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篇 兄弟

第十六章 咳嗽与低头

“顾盼白首无相知,天下唯有狄飞惊。”

如果你没有朋友,请找狄飞惊,狄飞惊会是你最忠诚的朋友。

如果你没人了解,请找狄飞惊,狄飞惊会是你的知音。

如果你惹上麻烦,请找狄飞惊,因为他可以为你解决一切疑难。

如果你想自寻短见,请找狄飞惊,他必定能让你重萌生机,纵连皇帝老子拿一千万两黄金求你去死,你也不肯为他割伤一只手指。

这是城里流传最广的传说。

可惜狄飞惊只有一个,要见他并不容易。

天下间只有一个人可以随时都见得着他,既不是狄飞惊的儿女,因为狄飞惊没有儿女,也不是狄飞惊的夫人,因为狄飞惊没有夫人。狄飞惊一生只有朋友,没有家人。他只独身一人。

能够随时都见得到他的,只有雷损。

任谁能交到狄飞惊这样的朋友,都一定能有惊人的艺业,但也许狄飞惊真正的知交,也只有雷损一人而已。

有人说,狄飞惊能容天下,雷损能用狄飞惊,所以他能得天下。

可是也有人说,一山不能容二虎,雷损与狄飞惊现在不斗,等天下大定时也难免会两虎相斗,这绝对可以说是“六分半堂”的一大远忧,也是一大隐忧。

苏梦枕当然听过这些流言。

——至于最后一项传说,正是他亲自“创造”出来的,故意让这些话流传江湖,然后他在等待“六分半堂”这两大巨头的反应。

消灭敌人的最佳方法是:让他们自己消灭自己。

让敌人自相残杀的方法,首先便是要引起他们互相猜忌。

——一旦互相猜疑,便不能合作无间,只要不合作无间,便有隙可趁。

要引起敌人互相不信任,可以诱之以利,但对付像雷损和狄飞惊这等好手,威逼利诱全成了小孩子的玩意。

所以苏梦枕就制造流言。

流言永远有效。

——就算是定力再高的人,也难免会被流言所欺、谣言所惑,因为流言本身能造成一种压力,像雪球一般越滚越大,所谓“流言止于智者”,但你就算买匹布也得要看是不是品质保证的老字号,智者也难免要听流言,只不过是对流言较有所选择而已。

——纵使是从不听流言的人,只能算是对流言作一种逃避,换句话说,流言对他一样有影响力,所以才教他不敢面对。

——能够面对流言、解决谣言的人,就是一个勇敢的人。

苏梦枕把流言传了开去,然后在等“六分半堂”的反应。敌人那儿既然有炸药库,他无意要去把它搬回来,只需为对方点燃引信就可以了。

他相信他的做法就像把一桶水泼到面粉袋里头,隔不了多久这袋面粉就要发霉、发酵。

——你如果要一对夫妇争吵,很简单,只要在外面到处流传着他们相处不睦就可以了。

——一个组织里的老大和老二开始互相斗争,往往是因为外面已经在传:老大要踢掉老二、老二要架空老大。

苏梦枕有时候确也难免相信,只要雷损与狄飞惊仍相交莫逆,“六分半堂”的实力仍牢不可拔。

所以他泼出了这桶“水”,然后耐心等待结果。

——结果他得到什么?

没有结果。

雷损仍是雷损,分毫无损;狄飞惊仍是狄飞惊,遇变不惊。一个仍是“六分半堂”的总堂主,一个依旧是“六分半堂”的大堂主,互相倚重,平分秋色。

——那“一桶水”就似倒进了海里,全无反应。

从此以后,苏梦枕对狄飞惊更是好奇。

——老二不能不容忍老大,因为老大的势力都要比老二来得大,老二不能忍,就不能成为老二。他可以是老大,或者什么都不是,但做老二的天职便是要让老大。

——可是这老二怎能使到老大完全不虞有他?

——这就是狄飞惊了不起的地方,同时也是雷损不可忽视之处。

苏梦枕觉得奇怪,但并没有放弃。

他知道狄飞惊与雷损之间必定有让他们彼此都绝对信任的理由,这理由可能是一个秘密,只要找到这个秘密,也许就可以击垮他们之间的亲密关系。

苏梦枕极想找出这个秘密来。

——为这个秘密,他不惜向设在“六分半堂”的卧底下令,把找出雷损与狄飞惊合作无间的“关系”视作第一要务。

现在他已有了头绪。

他见过雷损。

雷损是“六分半堂”的领袖,只要是举足轻重的大事,例如丞相大人大宴京城里的当家们,雷损都难免会与苏梦枕遇上。

但苏梦枕仍未曾见过狄飞惊。

狄飞惊并不好出风头。

现在楼上有个狄飞惊。

他正要去会一会狄飞惊。

他见着了狄飞惊。

他吃了一惊。

这么好看的一个狄飞惊,年轻、孤寞、潇洒且带一种逸然出尘的气质,连白愁飞那么俊秀的人看了,心头也升起了一股妒意。

狄飞惊好看得让人一看就知道他是狄飞惊。

狄飞惊一直望看他自己的长袍的下摆,或垂视自己的鞋尖,就像是一个羞答答的大姑娘,不敢抬头看人。

一个大姑娘不敢抬头来看,那是因为她是女子。

女子容易害臊。

就算她想看人,也有许多不便。当一个女子总有许多不便,从古到今皆然。

狄飞惊当然不是女子,而且还是“六分半堂”的大堂主,怎能连跟人说话都不抬头。

他这种行为不免失礼。

但谁都不会怪他。

也不忍心怪他。

因为狄飞惊一见到苏梦枕三人上楼,就歉然地道:“请不要怪我失礼。我的颈骨不便,无法抬头,很对不起。”

苏梦枕、王小石、白愁飞不知道狄飞惊说的是不是真话。

不过他们三人心里都是一惊。

——一个这么好看的男子,颈部折断了,永远抬不起头来,永远看不到远景。

三人心里不禁掠过一阵悲哀。

——为一个好看的干才感到深切的悲哀。

——是不是因为这样,狄飞惊才当成了老二?

狄飞惊的脖子,软软地垂挂着,谁都看得出来,他的颈骨是折断了,令人惊奇的是他居然不死,仍能撑着活到现在。

他说话的声音很轻,似有若无,时断时续,那是因为他一口气难以接得上来。

——他这样活着,可以想见肉体和精神上,一直受了多大的煎熬与折磨!

——没有脖子的人,一口内息难以运转自如,恐怕武功也不会高到哪里去!

——这样活着,实在是痛苦至极!

可是狄飞惊仍微微笑着,像对他自身的状况,感到十分满意。由于他脸色出奇地苍白,低着头这般笑着,纵笑得再优雅,也难免令人有一种诡异的感觉!

狄飞惊一直垂着头,所以他很容易地就看到苏梦枕等人从楼梯上来,可是等到苏梦枕等人上了楼,他仍垂着头,谈起话来,就十分不便了。

这样看起来,好像狄飞惊正在垂头丧气、矮了半截似的。

白愁飞看了,心中的妒意忽然消失。

——世上毕竟没有十全十美的事,所以也不会有十全十美的人。

王小石却恨不得跪下来跟狄飞惊谈话。

——也许只有这样才对狄飞惊公平一些,而且狄飞惊也有一种令人膜拜的冲动。

至于苏梦枕呢?

苏梦枕是怎么个想法?

苏梦枕走到窗前。

窗外一望无尽,河如玉带,塔湖倒影,远处画栋雕梁,飞檐崇脊,正是气象万千的京城北面。

苏梦枕双手置栏,不眺远处,只瞰街心。

雨丝如发,天灰蒙蒙。

街上只有两种颜色:

黄和绿。

黄伞与绿伞像编织的图案,各聚一处,时作快速移动,互抢机枢,掺混一起。从栏杆上望落,像在雨景里变化出鲜艳的图案:黄和绿。

人在伞下。

苏梦枕从楼上望下来,所以只见伞,不见人。

——绿伞是莫北神所率领的“无发无天”部队。

——黄伞是雷媚的人。

苏梦枕回过身来的时候,又剧烈地呛咳起来,他一咳,全身每一块肌肉都在抽搐着,每一条神经都在颤动着,每一寸筋骨都在受着煎熬。

他又掏出白手巾,掩在嘴边。

——白巾上有没有染血?

这次王小石和白愁飞都没有看出来,因为苏梦枕一咳完,就把手帕纳入襟里。

——究竟狄飞惊身上所受的痛苦多些,还是苏梦枕所受的痛苦惨烈些?

——难道这就是得到权力和声名所必须付出的代价?

——付出这么大的代价才能有所获,是不是值得?

在这一瞬间,王小石与白愁飞心里都同时升起了这样的疑惑。

苏梦枕发话了。

他说话毫不客气。

他只凭栏一望,这一望就确定了:

局面已受控制。

——莫北神的伞阵,暂可抵住雷媚的攻势,而且自伞上传递的暗号里,他知道杨无邪马上就要赶到。杨无邪绝对不会是一个人到的。

他跟楼子里的精兵几乎已成了同义词。

只要大局无碍,就有了谈判的条件。这就是苏梦枕先要弄清楚局势的原因之一。

任何谈判的条件,都要建立在自己的实力上。一个人没有实力,便不能跟人谈条件,只能要求别人帮忙、宽恕、扶植、施舍或栽培。

苏梦枕很明白这一点。

他会在极混乱的局势里认清自己的形势,俟形势对自己有利,才展开谈判。

他一向认为谈判是另一种形式的攻势。

兵不血刃的攻势。

“你的头怎么了?”苏梦枕问得很直接。他认为行事方式可以迂迥曲折,只要能达成目标,用什么方法都可以。

但说话宜直接。

开门见山、直截了当,永远是安全可靠、节省时间的最好方式。

——不过这种方式,没有权威的人未必宜用。

现在的苏梦枕就算面对天子,也有资格这样说话,不必仰人鼻息。

——这也许就是权力令人迷恋之处。

苏梦枕一开口,就问到对方的弱点。

当一个人被刺在痛处,才能看出他应付事情的能力;当一个人被人刺中弱点,才能窥出他的强处。

“我的颈骨断了。”

狄飞惊回答得很直接。

而且很恳切。

“颈骨断了,为何不医?”

“我的颈骨已断了多年,如果治得好,早就治好了。”

“御医树大夫就是我们‘金风细雨楼’的供奉之一,你来我们楼里,我请他替你治病。”

“有名的医生不一定就是好医生,你以为御厨做出来的菜真的是天下最好吃的菜吗?”狄飞惊的回答很快,也很尖锐,“如果他真的是好医生,你现在就不必咳嗽了。”

“咳嗽是我自己选的。在死亡和咳嗽中,我选择了咳嗽,咳嗽总好过死,对不?”

“低头也是我的命运,一个人总难免有低头的时候,常常低头也有个好处,至少可以不必担心撞上屋檐。如果给我选择低头和咳嗽,我要低头。”

“我明白你的意思。”

“我也说得很明白。”

“一个人做事能够明明白白,总是可以一交的朋友。”

“谢谢你。”

“可惜我们不是朋友。”

“我们本来就不是。”

苏梦枕低咳了两声。

狄飞惊仍在低头。

他们第一回合的谈判已有了结果:

狄飞惊表明了立场:他拒绝了苏梦枕的邀请,代表了“六分半堂”,仍是与“金风细雨楼”为敌。

所以他们是敌人,不是朋友。

——可是这世界上最了解自己的朋友,岂非正是最好的敌人?

