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恋

春梦录元·郑禧3

3　郑禧（生卒年不详），字熙之，一作禧之，元代吴郡（今江苏苏州）人。此人书画兼擅，画山水学董源笔法，用墨清润可爱，墨竹禽鸟则师法赵孟頫，至正十一年（一三五一）作有《沧江轻钓图》。画史上留有其名。

城西有一位姓吴的女子，出身于书香世家。此女貌美多才，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受到卿大夫及士人的一致称赏。其父早已离世，临终时留下遗言，让女儿嫁给读书之人。当然，这个女子本身也有些自命不凡。我今年客居洪府时，有一天媒婆前来，说：“吴家女选夫婿很久了，却难以找到中意之人。”洪仲明公子开玩笑说他想为我求婚，我推辞道我已娶妻。没想到，媒婆却向我求要诗词，想把它拿去送给吴女。我戏作了一阕《木兰花慢》交给她。一日，吴女酬和了我之前的词作，并让乳母带着和词与媒婆一起前来见我。她们见我便道，吴女的家人看了那首词，很高兴地称赞我有文采。只是吴母说，我已娶妻，故不能再娶。然而吴女却很欣赏我的才华，她填词酬和我，又让乳母带着和词前来转达心愿。更让我高兴的是，吴女表示，即使给我做二房也不介意。并嘱咐我找交情深厚之人前去求告她母亲，让她同意把女儿嫁给我。我在城中所居之日尚短，且无深交之人，结果错托了山长的吴槐坡去说服吴母。吴母最终没有答应。

周家有位公子，恐我求亲事成，便带着财物去讨好吴母。吴母答应了周氏的请求，接纳下他的聘礼。吴女大哭，说：“父亲临终前，让我嫁给一个读书人，而姓周的不学无术，也就只能弹弹琵琶。我发誓不嫁姓周的！”因而假装癫狂，将头冠摔在地上。母亲大怒，责打了她几次。吴女心生怨愤竟致病倒，且病情越来越重。吴母非常后悔，她不敢再违背女儿意愿，就把定礼退给媒婆，让她还回周家。可是，吴女的病情始终也不见好转。她曾写信对我说：“我的病因郑郎而得，倘若就此药石无灵、抱恨于九泉之下，您的情意我仍是不能忘记的。”临终前，她哭着对侍女梅蕊说：“我爱郑郎，为他而生，为他而死。我死后，你可将郑郎的诗词书信偷偷藏到棺中，以成全我的一片心意。”没多久，吴女果然死了。

仕女 清·费丹旭

此图为清代费丹旭所作，画面题识：癸卯九月为菉芗仁兄作晓楼旭。费丹旭，字子苕，号晓楼，晚号偶翁，又号环渚生，乌程（今浙江吴兴）人。工写照，如镜取影，尤精补景仕女，潇洒自然。画中仕女倚槛而坐，姿态娴雅。槛外的青草、树上的新叶和啾啾鸣叫的鸟儿，无不散发出春天的气息。情景交融，令人心中顿生美妙之感。

唉，这就好比卓文君和司马相如。自古以来，男女相爱便不容易；更何况男女二人都有才学，那么当今世上，想要在一起就更难了。像吴女这样有才学，又如此怜惜我的才学，如果能结为夫妻举案齐眉、唱和相随至白头，难道不是天下最大的乐事吗？更何况她家本来就很富足、拥有大量财物呢？只可惜她因未从母命而处境困厄，于是心存不满忧愤成疾，最后含恨而死。

唉，自古以来，才华强于他人的女子大多薄命，更何况才貌兼具之人呢？虽惊叹于彩云的易逝，痛惜生死的阻隔，但我也只能在风中深切地体悟悲苦忧郁罢了！这其中的遗憾又怎能用言语来表达？我并非贪恋美色之徒，只是一心爱慕她的才华，又被她的诚意所打动。现将我与吴家小姐相互传递的诗文抄录在后，我想，看到这些诗文的人，一定会明白我内心的凄苦和伤感。

元延祐年间戊午年于永嘉作序

郑禧 字天趣

丁巳年二十六日，我送给吴女一首《木兰花慢》，词中写到：

倚平生豪气，冲星斗，渺云烟。记楚水湘山，吴云越月，频入诗篇。菱花皎洁，剑光零乱，算几番、沉醉乐生前。种仙人瑶草，故家五色云边。 芙蓉金阙正需贤，诏下九重天。念满腹琅玕，盈襟书传。人正韶年，蟾宫近传芳信，姮娥娇艳待诗仙。领取天香第一，纵横礼乐三千。

第二天，吴女作词酬答，词中写到：

爱风流俊雅，看笔下，扫云烟。正困倚书窗，慵拈针线，懒咏诗篇。红叶未知谁寄来，慢踌躇、无语小栏前。燕子知人有意，双双飞度花边。 殷勤一笑问英贤，夫乃妇之天。恐薛媛图形，楚材兴念，唤醒当年。累累满枝梅子，料今生、无分共坡仙。赢得鲛绡帕上，啼痕万万千千。

二月二十九日，吴家小姐偷偷让乳母来看我。

三月一日，我又赋《木兰花慢》一词，写到：

望垂杨袅翠，帘试卷，小红楼。想鸾佩敲琼，鸾妆沁粉，越样风流。吟怀自怜豪健，洒云笺，醉里度春秋。有唱还应有和，纤纤玉映银钩。 犀心一点暗相投，好事莫悠悠。便有约寻芳，蜂媒才到，蝶使重游。梅花故园憔悴，揖东风让与古梢头。况是梅花无语，杏花好好相留。

吴女再次酬和，写到：

看红笺写恨，人醉倚，夕阳楼。故里梅花，才传春信，先认儒流。此生料应缘浅，倚窗下，雨怨共云愁。如今杏花娇艳，珠帘懒上银钩。 丝罗乔树欲依投，此景两悠悠。恐莺老花残，翠消红减，辜负春游。蜂媒问人情思，无缘应只低头。梦断东风路远，柔情犹为迟留。

我看吴女酬和我的两首词都极富才情，实在难得，这也正是我无法忘怀她的原因。于是我又写了三首诗送给她，分别是：

银笺写恨奈情何，料得情深敛翠娥。

须信梅花贪结子，东风著意杏花多。

翠袖笼香倚画楼，柔情犹为我迟留。

何时共个死央字，吟到东风泪欲流。

两才相遇古来难，重写芳情仔细看。

莫待后时空自悔，不如闻取舞双鸾。

吴女酬和道：

慈亲未识意如何，不肯令君画翠娥。

自是杏花开较晚，梅花占得旧情多。

残红片片入书楼，独倚危栏觉久留。

可惜才高招不得，红丝双系别风流。

今生缘分料应难，接得新诗不忍看。

谩说胸襟有才思，却无韩寿与红鸾。

诗的结尾处，她又写了几句话：“承蒙您多次寄送书信与我，我都珍藏在箱箧中。只怪我福分浅薄，与您又缺少缘分，因而不能成就美满姻缘。母亲的命令、伯父的话语我都不敢违背，以致对您的一片真意最终变成了虚情。望您刻苦读书，考取功名，家乡的妻子还在等待着夫婿。写完这几句话，此刻我早已泪流满面。”

我又写下骈句来寄托我的遗憾之情，并将之送给吴女。我写到：“我认为以词赋交流，在夫妇之间实属罕见。小姐首先寄出词书来试探我的心意，这是真情的流露。您的词句温婉细腻，富有韵味，如兰花般幽香。我因家乡的梅花传递来春天的讯息而怅惘，又因芳园里的杏蕊被春风无情摧残而无奈。今天小姐的乳母来看我，告诉我说，您希望我先派媒人前去说媒，说您父亲的遗愿仿佛还在耳畔回响，又说像我这样的才子，不该为怀有与您举案齐眉的想法而惭愧。您说若能与我结百年之好，即使做侧室也不在乎。您精妙的语句让我终难忘怀，一片芳心亦可用双手捧起，既然小姐已爽快地答应要将自己许配给我郑禧，您母亲又为何定要将您嫁给周公子呢？既然事与愿违，缘分也就很浅了。人家已经在幕下阻断了红线的牵出，我们却还在石上空磨着玉簪4！谁让那粗俗的男子强送了聘礼，从而让小姐遗憾地失去有才学的夫婿，竟而愤怒地摔掉蝉冠！更别说让您因为怀着满腹的春愁而泪水盈盈。我想要像司马相如在夜间带走文君那样带小姐离开，然而终究心有不忍，最终辜负了杜牧诗中的大好春光5，造成深深的遗憾。你勉励我勤奋读书，由此可知您对我用情之深。因感叹您我二人无缘结为伉俪，所以只好作诗词来互诉衷肠。此时正值花落时节，我满载着愁苦离去，心中只能遥遥回想那美好的过往；待他日考取功名归来，您一定会后悔的。现在只能用这些骈文来表达我的内心，希望小姐能深思您父亲的遗言，不要遗憾终身。我很难有机会当面叙说，只愿我们心心相通。”接下来，我又写了诗：

4　唐代白居易《井底引银瓶》诗：“井底引银瓶，银瓶欲上丝绳绝；石上磨玉簪，玉簪欲成中央折。瓶沉簪折知奈何，似妾今朝与君别。”这里以此喻二人情深缘浅。

5　晚唐杜牧著有《江南春》绝句：“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画梁双燕舞轻尘，只见新诗不见人。

夜夜相思飞蝶梦，东风着意杏花春。

风流才思古难全，若得相逢不偶然。

有约绿杨门下过，珠帘半卷露婵娟。

吴女复信道：“您是一位集天地之灵气于一身的大才子，我是一个怀闺阁之芳情孤独的小女子。两个有才华的人相遇，正要牵红线以结夫妇之好，不料却被一句话将姻缘拆散，使其成为画上之饼。我只能作诗词寄托怨恨，让蜂蝶传情。先父的遗愿说得清清楚楚，我也曾将它告知母亲，无奈慈母再三告诫，一点也不体谅我的内心。郑郎让故里的梅花憔悴地等待，而周家公子却眷恋上了芳园中杏蕊的娇羞，你我二人结举案齐眉之好的想法已经落空，大家的评论也并没有停止。还没有来得及以龟甲占卜你我婚配的吉凶，周公子就送来了聘礼。如果你那渊博的学识我无缘欣赏，周公子那浅陋的琵琶声又哪里值得倾听呢？我在鸳鸯枕上夜夜相思，在蝴蝶梦里与你时时相会。庭院深深，我无路可走；闺阁寂寞，若有缘你我终能相遇。王幼玉即使死了也要找到柳富，无奈文君今生却不能与相如相识。至此停笔，祈求前路光明。”

吴女又写了两首诗来酬和我前面所作之诗，诗道：

才高岂肯困泥尘，雁塔名香第一人。

却笑此生缘分浅，可怜辜负两青春。

琴棋书画艺皆全，一段风流出自然。

院宇深沉帘不卷，想君难得到婵娟。

当天，吴女又送来刺绣的衣领，绣工极为精巧。并说：“这是我用十年功夫刺绣而成。”我写诗回复：

领中垂绣蹙双鸾，幼小工夫此最难。

日久罗襦香欲褪，多情拆寄郑郎看。

落花时序易消魂，忍看云笺沁粉痕。

近日恹恹香玉瘦，可怜和泪倚重门。

绣线慵拈梦乍醒，风流谁画柳眉青。

琵琶声里昭君怨，莫向它时不忍听。

嫩柳娇依道韫家，东风何事苦惊鸦。

流莺欲往频回首，尽日愁肠恼落花。

吴女回信说：“某天早晨，洪仲明公子忽然造访，本想让他给你捎一封信，奈何家事繁杂，人情世事颇多，最终也没能写成。午间，再次展开你的来信，仔细体味，仿似我们相见一般快乐。与你缔结婚约之事，苦于被母亲阻挡，因而故意装作癫狂。这几天来，周家公子对定亲之事的催促稍有缓解，但我却两次被母亲辱打。我因有所不满而心生怨愤，以致抑郁成疾，卧病在床。这都是因为郑郎你啊！我担心上天不能给我更长的寿命，一旦我含恨而去，那也是因为你。如果上天能遂了人愿，你我缘分尚在，或许我们的婚姻还可成就。这件事情，应多加感谢十一安人的恩情。如果三五天后，我的病体能够痊愈，我要到洪府致谢，也可以顺便与郎君见面。写到此处，我已悲伤得泪水涟涟。先生的千金之躯万不能因贱妾的缘故而稍有欠安！只望你坚定信念，须知好事不可操之过急。心中的话语用笔墨是写不尽的，恳切地希望你能按我说的去做。”吴女在信中又写了二首绝句：

泪珠滴滴湿香罗，病里芳肌瘦减多。

怪得夜来春梦浅，不知今日定如何。

青衣扶起鬓云偏，病里情怀最可怜。

已自恹恹无气力，强抬纤手写云笺。

吴女临终时写信给我说：“悲哀啊！古人说‘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说得真对啊！自从你遣媒人前来说媒，嫉妒之人接连进出我的家门。他们各有说辞，有说你贫穷的，有说你孩子多的，有说你的正妻性情好妒的。我听这些话只仿佛风从耳旁吹过，只对你用一番真心来相待。只是母亲与伯父都认为，以我这才貌双全的条件怎可去做别人的侧室。还有，周家公子带着钱财来讨好我母亲，凭借聘礼与一纸婚约定下了我的终身。我为此哭泣不止，两次被母亲打骂，最终生病。这相思之情，又怎能以三言两语说尽呢？想要私下委身于郎君，却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只有眼看着病情更加危急。昨天，我两次收到郎君的书信，一边高兴一边哭泣。母亲如今非常悔恨，对我略有通融，但贱妾的魂魄已飘忽不定，神志错乱无常。虽然巫医卜筮都来为我看病，但病情却毫无起色。先生自己应该多加保重，不能因贱妾而失眠忘餐。以您的才华，不必担心没有貌美的妻子，而以我的性命来说，真的恐怕再也见不到如此有才学的您了。如果我的生命无法挽救，则将抱恨于黄泉。可是您对我的情谊又如何能忘记呢？我死后没有什么牵挂，可您若是病了，那故里梅花、青青梅子又将依靠谁呢？如果我病情能够好转，一定与您相见。临终哽咽，不知从何下笔，妾以疲惫之躯拜上。”

吴氏去世后，我以文章来祭奠她，文中写到：

呜呼！昆山玉树，阆苑琼葩，岂人间之凡植，琼独冠于仙花。储芳绝艳，吐日春华，祥云为盖，皓月为家。俄骤惊为怪雨，痤遗彩于尘沙。悲玉鸾而自惜，愁翠凤而空嗟。呜呼！哀哉！玉容如在，瑶佩何之？生也何待，死之何为？染芙蓉以为色，裁锦绣以为诗。琴弹绿绮兮，冰雪为丝；画铅粉泽兮，烟霞为姿。牙签缥帙兮，融融奥旨；纹楸玉子兮，了了玄机。闺房之秀，谁其似之；谢家柳絮，讵足方斯。余也惜年冉冉，负志奇奇。投鲸竿兮，学海之惊涛；透翠衣兮，词苑之葳蕤。鹢风孤退，鹏云自垂；楚山古木，湘水芜祠。泣娥英兮，愁牵翠衣；吊灵均兮，空抱琼芝。悠悠徒返，渺渺遐思。抱英怀之未擢，吻窈窕之相知。始之以女媒而通好，申之以乳母而传书。是耶非耶？物理茫茫。色可得而有兮，才孰俪而孤芳；形不可得而见兮，心殷殷而愈彰。迨夫女梦之初觉，余亦揽涕而成章。胡言路阻，莫奠壶觞；千古万古，遗恨空伤。

又吟咏两首悼亡诗，诗中吟道：

特写青笺几往来，佳人何自苦怜才。

伤心春与花俱尽，啼杀流莺唤不回。

相见愁无奈，相思自有缘。

死生俱梦幻，来往只诗篇。

玉佩惊沉水，瑶琴怆断弦。

伤心数行泪，尽日落花前。

我找箕仙6来占卜，得到一首词，写到：

6　箕仙：神仙名。古时迷信，传说能为巫觋等所召请，可卜问吉凶等事。

缘惨双鸾，香魂犹自多迷恋。芳心密语在身边，如见诗人面。又是柔肠未断，奈天不从人愿。琼销玉减，梦魂空有几愁多怨。

四月初一，我又写了一首《木兰花慢》：

任东风老去，吹不断，泪盈盈。记春浅春深，春寒春暖，春雨春晴。都来助与诗人兴，更落花、无定挽春情。芳草犹迷舞蝶，绿杨空误流莺。 玄霜着意捣初成，回首失云英。但如醉如痴，如狂如舞，如梦如惊。香魂至今迷恋，问真仙、消息最分明。后夜相逢何处，清风明月蓬瀛。

当天，又去找箕仙，一个道童拿笔写到：

今日瑶池大会，群仙不肯来临。真华传语郑郎君，记得相嘲妒行。 好个《木兰花慢》，休题相契分明。君还要问那香魂，正在仙宫听命。

吴女的母亲因对女儿思念太深也去世了。家中一个儿子的年纪挺大了，但不够聪慧，移居到了乡村。这真可怜啊！我又作了一篇哀悼的文章，写到：

呜呼！茫茫九泉，爱莫起之，灵之容忽有远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灵之心其可忘乎！蛜蝛在堂，蛸蟏在户，灵之家荡然矣。天长地久，恨无绝期，灵之恨其可绝乎？使灵之至此者，谁之咎欤？母氏之无明见，伯氏之无理言也。当是时，二老果无允余之意，姑舒徐数日而冀图择婿，谁得而间之？矧先君之治命，若见之昭昭者乎！龟占未吉，雁币7辄修，其灵之死，在此而不在彼也。灵之容，固不可得而见之矣。灵之恨、灵之心，与余相悲怏者，果无幽冥之隔也邪？余尝过灵之家，但见门掩夕晖兮，草沿阶而春色怜；人疑为我而来兮，空仿佛乎灵之魂独在也。吾意灵飘霞佩于太清兮，拟群仙于瑶池；逶迤而不忍去兮，欲与余而追随。余因知灵之同心兮，虽同往而何辞；忽返魂乎故乡兮，念众雏之无依。灵书勉余以自爱兮，何既死而忽遗；繄母氏之念而死兮，谅虽悔而曷追。余于义未可以死兮，则亦付修短之有期。呜呼！畴昔之夜，忽有拥余髻而泣者，非灵也耶？恍一梦之惊觉，空伏枕而涟漪。怆余怀之郁结，重抑愤之哀词。母知天知，有知无知，吾独自知尔。呜呼！哀哉！

