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灵

聚景园记 山阳瞿1

1 瞿祐,明代文学家。“祐”一作“佑”,字宗吉,号存斋,钱塘(今浙江省杭州市)人。其著作有《存斋遗稿》《剪灯新话》等。

元代延祐初年,浙江永嘉有个名叫滕穆的书生,二十六岁。他品格高尚、情趣高雅,喜欢吟诗作赋,舞文弄墨,为时人所推崇。滕穆听说临安山水秀美,一直想要前去游玩。

甲寅年初绍兴举行省试,滕穆拿着乡里人的举荐信前去参加。他寄住在杭州涌金门外,每日悠游于附近的南北两山。七月十五这天,滕穆前往曲院赏莲。他把船停靠在雷锋塔下,露宿于湖边。这夜月色如昼,滕穆荷香满身,时而还能听到大鱼在水波间跳跃、归鸟在山崖间飞鸣的声音。他喝醉了酒,躺在那里不能入睡,于是披衣起身,绕堤而行,观赏这美丽的月下之景。行至聚景园,滕穆信步走进园中。当时,宋代灭亡已经四十年了,园中楼台亭馆如会芳殿、清辉阁、翠光厅等都已破旧不堪,唯独瑶津西轩完好地矗立在那里。

滕穆来到西轩,靠着栏杆稍作休息。不久,他看见一位美貌女子走来,身后还跟着一名侍女。女子径入园中,只见她风鬟云鬓,婀娜多姿,好似仙女下凡。滕穆忙躲到西轩下,只听那女子说:“西湖山水依旧,这景色与往昔也没有什么不同。只是世事的变迁,让人有‘黍离’之悲。”接着她走到园子北面的太湖石边,吟起诗来:

湖上园林好,重来忆旧游。

征歌调《玉树》,阅舞按《梁州》。

径狭花迎辇,池深柳拂舟。

昔人皆已殁,谁与话风流!

滕穆本是豪放不拘小节的风流人士,见女子貌美,早已按捺不住爱慕之情,此刻又听她口出妙句,更是控制不住吟诗作赋的欲望。当下他就在西轩下吟诗一首:

湖上园亭好,相逢绝代人。

嫦娥辞月殿,织女下天津。

未会心中意,浑疑梦里身。

愿吹邹子律,幽谷发阳春2

2 邹子律:相传战国齐人邹衍精于音律,吹律能使地暖而禾黍滋生。后因以“邹律”喻带来温暖与生机的事物。

吟诵完毕,滕穆快步朝女子走去。那女子也不觉惊奇,只是慢慢道:“本就知道郎君在此,所以特地前来寻访。”滕生问她姓名,女子说:“我离开人间已久,想要自报家门,又担心会惊吓到郎君。”滕生听了此话,已确定她就是鬼魂。不过他一点儿也不害怕,再次相询姓名。女子这才答道:“我叫卫芳华,是宋理宗朝宫女,二十四岁那年离世,葬在这个园子边上。今晚我前往演福堂拜访贾贵妃,承蒙她招待,坐了很久,不想回来迟了,以致让郎君久等。”然后又指派侍女道:“翘翘,到屋中把坐具和酒食、水果拿来。今晚月色如此美好,我们不可虚度良宵。”

%e8%81%9a%e6%99%af%e5%9b%ad%e8%ae%b0.tif

仕女 清·沙山春

沙馥(1831—1906年),字山春,江苏苏州人。他是马仙根的弟子,擅画人物、花鸟。初学陈洪绶,复学改琦、费丹旭,所画仕女形象清秀,画风清雅委婉。此《仕女》团扇图作于1885年,画面绘怪石修竹,一女子倚坐亭台,眉目间顾盼含情,身后婢女侍立在旁。

翘翘听后领命而去。不一会儿,翘翘回来了。她将紫毛毯铺在庭中,又摆上白玉碾花酒樽和碧琉璃杯盏。美酒芳香四溢,似非人间所有。美女同滕生谈笑戏谑,吟咏诗词。每有佳句,意旨清新美妙。她吩咐翘翘唱歌以助酒兴,翘翘请唱名家柳永的《望海潮》词。美女说:“对新人不适合唱旧曲。”便亲于座上填了一首《木兰花慢》,让翘翘吟唱。歌词是:

记前朝旧事,曾此地,会神仙。向月地云阶,重携翠袖,来拾花钿。繁华总随流水,叹一场春梦杳难圆。废港芙蕖滴露,断堤杨柳摇烟雨。 两峰南北只依然,辇路草芊芊。怅别馆离宫。烟销凤盖,波浸龙船。平生玉屏金屋,对漆灯无焰夜如年。落日牛羊垅上,西风燕雀林边。

