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节

汧国夫人传 唐·白行简

汧国夫人李娃，原是长安妓女。她的节操品行高贵奇特，颇有值得称道之处，所以监察御史白行简为之作传，介绍她的事迹。

天宝年间，常州刺史荥阳公，名望甚高，家中僮仆也很多。他五十岁那年，有一个儿子刚满二十岁。这个儿子人长得斯文俊秀，又颇有文才，杰出不凡，深为当时名士所赞许钦佩。他的父亲更是喜爱并器重他，常对旁人夸耀说：“这是我家的千里马啊！”荥阳生受郡县推荐进京参加秀才科12考试，即将动身之际，荥阳公为他准备了大量的衣服、用具、车马等，还计划好了进京后的一切生活费用，语重心长地对他说：“凭你的才华，我认为可以一举夺魁。现在我为你准备了一年的费用，应该绰绰有余，但愿你能够得偿夙愿。”荥阳公的儿子也很自负，把考取第一看得易如反掌。

12　秀才科：唐代初年科举考试科目繁多。在常科所设的科目中，主要有秀才、明经、进士、明法、明书和明算等，其中“秀才科”被列为在首位，是唐代科举的重要科目之一。

荥阳生从毗陵出发，一个多月后到达长安，住在布政里。一天，他游完东市回来，准备从平康东门进去，到平康西南访友。当他走到鸣珂曲13，忽见一宅院，门庭虽不十分宽广，但屋宇幽深。此时门半开半掩，有位姑娘正靠着一个梳双鬟的丫环站着，姿容美艳俏丽，世间少有。荥阳生突然见到她，不由自主地停下马来，徘徊良久，仍不忍离开。于是，他假装失手掉落马鞭，等待仆人走近，再吩咐他拾起。趁这当儿，他又多次斜眼偷看姑娘，姑娘亦转头注视他，眼中竟流露出爱慕之意。然而，荥阳生最终还是没敢上前交谈，就悻悻地离开了。

13　鸣珂曲：亦作“鸣珂巷”，唐代京都长安胡同名，当时妓女聚居之所。后因以为冶游场所的代称。

从此，荥阳生神情茫然，若有所失。他私下寻找熟悉长安的友人，打听那位姑娘的情况。有朋友告诉他：“这是行为放荡、品行不端的李姓女子的宅院。”公子又问：“能设法得到她吗？”回答说：“李家很富有。从前和她往来的多是贵戚豪族，所得到的赏钱很丰厚。若不花上百万，不能打动她的心。”荥阳生说：“如果事情能成，即使用掉百万，又有什么可惜呢！”

这天，荥阳生穿戴整齐，带了许多随从前往李家，叩门。不一会儿，有个丫环开了门。荥阳生问：“请问这是哪位的府第啊？”丫环不答，跑进去大声叫道：“是前几天失落马鞭子的公子！”李娃大喜道：“你暂且拦住他，我要重新梳妆，换过衣服再出去。”荥阳生听后，心中暗自高兴。丫环便把荥阳生引到门屏前，见到一位花白头发的驼背老妈妈，这老人原是李娃的母亲。荥阳生上前跪拜，并恭敬地说：“听说您这里有空院子，我想租来居住，可以吗？”老妈妈说：“只怕院子狭窄简陋，屈辱了贵客。怎么敢谈出租呢？”

说完，老妈妈邀请荥阳生进客厅，客厅十分华丽。老妈妈与荥阳生相对而坐，说：“我有个女儿，生得娇小，略知歌舞技艺。她喜欢见宾客，希望你能见见她。”于是喊李娃出来。只见李娃眸子明亮，臂腕洁白，走起路来袅娜生姿。荥阳生惊讶得赶忙起身，和李娃拜见后，又寒暄了几句，竟不敢抬头。李娃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美艳动人，荥阳生还从未见过。三人重新坐定，李娃为他沏茶斟酒，所用杯盘器具都十分洁净。

过了很久，天色暗了下来，四下响起晚鼓声14，老妈妈问荥阳生的住处远不远。听到晚鼓已经打过，荥阳生暗自希望能因路远而留下，就撒谎说：“在延平门外几里处。”老妈妈说：“那您得赶快回去，不要犯宵禁。”荥阳生说：“我有幸得以与你们相识，谈笑间，不觉已到傍晚。只是路途遥远，城里又无亲戚，这怎么办呢？”李娃说：“既然你不嫌此处偏僻简陋，又要租来居住，先住上一夜又有何妨呢？”荥阳生多次抬眼看老妈妈，老妈妈说：“好吧！”荥阳生叫来家僮，让他们拿了两匹双丝细绢，请求用作准备晚餐的费用。李娃笑着阻拦说：“宾主之间的礼节，不应当如此。如果公子不嫌弃，今晚就在我们这穷苦人家用点粗茶淡饭吧。您若是想请客的话，就等以后好了。”荥阳生一再推辞，然而李娃最终也没收下那两匹细绢。

14　晚鼓声：鼓声响四下表示夜禁开始。击鼓四百槌，击罢闭门。再击六百槌，坊与坊之间的门关闭，不能通行。

《绘图缀白裘》插图 清·玩花主人编

此图名为《坠鞭》。明代徐霖著有传奇《绣襦记》，即取材于白行简的《李娃传》。汧国夫人李娃，原名李亚仙，本是唐代长安城中的烟花女子。荥阳郑元和至长安曲江池，与之一见倾心，便留宿李家，财帛荡尽后被鸨母赶出，流落街头。《坠鞭》一出，敷衍二人初次见面的场景。

不一会儿，他们移至西厅就坐。帐幕、竹帘、床榻，都光彩夺目；梳妆盒、被子、枕头，亦皆艳丽。于是命人点上蜡独，端上菜肴，满桌酒菜十分丰盛。吃完饭后，老妈妈起身离去。荥阳生与李娃的谈话这才亲热随便起来，逗趣调笑，尽情极欢。荥阳生说：“前几天偶然经过，见你正立于屏墙前。之后，心里就一直挂念着你，即便睡觉吃饭之时，亦不曾放下。”李娃说：“我心里也是一样。”荥阳生说：“我今天来，不只为租房，也希望能实现平生的夙愿，却不知运气如何？”话未说完，老妈妈走了进来，问他原委。荥阳生便把自己的想法一股脑地全说了出来。

老妈妈笑着说：“男女之间，本就存在爱恋之情。若情投意合，即使是父母，也不能阻拦。我这女儿容貌丑陋，哪配侍候先生呢？”荥阳生走下台阶，下拜道谢，说：“小生甘愿作您的奴仆。”老妈妈就答应下他作自己的女婿，三人喝了个尽兴，才散席离去。第二日清晨，荥阳生把行李全都搬来，就在李府安家。

从此，荥阳生敛迹藏身，不再与亲戚朋友往来，每天只与妓女戏子之流混在一起，吃喝玩乐。他身上钱用完了，就卖掉马匹车辆以及家僮。一年多后，钱财、仆人、马匹挥霍精光。此时，老妈妈的态度逐渐冷淡起来，但是李娃对荥阳生的情意却更加深挚。

