替代晋出帝石重贵来做中原“儿皇帝”。这个消息刺激了后晋帝国的外戚杜重威。

“儿皇帝”模式事实上成为北方帝国凌驾并怀柔中原帝国的一种“羁縻”方式。但有意味的是,总是有人愿意甘居“儿皇帝”之列。这固然是政治军事角逐中不得已的卑微选择,也是贪恋权力、为权力所诱惑的卑贱选择。

继石敬瑭之后,杨光远曾经试图选择这个方式;赵延寿正在选择这种方式;现在,杜重威也有了“异志”,他也开始准备选择这模式了。

杜重威长期镇守恒州(今河北正定),恒州,算是后晋帝国抵御契丹南下的第一道重要军事要塞。但杜重威事实上生性怯弱,契丹兵有时只有几十骑进入恒州侦察,他知道情报,不去追捕,却紧紧地关上城门,登楼备战。更恶劣的是,有时契丹只有几个骑兵,驱逐四近掳掠的中原人成千上百地途经城下,被掳掠的中原人一齐向着恒州城楼哀哭呼告,请求救助,杜重威也看在眼里,不做任何决断,听凭中原父老被契丹掳掠而去。

久而久之,契丹人知道了杜重威这一特点,于是更加放纵,恒州要塞四近郡县,几乎被契丹扫掠一空。

杜重威看到自己的辖区日渐凋敝,而契丹又随时可能南下,于是多次上疏要求回朝,石重贵不允。

杜重威的太太是石敬瑭的妹妹、石重贵的姑姑。去年,也即公元945年阳城大战后,杜重威回到治所恒州,没住几天,居然放弃职守,在未得到朝廷命令时,自己晃晃悠悠回了汴梁。

此事让文武百官大为惊惶——恒州万一出事怎么办?

宰相桑维翰奏报道:“杜威反抗朝廷命令,擅自离开军事要塞,这个罪过实在严重!平时他依仗自己是国戚是元勋,总以为朝廷会对他姑息包容。但是看看历次战役,他从未有过守土抗战之决心!陛下应趁此机会罢免他的所有职务,废为平民,以除后患。”

桑维翰称“杜重威”为“杜威”,是因为避讳石重贵的“重”字,“杜重威”已经改名“杜威”。而桑维翰在奏对中,也应注意避讳,不得出现“石、重、贵”三个字。

但石重贵因为姑姑的原因,不高兴这么做。

桑维翰又退一步说话:“陛下如果不愿意罢黜此人,可以在京师附近寻一个州郡给他。但重要的军事要塞是不能给他了!”

石重贵说:“杜威是我姑父啊!他是绝不会背叛我的。他这次回来,主要是我姑姑想他啦,要跟他见一面罢了。你不要瞎怀疑!”

石重贵认为桑维翰这一番啰唆未免以疏间亲,虽然没有罢免桑维翰,但从此却把原来隶属于桑维翰的朝中权力也转交给了户部尚书冯玉。桑维翰因为冯玉不学无术,很是看他不起,早就得罪了他。

桑维翰又因为这一番议论,得罪了石重贵的姑姑,还得罪了杜重威。后来,桑维翰还派女仆到宫中问候李太后(就是石敬瑭的太太),顺口说了一句:“皇弟石重睿最近在读书吗?”

这话传来,也得罪了石重贵——干吗那么关心“老六”啊!难道要拥立老六做皇帝吗?桑维翰聪明一世,在太后面前忽然关心石重睿,让晋帝也动了疑心。这样,官拜枢密使、中书令的桑维翰从此再无实权。后晋帝国的行政军事大权渐渐被冯玉一派所掌握。

后晋帝骄奢致内乱

冯玉最后解除了桑维翰的枢密职务,让他去做京师汴梁的市长。

有人对冯玉说:“桑公乃是我朝元老,现在既然解除了他的中央枢机工作,就算不留他在宰辅位置上,也应该给他个大藩去做节度使,也算是优待元老;怎么让他去做市长,亲自去管理市政这些细小杂碎的事呢?”

冯玉说:“恐怕他谋反。”

人又说:“他一个儒生,怎么能反?”

冯玉说:“就算他不能自己反,也怕他教别人反。”

这话的意思就是,当初桑维翰曾经教石敬瑭反,现在也有可能教其他人反。

邪佞之人的逻辑往往有常人不到的地方。正常人无法理解他的逻辑。

桑维翰得罪了这么多人,都在不经意间。此人聪明一世,但在宦海风波中,还是“嫩”了点。他不属于老谋深算或老奸巨猾的那一拨人物。他玩不了权谋。这个敏于政务,但却不懂明哲保身的读书人,在乱世的权力挤压中,除了倒掉,似乎也没有更好的前程。

桑维翰的倒掉,对后晋影响巨大。

此人唆使石敬瑭“卖国”是一大罪恶,但他掌管国家大事,有常人不及的智慧,也是事实。很多时刻,政务繁杂,有多头事件需要紧急处理,到了桑维翰这里,几乎是随口发令,一一安排下去,有条不紊。有人就怀疑他这么轻松随意处理政务,这活儿干得是不是有点蒙人,但事后仔细推敲他的每一项决定,几乎不可以移易一字。他处理问题就是如此精当。

连续多次提出自己的意见不被采纳,桑维翰在孤独中声称有病,要求辞职。他从此不获重用。而后晋帝国也在最后一个有点能耐管理政府事务的才子倒下后,失去了平衡。

曾经因为石敬瑭的礼遇而勉强做官的宗正少卿石昂,看到晋政一天天坏下去,于是出于儒学信念而有了对朝廷的批评和谏议。他多次上疏,史称“极谏”,但出帝根本不听。按儒学理念,三谏不从,即应辞官,独善其身,不能与无道邦国玉石俱焚。石昂“称疾东归,以寿终于家”,自称有病东归青州,后来得到较长的寿命死于家中。儒学对个体生命有重视,认为“以寿终于家”是一种值得追求的死亡方式。石昂做到了。

史称石昂离去之后,“晋室大乱”。

阳城大捷后,石重贵以为从此太平,帝国管理的正当性不断流失,国家已经没有方向,昏招迭出。他个人生活更加骄纵,全无星点自制自律。在那种骄奢淫逸中享用“无道”的快感,他已经无法听进任何忠言。于是,士庶离心,民变蜂起。就连帝国勋臣,后晋最大的食利者杜重威,这个他最信任的人,竟然也在大捷之后有了“异志”。

后晋帝国向万劫不复的灭亡黑洞趋奔,开始加快了速度。

杜重威心怀“异志”

后晋北部有个叫孙方简的人物,在装神弄鬼中成为民变的领袖。他或投靠契丹,或依附后晋,两头下注,最后开始诱惑契丹第三次南下。公元946年的夏天,契丹开始在边境部署精兵。

出帝得到消息后,也做出了相应部署。在一些小规模的战斗中,后晋挟阳城余威,取得了几次胜利。此事再一次鼓舞了石重贵,他决定对契丹发起一次具有决定性的战略进攻。

他和冯玉、李崧两大臣商量,拟派杜重威、李守贞为正副元帅,北征契丹。这时,帝国剩下的唯一一个明白人中书令赵莹私下对冯玉、李崧说:“杜重威是皇亲国戚,又身兼将相,地位已经相当尊贵,但他仍然有不足之色,总是觉得谁都欠他的。……不可以再给他更大军权。如果北方有行动,可以单独托付给李守贞。”

但冯玉、李崧根本不听。

杜重威是他们最为信赖的国家元勋,是他们的“自己人”。

李守贞应该是后晋第一名将,杜重威对他很是“器重”。时任侍卫马步都指挥使的李守贞,在山东郓州做节度使,每次北上抵御契丹,路过杜重威的藩镇,河北大名府时,杜重威都给他最优厚殷勤的接待,赠送他的金帛军器,动辄以万计。李守贞很感谢他的慷慨,在晋京朝见出帝时,说了杜重威很多好话,并对出帝说:“陛下如果哪天决定出征,臣愿意跟杜太尉同心合力,扫灭契丹!”石重贵对杜重威于是更加信赖。杜重威,开国元勋,大晋国戚,为重臣所信,也为第一名将所钦敬,这样的人,如何可以不信赖?石重贵是铁了心地将杜重威倚为帝王腹心、国家栋梁了。

这一年的初冬,石重贵任命杜重威为北面行营都指挥使,李守贞为兵马都监,又指派安审琦为左右厢都指挥使、符彦卿为马军左厢都指挥使、皇甫遇为马军右厢都指挥使、梁汉璋为马军都排阵使、宋彦筠为步军左厢都指挥使、王饶为步军右厢都指挥使、薛怀让为先锋都指挥使。同时下诏向天下宣告:

朝廷此番大军动员,要扫平狡猾的蛮虏。先取瀛洲、莫州,平定关南(瓦桥关以南);再收复幽燕、扫清塞北!此役,有人擒获蛮虏首领耶律德光,升节度使,赏钱万缗、赏绢万匹、赏银万两!