他们立即又开始了第二回合的谈判。

“最近朝廷很想力图振作,通常他们振作的方法,便是设法找个外敌,激起大家同仇敌忾的民族心,来达至万众一心、尊王攘夷、一统江山。”

——这点在苏梦枕心里也是这样认为:如果要雷损和狄飞惊倒戈相向,说不定真的要在“金风细雨楼”倒了以后,天下既定,这两人才会按捺不住,反目相向。

——大敌当前,反而易使人团结。

可惜苏梦枕不能等到那时。

“我听说过。”狄飞惊温和地道。

“可是如果想要出兵,国家必须先要安定。”

“这点当然。”

“外面不怎么平静不大要紧,但里面必须安静。远处不安定不打紧,但天子眼下必须要安定。”

“天子脚下是京城。”

“对。京城要平安无事,首要便是要缩减主事的人。”

“主事的人越少,越能集中,集中便于统治,对出兵远征,也大大有利。”

“所以朝廷里吃俸禄的大爷们,只愿见京城里只剩下一个帮会。”

“‘迷天七圣’是外来者,不算在内,那么,‘金风细雨楼’和‘六分半堂’只能剩下一个。”

“你以为合并可能吗?”

“不可能。”

“为什么?”

“因为你不答应。”

“为什么我不答应?”

“因为你一向都想当老大,合并绝不能容忍,绝不会接受加盟。”

“你以为加盟可行吗?”

“不可行。”

“为什么?”

“因为雷总堂主也想当老大,加盟决不考虑,只能接受合并。”

“所以我们都有歧见。”

“因此,天子脚下,只能剩下‘六分半堂’或‘金风细雨楼’。”

“你果然是明白人。”

“虽然我很少有机会抬头,”狄飞惊的笑意里掠过一抹悲凉,“但我一向都可以算是个明白事理的人。”

“明白事理的人比较不幸运,”苏梦枕目中的寒光似乎也闪过一丝暖意,“因为他不能装迷糊,而又不能任性,通常还要负起很大的责任。”

“责任太多,人生便没有乐趣。”

“你知道你这次要负起的是什么责任?”

“你想要我负起什么责任?”

“很简单,”苏梦枕爽快地道,“要雷损投降。”

一说完了这句话,他就咳嗽起来。

第十七章 奇迹

第二回合的谈判亦已结束。

狄飞惊并没有震惊。

他抬着眼,一双明净的眼神似把秀刀似的眉毛抬到额角边去。他静静地望着苏梦枕,静静地等着苏梦枕咳完。

由于他的颈项是垂着的,眼睛要往上抬才看得见苏梦枕。他的眼珠凝在眼的上方,以致他眼睛左、右、下角出现白得发蓝的颜色,很是明利、凝定,而且好看。

他好像早就料到苏梦枕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一般。

吃惊的倒是白愁飞与王小石。

苏梦枕居然一开口就要天下第一堂的“六分半堂”向他投降!

苏梦枕咳完了。

很少人能够忍心听他咳完。

他的咳嗽病也许并不十分严重,可是一旦咳嗽的时候,全身每一部分都似在变形,他的声音嘶哑得似要马上断裂,胃部抽搐得像被人用铁钳夹住,全身都弓了起来,心脏像被插得在淌血,眼球充满了血丝,脸上几道青筋一齐突突地在跳跃着,太阳穴起伏着,脸肌完全扭曲,连手指都在痉挛着,咳得双脚踮着,无法站稳,活像要把肺也咳出来一般,听去就像他的肝脏,都在咳嗽声中片片碎裂似的。

好不容易才等到他咳罢。

他一咳完,就把白巾小心地折叠,塞回襟里,像收藏一叠一千万两的银票一样。

然后他问:“你有什么意见?”

他这个问题一出口,就是第三回合谈判的开始。

世间有很多谈判是急不得的。

谁急就表示谁不能稳操胜券,沉不住气。

沉不住气的人一向要吃亏。

谈判的意义本来就是为了不吃亏、或少吃点亏,甚或是让人吃亏,所以越发要沉得住气。

“为什么不是‘金风细雨楼’向‘六分半堂’投降?”狄飞惊反问。

他问得很平心静气,一点也没有意气用事,只是像讨论一件跟他们毫无瓜葛的身外事。

“因为局面已十分明白:庞将军原本是支持你们的,现在已支持我们;祢御史原是你们的靠山,现已在皇上面前参你们一本;雷损三度求见相爷,都被拒见,这形势他难道还没看出来?”苏梦枕毫不留情地道。

狄飞惊仍处变不惊地道:“你说的是实情。”

“所以你们败象已露,再不投降,只有兵败人亡,自讨苦吃。”苏梦枕不留余地。

狄飞惊淡淡地道:“但京城里,‘六分半堂’还有七万子弟,他们都是宁可战死,决不投降的汉子——”

苏梦枕立即打断他的话:“错了。”

“第一,你们没有七万子弟,到昨天为止,只有五万六千五百八十二人。不过,昨晚戊亥之际,琼华岛一带的八千四百六十三人,尽皆投入我方,所以你们今天只有四万八千一百一十九人,还得要扣除刚死去的‘花衣和尚’。”苏梦枕不耐烦地道,“第二,你们剩下的四万八千一百一十八人当中,至少有一半根本不是什么忠贞之士,剩下的一半,其中也有四成以上的人受不住‘金风细雨楼’的威迫利诱,还有的六成数目,至少有三成是不肯为了‘六分半堂’去死的,你们真正可用的人绝不是七万,而是七千,你不必夸大其辞。”

苏梦枕推开了楼上一扇向东的窗子,用手一指,道:“第三,你自己看。”

很远很远的地方,居高临下地望去,在灰蒙蒙的天色里仍可隐约瞧见,一列列的兵勇,打着青头布,斜背大砍刀,刀钻上的红色刀衣在斜风细雨里飘飞,背后是数列马队,前有亮白顶子武官,挺着一色长枪,枪上的血挡微扬,特别怵目,黑压压的一大队人,但鸦雀无声,立在雨里,一片肃杀。

军队并没有发动,远处的旌旗,绣着一个“刀”字。

狄飞惊慢慢地起身,走近栏边,抬目吃力地远眺了一会儿,才道:“原来刀南神已率‘泼皮风’部队来了这儿。”

苏梦枕道:“你们已被包围,所以雷媚才不敢贸然发动进攻。”

狄飞惊道:“可惜你们也不敢真的下令进攻,因这么一闹,动用了兵部实力,只怕闹了开来,相爷和小侯爷都不会高兴。”他顿了一顿才接下去,“除非是我们率先发动,刀南神就可以平乱之名,肃剿异己。”

苏梦枕道:“你说得对,所以你们也不会贸然发动。不过,京城里的军队我们掌握了两成,这就是实力,这点实力,你们没有。”

狄飞惊居然点点头道:“我们是没有。”

苏梦枕道:“所以你们只有投降。”

狄飞惊道:“就算我们愿意投降,总堂主也绝不会答应。”

苏梦枕盯住他道:“做惯老大的人,决不愿当老二,可是,你呢?”

狄飞惊竟毫不在意地道:“我当惯了老二,到哪里当老二都无所谓,万一只当老三、老四,也不会有太大的分别。”

苏梦枕道:“不一定。你还可以当老大。”他调整一下声调又道:“‘六分半堂’的老大和‘金风细雨楼’的老大可以并存,只要‘六分半堂’的负责人肯向‘金风细雨楼’负责。”

狄飞惊嘴角撇了一下,算是微笑,“可惜我一向都习惯对雷损负责。”

苏梦枕道:“雷损老了,他不成了,你不必再向他负责,你应向你自己负责。”

狄飞惊似乎愣了一愣。

苏梦枕即道:“当了七八年的老二,现在当当老大,也是件有趣的事儿。”

狄飞惊微微叹了一口气,轻得几乎令人听不见。

苏梦枕道:“你还有什么意见?”

狄飞惊抬目深注,一会才道:“我没有了。可是,总堂主总会有他的意见。”

苏梦枕瞳孔陡然收缩,冷冷地道:“你要问他的意见?”

狄飞惊点点头。

苏梦枕目光寒似冰刃,“你自己不能决定?”

狄飞惊看着自己的双手。

他的双手洁白、修长、指节有力。

“我一直都向他负责,而他负责了整个‘六分半堂’,我总得要问问他的意见,才来考虑我自己的意见。”

苏梦枕静了下来。

王小石忽然担心了起来。

他为狄飞惊而担心。

——苏梦枕只要拔刀,狄飞惊只怕就要血溅当堂。

他见狄飞惊如此文弱,又身罹残疾,真不愿见他就这样身死。

不过苏梦枕并没有出手。

他只冷冷地抛下一句话:

“三天后,午时,同样在这里,叫雷损来,我要跟他谈清楚。他如果不来,一切后果,由他负责。”

苏梦枕说完就走,再也不看狄飞惊一眼。

三个回合的谈判,即告结束。

苏梦枕转身而去,下楼。

他忽然就走,王小石不由自主地跟他下楼,白愁飞本想拒抗,但在这确无容他的地方,他也随苏梦枕而去。

苏梦枕就是有这种带动别人的力量。

虽然他自己像已被病魔缠迫得几乎尽失了力量。

生命的力量。

苏梦枕下楼,狄飞惊一动也不动。

隔了半晌,他发现楼下街心的绿伞,一一散去。

又等了一会儿,远处的马队也静悄悄地离去。

狄飞惊安详得就像是一个正在欣赏雨景要成诗篇的秀才。

然后他听到远远传来两三声忽长忽短的铁笛啸空的声音,远处似乎还有人摇着小鼓叫卖。

狄飞惊这才说话:“奇怪。”

他说了两个字,不过却不是喃喃自语。

他似乎在跟人说话。

可是,这楼子里,却只有他一个人。

——他是在跟谁说话?

他说了奇怪二字,忽有人也说了一句:“你奇怪什么?”

一人自屋顶“走”了下来。

他也没有用什么身法,只是打开屋顶前窗走下来的。屋顶和二楼地板之间没有什么楼梯,可是,他就是这般平平稳稳地走下来的。

这人穿着灰袍宽袖,一只左手拢在右襟里,走下来的时候,狄飞惊忽然感觉到这真是雨天,真是个阴暗的雨天,真的是阴郁迫人的雨天!

——这场雨还不知道要下多久?

——雨季过后,就要下雪了。

——下雪的时候,不知道要多久才见到阳光?

这些只在他心里转上一转,嘴里却道:“总堂主在屋顶上久候了。”

那老者笑道:“老二,你也累了,先洗洗眼,再洗洗手。”

他这句话一说,就有两名俏丽的少女,捧了盛水的银盆和洁白的毛巾上来,小心翼翼地放在狄飞惊身边的桌子上。

狄飞惊笑笑。

他真的舀水洗眼,然后用白毛巾浸了水,拧得半干,敷在脸上,白烟袅冒,过了一会,才掀开毛巾,再浸在水里,然后又换一个亮丽的银盆,他把双手浸在水中,隔了半晌,才慢慢而仔细地洗手,洗得很出神、很用心、很一丝不苟。

老者凭栏远眺,颏下疏须微动,大概雨里还掠过了阵风吧,老者的衣袂也略略袅动着。

狄飞惊很耐心地洗好了眼,洗好了手,他的眼睫毛还漾着水珠,双手却抹得十分干净,不让一滴水留在指间。

老者也很耐心地等他完成了这些事情。

他年纪大了,知道一切成功,都得经过忍耐。他年轻的时候比谁都火爆,因此闯出了天下,不过,天下是可以凭冲劲闯出来的,可是要保天下,却不能凭冲劲。

而是要靠忍耐。

所以他比谁都能忍耐。

每当要用人的时候,他更能忍耐。尤其当用的是人才,更需要耐心等待。

他知道很多事都急不来,而有些事更是欲速则不达的,所以他像一个猎人、一位渔夫一般,布下陷阱撒了网,便退在一旁养精蓄锐,静心等待。

忍耐有许多好处,至少可以看清局势、调整步伐、充实自己、转弱为强。一个人不能忍耐,便不能成大事,只能成小功小业。

——而今“六分半堂”当然不是小小功业。

他特别能忍狄飞惊。

因为狄飞惊是人才中的人才。

狄飞惊有两大长处,他的长处在京城里是第一的,绝对没有人强得过他。

——狄飞惊的一双手。

——狄飞惊的一对眼。

所以他要特别保养这双手、爱护这对眼睛。雷损非常明白。

他今天苦心积虑、费心策划这一场对峙,便是为了狄飞惊和苏梦枕的这一场会面,而这一场会面,便是为了一场谈判,这场谈判的结果不重要,狄飞惊眼里看出的结论才更重要。这就是观察力,如果善于运用,一个人的观察力绝对比财富还值钱。

苏梦枕走后,狄飞惊只说了两个字:“奇怪。”

——为什么“奇怪”?