一天，李娃对荥阳生说：“我与相公相爱一年，却未怀孕生子。我常听人说起有位竹林神，求子非常灵验。不如我们备些酒食，去祈求一番，好吗？”荥阳生不知道这是她们的计谋，竟然非常高兴。他到当铺典押衣服，用这些钱准备了祭祀用的牲品美酒，然后，与李娃一起到神庙拜谒，祷告祝愿、求神赐福，连住了两夜才回来。荥阳生骑一头毛驴，跟在李娃车后。到平康北门，李娃对荥阳生说：“由此向东，有条小巷，我姨妈家就在那里。我们去休息一下，顺便探望姨妈，好吗？”荥阳生依她之言，向前走了不至百步，果然看见一处宅院。这所宅院的大门很宽，可以通过车马。从门缝看进去，院内很宽敞。丫环在车后叫荥阳生停下，说：“到了。”荥阳生跳下毛驴，正赶上有人出来，那人问：“谁呀？”公子回答：“是李娃。”那人便进去禀报。

不久，一位妇人走了出来。那妇人大约四十多岁，她走到荥阳生跟前，问道：“是我的外甥女来了吗？”李娃走下车来，妇人迎上去，说：“怎么这么久不来看我？”说完她俩相视而笑。李娃引荥阳生拜见过姨妈，然后一起由西边大门进了偏院。进到院中，只见假山亭台，竹子树木，一派葱茏；池塘水阁，清幽至极。荥阳生对李娃说：“这是姨妈自己的宅院吗？”李娃含笑不答，用其他的话岔开。

一会儿，仆人端上茶点水果，看起来都很珍贵稀奇。大约一顿饭工夫，有个人骑了一匹快马飞驰而至，他满头大汗，对李娃说：“老妈妈突然身患急病，非常严重，几乎都不认识人了，你最好马上赶回去。”李娃对姨妈说：“我现在心乱如麻。这样吧，我先骑马回去，然后再叫马车前来接您与郎君。”荥阳生想随李娃一起返回，可姨妈与丫环私语了一会后，向荥阳生摆手，叫他停在门外，说：“老妈妈要不行了，你应当与我商量操办丧事的事情，帮助李娃解决困难，怎么可以急着回去呢？”荥阳生就留了下来，一起商议丧葬祭奠之事。

天色已经晚了，可马车还没有回来。姨妈说：“这么晚了都没有音信，怎么回事儿呢？公子你快去看看，我随后就到。”荥阳生就赶了回去。回到原来住处，他发现大门紧锁，并用泥土封了起来。荥阳生大惊，去问邻居。邻居说：“李家本是租住此房的，租期已满，房主便收回了房子。老妈妈前两天就搬走了。”荥阳生问：“她们搬到哪去了呢？”邻居说：“我们也不清楚。”

荥阳生打算再赶回宣阳里，询问李娃的姨妈，但是天色已晚，算一算路程，已经不可能在宵禁之前赶到了。于是他脱下衣服作抵押，换了一顿饭，租了一张床。此时荥阳生愤怒极了，从傍晚到天亮，竟一夜没合眼。天刚蒙蒙亮，他便骑了毛驴上路，来到李娃姨妈家。荥阳生不断地敲门，却一直无人应声。

荥阳生又喊了数次，才有个当官的慢慢踱出。荥阳生急忙问：“李娃的姨妈在吗？”对方回答说：“这里没有这个人啊。”荥阳生说：“昨晚她还在，为什么要藏起来呢？”荥阳生又问这间房子是谁的府第。那人说：“这是崔尚书之府，昨天有个人租过这庭院，说是等候远道而来的表亲，但是傍晚就离开了。”荥阳生发现自己被骗，惶恐疑惑，几欲发狂，但又不知如何是好，于是回到布政里的旧宅。

房主怜悯他，给他端来饭菜。然而荥阳生又怨又恨，抑郁难平，三日不曾进食。之后他就病倒了，且病情十分严重。十多天过去，荥阳生的病情不但没有好转，反而更加严重。房主怕他一病不起，就将他移到殡葬铺。荥阳生病势危急，在殡葬铺拖了一段时间，铺子里的人都同情他的遭遇，一起来照料他。后来，他病情略微好转，竟能拄着拐杖起来了。从此殡葬铺每天雇佣他，让他牵引灵帐15，得些报酬以维持自己的生活。

15　灵帐：灵堂内设置的帐幕。《太平广记》卷四九二引唐代无名氏《灵应传》：“俄顷到家，见家人聚泣，灵帐俨然。”

几个月后，荥阳生渐渐康复了。每次听到挽歌，他都自叹生不如死，并哽咽流泪，不能自已。回去后他就开始学唱挽歌。荥阳生本是个聪敏之人，没多久，挽歌就唱得特别好了。即使寻遍整个长安城，也没有能与他相比的。

以前，两家出租丧事用品的店铺互相竞争。东边店铺的车轿用具都新奇富丽，另一家几乎没有什么能与之相比，只是，东边店铺挽歌唱得差一点。东店的掌柜得知荥阳生唱得好极了，就凑齐二万文钱雇用他。店里的老前辈又把自己最拿手的本领传授给他，并秘密地教会他新的唱法，还给他帮腔。这样过了几十天，竟无人知道此事。

一天，两店掌柜商议说：“我们各自在天门街上展出办丧事的用具，来比较优劣。输的一方，罚钱五万文，作为摆酒请客的费用，可以吗？”两边都同意了。于是，他们请了中间人，双方立下契约，签名划押，作为证据，然后进行展览比赛。

展览那天，男女老少都汇聚于此，竟有几万人之多。因此，地保把此事报告给捕贼官，捕贼官又报告给京兆尹。四方之人尽去观看，整个街巷，空无一人。从清早开始，直到正午，两家依次摆出车、轿、仪仗之类的器物，西面店铺都不能取胜。主人觉得面子过不去，便在场子南角搭了个高台。有个长胡子大汉，拿着大铃，迈步上前，身后几个护卫相随。只见他抖须扬眉，扼腕点头，然后，登高上台，唱起《白马歌》来。他倚仗此曲一向能够取胜，故而左顾右盼，旁若无人。一曲歌尽，大家齐声赞扬。他也自以为独步一时，没有对手。

过了一会，东面丧铺主人在场子北角上也设了个台子。有个戴黑头巾的青年，身边跟着五六随从，他手拿长柄羽毛扇走上台来，此人即荥阳生。他整理衣衫，动作舒缓从容，然后清了一下喉咙便开始放声歌唱，一副悲不自胜的样子。他唱的是《薤露》16中的段子，歌声凄清激越，震动林木。一曲未完，听众或悲伤哀叹，或掩面抽泣。西店掌柜被众人讥笑，越发惭愧难当，便悄悄地将所输之钱放于榻前，偷偷溜走了。四周观众惊讶地瞪大眼睛望着荥阳生，他完全出乎人们的意料之外。