出帝石重贵不明白的是:杜重威要的不是节度使,而是中原的皇帝!故这类赏赐,对杜重威已经构不成诱惑。

这一年从夏季开始就连绵阴雨,直下到冬十月,淫雨已经造成北方水患,部队行军与辎重供应都十分艰难。方圆十几万平方公里的战区,灰蒙蒙、阴惨惨。而契丹的前锋大将赵延寿、后晋的中军主帅杜重威,此时则各怀心事。

在他们眼里,双方几十万将士甚至主上,都不过是他们的“棋子”。他们各自都在“下一盘很大的棋”。

杜重威与李守贞在河北广晋(大名)会师后,继续向北推进。

深入契丹境内之后,发生了一次小规模的战斗,梁汉璋临时充当先锋,在浮阳(今河北沧县)北界与契丹骑兵相遇,苦战一天,寡不敌众,为流矢所中,殁于阵。杜重威赶紧后撤。这时,束城(今河北河间)等几个州县看到王师北上,都纷纷“反正”,表示重新归附中原。但杜重威等却纵火焚烧民房、抛弃老幼,掠夺州县妇女,踉跄奔回大名。

与此同时,杜重威开始不断地要他的妻子、石重贵的姑姑、宋国长公主进宫,向朝廷要求增兵。他警告朝廷,这一次深入敌境,必须保持足够优势兵力!

石重贵倾国行动是一场豪赌,只能胜不能败,故对杜重威的请求言听计从,不断将京师禁卫军补充前线。战端还没有开,皇家禁卫军已经全部开赴边境,杜重威掌握了全国最重要的武装力量。

杜重威这一手,投降契丹的前幽州刺史赵德钧早已用过。赵德钧就是在奉后唐末帝李从珂的命令“平叛”时不断壮大自家的力量,在投靠契丹时赢得一大砝码,最后带着儿子赵延寿叛唐投敌。杜重威此举也是如此。但石重贵看不到这一层。历史经验,往往无效。

杜重威曾经向后晋朝廷献上属于自己的步兵和骑兵四千人,以及配备所用的铠甲兵仗,“括率”时,也曾献粟十万斛,刍草二十万束。但他又说这些东西都在镇守的本道,也即根本不往朝廷移送。后晋出帝把他名义上所献的骑兵隶属于扈圣军,步兵隶属于护国军。杜重威又请求把这些兵马作为自己的军队,但他们的粮秣供给则由朝廷负责。这类用尽心机自我壮大的手法,石重贵居然看不明白,爽快地答应了他。

杜重威又让他的姑姑宋国长公主向出帝表示,由他来充任天雄军(今河北大名)节度使。

以天雄军为主体的河朔三镇,天高皇帝远,作为藩镇,历史上就是独立王国性质的辖区。时刘知远正在镇守河东,杜重威选择了天雄,自有深意。此地靠近契丹,正好可以据地自重。如有“异志”,此地即可成为进退之大本营。这个要求,出帝石重贵也一概应允。

晋军首失战机

公元945年秋,耶律德光也在做全国总动员。他这一次的目标是:直指后晋首都汴梁,将中原纳入契丹大辽版图。

契丹大军从易州(今河北易县)、定州(今河北定县)出发,迫近恒州(今河北正定)。后晋彰德(今河南安阳)节度使张彦泽此时正驻防恒州,率军与杜重威会师。他在两军异动时发现了战机,于是告诉杜重威:契丹布防有漏洞,可以击破。杜重威本来在得到契丹南下消息后,正在退缩,于是又改变计划,直趋恒州,张彦泽替代梁汉璋为前锋。

杜重威到达中渡桥(今河北正定县东南,在滹沱河上)。契丹已经占据桥梁,张彦泽率骑兵夺桥。契丹不能守,焚毁桥梁,退回北岸,与晋军夹河对峙。契丹害怕晋军渡河与恒州守军呼应,想继续北撤到安全地带,再寻机决战。但他们发现晋军并不攻击,只在滹沱河南岸忙着安营扎寨,似乎有长久驻军的打算,于是也在滹沱河北岸驻扎下来。契丹这一次扎营其实相当危险,因为恒州就在他们背后,而恒州城内的守军皆为张彦泽部下,只要张彦泽一声令下,恒州守军倾城而出,杜重威大军渡河夹击,那就应该是契丹的滑铁卢。但耶律德光居然敢于背负敌城隔河扎寨,无论从哪个方向猜测,都无法理解这种自处不利地势的军事冒险。如果想想去年春天,契丹攻戚城,晚上不敢扎营,慌忙北撤的历史,就会更奇怪这一次为何契丹居然敢于在腹背皆有晋军的态势下——扎营。

史称杜重威生性怯懦,他不敢与契丹决战,但又需要挟势要价,故做出老成持重的样子,慢慢下他那一盘很大的棋。

这也许是契丹吃透了杜重威,故敢于冒险的一场心理战。但我有点怀疑杜重威也许更早向契丹表露了投降的意图。或者说,他至少用某种今天已经无法知道的方式向契丹暗示了他在下的那一盘很大的棋,据说,老谋深算的家伙们之间,做事情往往有不必言明的大前提……

时任北面转运使(北征作战后勤部长)的李谷为杜重威提供了一个重要战术建议,他说:“大军距离恒州咫尺之间,烟火可以相望,互相传递信息很容易。我们如果多用‘三股木’投入河中做桥柱,上面铺了细柴杂草,再用土填平,就是一座临时桥梁!然后跟城里守军烟火旗号约定,举火为号,招募一支敢死队,夜晚杀入敌营,我大军跟进,内外夹击,辽兵必然溃逃!”

所谓“三股木”就是三根大木头,集束,拦腰捆绑,然后上下分开,三木鼎足而立。滹沱河水并不深,水流也不急,寻找僻静处,架设这个桥梁,工程应该不难。所以李谷的意见得到诸将赞同。但没有人知道杜重威正在下一盘很大的棋,所以杜重威反对这个意见,诸将莫名其妙。李谷被派往河南沁阳、孟县督运粮草。杜重威则在大营与诸将肆筵设席,日夜饮酒。诸将也在酒局中尽力逢迎大帅,无人讨论军情。

晋军失去了一次取胜机缘。

桑维翰的可怕预言

耶律德光又密派国舅萧翰(萧翰的妹妹嫁耶律德光)率百余骑沿西山绕出,到晋军背后,切断辎重转运路线。而晋军派出的樵采士兵都被生擒,偶尔放还几人也声称敌军人数众多、无比强悍。此类说法传开来,大营开始弥漫恐怖情绪。而萧翰所率百余骑到达栾城下,栾城守军不知契丹忽至,竟开城投降。萧翰俘虏中原士民,都在脸上刺青四个字:“奉令不杀”,然后释放他们南下。路遇北上运送粮草辎重的晋军,一个个吓得心胆俱裂,纷纷抛弃辎重,四散逃亡。

李谷负责转运粮草,闻听这些军情,亲笔写奏章说:大军情势已危,请陛下从速起驾,前往滑州,可调高行周、符彦卿扈驾,并速派他军进入澶州(今河南濮阳)、孟州,以备契丹越过黄河。他写好奏章,密派心腹将领关勋急报晋帝石重贵。李谷乃是五代、大宋时的名将,此人机谋好断,而且有责任心。他的这一番谋划等于在为帝国做着最后的战略布局。这也是拯救大晋的最后部署了。

十二月三日夜晚,关勋奏章送到。

十二月四日白天,杜重威的奏章也到了。

杜重威的奏章仍然是要求京师增兵。

石重贵尽力满足杜重威的意见。

然而京师多次增援前线,几乎已成空城。出帝派出皇宫守卫数百人前往河北前线。同时又责令黄河以北各州、山西河南诸州,紧急征调成束的草料、成石的军粮,总五十万单位(或为草料若干“束、袋”;军粮若干“斛、石”。史书常见此类数字,但无法确定其“单位”究竟为何)从速运往北面行营。诏令一下,各州辣手催迫,情急严酷,史称“所在沸腾”。这种军事管制下的科派催督就是打着“军情紧急”“报效国家”的旗号在堂皇抢劫。

十二月五日,杜重威又派侍从官张祚到京师报告军情。

但张祚返还河北前线时,被契丹俘获。从此前线大营与朝廷失去联络。

还在担任开封府尹的桑维翰看到国家已经到了最后关头,多次请求觐见出帝商讨大计,但石重贵在御花园调理猎鹰,推辞不见。

桑维翰又见执政的冯玉、李崧之辈,执政们认为这个老家伙未免危言耸听,对命悬一线的国家局势毫不关心。

桑维翰以他的洞察力对自家亲友发布了一个可怕的预言:“晋氏不血食矣!”