一曲唱完,女子潸然泪下。滕生在一旁宽慰劝解,又以言辞委婉挑逗。女子站起身来拜谢道:“谢世之人,久作尘土,若有幸能为您服侍巾栉,虽死而无憾。况且您刚才在诗句中就已应允:愿吹奏邹衍之律,来使幽寒的山谷再现春的生机。”滕生说:“刚才的诗句不过是脱口而出,其实并无此意,哪想竟然成真。”宴饮畅谈至夜深,女子命翘翘撤去酒席,说:“寒舍偏僻简陋,非郎君所能居住,只有西轩还算可以。”于是与滕生携手走入瑶津西轩,二人行夫妻交合之事如同在世之人。天快亮时,女子挥泪而别。

到了白天,滕生前往园侧探访。此处果然有宋代宫人卫芳华之墓。墓左有一小土堆,即翘翘的埋葬之所。滕生在那里感叹了许久。

待到黄昏,他又来到西轩,女子早已等候在此。她迎上滕生说:“感谢您白天的寻访,但我不敢在白天贸然现身。几日之后,这就应该不成问题了。”自此,二人没有一晚不相见。十天后,卫芳华白天也能与滕生相见了,滕生就带着她回到自己的寓所安居下来。

不久,滕生科考落榜,女子愿意跟随他东归故里。滕生问:“翘翘为何不一起?”她回答说:“我已经服侍郎君,故而墓宅无人,留她在此看守。”滕生遂与她一起回到故乡。见到亲朋好友,滕生骗他们说:“这是我在杭州城娶的良家女子。”大家见这女子举止温柔,言辞聪慧伶俐,也就相信了滕生,并很高兴他能娶得如此良妻。那女子持家勤勉,且能洁身自爱,即使是中门之外,也未曾随便出去过。大家都祝贺滕生得到了一位贤内助。

光阴荏苒,三年过去了。延祐四年初秋,滕生又开始整治行装赶赴浙江参加乡试。出发的日子已经定下,女子向滕生请求说:“钱塘是我的故乡,我随郎君至此已三年了,如今想要陪您一同前往,也好回去看看翘翘。”滕生同意了,于是雇船沿江而行,直抵钱塘。到了钱塘,二人安顿好住宿。第二天正好是七月十五,女子对滕生说:“三年前的这个夜晚我与您相会。今天恰巧又是这个日子,我想与您一同前往聚景园,再续往日之游,不知可否?”滕生同意了她的请求,带着酒食一同前往。

到了晚上,月亮爬上东边城墙,莲花在南浦中盛放,带露的柳、如烟的竹在堤岸上婀娜摇曳,一如昔日之景。他们走到园前,翘翘已在路口迎接礼拜。三人一同进入园内,在西轩坐下。这时女子忽然落泪,她对滕生说:“承蒙郎君不弃,让我得以在内室侍奉您。如今我们还没有享尽欢乐,却又将永别。”滕生问:“这是为何?”女子答道:“我本为阴间之人,长期在人世走动,实在不应该。只因与郎君有前世姻缘,所以冒犯律规前来与您相伴。而今缘尽,自当辞去。”滕生惊慌地问道:“什么时候?”女子回答:“就在今晚。”滕生哀怨不已。女子说:“我不是不想终身侍奉郎君,但我在阳间有时日限制,若滞留迟归,则将获罪。这不但对我不利,对郎君也不好。难道你未听过《青琐高议》中越娘3的故事吗?”滕生这才稍稍醒悟,但心中悲伤,彻夜难眠。等到山间寺庙的钟声敲响,水边村庄的雄鸡报晓,女子便急忙起身与滕生告别。她摘下随身佩戴的玉指环系在滕生衣带上,说:“以后见此指环,莫要忘记往昔你我的情意。”然后松开双手,作别离去。离开之时,她还频频回头,十分不舍。滕生大哭一场后返回居所。

3 越娘:越地女子,受辱后自缢于松林。她与杨舜愈相遇后,杨舜俞为其尸骸迁葬,越娘鬼魂很感谢他,便与之同居。但这种行为为天理所不容,她最后被一道士以符拘系,饱受挞辱。

