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名

苏小小传 阙名

苏小小，钱塘名妓，大概是南齐时代的人。关于她的坟墓，有人说在西湖岸边，也有人说在江干。古诗说：

妾乘油璧车，郎骑青骢马。

何处结同心，西陵松柏下。

西陵在钱塘江西面，因而称作江干1。最近又有人说苏小小是晋朝人，坟墓在嘉禾县，其实那是宋朝名妓苏小娟。李贺有一首《苏小小墓》，是这样写的：

1　江干：意为江边，江畔。

幽兰露，如啼眼。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草如茵，松如盖。风为裳，水为珮。油璧车，久相待。冷翠竹，劳花彩。西陵下，风吹雨。

白乐天的《杨柳枝》中有：

苏州杨柳任君夸，更有钱塘胜馆娃。

若解多情寻小小，绿杨深处是苏家。

苏家小女旧知名，杨柳风前别有情。

剥条盘作银环样，卷叶吹为玉笛声。

沈原理的《苏小小歌》中有：

歌声引回波，舞衣散秋影。梦断别青楼，千秋香骨冷。青铜镜破双飞鸾，饥乌叫月啼勾栏。风吹野火火不灭，山妖哭入狐狸穴。西陵墓下钱塘潮，潮来潮去夕复朝。墓前杨柳不堪折，春风自绾同心结。

辛文房诗中写到：

东流水底西飞鱼，收得钱塘云锦书。

几回错认青骢马，着处闲乘油璧车。

鹦鹉杯残春橱暗，葡萄衾冷夜窗虚。

莲子种成南北岸，苦心相望欲何如？

元遗山为《苏小小图》题词：

槐阴庭院宜清昼，帘卷香风逗。美人图子阿谁留，都是宣和名笔内家收。 莺莺燕燕分飞后，粉淡梨花瘦。只除苏小不风流，斜插一枝萱草凤钗头。

薛涛传 唐·李玙

蜀中名妓薛涛，字洪度，原是长安城良家女子。薛涛的父亲叫薛郑，因办理公务寄居蜀地。八九岁时，薛涛已颇晓声律。一天，薛涛与父亲在院中坐着，父亲指着天井中的梧桐吟道：“庭除一古桐，声干入云中。”然后，让薛涛续诗，薛涛脱口而出：“枝迎南北鸟，叶送往来风。”薛父认为不吉利，叹息很久。父亲去世后，薛母一直守寡。韦皋镇守蜀中时，命薛涛陪酒赋诗，于是，薛涛被录入乐籍。晚年，薛涛隐居浣花溪，着道士服，写了五百首诗。元稹久闻薛涛之名，却未能谋面，直到官拜监察御史出使西蜀时，才有缘与薛涛一见。之后，元稹赴京复命，薛涛回返浣花溪。浣花溪人常制十色彩笺，薛涛别出心裁，设计出一种小幅的松花纸，多用以写诗。有一首《罚赴边有怀上韦相公》，是这样写的：

闻道边城苦，而今到始知。

却将门下曲，唱与栊头儿。

薛涛 百美新咏图

薛涛（770—832年），字洪度，一作宏度，长安（今陕西西安）人。唐代女诗人、名妓。她与当时名士元稹、牛僧孺、张籍、白居易、令狐楚、刘禹锡、张祜、段文昌等均有往来，其中与元稹交情最笃。薛涛晚年寓居成都浣花溪，自制深红小彩笺写诗，人称“薛涛笺”，乃古今绝艺。

元稹又赠送薛涛一首《因寄旧诗与之》，诗中说：

诗篇调态人皆有，细腻风光我独知。

月夜咏花怜暗淡，雨朝题柳为欹垂。

长教碧玉藏深处，总向红笺写自随。

老大不能收拾得，与君开似教男儿。

薛涛喜欢写短诗，嫌纸张太大，就将其剪小，蜀中人把这种纸叫做“薛涛笺”，有人提议封薛涛为“营妓无校书”，韦皋想奏请皇上，却没能实现。后来，人们就称薛涛为“无校书”。胡鲁有首诗，诗中说：

万里楼台女校书，琵琶花下闭门居2。

2　女校书：校书，古代掌校理典籍的官员。汉有校书郎中，三国魏始置秘书校书郎，隋、唐等都设此官，属秘书省。此处“女校书”为妓女雅称，省称“校书”。

扫眉才子知多少？领取春风总不如。

杨幽妍别传 云间陈继儒

杨幽妍，小名胜儿。幽妍之母刘行一，以美貌闻名南院。刘氏早年落入妓院，便将幽妍过继给陈氏，陈氏的姨母董四娘带着幽妍前往金阊学习吴语。因此，幽妍擅长吴乐。四娘经常笑着夸奖幽妍，说：“这孩子才八岁，如乳燕新莺，稚嫩可爱。不知将来谁家公子有福气娶她，愿意为她赴死呢。”陈氏死后，幽妍由杨老太抚养。杨老太管教幽妍非常严格，教她读书、刺绣、弹琴、下棋，幽妍极聪颖，点到即通，从不用人督促。杨老太的儿子们都是些狡诈刁顽之徒，他们时常嘲笑戏弄幽妍，幽妍总是冷面相迎。庚申年，杨老太带着幽妍到吴越避难，当时幽妍已经十六岁了，因为身世，难于嫁人，也从没遇到心仪之人。为此，幽妍常常低头捶胸，哀叹命运不佳。

一天，幽妍在秀林山屯云馆与张圣清相遇。席间，妓女们围坐在饭桌前，叽叽喳喳的，送媚眼、递秋波，乱得一塌糊涂。幽妍却独坐床边，掠发掩袖，笑而不言。原来，她正暗自祈祷：若能与眼前这位公子结为连理，就算死，也心满意足了。张圣清才高笔隽，风度不凡。只是因为来得匆忙，应酬又从容适度，所以谁也不知道他竟是廉察使的儿子。圣清外出时，常于车船中放置些书籍乐器，由一名小婢专门看管。这位小婢善解人意，对圣清照顾得十分周到，又会吹拉弹唱，深得圣清喜爱，圣清说：“这是西方的迦陵鸟。”于是，就以“迦陵”称呼她。圣清时常带这位婢女到竹林花溪中吹奏新曲，他最不喜欢逛妓院。圣清说：“妓女们与那些刁奴和市侩奸商朋比为奸，互相逐利，我岂能让那些淫思邪行深入到我的心中。”可是，见到幽妍后，圣清为她的纯情美貌所打动，两人眉目传情，心有灵犀。