16　《薤露》（xiè lù）：古代挽歌。

在这之前，皇帝刚下诏书，命令远离京师的各州郡长官，每年进京一次，叫做“入计17”。此时，碰巧荥阳生的父亲也在京城，他与同僚换了便装悄悄前往观看。有个老仆人，即荥阳生奶妈的丈夫，看见荥阳生的举止言谈，想上去认他却又不敢，便伤心地流下眼泪。荥阳生的父亲见状，觉得奇怪，问他因何哭泣。老仆人回禀说：“这位歌手的相貌，极像老爷死去的儿子。”荥阳公说：“我儿子因为钱多被强盗谋害，怎会到此地步？”说完，也哭起来。

17　入计：地方官入京听候考核。

回去后，老仆人找个机会又赶回那里，向荥阳生同伙询问：“刚才唱歌的人是谁，竟唱得如此之妙？”大伙都说：“是某某人的儿子。”询问其名字，荥阳生之名已经改过了。老仆人大惊，慢慢上前靠近，仔细辨认。荥阳生看到老仆人，马上变了脸色，徘徊着想躲入人群。老仆人一把扯住他衣袖，说：“你不是少爷吗？”说完两人抱头痛哭，老仆便用马车把他载了回去。回到住处，荥阳公责骂他说：“你竟堕落到如此地步，简直有辱门风！还有何颜面来见我？”于是父子二人步行出去，来到曲江西杏园东，父亲剥去儿子的衣服，用马鞭抽打了他好几百下。荥阳生受不了如此毒打，昏死过去。荥阳公丢下他独自离开了。

当荥阳生被人带走时，他的师傅便让和他关系好的人暗中跟着。这个跟着的人以为荥阳生被毒打至死，赶紧回去把情况告诉了伙伴，大家都为此而伤心。师傅让两个人拿芦席去收埋尸体。两人赶到后，发现荥阳生心口还微微有点热气，便扶他起来，过了很久，他才稍微缓过气来。于是，那两人将他抬了回去。他们用芦苇管注入汤水喂他，又过了一夜，荥阳生才苏醒过来。一个多月后，荥阳生的手脚还不能举起，被鞭打之处都溃烂了，脏得很，同伴们开始讨厌他。

一天晚上，他们将他抬出去，弃于路边。路人可怜他，常丢些剩饭剩菜给他，他才得以充饥。大约一百天后，荥阳生能拄着拐杖站起来了，从此，他拿着一个破罐子，穿梭于街巷中，以乞讨为生。他身上穿的破布袄，千补万衲的，破烂得如悬鹑18一般。白天，他游走于街市；夜晚，则躲进堆垃圾的洞窟。就这样，他从秋天一直挨到冬天。

18　悬鹑：鹌鹑毛斑尾秃，似披敝衣，因以“悬鹑”比喻衣服破烂。

一个早晨，天降大雪。荥阳生为饥寒所迫，冒雪出去，乞讨之声甚是凄苦，听者无不悲伤。当时，雪下得正大，人家外面大门大都未开。走到安邑东门，他沿围墙向北走，过了大约七八户，看见有一户人家开着左边门扇，这就是李娃的宅院。荥阳生并不知晓，还是连声大叫：“饿死啦！冻死啦！”声音凄凉悲哀，让人不忍听闻。

李娃于房中听到，对丫环说：“此人必是荥阳生！我听得出他的声音。”说完，她快跑出来，看见荥阳生骨瘦如柴，满身疥疮，几乎没有人样。李娃内心非常感伤，对他说：“莫非是荥阳公子？”荥阳生一见她，愤怒得昏倒于地，说不出话，只是点头。李娃上前，抱其脖颈，用绣花袄裹着，扶回西厢房，失声恸哭道：“是我害你落得如此地步啊！”李娃哭得死去活来，老妈妈听到后甚是惊惧，跑来问：“这个人是谁？”李娃说：“是我的郎君。”老妈妈急忙说：“赶走他！怎么能让他待在这里？”

李娃表情严肃，转过头看着老妈妈，说：“不！他本是清白人家的子弟！当初，他驾着高车骏马，带着黄金首饰，来到我们家，不到一年，花得精光。我们又设诡计把他甩掉，简直非人所为！是我们使他堕落，才被亲戚朋友看不起的。父子之情，本是天性。是我们使他的父亲情断义绝，打伤他，又抛弃他。如今，他颠沛窘迫到如此地步，天下人都知道是因为我。荥阳生亲戚满朝，有朝一日，当权者了解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我将大祸临头啊。何况欺骗苍天，亏负世人，鬼神亦不佑护，只怕是自酿祸根。我是您的女儿，至今已有二十年。算算我赚的钱，已不止千两黄金。现在，您已经六十多了，我愿意还您二十年的生活费来赎身。我将与这个人另租房舍，只是我租的房子不会太远，早晚还可以回来请安侍候。您若答应，我的愿望就满足了。”老妈妈思量李娃主意已定，就答应了她。

李娃给了老妈妈赎身钱后，自己还剩百两黄金，就在北面相隔四五家的地方租了一间空院落。于是，李娃帮荥阳生洗头洗澡，换下衣服。先煮稀饭给他吃，疏通他的肠胃；又用酥奶滋润他的内脏。十多天后，才给他吃鱼肉之类食物。他的头巾、鞋袜等，李娃都用了最好的。没过几月，荥阳生的身体稍微丰满了些，过了一年，已恢复得如当年一般。

有一天，李娃对荥阳生说：“您身体已康复，精力也已旺盛，冷静下来，仔细地回忆一下，从前所学还能记起吗？”荥阳生想了想，说：“只记得十分之二三。”李娃就吩咐套车出门，让荥阳生骑马跟随。他们来到旗亭19南边偏门一家书铺，李娃让荥阳生挑选所需之书，并买下来，全部运了回去，一共花了一百两银子。然后，李娃让荥阳生抛开一切杂念，专心学习。荥阳生夜以继日，孜孜不倦。李娃常坐在旁边，陪伴着，深夜才睡。有时，她看荥阳生疲倦了，就劝他练习诗文来调剂。过了两年，荥阳生的学业大有进步，几乎遍览天下书籍。荥阳生对李娃说：“可以报名应考了。”李娃说：“还不行，要精通熟练到能应付各种考试才可以。”又一年，李娃说：“可以应考了。”于是，荥阳生一举考上甲科，名震礼闱20。即使前辈学者见了他的文章，也无不欢欣鼓舞，都想与他结交，唯恐自己高攀不上。李娃说：“您现在还不行。现在的读书人，考得一个功名，便自以为可得朝廷之要职，名扬天下。您过去品行有污点，行为不光彩，不能与一般读书人相比，应当继续刻苦钻研，争取再高中一次，才可以与众多读书人交往，与豪杰们争雄斗胜。”荥阳生从此更加勤奋刻苦，声望越来越高。