——什么事“奇怪”?

雷损并不太急,他知道狄飞惊一定会向他说出来。无论任何人像狄飞惊说话那么有分量、判断那么精确,他都有权卖个关子,高兴时才开口。

狄飞惊终于发话了:“奇怪,苏梦枕为什么要这样急?”

雷损很小心地问:“你是指他急于跟我们一分高下?”

狄飞惊垂着眼、低着头、看着他那一双洁白的手道:“他原本不必那么急的,局势对他越来越有利。”

雷损没有答腔,他在等狄飞惊说下去。

他知道狄飞惊一定会说下去。

——就算狄飞惊不是向他的上司报告观察的结果,他也一定会说出来,因为一个人有特殊的看法、精彩的意见,总是希望有人能欣赏、有人能聆听。

雷损无疑是一个最用心而又最高级的欣赏者、倾听人。

狄飞惊果然说了下去。

“一个人要这么急就解决一切,一定有他不能等之处,那便是他的苦衷,一个人的苦衷,很可能就是他的弱点。”

他说到这里,停住。雷损立刻接下去:“找到他的弱点,就可以找出击败他的方法?”

狄飞惊立刻道:“是。”

雷损道:“可是,他的苦衷是什么?”

狄飞惊的脸上出现了一阵子迷惑的神情,“我们不知道。我们只能猜……”

雷损试探着道:“他的身体?”

这就是他请狄飞惊跟苏梦枕照面的主要目的:只有狄飞惊才能看得出苏梦枕是不是真的有病,病得怎样,是什么病。

——苏梦枕是个不易击倒的人,他几乎没有破绽,他的敌手也找不出他的弱点。

——但每个人都有弱点,不过高手都能掩饰自己的弱点,且善于把弱点转化为强处而已。

——一个人武功再高,都难免一死;一个人身体再好,也怕生病。

——苏梦枕生的是什么病?如果别人不能击垮他,病魔能不能把他击溃?

这是雷损最想知道的消息。

“他是真病,”狄飞惊庄严地道,因为他知道自己所下的这个判断足以震动整个京城、半个武林,“他全身上下,无一不病。他至少有三四种病,到目前为止,可以算是绝症。还有五六种病,目前连名称也未曾有。他之所以到现在还不死,只有三个可能。”

他深思熟虑地道:“一是他的功力太高,能克制住病症的迸发。可是,无论功力再怎么高,都不可能长期压制病况的恶化。”

他的眼睛又往上睇去,雷损静静地等他说下去,他的脸上既无奋亢,也没怒愤,他的表情只是专心,甚至近乎没有表情。这是狄飞惊最“怕”的表情,因为在这“表情”里,谁也看不出对方内心里真正想的究竟是什么。“第二种可能是他体内七八种病症互相克制,一时发作不出来。”

“第三种可能呢?”

雷损问。

“奇迹。”

狄飞惊答。

第十八章 满脸笑容

奇迹。

天下间还找不出理由来解释的事,还可以有一个解释,那就是:奇迹!

“按照道理,这个人的病情,早该死了三四年了,可是到今天,他仍然活着,而且还可以支持‘金风细雨楼’浩繁的重责,只能说是一个奇迹。”

雷损默然沉思。

像他这样的人,今天的地位,当然懂得话不必多说,但每一句话说出去都重逾千钧。通常,他反而多聆听别人说话,只有在多聆听的情况下,他的判断才能接近正确,说的话才会更加有力。

所以他很小心地问:“你的意思是说,苏公子本来可以等,不必急,因为局势的发展都对他有利,他不必急于解决我们两帮之间的纷争……可是,他却沉不住气,你认为可能是——”下面的话他便不说下去,因为下文应该由狄飞惊来接话。

“他不等,便一定有不便等的理由。”狄飞惊立即把话接下去,他一向都知道自己的任务。在一个集团里,每个人都难免有自己的位分,有的人说话要直接些,有的人说话应该保留些,有的人在做“好人”,有的人就不惜要当“坏人”,在不该说话的时候说话,和在该说话的时候不说话,正如不知自己位分的人一般,迟早会在集团的组织里淘汰出去。狄飞惊的地位一向稳如泰山,他自知跟自己在行事分寸上的掌握大有关系。“也就是说,这跟我们以前所估计的局势不一样。”

“本来是:时间与局势,都对他有利。”雷损开了个话头。

“现在是:局势对他有利,时间却很可能对我们有利。”狄飞惊道。

“你指的是:他的身体不行了?”雷损问得非常非常地小心、十分十分地谨慎。

狄飞惊目若电闪,迅疾地逡巡了一遍,才自牙缝里透出一个字来:

“是。”

雷损立即满意。

他等待的就是这个答案。

这答案不只关系到个人的生死,甚至十几万人的成败,整座城的兴亡。

因为这个答案是狄飞惊嘴里说出来的。

有时候,狄飞惊说的话,要比圣旨还有效。因为圣旨虽然绝对权威,但君主仍极可能昏昧,狄飞惊却肯定英明。

就算他要判断的对象是雷损,甚且是他自己,他都可以做到客观公平。

狄飞惊说完了这句话,用袖子轻轻抹去他额上的汗珠。

——他说这句话,似比跟人交手还要艰辛。

——其实一个人对人对事的判断力,每一下评价都是毕生经验,眼光之所聚,跟以全副功力与人相搏的费神耗力应是不分轩轾的。

雷损自屋顶上下来,外头下着雨,他身上却不沾半点湿痕。

狄飞惊这时反问了一句:“三天后之约,总堂主的意下如何?”

他很少问话。

对雷损,他知道自己应该多答,不该多问。

除非他知道他的问题是必须的。

其实在雷损的心目中,狄飞惊的问题往往就像他的答案一般有分量,“既然时间对我们有利,我们何不尽量拖延时间?”

狄飞惊微微一叹。

雷损立即觉察到,所以他问:“你担心。”

狄飞惊点点头。

雷损道:“你担心什么?”

狄飞惊道:“他既然要速战速决,就不会让我们有机会拖延,而且……”

雷损问:“而且什么?”

狄飞惊忽改用另一种语调问:“总堂主有没有注意到那两个年轻人?”

雷损也忍不住长叹:“这个时候却出来了两个这样的人,实在是始料未及。”

狄飞惊问:“总堂主知道这两人是谁吗?”

雷损道:“我等你告诉我。”

狄飞惊道:“我只知道他们来了京城不到半年,一个姓白,一个姓王,很有点身手,我以为他们只要再熬两三个月,只要依然熬不出头来,便会离开京城,没料到——”

“六分半堂”知道有这两个人,但并没有把他们放在眼里。狄飞惊只约束手下,不要去骚扰这两个似乎“来历不明、身怀绝技”的青年,因为他知道,除了真正的劲敌之外,不一定事事都要出手。有些人,只要你对他不理不睬,过一段时候就会销声匿迹,根本犯不着为他动手,这是更明智而不费力气的做法。

雷损道:“没料到他们一旦出面的时候,已跟苏公子在一起,突围苦水铺、冲杀破板门!”

他提到苏梦枕的时候,总称之为苏公子,不管有无“外人”在场,他都一样客气、礼貌、小心翼翼。

这是为了什么?

——难道是为了留个退路,以防万一,不致与苏梦枕派系破裂得无可挽救?

当然没有人敢问他这一点,但人人都知道:苏梦枕在人前人后称呼雷损的名字,跟雷损称呼苏梦枕为苏公子是全然不同的两种态度。

狄飞惊道:“看来,我们真的有点忽略了这两个不甚有名的人。”

雷损道:“任何有名的人,本来都是个无名之人。”

狄飞惊道:“自今天这一役,这两个无名人已足以名震京师。”

雷损缓缓地自深袖里伸出了左手。

他的手很瘦、很枯干。

惊人的是他的手只剩下一只中指、一只拇指!

拇指上还戴着一只碧眼绿丽的翡翠戒指。

他的食指、无名指及尾指,看得出来是被利器削去的,而且已是多年前留下来但仍不可磨灭的伤痕。

——可见当时一战之动魄惊心!

——江湖上的高手,莫不是从无数的激战中建立起来的,连雷损也不例外。

狄飞惊知道雷损一伸出了这只手,就按下决杀令:雷损那只完好的右手,伸出来的时候,便是表示要交这个朋友;但伸出这只充满伤痕的左手,便是准备要消灭敌人。所以他立即道:“那两人虽跟苏梦枕在一起,但不一定就是‘金风细雨楼’的人。”

雷损的手在半空凝了一凝,道:“你的意思是?”

狄飞惊道:“他们可以是苏梦枕的好帮手,也可以是他的心腹大患。”他不似雷损叫苏梦枕为苏公子,但也不似雷滚骂苏梦枕为痨病鬼。

——究竟他不愿意称苏梦枕为苏公子,还是他碍着雷损与其对敌,不便作这般称呼?

有时候,雷损也想过这个问题,不过并没有答案。

——因为只有狄飞惊了解人,很难有人能了解他。

雷损把手缓缓地揽回袖里去,眼睛却有了笑意,“他们既可以是我们的敌人,也可以是我们的朋友。”

狄飞惊道:“朋友与敌人,本就是一丝之隔,他们先跟苏梦枕会上了,我们也一样可以找他们。”

雷损忽然换了个话题:“你刚才为何不提起婚期的事?”

“苏梦枕先在苦水铺遭狙袭,再自破板门歼敌而至,他来势汹汹在短短的时间内,莫北神的‘无发无天’和刀南神的‘泼皮风’部队全掩卷而至,等于有了七成胜算。”狄飞惊答,“这时候跟他提那头亲事,恐怕反给他小觑了。他是来谈判的。”

雷损一笑道:“很好,我们这对是亲家还是冤家,全要看他的了。”

狄飞惊的脸上也浮现出笑容,“如果苏梦枕的气势不是今日这般的盛,这头亲事他巴不得一头磕下去哩!”

这句话似乎很中听,雷损开怀大笑。狄飞惊也在笑,除非是一个刚自楼梯走上来的人,才会注意到他眼里愈渐浓郁的愁色。

楼梯上真的出现了一个人。

那是雷恨。

雷恨道:“刑部朱大人求见总堂主。”

雷损只望了狄飞惊一眼。

狄飞惊眼里明若秋水,忧悒之色半丝全无。雷损道:“有请。”

雷恨得令下楼,狄飞惊笑道:“刑部的消息可不算慢。”

雷损笑道:“朱月明一向都在适当的时候出现,该来的时候来,该去的时候去。”

狄飞惊也笑道:“难怪他最近擢升得如此之快。”

这样说着的时候,朱月明便走了上来。

朱月明肥肥胖胖、悠游从容、温和亲切、笑容满脸,看去不但不精明强悍,简直有点脑满肠肥。

他当然不是一个人来的。

像他在刑部的身份,去一个地方带两三百个随从,不算是件铺张的事,可是他这次只带了三个人来。

一个皮肤黝黑的中年人,一眼望去,双手似乎拿着兵器上来。

其实那人是空着双手的。

没有人敢带任何兵器或暗器上来见雷损的。

不过那人的双手,看去不像两只手,而似一对兵器。

一对在瞬间足可把人撕成碎块的兵器。

另一个老人,眉须皆白,目光常合,但在他走路和上楼的时候,胡子和眉毛像是铁铸的,晃都不晃那么一下。

另外还有一个长相年轻的小伙子,有点害臊的样子,几乎是贴着朱月明朱大人的臂膀子而依着。

他好像喜欢站在别人的阴影下。

这样看去,会让人以为他是娈童,多于随从。

朱月明一见雷损和狄飞惊,就高兴地作揖道:“雷总堂、狄老大,近来可发财了!”听他的口气,像商贾多于像在刑部里任职的酷吏。

雷损笑道:“朱大人,久违了,托您的福,城里越来越不好混,但总得胡混下去。”说着起身让座。

朱月明眉开眼笑地道:“我哪有福气,只是皇上圣明,咱们都沾上点福泽而已。总而言之,以和为贵,和气生财,不知总堂主以为是不是?”