第二天，两人便在圣清泊船的地方幽会。时值盛暑，白天，他们就在树林中铺设枕席；晚上，就把船停到湖心小岛上。所住之处，茶烟萦绕，翠管朱弦，清酒慢酌，尽娱尽欢。幽妍感叹说：“十五岁以前，我从未遇到过如此风流之人，也从未做过如此风雅之事。”圣清也颇感慨，说：“世间女子，哪个能赶上胜儿呢！”两人相见恨晚，终日缠绵，互相怜爱，互相敬重，从不说猥亵下流之语。幽妍对圣清说：“从前，我经过秀州时，听见草庵里老尼的诵经之音，曾突发出家之想，只因身不由己才作罢。现在见君串珠缠臂，持戒精严，圣心如兰。如果有幸十年不死，愿与君终生相伴，侍奉佛祖。”圣清听了，感动得落泪。

七月间，圣清赴南京应试，幽妍送至清溪。圣清走后，幽妍每天都期盼着他的佳音。就这样，过了很久。屈指算来，圣清也该回来了，可仍杳无音讯。重阳之后，到了他们约定见面的日子，圣清还没回来，幽妍只好先渡江回去。此后，幽妍情绪低落，面容憔悴，积郁成疾，衣带渐宽，瘦得如皮包骨一般。王修微见过幽妍，回来后，对我说：“我平生不知道害相思病是什么样子，也不认识张圣清是何许人，今天看那杨家姑娘的可怜样，才知到张郎能使她生病，而病人又愿为张郎而死。如果张圣清再不回来，她就要干枯成人干了。”圣清听说幽妍为他病得不成样子，赶紧派人去探视。幽妍打开那人带来的包裹，捧着圣清捎来的药物，涕泪交流。杨老太见后，设法断绝了两人的书信来往，以至彼此音讯不通。幽妍只好典当变卖首饰，贿赂侍者，请桃叶渡的闵老先生代写书信，表达心意。她还锁上屋门，拒绝会客，即使是王公贵族，幽妍也置之不理，逼急了，便拿起绳子举起刀以死相拒。杨老太恼怒不已，失去理性，将幽妍打得死去活来，实在没有办法，就拉着她向东而去。圣清见状，深为幽妍宁死不做负心人的气节所感动，便请侠客徐内史从中调停，弹压悍妇，命她不得无故索要高价，迫害幽妍，杨老太答应了。随后，圣清交纳聘礼，将幽妍娶回家。婚后，圣清带她去拜见公公，也就是廉察使大人。廉察使没有责备他们，只是说了些祝福的话，希望他们早生贵子。此时，幽妍的病情更为沉重，但她还是强打精神熏香浣衣，裁纸研墨。圣清亲手书写唐人百首绝句教她，她都能诵读上口，还能粗知其意。每当读到断肠离魂之句，幽妍便掩卷流泪。真是一位令人心生疼爱的美人儿啊！幽妍自患病后，便持珠念佛，每日手不离珠，口不离经。

一天，幽妍忽然拿起镜子，瞥见自己的容貌，不觉伏案痛哭，说：“胜儿薄命，竟至于今。”又柔声细语地对圣清说：“请君自爱，千万不要为我过分伤心，招人笑话。我若九泉之下有知，来世当转生为男子报答您。”又说：“我命在旦夕，住在大人的新宅不吉祥，何不让我回到故居治疗。”春节将至，圣清辞别幽妍，回家侍候父母。圣清走后不久，幽妍便喘得愈加严重。弥留之际，侍儿问她有什么话要转告圣清，幽妍只是瞪目捶胸，说不出一句话来。此日为壬戌年腊月二十七。圣清听到凶信，狂奔入城，边哭边为幽妍入殓，又请来僧人为她做佛事，自己则忌荤二十天。他又让人雕刻了一尊紫檀木的幽妍像，放在座边或带在身上，每次吃饭睡觉前先要祝祷。每次祝祷，都泣不成声。他常哭着说：“我想采来不死之药，乞来还魂之香，让幽妍死而复生。”可惜这都不可能办到，于是他又想用金子为她铸像，用丝线为她绣像。他请来画师为幽妍画像百次，却总是觉得画得不像。哪里才能请到一位传眉道人让死去的人复生呢？

杨幽妍传就要写完了，我怕勾起圣清的思念，想等他心病好了之后再给他看，哪料圣清至死也没有看到。幽妍的墓在龙华里，圣清又在一旁选址盖草房供奉如来佛像，以偿幽妍夙愿。那里，修竹与老梅环绕左右，花香竹影，经风一吹，仿佛有人来到。难道是画眉郎、散花女到来，与幽妍并肩携手，边走边唱，玩耍嬉戏于此吗？古代《庐江吏华山畿》中说：欧阳詹、秦少游与重义气的娼女喜结良缘，因义娼之死而痛哭殉情。原来我还怀疑这是荒诞之言，现在才相信确有此事。像幽妍圣清那样，在冥冥中注定为夫妻的，难道是死于情爱吗？这是死于命数啊。我心中不忍，于是用孤高恬静之词为其做传，以歌颂幽妍，使幽妍圣清之事得以流传下来：身虽死，而事不朽！

马湘兰传 吴郡王稚登

王稚登说：嘉靖年间，举国上下，清静安宁；朝野之间，尽显和乐。江南地区最为富饶,而其中又以金陵为江南首富。一时间，诸妓纷纷涌入此地，风流艳冶、鹊黑鸦黄3、倾城倾国者无数。比马湘兰早的有刘、董、罗、葛、段、赵六位，与她同时代的有何、蒋、王、杨、马、褚六位，号称“青楼十二钗”。马湘兰的母亲生有四位姐妹，湘兰排行第四，所以人称四娘，小字玄儿，艺名守真，又字月娇，因擅长画兰，所以号称“湘兰子”。