19　旗亭：市楼。古代观察、指挥集市的处所，上立有旗，故称。

20　礼闱：即尚书省。汉代尚书省在建礼门内，又近禁闱，故称之为“礼闱”。

这一年，正遇朝廷会试，皇帝下令征召四方才俊。荥阳生报考“直言极谏策”，名列前茅，被任命为成都府参军。朝廷三公以下的官员，都与他结为朋友。荥阳生将要前往赴任之时，李娃对他说：“如今我已恢复了您本来的面目，没有负您之处了。我希望用剩下的岁月，回去赡养老妈妈。您应该与名门望族家的小姐结姻，以主持家中祭祀。在你们的姻族中或姻族外结亲，皆要有媒妁之言，听命于父母，不能自己随便做主。您多保重吧，我就此离开您了！”

荥阳生哭着说：“你若抛下我，我便自刎。”李娃坚决推辞，不与他一起上任。荥阳生苦苦哀求，态度更加恳切。最后，李娃说：“我送您过江，到达剑门，我便回来。”荥阳生答应了。一个多月后，到了剑门，他们还没来得及动身，皇帝委任新官的诏书就到了。原来荥阳生的父亲由常州内调，被任命为成都府尹，兼剑南采访使，荥阳生只得留下等候。过了十二天，荥阳公到了，荥阳生便到驿馆送上名帖，拜见父亲。

荥阳公不敢相认，直到看见名帖上他祖上三代的官职、名字，才大吃一惊。于是，他让儿子登上石阶，抚摸着他的脊背，伤心痛哭了好久，说：“我们恢复父子关系吧。”之后他询问事情经过，荥阳生从头至尾全说了一遍。荣阳公非常惊奇，问李娃何在。荥阳生回答说：“她送我到这里，正打算回去。”父亲说：“不能让她回去。”第二天，他备好车马与荥阳生前往成都，把李娃留在剑门，另建了一所房宅供她居住。到成都的第二日，他们便请媒人向李娃说亲，办齐婚礼的六道手续后，荥阳生前来迎娶。于是，他们就像正式婚娶那样，结为夫妻。

李娃按照完备的结婚礼仪，做了荥阳公家的媳妇。之后，逢年过节，作为妻子、儿媳，无论哪种事务，李娃都做得极为完美，并且治家严谨，深得亲属的喜爱尊重。过了几年，荥阳生父母都去世了，李娃料理丧事很是周到。在她守孝的草庐旁，竟然生出灵芝草来，而且一枝灵芝草吐出三个穗子，当地官吏将此事上奏朝廷。不久，又飞来几十只白色燕子，在她家屋脊上筑巢。皇帝感到奇怪，对荥阳生赏赐有加。守孝期满，荥阳生逐渐升任要职。十年时间，他做到管理好几个郡的大官，李娃也被封为汧国夫人。他们有四个儿子，都做了大官，在朝廷官职最低的是太原府尹。

苏小娟传 宋·王焕

苏小娟是钱塘名妓，俊俏艳丽，且擅长写诗。她的姐姐盼奴和太学士赵不敏特别要好。然而，赵不敏是个书生，不会经管家务，因此家中一日比一日贫困。盼奴不但不嫌其家穷，还经常接济他，让他专心于学业。不敏终于在尚书省登科及第，官拜襄阳司户。当时，盼奴还没有落籍21，不能与不敏结为夫妻。

21　落籍：销掉户籍。旧特指官妓从良,从乐籍上除名。也指替妓女赎身，以除去妓院乐籍。

不敏做官三年后，因思念盼奴患病去世。临死前，不敏嘱咐弟弟赵院判22把他三年来的俸禄余资一分为二：一份留给院判自己，另一份送给盼奴。又说：“盼奴有个妹妹叫小娟，漂亮娴静又会吟诗，你要设法娶到她。她是一位好女子。”院判听哥哥的话来到钱塘县，托同宗的钱塘府判召唤盼奴。盼奴的家人说：“盼奴已经在一个月前病死了，小娟也因为盼奴从前的相好诬赖她们诱骗於潜官绢而被关押在府衙大狱中。”府判从狱中把小娟叫出来，问她：“你诱骗商人官绢百匹，拿什么来还？”小娟跪地磕头，说道：“这是姐姐盼奴惹下的祸事，还请大人帮忙周旋。如果此事能了，不但小娟感激您的救命之恩，姐姐在九泉之下也会感激您的大恩大德。”府判见她言语委婉温顺，心中高兴，就问：“你可认识襄阳赵司户？”小娟答道：“赵司户未当官时与姐姐盼奴要好，后来高中，离开这里。盼奴便是因为相思，患病而亡。”府判说：“赵司户也去世了，临死前，派人寄来一封信和一罨礼物，此外还有一封司户弟弟赵院判写给你的信。”小娟坦言自己不认识院判，等拆开信一看，只有一首诗，写到：

22　院判：古代中央某些官署的属官。

当时名妓镇东吴，不好黄金只好书。

借问钱塘苏小小，风流还似大苏无？

看完书信，小娟沉默不语。府判让小娟作诗相和。小娟不肯，推托说：“我从来不会作诗。”府判强迫她作诗，要胁说：“如果不和诗就偿还官绢。”小娟不得已，叫人取来文房四宝，提笔写到：

君住襄江妾住吴，无情人寄有情书。

当年若也来相访，还有於潜绢也无？

府判大喜，把赵司户寄给盼奴的东西全部交给她，判她不用偿还官绢，还批准她脱离乐籍与院判结为夫妻。

严蕊传 宋·曹嘉

天台军妓严蕊，字幼芳。她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歌舞管弦无所不能，姿色技艺均名噪一时。对于写诗填词，她又常作新颖之语，且通晓古今历史，善于应酬交际。因而声名远播，竟然有人不远千里前来登门拜访。

唐与正在台州任知府时，一次酒席宴间，请她以“红白桃花”为题填词。她立即作了一首《如梦令》：

道是梨花不是，道是杏花不是。白白与红红，别是东风情味。 曾记，曾记，人在武陵微醉。

与正大为称赞，赏给她两匹细绢。又一次七夕节，郡府的书斋举行宴会。座中有一位名叫谢元卿的，是有名的豪爽之士。他早就听说严蕊大名，就请她用自己的姓“谢”字为韵填词。大家刚举起酒杯，一首《鹊桥仙》已经吟出：