晋国老石家的列祖列宗,从此就要无人祭祀啦!

读史至此,往往有人认为,此际,如果石重贵接见了桑维翰,是不是就有办法不至于导致最后亡国之恨啦?南宋大儒胡安国回应了这个问题。他说:

史载维翰请见言事而不知其所欲言,读之者皆有遗恨。以愚度之,维翰非有他策,不过劝帝称臣谢过、割关南以增赂耳。此可以救目前之危,终不足以弥异日之祸。盖与夷狄共事,势均力敌,犹且见图,况为之下乎?

史书上说桑维翰请见君王言事,但是不知道他要说什么,读者看到这里有遗憾。以我愚见猜度,桑维翰不是有什么高妙上策,不过是劝谏出帝称臣谢过,然后再割让关南之地,以增加石敬瑭时的土地贿赂而已。这个谋划也许可以救目前之危机,但最后不足以弥补他日的祸患。历史上来看,与夷狄共事,势均力敌的时候,还往往要被他们困住,何况力量不如夷狄的时候呢。

如果胡安国的猜度是有道理的,那真应该庆幸石重贵没有接见他。如果桑维翰这个意见成功,中原又要割让关南之地——瓦桥关、益津关和淤口关,三关之南,已经到了河北中部,如此,中原将完全暴露在草原帝国之前。后来的大宋帝国将面临更为凶险的地缘险象……

王清部以死报国

石重贵还是部分接纳了李谷的意见,派归德军节度使高行周为北面都部署,符彦卿为副都部署,共守澶州。当时符彦卿虽然在临时建制上属于杜重威,但并没有跟随大军北行,所以石重贵能够将他紧急调来。同时,还派出了西京留守景延广戍守河阳。

前线正在空耗军需。奉国都指挥使王清实在看不下去,对杜重威说:“大军距离恒州不足五里地,我们却蹲守中渡桥南无所作为。这是要干吗啊?粮道不通,军粮即尽,一旦粮草不济,大军内部必危!我愿率步兵两千做前锋,夺桥开道,大帅可率诸路大军随后跟进,只要能够进城,就不会有危险!”

杜重威应允。派王清跟宋彦筠一起行动。

王清在征伐襄阳安从进时是奉国都虞候,现在官升一级,为奉国都指挥使,禁军亲军步军司令官。

王清意气风发,在中渡桥摸索着焚毁的桥柱,涉过凛冽寒冷的河水,猛攻敌营,契丹一时无法支撑,开始退却。晋军诸将看到战场形势,知道这是一个掩击的绝佳战机,请求继进,杜重威坚决不允。宋彦筠一部被契丹击败,他跳到滹沱河中,游到南岸,逃出一命。王清孤军在滹沱河北与赵延寿率领的黑压压的草原兵勇苦战,互有伤亡。王清多次派人向杜重威请援,杜重威不派一兵一卒过河。

王清在最后的时刻恍然大悟,对他的下属悲愤道:“大晋上将,手握重兵,坐观我辈困急而不救,一定是怀有异志!我等今日就是今日了,只有以死报国!”

部属听到这话,人人感奋,没有一个后退的,一直到黄昏,战不止息。而赵延寿则轮番换上生力军来战,最后王清及将士全部战死。

滹沱河这边几乎是看着王清两千弟兄一个个倒下的。慑于杜重威的军令,人不敢动,史称“由是诸君皆夺气”,从此诸路将士几乎都失去了战斗意志。

这正是杜重威要的效果。他就要诸君失去继续战斗的士气,好顺利地跟随他投降契丹,实现他来做石敬瑭第二的梦想,下完这盘很大的棋。

宋彦筠诈财取货

这里说到的宋彦筠,正史有传。此人起于行伍,善用枪。在庄宗李存勖时,立功不少。他打仗时,总是将长发从头盔两边绾上来,形成两个对称的发髻,像个牛犄角,军中给他的绰

号叫“宋牤儿”。此人作战还算勇悍,但却有个邪痞之事,要说在这里。

他曾经征讨西蜀,破城后,进入一位阵亡的蜀将府邸。看到蜀将的妻子和姬妾,更知道这家人家“窖藏”宝物不少。主人的妻子嘱咐下人们不能透露消息。宋彦筠想,要是硬讨,估计没有多大胜算,于是他欺骗主人的妻子说:“我还没有正室,想纳夫人。”这位主人的妻子答应后,他就整日跟她在一起,吃饭、睡觉,都按照夫妻之礼待她。等到离开此地,所有的“窖藏”财货,都被这个女人献出,属于了他。但他事实上很厌恶这位女人,就在回朝之前,乘醉杀了她,将人埋在了府邸的后园之中。

欺骗爱情、诈取财货、杀人害命,此事太过邪恶。估计连他自己也有了心病。当他的船返程路过三峡时,昏夜中,看见一个小舟,载着几个妇女,渐渐靠近了他的大船。他仔细看去,小舟上正是被杀的女人,蜀将之妻。只见这个女人衣着浓艳、鲜丽,一脸怒容,“戟指”骂道:“你害我全家,夺我金帛,既纳我为妻,发掘我家地下所有,一点也不剩,倒也算啦,我不曾亏负于你,你为何杀我?我已经上诉到冥间,最终要叫你来还命!”声音甚为严厉。

据说这事,一船上的人都看见,也都听见。一瞬间,小舟不见了。但从此以后,这个小舟每晚都会来责骂一番。

宋彦筠为此专门信了佛教,做了无数道场,还给这个女人在汝州建了庙。“报应”或有或无,但佛家所谓:“人为善,福虽未至,祸已远离;人为恶,祸虽未至,福已远离。”这个说法应有提振人心的作用。宋彦筠奉佛,一生没有平安,他虽然没有遭遇“现世报”,但我还是宁肯相信他的一生并不轻松,更好的福报已经不属于他。闲话表过,不提。

杜重威赭袍加身

且说,四围上来的契丹兵卒,越聚越多,不断有人从远处过河,逐渐包围了晋军。而晋军大营的粮草已经就要吃完。杜重威开始与诸将谋划投降契丹。李守贞、宋彦筠等人同意投降。杜重威就派出心腹高勋前去面见耶律德光“邀求重赏”。

耶律德光闻讯大喜过望。

他终于明白杜重威这些日子的军事调动为何如此不合常理,原来早就怀有“异志”啦!耶律德光不禁对“儿皇帝”石敬瑭创造的权力来源之模式心存感激。正是汉人总有这样一批可爱的人物,才让我们这个草原帝国有了染指中原的机会。他太明白杜重威想要的“重赏”是什么啦!于是对来使说:“赵延寿威望素浅,恐怕不能在中原称帝。你如真的来降,应当立你为帝。”

这就犹如当初封赏了石敬瑭为帝后,还脚踏两只船,又虚与委蛇模棱两可准备答应赵德钧为帝一样,两头下注,其实只是在权衡哪一位“儿皇帝”更有可能效忠草原帝国。

杜重威闻信更是心头一喜:我老杜中原称帝的夙愿就要实现了吗?

第二天,也就是公元946年的十二月十日,杜重威在军帐中埋伏了甲士,邀集众将,拿出提前写好的投降书,要他们签名。史称“诸将骇愕,莫敢言者”,只有乖乖听令。当天,杜重威令全体官兵出营列阵。不知情的低级军官和兵士们都欢呼跳跃,还以为憋了好几天,就要向敌营发动攻击了呢!

杜重威带着悲情般的腔调对将士们解释说:“现在我们粮草已尽,正在穷途末路中。我带着你们找一条活路!”

说罢,命令士兵交出兵器、退掉盔甲。官兵们闻讯,哭声一片,震动四野。

杜重威、李守贞又派人在营中宣言说:“主上失德,信任奸邪,却对我们怀疑猜忌!”

士兵们对石重贵的倒行逆施早有不满,听到这里,个个咬牙切齿。想起出帝石重贵的“括率”,一部分人应该感到:投降了契丹,不再为那个混蛋皇帝卖命了,也好。杜重威成功地煽动起来这种情绪,迅速蔓延。

耶律德光派赵延寿穿着赭黄袍来到晋军大营,慰问降兵说:“南方所有的东西,都是你们的,契丹主不会抢夺属于你们的东西。”

杜重威率高官将军们亲自来到赵延寿马前迎接。

赵延寿又拿出一件赭袍来给杜重威穿上,要三军罗拜未来的中原之主。

契丹主的两件赭袍

此处的历史记录似乎出现了某种混乱。

所谓赭袍即赭黄袍,这是中原天子所穿的礼服,因颜色赭黄,故称“赭袍”或“赭黄袍”。《新唐书·车服志》有言:“至唐高祖,以赭黄袍、巾带为常服……既而天子袍衫稍用赤黄,遂禁臣民服。”

耶律德光第一件赭黄袍给了赵延寿,这是兑现入据中原之后,由他来做中原主的诺言。但在接受杜重威投降的条件时,也答应了杜重威来做中原主,所以也给了他一件赭黄袍。意味深长的是:杜重威的赭黄袍由赵延寿转赐,因为根据记载,在中渡桥匆促接受杜重威投降,耶律德光并未在场。我读史至此,不知赵、杜二人此时该作何想。按照天无二日的传统,俩人只能有一位“中原之主”。耶律德光怎么就敢安排俩人同穿赭袍在军中宣示?他就不怕引起二人猜忌自相残杀或二人同心再反契丹吗?