7　雁币：亦作“鴈币”。雁与币帛。古时用为聘问或婚嫁时之聘仪。

朋友们一同读吴女的诗词，她的事迹让人伤感，便作诗悼念她。诗中写到：

结发姻缘岂偶然，如何契阔便登仙。

可怜一点真才思，辜负韶华二十年。

磊落襟怀亚淑真，琴棋书画更超伦。

惜哉周郑番成怨，底不当初早嫁人。

女子文章天下少，男儿才学岂应无。

满怀空有诗书料，负个卿卿旦夕呼。

不见佳人亦可伤，伤他非命为才郎。

杏花梦断东风晓，空把新诗写数行。

黄子侑（字敏）读了她的诗词，有所感慨，写到：

春楼珠箔卷东风，几度偷弹泪粉红。

艳质岂期黄壤隔，香魂应逐彩云空。

解将遗事留身后，尽忘前言在耳中。

杏蕊梅花俱一梦，悠悠深恨锁幽宫。

汪庭材（字子才）也作了诗，诗中写到：

犀心兔颖屡通津，未识嫦娥一面新。

兴尽故园梅已谢，情留别坞杏初春。

将身轻许志虽失，在耳不忘言可遵。

生死幽冥千古恨，临风披阅为伤情。

徐子文（字天赉）步黄子侑的诗韵，写到：

杏花初破怯春风，未识芳心一点红。

词翰往来传意密，死生梦幻转头空。

素知分浅鸳帏里，预许名魁雁塔中。

杳杳幽魂何处觅，真华消息报仙宫。

沈君清先生步黄子侑、汪庭材诗韵又写到：

落花一扫夜来风，枉驾相思寄断红。

梅信日闻鱼水远，杏香还逐燕泥空。

情怀琴瑟千春恨，怨入琵琶一梦中。

门掩满庭诗思远，令人惆怅馆娃宫。

仙境何由一问津，但吟佳句觉清新。

不知中道梦中梦，如坐上阳春复春。

空想彩鸾缘有分，可怜司马意难遵。

白头老去吟犹苦，羡尔忘形似有神。

真子（后序的作者，不想让人知道他的姓字，所以起了这个名字）为此事写了后序。后序写到：

以前，孔子解释《周易》说：“言行，君子之枢机。枢机之发，吉凶荣辱之主也。”因此，子张8问君子的品行，孔子就以“言忠信，行笃敬”的话来回答他。在学习《论语·为政第二·干禄》一章时，孔子又将“言寡尤，行寡悔”的话告诉他。这一言一行确实是君子安身立命的大节操，能不慎重吗？如今卫阳的郑天趣读了圣人之书，将要出任仕途。当其怀才未遇之时，曾经借住在洪氏的寓所。因为他与城西吴家的女儿都喜好文学，郑天趣便把二人往来的诗词书信编成《春梦录》示之世人；又亲自为《春梦录》写序，说那女子甘愿做侧室。然而这世上因痴情而不能坚持本意、轻易将自己许配他人的小女子，本来就有很多了。郑天趣认为，得到这样的女子就像俯身从地上拾起草芥一样容易。哎，他的愚蠢无人可比！

8　子张：春秋末陈国阳城人。姓颛孙，名师，字子张，孔子弟子之一。出身微贱，且犯过罪行，经过孔子教育成为显士。

现在来看他最初回复吴女的词，有“姮娥娇艳待诗仙”一句，实际上是在用言辞挑逗那女子。而吴女用描写“唐代薛媛9寄自己画像给丈夫南楚才”一事的词句“料今生、无分共坡仙”寄给郑禧，可以称得上合礼仪了。郑禧此时应该心灰意懒，却又对其生出眷恋之意。他写了“梅花故园憔悴，杏花好好相留”的诗句，却不如“闻早舞双鸾”一句更能彰显内心的思念之情。这可以说是乐而不淫吧？女方酬答时说“恐君难得见婵娟”，大概已有断绝关系的意思。于是郑天趣又送给女子诸如“夫妇之称、齐眉之好”等骈句，又说 “念欲挟文君而夜遁，终不忍为”。既然有了这个念头，又真的不忍心去做吗？只是想做却不能做罢了。这样一来，吴家小姐已被郑天趣扰乱了心性，其行为也变得混乱。她违抗母命，产生不嫁普通男子的想法，以至于白白损害了自己的身体也不后悔。实际上，这正是郑天趣诱导的结果，其罪过隐藏得了吗？

9　薛媛：生卒年不详。据《唐宋遗史》载：“五代末，濠梁人南楚材游陈颍间。颍守欲以子妻之。楚材已娶薛氏，以受颍守之恩，遣人归取琴书之属，似无还意。薛氏善书画，能属文，自对鉴图其形，并作诗寄之曰：‘欲下丹青笔，先拈玉鉴端。已惊颜寂寞，渐觉鬓凋残。泪眼描将易，愁肠写出难。恐君浑忘却，时展画图看。’楚材见而惭焉，与之偕老。”

而且郑天趣又作序说：“况其家本丰殖，而有资财者乎。”从这句话足以看出他贪恋吴家财产的心理，因而对吴女的诱惑也就更厉害了。但是他说：“非余悦其色也，爱其才也；非徒爱其才也，感其心也。”我认为郑天趣不是爱慕她的才华，而是贪图她的钱财；不是被她的诚心所感动，而是垂涎她的美色。《文中子》说：“一夫一妇，庶人之职也。”如今郑禧有了妻室和孩子，尚寄居他人馆舍。如果他爱护自己的妻儿，又把这年轻貌美的女子置于何地呢？更何况他钟情于吴女，又用言语将情感表达出来；当言语不足以表达这份情感时，他又与吴女吟咏、慨叹这份情感。听他的语气，便让人觉得他有翻越东墙去搂人家未嫁女子的心思。因此，要他“言不寡尤”就很难了。言语忠诚守信用的人就如郑生这样吗？看他的行为，大概是想淫亵新婚女子而厌弃旧妻了。因此，要他“行不寡悔”就更难了。说他是行为自重之人，可又从哪里看得出来呢？吴家母亲不答应婚约是正确的，而她女儿的想法，真是悲哀啊！女子的情感固然不值得怜惜，但郑生若学有所成就会步入仕途。观他如此言行，分明缺少贤士君子安身立命的节操，绝不该被尧舜那样崇尚高尚言行的时代所允许。《诗经》有诗云：“女也不爽，士贰其行；士也罔极，二三其德。”郑天趣与吴女就有这样的行为。哎！天趣本不应该以《春梦录》为荣，实际上他应该以此为耻。至于《春梦录》中占卜前程的语句，不知是否为郑天趣所作。如果真是郑天趣的文笔，我不得已将让他更加痛苦了。

郑生又作了骈句放在《春梦录》后，虽说是为了讽劝时人，实际也在诘难自己。文中的讽劝之语不仅仅会说就行，更应该去遵循它。郑生的骈句说：“盖闻有德者，先须正己；无瑕者，可以戮人。事宜变通，时有可否？”由此看来，郑公子错爱了吴女，其超拔的才情虽然值得夸耀，但于名声教化却不值得称扬。被杜甫称为广文先生的郑天趣过着清苦闲散的生活，却能文采飞扬，以致身居闺阁的娇痴少女欢喜而不能入眠。有唱还需有和，于是多才少女遇到了多能的公子。郑公子得到美人倾心是在求婚遭到拒绝的时候，因此他一开始就应该谨慎。吴家小姐为此自叹命薄，可见两人最终难有好的结果。为何因眷恋杏蕊的娇羞，而抛弃憔悴的梅花呢？双鸾早已翩翩起舞，又怎能让妻子儿女开颜呢？只凭借鸿雁传书，又怎能玉成好事呢？莫非是想养侧室而弃正室？这未免太喜新厌旧了。想成就两人的婚姻困难重重，故而郑生说出这事也就不觉惭愧。吴女这个美人多情而没有定止，郑生怎能不动心？何况吴女必须遵守先父遗言，自己事先已为婚姻定下方向。但是婵娟终难窥见，因而珠帘也懒上银钩。吴女与郑生的信件不能相互传递，便拆罗襦以寄绣领。吴女如果甘心做侧室，实在是委屈了自己。如果郑生不休正室，她又怎能与之琴瑟相合？那样，吴女地位在下，便只能寄愁怨于琵琶之上了，这是自取其辱、未经深思啊！然而女子出嫁，本就是由母亲来决定的，如果说无缘或者说不般配，那么周公子与郑公子又哪一个亲近哪一个疏远呢？作为婚姻的辅助，就应当另外占卜、另外选择。吴女不肯嫁周公子，这就如同章台柳10不肯被攀折而辜负了大好春光，若她肯如洛阳花处处芬芳地绽放，则最终会与鸳鸯同梦。舍却父母的生养之恩而死守父亲临终的遗言，这女子没有错，却死得没有价值；郑生极为迷惘且有二心，他暗自寻求凤女，因此不能无罪；周公子强送禽贽求婚，也应当承担一定责任。只可惜郑生中道废弃人伦之礼，他的事业前程也可想而知了。爱慕女子的才学而又论其家中钱财，是郑生的过错；寻求窈窕淑女却不为女色所惑乱，这才是我们应该做的。以前王幼卿11未成年之时便有表兄前去求亲，此如明月有约；美貌女子离魂寻觅负心夫婿，此如云朵无心。那孤独无妻的人都还不忍做这等背信弃义之事，已有配偶之人又何必寻找更多情爱呢？郑生纵使博览三千礼乐，也只是徒有虚名。就连那寂寞的姬妾们，各个都还要安守本分呢！郑生即使获得官禄，也应当为自己这个垂钓渭水者不是周文王所梦见的飞熊而惭愧吧。正当他慨叹登上龙虎之榜时，却又被夺取了凤凰池12。如此行事，则他所得之功名似乎也不该为君子所有。春事悠悠，风起后，总是绿杨飘絮；秋阳高照，明月中，依然丹桂飘香。《春梦录》中常将二人比做高贵之辈，然而好事成空，唯有空自嗟叹。

10　章台柳：出自唐天宝年间秀才韩翊与歌妓柳氏的故事，人称柳氏为“章台柳”。

11　王幼卿：生平事迹不详。据《能改斋漫录》记载，宋徽宗宣和年间，有人题词于陕府驿壁云：“幼卿少与表兄同砚席，雅有文字之好。未笄，兄欲缔姻。父母以兄未禄，难其请，遂适武弁公。明年，兄登甲科，职教洮房（今甘肃临潭），而良人统兵陕右，相与邂逅于此。兄鞭马，略不相顾，岂前憾未平耶？因作《浪淘沙》以寄情云。”

12　凤凰池：西晋初年，佐命大臣荀勖由代理中书令荣升尚书令，本该庆贺。于是同僚前去庆贺其荣登高位，但荀勖反而不高兴，惆怅若失，对同僚说：夺我凤凰池，诸君何贺也？

古代已有《春秋》一书寓意褒贬，如今为何就没有关于人物的品评呢？我宁愿得罪郑天趣，也要多言来谈这种诱骗之事。如果郑天趣能够宽恕我，那么他的行为就有周朝的风范了。如果他能够反省自身而变得诚恳，大概就能克己复礼了。想来郑天趣是大丈夫，所以我有什么好畏惧的呢？世人都应想一想舜尧是什么样的人，有作为的人也该像他们这样。我这自不量力的狂妄之人只是姑且以此劝告世人。本文还要仰仗明达之士前来阅读，并加以指正。

桃帕传宋·王右

明朝嘉熙年间丁酉年，福建人氏潘用中随父亲在京师候差。潘用中喜欢吹笛子，每逢父亲外出他定会在邸舍倚栏吹奏。隔墙有一楼舍，与用中家相距大约二丈远，但他能清楚看见楼内雕画的栏杆、绮丽的窗子、色彩艳丽的帘帷。有一女子闻听笛声，便垂下帘帷偷偷向这边观望。时间长了，那女子有时也会揭开帘帷露出半边脸来。用中见后，便问主人，这是谁家的女儿？主人告诉他这是黄府的孙女。如此过了一个多月，潘用中与大学士彭上舍一同出游，正遇上黄府十数乘轿子春游而归。由于道路狭窄，两家轿子交错而过时互相挤挨。乘坐第五乘轿子的是黄家孙女，她轿窗半开，与用中四目相视，近在咫尺。用中一下子神思飞扬，恍然若有所失，便作诗道：

谁教窄路恰相逢，脉脉灵犀一点通。

最恨无情芳草路，匿兰含蕙各西东。

暮色苍茫时分，用中才回到家中。待吹笛时，已是月明如画。他见女子又在卷帘倚栏窥望，便大声朗诵先前所吟之诗数遍。正在这时，父亲归舍，用中回屋就寝。

当时，黄府有位名叫晏仲举的私塾先生，是建宁人。用中前往拜访他，又将他邀请到邸舍设宴款待。两人纵饮，吹笛作乐。见那女子又在垂帘听笛，用中趁机问晏仲举：“对面是谁家的楼啊？”晏仲举回答说：“是我所寓居的地方。窥视之人是主人家孙女。她幼年即跟随我父亲读书，聪明，人品好，性格开朗，又精通诗词。”用中听完，更加思慕那个女子。酒宴完毕，晏仲举告辞离去。女子又揭开帘帷，半露着脸。用中醉酒癫狂，取胡桃掷去，女子用帕子裹胡桃又投与用中。用中揭开手帕，见帕上有诗四句，云：

栏杆闲倚日偏长，短笛无情空断肠。

安得身轻如燕子，随风容易到君旁。

用中也用帕子题诗裹胡桃再一次掷去。诗中写到：

一曲临风值万金，奈何难买玉人心。

君若得解相如意，比似金徽恨更深。

女子又在手帕上题诗，裹胡桃掷来。这次却没能扔到楼上，帕子落到了屋檐下。用中立即下楼拾取，不料帕子被店妇拾得。用中以实情相告，请求交还。帕上题诗云：

自从闻笛苦匆匆，魄散魂飞似梦中。

最恨粉墙高几许，蓬莱弱水隔万重。

用中恳求店妇前往小姐住处，说明自己对她的深情。女子以厚礼赠店妇，并嘱咐她千万不要泄露，又说：“如果我们二人事成，一定重谢你。”

不久，潘父搬去与老乡同住。从此，潘用中整日郁郁寡欢，最终忧郁成疾。潘父为其四处求药，换了十几位医生，又辗转治疗了两个月都不见好转。一天，潘用中对彭上舍说：“我大概要完了。我的病不是药物能治好的。”他把原因告诉了彭上舍，说：“我的病是因为一天出游时遇见了心仪的女子。”彭上舍把事情的原委告诉了潘父，潘父很担心。不久，店妇来到潘父住处，说：“自从官人搬走之后，那女子也得了重病，奄奄一息。她母亲在枕中发现了帕子，问明原因后，愿把女儿许配于用中，您意下如何？”潘父不敢答应。不久，晏仲举来了，说明女子父母想要两家结亲的诚意。此时彭上舍也来了，对潘父说了二人之事。至此，二人终于结成伉俪，陪嫁达数万。二人以前写的诗传到了京城，也传到了皇宫之中，南宋的理宗13认为这真是奇遇。那时潘用中与黄小姐都只有十六岁。

13　宋理宗赵昀（1205—1264年），宁宗养子，南宋第五代皇帝。宁宗病死后，宰相史弥远拥立其为帝，年号宝庆。

滁妇传 潘之恒

溧阳的马一龙考取解元后，北上游玩。途经滁阳，他借宿在一家旅店里。店主的儿媳正当垆卖酒，马一龙见她颇具姿色，不禁为之销魂荡魄。

他上前对店主作揖说：“这个妇人很是貌美，将来定会成为富贵之人。您何不把她许配于我？我将派媒人前来求娶，可以吗？”店主回答说：“你这客人太痴傻了！这是我儿媳，怎得妄说求娶之话。”马一龙借着酒醉狂态，想尽办法恳求。店主笑着说：“好吧，如果你能给我千两黄金的彩礼，我就答应你这桩婚事。”其实，店主是见马一龙行装简单，以为他家境贫寒，故而有此一说。哪知马一龙欣然应允，当即两人定下誓约。

卓女当垆

卓文君，汉代才女，西汉临邛（今属四川邛崃）人。相传文君为临邛大富商卓王孙之女，貌美且有才气，善鼓琴。她新寡家居，司马相如以琴心挑之，文君夜奔相如，同奔成都。因家贫，二人复归临邛，尽卖车骑以置酒舍卖酒，文君亲自当垆。

第二天，马一龙告别了店主，走了十多里路到达交通要道。他解鞍下马，在路口徘徊，遇到过往的官府车辆就上前作揖说：“我是溧阳的马一龙，刚才在旅店犯下一桩过失，非得千金才能调解。恳请诸公姑且念在你我同袍的情谊，慷慨解囊借我千两黄金好吗？”一时间，四方来往的官府车马都聚到那里。大家都知晓马一龙是个奇才，而且最近又高中解元，因而都愿意与他结交。他们纷纷送上金子。于是不出几天，千两黄金便凑齐了。马一龙拿着金子带着随从返回原先的旅店，向店主交纳定金，并要求带走那位妇人。店主大笑着说：“先前我是和你开玩笑，哪有用千金来买别人儿媳这种事呢？”马一龙还没来得及答话，店主的儿媳已从内屋艳妆走出，向店主下拜说：“我既然是您的儿媳，您怎能拿我开这种玩笑呢？从此以后，我哪还有脸面再做您的儿媳啊？请您让我跟客人走吧，这也是兑现您当初的誓约。”当时，马一龙的仆从很多，他们簇拥着主人和新妇扬长而去，没人敢来过问。店主站在那里，惊骇叹息不已。

《绿窗女史》插图

此图名为《寄梅》。《太平御览》卷九七○引南朝盛弘之《荆州记》云：“陆凯与范晔相善，自江南寄梅花一枝诣长安与晔，并赠花诗：‘折花逢驿使，寄与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后以“寄梅”借指对亲朋的思念和问候。文中马琼琼寄梅雪扇面予朱端朝，亦有此意。

莺莺传　唐·元稹1

1　元稹，字微之，别字威明，河南洛阳（今属河南）人。唐代文学家。他早年和白居易共同提倡“新乐府”，世人常把二人并称“元白”。

唐代贞元年间，有位张生，他性情温和，容貌俊美，意志坚定，脾气孤僻。凡是不合礼仪的事情，就别想让他去做。他有时跟朋友一起外出游玩饮宴，在嘈杂混乱的地方，别人都吵闹起哄，生怕没有机会表现自己似的，而张生只是表面敷衍，从不参与其中，始终保持他一贯的稳重。虽然已经二十三岁了，张生却从未接近过女色。认识他的人问起缘由，他表示歉意后说：“登徒子不是好色之人，却品行淫秽。我倒是喜欢美丽的女子，却总也没碰上。为何这样说呢？大凡出众的美女，我未尝不留心，由此可知我不是没有感情的人。”问他的人这才了解张生。