雷损心忖:果然话头来了。口里答道:“老夫只知道大人不只在刑部里得意,在生意上也发财得很。朱大人的金玉良言,是宝贵经验,令人得益匪浅。”

朱月明眉眼一挤,嘻嘻笑道:“其实,在生意上,一向多凭总堂主提点照应,下官才不致于遭风冒险。”

雷损淡淡一笑道:“朱大人言重了,朋友间相互照应,理所当然。”

狄飞惊忽道:“是了,朱大人却是怎么得知我们在这三合楼里,还是适逢雅兴,也上来这里小憩怡情呢?”

朱月明脸色一整,低着嗓子道:“我说实话,‘六分半堂’的总堂主和大堂主与‘金风细雨楼’的当家,今天在此地会面谈判,这等大事,不但传遍了京城,纷纷忖测,连下官上面的大爷们,也为之注目,就算是今上……嘿嘿,也略有风闻啦!”

雷损微微一笑道:“这等芥末小事,也劳官爷关注费心,惭愧惭愧。”

朱月明趋前了身子,笑道:“两位知我身在刑部,许多事情,不得不作些交代,是了,三合楼上一会,却不知胜负如何?”

雷损和狄飞惊对望了一眼,两人都笑了,他们都猜得不错:“六分半堂”与“金风细雨楼”的胜负如何,是全城的人都关心的事情,这朱月明是借着公事,来探索局势虚实来了!

话又说回来,这朱月明一直算是“六分半堂”最有力的支持者之一。原因是:如果“六分半堂”不支持朱月明,那么,他在刑部里破案就不见得能这般顺利,而且,就算有权,也不见得能有钱。

一个人有了权,自然爱钱,如果钱和权都有了,就要求名,连名都有了,便是要长生不老诸如此类的东西,总之,人的欲望是不会完全得到满足的。

雷损和狄飞惊都没有回答,但满脸笑容,一副春风得意的样子。

朱月明有些急了,至少有三个上级托他来此一问,他不能无功而返。“两位,咱们是老朋友了,究竟你们两帮谁占了上风?谁胜谁负?”

狄飞惊笑着说:“你没见到我们满脸笑容吗?”

雷损接道:“你何不去问苏公子?”朱月明知道一早就有人过去问苏梦枕了,但他自己这边却是不得要领。

——不过也有一个收获。

苏梦枕与雷损谈判的内容虽不清楚,但事后只见雷损与狄飞惊笑容满脸!

一个人能笑得出,总不会太不得意。

看雷损脸上的笑意,简直就像黄鼠狼刚刚找着了一窝小鸡。

所以朱月明回报上司:

“看来是‘六分半堂’的人占了上风。”

“为什么?”上头问。

“因为雷损和狄飞惊都笑得十分春风得意。”

他的上级虽然感到怀疑,但也只好接受了他这个“推断”。

第十九章 兄弟

苏梦枕和王小石、白愁飞一下三合楼,立即就有人唤他:“苏公子。”紧接着就问:“你和‘六分半堂’这一场会战,结果如何?”说话的人是在马车里。

这部马车十分豪华,执辔者有三,都是华衣锦服,神情庄穆,看去要说他们是朝廷中的高官、庙堂里的执事,决没有人会不相信。

但他们现在只是替他赶车的。

车外站着八个带刀侍卫,这八个人默立如陶俑,白愁飞一眼望去,便知道其中至少有两人是当代刀法名家,另外三人是一代刀派掌门,其中一个还是“五虎断魂刀”彭门彭天霸的衣钵传人彭尖,还有“惊魂刀”的第七代掌门人习炼天,以及“相见宝刀”的继承人孟空空。

“五虎断魂刀”向不外传,刀法以厉辣著称,刀法中有六十四路是专攻人下盘,所以五虎彭门的子弟,就算被打倒于地,都一样不可轻视。

“五虎彭门”就像“蜀中唐门”和“江南霹雳堂”、“刀柄会”、“青帝门”与“飞鱼山庄”一样,门户森严,权倾一方,有人说,当上这几个门派的主持人,要比当皇帝还过瘾,但五虎彭门上一代掌门人彭尖,刀法在廿五岁前已名满天下,但三十五岁后竟毅然离开彭门,替人当贴身侍卫。

“惊魂刀”习炼天更是锦衣玉食、极尽奢华的富家子弟,习家惊魂刀本就独创一格,历代都有高手辈出,习炼天更有天分,把惊魂刀变化为惊梦刀,破旧立新,青出于蓝,但他居然也为车中人的护法。

“相见宝刀”由孟氏一家所创,传到了孟空空,声名不坠,而且一向是以正道自居,亦以正道自励。

但这位孟公子却只是车中人的护法之一。

——车中人是谁?

白愁飞一向从容淡定,但他现在也不禁引目张望。

车中人一说了那句话,便有两名白衣人小心翼翼地,替他掀开了华丽柔软的车帘。

王小石没有白愁飞那般见多识广,但一见那两个掀帘人的手,便暗地吃了一惊。

因为那两个掀帘人的手,一只手掌厚实粗钝,拇指粗短肥大,而四指几乎都萎缩回掌中,整只手掌就似一块铁锤;另一只手掌软若无骨,五指修长,像柳枝一般,指端尖细得像竹签一般,但偏偏一点指甲也不留。

王小石一看便知,两只粗钝如铁锤的手掌,至少浸淫了六十年的“无指掌”功力,另一只软如棉花的手,至少有三十年“素心指”的柔功和三十年“落凤爪”的阴劲。

“落凤爪”是“九幽神君”的绝艺,“素心指”是一种另辟蹊径的指法,这两门指功根本不能并练,能并练而得大成者,只有一人,那便是“兰花手”张烈心。

既然这人是张烈心,另外一人,就必然是“无指掌”张铁树。

这两人加起来有一个绰号:

“铁树开花”。

“铁树开花”通常是吉祥的征兆。

但对张烈心、张铁树而言,却绝对不是这个意思。

“开花”的意思,就像玻璃开花是碎裂的意思一般,凡他俩指掌过处,不管是头骨还是胸肌,一样会“开花”,而且非“开花”不可。

连当年苦练“铁砂掌”的宗师刘宗穆的双手,也被他们“开了花”。

“开花”还有另外一个意思。

那是别人办不到的事,在他们的手上,一样可以顺利成功,就像“铁树开花”一样福从天降、得心应手一般。

这独门指掌都需数十年的功力方望有成,而且习者还要有相当可怕的牺牲,不过,张氏兄弟两人的年岁加起来,却还不够六十——按照道理,两人合起来连一门“无指掌”的火候都不够。

故此,“无指掌”绝少人肯练,因为就算练成,也已近风烛残年,精力消退,难有作为了。至于“素心指”和“落凤爪”,一正一邪,是两门全然不同的指功,根本没有人能同时练成。

不过,“铁树开花”却是例外。

但这对“例外”却只是替人掀帘子。

车里的人是谁?

王小石一向好奇,现在不但好奇,简直是十分感兴趣。

帘子轻柔华美,帘子一掀,那三名掌辔的、八名侍卫、两名掀帘的,脸上都现出了毕恭毕敬的神情。

车里一个人先行探出头来,然后才下了车子。

——车中人身分无疑十分尊贵,但对苏梦枕丝毫不敢怠慢。

这人样子十分俊朗,浓眉星目,脸若冠玉,衣着却十分随便,神态间自有一种贵气。

苏梦枕停步,笑容一向是他脸上的稀客,现在忽然笑态可掬,拱手道:“小侯爷。”

小侯爷观察似地看看他的脸色,“看来,你们并没有动手。”

苏梦枕笑道:“我们只动口,除非必要。否则,能不动手,就绝不动手。”

小侯爷道:“你这样说,我就放心了。”

苏梦枕道:“我们当然也不希望小侯爷为难。”

小侯爷苦笑道:“公子和雷堂主名动天下,上达天听,加上数万人的性命,万一动手,只怕我也担待不起。”

苏梦枕笑道:“小侯爷这一番苦心,我们决不致辜负。”

小侯爷也一笑道:“有你这句话,我想不放心都不可以了。”随而又淡淡地问道:“谈判得怎样了?”

苏梦枕笑道:“很好。”

小侯爷目光起疑,接问道:“很好?”

苏梦枕道:“的确很好。”

小侯爷疑惑地看了半晌,忽哈哈一笑道:“谈话的内容,看来是‘金风细雨楼’和‘六分半堂’的机密了!”

苏梦枕微笑道:“待可以公开的时候,小侯爷必定第一个先知道。”

小侯爷轻抚微髯,目含笑意,“很好,很好。”目光落向白愁飞与王小石,“这两位是‘金风细雨楼’的大将吧?”

苏梦枕道:“他们不是我的手下。”

小侯爷眉毛一扬,笑道:“哦?他们是你的朋友?”

苏梦枕笑道:“也不是。”他顿了一顿,一字一句地道:“他们是我的兄弟。”

这句话一出口,大吃一惊的是白愁飞与王小石,他们两个合起来,简直是大吃二惊!

不是手下,不是朋友。

是兄弟!

兄弟两个字,对多少江湖热血心未死的汉子,是多大的诱惑、多大的魔力,是多令人心血贲动的两个字!

兄弟!

“兄弟”,多少人愧负这两个字。多少人为这两个字如生如死。多少人纵有兄弟无数,却没有真正的兄弟。多少人虽无兄弟一人,但却是天下兄弟无数。多少人称兄道弟而做着违背兄弟道义的事。多少人无兄无弟却是四海之内皆兄弟。

兄弟。

——是怎么一种祸福相守、甘苦与共,才算是兄弟?

——是手握手、肩并肩、热血激发了热血、心灵撞击了心灵,才能算是俯仰无愧的兄弟?!

小侯爷似乎微微一愣,即道:“可喜可贺!苏公子纵横天下,雄视武林,但却孤身一人,而今在你婚期将届,更闻说你多了这两位结义兄弟!我方某人,也只有钦羡的份儿。”言罢似不胜唏嘘。

苏梦枕道:“小侯爷言重了,京城里的‘神枪血剑小侯爷’,我们这等草野闲民,怎么高攀得起!”

小侯爷笑道:“我们就别说客气话了。看公子的神态,我回禀相爷,也算有了交代。”

苏梦枕道:“那就偏劳小侯爷了。”

小侯爷一笑,道:“苏公子,但愿不久之后,你的楼子里多几个分堂,京城里,也能多几分安定。”

说罢他钻入车内,马车开动,仍是三人执辔,两人守在帘前,八人分布前后左右,车子消失在大街口。

除了小侯爷这部马车之外,从苏梦枕进入“市集”开始,绝对没有一个闲杂人进得了来。

当然朱月明是例外。

他也不是闲杂人。

他跟小侯爷一样,是来探听“金风细雨楼”主持人与“六分半堂”巨头一会的结果。

——他们探到的是什么信息?

