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记 我仍逆着车行的方向走

一九七四年时曾写过四行诗:

车行时才知道原来风;

是为阻止它行而吹的;

如果明白这道理就会;

明白自然的真正用意;

现在读来,颇堪玩味。因为我在创作和文学的途径及进程中,也是相当“逆行”的。勇于千山独行不必相送,就是一种气概——当然,独往还要有独往还的实力才可以往还得起。谁不希望有沈虎禅的:“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试万把剑,杀万人敌”的豪情胜概,但千万别只想望速成“杀万人敌”的“有我无敌”之境——先得想一想:你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试万把剑未?

说实在的,在这多风多雨的江湖,就算是“江南白衣方振眉”,也难免多风多霜了。这些年来,到底是走遍千山路,还是千山路走遍了我,是不能一一明辨的了。一如我在一九七三年时发表于台湾“中外文学”的一首诗:“佩刀的人”的其中一段:

……我紧执那腰间的刀,手中的诗。

在暮色苍茫间我坐下来,看见现在隐身未来向我走近,禁不住的我禁不住的想:

究竟刀佩着人,还是人佩着刀?

那佩刀的人,究竟是不是我,是不是那佩刀的人?

从这苍凉的风景里我走过。

还是我被这苍凉的风景走过?

一直我为浏览着还是被浏览者而思索从中我顿悟了:

别离,是爱情的最美丽。

许多感动,一如那失去多年的伴侣。

重现于你独坐的长椅上。

暮色是何许深沉。

又有谁知道。

那人何时白发?

悲在唐朝。

还是哭在宋朝?

他已去得遥远。

还是就坐在我的身侧?

在浓烈的夜色里。

究竟我是他?

还是他是我?

写这首诗的我,才十八岁,而今回顾前尘,不朽若梦,江湖路远,红炉小雪,却不知这些年来,是我创作了文学,还是文学创作了我?是武侠塑造了我,还是我塑造了武侠?只知道,写这篇文章的时分,正是要千里相送一位与我相依相守、十八年来无一事有愧于对方(因为无不坦言)的知音知心,去赴她的大喜之期,我想,我此番相送之姿,仿似为自己做最后的点唱;而我祝福之情,就像下了一场前生恋爱时的深雪。

这当然不是切肤之痛而是切指之痛了。从来不企求世间予同情的我们,难道还会发出像唢呐一般的笑声或者哭声吗?

当然我已不是那张去爱情箭的弓了,对我而言:深刻的无奈便是浅浅的悲哀。我仍逆着车行的方向走。

稿于一九八九年九月五日:送方南返前夕。

校于一九九零年一月:访问“从创作中认定自己”收入“我的第一次”一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