《资治通鉴》记录说:“契丹主遣赵延寿衣赭袍至晋营慰抚士卒,曰:‘彼皆汝物也。’杜威以下,皆迎谒于马前;亦以赭袍衣威以示晋军——其实皆戏之耳。”

契丹主耶律德光派遣赵延寿穿着赭袍到晋军大营慰抚士卒,转来契丹主的话说:“这些都是你们的东西。”杜重威带着众官都拜迎在赵延寿马前。赵延寿又给杜重威穿上赭袍向晋军宣示——其实这都是耶律德光在耍弄他们。

但耶律德光如此耍弄赵延寿和杜重威,二人为何不悟?

此即利禄之徒在巨大诱惑面前的昏头风景。

二人既知投靠契丹必要付出代价,眼前的屈辱也即代价之一。至于以后究竟谁来做中原之主,二人自认劳苦功高,契丹主必不负我。二人都在下一盘很大的棋,走到这一步,已经容不得翻覆。

耶律德光用了两件赭黄袍,就收买了两个足以克灭中原帝国的大人物。他只需要给予二人一个口头承诺,二人就乖乖地俯首听命,中渡桥畔同时出现两件赭黄袍时,还不能令二人警醒,以至于最后皆死于非命。“皇帝”这个九五之尊的诱惑实在是太大太大了。

《资治通鉴》的注者胡三省对此评论道:“杜威之才智未足以企延寿,其堕契丹之计,无足怪者。覆辙相寻,岂天意耶?”

胡三省的意思是说:赵德钧、赵延寿父子就因为这个赭黄袍,这个“中原之主”的巨大诱惑,而堕入耶律德光之计;杜重威的才能智慧未必能比得上赵延寿,他之所以也来堕入耶律德光之计,实在没有什么可奇怪的。中原有此一劫,令二人依次覆辙翻车,难道是天意吗?

耶律德光要二人穿了赭袍给大晋降军看,也有深谋远虑。这一层关系,胡三省也看得很清楚,他在《资治通鉴》随文注释中,忍不住议论道:“契丹主非特戏杜威、赵延寿也,亦以愚晋军。彼其心知晋军之不诚服也,驾言将以华人为中国主,是二人者必居一于此。晋人谓丧君有君,皆华人也,夫是以不生心,其计巧矣!然契丹主巧于愚弄,而入汴之后,大不能治河东,小不能治群盗,岂非挟数用术者有时而穷乎?”

契丹主知道“投降”过来的晋军并不心服草原之主,于是让“中原之主”表演给降卒们看,并暗示降卒:这两位穿了赭黄袍的,必有一位成为你们的最高领袖。如此,降卒们可以不必心生“反契丹”之念。这是非常富有洞察力的政治谋略。在中渡桥这个地方,临时升起的气场中,士卒们一定是受到了这个暗示:“我们还是中原人,将来统治我们的还是中原人;我们现在、以后,都还不是契丹的臣民。”这样,就为契丹铁骑浩荡南下,扫掠中原、克据汴梁,腾挪出了时间和空间。但契丹主虽然愚弄之术很巧妙,但后来他进入汴梁之后,大不能制伏河东刘知远,小不能制伏天下群起之盗,这现象岂不证明耍弄计谋者也往往会有黔驴技穷的时候吗?

景延广罪无可赦

由景延广生事,横挑强梁,引动契丹不计后果地三次南下与后晋决战,导致中原大地生灵涂炭,三年三次大的决战较量,尽管耶律德光两次都失败了,有一次甚至差点丢了性命,但他扫荡中原的决心没有动摇。最后,他抛出了两套“赭黄袍”,艰难地取得了中原。“十万横磨剑”不敌“两件赭黄袍”。

景延广则从此成为史上颇有争议的人物。他以一股英雄气,抗击契丹,却最后失掉国家政权,他的问题在哪里呢?

宋大儒胡安国读史至此,有一议论来说景延广,很得政治伦理之奥秘:

即事而论,景延广亡晋之罪无可赎者;即情而论,则以晋父事虏,中外人心皆不能平。故慨然欲一洒之而不思轻背信好,自生衅端。公卿不同谋,将帅有异志,君德荒秽,民力困竭,乃与虏斗,何能善终?狭中浅谋,一朝之忿,忘其身以及其君。嗟夫,使景延广知“虑善以动,动惟厥时”之义,姑守前约而内修政事,不越三四年,可以得志于北狄矣!

就事而论,因为景延广而导致后晋灭亡的罪过无可救赎;就情而论,则以堂堂后晋之国,像侍奉父亲那样侍奉契丹,朝廷内外人心都不能平。所以景延广乘此人心不平之气,慨然一洒激愤之情,但没有考虑轻易地背信和盟好,会自生争端。当时的晋国,公卿之间谋划不相近,将帅之间各自怀异志,君主之政德荒秽,民间之财力困竭,这样的国情条件,去与强虏争斗,怎么能够有好的结果?格局狭隘、谋略浅薄,仅凭一时的愤怒,而忘掉自己和君王的安危!唉!假使景延广能够知道《尚书》中所说的“虑善以动,动惟厥时”这句充满政治智慧的大义,暂时守住石敬瑭时代的约定,而内修国家政事,不超过三四年,也许就可以达到驱逐北狄的志向了吧!

“虑善以动,动惟厥时”,是听上去很简单,但实行起来相当困难的儒学大智慧。它与古罗马那位在无准备之时要避免决战的费边将军意见一致,谋定而后动,需要等待时机,“勇敢”,不是政治家的图腾,那是坊间津津乐道的过于淳朴的军政格局。景延广有血性,但作为政治安排,他过于幼稚了。这种幼稚,是很多人间苦难之源。

契丹灭后晋,是五代史也是中国史上的大事件。

这一年赵匡胤刚刚20岁。在未来的岁月里,他需要直面诡计多端并越来越强盛的契丹敌国。

翰林学士文采超然

公元946年冬,杜重威投降后,契丹主耶律德光没有将“中原之主”的九五之位给他,也没有给赵延寿,他俩披挂起来的那两件赭黄袍,不过是两件临时的演出服。耶律德光准备自己做中原与大辽的“共主”。

但跟随契丹主进入中原的翰林承旨(大秘书)、吏部尚书(组织部长)张砺算是一个明白天下大势的人,他知道南北习俗不同,北人管理南人,难度太大。这方面,他与耶律阿保机时代的韩延徽有着相同的政治意见。

他上言道:“今大辽已得天下,中国将相应该用中国人担任,不应用北人及左右近习。如果用北人,万一政令乖失出问题,人心必然不服——南人会认为:因为是北人当朝,所以才出问题。这样,我们虽然得到中原,恐怕也会失去。”

他说的“北人”就是契丹人。

史称“契丹主不从”。他以为他能倾覆一个邦国就能管理一个邦国。

耶律德光开始向汴梁开进。

他先命令跟随杜重威投降过来的后晋大将皇甫遇,先期进入汴梁,皇甫遇推辞不干。他对亲近说:“吾位为将相,败不能死,忍复图其主乎!”

我位置做到将相级别,如今失败,不能以死报国,还能忍心图谋主人吗?

皇甫遇不做这种败德之事。后来,他随着杜重威的败军南下来到平棘(今河北赵县),又对从者说:“吾不食累日矣,何面目复南行!”

我绝食已经好多天了,现在,我有何面目继续南行!

史称皇甫遇将军“扼吭而死”。

“扼吭”是常见于史书中的自杀方式,扼吭,就是自缢,用绳索勒住颈项自己绞死。皇甫遇用这种方式保留了军人的尊严和士大夫的气节。

契丹主于是改派杜重威部下大将张彦泽率两千骑取大梁。

史上人物一资比较,立见高下。张彦泽与皇甫遇不同,他痛快地答应了这个差事,甚至有些暗自庆幸也说不定。

他开始急如星火地赶回首都,去抓捕自己的国家元首。

此时守卫澶州等地的符彦卿、高行周等人,见大势已去,也投降了契丹。

张彦泽骑兵快到京师了,石重贵才知道杜重威已降,赶紧与李崧、冯玉等人商议对策——已经没有对策了。

张彦泽从封丘门斩关而入。

有人仓促中组织起五百禁兵去迎战,哪里挡得住骁将张彦泽!