“你猜小侯爷会给相爷一个什么样的答案?”苏梦枕向身边的莫北神道,“大家都想知道‘金风细雨楼’和‘六分半堂’的强存弱死、谁胜谁负,谁能有六成把握,便足以夺得先机,可惜,这个答案,我看连雷损和我自己都不知道。我们只知道看起来很多人对我们都很关心,但其实巴不得我们斗个半死!”

莫北神的一对眼盖像被人打得浮肿,又似赘肉太多,很不容易才抬得起眼皮,“公子一直在笑。”他的语言很钝,甚至似乎没有什么抑扬顿挫,“会谈之后,只要仍在笑,就像是胜利者,至于在会谈里的情形如何,谁也猜不着。”

“笑有时候比拳头更实用!”苏梦枕道,“我想刑部和吏部的人派朱大人上去,雷损也一定在笑。”

白愁飞忽然问道:“我可不可以问你三个问题?”

苏梦枕道:“你说。”

他们一面行去,一面交谈。莫北神一路上撤下布阵与伏桩。

白愁飞道:“第一,刚才那位,是不是京城里‘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相爷手下第一红人,‘神通侯’方应看?”

苏梦枕道:“能够在一次出巡,便有‘八大刀王’护法,‘铁树开花、指掌双绝’掀帘,契丹、蒙古、女真三位骑术好手掌辔的,天下间除了方小侯爷之外,恐怕再借十颗太阳去找也找不出第二位来。”

白愁飞点点头,又问:“你刚才明明可以对狄飞惊下手,先除去对方一名高手,却为何不下手?”

“你这句话问得不老实,”苏梦枕的目光冷冷地回扫,“你明明知道答案,何必问我!”

“那么说,”白愁飞长吸一口气道,“你是因为发觉屋顶上有个高手潜伏着,所以才不下手了?”

“或许我根本不想杀狄飞惊,也说不定。”苏梦枕道,“你好像已问了三个问题。”

“问题都给你撇开了,”白愁飞道,“有的你根本没答。”

“问是你的事,”苏梦枕道,“至于肯不肯回答那是我的事。”

王小石忽道:“我只有一个问题。”

前面有几部马车正候在大路旁。

苏梦枕缓了脚步,侧首看看王小石。

王小石大声问:“你——你刚才对小侯爷说——我们是兄弟?”

苏梦枕笑道:“你是聋子?这也算是问题?”

王小石怔了一怔,道:“可是,我们相识不过半日。”

苏梦枕道:“但我们已同历过生死。”

白愁飞道:“你知道我们是什么人?”

苏梦枕冷冷地道:“我管你们是谁!”

白愁飞道:“你连我们是谁都不知道,如何跟我们结义?”

苏梦枕翻起白眼道:“谁规定下来,结拜要先查对过家世、族谱、六亲、门户的?”

白愁飞一愣:“你——”

王小石道:“你为什么要与我们结拜?”

苏梦枕仰天大笑,“结拜就是结拜,还要有理由?难道要我们情投意合、相交莫逆、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这一大堆废话吗?”

白愁飞道:“你究竟有几个结拜兄弟?”

苏梦枕道:“两个。”

白愁飞道:“他们是谁?”

苏梦枕用手一指白愁飞,“你,”又用手一指王小石,“还有他。”

王小石只觉心头一股热血往上冲。

白愁飞深吸了一口气,忽然说出了一句很冷漠的话:“我知道。”他盯着苏梦枕缓缓地道:“你要招揽我们进‘金风细雨楼’。”

苏梦枕忽然笑了。

他笑起来的同时也咳了起来。

他一面咳一面笑。

“通常人们在以为自己‘知道’的时候,其实什么都‘不知道’,这句话真是一点也不错。”苏梦枕说,“你们以为自己是什么人物?我要用这种方法招揽你们作为强助?你们以为自己一进楼子就能当大任?为什么不反过来想我在给你们机会?世间的人才多的是,我为啥偏偏要‘招揽’你们?”

他一口气说到这里,便冷冷地道:“你们要是不高兴,现在就可以走,就算今生今世不相见,你们仍是我的兄弟。”

他咳了一声接道:“就算你们不当我是兄弟,也无所谓,我不在乎。”

王小石一头就磕了下去:

“大哥。”

第二十章 岂止于天下第一

白愁飞忽叹了一口气道:“你当老大?”

苏梦枕怪眼一翻,“像我这种人,不当老大谁当老大!”

白愁飞负手仰天,久久才徐徐地呼出一口气缓缓地道:“我有一句话要说。”

苏梦枕斜睨着他,道:“说。”

白愁飞忽然走上前去,伸出了双手,搭向苏梦枕的肩膀。

师无愧握斩马刀的手突然露出了青筋。

莫北神浮肿无神的眼忽闪出刃锋一般的锐气。

这双手只要搭在苏梦枕的肩上,便至少有七八种方法可以制住他,十七八个要穴足以致命。

何况这是白愁飞的手!

苏梦枕却纹风不动。

他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白愁飞的两只手,已搭在苏梦枕的双肩上。

没有苏梦枕的命令,谁也不敢贸然动手。

白愁飞望定苏梦枕,清清楚楚地叫:“大哥。”

苏梦枕笑了。

他望望王小石,又望了白愁飞,眼里都是笑意。

他一笑的时候,寒傲全消,就像山头的冰融化为河川,灌溉大地。

他笑着问:“你们知道我现在的笑容,跟刚才有什么不同?”

王小石笑得好可爱,抢先道:“刚才是假的,假笑!”

白愁飞也笑了,他的笑意像春风乍吹,皱了一池春水,“现在是真的,真笑!”

苏梦枕大笑道:“答对了!”

三人一起开怀大笑。莫北神上前一步,眯着眼睛恭贺道:“恭喜楼主,今天旗开得胜,谈判也占了上风,还结交了两位好兄弟!”

苏梦枕笑着道:“你别嫉妒,我的兄弟可是不好当的!他们的第一件差事,便十分棘手。你也不是我的手下。”他一字一句地道:“你和老刀、阿薜、小郭都是‘金风细雨楼’里的守护神,没有你们的匡护,‘金风细雨楼’说不定早就塌了、溃了、垮了!”

莫北神脸上忍不住现出了一种神色。

激动的神色。

他极力想要忍住。

但忍不住。

这股激动的神色来得剧烈,就像浪花拍击在岩石上,在他的心湖里激起了千堆雪。

苏梦枕忽然问:“刀南神呢?他的‘泼皮风’已撤走了吗?”

莫北神半晌才能用一种平静的语音道:“走了,他要把部队先调回宫里,说要到今晚才到楼子向楼主禀报。”

苏梦枕点点头,转向师无愧:“你知道你是我的什么人?”

师无愧想也不想,立即道:“我是公子的死士,公子要我死,我立即就死。”

“你错了。”苏梦枕正色道,“一个人如果真的对另外一个人好,是绝不会希望他为自己死的,你要记住我这句话。”

师无愧道:“可是我愿为公子死,死而不怨。”

“那是你的忠心,”苏梦枕道,“但我宁可你为我而活。”

他顿了顿又道:“你是我的亲信,不是我的死士。”

师无愧眼中也有了一种说不出来的神色。

感动?激动?感激?——也许是其中一种,也许都有。

苏梦枕微微叹道:“可惜,沃夫子、花无错、古董和茶花都不在了……要是他们在,看见我新相知的两位义弟,一定会十分为我高兴。”

师无愧眼中掠起一阵泪光。他一向都知道,苏公子总会在很多时候想起他的弟子、亲信,惋惜他们不能同在的,只是这次忆起的时候,花无错和古董叛变身亡,沃夫子和茶花也受暗算而死,只剩下了杨无邪和自己,但不管叛逆忠诚,苏梦枕都一样把他们回忆进去。

——将军百战身名裂,

——百战沙场碎铁衣;

——古来征战几人回?

——一仗功成万骨枯!

难道要在江湖上建立些功名事业,在人生里求得些什么,就非要牺牲这么大、失去这么多才能有所获?

难道站在巅峰上的人,皆不堪回顾?历尽风霜的人,都不敢回首?

回首暮云远。

白愁飞似也不胜感喟。

——他为什么感叹?

——是他也有一段不为人所知的经历,一阕低回不已的伤心史?

一个身怀绝艺的人,近卅岁还没有人知道他的存在,究竟他有着一段什么样不平凡的过去?

王小石的眼神忽然掠过了一阵难以觉察得出来的同情与好奇。

他当然不敢表露他的同情。

因为这几个一齐在京城道上行走的人,随便伸出一根指头都足以掀起江湖上的一个大浪,他们又怎会让人同情!

——虽然他们其实极需要人的同情。

江湖上的汉子,是宁可流血不流泪的,每一个人生段落里的伤心史,一如肌骨里的淤伤,在风雨凄楚的怀人寂夜里,独自泣诉,暗自呻吟,可是,他们绝不求世人予同情。

你同情他,就是看不起他。

一个真正的汉子,会张开怀抱欢迎你跟他同饮烈酒、杀巨仇,热烈地与你用拳风迎烈风、利刀碎厉梦,但绝不让你付予同情。

——只有弱者才喜欢人同情。

王小石的同情,只在深心里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把同情化为鼓舞,他的好奇则是年轻人的特色。

——年轻人谁不好奇?

可是他把好奇与同情深藏,以他的年纪,不可能知道这些非要在人生境界里历遍的感受,他又是谁?怎么思想比他的年龄超前和成熟?

正在大家都有些黯然的时候,苏梦枕忽然停步。

因为他们已来到一个地方。

“金风细雨楼”。

王小石一看,忍不住说:“那不是楼啊,那是塔!”

苏梦枕微带欣赏地问:“这儿是什么地方?”

王小石道:“山。”

苏梦枕又问:“什么山?”

王小石想了想,道:“天泉山。”

苏梦枕再问:“天泉山上有什么名胜?”

王小石这次连想都不必想:“当然是天下闻名的玉峰塔,还有塔下的‘天下第一泉’。”

苏梦枕笑道:“这不就是喽!‘金风细雨楼’要创帮立业,不设在这里,更设于何地!”

王小石愣了愣,道:“你说得对!”

白愁飞忽然道:“岂止于天下第一。”

白愁飞这句话一说,苏梦枕目光一烁,似乎微微一震,但却淡淡地说:“你这话是何意思?”

“如果作为京城第一大势力,甚至江湖上的天下第一帮,‘金风细雨楼’早已办到。”白愁飞轻问王小石,“天泉山宝塔的传说你有没有听说过?”

“有。”王小石道,“相传这儿是一片水泽,人们只能在周围的高地上耕作,每逢夏天,湖中有一柱激泉,喷百丈高,大家都说这儿是海眼。”

白愁飞目览周遭的湖光山色、平原美景。“可是现在已经是胜景良田了。”

王小石道:“据说后来有个地方官,决心把海眼填平,担山抬石,填了五年,依然填不了。后来却来了七个人,是结义兄弟,其中老大说:‘让我们来解决这件事。’他动用了帮中七万人,在海眼北峰高坡上,丈量尺寸,依山势堆起了一个大馒头。”

“对,那七位结拜兄弟中,以姓李的老大马首是瞻,他既这样提议,其他几位兄弟便群策群力,其中陶二率人生起风炉炼铁成浆,恭三调派分配人手把铁浆泼在馒头山上,麦四精于木工奇门、估量地势水力,钱六则善于理财,为此浩大工程募捐筹款,商七则负责运输架火器具,共铸冶了三个月,三个月内,日以继夜,苍穹通红。这个工程的主要策划安排者,却是柳五。”白愁飞道,“柳五一直是李大的好帮手。”

“是。”王小石道,“后来,铁锅终于铸冶好,七兄弟再集力出手一推,那大铁锅便呼噜呼噜地滚下山坡,不偏不倚地封住了海眼。他们趁此下水奠基,把铁锅牢固地扣在海眼上,这儿才成了良田,种出来的稻米,又香又滑,又多又大,据说连‘饭王’张炭也说过‘京西稻米,天下之冠’的话。”

苏梦枕道:“听来真似个神话。”

王小石说:“我本来也以为是个神话,但后来听前辈们说起,那七兄弟原来就是当年‘天下帮’七大开帮巨子。这样看来,似乎真有这么回事了。”

白愁飞道:“不过这样填塞海眼的方法,未免有点神化。”

“也许是因为所有的奇迹都难免带有点神化的味道,再经被人夸张、讹传,那就更似神话了。”苏梦枕道,“早建于南北朝时期登封的嵩岳古寺,全以泥浆砌成,形成缓和的抛物状。而木兰陂更以条石垒砌而成,甚至在秦时已在湘水、漓水的分水岭最低处开凿长渠,连接了长江、珠江两大流域,兼通航、灌溉之便。战国时期的都江堰,把岷江分为内、外江,控制灌溉水量,迄今仍有防洪、运输、灌溉、测量的作用。至于陆州的江东桥的跨径巨大石梁,更令人叹为观止,我们有万里长城、恒山悬空寺这等气势恢宏的建筑,还有什么是不可思议的事!”