3　鹊黑，即乌黑；鸦黄，古时妇女涂额的化妆黄粉。此处代指各色美女。

姐妹四个中，湘兰最为出名，不要说皇亲国戚、王公贵族、守边将士、贩夫走卒，就连少数民族的首领、长官，也没有不知道她的。随着湘兰声名的远播，妓女们心生嫉妒，待见过湘兰，却又纷纷自叹弗如：只见湘兰气质高雅，神采飘逸，清纯如春柳之早莺；言辞顾盼之间，又十分善解人意。于是，湘兰的名声日益显著。不管是游手好闲的公子哥，还是打扮拖沓的浪荡儿，只要是出入妓院寻花问柳之辈，都把不认识湘兰作为奇耻大辱，故而她家每天都车马盈门。湘兰的住处池馆清幽，花石洁净，通往闺阁之小径更是曲曲折折，迷不可出。湘兰教那些小丫鬟们学习唱戏，于是，每天大宴宾客之际，席间便传出羯鼓、胡琵琶的弹奏声，伴随着《金缕曲》的曼唱声，间或还杂着红牙小板的拍击声，直到星斜斗落、夜阑人静，歌声尤自未歇。虽然客人送来的东西堆积如山，但是湘兰并无多少积蓄。那些金凤钗、玉条脱、石榴裙、紫裆等都被典当出去，以赠送或施舍旁人。一位有贪污史的祠郎找借口要捉拿湘兰，他从湘兰那里夺得很多钱财后，仍不满足，反而逼得更紧。我正好经过湘兰家，看见她披头散发光着脚，眼睛都哭肿了。我客居此间，也拿不出什么好主意。第二天，我打扮成普通百姓的样子，送湘兰过秦淮河，拜见西台御史。御史让我写了个字条，帮助从中调停，湘兰才得以幸免。湘兰叹息说：“王家郎是个有心人啊！”湘兰想要嫁给我，我谢绝了她的好意。湘兰喜爱我，认为我有修养有志向，却无子嗣。然而我求得茅山道士之良药，帮助湘兰摆脱困境，难道是为了得到她吗？救人于危难，就要从中得到好处，那么，与那位迫害她的人又有什么分别呢？如果古押衙4这样的侠士仍在，免不得要拿匕首刺向我的胸膛啊。因此湘兰不再提嫁我之事，却柔肠寸断，郁结不解。正如佛家所说：“如鱼饮水，冷暖自知。”只是我和湘兰心心相印，不像其他人，若不能笑对，便要唾弃。

4　古押衙：唐人小说中的人物。押衙，管领仪仗官名。刘无双因父事没入掖庭。古押衙受刘之表兄王仙客之托，求得丹药，使无双旧婢采苹假作中使，持入园陵，谓无双逆党，赐令自尽。古托以亲故，赎其尸归仙客。三日后，无双复活。古为绝追踪而自杀。事见唐代薛调《无双传》。后用以称仗义舍生的义士。

兰芝图 明·马湘兰

马湘兰，明末女画家、诗人，为“秦淮八艳”之一。据《秦淮广记》载，她名守真，小字月娇，号湘兰。湘兰秉性灵秀，能诗擅画，为人豪爽，在当时负有盛名。其所作兰花图堪称一绝，是文人雅士争相收藏的物品。

有一乌伤少年，在太学游学时，非常爱慕湘兰。他一见到湘兰，便不能自持，因此住在湘兰家不愿离开。一天，突然听到门外有人讨债，声音如老虎咆哮。少年马上为她偿还了三百缗债务，喝令来人离开。湘兰本是侠义之人，看见少年也颇仗义，非常感激。少年迷恋湘兰，想与之结为夫妻。他先以江水为誓，然后出去买了很多耀眼的首饰，又在秦淮河畔给湘兰买下一所房子，用去的金钱无法计算。而湘兰宰杀鱼羊作为供品，且车马费用也花了不少。此时，湘兰五十岁，少年的年龄还不到她的一半。二人情意绵绵，过了很长时间，少年竟不觉得湘兰年老，娶她的念头更加坚定。湘兰笑着对少年说：“我家门前的车马如此稀少，嫁给商人都自觉不能。外人听说我与你相好，都觉得像汉朝的馆陶公主宠幸年轻的卖珠儿，大笑不止，又何必再与别人添口实？再说哪有五十岁的青楼女子做新娘的呢？”少年恋恋不舍，没有去意。后来，少年的长辈听说了此事，对少年施以棍棒，他才悻悻离开。

有一个强盗，不知从哪里听说湘兰的财帛堆积如山，于是深夜潜入她家，索要钱财。他得手后却不满足，一气之下，把湘兰珍藏的书画古玩全掷入池中。于是，湘兰的生活陷入困境。直到这年冬天，楼船将军在江中擒住盗贼，搜查他的箱子，看见很多湘兰的当票，才知道她其实没有多少值钱的东西，然而，也正因为此事，湘兰更以侠义著称。

从前，我和湘兰有过“吴门烟月”的约定，过去三十年了，还没有实现。去年秋天，正好是我七十岁的生日，湘兰买了一艘大船，带着十多个婢女，来到我的飞絮园，置办酒席，为我祝寿。湘兰大摆宴席，宾客络绎不绝，座无虚席，歌舞达旦。歌妓们的残脂剩粉，充满锦舟泾水，香烟缭绕，弥天蔽月。自吴王夫差死后，他的那些龙舟、水里的宫殿、丝竹管弦、绫罗绸缎，都已埋没在荒草斜阳里。没想到今天，千年以后，竟仿佛苎萝仙子西施，又骑着鸾凤，吹着笙箫从云中翩跹而来，重游故地，笑着靠倒在窗下的白玉床上。金陵人都极力夸赞这次盛会，一时轰动不已。不久，我们又重游西湖，当时正值梅雨季节，天气炎热，湘兰柔弱的肌肤禁不住热气的侵灼，于是决定回去。湘兰与我约定：“明年秋天，我再来此，我们一起顺江而下，遍游名山大川，再不能像今年这样，在屋子里待这么久，都快吃光您家的荔枝鹿脯了。”当时，我正患病，拖着病体，登船送她。临别时，湘兰握着我的手失声痛哭，左右随从也都跟着落泪。我泪流满面，就连拭泪的衣袖都浸透了。仆人去送湘兰，从金陵回来后，告诉我湘兰之所以哭，是因为可怜我病体沉重，怕我等不到明年。唉，哪想到湘兰竟然先我而去啊！