碧梧初坠，桂香才吐，池上水花微谢。穿针人在合欢楼，正月露、玉盘高泻。　　蛛忙鹊懒，耕慵织倦，空做古今佳语。人间刚道隔年期，知天上、方才隔夜。

元卿听了心中大为佩服，并为之倾倒，便在她家住了半年，直到把自己出游所带的全部财物都送出后才离开。

此后，朱熹以使者身份巡视部署来到天台。他想搜集唐与正的罪证，就指控他曾与严蕊有苟且之事，并把严蕊关进监狱进行逼供。这样关了有一个多月，严蕊虽然遭到鞭打，却只字不提唐与正之事，以致又受杖刑。朱熹无奈之下，只好把她的官籍移交到绍兴府，就近关押在狱中，仍然严加审讯，可是依旧没有问出结果。狱吏唯有好言相劝，引诱她：“你为什么不早早承认下来呢？也不过挨一顿棒子。况且你的案子已经判定了，所犯罪行并不严重，又何必多受这些皮肉之苦啊？”严蕊回答说：“我只是个低贱的军妓，就算与太守有不正当的关系，按法律也罪不至死。可是，是非真假，怎么可以乱说，以致败坏太守清白的名声呢？即使打死我，也不能诬蔑别人哪！”她话语坚决，于是，又遭到一顿毒打，仍旧关在狱中。两个月里，她接连受到酷刑拷打，疲乏困顿，几乎死去。然而，她的名声却越来越大，竟传到皇帝耳中。

不久，朱熹改任别职，岳霖被派往此处。在庆贺“听朔”的时候，岳霖看她患病在狱中，便令其作词陈述自己的遭遇。严蕊不假思索，当即吟了一首《卜算子》：

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　　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岳霖当日就判她脱离官籍，可以随意嫁人。接着又有皇室的宗亲纳她做妾，严蕊就这样终此一生。《夷坚志》也曾经简略地记载过她的事迹，却不够详细。我是从天台的世家大族那里听闻这个故事的。

王幼玉记 洪上李师尹

有一王姓女子，名叫真姬，字仙才，小名幼玉。她本是京城人氏，跟随父母流落至衡州。家中姐妹三人皆为名妓，容貌、歌舞、才学，都远远超越其他妓女，故而当地无人敢与之争高下。幼玉又胜过姐妹二人，与之来往者，皆为衣冠士大夫之流。除此之外，即使是巨商富贾，也不能打动她。

夏公酉23到衡阳游玩，衡阳知府设宴招待他。夏公酉问：“听说衡阳有位歌妓叫王幼玉，歌声舞姿都很美妙，容貌又漂亮，是哪一个？”知府张纪就让幼玉出来拜见。夏公酉见了，感叹道：“假使你住在东京汴梁，或西京洛阳，未必屈居于名妓之下。可惜你却住在如此偏远之地，不能名扬天下。”随即便命随从取来纸笔，写了一首诗送给幼玉。诗中写到：

23　即夏噩，字公酉，宋朝越州（今浙江绍兴）人。初为明州观察推官。仁宗嘉祐二年（1057）登材识兼茂明于体用科，授光禄寺丞。事见《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一八六、一九四。

真宰无私心，万物逞殊形。

嗟尔兰蕙质，远离幽谷清。

风云暗助秀，雨露濡其泠。

一朝居上苑，桃李让芳馨。

自此，王幼玉的名声更加响亮。然而一到空闲之时，她便面露幽怨愁苦之容，沉默不语。有人询问，她说：“做妓女非我本意。”再问她原因，她回答：“当今之人，或是做工，或是经商，或是务农，或是做生意，或为僧道，都能自食其力。只有我们这类人涂脂抹粉、花言巧语、妖姿媚态，以美色博取他人欢心来获取钱财。一想起这些，我就觉得心中羞愧不已。只是受父母姐妹逼迫，无法脱身。若将来能嫁个好人家，在家侍奉公婆、主持家政，让人回头指着说：‘瞧！那是某人的妻子。’这样就算是死了，也有个葬身之地啊。”

这时，有个东京汴梁人，名叫柳富，字润卿，来到衡阳游玩。柳富乃豪气俊秀之人，幼玉一见，就说：“这是我的夫君啊。”柳富也有心娶她，恰好此时游兴尽了，便每日与幼玉花前月下，携手缠绵，恋恋不舍。时间一久，幼玉的妹妹察觉了，她骂柳富：“你如果再与我姐姐纠缠不清，我不会放过你，我会马上到官府去告你。”柳富从此不再找幼玉。

一天，柳富在江边遇见幼玉，幼玉哭着说：“这不是我的错，您从情理上便可推想明白。希望将来我们能白头偕老，你不要把之前的事放在心上。”然后，二人在江上共饮。幼玉说：“我的遗骨，将来要埋在你家祖坟。”接着又说：“据我所知，妓女与要好的，离离合合的情况很多。因此，即使甜言蜜语，也不过是为了得到对方钱财，不一定会以身相许。我的头发长及地面，平日惜之如玉，从来没有人能得到它。然而，对你我却不会吝惜。”说着，她解开发鬟，剪下一缕秀发送给柳富。柳富非常感动，高兴得不得了。此日分别后，他心里总是挂念着幼玉，却又不能相见，于是烦闷不安、竟至病倒在床。幼玉听说后，日夜忧心，并派人前去服侍。柳富病愈后，写了一首长诗送给幼玉：

紫府楼阁高相倚，金碧户牖红晖起。

其间宴息皆仙子，绝世妖姿妙难比。

偶然思念起尘心，几年谪向衡阳市。

娇娆飞下九天来，长在娼家偶然耳。

天姿才色拟绝伦，压倒花衢众罗绮。

绀发浓堆巫峡云，翠眸横剪秋江水。

素手纤长细细圆，春笋脱向青云里。

纹履鲜花窄窄弓，凤头翘起红裙底。

有时笑倚小栏杆，桃花无言乱红委。

王孙逆目以劳魂，东邻一见还羞死24。

24　东邻：宋玉《登徒子好色赋》说他东邻家的女儿是天底下最美的女子，“增一分则太长，减一分则太短。傅粉则太粉，施朱则太赤。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齿如编贝。”

自此城中豪富儿，呼僮控马相追随。

千金买得歌一曲，暮雨朝云镇相续。

皇都年少是柳君，体段风流万事足。

幼玉一见苦留心，殷勤厚遣行人嘱。

青羽飞来洞户前，惟郎苦恨多拘束25。

25　青羽：即青鸟，为西王母取食者。后世常用作使者的代称。此处将幼玉比做思凡的仙女，故以“青羽”代指。

偷身不使父母知，江亭暗共才郎宿。

犹恐恩情未甚坚，解开鬟髻对郎前。

一缕云随金剪断，两心浓更密如绵。

自古美事多磨隔，无时两意空悬悬。

清宵长叹明月下，花时洒泪东风前。

怨入朱弦危更断，泪如珠颗自相连。

危楼独倚无人会，新书写恨托谁传？

奈何幼玉家有母，知此端倪蓄嗔怒。

千金买醉属佣人，密约幽欢镇相娱。

将刃欲加连理枝，引弓欲弹鹣鹣羽。

仙山只在海中心，风逆波紧无船渡。

桃源去路隔烟霞，咫尺尘埃无觅处。

郎心玉意共殷勤，同指松筠情愈固。

愿郎誓死莫改移，人事有时自相遇。

他日得郎归来时，携手同上烟霞路。

因为久游在外，柳富父母催促他回家。幼玉偷偷赶去跟他告别，两人在乡村小店中饮酒话别。幼玉说：“你才能卓越，我气质美好，你我才色相当，绝不会互相舍弃，这是必然之理。至于我的心，你的意，也早就禀于神明、系之松竹了。所以，你以后一定要回来，我会等着你的。”之后，二人焚香设案，把香灰放在酒里，一起饮下，发誓永不变心。这天晚上，他们同宿于江上。第二天，柳富作词《醉高楼》，告别幼玉。词曰：