白愁飞点头道:“看来神话不过是梦想,梦想是理想的再进一步,人要达到理想,并不是件不可能的事。”他的眼光徘徊在那围绕着七层古塔的四座古雅的高楼。“‘金风细雨楼’的建立,本来就是件不可能的事。”

王小石眼睛亮得就像两盏灯,“真好,我们现在就置身在不可能的事情当中。”

白愁飞道:“不过,你说的故事,还说漏了一点。”

王小石想了老半天:“我记得的都全说出来了。”

“那是因为你未曾听说过之故。”白愁飞道,“这玉峰塔下的天泉水池里,还有一座塔,只露出水面半截,叫做镇海塔。”

王小石咋舌道:“塔下还有塔?水中塔?”

白愁飞用手遥指道:“你从这儿望过去,可以隐约看到。”王小石顺着他手所指望过去,果见一只巨大石笋般的白色塔尖,露出水面。白愁飞道:“你可别小看这半截塔,人称‘镇海眼石’,每次水涨塔就长,水降塔也落,据说下面有一条金龙守护东城,水一涨,它就驮塔往上蹿,水一落,它也负塔往下沉,永远扣塞着海眼,所以水流才永远淹没不了京城。”

王小石笑道:“好听是好听,不过当真是神话了。”

白愁飞道:“这神话还有下文。据说京城水退之后,只有一个缺口仍喷出清泉来,如珠似玉,清甜可口,人称‘天泉’。前朝有一个皇帝,在宫里住厌了,便来天泉山的行宫小住,听说那大金龙驮塔镇水的故事,要刨根问底,叫了三万闸工,先堵住水道,再一直往下挖,挖出了七层石塔,预计建筑的架构应有九层,正要命人挖掘下去的时候,工匠师傅全部违抗圣旨,宁死不敢动手。皇帝亲去察看,才发现这座塔竟是用一块巨石凿成的,鬼斧神工,绝非人所能为,而石塔壁上发现两行诗:‘天泉山下一泉眼,塔露原身天下反’,那皇帝大吃一惊,非同小可,即令人填土掩坑,把塔保持原状,仍任由水淹塔身,以保江山。”

他说完这番话后,双目平视苏梦枕,道:“你在天泉山上创建‘金风细雨楼’,究竟是为玉泉,还是为了石塔,抑或是为了那塔下塔的十四个字?”

苏梦枕脸上没有表情。

但目光寒意似冰。

自结义一事之后,苏梦枕一向阴寒的脸上都漾着笑容,现在突然又起寒了。

王小石忽然觉得冷。

——给那样的眼色看过,就像被冰镇过一般。

王小石忽然插口道:“‘金风细雨楼’又不是建在水中,且不管水里有龙还是有塔,我看那四方楼阁才是重地。”

白愁飞道:“为什么?”

王小石道:“四座楼,主色是黄绿红白,就算有敌来犯,谁能分辨得出哪一幢楼才是总枢,哪一幢楼其实只是机关陷阱!”

苏梦枕这时才开口,道:“你们都错了。”

“‘金风细雨楼’是我。”

“我就是‘金风细雨楼’。”

“‘金风细雨楼’活在我心中,活在每一个‘金风细雨楼’的人的心里,谁都毁不掉它,旁人都只知道它曾做过什么,都猜不出它还要做什么。”

然后他率先提步前行,一面道:“我们先去红楼歇歇。”

红楼雕栏玉砌,极尽辉煌绚丽,看来是个设宴、待客、备筵之处。

——那么其他三幢楼又是属于何种性质?

第二十一章 我愿意

白愁飞刚在思索着这个问题的时候,忽然发觉王小石从后面偷偷地扯了扯他的衣袖。

他只好走慢了一些。

王小石低声道:“你刚才把我听来的传说作了一点补充,我要报答你。”

白愁飞笑道:“我平生最喜欢人报答。我是个标准的施恩望报者。”

王小石道:“我是认真的。你有没有听说过,自古以来很多敢廷前面谏的忠臣,往往没有什么好下场!”

白愁飞略一沉吟,即负手笑道:“那是因为忠臣太直。谁也不爱听人教训,有时当然难免想把喜欢教训人者的嘴巴封了。但我像是个直心肠的人吗?”

“你不像。”王小石叹道,“可是忠臣除了太气直之外,可能也太自恃,以为理直就是一切,可是这世界上没有一个做错事的人会希望你当众指出他的错误,自以为是的人也应将心比心,己所不欲,何施与人?没有考虑到这一点的人,自然难免要承担这个可能导致的后果。”

白愁飞沉默。

王小石道:“还有一个故事,曹操出兵攻打一地,屡攻不下,后方又告失利,有意退兵,在来回踱步苦思之际,脱口说出,‘鸡肋、鸡肋’一句,部下都百思不得其解,有个聪明人听了,便说:‘我们快收拾行装吧,丞相要退兵了。’同僚忙问他何以作出这个判断?聪明人说:‘鸡肋是食之无味、弃之可惜之意,此即退志已萌,但仍举棋未定之际。’人人听了,觉得有理,准备撤走。曹操发现这种情形,一问之下,大吃一惊,心道那聪明人怎么能知他心中所思。”

说到这里,王小石道:“你猜曹操把那聪明人怎样处置?”

白愁飞眼也不眨地道:“杀了。”

王小石道:“你觉得曹操这样做法好不好?对不对?”

白愁飞道:“不好,但做得对。两军交战之际,主帅尚未发令,聪明人自作聪明,影响军心,沮散斗志,作为主将的,当然要杀之以示众。”

王小石轻轻一叹道:“可是,如果一个人太聪明了,禁不住要表露他的聪明,这样招来了杀身之祸,未免太不值得了。”

白愁飞微侧着脸,白眼稍盯住王小石,道:“你说的不是故事,而是历史。”

王小石道:“其实也不止是历史,而是寓言。”他也望定白愁飞道:“历史的特色是过不久就会重演一次,寓言的妙处就是讽刺人的行为往往超越不了他们的模式。”

“你不是在说历史,而是在说我。”白愁飞负手望天,长吸一口气,道,“我明白你的用心。”然后他再慎重地补充了一句,“但我还是做我自己。”

这时,一个人正自红楼里行出来。

这个人年轻英朗,额上有一颗黑痣,举止斯文儒雅,得体有礼,身形瘦长,比常人都高出老大一截。

他含笑点头,与白愁飞与王小石招呼。

王小石和白愁飞却不认得这个人。

这个人已把两本厚厚的书册,双手呈递向苏梦枕。

苏梦枕接过来,皱着眉,各翻了几页。

谁也不知道他在看什么。

除了苏梦枕和那个人,谁都不知道苏梦枕为何在进入红楼的大堂前,就站在石阶上先行翻阅这两册本子。

——难道接下去的行动,苏梦枕要参考手上的本子办事?

在一旁的莫北神忽道:“两位,这是杨总管杨无邪。”

那年轻人拱手道:“白大侠,王少侠。”

王小石道:“你怎么知道我姓白?”

白愁飞道:“你怎么知道我姓王?”

“两位怎么开起我的玩笑来了?”杨无邪向王小石道,“你是王少侠,”然后又转向白愁飞,“他才是白大侠。”

白愁飞道:“我可没见过你。”

苏梦枕忽道:“但我们却有你们二人一切重要的资料和档案。”

他把其中的一本卷册翻至某页交给杨无邪,杨无邪即朗声读道:“白愁飞。二十八岁,个性潇洒傲慢,常负手看天,行迹无定,出手向不留活口,左乳下有一块肉瘤,约小指指甲大小……”

白愁飞冷笑道:“真有人偷看过我洗澡不成!”

苏梦枕没有理会他,杨无邪依旧念下去:“……曾化名为白幽梦,在洛阳沁春园唱曲子;化名白鹰扬,在金花镖局里当镖师;化名白游今,在市肆沽画代书;化名白金龙,其时正受赫连将军府重用;亦化名白高唐,在三江三湘群雄大比武中夺得魁首……”

王小石听着听着,脸上越发有了尊敬之色:白愁飞所用名号之多,充分反映了他过去岁月的颠沛流离、怀才不遇。

白愁飞的脸色渐渐变了。

他深深呼吸,双手放在背后,才一会儿,又放到腿侧,然后又拢入袖子里。

因为,那些事,本来只有他自己知道。

天下间除了他自己,便不可能有人知道。

可是,对方不但知道,而且彷佛比他记得更清楚,并记入了档案之中。

杨无邪继续念道:“……此人在廿三、廿六岁时两度得志。廿三岁时曾以白明之名,在翻龙坡之役,连杀十六名金将,军中称之为‘天外神龙’,统率三万兵马,威风一时,但旋在不久之后,成为兵部追缉的要犯。另外在廿六岁时……”

白愁飞轻轻咳嗽,脸上的神色开始尴尬起来。

“后来又为‘六分半堂’外分堂所极力拉拢的对象,几乎成为第十三分堂堂主。还有……”

苏梦枕忽道:“不如读一读他的武功特色和来历。”

杨无邪道:“是。白愁飞的师承:不明。门派:无记录。父母:不详。妻室:无。兵器:无定。”

白愁飞脸上又有了笑容。

杨无邪紧接着念道:“他的绝技近似于当年‘江南霹雳堂’中一派分支:‘雷门五虎将’中雷卷的‘失神指’,只不过雷卷用的是拇指,白愁飞却善用中指,他的指法也有不同,有人说他把当年‘七大名剑’的剑法全融汇指法中——”

白愁飞忽然叫道:“好了。”

苏梦枕冷冷点了点头。

杨无邪立时不念下去。

白愁飞用唾液稍为滋润了一下干唇,才道:“这份资料在‘金风细雨楼’有几人能看得到?”

苏梦枕冷冽的眼色彷佛能数清他额上有几滴汗,“连我在内,三个。”

白愁飞长吸一口气,道:“好,我希望不会有第四人听到。”

苏梦枕道:“好。”

白愁飞彷佛这才放了心,舒了口气。

王小石咋舌道:“好快,我们才在路上结识,这儿已翻出他的资料。”

莫北神笑道:“所以三合楼之役,赶赴破板门的是我,而不是这位杨总管。”

苏梦枕向王小石笑道:“你说错了。”

王小石奇道:“说错了?”

苏梦枕道:“不只是‘他’,而是‘你们’。档案里也有你那份。”

他一示意,杨无邪就念道:“王小石。天衣居士衣钵传人。据查悉,天衣居士此人很可能就是……”

苏梦枕和王小石一齐叫道:“这段不要读!”