石重贵这才知道末日来临,于是,怀着对杜重威无比失望的凄凉感,在宫中放起火来,自己挥剑驱赶宫人赴火,他也准备赴火自杀。有一个亲军将领薛超,阻止了他自杀。石重贵担心早晚是死,还不如自己先死,落个干净。但薛超将他抱持不放。争持中,张彦泽传来了契丹主和契丹太后的“慰问诏书”,说免石重贵等人一死。石重贵这才放弃了自杀的念头,然后又匆匆组织人来灭火。最后坐在后花园里,与后妃们聚在一起哭哭啼啼。同时不忘记召来翰林学士范质撰写降表也即投降书——多种史料里留下了这一篇文笔简洁漂亮的投降书,这里可以截取一段,看看范质的文笔:

孙男臣重贵,祸至神惑,运尽天亡。今与太后及妻冯氏,举族于郊野面缚待罪次。遣男镇宁节度使延煦,威信节度使延宝,奉国宝一、金印三出迎。

孙子男臣石重贵,祸事来临之际为神鬼迷惑,导致晋国运数已尽、天命终亡。现在和太后及妻子冯氏,全族人物都在郊野,反绑了两手,排列着等待大皇帝降罪。另派遣我儿子镇宁节度使石延煦、威信节度使石延宝,奉上国宝印玺一枚、金印三枚,出城迎接大皇帝。

张彦泽贪婪无情

石敬瑭的太太,后晋太后也上表称“新妇李氏妾”。

跟随张彦泽一同进京的通事(翻译)傅住儿进宫来宣读契丹主的诏命,石重贵脱下赭黄袍,着了素衫,再拜,接受宣命。

石重贵使人召张彦泽,想跟他一起商议后事,张彦泽回道:“臣无面目见陛下。”

再召,史称“彦泽微笑不应”。

张彦泽原来也是一个抵抗契丹的将军,与契丹作战也很坚决,但一旦投降契丹,仿佛变了一个人,凶狠、无情、贪婪,对故主、故交毫不留情。后晋有个宣徽使孟承诲,张彦泽捉住他并不请示契丹,擅自把他杀掉。又纵兵大掠。京城贫民也跟着大兵一起剽掠,争着进入有钱人家,杀人取货。这样的兵匪抢劫连续两天,史称“都城为之一空”。而张彦泽劫掠的财富堆积在一起,像一座小山。军士抓到人,张彦泽根本不问所犯何罪,看着这个被抓的不顺眼,就瞪眼竖起中指,军士会意,就将犯人拉到外面砍头或腰斩。张彦泽自谓有功于契丹,昼夜饮酒作乐。有讽刺意味的是,他出入骑从常常是几百人,还打着一面旗帜,上面题写四个汉字:“赤心为主”。京城人看到无不耻笑。

唐末五代以来,各阶层公开无廉耻、普遍无操守之状态,直到赵匡胤时代才开始慢慢好转。乱世中,道德水平,就这样呈现为放量下跌的态势。

张彦泽令出帝石重贵从皇宫迁往开封府,命令一下,片刻不准停留。出帝想把内库的金银珠宝随身带走,张彦泽派人对他说:“契丹主来时,你拿走这些东西可无法藏匿。”出帝吓得将财宝归还内库,但也分了一部分给张彦泽。张彦泽选取奇珍异宝留下,剩下的封存起来留给契丹。

张彦泽听说楚国夫人丁氏,是石重贵养子石延煦的母亲,长得很美丽,就派人去“取来”,李太后徘徊不想给他,张彦泽兵勇一顿大骂,把美人丁氏装上车就送到张彦泽府邸。

张彦泽还在公署摆出傲慢的姿势接待后晋名相桑维翰,不久,又擅自做主将桑维翰杀掉,再用绳子套在他脖子上,告诉契丹主说是他自己上吊自杀。耶律德光听说后,大惊。他说:“我本无心杀维翰,维翰何必自戕!”于是派人到京师,检查他的尸首,看到颈上有勒痕,相信是自缢而死,将死尸交还给了桑维翰的家人。

这位引导石敬瑭勾结契丹的名相桑维翰,没有料到自己最后的死相会很惨。

桑维翰是历史上存在争议较大的人物。

此人长得很丑,身子短,脸长,他自嘲说:“七尺之身,不如一尺之面。”意思是脑袋好使。他很小就有“野心”。但他的“野心”不是要做帝王,而是要做帝王师,做宰辅。他参加科举考试,但主考官因为他的姓“桑”与“丧”同音,没有录取他。但他不死心,向人出示一个铁砚说:“除非这个铁砚磨穿了,否则我就要考试做官!”他还对友朋说:“我这一生自有富贵,富贵在天。但我还有‘三债’未还,上债钱货,中债妓女,下债书籍。”他的父亲是当时河南尹张全义的书吏,帮着儿子走后门,当然也可以理解为是解释“桑”姓正当性,总算得到推荐,进士及第。

石敬瑭任河阳节度使(治所今属河南孟县)时,桑维翰任掌书记,成为石敬瑭最重要的谋士。

石重贵时兵败,张彦泽初入京师,左右都劝桑维翰走开避祸,他:“吾为大臣,国家至此,哪能逃死啊!”

他坐在府中不动。张彦泽带着大兵直接进入府邸,问:“桑维翰何在?”

桑维翰厉声答道:“我乃晋国大臣,自当为国而死!你,安得无礼!”

史称张彦泽闻言,两股战栗不敢仰视。

这故实证明,桑维翰善恶邪正不论,还是一个很有气场的人物。但再有气场也不敌张彦泽的贪婪。桑维翰为相一世,在张彦泽看来,必当有不少家财,于是他还是命人杀害了一代名相,顺便将他的家财全部掳为己有。

惹众怒张彦泽遭分食

张彦泽做的坏事太多了。

但他最后得罪了一个人,导致了他死得也不体面。

他与朝廷一位高官名叫高勋的,往日结有梁子。这次他等于做了契丹派出的汴梁临时军事管制工作组组长,或临时军事管制委员会主任,权力大得很,于是乘酒醉时亲自到了高勋在汴梁的府邸,杀了他的叔父和诸兄弟,尸体横陈门外。京城士民见到,人人不寒而栗。

公元947年正月,契丹主带大军进入汴梁,随契丹大军而来的高勋,一进汴梁就得到高氏家族满门被杀的消息。于是到契丹主这里来哭诉。高勋乃是杜重威的属官,当初在中渡桥,就是高勋与耶律德光秘密联络投降事宜的。最后杜重威的降表,也是由高勋送到契丹大营的,所以耶律德光对他印象深刻。耶律德光听到这个消息也很吃惊。

这时有更多遭受张彦泽欺凌的后晋臣僚也纷纷向契丹主控告张彦泽。

契丹主做了一番调查,对张彦泽剽掠京城,累积财富,抢人妻女,杀死桑维翰,也很不满意,就将他戴上木枷向百官公示,又问百官:“此人应该死吗?”

百官几乎异口同声,皆言:“该死!”

百姓此时也来投状子争着数落张彦泽的罪状。

契丹主觉得初来京师,必须肃清军纪,于是决计杀掉张彦泽。

为了安慰高勋,契丹主还特意令他监刑。

高勋带着复仇的快意,将张彦泽拖至京城北市。此前被张彦泽迫害的官员子孙,都带上木杖前来复仇,对戴着木枷手铐的张彦泽,一边杖击,一边诟骂,一边号哭。直打得这厮半死不活。行刑官告知时辰已到,可以卸掉木手铐,重新捆绑了,斩首。高勋命令不必,直接指挥部下,将张彦泽两个手腕砍断出锁,而后剖膛取心,用来祭祀被他杀害的人。京师百姓随后一拥而上,“争破其脑取髓,脔其肉而食之”——争着砸破张彦泽的脑袋,取他的脑髓,又将他身上的肉一块块割了,当场生吃。顷刻,世上已无张彦泽。

张彦泽,历史上来看,几乎是一个全无心肝的人物。他一生的作为没有章法,几乎无法判定这到底是一个什么人!