没过多久，张生到蒲州游览。蒲州东面十多里处有一寺院名为“普救寺”，张生寄居在此。当时正好有位崔寡妇要回长安，路过蒲州，也暂住在寺中。崔寡妇是郑家的女儿，张生的母亲也姓郑，于是彼此谈论起亲戚，不曾想她竟是张生另一支派的姨母。这一年，浑瑊死于蒲州，有个宦官名叫丁文雅，他不擅长带兵打仗。乱军们便趁着此机会办理丧事骚扰蒲州，大肆抢掠。崔家财产丰厚，奴仆众多，此时于途中暂住寓所，不免感到惊慌害怕，却又无所依靠。张生以前跟蒲州将领有交情，就托他们派官吏前来保护，才使崔家免遭兵灾。过了十几天，廉使杜确奉皇帝之命前来主持军务，他向军队下了死命令，从此地方上才安定下来。郑姨母感激张生的恩德，就在中堂大摆酒宴。她对张生说：“姨母一个寡妇带着孩子，不幸遇上军队大乱，实在无法保全性命。是你给了弱子幼女第二次生命，这怎可看做平常的恩德呢？如今让他们以敬奉兄长的礼节拜见你，希望以此报答你的恩情。”说完，便让儿子上前向张生拜谢。其子名欢郎，十几岁，品貌出众。接着她又叫女儿出来拜见张生，说道：“莺莺快来拜见你的兄长，是兄长搭救了你。”莺莺推说有病，过了好久也不出来。郑姨母生气地说：“是张兄保住了你的性命，不然你早就被抢走了，还讲究什么远离避嫌呢？”许久莺莺才出来，她穿着平常的衣服，不加装饰，环形发髻下垂到眉旁，两腮飞红，面色红润而光彩照人。张生惊讶于她的美貌，急忙跟她见礼，之后莺莺坐到了郑姨母身旁。因为她是被郑姨母强迫出来与张生见面的，因此目光专注地斜视他方，怨气大得好像身体经受不住似的。张生问她年龄，郑姨母说：“是当今皇上甲子那年七月生的，到贞元庚辰年正好十七岁了。”张生慢慢地用话开导引逗，莺莺却不回答。宴会结束了，张生只好作罢。自此，张生为莺莺所迷，想向她表白自己的感情，却苦于没有机会。

崔莺莺画像 《元曲选》插图

唐代元稹《莺莺传》中女主人公。此女姿色灵秀、善诗能琴，自普救寺遇张生后，情思为其所挑。她敛衾携枕，主动投向张生的怀抱。然而，张生对其始乱终弃，她经历一番痛楚绝望之后，毅然迈出难堪境地，再嫁他人。这一悲剧人物身上闪耀着中国女性特有的执著、忍耐与坚韧的光辉。

崔莺莺有一个丫环，名叫红娘。张生私下里多次向她行礼作揖，找机会说出自己的心事。丫环听后吓坏了，害羞地跑掉，张生很是后悔。第二天，丫环又来了，张生羞愧地向她道歉，不再说相求之事。丫环对张生说：“你的话，我不敢转达，也不敢泄露。然而崔家的亲戚你是了解的，为什么不凭着你对她家的恩情去求婚呢？”张生说：“我从孩童时候起就性情孤僻，有时和妇女们在一起也不曾看过谁。当年不肯做的事，如今到底还是不习惯做的。那天在宴会上我几乎不能自持，连日里，走路忘了到什么地方去，吃饭也感觉不出饱，恐怕自己活不了多久了。如果通过媒人去娶亲，又要‘纳采’，又要‘问名’，少说也得三个多月，那时恐怕就要到枯鱼之肆2找我了。你说我该如何是好呢？”丫环说：“崔小姐贞洁谨慎，很注意保护自己，即使她尊敬的人也不能用不正经的话去触犯她，奴婢的主意想来就更难接受了。但她很会写文章，常寄情于诗词歌赋。您可以试探地作些情诗来打动她，除此则别无他法。”张生听完非常高兴，马上作了两首诗交与红娘。

2　指卖干鱼的店铺，常用来比喻无法挽救的绝境。语出自《庄子·外物》：“吾得斗升之水然活耳，君乃此言，曾不如早索我于枯鱼之肆矣。”

当天晚上，红娘又来了，她拿着彩笺交给张生，说：“这是崔小姐让我交给您的。”诗的题目是《明月三五夜》，写到：

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

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

张生微微地领会了诗的含义。这天晚上是二月十四。崔莺莺住处的东面有一棵杏花树，攀上它可以越墙而过，到达西厢房。二月十六的晚上，张生就踩着杏花树越过墙，到了西厢。此时，门半开着，红娘躺在床上。张生很吃惊，红娘也十分害怕地问：“您怎么来了？”张生骗她说：“崔小姐在信中召我来的，你替我通报一下。”不一会儿，红娘又来了，连声说：“来了！来了！”张生既高兴又害怕，以为此次一定会成功。等崔小姐到了近前，只见她穿戴整齐，表情严肃，大声数落张生说：“兄长你救了我们全家，对我们有恩，因此母亲才把幼弱的子女托付于你，可你为什么叫不懂事的丫环送来些淫乱放荡的诗词？起初保护别人免受兵乱，这是义。最终乘危要挟来索取，这是以乱换乱，两者相差多少？假如不说破，就是保护别人的欺骗行为，是不义；然而向母亲说明此事，就辜负了人家的恩惠，是不善。我想让婢女转告又怕不能表达真实心意，因此才借用一首小诗，仍怕兄长你难为我，所以又用了低俗淫靡的语言，以使你一定到来。兄长有此不合礼节的举动，怎不心生愧意呢？只请兄长能用礼节约束自己，莫要陷入淫乱的泥潭啊。”说完，小姐转身离去。张生愣了半晌，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只好又翻墙回去，而心里已经彻底绝望了。

一连几个晚上，张生都临窗而睡。一日入睡后，忽有人将他叫醒，张生惊恐地坐了起来，原来是红娘抱着被子带着枕头来了。她推着张生说：“小姐来了！小姐来了！你怎么还在睡觉？”接着红娘把枕头并排靠在一起，把被子搭在一处，然后就走了。张生擦了擦眼睛，端坐了半天，疑心自己是在做梦，但还是打扮整齐，恭敬地等候着。不一会儿，红娘就扶着崔莺莺来了。进屋后崔莺莺显得娇羞妩媚，温柔可人，那体力不支的样子，与从前的端庄判若两人。那晚是十八日，明月斜照，皎洁的月光照亮了半张床。张生不禁飘飘然，简直疑心是神仙下凡，断不是从人间来的。过了一些时候，寺里响起了钟声，天要亮了。红娘催促小姐快走，崔小姐只是娇滴滴地哭泣。红娘又上前扶她离去，整个晚上莺莺没说一句话。张生在天刚蒙蒙亮时就起了床，内心充满疑惑：“难道这是个梦吗？”天大亮后，张生看到莺莺脸上的妆粉还留在手臂上，体香还留在衣服上，晶莹的泪水也仿佛还闪烁在席枕之间。

此后十多天，莺莺音信全无。张生写了一首三十韵的《会真诗》，还没写完，红娘就来了。张生将诗稿给了红娘，托她转交小姐。从此，张生与莺莺两人便厮守一处了。在前面提到的西厢房，二人厮守了差不多有一个月，他们早晨偷偷从那里出去，晚上再偷偷回到那里。张生常问起姨母对她婚事的想法，莺莺则说：“我早就知道这是没有办法的事。”于是张生想“就这样顺其自然吧！”

不久，张生将去长安，事先把行程告诉了莺莺。莺莺没有为难的言语，却时常满脸愁容，让人动心。张生将要离开的那天晚上，却没有见到莺莺，只好整装西行。不过数月，他又回到蒲州游历，跟莺莺聚了好几个月。莺莺字写得好，且善作诗文。张生再三向她索要诗稿，莺莺最终也没有给他。张生常常自作文章挑逗莺莺，而她也不怎么看。大体上讲崔莺莺超过众人，其才艺达到了极高的程度，而表面上好像不懂什么；言谈敏捷雄辩，却很少应答酬唱。她对待张生情意深厚，却从未和过他的词。莺莺有时满面愁容，对张生竟形同陌路，喜怒哀乐的表情，也很少显现于外表。有时她独自一人在夜间弹琴，声调哀婉凄苦。张生偷偷地听到了，请求她再弹一次，她却不肯，这使张生越发猜不透她的心事了。不久，张生因科考之期已到，又要西行。离开的那天晚上，他在莺莺身旁忧愁叹息，却不再诉说自己的心意。莺莺暗暗知道将要分别了，因而面容恭敬、柔声和气地说道：“你对我起先是玩弄，最后是抛弃。你当然是妥当的，我不敢怨恨。如果你玩弄了我，又由你最终娶我，那便是你的恩惠。就连山盟海誓，也有到头的时候，此次离去你又何必这么多感触？然而你既然不高兴，我也没有什么来安慰你的。你常说我琴弹得好，求我为你弹一曲，可我以前害羞，办不到。现在你要走了，就让我弹琴来满足你的意愿吧。”于是她开始弹琴，弹的是《霓裳羽衣曲》序，还没弹几声，发出的悲音又怨又乱，再不知道弹的是什么曲子。身边的人听了都哭起来，莺莺也突然停止弹奏。她扔下琴，泪流满面地急步回到了母亲处，再也没有出现。

崔莺莺传 《艳异编》插图

崔莺莺谓张生曰：“始乱之，终弃之，固其宜矣，愚不敢恨。必也君乱之，君终之，君之惠也；则没（殁）身之誓，其有终矣，又何必深感于此行？”

第二天早上张生就出发了。第二年，张生因没有考中淹留长安，他给崔莺莺写了一封信，要她把事情看开些。现将崔莺莺的回信粗略地记载如下：“捧读来信，知道你对我感情深厚。男女之情的流露，使我悲喜交加。你又送我一盒花胜，五寸口脂。你送这些是想使我的头发光亮、嘴唇润泽吗？虽然承受了你特别的恩惠，但打扮起来又给谁看呢？看到这些东西，更增加我对你的思念，也徒增我心中的悲伤。既然你已到京城参加科考，要走仕途之路，就该安心在那里读书。只是遗憾我见识短浅，因路远而被长期丢弃在这里。命该如此，又有什么好说的呢？自去年秋天以来，我常常感到精神恍惚、怅然若失。在喧闹的场合，我有时勉强说笑，然而独处于清闲的夜晚时，则忍不住黯然落泪。甚至在睡梦当中，我也时常感叹呜咽。想到离别后的忧愁以及你我缠绵的情意，真觉得时光短暂啊！幽会尚未结束，好梦就突然中断。虽然还能从那一半被子上感受到你的温暖，却又倍加想念。这种分别就好像发生在昨天，可转眼已有一年了。长安是个行乐的地方，不知是什么牵动了你的思绪，还想着我这个微不足道的人。除了卑微的思念之情，我没有什么可用来报答你。至于我们相伴一生的盟誓，在我而言则永远都不会改变。我从前与你以表亲关系相处，有时一同宴饮交谈。是婢女的引诱，才让我对你奉上一片真心。青春男女的情感不能自我控制，你有援琴之挑3，我却无投梭之拒4。等到与你同床共枕、情深意厚之时，我愚蠢地认为我的终身将有依靠，哪里想到把自己给了你以后，却不能定下将来。以至于我蒙受自献于你的羞耻，失去了光明正大地做人妻子的机会。这让我就是死也会感到遗憾！对此我无话可说，只能深深叹息罢了。如果仁义之人肯用心体察我的苦衷，成全你我婚事，那么我虽死犹生。或许是通达之人早已忽略小的细节，而只看大的方面。他们把婚前结合看做丑行，把受胁迫订立的婚约看做可要挟的条件，那么即使我骨化形销，一片丹心也不会泯灭。我的灵魂将凭风借露存于世间，跟随在你身边。我这不渝的诚心都表达在信里了。面对信纸我泣不成声，感情也无法抒发出来，只是希望你千万爱惜自己！千万爱惜自己！

3　引用司马相如琴挑卓文君的故事。

4　同“投梭折齿”，意为用梭子掷人。比喻女子抗拒男子的挑逗引诱。《晋书·谢鲲传》：“邻家高氏女有美色，鲲尝挑之，女投梭，折其两齿。”

这枚玉环我自幼佩带，寄去权且充当您的佩饰之物。‘玉’，取它坚固、润泽、不变之意；‘环’，取它始终不断之意。另寄头发一缕，以及文竹茶碾子一枚。这几样东西皆不是贵重之物，不过是想让您对我的感情如玉般地真诚，也表示我的志向如环那样坚固。泪痕落到了竹子上，愁闷的情绪如缠绕之丝。借物喻情，愿永结同心！心近身远，相会无期，怨愤之心也许会在千里之外与你相会。春寒料峭，还是多多进食为好。请你千万珍重，不要总把我放在心上。”

张生把莺莺的信给好友看了，因此当时有很多人知道这件事。他的朋友杨巨源好写诗填词，于是作了一首《崔娘诗》绝句，诗中写到：

清润潘郎玉不如，中庭蕙草雪销初。

风流才子多春思，肠断萧娘一纸书。

河南的元稹也继张生的《会真诗》写了三十韵。诗中写到：

微月透帘栊，萤光度碧空。遥天初缥缈，低树渐葱笼。龙吹过庭竹，鸾歌拂井桐。罗绡垂薄雾，环佩响轻风。绛节随金母，云心捧玉童。更深人悄悄，晨会雨。珠莹光文履，花明隐绣龙。瑶钗行彩凤，罗帔掩丹虹。言自瑶华浦，将朝碧玉宫。因游洛城北，偶向宋家东。戏调初微拒，柔情已暗通。低鬟蝉影动，回步玉尘蒙。转面流花雪，登床抱绮丛。鸳鸯交颈舞，翡翠合欢笼。眉黛羞偏聚，唇朱暖更融。气清兰蕊馥，肤润玉肌丰。无力慵移腕，多娇爱敛躬。汗流珠点点，发乱绿葱葱。方喜千年会，俄闻五夜穷。留连时有恨，缱绻意难终。慢脸含愁态，芳词誓素衷。赠环明运合，留结表心同。啼粉流清镜，残灯烧暗虫。华光犹苒苒，旭日渐瞳瞳。乘鹜还归洛，吹箫亦上嵩。衣香犹染麝，枕腻尚残红。幂幂临塘草，飘飘思渚蓬。素琴鸣怨鹤，清汉望归鸿。海阔诚难渡，天高不易冲。行云无处所，萧史在楼中。

张生的朋友听了这件事，没有不感到惊异的。然而张生已下定决心和莺莺断绝来往。

元稹与张生交情甚密，便问他关于这事的想法。张生说：“大凡上天派至人间的非凡之物，若不祸害自己，一定祸害他人。假使莺莺遇到富贵之人，凭借宠爱，能不做这般风流韵事，而成为潜于深渊的蛟龙，那么我就不知道她会变成什么了。以前殷朝的纣王、周代的周幽王，他们拥有上百万人民的国家，势力强大。然而一个女子就使它垮台了，军队崩溃，君王被杀，至今为天下所耻笑。我的德行难以胜过怪异不祥的东西，所以只有克制自己的感情，跟她断绝关系。”在座之人都为此深深感叹。此后一年多，崔莺莺嫁给了别人，张生也娶了亲。

一次张生恰好经过崔莺莺居住的地方，他通过崔莺莺的丈夫转告，说有表兄张生求见。可是崔莺莺始终也没有出来。张生对莺莺的怨恨思念之情溢于言表，崔莺莺知道后，暗地里写下了一首诗：

自从消瘦减容光，万转千回懒下床。

不为旁人羞不起，为郎憔悴却羞郎。

最终莺莺也未见张生。过了几天，张生要走了，崔莺莺又写了一篇断绝关系的诗：

弃置今何道，当时且自亲。

还将旧时意，怜取眼前人。

从此再也没人知道二人何去何从了。

当时的人大多赞许张生，称他是个善于弥补过错的人。在朋友聚会中，我常谈及此事，希望明智的人不要做这样的事情，做下这样事情的人也不要陷于迷惑。贞元年九月，执事李公垂暂时借住在我在靖安的居处。说到张生与崔莺莺的事，公垂认为这很出奇，于是写下《莺莺歌》来传诵它。崔氏小名莺莺，公垂便以此为篇名。

非烟传　唐·皇甫枚5

5　皇甫枚，《文献通考》作牧，唐代人，生卒年均不详，约公元880年前后在世。字遵美，安定三水人。著有传奇小说《三水小牍》，《飞烟传》即为其中名篇。

唐朝咸通年间，临淮武公业出任河南府功曹参军。他有一爱妾名叫步非烟，容貌清丽、体态纤弱，仿佛一件轻纱就能将其压倒。此女擅长秦腔，喜好诗文，尤其擅长击瓯。她演奏的音调与丝竹之声配合精妙，武公业因此对她宠爱有加。武家与甘肃府的赵麟比邻而居，赵家也是官宦人家，按礼节亦不能直呼其名。赵家有个儿子，名象，举止端庄，仪表堂堂。他已有二十岁了，当时正在家中守孝服丧。有一天，赵象无意间透过南墙缝隙看到了步非烟，竟变得魂不守舍，寝食难安。他重金贿赂武家守门人，将自己对非烟的好感直言相告。守门人面露难色，但被赵象丰厚的好处打动，于是让妻子在步非烟独处时接近她，转达了赵象的情意。步非烟听后，只是出神地看着守门人的妻子，笑而不答。守门人的妻子将此情形告知赵象，赵象心绪激荡，却不知如何是好。于是他取了一张薛涛笺在上面题了一首绝句：

一睹倾城貌，尘心只自猜。

不随萧史去，拟学阿兰来6。

6　萧史出自汉朝刘向的《列仙传》，其中有云：“萧史善吹箫，作凤鸣。秦穆公以女弄玉妻之，作凤楼，教弄玉吹箫，感凤来集，弄玉乘凤、萧史乘龙，夫妇同仙去。”阿兰指东汉仙女杜兰香。相传有位渔夫曾在洞庭湖岸边捡到一个三岁女童，养到十多岁时，竟是出奇美丽。一日，有青童仙人自天而降，携女而去。女子临行时说：“我是仙女杜兰香，因犯错被谪人间，现在要回天上去了。”后来，她又降于洞庭包山，嫁与张硕为妻。此处赵象是想劝导飞烟不要像弄玉那样追随萧史飞天成仙，而应当学杜兰香下嫁到人间。

写完后他把诗笺封好，求守门人的妻子送给步非烟。非烟读后感叹许久，对守门人的妻子说：“我也曾见过赵公子，他容貌才华都数上品，只是我福薄命浅与他无缘。”原来这武公业是个习武之人，生性粗犷彪悍，与步非烟极不般配。步非烟心下伤感，便用金凤笺给赵象回信道：