与湘兰一别，至今已有十六年。作寿那年，湘兰五十七岁，容貌虽略减当年，可是风度气质却无大差别：依旧是唇膏脂粉，香气不散，鬓发如云，直垂于地。我和他开玩笑，说：“你今年二十，明年十八，真像传说中的夏姬，可惜我不能做你的情夫申公巫臣啊。”回去不久，湘兰得了重病，可郎中却不知患的什么病，根本不能对症下药。因此，湘兰有半个多月不能进食。此前，湘兰一向供奉佛龛，黄金塑的佛像满楼皆是。她每天诵佛敲磬，这样已有七年了。在去世前几日，湘兰召来比丘尼，念梁武经5，点旃檀龙脑香，摆设素食，让小娟扶她绕猊座胡跪，顶礼膜拜，接连几天昼夜不停。她又命人把棺柩准备好。然后沐浴更衣，她所着僧衣的内里都是用棉布裁减而成。之后她打坐了很久，安详离世。即使修行多年的得道高僧，恐怕也做不到这样啊。一旦脱离尘世，湘兰大彻大悟，看世间万物如粉妆骷髅臭皮囊，弃之如敝履。她不依赖金绳宝筏等外力，竟也如莲花浴火重生。曾听说“洛妃乘雾”“巫娥化云”，但她们始终没能摆脱欲望，又怎么能与湘兰相提并论呢？湘兰精通文墨，文辞优美，裁纸题字，对答如流。她的字如游丝弱柳，婀娜娟秀；她的诗如花影点衣，飞烟著树，若有若无。湘兰尤其擅长画兰，所画兰花竟成吴赵经典，可谓登峰造极。湘兰去后，画兰之事一时间竟无人能继。湘兰姿容虽非绝代，但是神情开朗、明艳宜人，与名妓苏小小、薛涛、李娃、关盼盼相比，也毫不逊色。她为什么不选择名流去服侍呢？即使不能像李娃成为汧国夫人，如关盼盼居于燕子楼，不也胜于在我们王家作小妾吗？我努力向先人王处仲学习，却终不能如他一般通达。因此辜负了湘兰，惭愧呀！只叹湘兰侠骨虽香，生活却不及泥淖中之鳝鱼啊！

5　梁武经：即《梁皇宝忏》，又称《梁武忏》《梁皇忏》，只是梁武帝为了超度其夫人郗氏所作的《慈悲道场忏法》。

小青传 戋戋居士

序曰：“古来士女恒流落，不偶若姬能无伤。”因此为小青立传。

小青，虎林冯生的小妾，老家在广陵。因和冯生同姓，为避讳所以只用小青来称呼她。小青天资聪颖，与众不同，十岁时遇到一个老尼姑，老尼姑教给她一段“心经”，她看了两遍就明白了意思，合上书竟一字不差的背诵下来。老尼姑说：“这个孩子太聪明了，恐怕福薄命短，希望她能做我的徒弟，如若不能，也千万不要让她读书识字。那样的话，也许能活到三十岁。”小青的家人认为老尼所言纯粹是无稽之谈，都斥责她。小青的母亲原是女子私塾的老师，小青就到私塾与学生们一起学习。小青交往的多是名门闺秀，耳濡目染，不但学会了多种技艺，而且精通声律。江都本就是佳丽云集之地，有时，很多有才德的大家闺秀聚在一起喝茶、讨论，众伙伴们各抒己见。小青总是随机应变，巧妙应答，大都出人意料，于是大家都很喜欢她，害怕失去与其亲近的机会。小青向来不刻意打扮，但风姿艳丽，绰约自爱，这是她的天性。

小青小影图 清·顾洛

小青，据传为明万历年间女子，杭州豪公子冯生的小妾。她能做诗文、且善音律，但为冯妻所不容，被置孤山别业，最后抑郁而死。画中小青孤坐于案几旁，她模样清秀瘦弱，面带愁思，一副顾影自怜、郁郁寡欢的神情。

十六岁那年，小青嫁给冯生为妾。冯生，是一个富家公子，性格浮躁粗野，不懂体贴温存。冯生的妻子，更是一个小肚鸡肠之人。小青曲意顺承，低三下四，冯妻的妒嫉之情仍不能略有缩减。一天，小青跟着冯妻去天竺游玩，冯妻问小青：“我听说西方的佛祖是如来，可人们大多专门供奉观音大士，这是为什么呢？”小青回答说：“因为观音以慈悲为怀呀。”冯妻知道小青在讽刺自己，笑着说：“我也应该对你慈悲些呀。”于是冯妻让小青搬到“孤山别院”，并警告小青：“如若没有我的命令，郎君来了，不能让他进去；如若没有我的命令，郎君的书信来了，也不能拿进门。”小青暗想：“她把我关在这废弃的屋子里，必然暗中监视，然后找个莫须有的理由整治我”。为此，小青常深深叹息。

一次，冯妻要去游玩，招呼小青与她同乘一船。船行途中，她们看见两个在堤坝间骑马挎弓、驰骋游玩的少年，女伴们对其指手画脚、戏谑跳跃，小青只是默然端坐在那里。冯妻的亲戚某夫人，是个很有才能又很贤惠的人。她曾经跟小青学过下棋，非常喜欢小青，并且同情她的处境。于是，那位夫人用大杯多次向冯妻敬酒，一会儿，冯妻醉倒了。那位夫人悄悄地对小青说：“这艘船上面还有一层，你陪我上去。”等到了上层，她们向远处眺望，良久，夫人抚摸着小青的后背，说：“这么好的光景，太可惜了！你不要苦了自己，章台的柳氏也曾倚着红楼，盼望韩郎的到来，你却要坐在蒲团上空自旁观吗？”小青说：“贾平章的剑锋利，让人害怕呀。”夫人笑着说：“你错了，贾平章的剑不锋利，你这个女平章才厉害呢。”坐了一会，夫人看看旁边寂静无人，从容地劝小青说：“你的才华风韵，举世无双，怎么就甘心堕落在罗刹国中呢？我虽然不是女侠客，但也一定能让你脱离火坑。不久以前，我们谈论章台之事，你难道不是会心之人吗？天下难道还会少了韩君平吗？而且，你的离去，对冯妻来说，正像拔掉了眼中钉一样。就算冯妻能够容下你，难道你甘愿做党将军帐下的羔酒侍儿吗？”小青道谢说：“夫人，算了吧。我小时候梦见自己折下一束花，花瓣随风飘去，片片落于水上。我命如此，何必夙业未了，又作他想？即使将来到了阴曹地府，因缘簿上也不会有我的好处，只能给大家添笑柄而已。”夫人叹息说：“你说得也对，我不勉强你，既然这样，你好自保重。冯妻如果用好话哄你，或者给你好的饮食，那就更要多担份心了。如果你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告诉我。”两人抱头痛哭，眼泪沾湿了衣裳。又唯恐别的婢女偷听，于是，她们擦干眼泪，慢慢地回到座位上。坐了一会，相互道别而去。