早年,在石敬瑭时代,他做彰义节度使(治所在甘肃泾州)时,不知道为何理由,要杀自己的儿子。这种事,是属于悖逆人伦的大事,一旦发生,天下都会不安。他帐下的掌书记张式,平时应该属于张彦泽的心腹亲厚,就来极力劝阻他做这件事,虎毒不食子啊!但张彦泽不但发怒,而且发飙,要谋划着用箭射死张式。正好左右人物也都厌烦张式,就乘机起哄架秧子。张式害怕,假称有病,辞谢而去。张彦泽想想不对头,又派兵去追杀他。张式跑到了邠州(今属陕西),当地的官员向后晋朝廷作了汇报。石敬瑭因为顾及张彦泽的藩镇影响力,将张式流放到商州(今属陕西)。张彦泽不依不饶,又派部下到朝廷要人,并且说:“张彦泽如得不到张式,恐怕要引起不测之事。”这话等于威胁石敬瑭,但石敬瑭害怕藩镇造反,不得已,将张式给了他。当商州官员将张式送达泾州彰义军后,张彦泽看着手下将张式决口、剖心、剁断四肢。

耶律德光入主中原

且说契丹主耶律德光,令人给石重贵带去口信:“孙勿忧,必使汝有啖饭之所。”

我的孙儿不要担忧,我一定会让你有个吃饭的地方。

史称“帝(石重贵)心稍安,上表谢恩”。

随后,有人将景延广擒来。

契丹主质问他道:“致两主失欢,皆汝所为也。”

导致辽晋两主不和,全是你所干的事!

又问他:“十万横磨剑安在!”你当初说的“十万横磨剑”在哪儿呢?

景延广想,这事已经过去三年多了,可以不承认。他似乎也听说草原有规定:不伏罪者不杀。他想抵赖。

契丹主似早有准备,早就带来了证人乔荣。

乔荣将当初那份记录拿出来,上面有景延广的签字画押。事至此,景延广只好请求死罪。耶律德光想想,一时未动杀机,将他暂押在牢。

景延广后来自杀而死。那是后来契丹北归时,押解着景延广同行,晚上到陈桥驿夜宿,趁看押人懈怠时,景延广“扼吭”而死。

冯玉在这一场国变中,表现得也很丑陋。此人曾经做过河东节度使的推官,后晋朝廷的监察御史,累迁礼部郎中。晋出帝石重贵纳其姊冯氏为后,冯玉以“后戚”资格为知制诰,拜中书舍人。他没有文才,与才子殷鹏同为舍人,因此国家文书(制诰)常由殷鹏代作。冯玉后来更出为颍州团练使,拜端明殿学士、户部侍郎,再迁枢密使、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将官位做到了极致。石重贵要多昏有多昏,邦国若干重大决策,事实上是冯皇后和冯玉二人决断。冯玉有病不能决断国家大事时,邦国任命刺史以上官员,宰相不敢署名任命,要等着冯玉病好后来定。资深宰相桑维翰瞧他不上,最终桑维翰罢相。

史称冯玉为相,四方贿赂,积赀巨万。张彦泽率兵入京,允许兵士们劫掠,兵士们第一个劫掠的就是冯玉府第。史称冯氏积蓄财货一夕而尽。

但到了第二天,他见到张彦泽,还带着谄笑说:“我手里有晋国的传国玉玺,可以献给契丹主。”他试图以此来获得契丹的恩奖。

晋出帝石重贵被掳往契丹黄龙府,冯玉跟从。契丹还封赏他为太子太保。周广顺三年,他的儿子冯杰从契丹逃归中原,冯玉害怕契丹责罚,在忧虑中死去。

且说契丹主带兵进入后宫。规定都城的几个大门以及宫禁大门,都改由契丹兵守卫。还按照契丹习俗,在大门前杀了只狗,庭院竖长竿挂羊皮。这仪式或与禳灾求福有关,也可能与诅咒魂灵有关。

公元947年正月初九这一天,耶律德光改穿中原衣冠,坐崇元殿受蕃汉官员朝贺,文武百官上朝、退朝均按旧章执行。但他下了一份诏书:改国号为“大辽国”。他任命赵延寿为大丞相,兼政事令。然后,他对群臣说:“从今后,不治兵器,不置战马,减轻赋税,少征徭役,天下太平啦!”

但天下哪里会太平!

“打草谷”遭遇“盗贼”

在汴梁期间,契丹主广受四方贡献,纵酒作乐,从京畿到边镇,士庶大失所望,天下离心。赵延寿带着的大军驻扎在京师附近,他上书请求供给这些草原兵马粮饷日用,耶律德光说:“你们中原的事,我都知道,我们契丹的事,你们不知道。我契丹没有你说的这个规定——啥供给粮饷啊!”

于是放出胡骑兵,以放马为名,四散抢掠,史称“打草谷”。

在为时多日的“打草谷”中,中原百姓很有一些年轻力壮起来保卫自家财产的,但全部死于契丹兵刀之下。一个个家庭被契丹大兵破毁,财产抢光,丁壮被杀,致使年老体弱者几乎无法生活,在随后的日子里,陆续死于饥饿,死尸填于沟壑。这样的饿殍不计其数。汴梁、洛阳辖区,直到郑、滑、曹、濮各州,方圆几百里地面,财产牲畜几乎剽掠一空,士庶死亡大半。

但耶律德光想想,又接受了赵延寿的意见,对判三司主管财政的官员说:“契丹兵三十万,既然平定晋乱,应有丰厚赏赐,要尽快操办。”

三司,是唐末以来主管盐铁(大宗国有产业)、度支(统计、支出、调动钱粮)、户部(财政),专领财赋的三个部门。三部门称为“三司”,有个总头,称“三司使”。“判三司”就是领有三司职衔的“三司使”。其地位略相当于宰相,故唐末以来,人称“三司使”为“计相”——负责财政计划的宰相。

当时后晋留下的府库已经空竭,“三司使”,这位临时任命的财务总长,不知“赏赐”从何而出,于是向都城士庶去“借”钱帛,史称自将相以下无人能免,必须要“借”钱给朝廷。不仅如此,朝廷又分派数十名使者到各州去“括借”,各州于是又向下“括借”。“括借”中,严刑威胁,人不聊生。

中原大地、吾土吾民,就这样被后晋、被契丹反复“括谷”“括借”“打草谷”,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残酷榨取和杀戮。“括借”的官员“括率使”们,所到之处,像梳子、像篦子、像剃刀,将庶民们赖以存活的粒米寸帛,搜刮一空。

但契丹主这一次“括借”而来的钱帛又不颁发给士兵,而是聚积到皇宫内库里——契丹主的意思是:北还时,装车运走。史称“于是内外怨愤,始患苦契丹,皆思逐之矣”。朝廷内外对契丹有了怨恨和愤怒,开始不能忍受契丹的欺凌,都有了驱逐鞑虏的念头。

中原人心不服这个所谓“大辽”。

耶律德光在进入中原之前,遭遇各种抵抗;之后,也在遭遇各种抵抗。

这时,他应该能想起翰林张砺早先的意见:草原之法无法管理中原。

“大辽国”成立之后,耶律德光分别派出使者到各大藩镇,告知消息。

各藩镇闻讯后,是有争着上表称臣的;也有被征召快马赴京的;但也有拒不受命的。当时诸镇出现了两种力量:拥护契丹的,反对契丹的。

拥护契丹的不去说了,反对契丹的,就有几个重要藩镇。

彰义(今甘肃泾州)节度使史匡威拒不接受“大辽”诏令。

雄武(今甘肃榆中)节度使何重建,杀掉传诏的契丹使者,率秦、阶、成三州(分别在今甘肃天水、陇南、成县)归附后蜀。

史书说到这里用了“投降”字样,我这里用了“归附”字样。盖国乱之际,藩镇自动选择政治身份认同,与“投降”意思大不一样。何重建据守的三州位于陕西甘肃一带,是巴蜀通往中原的北边门户,地位相当于南唐的江淮之地。后蜀得到这些地方,实力大增。直到柴荣时代,这些地区才又重新回到中原后周。

契丹主派遣右谏议大夫赵熙到晋州来“括谷”,当地士庶联合起来,互相招呼,杀死了赵熙。

后晋时曾从各乡召村民,组成所谓乡兵,号“天威军”。曾教习一年多,但村民还是不懂军旅之事,无法作为兵员使用,最后又撤销了乡兵的机构。但又令各户出钱赎买,原先的铠仗之类都归官有。这些人做了一年多“乡兵”,已经不想再去种地,于是啸聚山林,越来越多。等到契丹入汴,纵胡骑“打草谷”时,乡民中的狡猾之辈,往往去依附契丹官员,教他们“妄作威福,掊敛(音剖脸)货财”,恣意地作威作福,玩命地压榨财富。于是,民不堪命,各地相聚为盗,多者到数万人,少者也不减千百。这些“盗贼”只要有机会,就去攻陷州城,杀掠吏民。

契丹兵血腥屠城

滏阳有一“贼帅”名梁晖,有众数百,向晋阳投诚,要求得到录用。刘知远当即允许。磁州刺史李密给刘知远写信,让梁晖袭击相州。相州积兵器,无守备。某夜,梁晖派遣壮士逾城而入,打开城门,数百“盗贼”一拥而进,杀契丹数百人,守将突围而逃。梁晖据相州自称留后。

契丹主部署攻伐相州,梁晖本来就没有什么胆识,马上请降。契丹主赦免了他,并答应他可以做防御使。但梁晖又怀疑其中有诈,等到契丹准备进城时,他又乘城拒守。夏,四月的一天,天还没有亮,契丹主命蕃、汉诸军急攻相州,梁晖毕竟没有经过训练,部下又多为乌合之众,不到一顿饭的工夫,城破。契丹将城中男子全部杀死,掳掠所有妇女北去。在这场血腥的屠城中,契丹人更犯下了无可饶恕的罪过。史称:“胡人掷婴孩于空中,举刃接之以为乐。”

契丹兵将相州城中的婴幼儿抛掷到半空,举刀接着这些孩子当游戏取乐。

临行,耶律德光留下高唐英守相州。高唐英带人检阅城中,一共只搜寻到遗民男女七百余人。后来又有节度使王继弘来收敛城中死尸埋葬,竟得到十余万具骷髅。这是整个五代时期,最为血腥的一次屠城。

耶律德光屠灭吾民十万之众!这是中国历史上至为残暴的反人类罪行之一!