人间最苦，最苦是分离。伊爱我，我怜伊。青草岸头人独立，画船东去橹声迟。楚天低，回望处，两依依。　　后会也知俱有愿，未知何日是佳期。心下事，乱如丝。好天良夜还虚过，辜负我，两心知。愿伊家，衷肠在，一双飞。

柳富边唱词边喝酒，声调哀婉，心情悲伤。他唱了几句，竟然唱不下去了。两人又默默饮酒，相对流泪。之后，柳富才登船离开。

柳富回到京都，因为父母年事已高，家中事务缠身，故而不能依照约定与幼玉相会，只有时常对着镜子落泪。不久，有人从衡阳来京，捎有幼玉的书信，还说她经常卧病在床。柳富急忙打开信，快速读起。只见信的末尾是两句诗：“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柳富心中难过，立即写了一封回信，表达自己的心意。信中写道：回忆昔日的湖南之会，让人悲伤。我曾想驾一叶扁舟，顺江而下，前去见你，以赴旧约，叙说别情。这既合你的愿望，也顺我的心意。可是，家中父母年老，家族庞大，琐事劳神。我虽一心倾慕你的风采，日夜思念，也只是枉然。每当月朗风清之时，朋友饮酒赋诗之际，别人都很快乐，唯有我神情恍惚，仿佛迷失了自我。只好借酒浇愁，但是酒一醒，心中更加怅然，几乎活不下去。古代有情之人，有时一个如意，一个不如意，这种情况下，寻求结合还算容易。现在，你我二人都不如意，追求结合就更难了。再等待一段日子吧，事情就算再难预料，也该有天遂人愿的时候。万一不是这样，天理、人事都不能如愿，那么你想想，天外神人、海中仙客都有让人遇上的时候，而唯独你我二人不能遂心，难道不是命吗？所以，你要多多注意饮食，不要让精神溃散，伤害自己身体，否则，你就再也见不到我了，那我还有什么指望呢？你信中有两句诗，我为你续成一篇：

临流对月暗悲酸，瘦立东风自怯寒。

湘水佳人方告疾，帝都才子亦非安。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万里云山无路去，虚劳魂梦过湘滩。

《绿窗女史》插图

此图名为《剪发》。图绘一女子倚窗剪发，屋舍旁一小丫环匆忙制止。李师尹的《王幼玉记》讲述王幼玉因思念柳郎，悒郁成疾。她在临死前，剪下头发和指甲，托丫环交付给柳富。其魂魄又亲自前往柳富居所，向他道别。此女用情之深，令人叹惋。

一天，夕阳快要落山了，窗帘垂地，柳富独自站在内室。忽然，从屏风后探出半张脸来，柳富一看，竟是幼玉。幼玉说：“我因为想念你而得了重病，现在已经死了。我到这里来，是想再见你一面。因为平生没做过坏事，所以我没有陷入地狱。后日，我将要投生到兖州西门张遂家里，仍是女子之身。张家是卖饼的，你如果没有忘记过去的情分，希望趁有事经过时，前来看我。虽然我已不记得前世之事，但看在往日情份上你也应当如此。我有遗物放在丫环那里，你可以取来作为相认之物。我这就去了，你千万要多保重。”忽然，幼玉不见了。柳富非常惊讶，但也只能心中感叹、惋惜。又一天，有人从衡阳来，说：“幼玉已经死了，听说她临死前嘱咐丫环：‘我没见到郎君，死了也不心安。柳郎平时喜爱我的手指、头发及眉眼，别的都没有办法寄去。现在我剪下一缕头发和几片指甲，柳郎来找我时，交给他。’过了几天，幼玉果然死了。”

议曰：现在的娼妓，或去或留，都为钱财，别的都不能让其动心。要想在现实中寻求潇女、霍生26那样的故事，是绝对不可能的。王幼玉爱柳郎，那感情是多么深切动人啊！有情之人见了，无不为之叹婉悲伤。还请善于谱曲填词之人，多为此事谱几支曲子，使之广为流传，那么幼玉虽死也不朽了。

26　潇女、霍生：所指不详。“潇女”疑指唐传奇中的玉箫，一说“玉潇”，元代乔吉就曾改编有戏曲《玉潇女两世姻缘》一卷。事见卷四《玉箫传》。

徐兰传 吴郡刘昌

明朝淳祐年间，吴地妓女徐兰名噪一时。吴兴乌墩镇有个叫沈承务的公子，他家特别富有。他仰慕徐兰的名声，就乘坐大船来吴地拜访。徐兰知道沈家富有，沈公子刚到就被安排入住侧室。徐兰摆酒设宴，命人奏乐，酒宴所须一切饮食用具，无不精美丰厚。到了第二天，徐兰又用最好的丝稠做了一身新衣服，恭恭敬敬地献给沈公子。沈公子的随从也都得到丰厚的犒赏。这样过了二十天，徐兰没有向沈公子要过任何东西。沈公子却再也不能控制自己的感情，拿了五百两白金和一百匹彩绸送给徐兰。沈公子在徐兰家住了半年，花掉了几百万两金银后才回去。从此，徐兰的名声在浙西一带广为传扬，有钱人家的公子都喜欢前去拜访。

徐兰家虽然不大，可是房屋错综华丽，亭榭园池，都非常美丽。家中用锦缬铺地，用乾红四紧纱作被单，挂销金帐幔。通晓音乐的婢女有十余位。金银珠宝、玉器古玩、名人书画、饮食所用器具，无一不精致巧妙，于是徐兰成为长江下游一带的娼家之首。

徐兰死后，葬于虎丘山。太学士边云经过这里，为徐兰写了一篇《墓志铭》。徐兰也算是倡妓中很有名气的，在她以后，比如富沙的唐娟、魏华、苏翠，京口的邢蕊、韩香，吴越的杨花、缪翠，都以姿色技艺闻名一时。那些不检点的士大夫们，往往因她们而坏了名声。这样的故事时常可以在书中看到。

徐兰有“春波一尺踏鸳鸯”的诗句，被当时人所欣赏。她的坟墓在虎丘，就在唐朝名妓真娘墓旁。

义妓传 明·张献翼

王翘儿

王翘儿是旧时临淄一个寻常百姓家的女子。她小时候被卖给一位擅长歌舞的艺人，并随了这位艺人的姓氏，姓马，鸨母叫她“翘儿”。那位艺人带她来到江南，教她唱吴地的歌曲，她就善唱吴地的歌曲；教她弹胡人的琵琶，她就善弹胡人的琵琶。翘儿的容貌不过中等，然而声音高亢清越，歌喉委婉动听，常常令众人为之倾倒。一时之间，平康里众多年长妓女都来跟随翘儿学习新颖词曲，然而却没有人能超越她。