那位夫人常常向亲戚说起这件事，听到的人没有为之落泪的。从此，小青将一腔幽愤哀怨之情尽皆寄托在写诗填词之上。后来，那位夫人跟随当官的丈夫去了远方，小青没了诉说心事之人，常郁郁寡欢，竟致患病，一年后，病情愈加严重。冯妻叫人请来大夫，还派婢女给小青送药，小青装出很感激的样子。婢女离开后，小青将药抛到床头，笑着说：“我本来也不愿意活着，但是，就算是死，也要以干净的身体皈依佛祖，做刘安的鸡犬6。怎能让你的一杯毒酒来断送我的性命？”就这样，小青的病体更加不支，连水米都不能下咽了，每天只能喝一小杯梨水。小青每日精心地打扮自己，拥着被单斜靠在床上，有时还叫来弹琵琶的妇人唱俗曲以消磨时间。虽然病中多次晕倒，但她终不肯蓬头垢面地仰卧着。

6　此处暗用典故。据汉代王充《论衡·道虚》载，相传汉朝淮南王刘安修炼成仙后，把剩下的药撒在院子里，鸡狗吃了仙药也都升了天。

突然有一天，小青对老仆妇说：“你告诉我那该死的郎君，叫他找一个好的画师来。”画师到了，小青让他为自己画像。画完，小青拿过镜子仔细的看了看，说：“画出了我的形，却没画出我的神，暂且放这吧。”画师又画了一幅，小青看后说：“神情很好，但是风韵姿态还欠生动，可能是我表情端正、姿态庄重，过于矜持的原因。”小青又将画放在一旁，然后，让画师拿着画笔站在旁边，自己则与老仆妇谈笑风生，或者扇火烹茶，或者翻看书籍，或者整理衣褶，或者帮助画师调色，以让画师领会她的神韵。一会，画师画好了，这次果然妩媚纤弱至极。小青笑着说：“可以了。”画师走后，小青拿过画像，供在床前，焚起香，摆上梨酒，祭奠自己说：“小青啊小青，这里哪有你的好姻缘哪！”然后，小青手扶桌子，泪如雨下，大哭而死。当时，小青年仅十八岁。

直至傍晚，冯生才踉跄而来。他掀开帷帐，只见小青容颜亮丽安详，衣着鲜艳美好，与生前没病时一样，不由顿足大哭，吐出一升多血。冯生仔细检查小青的遗物，看到一卷诗，一幅遗像，还有寄给那位夫人的一封书信。冯生打开这封信，看见信中内容凄婉哀痛至极，后面还写了一首绝句。这首绝句现在还收在诗集中。看后，冯生大呼：“我辜负了你，我辜负了你。”

冯妻听说这件事后愈加恼怒，跑去索要画像。冯生藏起第三幅，只把第一幅给她，她立刻把画烧了，又索要诗文，拿到后也烧了。等到再寻找草稿，草稿已经散失了。小青临死时，送老仆妇的小女儿花钿等物件，用来包东西的两张纸，正是她的诗稿。因此，留下了九首绝句、一首古诗、一首词，加上寄给那位夫人的共有十二首。

我的酒友刘无梦，生性滑稽，冯生与之非常亲近。刘无梦曾经跟随冯生到过别院，在小青床上捡到几寸大的一片碎笺，乃是一首残缺不全的《南乡子》，仅有三句：“数尽恹恹深夜雨，无多，也只得一半功夫。”李清照的诗词集中恐怕也没有这样的情话吧。刘无梦又私下把小青的遗稿拿给我看，我读了她的诗稿，虽然凄婉但不失气骨，如果拿来和杨太史夫人唱和，大概也难分高下。可惜完整的诗稿没有流传下来，诗中精华部分更是没有了。我听说第二幅画像，还藏在小青家里，就竭尽全力购买它。画中人美丽可爱，就像秋天的海棠花一样，衣着里红外绿，清秀艳丽，有文人雅士之风。可这只是副本，就是小青所说的“神情很好，但是风韵姿态还欠生动”的那幅。不知道第三幅会是什么样子？老仆妇曾说：小青喜欢看书，手里的书看完了，就到冯生那取。拿不到，就向那位夫人借。有时候也作画，曾画过一幅扇面，自己十分喜爱，冯生听说后，苦苦索要，小青也没有给他。又有人说：小青喜欢对着自己的影子说话。傍晚时分，一抹斜阳流泻花间，雾气散去，水面澄明如镜，小青就在水池边顾影自怜，自言自语。若有婢女看见，她便马上表现出很正常的样子，但眉眼间的泪痕仍隐隐可见，仿佛要哭一般。我看到小青诗集里的第四首绝句后，知道这些话并非无稽之谈。我一直想要刊刻小青的诗稿，但因为与冯生是远亲，所以没敢去做。但愿有人能够认识到小青诗词的妙处，不要把它藏匿起来，而要拿出来等待裨官的采择。也许有一天，《名媛传》中又添一段佳话。小青诗中有“挑灯闲看牡丹亭”的句子，好像不是无所指。天下有情的女子，真的有象杜丽娘那样的吗？只可惜没有让汤显祖看见罢了。唉！人世间空负一身才华，却飘零徘徊于泥犂7间，顾影自怜，怅然若小青者，哪能说得尽呢？戋戋居士书。

7　泥犂：佛教语，梵语的译音，意为“地狱”。此界一切皆无，为十界中最恶劣的境界。南朝梁简文帝《大法颂·序》：“恶道蒙休，泥犂普息。”清代纪昀《阅微草堂笔记·滦阳消夏录一》：“我业重，当永堕泥犂。”

名姬传 天台陶宗仪

苏小小

钱塘名妓，大概是南齐时代的人。关于她的墓地，有人说在西湖岸边，也有人说在江干。宋朝司马才仲身居洛阳时，一日午睡，他梦到一个美丽的女子，手牵帷帐，唱道：

妾本钱塘江上住，花落花开，不管流年度。燕子衔将春色去，纱窗几阵黄梅雨。

才仲喜欢这首词，便问起曲名，女子回答说是《黄金缕》。

五年后，才仲在苏轼的推荐下前去参加应制考试，得以考中。因成绩居中，他被授予钱塘幕官一职。一日，才仲与秦少章提起梦中之事，少章便续写了词的后半部分：

斜插犀梳云半吐，檀板轻敲，唱彻《黄金缕》，梦断彩云无觅处，夜凉明月生南浦。

没多久，才仲又梦见那位美丽的女子，她笑脸相迎道：“我的夙愿实现了。”言罢，与才仲同寝而眠。从此以后，那位女子每晚都来。才仲向同僚提起这件事，众人都说：“苏小小的坟墓在您的公馆后面，该不会是遇到鬼怪了吧？”