杨无邪陡然止声。

苏梦枕和王小石都似松了一口气。

苏梦枕这才道:“读下去。”

杨无邪目光跳越了几行文字,才朗读道:“王小石的兵器是剑。剑柄却弯如半月。怀疑是跟苏公子的宝刀‘红袖’、雷损的魔刀‘不应’、方应看的神剑‘血河’齐名的奇剑‘挽留’。”

白愁飞忍不住“啊”了一声道:“原来是挽留奇剑。好个‘血河红袖,不应挽留’!”

王小石耸了耸肩道:“挽留天涯挽留人,挽留岁月挽留你。它就是‘挽留’,我就是使‘挽留’的人,只看谁是要被挽留。”

杨无邪等了一会,才继续道:“王小石感情丰富,七岁开始恋爱,到廿三岁已失恋十五次,每次都自作多情,空自伤情。”

王小石叫道:“哎哟。”

白愁飞眉开眼笑地道:“怎么了?”

王小石急得搔首抓腮,“怎么连这种事情都记录在案,真是……”

白愁飞笑嘻嘻道:“那有什么关系!你七岁开始动情,到二十三岁不过失恋十五次,平均一年还不到一次,绝不算多。”

王小石顿足道:“你——这——”

杨无邪又继续念下去:“王小石喜好结交朋友,不分贵贱,且好管闲事,但与不谙武功者交手,决不施展武艺欺人,故有被七名地痞流氓打得一身痛伤、落荒而逃的记录,是发生在——”

王小石忽然向苏梦枕道:“求求你好不好?”

苏梦枕斜瞄了他一眼,好整以暇地道:“求我什么?”

王小石愁眉苦脸地道:“这些都是我的私事,你可不可以行行好,叫他不必读出来?”

苏梦枕淡淡地道:“可以。”

杨无邪立时停了下来,手一挥,立时有四个人出来,两人各捧厚帙,两人守护,走向白楼。

——难道白楼是收藏资料的重地,就似少林寺的藏经楼一样?

苏梦枕微微笑道:“我们的资料组,是杨无邪一手建立的,对你们的资料,收集得还不算多。”他似乎对自己的“手下”十分自豪。

王小石喃喃地道:“我明白。对我们这两个藉藉无名的人,已记载如此周详,对大敌如雷损,资料更不可胜数、更详尽入微,可想而知。”

苏梦枕道:“错了。”

王小石迷糊了一下:“又错了?”他苦笑道:“我今天跟错神有缘不成?”

苏梦枕道:“我们有雷损的卷宗七十三帙,但经杨无邪的查证,其中可靠的最多不超过四帙,这四帙卷宗里,其中有很多资料还颇为可疑,可能是雷损故意布下的错误线索。”苏梦枕眼光已有了嘉许之色,“杨无邪外号‘童叟无欺’,他的眼光和判断力未必能胜狄飞惊,但收集资料的耐性和安排布置的细心,又非狄飞惊能及。”

杨无邪一点也没有骄傲。

也没有谦逊。

他只是低声地道:“公子,树大夫到了,你腿上的伤……”

苏梦枕道:“叫他先等一等。”看来“金风细雨楼”楼主的权威,不但可以请得动御医亲至诊疗,还可以要御医苦候他这个病人。苏梦枕眉头深锁,叹道:“刚才在三合楼,狄飞惊借他垂首的时候不住观察我腿上的伤势,如果他认为有机可趁,雷损立即就会从屋顶上下来跟我动手,可惜,他们察觉我腿上的伤,不如他们期望中的严重,唉,沃夫子和茶花舍身相救,但他们……”

说到这里,语音哽咽,一时说不下去。

王小石忽道:“大哥腿上的伤,也流了不少的血,应该休歇一下。”

苏梦枕道:“有一件事,刚才没这一声‘大哥’还不能告诉你们,现在你们既已唤了这一句,我倒不能不告诉你们。”

王小石和白愁飞都专神凝听。

苏梦枕道:“刚才我说的方小侯爷,他是支持我们‘金风细雨楼’的人。”他顿了顿,又道,“不过,这个人绝对不可忽视,也不能忽视。他在朝廷里说话极有分量,在武林中地位也举足轻重。”

王小石忍不住问了一句:“为什么?”因为小侯爷比他还要年轻,年轻人总是对比自己更有成就的年轻人感到不服气,就算是再有气度的人,起码也会有些酸溜溜。

苏梦枕道:“原因太多了,其中之一,就是他有个好父亲。”

白愁飞失声道:“难道是……”

苏梦枕点头。

王小石依然不解:“是谁?”

白愁飞道:“你没听到刚才杨兄说过:‘血河神剑’就在方应看手里吗?”

王小石一震,道:“他父亲是……”

苏梦枕道:“便是三十年前武林公认的名侠方巨侠。”

白愁飞冷笑道:“有这样的父亲,儿子何愁无成!”

苏梦枕道:“不过,方小侯爷也的确是个杰出的人才。方巨侠无心仕途,朝廷为笼络他,封他为王爷,但他视如粪土,他仍仗剑天下、云游四海,但方应看却懂得要成大事,必须借助官方势力,所以他这个小侯爷,也是皇上跟前的红人。这点手段,方巨侠反而无法做到,这是方应看的高明处。”

白愁飞想了想,才道:“你说得对。这种人,年纪轻轻的看透这一点,委实不可轻视。”

王小石忽道:“有一件事,你还未曾交代。”

这次倒是苏梦枕为之一愣,道:“哦?”

王小石道:“你刚才不是说,要交给我们一项任务吗?”

苏梦枕笑了,“好记性。不是一项,而是两项,一人一项。”

王小石道:“不知是什么任务?”

苏梦枕道:“你急着要知道?”

王小石道:“既已和大哥结义,便不想吃闲饭。”

苏梦枕道:“很好。你看三日后之约,雷损会不会践约?”

王小石道:“只要有利,雷损便会去。”

苏梦枕道:“这约定是我方先提出来的。”

王小石点头道:“如果局势对‘金风细雨楼’不利,你绝不会主动提起。”

苏梦枕道:“既然对‘六分半堂’不利,你看雷损如何应付?”

王小石道:“他不会去。”

苏梦枕道:“他是一方霸主,又是成名人物,怎能说不去就不去?”

王小石道:“他一定有办法找到借口,而且,也会加紧防范。”

“这次说对了。”苏梦枕道,“其中一个借口,便是他的女儿。”

王小石奇道:“他的女儿?”

苏梦枕道:“还有一个月,他的女儿便是我的夫人。”他淡淡地道:“相信你听过‘和婚’这两个字。”

“和婚”原是汉朝与异邦订盟一种常见的手段,没想到“六分半堂”的总堂主雷损对“金风细雨楼”的苏梦枕也用上了这种伎俩。

白愁飞忽插口道:“这种婚事你也同意?”

苏梦枕道:“我同意。”

王小石也说道:“你愿意?”

——这当然有点不可思议。

苏梦枕道:“我愿意。”

他淡淡地道:“这桩婚事,原本就是家父在十八年前就订下来的。”

“十八年前,‘六分半堂’已是京城里举足轻重、日渐强大的帮会。家父苏遮幕才刚刚建立‘金风细雨楼’,连总坛都尚未建立,只可以算是‘六分半堂’阴影与庇护下的一个组织,雷损那时候才见过我一次,就订下了这门亲事。”苏梦枕道,“二十九天后,就是婚期。”

白愁飞冷笑道:“你大可反悔。”

苏梦枕道:“我不想反悔。”

白愁飞道:“你要是怕人诟病,也可以找借口退婚。”

苏梦枕道:“我不想退婚。”

白愁飞问:“为什么?”

苏梦枕道:“因为我爱她。”

第二十二章 名目

当一个人表示他的苦衷就是爱的时候,很多话都可以不必再说了。

他的理由已经充分。

但当苏梦枕提到“爱”字的时候,王小石和白愁飞脸上禁不住都有诧异之色。

——像苏梦枕这样一个冷傲、深沉、握有重权的领袖,突然说出“爱”字来,未免让人感觉突兀。

其实,很多人都忽略了,领袖也是常人,不是神,他们可能因站在高处,愈发少人了解、愈发孤寂,楼高灯亦愁,山高风更寒,凡领袖人物,心里一定更需要友情、亲情与爱情。

所以当苏梦枕说出他心里感受的时候,脸上所笼罩的神色,眼里所流露的神采,跟少男在恋爱的时候,竟是没有什么两样的。

人只要还懂得恋爱,就是一种幸福。

且不管有没有被爱。

白愁飞情知自己问多了,话也说多,干咳一声道:“哦,这,所以嘛!我看……”

苏梦枕微笑道:“所以,我有必要在跟雷小姐成婚以前,先解决掉‘金风细雨楼’与‘六分半堂’之争。”

雷家小姐一旦过了门,两造就是亲家了——亲家的事最好办,也最不好办,因为一旦成了亲家,就要讲亲情,许多事便不能大刀阔斧地处理了。

——更何况这一门“和婚”,究竟是苏梦枕被“和”了过去,还是雷家小姐被“和”了过来,连苏梦枕和雷损都殊无把握。

苏梦枕的眼里闪着跟他姓名一般的迷惘,“听说,雷姑娘早就从杭州动身,已来到京城了,不知她还是不是那样喜欢唱歌弹琴?”

这句话没有人能相应。

幸好苏梦枕立即转移了话题:“所以,我们就得要制造既成的时势,逼得雷损不得不谈判,非谈判不可。”他的目光竟全变了一种神情,“就算不谈判,也唯有决战。”

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来:“决一死战,是‘金风细雨楼’与‘六分半堂’在所难免的结局。”

这个结局究竟如何,谁都不知道,但其过程无疑一定十分可怕。

凡是要用人的血与泪所拼出来的结果,再完美的收场、再幸运的局面、再彻底的胜利都难以补偿那过程里的悲哀惨痛。

如果“金风细雨楼”与“六分半堂”的对峙一天不解除,血就会流得更多,人也会死得更多。与其延宕不决,不如速战速决。

就算“和婚”,也只是另一种方式的“战斗”。

雷损希望“和婚”能动摇苏梦枕的战志。

偏偏苏梦枕又不能不接受。

因为他不得不和雷损对抗,但偏偏爱上了他的女儿。

命运,似把这几个人绾结在一起,让他们浮沉,让他们挣扎,让他们纠缠在其中,而它以一双冷眼看人性在争斗中发出火花。

且不管是光芒万丈,还是如萤虫之火。

王小石很认真地说:“‘金风细雨楼’与‘六分半堂’真的不能和平共处吗?”

苏梦枕道:“如果只是我苏某和他雷某的事,那么事情并不难解决,但牵扯到一楼子和整堂口里的人,就算我们想化干戈为玉帛,我们的人也不可能就此算数。”

人一多,问题就复杂了。

个人的问题还好解决,但一旦牵涉到社团、家族、国家、民族之间的恩怨,那就更不容易化解了。

这点道理王小石是明白的。

所以他说:“‘六分半堂’在外面所作所为,我算是领教过了,如果我要帮‘金风细雨楼’,那是名正言顺的事。”

苏梦枕立即摇首,“错了。”

王小石奇道:“什么错了?”

苏梦枕道:“不要太斤斤计较名不名正,言不言顺,江湖上有许多事,名虽不正但心正,言虽不顺但意顺。大凡帮会、组织的斗争牵扯必巨,不可能一方面全对,一力面全不对;也不可能阖帮上下,无一坏人;亦不可能堂里子弟,无一好人。你要帮朋友,两胁插刀,在所不辞,但这未必是主持公道,未必是名正言顺,若真正要帮朋友,根本就不必管这些,帮就帮,扯什么公道公理?!”