这已经不是一般的罪恶,而是触犯天道天条自然法的大罪。军人杀军人,可称对垒;军人杀平民,就是犯罪;军人杀妇女婴儿,更是重罪;军人杀婴儿当作游戏,是人类所能想象出来的至为惨酷的无道之举,是顶级犯罪,万世不得宽恕。因为有此“相州屠城”,越可概见石敬瑭割让幽云十六周的昏妄,也越可概见刘知远保留河东一点元气,恢复中原之努力的可贵,更可以概见后来的后周大帝柴荣志在扫灭契丹的政治光荣,最重要的,是可以理解赵匡胤为了恢复幽云之地所作艰苦努力的军政价值、道义价值所在……

但这类恐怖屠杀反而激起中原人更大的反抗。

不仅中原各地反抗不绝,还有更多藩镇在观望。“大辽”颁布的“中央政令”到了“下边”根本就不好使。换一句话说:耶律德光根本就管理不了中原。这让他始料不及。他已经对占有中原不抱信心。他陷入了深深的恐惧之中。

更让耶律德光心惊胆战的是:他于公元947年正月在汴梁称帝后,河东刘知远也开始准备在晋阳称帝。耶律德光对这个“操剌”的河东大王有畏惧。

妇人“白项鸦”称雄

与此同时,东方“群盗”蜂拥而起,攻陷了契丹已经占据的宋州、亳州、密州。契丹在整个中原,已经没有几个值得依托的大镇。套用一句俗语,说契丹已经陷入中原士庶汪洋大海般的包围中,似不为过。

但世事诡谲,只有人想不到的,没有人做不到的。“群盗”蜂起之际,陈州(今河南周口)有一妇人,成为起事者的首领。这人绰号“白项鸦”,四十岁年纪,史称“形质粗短,发黄体黑”,应该是一位黑乎乎的女子,长了个白脖子。她来投奔耶律德光,用的是男人的名字,穿着男子的衣服,跪拜动作,都很男性化。耶律德光赐给她锦袍银带鞍马,给她的名号为“怀化将军”,让她召集收容山东诸道。当时给了她很丰厚的赏赐。

一个女子做了“贼帅”,这事在当时成为江湖传说。契丹的燕王赵延寿也觉着新鲜,就召她来了解情况。据“白项鸦”自己说,她能左右驰射,也即能达到当初石敬瑭训练的“左射军”水平,身上常背着两件弓袋(一袋箭不够她射的),一天能走二百里路。她说她舞动起长矛、宝剑来,都相当圆熟。属下纠集了几千男子,都愿意听从她的役使。赵延寿又问她是不是有自己的夫君,这女子大言道:“前后有丈夫数十人。谁跟我在一起,只要我略微不满意,即当场亲手将其斩杀。”赵延寿帐下人听到之后,无不叹息愤怒——这是什么人啊!

就这样一个女子在京师晃荡了十多天,常常乘马出入府邸,身后也总有一个男子乘马跟随。史称“此人妖也”。有评论按照传统天人感应之说,认为是北戎,也即北方的契丹乱我中夏,所以天地之气不正,于是有了“妇人称雄”之怪事。按阴阳家意见,中夏属于“阳”,北戎属于“阴”,“阴”占据了“阳”的地方,所以这是“阴盛之应”。后来名将符彦卿镇守兖州,将这个女人捉住正法。

这时西北也出了事。

强夺衣王晏斩蕃使

耶律德光派他的将领刘愿为保义节度副使,治理西北。但陕城人对他的暴虐甚为不满。此地王晏为原来的都头,赵晖、侯章为指挥使。刘愿等人到达陕城之后,侯章等人在驿站迎候。

跟随刘愿的一个契丹使者忽然看到侯章穿了一件崭新的褐色羊毛大衣,系着一条金色的铜腰带,当即心生喜欢,就不住地打量侯章,还不断地和其他胡人说话,说的什么,侯章也听不懂。刘愿跟诸人交接完毕,上马时,这位契丹使者通过翻译跟侯章说:“天朝来的使者要指挥大人您身上的这件毛衫和腰带。”

使者马上就要走,所以,要得特别急,翻译就逼着侯章赶紧脱衣服。

侯章想想此事似也躲不过去,就将衣服给了这位使者。但他自己身上可就没的穿了,一个指挥使,总要有个像样的服装在街上走啊,于是就找他人借了件衣服回府了。

但侯章咽不下这口腌臜气。于是召来王晏和赵晖在自己营内吃酒,然后说到这件事。

侯章气愤地说:“哪有身为一个堂堂的指挥使,穿一件毛衫、系一条铜带,都不能做主的事?那厮居然就在我身上把衣服带子夺了去!”

越说越气愤,赵晖也来了气。王晏不说话,倾听。

仨人吃酒到席终,就要分手了,王晏对他二人道:“现在是乱世。我辈一件衣服,一条腰带,还不过是闲事,将来我们这条命,还不知道撂在哪儿呢!”

侯章、赵晖都问他:“那该如何啊?”

王晏说:“现在胡虏乱华,乃是我辈奋发有为的年代。再说事情到了这步田地,还管他个甚!今夜,我等领二三十汉子进入驿站,砍了那蕃使的脑袋,进入衙门,杀了啥啥蕃王派来的那个鸟节度使。如果能得手,就固守陕城;不得手,就带着家属,抢他些金帛,东过河,去投河东刘大王!”

赵晖认为值得冒险。

但那位被蕃人欺侮的侯章反倒犹豫起来。

王晏又说:“河东刘公知远,德高望重、远近闻名,我们如杀刘愿,率陕城归附刘公,以此作为天下首倡,那么取富贵如反掌了!”

王晏一边说,一边盯着侯章看,看了好久才离去,史称“晏熟视侯章,久之而去”。王晏已经看出侯章情绪不对。

果然,当晚,侯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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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王晏、赵晖则率领死士数十人进入驿站,斩杀了那位蕃使,将契丹人的所有财物全数取走。又翻墙进入衙门,杀了刘愿,然后开始据守陕城。

王晏又率领甲骑数百人到侯章府邸,准备杀掉这个临阵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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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软蛋,侯章还算识时务,跪在马前表示愿意起事。

王晏令他上马,于是仨人聚在一起,继续议事,公推赵晖为首,侯章、王晏为都监、巡检。派人向刘知远送上表彰,劝谏刘知远早日践祚。

刘知远得到来自陕城的劝进文书后,很高兴,他也刚好被部下拥戴为皇帝,国号“汉”,史称“后汉”。于是重重地封赏了这三个人。

赵延寿救十万晋兵

耶律德光则在四方纷乱的局面中,认识到进入中原,不是那么容易的一件事。中原人物,不好管理。他的自信心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打击。面对不断飞来的奏报,对左右说了一句心里话:

我不知中国之人难制如此!

耶律德光认识到中原难制,已经有了北还之心。

但他对投降过来的十万晋兵不放心,很想效法战国白起,坑杀之。

当初,他派杜重威率其部卒跟随自己南下,走到黄河边时,就动了杀心。他觉得投降过来的晋兵太多,恐难约束,万一有事变,很危险,就想用骑兵将他们统统赶入黄河淹毙。

时有人劝谏道:“晋兵各地还多,如果他们听到降卒尽死,一定会抗拒到底。不如先安抚,慢慢再想办法。”

黄河边阻止契丹主杀俘的人,没有留下姓名,史称“或谏曰”,意思是“有人劝谏道”。值此写作《赵匡胤时间》之际,向千年前的这位宅心仁厚的劝谏者奉上我的敬意。

耶律德光就命杜重威带他的降兵屯驻陈桥驿。恰赶上多日雪天,官无粮饷,士兵们又冷又饿,开始怨恨杜重威,很多人相聚而泣;夜半能听到哭声一片。杜重威每次走出帐外,见到他的士兵都在暗暗骂他、咒他。

耶律德光想起陈桥十万降卒,就心下不安,屡屡在动杀机。

这个危险时刻,时任契丹燕王的赵延寿做了一件功德之举。

他对契丹主说:“皇帝您亲冒矢石以取晋国,是要自己占有还是替他人夺取呢?”