这样的日子还不到一年，才仲就病了。一日，他乘坐的游船停泊在河塘边，船夫看到才仲携着一位美女登船，便上前打招呼。话音刚落，就只见船尾起火了。船夫急忙跑去报告衙门，再跑回来时，才仲已死，他的家人正在一旁痛哭。

商玲珑

余杭县歌妓。白乐天作余杭刺史时，曾作一首诗送给她，诗中写到：

罢胡琴，掩秦瑟，玲珑再拜歌初毕。

谁道使君不能歌，听唱黄鸡与白日。

黄 鸡催晓丑时鸣，白日催年酉时没。

腰间赤绶系未稳，镜里朱颜看易失。

玲珑玲珑奈老何，使君歌了汝还歌。

当时元缜在越地为官，他以重金将玲珑请去，一个多月后才送她回来。他还写了一首诗送给乐天：

休遣玲珑唱我词，我诗多是寄君诗。

明朝又向江头别，月落潮平是去时。

钱唐妓

韩汝玉作钱塘县令时，眷恋上了一个妓女，曾经在她家留宿。一日，他睡到很晚才起床，开门看到一个县吏守在门外。这个县吏以官员狎妓为由要挟汝玉，要求汝玉答应他的条件。汝玉在妓女家的中堂接见他，并答应了所有条件。第二天，汝玉打了那位县吏一百棍子，并写了一封辞职信，信中说：“我行为不检点，被县吏侮辱，没有办法管理好百姓，于是自请免去官职。”当时，范文正任杭州知府，看到此信非常惊讶，说：“你乃杰出人才，希望你自爱。”于是，令他复职。任期结束，汝玉又带着这位妓女在西湖游玩，彼此恋恋不舍，一个多月后还不愿离开。范文正摆酒为他饯行，并让这位妓女陪酒。待汝玉喝得大醉，他就命令船夫解缆开船。待汝玉醒来，船已经离开钱塘县几十里了。后来，韩汝玉做了高官，而且名声显赫。范文正爱惜人才的气度和胸襟实在是无人可及啊！

蒨桃

蒨桃是寇莱公8的小妾，娴淑聪明，善于写诗。莱公曾经大宴宾客，宴席上赏赐了陪酒众妓几千匹绫绮。茜桃吟诗一首，献给莱公：

8　即北宋政治家莱国公寇准。字平仲。景德元年契丹军进攻时任宰相，反对王钦若等南迁的主张，力主抗战，促使真宗往澶州督战，与辽订立澶渊之盟。不久即被王钦若排挤罢相。天禧初年复相，封莱国公，四年又被丁谓排挤降官。后被贬死于雷州。能诗，今传有《寇忠愍公诗集》三卷。

一曲清歌一束绫，美人犹自意嫌轻。

不知织女寒窗下，多少工夫织得成。

莱公听后默然不语。不久，莱公被贬到岭南，途经杭州时，茜桃病了，对莱公说：“我一定好不起来了，希望死后您把我葬在天竺山下。”莱公惊惶悲伤不已。茜桃又说：“请您保重身体，因为您也将不久于人世了。”不久，莱公果然在雷州去世。

朝云

朝云姓王，钱塘名妓。苏子瞻在钱塘县做官时，特别宠爱她，纳为常侍。朝云原来并不识字，服侍子瞻后，开始学习写字，且粗知楷书之法。后来，她又跟随泗水北岸的比丘尼义冲学习佛法，领会了佛学要义。朝云和子瞻有个儿子叫“干儿”，不知何时夭折了。苏子瞻被贬惠州，家里的姬妾都走了，只有朝云依依不舍，跟着去了岭南不毛之地。子瞻非常喜欢她，为她写了一首诗：

不似杨枝别乐天，恰如通德伴伶玄。

阿奴络秀不同老，天女维摩总解禅。

经卷药炉新活计，舞衫歌扇旧因缘。

丹成逐我三山去，不做阳台云雨仙。

不久，朝云患病，临死还在吟诵《金刚经》中的四句偈语。她被葬在惠州栖禅寺东南大圣塔下的松林中，子瞻作诗悼念她：

苗而不秀岂其天，不使童乌与我玄。

驻景恨无千岁药，赠行唯有小乘禅。

伤心一念偿前债，弹指三生断后缘。

归卧竹根无远近，近灯勤礼塔中仙。

他还写了一首《西江月》，借咏梅表达对朝云的情意：

玉骨那愁瘴雾，冰肌自有仙风。海仙时过探芳丛。倒挂绿毛么凤。

素面翻嫌粉涴，洗妆不褪唇红。高情已逐晓云空，不与梨花同梦。

秀兰

苏子瞻在杭州任副职时，一次，官吏们在西湖上聚会，营妓们都来参加宴会，只有秀兰没到。营将再三催促，秀兰才姗姗来迟。子瞻询问她迟到的原因，秀兰答道：“沐浴以后，因为疲倦睡着了，忽然听到敲门声，急忙起床询问，才知道是营将前来催促。梳洗打扮之后急忙赶来，没想到竟晚到了。”当时官吏们大都对秀兰有意，见她没来，心中怨忿猜忌不已，都说秀兰一定有不可告人之事。秀兰含泪争辩，子瞻从旁冷言冷语，其实却是暗中帮她解围。然而，官吏们始终不能消解心中的疑虑。当时正巧石榴花盛开，秀兰就从别人手中取过一枝献给其中一位，其他官吏更加生气，责怪她不尊敬他们。秀兰进退不得，只是低着头默默流泪。于是，子瞻填了一首《贺新凉》，让秀兰歌唱以助酒兴，秀兰声音神情都美妙极了，听得官吏们又都高兴起来，痛饮而去。词中唱道：

乳燕飞华屋，悄无人、槐阴转午，晚凉新浴。手弄生绡白团扇，扇手一时似玉。渐困倚，孤眠清熟。帘外谁来推绣户？枉教人梦断瑶台曲。又却是，风敲竹。 石榴半吐红巾蹙，待浮花浪蕊都尽，伴君幽独。秾艳一枝细看取，芳心千重似束。又恐被、秋风惊绿，若待得君来向此，花前对酒不忍触。共粉泪，两簌簌。