绿惨双蛾不自持，只缘幽恨在新诗。

郎心应似琴心怨，脉脉春情更泥谁。

密封后递给守门人的妻子托她转交。赵象打开信反复看了好几遍，他高兴地拍着巴掌说：“我的事情快要办成了。”他用剡溪笺写诗答谢步非烟 ：

珍重佳人赠好音，彩笺方翰两情深。

薄于蝉翼难供恨，密似蝇头未写心。

疑见落花迷碧洞，只思轻雨洒幽襟。

百国消息千回梦，裁作长谣寄绿琴。

诗写好后又托守门人的妻子送去。谁知十多天过去了，守门人的妻子却没再来，赵象担心是走漏了风声，或是步非烟后悔了。当时正值春末，赵象独坐于庭院中，怅然赋诗道：

绿暗红藏起瞑烟，独将幽恨小庭前。

重重长夜与谁语，星隔银河月半天。

翌日清早，赵象刚起床。正在沉吟之际，武家守门人妻子给赵象带来了步非烟的口信：“郎君不必惊异，你我旬日来不通音讯，只因我身体略有不适。”守门人的妻子说完，又从袖中掏出一只锦香囊递给赵象，赵象急急地打开锦囊，见里面装着一只玲珑的玉蝉和一副碧苔诗笺。赵象展开诗笺细读：

无力严妆倚绣笼，暗题蝉锦思难穷。

近来赢得伤春病，柳弱花欹怯晓风。

步非烟 千秋绝艳图卷

步非烟，唐人皇甫枚所著《三水小牍》中传奇小说《飞烟传》的主人公。唐咸通年间人，河南府功曹参军武公业之妾。她容貌纤丽、知音懂律，且擅文墨之事。《千秋绝艳图卷》上题诗曰：“不是天仙即地仙，芳名归作步非烟。凤头斜插娇无力，一种风流态自然。”

赵象系好香囊放入怀中，仔细地读完这封信，又担心佳人因幽思满怀而加重病情，于是他剪下一缕头发，写下一封短信：“春日迟迟，人心悄悄。自从看到你后，芳容便长萦梦魂。即使芳驾尘轻，你我二人终难会合。但面对丹诚皎日，我发誓要追求你。又听说你乘春多感，芳体不适，消损了冰雪容颜，使如惠兰般高贵的气息郁结。我忧悒至极，心中愁怅不能开怀。企望你能稍宽心情，莫致形容憔悴。宁愿你暂时失约，也不要让今后的诗篇短句无人相和。所以，你一定要多保重身体。我对你的思念之情，文字岂能写尽。现将拙作献上，姑且来继写您的华美诗篇。”信后又附上一首诗：

见说伤情为见春，想封蝉锦绿娥困。

叩头与报烟卿道，第一风流最损人。

武公业做差役公务繁忙，有时在府中过夜，有时又整日不归。这天正遇武公业入府当值，步非烟打开赵象来信，慰藉自己烦乱的心绪。她叹息道：“公子的情思，正是我的心意。你我二人两情相悦，虽相距甚远又仿佛近在咫尺。”于是关上房门，放下帷幔，给赵象写信：“我身世悲苦，六七岁时便失去父亲，后被媒人拐骗，将我嫁给这粗鄙之人。每到风清月朗之夜，唯有对月独酌，以遣内心愁苦。秋冬夜晚，帷帐下与孤灯相伴，直至天明我也无法排解心中烦闷。岂料公子垂青于我！公子的华美辞章让我思绪飞扬，对公子的诗句，我百读不厌。只恨此情难遣，无奈人理难越。恳请上苍赐予良机得以相见，我将九死不悔。赋诗一首聊寄此情。”诗云：

画檐春燕须同宿，兰浦双鸳肯独飞？

长恨桃源诸女伴，等闲花里送郎归。

写毕封好，叫守门人的妻子送给赵象。赵象看信后，料想步非烟定是相见之心迫切，便有些喜不自持。于是，他净室焚香，静候佳音。

一天黄昏时分，武家守门人妻子又悄悄来到赵象房中。拜见过赵象后，她问：“赵郎想看神仙吗？”赵象很是吃惊，忙问其中缘由。守门人妻子便转达非烟的话说：“今夜武参军将在公府值宿，可谓良时，我家后院即是公子的门墙。望你不要违背先前之约，来与一见。静待公子。”

已是更深漏尽时分，赵象悄悄攀上梯子越墙来到武家院中，只见非烟早已命人在下面放了一张大凳。步非烟靓妆盛服，默默立于花丛中。两人相互拜见，彼此心中欣喜难言，便牵着手悄悄从后门潜入卧室。二人背对灯光，解下帷幔，极尽缱绻之意。

天晓临别时，步非烟送赵象到墙下。她紧紧拉住赵象的手，含泪说道：“今日相遇，是前生缘分。希望公子不要认为我没有玉洁松贞的节操而对我薄情！我只是因为仰慕公子的风采不能自持，才以身相许，望公子谨记在心！”赵象抚慰道：“我不是那等轻妄之徒，决不会逢场作戏。承蒙垂青，永不相负！”说完急忙跨墙而归。第二天，他托守门人的妻子转交给非烟一首诗：

十洞三清虽路阻，有心还得傍瑶台。

瑞香风引思深夜，知是蕊宫仙驭来。

非烟看后微笑着又回了一首诗给赵象：

相思只怕不相识，相见还愁却别君。

愿得化为松上鹤，一双飞去入行云。

写毕封好交给守门人的妻子，并让她给赵象捎话说：“幸而贱妾有小小的诗篇，不然您的大作将如何展现其才？”之后每不到十天，步、赵二人就能相会一次，说尽心中的幽思，诉尽往昔缠绵的爱意。他们自以为有天人相助，鬼神不知。因此时而一同观赏景色，时而一起吟诗唱和，来往频繁不能细说。如此过了一年。

过了不久，步非烟多次因小事责打一个奴婢。这个奴婢怀恨在心，便寻机把两人私通之事告诉了武公业。武公业说：“你说话小心点儿，我会细查此事。”后来轮到武公业值班的日子，他一如往常向步非烟告假说要去府衙。到了晚上，他像往日一样走出家门，却又悄悄藏在里门之内。街鼓响过，他偷偷潜入家中，沿着墙根走到后院。步非烟正倚户低吟诗句，赵象则倚墙斜视非烟。武公业怒不可遏，奋力跃起去抓赵象。赵象有所觉察，侧身跳开了。武公业追赶上去，却只来得及扯下他半个袖子。武公业回到房中，叫来步非烟盘问。步非烟脸色都变了，声音颤抖，但一直不肯说出实情。武公业越发愤怒，便把步非烟绑到大柱子上，用鞭子抽打，直打得鲜血直流。步非烟说：“生若能相爱，死又有何遗憾。”深夜，武公业累了便先去歇息。步非烟叫来最亲近的女仆说：“给我一杯水。”水送来后，她一饮而尽，气绝身亡。武公业醒来后还要再打，却发觉她已死去多时。他解去步非烟身上的绳索，将她抬到屋内，连声呼喊，对外则声称步非烟暴病而终。又过了数日，他将非烟葬于北邙山7。邻里都知道步非烟是被武公业打死的。赵象心中悲痛，于是更名改姓远遁江浙。

7　北邙山，位于今河南省洛阳市北。此处山势雄伟，水深土厚，伊、洛之水自西而东贯洛阳城而过。立墓于此，即圆了古人所崇尚的“枕山蹬河”的风水之说，故被视为殡葬安冢的风水宝地。俗语“生在苏杭，葬在北邙”便源于此。北邙山现存有秦相吕不韦、南朝陈后主、南唐李后主、西晋司马氏、汉光武帝刘秀的原陵、唐朝诗人杜甫、大书法家颜真卿等历代名人之墓。

洛阳有两位颇具才气的青年，即崔生和李生。二人常和武公业来往，所以知道这件事情。崔生写诗来记述此事，诗的最后两句是：“恰似传花人饮散，空床抛下最繁枝。”那天晚上，崔生梦到步非烟向他道谢：“我的容貌虽不比桃李，但早早殒命。承君溢美之词，愧不敢当。”李生也为之赋诗，末句写到：“艳魄香魂如有在，还应羞见坠楼人。”那天晚上，李生梦到步非烟用手指着他说：“读书人有百行，你全具备了么？为何仗着会写几句歪诗就来如此诋毁我？实在应当委屈您到地府验证一下。”几天后，李生死去。当时人们对此都惊异不已。

贾午传　唐·王彬

贾午是太尉贾充的小女儿。韩寿，字得真，南阳堵阳人。他是魏国司徒韩暨的曾孙，资质容貌俊美，举止得体。贾充做司空掾时，每次宴请宾客，他的小女儿都在帘帷后偷看。

一次，贾午看到了韩寿。她特别高兴，问身边的人说：“你们认识这个人么？”一个使女恭敬地上前将韩寿的名字告诉她，并说这是自己以前的主人。贾午自此害了相思病，夜不能寐。后来使女前往韩寿家陈述了贾午的心意，并说贾午光彩照人，美貌绝伦。韩寿听后也颇为动心，便让使女传达了自己的爱慕之情。使女将这些告诉贾午，贾午便暗中与韩寿交好。她与韩寿互赠信物，还让他晚上到家里来。韩寿身手敏捷有力，超越常人。当晚，他翻墙越户来到贾午家。一段时间后，贾家竟无人知晓，只有贾充觉得女儿近日似乎开心得有些不同寻常。

当时西域给皇上进贡了一种奇异的香料，抹到身上香气经久不散。皇上非常珍爱，只把它赐给了贾充和大司马陈骞。贾午暗中偷来香料送给韩寿，贾充的幕僚与韩寿交往时闻到了这种香味，便在贾充面前夸赞。贾充这才知道小女儿和韩寿私通，只是贾家门第森严，不知韩寿是从哪里进来的。于是贾充谎称夜里有贼，命家人在墙边仔细探查，结果手下人回报说：“没有什么异常，只是东北角好像有狐狸走过。”贾充拷问贾午身边的人，婢仆们捱不住鞭打，俱以实情相告。贾充却秘而不宣，大张旗鼓地将女儿嫁给了韩寿。韩寿官做到散骑常侍、河南尹。

娇红记　中州李诩8

8　关于《娇红记》的作者，历来有宋梅洞、虞伯生、卢伯生、李诩四说，但学界大都趋于认同《娇红记》的作者为宋梅洞，其主要依据是明宣德年间丘汝成所作《娇红记杂剧序》:“元清江宋梅洞尝作《娇红记》一编，事俱而文深，非人莫能读。”

申纯，字厚卿，祖先是汴州人。他随父亲寓居成都，八岁时即通晓六经，十岁时能写作文章。申纯天资聪慧，仪表出众。其言谈举止、待人接物，丝毫不逊色于世人。因此，贤人、士大夫都对他推崇备至。北宋宣和年间，申纯被举荐应考，不料名落孙山。归家后，他心情抑郁，不胜愁闷。在家住了一个多月后，申纯去邻郡眉州拜谒在那里做通判的舅父。行了两天两夜，他到达眉州。但见此地碧水东流，一眼望不到边，波涛汹涌，风景明丽，远处山峦忽隐忽现，挺拔俊秀。心情激荡之下，他不由地作了一阕《摸鱼儿》，来描摹这壮丽的景象。词曰：

锦城西，一区华屋，天开多少佳趣。当门绿水朝千里，何况碧山无数。堪爱处，有潇湘新篁，松桧森前路。深深院，见帘幕低垂，丝簧迭奏，镇日价歌舞。 金闺彦，卑岁归占住。小生平昔依慕。今朝走马行来近，试绮绣鞅凝驾。君真真，且从守分，幽意谁为主？诗朋酒侣，向此地嬉游，寻花问柳，须是有奇遇。

娇娘像 清·陈洪绶

王娇娘，生卒年不详。小字莹卿，号百一姐，眉州王通判之女。她与表兄申纯相恋，后因其父纳聘于帅子，抑郁而卒，表兄申纯亦愁闷身亡。二人死后合葬于濯锦江岸边，墓前曾有鸳鸯飞舞，故称“鸳鸯冢”。

申生到达以后，拜见了舅父。舅父将他带到中堂拜见舅母，申生上前参拜后就座。舅父有一个儿子，名叫善父，年方七岁，又名舍。舅父命善父出来拜见表兄，又命侍女飞红去叫女儿娇娘出来。许久，飞红才回来，对舅母耳语，说娇娘梳妆未毕，不便出来相见。舅母嗔怒道：“三哥是自家人，出来相见又有何妨？”申生听后连忙说：“难得小姐也没有别的缘故，暂等片刻也无妨。”舅母转怒为喜，解释说：“娇娘刚刚洗浴完毕没有理妆，因此要稍待片刻。三哥是家里人，哪里还用得着施脂粉呢？”又让其他侍女再去催促。不一会儿，娇娘从左侧门出来拜见申生。只见她双鬟高挽，发丝乌亮，俨然画中美人；虽未施粉黛，可姿色天生，一如玉石莹莹。申生起身见礼，细看之下，不由地神魂荡漾，恍然若失。叙礼完毕，娇娘便站到了舅母右边。申生仔细端详天姿国色的表妹，不禁目摇心荡，倾慕之情油然而生。舅母说：“三哥远道而来，旅途劳累，还是安顿下来早些休息吧。”于是，申生被安排在距厅堂二十余步的东寓所。

申生回房后，功名之心早已抛之九霄，只是日夜思慕娇娘。又苦于不能向娇娘表白内心，不能与之亲近，所以他时常关注娇娘。舅父舅母因外甥很久没来了，款待得极为周到热情。申生也很庆幸他们的殷切挽留，希望能找个机会向娇娘倾诉衷肠。

申生平日里出入舅父家厅堂，虽能时常与娇娘相见，却不敢妄加表白。申生观娇娘言谈举止，总有一种令人难以捉摸的神秘感。他知道娇娘是一个天性聪慧的女子，所以想通过适当的方式吐露心曲，但一直没有找到机会。

一天傍晚，娇娘坐在床边临窗刺绣。她凝视着荼蘼

花，许久也没有移开目光。申生轻步走到她身后，娇娘没有察觉，只是悄然一声叹息。申生见她似有所思，便低声询问：“你为何在这儿伫视长叹呢？莫非情有所思、心有所约？”娇娘默不作声，许久才说：“表兄为何来此？天色已晚，春寒逼人，你觉察到了吗？”申生知道她顾左右而言他，便顺口应到：“春夜本该寒冷。”娇娘正目看了申生一眼，款款离去。申生只得悻悻回房。他很是无聊，便在东窗下写了一首《点绛唇》以寄托情思。词道：

庭院深沉，迟迟日上荼蘼架。芳丛相亚，妆点春无价。 玉体香肌，好手应难画。还惊讶，春心荡也，谁共游蜂话。

此后，二人白日里仍一同宴饮，唱歌欢笑。但只要申生言辞稍有不端，娇娘立刻整装正色，凛然不可侵犯。申生虽渴慕她的美丽，但见她不能领会，便以为她情窦未开，情感单纯，不明世事，所以就不再介怀了。

一日，舅父另一个外甥来访，舅父舅母也留他住下。晚上舅父在家中设宴，申生参加了。酒过半旬，舅母起身劝酒，舅父酒兴正浓。娇娘站在舅母身后亦帮着劝酒，张罗着斟酒。轮到申生饮酒时，他极力推辞。舅母说：“平日见你颇有酒量，怎么单单我来敬酒你就不能开怀畅饮呢？”申生推辞说，“我年轻失志，功名未遂，且身体欠佳，又已喝醉，故不能再饮了。”舅母还没回答，娇娘便顺势说道：“三哥看起来已不胜酒力，就到此为止吧。”于是舅母放下酒壶，把酒杯交还申生。申生拜谢后一饮而尽，心里非常高兴。申生饮毕，舅母退后为舅父斟酒。申生面前的蜡烛因灰烬太长而变暗，娇娘便快步上前，用手指弹掉烛上的灰烬。她借机瞥了申生一眼，说：“若非有我，今天表兄就要酩酊大醉了。”申生谢道：“你的恩情我定当铭记于心。”娇娘微笑着说：“这难道也算恩情吗？”申生道：“情意深重就是恩情了。”话未说完，舅母喊女儿打水刷洗酒杯，娇娘便离开了。此后，申生又留意起娇娘来。

一晚，娇娘独坐在堂侧的惜花轩内。申生漫步到此，见娇娘背依栏杆，沉默不语。此时，园中数株牡丹正含苞待放，申生于是题写了两首绝句，开玩笑道：

乱惹祥烟倚粉墙，绎罗轻卷映朝阳。

芳心一点千重束，肯念凭栏人断肠。

娇姿质艳不胜春，何意无言恨转深。

惆怅东君不相顾，空余一片惜花心9。

9　东君在此处指司春之神。 唐代王初《立春后作》诗：“东君珂佩响珊珊，青驭多时下九关。方信玉霄千万里，春风犹未到人间。”宋代辛弃疾《满江红·暮春》词：“可恨东君，把春去，春来无迹。”

申生写成后递给娇娘看，娇娘沿长廊边走边读，俯身低面欲言又止。她在凝思中忽听流莺啁啾，似在倾诉心事。申生见状又挥笔作了一首《喜迁莺》道：

园林过雨，问满目媚景，是谁为主？翠柳舒眉，黄鹂调古，镇日姿狂歌舞。金衣公子何事，牵惹万千愁绪。芳草地，有香车宝马，骈阗来许。 无据，行乐处，好景良辰，休把轻辜负。一种春风，几多图画，听取绵蛮簧语。又向暗巢偷眼，欲啄花心无路。知墙外，待放伊飞过，旁人低诉。

娇娘还未看完，忽听舅母的声音，她便把这首词连同前面的两首绝句一起藏于袖间，徐步回到厅堂。申生驻足惆怅了许久，回到屋中无以抒怀，便又作了一首绝句题在居室西面的绿窗上。诗曰：

日影萦阶睡正醒，篆烟如缕午风平。

玉萧吹尽霓裳调，谁识鸾声与凤声。

过了两日，舅父因事外出。娇娘趁机来到申生卧室，见东窗有一首《点绛唇》，西窗有一首绝句，反复品味，不舍离去。她知晓申生对自己满怀情意，于是蘸墨挥毫，依韵和诗一首以寄心意。诗曰：

春愁压梦苦难醒，日炯风高漏正平。

魂断不堪初起处，落花枝上晓莺声。

申生回来看见娇娘的和诗，想要获其芳心的愿望更加强烈。他早晚都期盼着能打动娇娘，然而娇娘对他却若即若离，乍昵乍违。申生无法摸透她的心思，不知如何是好。

一天，家中又举行宴会，众人直从晌午喝到晚上。夜阑人散，舅父舅母起身回房去了。申生独自端坐厅堂，他正想去外舍，忽见娇娘来到客厅，拔出左面发髻上的钗钿，调匀博山炉里的余香。申生趁机上前搭话说：“夜里人都睡了，添香又有何用？”娇娘说：“香气贵在长久，怎能因入夜而弃之不顾呢？”申生又说：“倘若香灰也有意就足够了。”娇娘不再回答。她走到堂阶前，拉开帘幕，仰望夜空，见月色如昼，便唤侍女小慧画月记录夜漏的深浅。之后她回头问申生：“月亮这般高，是几更天了？”申生也走下台阶，抬头望着灿烂的星空答道：“织女星将要倾斜，夜已深了。”趁机又道：“月白风清10，如此曼妙的夜晚能做什么？”娇娘轻嗤道：“东坡为何如此钟情呢？”申生说：“还有很多奇人雅士，有着比东坡更深厚的感情呢！你为什么单单讥诮东坡呢？”娇娘道：“表兄此番话应是说彼此都充满苦痛，可我怎么就没有呢？”申生说：“其实是有的。如若不然，你诗中所谓的‘压梦’为何物，竟使你‘苦难醒’呢？”申生的言语情态颇不庄重，娇娘便急步走下台阶，逼近他说：“人们所说的织女星、银河又在哪里呢？”申生见娇娘突然靠近，不禁茫然失措。他还没来得及回答，忽听屋内舅母询问娇娘是否就寝。娇娘匆忙离去。