翘儿有自己的行事准则，即追求高雅，不喜欢谄媚逢迎客人。即便有大富商带着众多财物相赠，她也不会为之动心，稍不如意，就耍脾气，甚至整夜都不肯就寝。第二天，富商便愤怒得取回了财物。因此鸨母的处境日渐窘迫，就经常辱骂翘儿。翘儿心中憎恶她，却又无法可想，于是非常苦恼。适逢一位年轻人暗地给了她一些钱，于是翘儿用计，得以脱身离开鸨母。之后，她迁居上海，改名为王翠云。

上海有许多文人儒士、王公贵族，平常尤其喜欢以音律相赌。翘儿一开口，他们都认为举世无双，便争着表达倾慕爱恋之情，因此，翘儿的名声传遍江南。每年她所得财物无法计算，但是她把这些财物都送给了自己喜欢的贫穷客人，自己一点也不留。

这样过了很久，倭寇入侵江南，掠夺上海。他们焚烧这座城市，翘儿躲往桐乡。倭寇转而掠夺桐乡，桐乡城失陷，翘儿被俘。倭寇中的小头目带她去见寨主徐海。徐海是古时的少数民族百越族人，别号明山和尚。起初，徐海觉得翘儿姿态不似寻常人家女子，就审问她，得知是翘儿，便让她唱吴地的歌曲、弹胡人的琵琶，借以试探。待确认是翘儿后，徐海就让她侍奉饮酒。他对翘儿非常宠爱，便娶她做了夫人，并让营中众姬妾环绕而拜，尊称为王夫人。

翘儿做夫人后，徐海一切计划都只听翘儿的。于是，翘儿也假装亲近他，实际她内心是希望徐海失败，滚回故里去养老。适逢都督府派华老人来传送檄文，文中说：如果徐海愿意投降，就让他做官。徐海生气了，将华老人绑起来要斩首。翘儿劝阻说：“现在这种局面，原因在于皇上。降还是不降与来使有什么关系呢？”说完，翘儿亲自为华老人解开绳索，并且给了他许多钱，以示酬谢。

华老人是上海人，与翘儿原本就相识。他暗暗地看着所谓的王夫人，心里知道是翘儿，却不敢表现出来。华老人回来后向督府大人回禀，说：“倭贼不可图谋。但依我看，他所宠爱的王夫人却有外心，我们应该借助她的力量摧毁敌人。”督府大人说：“好。”于是，改派罗中书去游说徐海，并且买了珠宝玉石暗中贿赂翘儿。翘儿日夜陪在营帐中，不慌不忙地劝说：“我们一定不会取胜的，还是降了吧，江南百姓受战乱之苦很久了。降了朝廷，还可以得个一官半职的，那样，我们就可以一辈子共享荣华富贵。”徐海答应了。罗中书与徐海约好在都督府受降。督府大人择日整饬军队，假称迎接降军，靠近徐海营寨一字排开。徐海相信翘儿的话，没做任何防备工作。督府大人指挥队伍擂鼓呐喊飞速进军，结果将徐海斩首，活捉翘儿。军队冲进倭人营内，将其全部歼灭。

战胜敌人，他们回到都督府。督府大人在辕门27设宴，犒赏部下，他让翘儿唱歌并且依次为所有部下斟酒。众部下起身举杯，为督府大人祝贺。督府大人喝到尽兴处，为翘儿的歌声所动，拿着长矛走下台阶与翘儿嬉戏。夜深了，席间一片大乱。第二天，督府大人很后悔昨夜醉中所为，但又因为翘儿功高，不忍杀她，就把她赐给永顺酋长。

27　辕门：古时军营的门或官署的外门。

翘儿既已从了永顺酋长，就随着他一起乘船从钱塘江离开。坐在船上，翘儿心情抑郁，叹息说：“明山厚待我，我却因国家大事诱骗并杀害了他。杀了一个酋长，又归属另一个酋长，我还有什么面目活着呢？”半夜，翘儿投江自尽。

世传越国大夫范蠡在苎萝山与西施盟誓后将其献给国家，越国夫人亲自教她歌舞，告诫她一定要消灭吴国。吴国灭亡后，西施回到越国。为报答范蠡，二人在五湖上泛舟，此乃千古佳话。考究这个传说，里面没有夹杂任何个人恩怨。如果翘儿也不计私怨仿效他们，会不会有东施效颦的意味呢？可是国家若得到这样的人才，却如同得一栋梁，将会更加强大啊！

陈娇如

柳睦州英俊潇洒，为人处事与众不同。自隋朝以后，他家就特别富有。后来他调任到京城，当时京中有个名妓叫陈娇如，容颜俊俏，歌舞技艺超群，公子哥们争相前去拜访。柳睦州一见陈矫如，就请求纳她为妾。娇如说：“如果你家里悬挂三十层锦帐，我就一辈子侍奉你。”娇如本来是看他年轻，与他开个玩笑。第二天，柳睦州竟然按照娇如所说，用车拉来了挂起的三十层锦帐。娇如大吃一惊，又很欣赏他的奇特作为，竟如约嫁到柳家。在柳家，她极尽妾仆之职，气节操守被亲戚朋友所推崇。唐玄宗在民间听到娇如的大名，便召她入宫。娇如见到皇上就痛哭流涕，说自己有病而且年龄也大了。皇上知道她是不想离开柳睦州，就放她回去了。难道云翘夫人果真想得到玉杵来敲门吗？大概就是想试试裴忱，故意刁难他吧28。匹夫之志不可夺，看来唐玄宗也明白这个道理呀。娇如，你做的太好了！从此，你可以青云直上，名垂千古了。

28　此处引用典故：“裴忱遇云翘夫人，与诗曰：一饮金浆百感生。元霜捣尽见云英。蓝桥便是神仙窟，何必区区上玉京。后过蓝桥见一妪，揖之，求饮。妪使云英持一瓯浆，令饮之。因诗合，欲娶云英。妪曰须以玉杵为聘，乃可。后忱果得玉杵聘之。”文中暗指陈娇如戏弄柳睦州，索取三十层锦帐之事。

韩香

韩香是南徐郡的娼女，姿色和舞技在当时独一无二。韩香和叶大将军的儿子交往甚密，后来就闭门谢客，想要将终身托付于他。叶将军听说此事后大怒，让手下拿着他的文碟去见有司（官名），命令有司召集没有妻子的士兵在射箭场集合，并说谁射中靶心就把韩香许配给谁。结果，一位老兵射中了靶心，韩香高兴地跟着他回家。韩香对老兵说：“夫妻成婚应该有礼仪，不如你去买些酒肉，再通知我的亲戚朋友来参加婚礼。”宾朋到了以后，大家开怀畅饮。韩香拿出多年来积攒的财物，全部赠送给了来宾。然后，她走进里屋，说是去换吉服，但是很久都没有出来。有人进去看她，发现韩香已经自尽。