营妓

苏子瞻任杭州通判时，掌管全郡的政事。在新太守即将到任之际，有一位营妓向子瞻递交文书，请求批准从良。子瞻在判词中写道：“五日京兆，判状不难。九尾野狐，从良任便。”又有一位姓周的妓女，容貌技艺出众，乃杭州营妓之首，听到子瞻的判词，也来递交文书，想要依样脱离乐籍。子瞻认为她脱离乐籍很可惜，没有批准，判词写道：“慕周南之化，此意诚可嘉。空冀北之群，所请宜不允。”子瞻就是这样思路敏捷且善于调笑。

琼芳

苏子瞻任杭州太守时，毛泽民任法曹公一职，子瞻待他如常人。泽民与一个叫琼芳的歌妓关系极好。待任职期满，泽民告辞，离开杭州。临行时他写了一首《惜分飞》赠予琼芳，其词写到：

泪湿阑干花着露，愁到眉峰碧聚。此恨平分取，更无言语空相觑。　　细雨残云无意绪，寂寞朝朝暮暮。今夜山深处，断魂分付潮回去。

一天，子瞻宴请宾客，听到歌妓唱这首词，就问作者是谁，歌妓说是毛泽民。子瞻叹息道：“同僚中有这样出色的词人我却不知道，这是我的过错呀。”第二天，他就派人拿着自己的书信将泽民追回，盛情款待数月。

琴操

琴操 百美新咏图

琴操，宋朝钱塘歌妓，姓氏不详，大约生于1074年。13岁时因父亲获罪被抄家，她自己也被籍没为伎。“琴操”二字原出自蔡邕所撰《琴操》一书，以琴操为名，可见其才气绝非一般。清代颜鉴塘曾为之题诗：半生长在绮罗丛，未解情缘总是空。参破枯禅甘守寂，肯教冷落感秋风。

苏子瞻任杭州太守时，有位歌妓叫琴操。琴操深谙佛经，且能通晓其中的佛理。子瞻很喜欢她。一天，二人畅游西湖，子瞻与琴操开玩笑，说：“假设我是长老，你试着参禅。”琴操恭敬地答应了。子瞻问道：“什么是湖中景？”琴操答：“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子瞻又问：“什么是景中人？”琴操答：“裙拖六幅湘江水，髻挽巫山一段云。”子瞻再问：“什么是人中意？”琴操答：“随他杨学士，鳖杀鲍参军。”子瞻追问：“既是如此，到底会怎么样呢？”琴操无以作答。子瞻又道：“门前冷落鞍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听罢，琴操恍然大悟。之后，她削发为尼。

马娉娉9

9　此处亦非正写传文。本篇参照文言原本录入。

苏子瞻被贬黄州时，参寥离开钱塘县，前来拜访。席间，子瞻让官妓马娉娉向参廖讨要诗作，参廖即兴吟道：

多谢尊前窈窕娘，好将幽梦恼襄王。

禅心已作粘泥絮，不逐春风上下狂。

子瞻高兴地说：“我曾经看见柳絮落入泥中，就对人说可以写进诗里，没想到被参寥先用了，可惜呀。”

三诗妓

宋朝时，杭州妓女周韶、胡楚、龙靓，都因善于作诗而闻名。周韶喜欢收藏奇异的茶叶，曾与蔡君谟比赛评品茶叶的味道，君谟输了。苏子容路过杭州，杭州太守陈述古请他喝酒，召唤周韶陪酒助兴。周韶趁机求子容批准她脱离妓籍，子容指着屋檐上的白鹦鹉对周韶说：“你能以此为题作一首绝句吗？”周韶提笔写到：

陇上巢空岁月惊，忍看回首自梳翎。

开笼若放云衣女，长念观音般若经。

当时周韶也正穿着一件白衣服，人们都笑着赞赏她绝句作得巧妙。于是，述古下令让周韶脱离妓籍。当时，胡楚、龙靓也在场，胡楚作诗赠周韶：

淡妆轻素鹤翎红，移入朱阑便不同。

应笑西湖旧桃李，强匀颜色待春风。

龙靓也写了一首：

桃花流水本无尘，一落人间几度春。

解佩暂酬交甫意，濯缨还见武陵人。

胡楚曾作诗送给自己喜欢的人：

不见当时丁令威，年来处处是相思。

若将幽恨同芳草，却恐青青无尽时。

当时张子野10正在杭州养老，经常为杭州歌妓填词，却不给龙靓填写。龙靓就写了一首诗献给张子野：

10　即张先，字子野，乌程（今浙江湖州吴兴）人。北宋时期著名词人。据说张先曾因《行香子》词中有“心中事，眼中泪，意中人”之句，被人称为“张三中”。张先对人说：“何不称为‘张三影’‘云破月来花弄影’‘娇柔懒起，帘幕卷花影’‘柔柳摇摇，坠轻絮无影’，均是我得意之句。”世人遂称“张三影”。

天与群芳十样葩，独怜颜色不堪夸。

牡丹芍药人题遍，自分身如鼓子花。

子野见了非常高兴，就专门为她写了一首词。

陶师儿

淳熙初年，杭州名妓陶师儿与离家远游的王生十分要好，彼此爱慕。不料此事被凶恶的鸨母知道，百般阻挠，故而二人不能尽情缠绵。某日，王生拉着师儿去西湖游玩，只带了一个婢女和一个仆人。游湖的人通常是傍晚就回去，然而这一天，王生和师儿有个秘密约定，于是故意拖延时间，直至天黑才到岸边。此时城门已经上锁，不能入城。王生对仆人说：“月色太美了，近日恐怕没有机会再来了。”于是他买了酒菜，又到湖中游玩。小船在水里缓缓而行，游至深夜，全船的人都疲倦得快要睡着了，便将船停泊在净慈寺荷花丛里。等众人睡下，王生与师儿携手走出船舱，然后相拥着跳入水中。船里的人发现后急忙抢救，但因抢救不及，双双死去。杭州人填写《长桥月、短桥月》来记念他们。他们坐过的船却成了废弃之物，过了一年，还无人敢乘。不久之前，正值寒食节，男男女女蜂拥而至，湖面船只如同蚂蚁一般。有位来自外地的年轻人登上丰乐楼，看到湖中画舫密密麻麻，心中犹豫，想租条船游湖。当时已是正午，就连莲舫、渔艇也没有靠岸的，只有那条废弃的小船还在。有人把王生殉情之事告诉他，年轻人笑着说：“太好了，太好了，我正想要这样的船。”他马上准备酒具菜肴上船，游遍西湖，尽欢而归。后来，人们都喜欢谈论这件事，争着租那条船，而那条船也几乎没有空下来的日子，价格反而比别的船只贵了一倍。