10　“月白风清”意为：月色皎洁，清风送爽，用以形容幽静美好的夜晚。语出自苏东坡《后赤壁赋》：“有客无酒，有酒无肴，月白风清，如此良夜何？”

次日，申生追忆昨夜之事，自认情有所寄。然而想到事情多不如愿，情感上便越发失落了。于是写下一首《减字木兰花》，以抒心怀。词中写到：

春宵陪宴，歌罢酒阑人正倦。危坐中堂，倏见仙娥出洞房。　　博山香烬，素手重添银漏永。织女斜河，月白风清良夜何。

翌日清早，申生进房向舅母请安。礼毕出来，他在厅西的小阁与娇娘相遇。娇娘此时正在对镜画眉，还未画好。申生上前对娇娘说：“这盒兰煤（画眉的黑粉）是灯烬做的，还是烛花做的？”娇娘答说：“是烛花做的。我平时留意，才积攒了这么多。”申生说：“如若这样，可否送一半给我写家书时使用？”娇娘答应了，让申生将它分成两半。申生抬手分兰煤时，油污弄脏了手指，他对娇娘说：“本该由你亲手分赠与我，何必让客人费力呢？”娇娘说：“既然答应送你了，亲手分赠又何妨。”于是动手分一半兰煤赠予申生，又趁机拿申生的衣服擦拭油污的手指，道：“表兄如愿得到礼物，怎能做无事之人呢？”申生笑着说：“怎敢不留下东西作为信物啊？”娇娘脸色骤变道：“我并无他意，表兄为何戏弄于我？”申生见娇娘生气，担心被舅母知道，就快步离开了。他将娇娘赠送的兰煤珍藏在枕中，还写了一首《西江月》来记录此事。词道：

试问兰煤灯烬，佳人积久方成。殷勤一半付多情，油污不堪自整。　　妾手分来的的，郎衣拭处轻轻。为言留取表深诚，此约又还未定。

此后，申生心潮澎湃，难有片刻宁静。他伏枕对烛，辗转反侧，夜不能寐。寻思了许久，申生打算采取冒险行动，来证实娇娘对自己是否有意。

暮春时节，乍暖还寒。一日，娇娘拥炉独坐，申生从外面进来，手中拿着一枝刚折的梨花。娇娘并没有起身招呼，申生便把花扔在了地上。娇娘惊讶地看着他，然后缓缓起身，亲手拾起花枝，问：“表兄为何扔掉这枝花呢？”申生答道：“花枝泪盈满面，谁知它的情意在哪里？所以扔掉算了。”娇娘说：“司春之神自有安排，夜折一枝以供赏玩也就够了。表兄何必追根究底呢？”申生说：“得到你这句宝贵的承诺，我已无悔。”娇娘笑着问道：“我何曾许下什么诺言？”申生答道：“你自己想想。”娇娘没有回答，对申生说：“风太大，我们坐在这一同烤火吧。”申生高兴地与娇娘相对而坐，两人近在咫尺。娇娘抚摸着申生后背道：“表兄的衣服可厚实？恐天寒地冻，难以忍受啊。”申生惆怅地说：“你担心我身上寒冷，却不担心我断肠之苦吗！”娇娘笑道：“何事让你断肠？我为表兄谋划谋划。”申生说：“我不是开玩笑。自从见到你后，我整日魂不守舍，不得安宁，长夜难寐。你刚刚还开玩笑，足见你的心思。我每每见你的言语态度，并非无情无义，可待我对你表露情思时，你却变脸拒绝。难道是不解世事、特意掩盖真情？还是我行为不检，不足以与你高雅的举止相匹配？又或是早已有心上之人，只是深藏不露？现在我把该说的都说了，从此以后，我将离开这里，你也无须拿我开玩笑了。”娇娘慨叹半晌说：“你既怀疑我，我便不得不说。我早知表兄有情于我，岂敢故作郑重而对你加以要挟呢！只是担心你我若不能长久，有了后患怎么办呢？我这数月以来也是心事不定，想着你我的情意，茶不思、饭不想，寝梦不安。你哪里知道这些呀！”又长叹道：“你疑心太重了！从前的事，请你多多包涵。以后若事与愿违，我当以死相谢。”申生说：“你如有此决心，就请给我出个主意吧。”娇娘还没来得及回答，舅父忽从外而入。申生起身迎接舅父，娇娘只好返回屋内，两人没能再说什么。申生又写下《石州引》一词来记录此事：

懊恨东君，催趱去程，春意牢落。梨花粉泪溶溶，知是为谁轻别。冲寒向晚，特地折取归来，佳人无语从地掷，瞥见却惊猜，忍使芳尘歇。　　收拾道，明窗净几，瓶里一枝，便添风月。因念多才，值此苦寒时节。近新消减，料有万斛春愁，芭蕉未展丁香结。甚日把山盟，向枕前说。

过了两日，申生早起，披衣走到厅堂西。他站在绿窗下看对面的井檐，却不知此时娇娘也已起床，正在阁窗内梳妆。申生吟诵起东坡的诗句：“为报邻鸡莫惊觉，更容残梦到江南11。”娇娘听后，从窗内对申生说：“你想家了吗？”申生隔着窗对娇娘说：“柔肠已断，无处倾诉，只能回家了。”娇娘说：“你果真骗我呢？既然对我毫无好感，前日又为何那样狠心责备于我？”申生笑说：“我岂能对你无意呢，只是等你回应等得太苦了。那你说怎么办呢？”娇娘说：“白日里人多眼杂，想不出办法。东轩直达我的卧室，轩西的便门可到熙春堂，堂外有荼

11　此为东坡思归之句，出自《仆年三十九，在润州道上，过除夜，作此诗。又二十年，在惠州，追录之，以付过二首》之一。

架。你寝室外有一小窗，今天若是晴霁，你从寝室穿过窗户，跨过荼

架到熙春堂下。那里人疏花密，我等着与你相会。”申生听后欣喜非常，恨不得马上 日暮，以了却这朝思暮想的夙愿。到了晚上，忽然大雨滂沱，花阴被浸得透湿，赴约之事也就此作罢。申生万分懊恼，惆怅不已，挥笔写下一首《玉楼春》抒发内心的颓丧。词道：

晓窗寂寂惊相遇，欲把芳心深意诉。低眉敛翠不胜春，娇转樱唇红半吐。　　匆匆已约欢娱处，可恨无情连夜雨。枕孤裳冷不成眠，挑尽残灯天未曙。

次日申生早起。他在舅母房内遇见娇娘，二人一同来到中堂。申生把夜里所写之词给娇娘看，娇娘低声笑道：“好事多磨，这是有道理的。但我既已许诺与你，自当再作筹划。”

这天，申生随舅父在邻家饮酒至晚上，大醉而归。他想起娇娘早晨说的“再作筹划”，疑心娇娘不会赴约，便醉醺醺地睡熟了。谁知娇娘轻步来到窗外，低声呼唤申生数次。申生没有醒转，娇娘怨恨而归。她又疑心申生欺骗自己，再见面时，娇娘非要他发誓不可。申生便剪下一缕头发，写下一纸誓言交给娇娘，娇娘也剪发盟约回复申生。虽然二人极是渴慕对方，却一直没有机会。

一天，申生收到家信，说是叔父用钱财捐了一个武官职务，不久就要去阆州上任。因为申生善骑马射箭，所以家人让申生与叔父一同前往。娇娘万般留恋，写了一首诗送别申生。诗曰：

绿叶阴浓花正稀，声声杜字劝春归。

相如千里悠悠去，不道文君泪湿衣。

申生看罢，也和诗一首：

密幄重帏舞蝶稀，相如只恐燕先归。

文君为我坚心守，且莫轻拚金缕衣。

申生不解娇娘诗中“绿叶阴浓”之意，又写一词《小梁州》给娇娘。词云：

惜花长是替花愁，每日到西楼。如今何况抛离去也，关山千里，目断三秋，谩回头。 殷勤分付东园柳，好为管长条。只恐重来绿成阴也，青梅如豆，辜负梁州，恨悠悠。

熙春堂家宴　金陵古版画

图绘申生在舅父家中受到热情款待。主人在熙春堂设置家宴，宴席之上觥筹交错，又有乐人弹琴侑酒。舅父、舅母居于席中首位，申生则陪坐在侧席。另外，厅中还有飞红、娇娘及一干侍婢传菜递酒。整个场景氛围融洽，申生与娇娘那不渝的爱情亦在此中展开。

娇娘知道表兄怀疑自己变心，也作了一首《卜算子》答复他，词云：

君去有归期，千里须回首。休道三年绿叶阴，五载花依旧。　　莫怨好音迟，两下坚心守。三只骰儿十九窝，没个须教有。

念及分别在即，娇娘激动不能自已，又继写一首诗道：

临别殷勤诗语长，云云去后早还乡。

小楼记取梅花约，目断江山几夕阳。

申生回到家中，叔父却因故未能成行。申生闲居家中，行住坐卧、饮食起居，无不勾起他对娇娘的刻骨思念，以致忧郁成疾。他假托出外就医，又来到舅父家。过了好多天，他都没找着机会与娇娘说上一句话，以至于病情加重、饮食俱废。舅父舅母非常惊慌，于是，大夫卜筮接踵而至。他们都只说申生的疾病是因功名失意的忧思导致，终归没能洞晓他的真心所在。数日后，申生的病情有所好转。一日，舅父外出访客，他强打精神走到外院。刚一站定，娇娘便来到身后，申生大吃一惊。娇娘说：“碰巧身边的人去了别处，我才得便前来问侯表兄病情。”申生四顾无人，就上前拉住娇娘衣服，想要跟她说话。娇娘说：“这里大庭广众，耳目繁多，还是到表兄屋里去吧。”两人一同走往申生房间，刚到门口，忽然一双燕子因争抢泥团掉落下来，娇娘抛开申生前去观看。一会儿，舅父的侍女湘娥突然出现在娇娘面前。娇娘大惊，申生也不得不悻悻离开。到了傍晚，二人在中堂相遇，娇娘对申生说：“不是燕子掉下来，湘娥就看到我在你屋内了。这岂不是天意吗？”申生明白她的心意，然而不愉之情呈现于脸。他写了一首《撷芳词》聊以自慰，词曰：

日如年，风轻扇，文园多病寻芳倦12。春衫窄，庭院阒，独步回廊，体娇无羡。　　如花面，亲曾见，千方百计寻方便。蓝桥隔，暮云碧，燕儿堕也，又无消遣13。

12　文园：指司马相如。司马相如，字长卿，因他曾做过文园令，后人也称他为“司马文园”。

13　蓝桥：驿名，在陕西蓝田县。传说其地有仙窟。此谓人天之隔。

一天晚上，娇娘找个借口到申生房中。她对申生说：“前次熙春堂之约，我考虑再三，夜深院静，彼处不是安寝之地。前日我观察路径，发现从你这里能够直接到达我的卧室。每晚侍奉我安寝的只有二人，今晚我设法支开她们。至于贴身婢女小慧，你就不必担心了。到了夜半时分，我开窗迎你。”申生说：“固然是个好主意，可是这样不危险吗？”娇娘骤然色变，说：“事已至此，你害怕什么呢？人生短暂，如白驹过隙，天下如我俩这样钟情的能有几人呢？如事情败露，我当以死相报。”申生说：“果真如此，我又有什么好惧怕的呢？”当天夜里，申生便翻外窗来到中堂，又走了数百步到了荼蘼架旁，但好半天都开不了门。申生很害怕，许久才找到路进了熙春堂。又因堂广夜深，寂静无人，申生更加恐慌。于是他快步跑到娇娘房前，只见娇娘正大开着窗户，靠几案端坐。她上穿红绡衣，下着白丝裙，举头望月，仿佛忧心忡忡似的。她并不知道申生已经到了，乍见申生跃窗而入，又惊又喜道：“你为何不告诉我一声，吓坏我了。”于是申生与娇娘一同坐在窗下。正值午夜时分，月光皎洁，申生凝视娇娘，只见其体态丰美，肤白如玉，飘飘然如下了月宫的嫦娥。娇娘对申生说：“夜已过半，良机难逢，可以就寝了。”说完便高兴地拉着申生的手，同入罗帐。解衣并枕之时，娇娘道：“我年轻幼稚，不懂世事，枕席之间还望表兄多加怜爱。”申生说：“不用多说，我知道的。”两情相悦之时，娇娘娇啼嫩语，风情万种。二人一番恩爱，即使是吻颈的鸳鸯、和鸣的鸾凤，也不过如此。这晚以后，娇娘千金之身已失。欢会之际，不觉血迹染在申生衣袖上，娇娘便剪下衣袖收藏起来，说：“这可留作以后的鉴证。”申生笑着答应了。

一会儿，雄鸡报晓，天快亮了。娇娘催促申生回房，并嘱咐说：“以后白日相遇，不要拿以前的话乱开玩笑，以防他人耳目。”又口占《菩萨蛮》一首赠与申生：

夜深偷展窗纱绿，小桃枝上留莺宿。花嫩不禁抽，春风卒未休。　　千金身已破，脉脉愁无那。特地祝檀郎，人前口谨防。

申生也口占一词对答：

绿窗深贮倾城色，灯花送喜秋波溢。一笑入罗帏，春心不自持。　　雨云情散乱，弱体羞还颤。从此问云英，何须上玉京。

娇娘拿着申生所作之词，致谢道：“我身为女子，只因情感所及，做出违背礼法之事，幸得郎君明鉴为我守密。我托身郎君，终生无憾了。”申生辞别，心中既惊喜又惭愧。

此后，申生每夜必偷偷前往娇娘房中幽会，如此一月有余，无人知晓。岂料二人为情所迷竟无所避讳，以致舅父的侍女飞红、湘娥都有所察觉，只是娇娘的父母不知罢了。娇娘厚待飞红等人，想以此封住她们的嘴，所以虽有所察觉，却无人敢泄露此事。

不久，申父写信催促申生回家。申生回家后，寝食俱废，一心只想娶娇娘为妻，便写信给娇娘说：“ 离前日欢会，一晃已有月余。这些日子，我每夜神情沮丧。松竹深盟，长存记忆之中。念及蒹葭之迹，有幸托生于兰惠身旁，这是我的幸运。幽期还没有结束，心中只有遥遥的思念。自从归家，无一晚不梦见我俩欢会时的柔情蜜意。家中琐事，经史文章，也无心打理，纵然勉强关注一下，也总是心不在焉。有同情我的亲朋在父母面前为我美言，还望天公作美，慰我衷肠，使我们得续秦晋再世之盟，不知舅父母雅意如何。若二老不嫌我平庸浅陋，那么张生与崔莺莺的西厢美事又何足道哉！因有媒人前去你家说媒，所以我喜不自制，写下此信以诉衷肠。希望我们商议一下，但愿此去能带回好消息。在家待得无聊，偶然想到与表妹分别时的话语，便又写下一首《永遇乐》，一并交给你，以表思念之情。天凉了，照顾好自己。”申生写完信，又抄录了以前写的那首《永遇乐》，密封后背着父母偷偷交给媒人。媒人带着书信前往，并将申父的想法告知舅父，舅父设宴款待媒人。第二日，媒人上前求回信，舅父说：“三哥英俊又有才华，再加上成熟稳重，老夫能得此佳婿，实在是心中所愿。但朝廷立法规定，表兄妹不得通婚，我也不敢违背。前些时候，三哥屈驾来访，留了数月，他很能为老夫分忧，老夫也有许婚之意。但是碍于法规，所以我不敢答应。”媒人再三美言，最终也没得到应允。到了晚上，家中又设下酒宴款待媒人，舅父让舅母作陪。娇娘此时站在舅母身旁，她知道议婚不成，心中不免忧伤，却又不敢表现在脸上。酒席散了，媒人见左右无人，便想把申生的信交给娇娘。正巧娇娘到媒人前方挑灯，媒人乘机对娇娘说：“你是申生的意中人吗？申生有信让我私下交与你。”娇娘唯恐被人发现，悄声回应：“知道了。”眼泪却忍不住流了下来。媒人见状也很感动，立即从身旁拿出书信交给娇娘。娇娘赶忙藏于袖中，不敢打开。舅母起身，娇娘也随之进入内室。翌日清晨，媒人再次向舅父请求，又以言语相迫。舅父生气道：“这件事不是不可以，只是法规很严，你想让老夫为此触犯法规吗？你不用再说了，这是绝对不行的。”媒人知道提亲无望，便要告归。舅父又让舅母摆酒为媒人送别，娇娘在旁侍奉，她偷偷对媒人说：“离合姻缘乃是天定，三哥无事应当常来。我年岁渐长，岁月有限，请他不要因婚事不成而苦苦惦念，耽误前程。”又拿出写给申生的书信，请媒人带回交给申生，以作回复。

媒人回来后，向申家说明舅父不允婚的理由，又把娇娘的回信交给申生。申生打开一看，竟是娇娘新作的一首《满庭芳》：

帘影饰金，簟纹浮水，绿阴庭院清幽14。夜长人静，消得许多愁。长记当时月色，小窗外，情话绸缪。因缘浅，行云去后，杳不见踪由15。　　殷勤，红一叶，传来密意，佳好新求16。奈百端间阻，恩爱成休。应是奴家薄命，难陪伴，俊雅风流。须相念，重寻旧约，休忘杜家秋17。