张凤奴

元兴元年，元军攻打金国都城，箭矢石头交错之间，忽然看见一个女子在城下大喊：“我是娼女张凤奴，因许州失陷被俘至此。敌军不久即会败退，大家要努力为国家坚守城池，不要被他们欺骗啊！”喊完，她便跳进护城河中。朝廷派遣使者亲自骑马前往西门祭奠。

高娃

高娃是京城娼女，自小就容颜秀美。昌平侯杨俊与她狎戏之时，她还是处子之身。昌平侯要去北部边疆驻守数年，高娃就闭门谢客。天顺中叶，昌平侯与都督范广被石亨诬陷。朝廷以“正统十四年皇上被困土木堡，而昌平侯坐视不救为不忠”之由，要治二人死罪。二人被押赴法场时，豪迈气概仍丝毫不减。杨俊昂首大喊：“围困皇上的人是谁？现在在哪里？我带领大军前去救驾时，理当杀死他。”杨俊的亲朋好友害怕受到牵连，没有一个到法场来的。突然，有一个女子穿着孝服奔来，这个女子正是高娃。杨俊转过头问她：“你来干什么？”高娃回答：“来料理你的后事。”她还大声喊道：“天哪！忠良死了！”围观之人大惊失色。杨俊劝阻她说：“不要喊了，这样对我没有什么好处，更会连累到你。”高娃说：“我已经安排好了，您先走，我随后就来。”杨俊被处死后，高娃大声痛哭。她用舌头舔干杨俊脖子上的血，然后拿针线把杨俊的头和脖子缝在一起，回头对杨家人说：“去把杨公葬了吧。”之后拿起一条白绢吊死在杨俊身边。

洨县人孔车为主父偃收尸，汉武帝听说后，认为孔车有长者之风。汉代的君臣无不为主父偃的下场感到悲哀，同时也为孔车的义举深深叹息。与杨俊同时代的士大夫被石亨诬陷的不在少数啊！不知高娃的故事也曾传到皇上的耳中吗？可叹啊可叹！

长沙义妓

有一位讲义气的妓女，是长沙人，姓名已不可考证，只知她家世代为娼籍。她善于歌唱，尤其喜欢秦少游的词，每得到一篇，就手抄口诵，爱不释手。

不久以后，少游以结党之罪被贬南迁。路过长沙时，他走访潭州当地的风土人情，以及娼籍中可与之交谈的人。有人推荐这位义妓，少游就去拜访她。起初，少游以为潭州离京城有数千里，地处僻陋，风俗蛮野，虽然听说这位妓女的名声很大，心里却非常轻视她。待亲眼见到义妓，看她不但人长得漂亮，居所布置也优雅高贵，少游才改变了想法，认为不只是在湖南一带没有见过，即使是京城和洛阳这些地方也不容易见到这样的人物。二人交谈间，少游回头看见桌上有一本书，凑近一看，书名叫《秦学士词》。他拿过来翻阅，竟然都是自己平日所作，又看看四周，并没有别人的作品。少游心里暗自纳闷，故意问道：“秦学士是什么人？你从哪里得到他这么多的词呢？”义妓不知道眼前的人就是少游，便以实相告。少游问：“你会唱吗？”义妓回答说：“这是我平日练习的内容。”少游更加奇怪，问道：“填词的名家不用想就能说出几百人，你为什么偏偏喜欢秦学士的词？不仅喜欢，并且练习歌唱，好像一直就很喜欢他。那位秦学士也曾见过你吗？”义妓说：“我住在如此僻陋之地，秦学士却是京师有地位之人，怎么能到这来呢？就算他能到这里，又怎么会注意我呢？”少游就开玩笑说：“你喜欢秦学士，仅仅是喜欢他的词罢了。如果让你亲眼目睹他的容貌，未必就会喜欢他吧？”义妓叹息说：“唉！如果能见到秦学士，我甘愿做妾服侍他，那样死后就没有什么遗憾了。”少游看她说得非常诚恳，就对她说：“你想见秦学士吗？我就是啊。我因为朝廷的命令降职远调，顺路来到这里。”义妓大吃一惊，可是脸色看起来却好像不大高兴。随即她便退入后堂，把少游来了的事情告诉鸨母。

不一会儿，鸨母出来摆设座位，请少游坐在中堂。义妓戴上凤冠霞帔，站在台阶下，面向北面下拜。少游站起来想躲开，鸨母却拽他坐下来接受拜礼。拜完，她们就摆设酒席款待少游，并且空着左边的席位，以示不敢抗拒之意。母女二人站在左右为少游斟酒。喝了一会，义妓又唱了一首少游的词以助兴。喝完酒，大家都非常高兴，一直畅谈到深夜。她们留少游住下，义妓亲自起身铺设被褥枕席。夜深了，直到少游睡下，义妓才就寝。第二天一早，义妓就起床了。她戴上凤冠霞帔，端着脸盆，站在帐外等待少游起床。少游被她的诚意所感动，就多停留了几天。义妓不敢稍加倦怠，更加恭敬礼待。临别之时，义妓嘱咐少游说：“我如此低贱之身，有幸能侍奉于您左右。现在您因为皇上的命令不能久留，我又恐怕拖累您，不敢随您同行，只能发誓用纯洁之身来报答您。将来北归之时，希望您能再来看望我，我就心满意足了。”少游答应了她。别后几年，少游不幸死于藤州。

义妓虽是风尘女子，但为人柔顺而有气节，既与少游有约定，她就闭门谢客，只与鸨母住在一起。官府召唤，她实在推辞不掉才勉强前去应付。然而即使去了以后，她也不忘过去的誓言，决不有负少游。

一日，义妓白天睡觉，突然惊醒，哭着说：“我与秦学士分别以来，从来没有梦见他。今天却梦到秦学士前来与我道别，这不是个好兆头。难道学士死了吗？”立刻派仆人沿途打听他的情况。几天后得到消息，秦学士果然死了。义妓就对鸨母说：“昔日，我对秦学士以身相许，现在，也不能因为学士死了就违背誓言。”于是她穿上孝服前去奔丧，走了几百里，在途中的馆驿遇到了少游的灵柩。义妓想要进去，守门人拦住她。义妓说明原因后才得以进入。义妓来到灵前，拍打着棺木绕棺三圈，放声痛哭，然后气绝。左右大惊，急忙抢救，但为时已晚。

义妓，风雅闻名；红红29，琴声隽永。二人至死，仍令人为之感动落泪。虽然都属于用情专一之人，但和别人比起来，她们确实有着过人的天性，这大概就是时至今日还有人记得她们的原因吧。古语说：“士为知己死，女为悦己容。”用在这两人身上，差不多可以反过来说成是“女为知己者死”了。

29　红红：即张红红，参见卷六《钗小志》中“记曲娘子”条。据传她在集市上卖唱，被落第才子韦青看中并纳为姬妾，后被唐敬宗召入宫中。韦青去世时，红红听闻消息，竟悲恸而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