第二日,滕生备置酒肴,来到芳华墓前祭悼。悼念结束后,他独自返回旅店,恍若死了妻子一样。考试之期已近,滕生却没有入院参考的心思,他惆怅地回到了家乡。亲戚朋友惊问缘故,滕生这才将实情告知,大家都感叹此事之奇。滕生终身未娶,后来他独自前往雁荡山采摘草药,这一去便不知所踪。

崔玄徽记 唐·段成式

唐天宝年间,处士崔玄徽在洛东有一处宅院。崔处士醉心道家学说,服用了三十年的术和茯苓。药材用尽之后,他便领着童仆们到嵩山采摘灵芝,一年后才归来。因宅中无人居住,蒿草满院。当时正值春末,夜晚风清月朗。崔处士没有入睡,他独自一人站在院中,而家人无事从不来此地。三更后,有一青衣女子进入院内对他说:“您在这里呢!我想和一两个女伴到东门表姨那里去,路过贵地,想暂借此处歇息,不知可否?”崔玄徽答应了。不一会儿,那个青衣女子就将十多位女子领进院内。一个身穿绿衣裳的女子上前行礼说:“我姓杨。”又指着一个人说:“她姓李。”又指一人,说姓陶。又指着一个红色衣服的小女子说:“她姓石,叫阿措。”她们各有自己的侍女。崔玄徽与她们相见完毕,便借着月光坐在院中,问她们来此的原因。回答说,她们要到封十八姨那里去。数日以前,封十八姨说想来看望她们,但一直都没来成,今晚大伙一同去看她。还没坐安稳,门外便报告说封家姨娘来了。在座之人都惊喜地出去迎接。杨氏说:“这家主人很好,为人随和而不令人厌恶,其他地方都比不上这儿。”崔玄徽又出来见过封氏。封氏言辞清冷,有林下风气4。大家相互行礼后进入屋内,众女皆是美貌绝色,满座芳香,浓郁袭人。她们命人摆上酒席,席间彼此唱歌互赠。崔玄微还记得其中一两首歌,一首是红衣女子给白衣女子的敬酒歌,唱道:

4 指女子态度娴雅、举止大方。

皎洁玉颜胜白雪,况乃青年对芳月。

沉吟不敢怨春风,自叹容华暗消歇。

另一首是白衣女子的敬酒歌,唱道:

绛衣披拂露盈盈,淡染胭脂一朵轻。

自恨红颜留不住,莫怨春风道薄情。

轮到了十八姨端起酒杯,她性情轻佻,把酒洒到了阿措身上。阿措生气道:“每个人都是双手捧着酒杯敬酒的,轮到我怎就不能捧着给呢?”说完,拂衣而起。十八姨说:“这孩子耍酒疯呢!”大家都起身到了门外,相互道别。十八姨向南去,其他人往西进到园中各自别去。崔玄徽尚未觉察任何异常。

第二晚上她们又来了,说要到十八姨那里去。阿措生气道:“为何还要到封老婆子那里去!有事就求这位处士,不知可否?”其他女子都说行。阿措就去对崔玄徽说:“各位姐妹都住在园中,每年常被恶风侵扰,不得安宁,所以要寻求十八姨的庇护。昨天我没能顺她意,应该很难倚仗她来保护我们了。处士若能庇护我们,我们也会有所报答的。”崔玄徽说:“我有何能力保护各位姑娘?”阿措说:“只要处士每到过年这一天,给我们做一面红色小旗,旗上画好日、月和五星图案,送到园子东方竖立起来,这样就能免除我们的灾难。今年已经来不及了,只好请你在这个月的二十一日天亮之时,只要稍有东风就立上旗子,或许可以免除祸患。”崔玄徽答应了。众女子一齐向他致谢:“不敢忘记处士的恩德。”说完便向他施礼离开。崔玄徽在月光下跟随在后相送,见她们越过园墙,走进园中,便不知去向。

崔玄微按照她们的说法,到了那天便把旗子立了起来。这一天东风振地,从洛南开始吹刮,折断树枝,扬起飞沙,但园子里的繁花却安然不动。崔玄微这才恍然大悟,众女子说姓杨、姓李、姓陶,以及衣服的颜色不同,原来她们皆是各种花精。穿红衣名阿措的女子,就是石安榴;封十八姨,就是枫树神。后来过了数夜,杨氏等人又来此地致谢。她们各自拿着数斗桃、李花,劝说崔玄徽服用,说这可以延年益寿。她们希望崔玄徽能在此长期居住下去,并经常呵护她们,那样崔玄徽自己也可以长生不老了。

到了元和年初,崔玄徽还活着,看上去还像三十来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