14　“帘影饰金”，《词苑丛谈》作“帘影摇花”。句中“纹”字，《全宋词》作“波”。

15　行云：比喻男女相结合，暗用楚襄王梦遇巫山神女的典故。

16　以上两句用唐代僖宗宫人韩氏“红叶题诗”的典故。其事详见卷二《题红记》。

17　杜家秋：杜秋，也称杜秋娘。唐李锜妾，有才貌。

词后又有二首绝句：

云重月难见，风狂雨不成。

尺书从寄意，倾泪若为情。

目断芳千里，情分役寸心。

藉君怜旧日，莫绝羽鳞音。

申生览诵数遍，品味其中万种柔情，不胜伤怀。之后他每每对月赏花，不觉潸然泪下。

申生与成都府角妓丁怜怜交好。丁怜怜聪明伶俐，常得帅府官员青睐。申生正值年少，英俊貌美，丁怜怜对他尤为倾慕。申生秋天回到家乡后，丁怜怜屡次派人邀请申生，申生都托故不去。而今，申生的好朋友、富家子弟陈仲游，见申生每每临风对月，感慨伤怀，便拉申生到成都去消愁解闷，于是二人一同到了丁怜怜家。申生一到，怜怜非常高兴，饮酒诉怀，情意绵绵。申生却只是面壁而坐，全无问候之意。怜怜诧异，委婉询问起原因，申生始终不肯回答。怜怜以为是碍于仲游在场，不便开口，就要留他过夜。怜怜让她的姐妹侍奉仲游安寝，而自己则主动要求侍奉申生，申生不得已与她同床。枕边，怜怜轻声询问申生日间闷闷不语的原因，申生这才告知与娇娘相遇之情。怜怜问说：“娇娘是谁家的女儿呀？”申生道：“是新任眉州王通判的女儿。”怜怜又问：“她的容貌怎样？”申生说：“美丽清绝，容貌与西施、贵妃不相上下，只是风韵更好。”怜怜沉思许久，问：“既然叫娇娘，又如此美丽，她是不是小名叫莹卿的女子？”申生惊奇地说：“你从哪里知道的？”怜怜说：“以前帅府的幼子征婚，以美丽为第一标准。不论门户高低，只要美貌超群即可。他常常花费上千钱，让画师在附近十郡寻访美女，伺机画下来，然后献给他。现已画了九人，娇娘就是其中之一。她肤色晶莹白嫩，眼睛修长而娇媚，爱梳多蝉鬓，眉宇间时常流露出忧怨之态。我曾在帅府的内室见过这幅画像，所以才知道她的名字。果真是你所说的娇娘吗？”申生答道：“你好像亲眼见过这个人，正如你所言。”怜怜说：“怨不得你不把我看在眼里，你所遇见的真是天上的仙女啊。我看见她的画像，也凝神注目，久久不忍离去，只可惜见不到本人。今后你再到她那里，希望能求一双绣鞋送我。”申生答应了。

第二天，申生就与陈仲游回去了。到家后，申生因一直想着怜怜说的“天上仙女”之语，便慨然写了一首绝句：

自入仙源路已深，桃花与我是知心。

纷纷浪蕊迷蜂蝶，得似高山遇赏音。

申生因惆怅不知何时能与娇娘再见，感伤成疾，卧床数日。申生的父母非常惊异，派人询问申生病因。申生假托梦中作怪，似有鬼魅缠身，灾祸难免，必须访求善驱鬼神的法师做法驱灾。申父便命人请来有本领的巫师祈求祷告，申生偷偷派人重金贿赂巫师，让其对父母说这是鬼魂缠身，一定要到远方躲避，方能平安，如若不然则生死难料。申生父母听了巫师的话很是惊恐，竟信以为真。只好商议让申生到舅父家避灾，择日起程。他们又提前两天派人到舅父家报信，舅母同意了。娇娘当时正在父母身边侍候，听说申生不久要来，非常高兴，心中也很是欣慰。前去报信的人回来一说，申生也很高兴，随即就感觉病情减轻了。父母见状，还以为法师之言真正奏效。

到了起程的日子，申生斋戒前行，病情也略有好转。此时园林秀美，莺鸣如簧，百花齐放，争芳斗艳。申生来到舅父家，快到门口时在秀溪亭与娇娘巧遇。四目相对，两情相悦，喜不自胜。互道别情之后，申生要进屋拜见舅父舅母，娇娘阻止他道：“今日父母被邻家王寺丞邀请，前往天宁寺观赏牡丹，要到晚上才能回来。你先在这稍事歇息，然后再进屋不妨。”申生与娇娘并肩坐在亭中，娇娘问申生：“你的身体大不如前，是什么缘故？今天又来到这里，有什么事吗？”申生听不明白她的话，就问：“没过多久，你怎么就把我忘了呀？自与你分别后，我坐不安席、食不甘味、寝不着枕、跌足不前，又岂是一般的相思呢！曾请求家父派媒人提亲，希望玉成好事。可惜天不从人愿，竟然枉费了我一番苦心。春花秋月、风台雪榭，无一不是牵动我思念之地。我想方设法再次前来，以期履行你我盟约。如今你竟说‘又来有什么事’之类的话，真是太让我失望了。”娇娘听后惭愧不已，谢罪道：“你的心果然是金石也无法改变，让我拿什么来报答你呢？”于是相与欢会如旧，一同向家中走去。申生回到从前居住的地方，见窗几依旧，又反复观看从前所题诗词，仍笔墨如新，不禁心中怅然若失。于是，他写下一首《鹧鸪天》追忆旧事，词道：

甥馆睽违已隔年，重来窗几尚依然18。仙房长拥云烟瑞，浮世空惊日月迁。　　浓淡笔，短长篇，旧吟新诵万愁牵。春风与我浑相识，时遣流莺奏管弦。

18　甥馆：女婿的居处。睽违：离别。

到了晚上，舅父舅母回来了，申生恭敬地上前拜见。舅父问申生：“听说三哥身体不适，想那一两个鬼魂此时已离开了吧。”申生致谢道：“只有舅父关心我的病，但愿得以逃脱灾难，舅父的再生之恩永世难忘。”舅父舅母再三劝慰后，申生回到卧室。自此他与娇娘情意绵绵，更胜从前。住了数日，两人越发如胶似漆。申生想起答应怜怜的话，就向娇娘索求旧鞋。娇娘追问申生：“你要旧鞋做什么？”申生不敢以实相告，娇娘也没答应。

舅父之妾飞红，容貌虽美，但远在娇娘之下。她双脚大小与娇娘一样，二人经常换穿鞋子。她的诗才词笔也与娇娘不相上下，娇娘不在时，飞红也算是佳丽了。因舅母素来嫉妒，故她在舅父那里不得宠。飞红平时进进出出，申生偶尔与之问答。娇娘清丽瘦弱，稳重少言，目不斜视，怕人端看。每次相遇，如若申生不问，娇娘也不答话，只报以妩媚一笑，就会使人魂魄飞扬。然而飞红尤喜玩笑，擅长应对，快言快语。申生即便不与她说话，她也定会寻找事由和他搭讪。娇娘每次看见，心里都有些不痛快。这次申生再次到家中来，见飞红与他很亲昵的样子，娇娘便生出疑心。申生多次向娇娘索鞋，而终不得。一日，娇娘日间睡觉，申生偶然到她房间，偷鞋跑出。刚回到屋内，他还没来得及收起就因事离开了。飞红尾随在后，看见申生丢下的鞋子，怀疑是娇娘给的，于是就收了起来。申生却不知晓，等到回房却找不到鞋子，心里很是不快，写了一首《清平乐》记述其事。词云：

尖尖曲曲，紧把红绡蹙。朵朵金莲夺目，衬出双钩红玉。　　华堂春睡深沉，拈来绾动春心。早被六丁收拾，芦花明月难寻19。

19　六丁：道教神名，火神。

到了晚上，娇娘向申生索要鞋子。申生说：“确实是我偷走了，但马上又不见了。想必你已经拿回去了，又何苦向我索取呢？”娇娘便不再问。申生猜想大概是飞红拾到，还给了娇娘吧，但娇娘却因此更加怀疑二人有私情。

一天，娇娘看见飞红与申生在窗前捉蝴蝶，于是大发脾气，斥骂飞红。飞红很是不满，想把拾鞋的事告诉舅母，又苦于没有机会。后来正值十五，大家都出来参拜舅父舅母，娇娘也在身旁。飞红趁机指着娇娘脚上所穿之鞋，大声对申生说：“这不是你前日丢失的鞋子吗？”娇娘变了脸色，连忙与舅母说其他的事情以相遮掩，好在舅母因应酬别人也没有听到。娇娘怀疑是申生指使飞红揭发她的隐私，于是对申生颇为恼恨。此后，除非在厅堂相遇，娇娘不再主动找机会与申生相见。娇娘做事心不在焉，行走坐卧，怨恨之情处处可见。申生也无法表白自己。

一日，申生在后花园散步，正巧看到花下有一幅鸾笺。他拾起一看，是一首《青玉案》，写到：

花低莺踏红英乱，春心重，顿成愁懒。杨花梦散楚云平，空惹起，情无限。　　伤心渐觉成牵绊，奈愁绪，寸心难管。深诚无计寄天涯，几欲问，梁间燕。

申生品味许久，本以为是娇娘所作，又觉得笔迹不像。他把鸾笺带回房中，放在卧室书案之上。本打算仔细问一问娇娘，却一直没找到机会。

申生西窗前的金笼里养了一只会说话的鹦鹉，很乖巧。晚上，娇娘从它旁边走过，用红豆打它逗它。鹦鹉突然说：“娇娘子为什么打我呀？”申生听到后，忙从屋中跑出来招呼娇娘入内。娇娘不理，申生强拉她才进来。娇娘进到申生房内，正在迟疑不语时，忽见书案上的花笺。她拿起来看完后，盯着申生半晌不语。过了一会儿，申生问：“你什么时候写的这首词？”娇娘不答，申生又问：“你怎么不说话？”娇娘还是不答。申生再三追问，娇娘才说：“这是飞红写的词，你既从她那里得来，又何必骗我？”申生极力辩解，娇娘却不吐一言。徘徊很久，她长吁短叹，竟然拂袖而去。申生挽留不住，从此二人见面的机会越来越少。娇娘整日沉睡，间隔一两天，才与申生见一面，见面也不说话。这样持续了一个多月，申生不明白其中缘故。

一天晚上，申生径直来到娇娘房中。只见屋内寂静无人，窗上题有绝句一首：

灰篆香难炷，风花影易移。

徘徊亡限意，空作断肠诗20。

20　亦作“徘徊无限意，空作断肠诗”。

申生仔细品味诗中内容，明白娇娘是写给自己的，且对自己疑心颇重。他找了个机会对娇娘说：“再次相见以来，承蒙你的厚爱，与前时相比感情更为深切。近日的情形，却让人感觉要被你抛弃了。为什么现在和以前会有这么大的区别啊？”娇娘起初不说话，申生一再追问，娇娘潸然落泪道：“我自遇到表兄后，惟恐不能尽心，辜负宝贵时光。如今是表兄抛弃我了，怎么说是我抛弃了表兄呢？料想表兄早已另有心上人吧，我又何必苦苦期盼你的到来？”申生说：“如有二心，就如今日的太阳。”于是指天盟誓，表明自己的清白，又说：“你为何对我如此疑心呢？”娇娘说：“你偶然丢了鞋，飞红得到了，飞红偶然丢了词，又到了你的手上。天下偶然之事怎会这么多呢？我不敢怨恨于你，但愿表兄爱惜新欢，不要再把我放在心上了。”申生仰天叹息道：“原来如此，难怪近日见你满脸忧容，可人的性情真的很难识别吗？你如不信我从前的海誓山盟，我现在就剪发对神明立下重誓。”娇娘这才笑道：“果真如此吗？”申生说：“那有何难？”娇娘说：“如若这样，就得去后园清池，遥对明灵大王的祠堂。这位神仙聪明正直，向他叩拜无不灵验。表兄若能同我一道向神明发誓，我就心满意足了。”申生道：“谨遵安排，想那明灵大王也知道我内心绝无他人。”于是，次日清晨，娇娘与申生同到后园，在东池边遥望明灵大王的祠堂，异口同声，拜祭盟誓。祈祷之言颇多，不能全部记录。祈誓已毕，两人携手回房，感情只比以前更加亲昵。娇娘写了一首词交给申生，以表重归于好之心：

芳心一点，柔肠万转，有意偷怜。孜孜守着，甚日来结得恶姻缘。语言是心声，明神在上，说破从前。天还知道，不违人愿，再与团圆。

《绿窗女史》插图

此图名为《盟笺》。娇娘因飞红对申生产生误会，申生百口莫辩，指天为誓试图证明自己的真心。娇娘称若要立誓，应去后园清池遥对明灵大王祠堂。申生一口应允。图绘申生与娇娘二人剪发盟约后，又各自写作诗词表明心意。

申生得到词，也口占一词表述心声，答谢娇娘之情。写到：

一片芳心，被春拘管，重寻云翼盟约。说与从前，不是我情薄。都缘燕逐晴丝，蜂拈花蕊，便成执著21。密爱堪怜处，几多寂寞。　　此心只有天知，终不成轻狂做作。纵满眼闲花媚柳，也则无情摸索。后园同步，遥告神明，地久天长更谁托，从今再与团圆，莫把是非断却。

21　晴丝：昆虫吐的丝，常悬浮空中，也称“游丝”。此与“情思”谐音。

从此以后，娇娘与申生感情越发深厚，饮食起居无不留意。申生也不再和飞红说话了，飞红察觉后很是恼恨。

一天，申生信步走到后花园牡丹花丛旁，忽遇比自己先到的娇娘。他拥娇娘入怀，必要交欢。娇娘阻止他说：“贱妾本不敢与郎君推辞，只是考虑到交欢之初，痴迷其中不能自已。能保证此时无人到来吗？若被人察觉，我就没有容身之地了。”申生听此，兴致遂减，便携娇娘到别的花圃里游玩。不想此时飞红从后面悄悄来到花园，见娇娘与申生同行，便快步返回屋中，对舅母说：“天气晴朗温暖，后花园牡丹盛开，夫人可愿前往一观？”实是想让舅母发现娇娘和申生的私情。舅母欣然同意，就让飞红陪同前往。到了花园，舅母看见申生和娇娘在亭畔亲密同行，左右无人。舅母起了疑心，大声喝斥娇娘。申生狼狈回屋，惆怅不已，虽心知是因飞红出卖才被舅母察觉，但也无法为自己开脱。勉强写一首《渔家傲》以抒内心不快：

情若连环终不解，无端招引旁人怪22。好事多磨成又败，应难捱，相看冷眼谁瞅睬。 镇日愁眉敛黛。栏杆倚遍无聊赖，但愿五湖明月在，且宁耐，终须还了鸳鸯债23。

22　此处引用齐国王后“解连环”典故，喻难以排解的忧愁。事见《战国策·齐策六》：“秦始皇尝使使者遗君王后玉连环，曰：‘齐多智，而解此环不？’君王后以示群臣，群臣不知解；君王后引椎椎破之，谢秦使曰：‘谨以解矣！’”

23　鸳鸯债：此处指情债。

又过了两日，申生知道自己行为不检，无颜久留。他前去向舅母辞别，舅父舅母也没有挽留。娇娘夜里偷偷出来与申生告别，悲叹道：“天意呀！这是命该如此吗？相会不久，就发生这种事，我又有什么办法挽回呢？表兄回去后，好自打发时光，有机会一定要再来呀！千万不要胡乱猜疑，铸成终身之恨，以使他人有机可乘。”说罢，娇娘早已泪湿衣襟，申生也洒泪话别。娇娘又写一首《一剪梅》给申生，说：“你回去后再打开，就如我在你身旁一般了。”说完即转身离开。词道：

豆寇梢头春意阑。风满山前，雨满山前，杜鹃啼血五更残。花不禁寒，人不禁寒。 　离合悲欢事几般。离有悲欢，合有悲欢。别时容易见时难，怕唱阳关，莫唱阳关。

申生与娇娘分手后独自回到家中。父母因申生长期在外，荒废了学业，而隔年的科考又近在眼前，便命他在书斋温习功课。申生虽与兄长申纶朝夕相伴，一起学习，却无时无刻不在思念娇娘。晚间他和兄长分床而睡，惆怅伤感的言辞时时在梦中出现。申生心中恨不得能够驾风缩地，即刻与娇娘相会。

到了七月中旬，舅父因为眉州副职任期已满，返乡途中路过申家，就小住了几天。此次舅父携全家前来，舅母与娇娘寸步不离，又有飞红、湘娥等侍女左右服侍。因此，申生与娇娘就连说句话的机会都没有。三天后，舅父要走了，车马喧闹，道旁送行之人络绎不绝。舅母与娇娘各自登车，侍女前后相随。申生也骑马相送，他趁机扶着车子，拽着车帘与娇娘叙起旧情。娇娘泪如雨下，不能对答。良久，娇娘缓缓地说：“自我钟情于你，分别一日也不能忍受这相思之苦。况如今即将分别三年，远隔千里。一旦念你心切，又怎能保证我会再见到你呢？只担心彼时我早已逝去，骨化成灰；而表兄则眠花卧柳，弃旧怜新。往日枕边的恩爱，将要被他人拥有了！”申生道：“明灵大王在此，我发誓绝不会像你说的那样。”娇娘道：“果然如此，我虽死无憾了。”于是口占一诗赠给申生。诗中写到：

欲语征夫促去忙，临歧分袂转情伤。

不堪千里三年别，恨说仙家日月长。

娇娘从袖中又拿出一枚香佩赠给申生。细细一看，这枚香佩上刻有金销团凤，又缀着百粒珍珠编织而成的同心结。娇娘对他说：“看见此物就会想起我，有空找机会来看我，不要以路途遥远推脱……”话未说完，车已前行，娇娘一行人隐约消失在前山。月色朦胧，渐渐地看不清了。

申生送别舅父舅母，怅然回到书房。他终日忧愁流泪，晨窗夕灯，学业几近荒废。偶尔写些词章，竟然全是思念娇娘的话，无暇顾及其他。一天，他拿了一首词给兄长申纶看。在这首词中，他将情意寄予言外，没有直白地表述。词道：

春风情性，奈少年弃负，窃香名誉。记得当初，绣窗私语，便倾心素。雨湿花阴，月筛帘影，几许良宵遇。乱红飞尽，桃源从此迷路。　　因念好景难留，光阴易失，算行云何处。三峡词源，谁为我写出断肠诗句。目极归鸿，秋娘声价，应念司空否24？甚时觅个彩鸾，同跨归去？

24　司空：古代官名，此处指当年被妓钟情之人。据孟启《本事诗》载：“刘尚书禹锡罢和州，为主客郎中、集贤学士。李司空罢镇在京，慕刘名，尝邀至第中，厚设饮馔。酒酣，命妙妓歌以送之。刘于席上赋诗曰：‘鬌梳头宫样妆，春风一曲《杜韦娘》。司空见惯浑闲事，断尽江南刺史肠。’李因以妓赠之。”

兄长看完这首词，抚摸着申生的后背说：“厚卿，以你的才能，科举高中如同探囊取物，如此便可使父母声名更加显耀。可你为何这等留恋过去，荒废时光？这首词确实不错，看来心中定有爱慕之人。但秋试在即，你应把才华都用在学业上，准备在考场中大显身手啊。”申生无言以对。申生在词中流露了与娇娘相会的始末，其中“乱红飞尽”一句，更是直接指出飞红告密使坏之事。大概申生越想越恨，就作了此词，而兄长并不知其中缘由。

到了八月，申生与兄长一同参加乡试。考试刚结束，申生就要回家。兄长申纶对他说：“三年日夜苦读，成败在此一举。揭榜之日临近，为何不多等几日呢？”申生道：“兄长学业高远，定会高中。愚弟行事荒唐，学识浅陋，定是名落孙山。不看也知结果。故而不想在此久留，待揭榜后更是无脸回乡。”兄长再三挽留，申生不得已，只好听从。