契丹主闻言变了脸色:“朕率举国南征,五年不解衣甲,才得到中原,岂能为他人!”

赵延寿说:“南唐、西蜀,常与晋为仇。晋东起沂州、密州,西至秦州、凤州,绵延广袤数千里,边境与唐、蜀相接,常须派兵镇守。南方暑热,北人不能居。他日皇帝您车驾北归,而这么大一片中原疆土无兵把守,唐、蜀必乘虚来侵。如此,您难道不是为他人夺取江山吗?”

契丹主沉吟道:“嗯!我没料到这一点。那,应该怎么办呢?”

赵延寿说:“晋国降兵,可分来把守南疆,这样唐、蜀就不为后患了。”

契丹主说:“我过去在上党,曾经失策,当断不断,把后唐兵交给晋人。没想到反来与我为仇,跟我作战多年!现在这些人有幸落在我手里,不乘时将之翦净,难道还留作后患吗?”

赵延寿说:“过去把晋兵留河南,没有将他们的妻子作为人质,故有此忧患。现在如将他们全家迁往北部各州,每年要他们轮流戍守南疆,何忧其变?这是上策啊!”

契丹主高兴道:“善!就按你这位燕王的意见办理!”

于是晋国降卒得豁免一死,拯救了十万降卒,避免了一场血腥屠戮。

这些兵后来分别被遣返兵营。

赵延寿未必有仁慈隐恻之心,但也未必没有仁慈隐恻之心。判断历史事件优劣,可以据事件结果而论。赵延寿无论有何劣迹(他也确实劣迹斑斑),保全十万晋卒生命,乃是一场无量功德。

耶律德光归心已定

但赵延寿因为契丹主负约,没有让他做中原之主,不免愤懑不平,就派大臣李崧向契丹主说:“我不敢奢望为中原天子,但请求能做个皇太子。”

契丹主毫不客气:“我对燕王赵延寿,很是欣赏。即使是割我身上的肉,只要于燕王有用,也不会吝惜。但是我听说太子应是天子的儿子才能当,燕王又不是我儿,哪能做皇太子呢!”于是只给赵延寿升了个官,翰林承旨张砺奏拟燕王为中京留守、大丞相、录尚书事、都督中外诸军事,枢密使照旧。契丹主取笔涂去“录尚书事、都督中外诸军事”后,发布此令。这样赵延寿所得官职多是虚职,他只切实地得到了那件赭黄袍。

中京,今属内蒙古赤峰市。契丹以今内蒙巴林左旗为上京,今北京为南京,赤峰为中京。

随后,耶律德光做出了安排。封后晋出帝石重贵为“负义侯”,并太后、太妃和宗亲随从,原枢密使冯玉等朝廷官员,总百余人,一律北迁。

一路上,供馈不继,出帝与太后等常常断粮,还受尽凌辱和苦楚。当石重贵走到中渡桥,见到杜重威等人留下的营寨废墟时,长叹道:“天乎!我家何负于人,为此贼所破!”

史称出帝石重贵“恸哭而去”。

而杜重威在石重贵时,为了避讳“重”字,改名“杜威”,现在又改回杜重威,明显眼里已经没有出帝石重贵。但他的下场并不好。契丹主收缴了他征调而来的全部兵器铠甲,达数百万件之多,全部贮存于恒州。又派人将晋军的马匹数万引回北部大本营。杜重威除了得到那件赭黄袍之外,连官职都没有高升。在后来的日子里,他将死于非命。

耶律德光已经知道契丹人难以治理中原人。地方治理尤其如是。于是急忙派遣随杜重威投降的泰宁节度使安审琦、武宁节度使符彦卿等归回本镇治理,还派出契丹兵护送他们到镇。杜重威和李守贞也被先后派遣回归本镇。那十万降卒大多跟随藩帅回归本藩,总算保全了性命。

耶律德光北还的决心已定。

安排完杜重威等人返回藩镇之后,耶律德光从大梁出发。后晋文武各部门有数千人跟随北迁。诸军吏卒又数千人,还有宫女、宦官数百人。又将府库搜刮所得的财货全部随车搬走,只给京师留下了一些乐器仪仗。

染热疾一命归天

一晚,宿营黄河岸边“愁死岗”,契丹主见村落皆空,命有司发榜文数百篇,意在招抚当地百姓,却不禁止胡骑一路上的剽掠。

第二天渡河时,耶律德光对宣徽使高勋说:“我过去在契丹上国,以射猎为乐,到你们中原总是令人沉闷不乐。现在能回契丹本土,死无恨矣!”

高勋偷偷地对亲信说:“契丹主此语如谶语,透着不祥,恐怕活不多久了。”

契丹主在河北缴获的武器铠甲,装了几十艘大船,计划从汴水进入黄河北上送回契丹国内,由都虞候武行德率士卒千余人护送船只。

这武行德也是一员猛将,有血性。投降契丹不是他的心愿。于是,一路上煽动对契丹的不满情绪,船到河阳(今河南孟县)时,他与将士们聚谋,说道:“我等被胡虏胁制,将远离家乡。人生都有一死,但怎能去做异乡野鬼!胡势必不能久留中原,不如一起驱逐他们,坚守河阳,等有天命所归的帝王出现,我们再做他的臣民,这岂非长远之计?”

史称“众以为然”。

于是武行德就将兵器铠甲授给诸人,杀死了随船而来的契丹的监军。此际,正赶上契丹的河阳节度使派兵送人去潞州(今山西长治),河阳兵卒甚少。武行德乘虚而入,将士们推举他为河阳都部署(河阳临时政府主任市长之类)。武行德即派人将表章做成“蜡书”从小路送往晋阳(今太原)刘知远大本营。

“蜡书”,就是将密信写在帛上,而后用蜂蜡包裹,做成丸状的东西。这东西可以在递送时,一路避免潮湿,还易于携带,有隐蔽性。

刚刚就任后汉君主的刘知远,迅即任命武行德为河阳节度使。

契丹主闻报“河阳之乱”,感叹道:“我有三个失误,所以理该天下人叛我啊!我允许各道州郡搜刮钱财,是第一个失误;命北国将士‘打草谷’,是第二个失误;未能及早派中原各节度使返回镇所,是第三个失误。”

契丹文化与中原文化尽管已有多年融合,但毕竟还是两套系统。涉及政治管理问题时,文化传统肯定要在后面起作用。但耶律德光不懂这些,所以他的三个“失误”说,还不过是浮薄说法,远不如张砺以及耶律阿保机时代的韩延徽更明了文化的力量,以及基于文化力量设计的南北分治之政治政策。说到底,耶律德光不过是一代枭雄,距离“政治家”似乎还距离很远。

公元947年夏,耶律德光在撤离中原途中染上热疾,浑身燥热不堪,御医们给他找来冰块敷在胸腹手足间,他还要抓来冰块吞嚼下咽。走到栾城一个叫“杀胡林”的地方时,已经口吐鲜血,病重不起。他命胡人带着酒肉到他病重的地方去祈祷。两天后,史称“有大星落于穹庐之前,若迸火而散”。天上有很大的流星降落到他居住的营帐之前,落地后,像火焰迸发一样消散不见。耶律德光亲眼见到了这一景象。按照他能理解的神秘传说,目睹陨星降落门前,应该是他命亡之兆。但他竟为此而挣扎起来,冲着西方大口吐唾沫,连呼道:“刘知远灭!刘知远灭!”

他试图用这种办法将不祥之兆转移到远在河东、但正准备南下攻取汴梁的刘知远身上。

此事见载于《旧五代史·外国列传》。证明耶律德光对刘知远极为担忧。

但一切已经无济于事。相州屠城一案,已经如天谴一般给他一个现世报。他又挨了两天,在极度烧热烦躁中,极度痛苦地死去。

辽国上京述律平太后已经知道耶律德光生病不起,传下令来,要见人见尸。酷暑,如何保存尸体?有人出了主意,干脆将皇帝做成腊肉。众官同意,于是将耶律德光肠胃内脏掏光,腔子里塞满盐卤,做成了不会腐烂的尸体。这个东西叫“羓”,由于是皇帝被制成了“羓”,所以史称“帝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