朱观奴

妓女朱观奴色艺超群，她居住在盐桥，精通文辞。她曾想造一所房子，但钱不够，就去请大家帮忙。她先去求瞿宗吉为之题词，宗吉提笔写到：

倾国倾城美貌，为云为雨芳年。金沙滩上旧因缘，重到人间示现。　　欲构云窗雾阁，奈悭宝钞金钱。诸公有意与周旋，请看桃花好面。

其他人看到宗吉的题词，都很乐意地纷纷解囊相助。朱观奴的后代有个叫朱凤翔的，因为通晓音律而被明武宗所喜爱，成为艺人的首领，与藏贤、刘宝地位相同，受宠无比。

稽木

陈直方的小妾稽木是钱塘妓女，她曾向苏子瞻讨要新词。子瞻因为直方的妻子刚刚去世，而且钱塘县人大都喜欢唱《陌上花》《缓缓曲》，就借此填了一首《江神子》，与她开玩笑，词是这样写的：

玉人家在凤凰山。水云间，掩门关。门外行人，立马看弓弯。十里春风谁指似，斜日映，绣帘斑。　　多情好事与君还。闵新鳏，拭余潸。明月空江，香雾著云鬟。陌上花开看尽也，闻旧曲，破朱颜。

周子文

宋朝有个叫陈袭善的，在钱塘县游玩时，与营妓周子文非常要好，带着她游遍了名山大川。后来，袭善在去河朔就任途中，晚上住在奉高驿馆，梦见子文撩起他的帷帐，紧皱眉头，袭善挽留她，她也不答应，然后，就悲啼着慢慢消失了。很久以后，袭善收到老朋友的书信，信中说：“子文去世了。”袭善推算她去世的时间，正是自己住在奉高驿馆之时。袭善回来后，在游鹫岭时，写下一首《渔家傲》以寄哀思：

鹫岭峰前栏独倚，愁眉促损愁肠碎。红粉佳人伤别袂。情何已，登山临水年年是。常记同来今独至，孤舟晚飏湖光里。衰草斜阳无限意。谁与寄，西湖水是相思泪。

陆氏

谢希孟是陆象山11的弟子，年轻时才智过人，与妓女陆氏很要好，象山责怪他，希孟只是口头表示歉意。一日，希孟要为陆氏盖一座鸳鸯楼。象山又责怪他，希孟道歉说：“我不是为了建一座楼，而是为了写一篇楼记。”象山喜爱他的文章，不由说：“打算怎么写这篇楼记？”希孟马上随口说了一句：“自逊、抗、机、云之死，而天地英灵之气，不钟于男子，而钟于妇人。”象山知道希孟是在取笑他，故而沉默不语。一天，希孟正在陆氏家中，想起此事，忽然心有所悟，深感愧对老师，羞惭不已，于是没有向陆氏告辞就离开了。陆氏追出来送到江边，因心有不舍而悲伤哭泣。希孟毫不犹豫地取下丝巾，写词送给陆氏：

11　即陆九渊（1139—1192年），字子静，号象山先生，江西抚州金溪人。他是南宋著名哲学家、教育家，与当时理学大家朱熹齐名，并称“朱陆”。

双桨浪花平，夹岸青山锁。你自归家我自归，说着如何过。　　我断不思量，你莫思量我。将你从前与我心，付与他人呵。

妙奴

妙奴是钱塘县陈令举的小丫环。一次，令举宴请秦少游，让妙奴陪酒。少游作了一首诗赠给妙奴：

西湖水滑多娇嫱，妙奴十二正芬芳。

肌肤皙白鬓脚长，含语未发先有香。

溪上夜宴侍簪裳，皎如华月堕沧浪。

音声入云能断肠，不许北客辞酒浆。

王入蔼蔼邦之良，少年射策谒未央。

俊词伟气森开张，玉杓贯斗生怒芒。

天欲文采老更昌，故使歙翮窥群翔。

五十仅补尚书郎，浩歌骑牛倚徜徉。

东风戏雨花草狂，一溪泱泱青黛光。

妙奴勿倦侑羽觞，主人正欲游醉乡。

王鈇妾

宋朝绍兴年间，王鈇在番禺为帅，名声很不好。朝廷任命司谏韩璜为广东提刑，前往番禺查访王鈇。王鈇为此很担心，寝食不安。王鈇有位小妾，原来是钱塘县的娼妓，她问王鈇为什么事担忧。王鈇以实相告。小妾说：“您不必担心。韩璜就是韩九，表字叔夏，以前曾去过我家，而且还玩得非常高兴。等他到后，您设法邀请他来喝酒，我自有办法败坏他的操守。”

不久，韩璜到了。王鈇到郊外迎接，韩璜却不见他，直到进城后才接见他。并且，韩璜的表情非常严肃，一言不发。第二天，王鈇求见韩璜。王鈇事先在客馆安排好了酒席，和韩璜喝完茶，便邀请他到帅府花园游玩，韩璜不答应。王鈇一再邀请，韩璜才同意。到了客馆，水中、地上全都布置妥当，歌妓们载歌载舞，韩璜则惊惧不安。王鈇下令撤去歌妓、乐队，私底下命令歌妓们饰以淡妆，假扮成侍女，把韩璜接进后堂畅饮。酒至半酣，王鈇的小妾在竹帘后面唱起韩璜以前送她的歌词。韩璜听了，怦然心动，不能自已，问道：“你怎么在这里？”韩璜想见那位小妾，妾就隔着竹帘故意邀请韩璜斟满酒痛饮。韩璜再三请她出来，小妾就是不肯，韩璜心里愈加着急。小妾说：“从前在我家时，您最擅长跳舞，今天如果能够为我跳上一曲，我马上出去。”韩璜醉得很厉害，不知所为，就向人要了一件跳舞穿的衣裳，涂抹些脂粉，踉跄而起。突然，韩璜跌倒于地。王鈇急忙命人抬来轿子，歌妓们搀扶着韩璜上了船，韩璜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五更天时，韩璜醒酒了，觉得衣衫束缚羁绊，要来蜡烛对着镜子一看，羞愧难当，无地自容。马上开船回到住地，不敢再去查访王鈇。这件事很快传扬开来，不久韩璜遭到弹劾，而王鈇完好无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