过了几日，秋试揭榜，兄弟二人双双高中，他们捧着捷报一同回家。第二年，申生又与兄长一同考中进士。兄长申纶做了绵州绵山县主簿；申生因弓箭娴熟，被授予洋州司户。兄弟二人回家，等候赴任。

当时有人在眉州卖“登科记”，舅父买来观看，见申生兄弟都已考中，非常高兴。他回家对舅母说：“二哥和三哥都考中了，我们家族后继有人了。遗憾的是相距千里，不能亲去贺喜。”于是差人送去贺信，并询问：“外甥被授予何职？如上任期限未到，能否到我这里来一趟，以慰老夫喜悦之情？”申生与兄长合计：“舅父召见，兄长应当前去才是。”申纶说：“父母在堂，怎能远行呢？又怎能让二老为家事劳心呢？但舅父母之命也不能违背。我年长于你，理应留在家中，还是弟弟去吧。”申生欣然应允，当天便收拾行装起程。

到了舅父家，舅父又是贺喜又是寒暄。一会儿，舅母、娇娘也都出来相见。舅母说：“得知外甥兄弟二人榜上有名，可以共享荣华，我们万分高兴。”申生再三谦虚辞谢。舅母又问：“二哥为何不来？”申生说明兄弟二人不能同来的理由，舅父舅母又勉慰一番。然而舅母因为对申生的猜疑还未消除，便安排他住在距厅堂很远的东屋。申生也自避嫌疑，平日里若无舅父舅母召见，便不去厅堂。纵然到了堂庑，也轻易不与娇娘说笑。有时他与娇娘偶然相遇，但因身边从人众多，两人也只能相互注视，却说不上一句话。申生很是无聊，住了十多天，就想告辞回家。但转念一想，自己千里而来，却不曾与娇娘说上一句，心里总觉得郁闷。徘徊犹豫很久，他写下一首词寄托思念之情，聊以抒怀：

脉脉惜春心，无言耿思忆25。夜永如年，谁道蓝桥咫尺。缘分浅，何似旧日莫相识。试问取，柳千丝，愁怎织？　　菱花频照，两鬓为谁雪积？几番会面，见了又无信息。空追前事，把两泪偷滴。且看下稍，如何是得26。

25　耿：忧伤。

26　下梢：结果，终结。

一天，申生早起，去舅母房中请安。舅母尚未起床，申生在堂侧突然遇见娇娘。时辰还早，其他人也都未起。见左右无人，娇娘疾步走到申生面前，对他说：“我与表兄分别很久了，思念却一刻也未停止。喜闻你近日高中，只恨我命薄不能侍奉表兄，分享你的富贵，实在是莫大的遗憾啊！承蒙兄长不予嫌弃，不辞劳苦千里而来，我何德何能竟获此殊荣？我与飞红不和，你是知道的。现今母亲年长多病，无暇顾及他事，而飞红刚刚管事，我一举一动，都不能有半点过格，也不能向她求取方便。表兄到此已经十多天了，却不能和表兄一叙情怀。我见表兄每天早晚都来请安，便日日早起，在此等侯，已经七天了，可表兄每次都来得很晚。今天若不是表兄早到，我怎能与表兄说上一句话！”申生说：“事情到了这种地步，我只好终日闷坐，其中的孤苦凄凉自是难以诉说。本打算一两天内回去，可是想到还没和你说上一句话，便不忍离开！事已至此，我即使留下来，又有什么意思呢？我还是回去吧。”娇娘说：“因为要促成此事，我正千方百计讨好飞红，但还没有得到她的欢心。从今天开始，我准备倍加迎合飞红，如能让她回转心意，我就又能与你重温旧梦了。表兄能否再留一个月？”说完，娇娘从袖中拿出二十两黄金交给申生，说道：“表兄或许会有花费。如果衣服破旧了，就让下人拿来，我为表兄缝补。”申生说：“如果真有好办法，就算身居偏僻鬼屋，住上一千天又何妨？”过了一会儿，人越来越多，申生只得离开娇娘。从此他越发百无聊赖，时常绕房吟咏，以抒情怀。有两首诗这样写到：

庭院深深寂不哗，午风吹梦到天涯。

出墙新竹呈霜节，匝地垂杨衮雪花。

觅句闲来消永日，遣愁聊复酌流霞。

狂风全不知人意，早向窗前报晚衙。

簟展湘纹浪欲生，幽人自感梦难成。

倚床剩觉添风味，开户何妨待月明。

拟倩蛙声传密意，难将萤火照离情。

遥怜织女佳期近，时看银河几曲横。

就这样，申生从秋天住到冬天，即将岁末。他对娇娘的思恋始终不能排解，只有常在烛光中倚床默坐，夜半才能入睡。申生居室的东面，有一片竹林，林外有一个小亭。前任州官有一位年轻美貌的儿媳，突发急病，不治而亡。她的灵柩就停放在亭中，过了一年才送归乡里，然而魂魄却常留其间，每每变成人形，迷惑少年。申生不知道这些情况。一天晚上，申生刚刚关门坐下，此时将至二更时分，忽然，他听到窗外有脚步声。申生以为是兵吏晚上起来，并不觉得奇怪。过了一会，有人敲窗，声音急促。申生出去一看，只见娇娘独自站在窗下，说道：“你为何不开门？我在这里等你很久了！”申生不知是女鬼所变，高兴地扶她进屋，问：“你怎么来这了呢？”娇娘答道：“父母已经熟睡，没有人知道，因此偷偷来此相会。”天快亮时，女鬼起身离去，嘱咐申生：“以后，我每夜都来，你没事不必去厅堂了。有时去了，偶尔与我见面，也不必同我说话，以免被人察觉。我若是与你说话，你千万不要说过于亲近的话。我要是执意对你说，你最好退而不答。这样，别人就会以为你对我已无感情，疑心自会消除。”申生说：“你若每晚都来这里，我还去厅堂做什么！”说完，女鬼就离开了。自此以后，女鬼每晚必来与申生幽会，一个多月了，竟无人觉察。申生很多天不到厅堂，别人问起，他就推说有事。有时遇到娇娘，他只要远远望见，便侧身走开。又时常吟诵《于飞乐》以抒欣喜之情：

天赋多娇，惠兰心性风标，怜才不减文萧27。怕芸窗花馆，虚度良宵。密相扪就，长待烛暗香消。　　向人前载迹，休把言语轻挑。问谁知证，唯有明月相邀。从今管取为云雨，暮暮朝朝。

27　文箫：传奇中的人名。相传唐代大和年间，书生文箫在钟陵西山遇吴彩鸾，此女口吟：“若能相伴陟仙坛，应得文箫驾彩鸾。自有绣襦兼甲帐，琼台不怕雪霜寒。”双方互生爱慕，忽有仙童到来宣判：“吴彩鸾以私欲而泄天机，谪为民妻一纪。”两人遂成夫妇，后来又骑虎仙去。事见唐裴铏《传奇·文箫》。

自从申生再次来家，娇娘便更加曲意迎合飞红。平时把玩的珍奇物品，或者锦绣绫罗，金银珠翠，只要飞红想要，就都给她。此时，人们都称飞红为红娘子。飞红见娇娘对自己如此厚待，渐渐消除了以前的怨恨，和娇娘亲密起来。当时小慧已经长大，见娇娘曲意迎合飞红，就对她说：“小姐您是通判的女儿，是尊贵之人；飞红不过是通判的小妾，是卑贱之人。您怎能以尊贵之身侍奉卑贱之人呢？很久以来，小慧心中一直替小姐不平。”娇娘感叹道：“我与申生相好，你是知道的。飞红与我有隔阂，屡次找我麻烦。如今，申生远道而来很久了，我却不能与他叙思念之情，这都是因为飞红的阻挠。如不委屈自己与她结交，若是我前去与申生相会，又怎么能保证她不乱说呢？所以我才不知自爱而屈尊迎合，这全是为了申郎呀。”于是吟了一首绝句：

雨勤春寒花信迟，痴云碍月夜光微。

披云阁雨凭谁力，花月开圆且待时。

吟毕，娇娘泪如雨下。小慧说：“小姐芳龄貌美，禀性聪颖，为人自重。以前在花园中游玩时，小姐与湘娥同行，湘娥不礼让，先登上楼梯，小姐便十分愤怒，告诉夫人。夫人不惩罚她，小姐就两天没有进食——这是何等的傲气！前年通判解官西归，小姐回到驿舍，见床帐不全，便重铺绿茵与罗帐于四周。如此小姐还认为不够洁净，又让焚起麝香，直到半夜方才入睡——这是何等的洁身自爱！小姐善歌，人所共知。亲族聚会中，旁人再三请求，小姐始终不肯唱一句——这是何等的惜言如金哪！现今，小姐将千金之躯托付于申生，他却不加珍惜。小姐又屈尊迎合飞红，丧尽名节。这真叫我大为不解！更何况小姐诗词清俊、文章辞藻华美，早已闻名遐迩，多少才子都想亲近小姐，却得不到小姐的芳心。小姐若要挑选郎君，难道还找不到像申生这样的人吗？况且申生自从高中以后，对小姐好像并无情意，如今虽然住在这里，却叫也不来，问也不答，想必一定心有他属了。小姐又何苦如此固执呢？”娇娘说：“你不要再说了，普天之下，还能找到像申郎那样对我钟情的人吗？以申郎的才学容貌他定不会辜负我的，我一定要与他生死相随。”小慧知道娇娘对申生的爱恋坚如磐石，于是也和她一道讨好飞红。飞红感到娇娘与她交往深厚，便尽释前仇，对娇娘感叹说：“姑娘近日很是憔悴，好像心事重重，何不说来听听呢？飞红受姑娘如此厚恩，如有需要效力的地方，我愿以死相报。”娇娘只是哭泣，并不说话。飞红再三询问，娇娘才说：“我与申生相好，你是知道的，还有什么可说呢？”飞红说：“这事不难，你母亲年纪大了，终日守在小楼里读经书。厅堂之事，由姑娘主持。你若有什么想法，飞红敢不遵命？”娇娘郑重谢过飞红，从此，飞红常为娇娘提供方便，让她去找申生相会。然而申生自每夜与女鬼幽会后，竟误以为是真娇娘，十多天都不肯到中堂来。他精神委靡，终日渴睡。娇娘惦念申生，情不得已，便常常写诗来排解忧愁，共有九首。

其一曰：

情缘心曲两难忘，梦隔巫山蝶思荒。

春事懒随花片薄，愁怀偏胜柳丝长。

金松瘦削肠堪断，珠泪阑珊意倍伤。

人自萧条春自好，少年空尔惜流芳。

其二曰：

晓窗睡起翠娥颦，天际晴霞曙色新。

锦字谩题机上恨，黄鹂为唤树头春28。

28　“锦字”典故出自前秦窦涛之妻苏蕙。《晋书·列女传·窦滔妻苏氏》载：“窦滔妻苏氏，始平人也，名蕙，字若兰。善属文。滔，苻坚时为秦州刺史，被徙流沙，苏氏思之，织锦为迴文旋图诗对赠滔。宛转循环以读之，词甚悽惋。”后多以“锦字书”指妻子给丈夫的表达思念之情的书信。

每怜芳草愁花悴，偏觉幽魂人梦频。

翠袖未残空染泪，闺闱寂寂暗伤神。

其三曰：

一点芳心冷似灰，兰闱寂静锁尘埃。

几时闺思多悭涩，昨夜灯花又浪开。

梦里佳期成惨淡，想中颜色苦疑猜。

芙蓉帐小云屏暗，一段春愁带雨来。

其四曰：

春山痴恨攒愁思，不慰闲情只自知。

寥落肯容成独梦，凄凉偏是蹙双眉。

那知浅笑轻颦态，不记痴心似醉时。

对面相看只如此，知它欲负此生期。

其五曰：

斗帐春寒叹寂寥，罗衣那得血痕消。

无因得赎阳台路，有信无情恰是空。

佳况每从愁里减，芳魂疑是梦中招。

睕成独与堪惆怅，珠泪汪汪暗处飘。

其六曰：

晓起西窗一半开，轻移莲步下芳阶。

流莺有恨空啼树，尘榻无情自锁埃。

薄幸动成经岁别，光阴枉负少年怀。

每期对榻人长负，输了愁眉泪满腮。

其七曰：

咫尺天涯一望间，重帘十二拥朱栏。

断肠芳草连天碧，作恶东风特地寒。

笼里飞禽堪再复，盆中覆水恐难收。

落花舞絮春如水，下却朱帘不忍看。

其八曰：

屈指光阴又隔春，朱颜枉负一生身。

情牵相唤莺声细，肠断无端草色新。

露帐银床初破睡，舞衫歌扇总生尘。

几回惆怅空悲叹，只为无情薄幸人。

其九曰：

瘦尽红芳绿正肥，枕中春梦不多时。

好将此日思前日，莫遣佳期负后期。

镇日闲愁魂去远，残春孤恨梦生迟。

凭谁寄与多情道，憔悴阑干怨落晖。

娇娘吟完，拿给飞红看，说道：“我与申生分别已一年有余，如今近在咫尺，他却是这样的态度，我该如何是好？”说完，突然倒在地上，许久才苏醒过来。飞红见娇娘失态，怕夫人怀疑，于是骗夫人说：“娇娘大概有风寒病。”夫人信了，此后虽然娇娘形容憔悴，她也不再怀疑其他。一天晚上，飞红到娇娘住所，见她正在独自伤心哭泣。飞红道：“姑娘如此痴情，而申生却如此寡意，他难道还有良心吗？我近日看见申生，常把你的情形告诉他，他却心不在焉。何况他住的地方名妓很多，想是年少不能自持，一番真心早已另有所属，因此才对姑娘如此薄情。你又何苦这样呢？稍后我打听一下，就能知道申生的所作所为了。”

娇娘见申生对自己不理不睬，又听了飞红的话，也对他有些怀疑。到了晚上，她让小慧与飞红屋内的侍女兰兰，一同去申生的住处侦察。小慧和兰兰到了申生屋前，见屋内灯火明亮，小慧便在窗户上钻个洞，向内窥视。她只见申生与一女子相对而坐，而那女子容貌神态和娇娘一般无二，二人暗自惊骇。回到娇娘屋内，娇娘正与飞红并坐屋中。小慧问：“姑娘刚才去了申生的房间吗？”娇娘说：“我与飞红派你俩同去察看，我俩坐在这里一直未曾动过，你怎么胡说呢？”小慧、兰兰同声说：“刚才申公子与一女子相对而坐，那女子酷似姑娘。如果你没有去，那女子又是谁呢？”娇娘与飞红大惊，过了很久，飞红说：“以前听说这个地方鬼魅很多，申生想必是被鬼魅迷惑了，所以才对姑娘这么冷淡。”于是就想与小慧、兰兰一同前去看个究竟。但因夜已深了，大门守卫颇严，只好作罢。

第二天早晨，娇娘诈托舅母的命令，招申生进厅堂。申生不来，娇娘又派人再三催请，他才勉强过来。小慧在前面带路，将他带至后堂。申生见娇娘独自一人坐在那里，便犹犹豫豫，想要离开。娇娘立即上前，拉住申生的袖子道：“郎君不要走，我有事对你说。”申生不得已坐下了。娇娘问道：“你最近为何不理睬我？我对表兄的钟情已经无可复加，可现在你这个样子，哪里是我所盼望的表兄啊！”申生默不作声。娇娘又问：“表兄每晚相会的是什么人？”申生说：“没有人啊。”娇娘说：“不必隐瞒。”申生以为是在诈自己，看看左右，悄悄地说：“你让我不要和你说话，为何又责备我呢？”娇娘说：“我有什么事不让你说了？”申生大吃一惊，赶快问：“左右有人吗？”娇娘说：“没有。”娇娘又说道：“自从我与表兄分别至今，已经两年多了。表兄这次来家，我哪里有机会和你亲热，又何曾嘱咐过你不要说什么呢？”申生说：“你怎么出尔反尔29呢？自上个月以来，你每晚必到我房中，还嘱咐我不要和你说话，害怕飞红等人生事。你今天竟然这样质问我，这是为什么？”娇娘说：“我从未出过自己的卧房。你住的地方偏僻荒凉，早就听说那里经常有鬼魅作怪，想必是鬼怪化成我的模样来迷惑你吧。我自从迎合飞红以后，已经得到了她的欢心。我常常派人请你，你也不到；纵然见到你与你说话，你又不理睬。我不知你是怎么想的，还以为你变心了。昨晚我派小慧、兰兰去你那里打探，竟然看见一个女子，模样与我一样，与表兄相对而坐。这不是鬼怪作祟又是什么？因此今天叫表兄来问个明白，你若不信，就叫飞红前来作证。”于是偷偷派人叫来飞红。飞红对申生说：“公子为何抛弃姑娘啊？”于是详细述说了昨晚发生的事情。申生听后惊恐万状，出了一身冷汗，不知如何是好。他万分感激地对娇娘说：“若不是你对我念念不忘，我将死于鬼怪手中了。只恨这两个月来，辜负了你对我的恩情。让我拿什么报答你呢？”申生很害怕，不敢再回那间房子。到了晚上，他还待在厅堂不走。飞红与娇娘谋划，把申生被鬼魅迷惑之事告诉了舅母。舅母怀疑说：“哪有这样的事？”飞红想要证实此事。到了一更天，她让申生先回卧室，申生害怕不敢去。飞红说：“你只管回去，我自有安排。”并告诫他：“今晚二更时分，我与舅母前来探视。如果那个女鬼来了，我与夫人在远处看着，为的是不让舅母看见女鬼像娇娘而起疑心。如果舅母追问你，千万不要说那女鬼像娇娘。”申生勉强答应了。

29　成语出自《孟子·梁惠王下》：“出乎尔者，反乎尔者也。”

刚到二更天，女鬼果然来了。申生虽与她同坐，可是心里非常害怕，两腿直抖。正在恐惧之时，飞红与舅母来到窗前，隐约看见房里果真有一女子。舅母刚要仔细看看，飞红怕申、娇之事败露，便重重地拍窗户，破门而入，女鬼果然转眼就不见了。申生初听娇娘说有鬼怪作祟，还是将信将疑，等到飞红敲窗，女子马上就不见了，申生才彻底明白。舅母询问申生：“刚才是什么人？”申生惭愧地说：“我不认识，是鬼，请舅母救我。”于是，舅母与飞红商量，让申生搬进中堂居住。不久申生病倒了，舅父知道了，广求名师符水给申生喝。许多天后才渐渐痊愈。从此他的饮食起居都安排在宅院中。娇娘也不介意以前申生对她的不理睬，两人又像平时一样恩爱。娇娘有时整夜都待在申生的卧室，舅母也不知道。申生回忆鬼魅作祟之事，深深地感激娇、红二人的救命之恩，于是写了一首《望江南》致谢：

从前事，今日始知空。冷落巫山十二峰，朝云暮雨竟无踪30。一觉大槐宫31。　　花月地，天意巧为容。不比寻常三五夜，清辉香影隔帘栊。春在画堂中。

30　此处用宋玉《高唐赋》序事，指男女情事。

31　大槐宫：即南柯一梦。

又过了两个多月，舅母病逝，娇娘悲痛欲绝，哭得死去活来。申生见舅父家事繁多，不愿多扰，借机向舅父告归。娇娘对申生说：“从前分别，没想到还会有今天的欢聚。只是家里遭此祸患，哀痛之中，没有心情与表兄互诉深情。你暂时先回家，但一定要再来。”接着长叹道：“数年之间，送别表兄多次，不知此次分别后，表兄能否记得我在苦苦思念？”申生默然无语，只是流泪。第二天，申生便辞别舅父，回到家中。父母听说舅母去世都很惊讶，皆感叹不已。

第二年六月，舅父任满回乡途中，再次拜访申家，住了数日。自从舅母去世后，飞红得宠，于是辗转为娇娘做媒。她趁机对舅父说：“夫人不幸去世，善父还小，家事无人主持，何不把三哥请来帮着管理？况且他的任期还没有到呢。”舅父欣然同意，想让申生前来帮忙。申父却不同意儿子离家。申生听后又高兴又急切，乘机嘱咐飞红让舅父再三邀请。舅父果然力劝申父，申父不得已，便让申生随行一同到舅父家。

住了两个月，舅父要出外谋求再任的机遇。他临行前对申生说：“家中事务繁忙，小儿年幼无靠。三哥不妨在此扶持他，等到你上任时，我将竭力帮助。”申生欣然答应。舅父走后，申生以厚礼贿赂侍从，众人无不欢悦。申生与娇娘再无顾忌，庭院深深，帘幕掩映，二人玉枕相挨，如鸾凤并翼。有时他们又共倚朱栏举酒欢笑，嬉笑歌吟，享尽人间欢乐。过了半年，舅父因朝廷官员不足，再度调至利州任职。舅父的亲信因为受了申生的贿赂，加之事关重大，无人敢泄漏申、娇之事，只是在舅父面前交口称赞申生。舅父见申生管理家事井井有条，知道他有才华且能干，又值妙年高中，前途无可限量，于是对先前不肯允婚之事深感后悔，便嘱咐飞红委婉地询问申生是否还有结亲之意。一天晚上，申生正与娇娘闲坐，飞红疾步跑来，向二人贺喜说：“公子、姑娘，你们的夙愿就要实现了！我怎能不前来道贺呢？”娇娘询问，飞红说：“舅父有结好之意，让我来找公子探探口风，他还担心公子不同意呢。”娇娘说：“上天果然不负有心人啊！”二人大喜，通宵明灯难寐，申生写《内家娇》庆贺：

灯花何太喜，多情事，天意想从人念。子秀兰房，才高柳絮，我登仕版，世忝簪绅32。堪夸处，一双两好，彼此正青春。夙世因缘，今生契合，昔时秦晋，重缔姻亲。　 殷勤谢红叶，传来佳耗，意密情真，记东池畔，要誓神明。料得从今，临风对月，消除旧恨，惨雨愁云。管取团圆到底，不负深盟。

32　登仕版：入官吏的名册，即做官。

金童玉女娇红记

元末明初刘兑作有杂剧《金童玉女娇红记》，简称《娇红记》。此剧敷衍申纯与王娇娘的爱情故事，但又称二人本是天上的金童玉女，因思慕人间情爱，被谪下凡。故事结局写二人有情人终成眷属，之后被召回仙界。

当晚,飞红回复舅父说：“申生同意了。”舅父马上让媒人到申家，申生父母也欣然应允，且说：“这正是我们所希望的。”于是择日派人到舅母家送聘礼。

怜怜与申生分别一段时间后，有一次去帅府，她在西书院看见以前的美人像还挂在墙上，帅府公子正坐在画像旁边。怜怜仰视画像良久。帅府公子问：“天下真有这样的美人吗？”怜怜点头，并指着娇娘的画像说：“听说王家小姐貌美，这幅画并未描摹出一二分。王小姐脚非常小，眉毛极长，诗词歌赋，无人能比。依她的画像来看，其他那些画像大概也是画不如人。”帅府公子高兴地说：“我要向此女求婚。”怜怜说：“没有用了，听说这位女子已有了心上人，恐怕已不是处女之身。”帅府公子说：“能得到这样的女子已经很幸运了，别的我就不在乎了。”怜怜后悔失言，竭力劝阻也没有用。帅府公子于是让亲信致书恳求父亲，派人向王家求婚。王通判当时在眉州任上还未回来，因此没有人对他说起这件事。等到王通判再次调任，回家等待赴任之时，帅府便派媒人前来求婚。开始，王通判再三拒绝，帅府一再以权势相逼，并送上重礼。舅父不得已，只好答应了。当天夜里，娇娘拿着书信来到申生房里，告诉他说：“前日的婚约又失败了。帅府公子前来求婚，家父迫于权势，已经答应了。表兄有什么好办法吗？”申生说：“婚期还早，我们再慢慢想办法。”从此，娇娘与申生约会更加频繁，然而见面时，两人都很伤心，闷闷不乐。娇娘平时喜欢唱歌，每次唱出哀怨之音，听到的人无不为之感动，甚至有人潸然泪下。娇娘虽对申生情深义厚，却从未当面为申生唱过一曲。申生有时偷听，娇娘一旦觉察便马上停下，申生常因此而不快。至此，申生未经娇娘索求，就写了一首歌词，名为《一丛花》：

世间万事转头空，何物似情浓？新欢共把愁眉展，怎知道新恨重逢。媒妁无凭，佳期又误，何处问流红33？　　欲歌先咽意冲冲，从此各西东34。愁怕到黄昏，窗儿外，疏雨泣梧桐，仔细思量，不如桃李， 犹解嫁东风。

33　流红：此处指落花流水。

34　冲冲：形容急迫的样子。

娇娘神情惨淡，一曲未完，早已泪如雨下。

申生平时喜欢却不能得到的东西，娇娘都不惜重金买来送给他。一天晚上，家宴结束，申生回房就寝。他因醉酒而不能安睡，娇娘就在一旁秉烛侍候。申生从容问道：“近日以来，你对我的照顾为何更加周到呢？”娇娘答道：“起初我以为可以将终身托付给你，如今既然不能如愿，侍奉表兄的日子也是有限了。即使尽我所有，也不足以来报答你的深情啊。”申生听后既悲伤又感动。

过了数日，娇娘忽然病了，两个月没能与申生见面。一天舅父外出拜客，申生用重金贿赂家人，想要见见娇娘。侍女扶着娇娘到了申生的卧室旁边，申生上前迎接，哽咽不能自已。许久，娇娘说：“乐极生悲，俗话说得对啊！我的病恐怕不能痊愈了。生前不能和你在一起，死后也要和表兄相随左右。我是在所不惜了！”说完，倚在申生怀中，似乎已没有了气息。左右人惊恐地扶她进入卧室，许久才醒转过来。申生从此也闷闷不乐，做事颠倒，言语恍惚，就连刚做过的事也转眼就忘记了。舅父非常奇怪。

八月，帅府公子送来彩礼并催促婚期，舅父答应了。娇娘的病刚有好转，因为小事骂了小丫鬟绿英。绿英怀恨在心，乘机将娇娘平时所为告诉了舅父。舅父很是生气，把飞红叫来审问，并要惩罚娇娘。飞红骗他说：“小姐知书达理，难道不知道失身是最大的耻辱吗？况且她平时稳重少言，洁身自好，择地而行，适时而动，相公你是知道的。申生已取得功名，平时举止从不张狂，厅堂内室，不得老爷命令从不敢进入，从没与娇娘说过一句戏笑的话。倘若有这样的丑事，我怎会不知道呢？如有小人谗言，不必相信。况且婚期在即，不该自家里说出不好的事呀。”舅父正宠爱飞红，于是听信了她的话，就不再追问了，只是小心加以防范。

申生考虑不能久住了，就告诉娇娘说：“事到如今，舅父已经知道真相，我也该走了。你的婚期还有两个月，以后要好好侍奉新夫君。我从此与你决别了！”写了一首《好事近》赠别娇娘，词云：

一自识伊来，便许绾同心结。天意竟辜人愿，成几番虚设。　佳期近也想新欢，遣我空悬绝。莫忘花荫深处，与西窗明月。

娇娘看到这首词，气愤地说道：“表兄是大丈夫，堂堂六尺之躯，竟不能保护一个女子？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你却要我委身他人，你怎么忍心呢？我不能再受侮辱了，既已以身相许，我就是你的人。”于是掩面大哭。申生这才醒悟，正在无法决定去留之际，突然收到家书一封，说是父亲病了，家中派仆人驾车前来接他回去。申生让人告知娇娘，自己则进入厅堂拜见舅父，与他告别。舅父正在中堂坐着，娇娘也跑出来站在舅父身后，二人相对凝视，却说不出一句话。舅父说：“你回去以后，如果令尊没有大碍，最好再回来。娇娘的婚期就要到了，家事繁多，家中却没有能管事之人。”申生推辞道：“小姐婚期已近，我回去侍奉父亲也需几个月，加之上任的时间又要到了。这一去将是数年，不知何日才能再来拜望舅父。请舅父多多保重身体！”申生再拜。舅父说：“娇娘即将出嫁，你又不知何时能来，你们兄妹未必能再见面了。”于是叫娇娘上前与申生道别。娇娘听说此话，泪流不止，又害怕被父亲看到，于是不敢上前，转身跑回房里去了。舅父再三派人去叫，她始终不肯出来。申生只好告别舅父，起身而行。

娇娘自从与申生分别后，日夜悲泣，无心梳妆，面容憔悴，幽艳顿消。杨柳迷烟、梨花带雨之际，偶然看见梁上燕子双飞，大雁孤独鸣叫，她伤心悲痛，不能自已。半月来，娇娘病情加重，几乎不能起床。飞红偷偷派人送信给申生，催促他快来与娇娘诀别。申生收到书信，但因为没有合适的理由，所以不敢告知父母。他在夜里偷跑出来，藏到娇娘那里住了两天，舅父并不知晓。申生当时将小船停在岸边，打算见过娇娘以后，立即回去。如此打算，大概是他怕父母知道，受到重罚。第二天，舅父因送别旧守到郊外去，飞红与娇娘私自跑出来，登上申生的船。娇娘拉着申生的手，痛哭道：“我俩从此永别了，只恨无法报答表兄的深情。迫于父命难违，我不敢奢望能与你终身相随。表兄如今平步青云，将来定能选一佳偶，共享荣华富贵，可怜我却不敢有此奢望了。以前与表兄拥炉同坐时，我曾说：‘如果我俩的事情不能如愿，我就以死来报答你。’事到如今，我怎敢背叛誓言呢？表兄身体虚弱多病，应该多加补充营养，不要再挂念我了。”接着，她拿出断袖还给申生，说：“感谢表兄的一片深情，念及过往的情景，从此以后还会再有吗？”娇娘越哭越惨，飞红也流下了眼泪。过了很久，飞红担心有其他变故，便骗娇娘说：“老爷就要到了，我们应快些登岸。”娇娘含泪口占一词，赠给申生：

郎今去也抛奴去，恨共离舟留不住。扶病别江头，沾襟泪如雨。　　路远终须别，一寸肠千结。此会再难逢，相逢只梦中。

又吟了一首绝句与申生作别：

合欢带上真珠结，个个团圆又无缺35。

35　合欢带：象征男女欢爱的丝带。明代何景明《捣衣》诗：“愿为合欢带，得傍君衣襟。”

当时把向掌中看，岂意今为千古别！

申生得到娇娘的诗词，辞别后乘船离开。飞红扶着娇娘登岸。娇娘回身之际，只见撑船人摇桨，波浪滔天，彩鹢急飞，征鸿望断。她心中只恨目光有限，江水无穷。申生回家后，每天晚上都默默地流泪。

婚期已迫在眉睫，娇娘借口病重，蓬头垢面，以求退婚。父亲逼迫她，不同意退婚，娇娘便要拿刀自尽，幸好众人相救才保住性命。娇娘又绝食数日，以致不能起床。飞红委婉地开导她，说：“姑娘平时聪明爽快，如今怎么如此不明事理呢？帅府极是富贵，帅府公子又品行端正，英俊挺拔，胜过申生。姑娘为何不能自我开释，保重身体，何苦这样自寻短见呢？又听媒人说，对方极想得到姑娘，简直是如饥似渴，其他的事情都不过问。娘子又为何要轻生呢？况且申生回去后，也与贵家之女结亲，大概也断了对你的念头了。”飞红又把帅府公子的画像拿给娇娘看，说：“能得到这样的夫婿，也没有遗憾了。”娇娘说：“帅府公子固然很美，但不是我意中之人。事情到此为止，我的主意不会改变了。”飞红又做了一个香佩，与娇娘从前送给申生的一般模样，并且在下面结了一个破环、一只钗，骗娇娘说是申生派人送来的，为的是表明他已结新好，让娇娘断绝旧念。娇娘见后，流着泪说：“我俩相好数年，申生的心事，我怎会不知？他听说我有变故，所以用此来安慰我罢了。”于是拿过香佩仔细辨别，觉得其中有诈，便说：“我本来知道申生不是这样的。我开始时没有礼遇申生，而今又要背叛他，可见我是个多么淫荡的妇人呀。既不能善始，又不能善终，人们会怎样评论我呢？红娘子对我恩重如山，请你不要再说了。我本来就打算拼将一死，以报答申郎对我的深情厚谊。”于是不再说话。舅父听说此事，也很可怜女儿的一片痴情。但婚事已定，他也无可奈何。又派飞红等人百般劝解，终究也不能改变娇娘的心意。娇娘写了两首诗寄给申生，权当诀别。诗中写到：

如此钟情古所稀，吁嗟好事到头非。

汪汪两眼西风泪，犹向阳台作雨飞。

月有阴晴与圆缺，人有悲欢与会别。

拥炉细语鬼神知，拼把红颜与君绝。

又过了数日，娇娘忧郁而死。申生收到了寄来的诗稿，才知道娇娘的心思，而此时娇娘去世的消息也已传来。申生茫然若失，对景伤怀，独自坐着，用手在空中胡乱比划，口中亦喃喃自语，似与人说话一般。他作了一首《忆瑶姬》吊唁娇娘。词中写到：

蜀下相逢，千金丽质，怜才便肯分付36。自念潘安容貌，无此奇遇37。梨花掷处，还惊起，因共我拥炉低语。今生拼两两同心，不怕旁人间阻，此事凭谁处？对明神为誓，死也相许。徒思行云信断，听箫归去，月明谁伴孤鸾舞？细思知，泪流如雨。便因丧命，甘从地下，和伊一处。

36　蜀下：今四川。

37　潘安：为晋代美男子。

兄长申纶看到这首词，见尾句有不祥之兆，于是再三安慰劝解。申生因无法抑制对娇娘的思念，便又在墙上写了一首绝句与父母诀别。诗中写到：

窦翁德邵如椿古，蔡母年高与鹤齐。

生育恩深俱未报，此身先死奈虞兮。

又写了一首绝句与兄长相别，诗写到：

当年凤雅蔼双鸾，拟共翱翔万里天。

今日雁行分散去，谁怜只影叫苍烟。

申生题完诗，找到娇娘赠给他的罗帕，吊于书窗间。家人发现后，将他救了下来。兄长申纶与申生的朋友都来劝解，对他说：“大丈夫志在四方！兄弟年少高中，平步青云，怎甘于死在女子之手呢？更何况天下美女多得很，何必一定要这样啊？”申生脸色大变，气阻胸口，无法立刻回答，慢慢地才说：“此等佳人是再难得到了。”于是回头叮嘱父母说：“二哥才学兼优，少年取得功名，且即将赴任，前程万里，足以使亲人扬名，光宗耀祖。承继申家香火，有一个二哥就足够了，只是父母的养育之恩难以割舍。”又回头对兄长申纶说道：“双亲年事已高，全靠兄长照顾了。申纯不孝，不能回报父母的养育之恩，只希望兄长能够代我尽孝。”从此，申生便神志昏迷，不思饮食，日渐虚弱，最终气绝不起。

申生的父母痛哭不已，当天写信派人告知舅父。舅父接到书信，飞红等人也闻知此事，全都悲痛哭泣。舅父叫来飞红，痛斥她说：“平日我问你，你为何不说实话？造成今天的局面，都是你的错。”飞红无言以对，只好伏地谢罪。过了很久，舅父怒气稍有缓解，又说：“事已至此，无法挽回了。两次违背婚约，也是我的过错啊！”于是大哭，悔恨不已，又对飞红说：“申生仪表多么俊美，才学多么渊博，正是古人说的‘我见汝犹怜，况老奴乎？’二人生前的愿望既已无法实现，那么就让他们在死后结成姻缘吧。”飞红说：“那该怎么办呢？”舅父沉吟半晌道：“我现在回信，把娇娘的灵柩运往申家，将二人合葬。如果他们地下有灵，在九泉之下也该心满意足了。”飞红说：“好吧。”于是再修书把这些话都告诉了申生父母，申家答应了。

过了一个月，舅父选了一个吉日，沐浴斋戒，把娇娘灵柩抬往申生家。舅父写信述说自己的悔恨之意，并因两次毁婚而向申家谢罪。他又派飞红前来吊慰，操办丧事。又过了一个月左右，大家商议将二人合葬在濯锦江岸边。丧葬结束，飞红向申家辞别。到家第二天，飞红与小慧路过娇娘卧室，恍惚看见娇娘与申生在室内对坐说话。娇娘对飞红说：“感谢你远来操办丧事，我二人死而无憾了。我自去世后，便入了仙道，现住在华丽的宫殿，距离蓬莱不足咫尺，早晚欢歌宴饮。天上的欢乐，不比人间少，我很满足。只是父亲养育大恩未报，弟弟年纪还小，一家的事情，都要仰仗你来支撑了。希望你好好对待父亲，不要思念我。明年寒食节，祭扫新坟时，你若能为我们扫墓，那时还能相会。”话没有说完，飞红又惊又喜，连忙跑去告知老爷。老爷和她再到娇娘卧室察看，却一无所见。二人只见墙壁上作有一首词，写到：

莲闺爱绝，长向碧瑶深处歇。华表来归，风物依然人事非38。　　月光如水，偏照鸳鸯新冢里。黄鹤催班，此去何时得再还39？

38　华表：用丁令威辽鹤归来事，喻物是人非。

39　班：意为回归。

舅父看到这首词，不免哀伤悼念。墙上字迹，半浓半淡，不久便消失了。舅父、飞红等人都非常惊讶，不住地叹息。

第二年，清明节就要到了，舅父回想起飞红看见娇娘一事，便命家仆骑马去墓地祭拜。在坟墓前撒酒祭奠之际，只看见一对鸳鸯上下飞舞，捕又捕不到，赶又赶不走。祭奠完毕，鸳鸯忽又不见了。后人因此把这个坟墓叫做“鸳鸯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