王小石道:“不行。如果朋友行的是伤天害理的事,我难不成也跟着伤天害理?如果敌人是仗义卫道,就算是仇人,我也要相帮。”

白愁飞截道:“我不是。谁帮我,我就帮他。谁对我好,我就对他好。”

苏梦枕对王小石森然道:“你要是坚持,我绝不勉强,从这儿走出去,在‘金风细雨楼’的地盘里,绝没有一个拦你的人。”

白愁飞冷冷地补了一句:“只不过,今天的事一闹,‘六分半堂’早已把我们当做巨仇大敌。”

王小石道:“谁说我要走?”

白愁飞冷眼一翻,“不走你又尽在这儿废话什么?”

王小石强硬地道:“我只是要问清楚。”

苏梦枕道:“你还有什么要弄清楚的?”

王小石道:“钱。”

苏梦枕一愣。

白愁飞失笑道:“没想到。”

王小石道:“没想到什么?”

白愁飞道:“像你这么一个人,会那么注重该拿几两银子的事。”

王小石道:“错了。”这是苏梦枕刚说过的话。

这次到白愁飞奇道:“错了?”

王小石坚定地道:“我只是在问‘金风细雨楼’的经济来源。”他审慎的神色已远超乎他的年龄,“我知道‘六分半堂’包赌包娼,暗地里还打家劫舍、偷骗抢盗,无所不为,如果‘金风细雨楼’也如是,都是一丘之貉,我为啥要相帮?”

师无愧脸上已出现怒色,抓刀的手背突然青筋暴出,苏梦枕忽道:“无邪。”

杨无邪道:“在。”

苏梦枕道:“你扶无愧进去,先叫树大夫跟他治治,他的血流了不少。”

杨无邪道:“是。”

他明白苏梦枕的意思。

然后苏梦枕对王小石和白愁飞道:“你们跟我来。”

他走向乳白色楼子。

这楼子里每一层,都有不同的作业。

但作业的性质却是相同。

除了底层是议事之地外,譬如第二层是书库,“金风细雨楼”似乎很鼓励手下多读些书;第三层是鸽组的联络网,任何来自或发予“金风细雨楼”的函件信息,都以此处为总接送;第四层是各家各派武功资料的收藏,“金风细雨楼”在这方面收集的资料,还加以批注,这些批校的意见,足以对天下间各宗各派的武学产生极深巨的影响力。

他们只上了五层楼。

第五层楼里,有各式各样的簿子。

账簿。

也有各式各样的卷宗。

契约。

只要是做生意、搞买卖的,都不能少掉这两件东西。而且,想要一个组织成功而有效率地运作,这两项就必须要完善健全。

总共有三十二个人在这儿埋首苦算。

这儿的主音并不是交谈,而是算盘嗒嗒的声音,和下笔沙沙的微响,每个人都是运指如飞,不是在算账,便是在记录。

周围的人都很安静,很安详,有的人甚至一面抽着烟杆,吸着鼻烟壶,一面工作,这样看去,工作得虽然悠闲,但决不怠懈。

这儿安宁得似乎并不需要守卫。

可是会真的没有人戍守吗?

王小石和白愁飞都知道,越是看不见的防守,是越可怕的防守。

——这五层楼都不是个人资料的贮存之地。

——个人资料究竟摆在哪里?第六层?第七层?

——上面的几层楼,又是什么世界?

现在谁都看得出来,这样的一栋楼宇,系掌握了“金风细雨楼”的总枢,这庞大组织的一切运作,都得要靠这儿的文案和作业来维持。

而且谁都看得出来:

“金风细雨楼”是一个严密的组织。

苏梦枕是一个严密的组织人。

白愁飞唯有叹道:“你实在不该带我们来这地方的。”

苏梦枕道:“为什么?”

白愁飞道:“因为这是‘金风细雨楼’的要枢,多一个人知道,总是不宜。”

苏梦枕淡淡地道:“你们不是外人。”

白愁飞道:“万一我们拒绝加入,反目成仇,我们岂不是成了外人了!”

苏梦枕淡淡地道:“你们不会。”他转过头去看这两个人,问:“你们会吗?”

然后他不待两人回答,即道:“这个问题你们不必回答,绝对不需要人回答。”

——这种问题只能靠行动表现,不能听回答,因为世上再好听的话,绝对都可以从人类口中说出来,正如再恶毒的话一般,口是而往往心非。

他长吸一口气,说得很慢:“我带你们上来这里,只是因为三弟他要了解我们的经济来源。”说到这里,他又剧烈地呛咳起来,使人感觉到他的喉头就似腿上的伤口,不住地冒涌着血,“一个人自以为他了解的时候,通常其实并不了解。‘金风细雨楼’的建立非一朝一夕,怎会让你们匆匆一瞥,就能掌握得到?”

他平伏喘息,手抚胸口,良久才道:“以前,很多人都以为他们已经足够了解‘金风细雨楼’,结果,他们不是死了,就是失败了,或者,加入了‘金风细雨楼’,成为其中一员。”

他笑笑又道:“其实不仅是这样子,不但‘金风细雨楼’如此,‘六分半堂’也如此。没有人可忽略已成的势力,也不可以忽视传统的力量。”

“你这些话我会记住。”白愁飞道,“一定记住。”

王小石只觉得很感动。

感动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因为他才不过说了一句话,苏梦枕已带他连上了五层楼,目睹了“金风细雨楼”的五个机要重地。

在苏梦枕这种人面前,实在不需要太多的话。

尤其是废话。

因为他一对被病火燃烧的锐眼,彷佛已把事物看穿,把人心看透。

王小石忽然觉得并不佩服。

对苏梦枕,佩服不足以表达这一种敬意。

更准确的字眼是——崇拜。

苏梦枕指着那些一个个长方格子道:“那些便是我们经济来源的记录。由我们经营的事业有盐帮、运粮、押饷、保镖、戍防、铁器、牲口、商旅等等,我们制造的兵器包括弓箭、暗器、火炮、内外门兵刃,另外手上更有大批铁工、竹工、藤工、瓦工、织工、木工、船工等,随时可雇用出去。我们有大批受过训练的战士,就连朝廷防御、边防军事,也会借重到我们,今天你们看到刀南神所率的‘泼皮风’,就是其中一支队伍。”

他顿了顿又道:“另外还有大江南北七百五十二间镖局,请我们督护;水陆七十三路分舵,亦跟我们挂钩。京城里我们有的是买卖,从当铺到酒肆,有很多都是我们一手经营的,城外有不少耕地,都是我们的人在种桑养蚕。”他笑笑又道:“另外,朝廷有时候,也要派我们去做一些他们并不方便做的事,这些事少不免都会动到‘金风细雨楼’,而这些事,通常代价都相当不少。”

白愁飞忽然问了一句:“莫不是残害忠良、铲除异己?”

苏梦枕脸上骤然变色,冷冷地道:“这种事,不但‘金风细雨楼’不干,就连‘六分半堂’也不会去干的。我们只对外,不对内。”他沉声道:“更何况,这种事,朝廷一向养了一群鹰犬,自然会替他们干好事,朝廷也不见得会信任外人。”

然后他问王小石道:“如果你还想知道多一些,你可以跟我来看我们官兵平寇敉匪的档案,还有……”

王小石断然道:“不必了。”

苏梦枕道:“哦?”

王小石道:“我之所以不加入任何帮会,是因为他们的钱财来路不正;我之所以不加入任何门派,因为我不想自囿于狭仄的门户之见。”他向苏梦枕衷诚地道:“我现在明白了‘金风细雨楼’的经济来源和胸襟怀抱,愿跟大当家效犬马之劳,死而无憾。”

苏梦枕笑道:“你言重了。‘金风细雨楼’一向极有原则,有所为而又有所不为,所以,经济上一直要比‘六分半堂’不讨好一些,”他捂着胸前,脸上似有强忍痛苦之色,但眼神却是愉悦的,“不过,我们还算是有几分清誉,‘金风细雨楼’却足可自豪。”

王小石道:“这一点千金难买!”

苏梦枕哈哈大笑道:“对!这一点千金难求!”语音一顿,忽向白愁飞道:“你呢?”

白愁飞道:“我?”

苏梦枕道:“老三已问完他要问的话、应问的话,你呢?”

白愁飞洒然道:“我没有话要问。”

苏梦枕睨着他,“那你有何求?”

白愁飞道:“我只求有个名目。”

苏梦枕道:“什么名目?”

白愁飞道:“副楼主。”

他这句话一说出口,在场的人,都大吃一惊。

不但连莫北神也为之震动,就连在账房里的管事们,也纷纷停下了笔、止住了算盘,抬头望向白愁飞。

——一个才第一次进入楼子里的年轻人,居然一开口就想当副楼主,真把其他功臣重将置于何地?视若无睹?

——白愁飞是不是太狂了些?

一个人太狂,绝对不是件好事。

尤其是年轻人。

奇怪的是,很多人都把狂妄当做是一件美事,一种足以自豪的德行!

不过,白愁飞脸上并无狂态。

他只是理所当然。

他这句话出口,跟还没说出之前一般泰然。

第二十三章 扫雷行动

人人都变了脸色。

连王小石也觉得白愁飞的要求太过无稽。

苏梦枕却没有。

他神色自若。

“好。”他说,“你要当什么,我给你当,不过,你要当得来才可以。”

他语音微带讥诮之意:“这世上求虚名的人太多,但如无实际本领,仍然一切成空。”

白愁飞冷峻地道:“你不妨让我当当看。”他近乎一字一句地道:“我一定当得来。”

苏梦枕忽然连点了自己身上几处要穴,脸上煞白,青筋抽搐,好一会才能说话:“我真是浑身是病。”

王小石关切地道:“为什么不好好去治?”

苏梦枕道:“我有时间好好去治吗?”

王小石道:“至少你应该保重。‘金风细雨楼’固然重要,但若没有你,就没有‘金风细雨楼’。”

苏梦枕笑道:“你知道我现在觉得最有效的治病方法是什么?”

王小石侧侧首。

苏梦枕道:“当自己没有病。”

然后他又笑了。苦笑。

他接下去问:“你们加盟‘金风细雨楼’,想先从何处着手?”

他这句话问得很慎重。

这是一个很严肃的问题。

正如你要写诗,就应该懂一点音韵平仄,多知道一些典故字汇;如果要写字,就要懂得一些笔墨砚纸的常识;如果想发财,起码要会做生意、有一盘精打细算的数口。

就算是加入帮会,不可能整天都是打打杀杀,要弄清楚的事,从人手到分舵,可算得上千头万绪,千丝百缕。正如作为朝中大臣一般,不仅是参奏弹劾、议事问政,而对朝中礼节、同僚位分、律法制度都要了如指掌,才能有所作为。

所以苏梦枕才有此一问。

答案却不同。

“我想先从这白楼的资料着手,弄熟一切调度布防、来龙去脉,方便他日策划定略。”

白愁飞这样说。

他一向很有野心,也很有抱负。

“我希望先从外围入手。‘金风细雨楼’虽较受朝廷官方认可,名门大派器重,但在江湖上和一般人心里,却不如‘六分半堂’根深蒂固。也许是因为近年来“金风细雨楼”崛起的确太快,很多事来不及奠基布局,我想在民间和外间,多做一些扎根的工作。”

这是王小石的意见。

他一向跟市肆贫民较能沟通,而且从不自恃清高、曲高和寡。

他的意见和白愁飞不一样。

白愁飞主张集中精神、节约时间,先从“金风细雨楼”的重心与重点下手,方便在决策应事的大方向上成为苏梦枕的强助。

王小石则愿意先由外围下功夫,摸熟环境、认清形势,慢慢从基层调训干员,以便“金风细雨楼”可以屹立不倒、稳如泰山。

这两个不同的意见,反映出他们不同的个性。

苏梦枕也有他自己的意见。

但他却欣赏他们两人的看法。

就是因为他们的意见不同,所以才会聚在一起。

世上的知交,本来就不需要性格一致,只要兴味相投,只要有缘,那便是相知的一切理由了。

苏梦枕道:“你们可以从你们所选择的方式行事,不过,有两件事得要先做。”

白愁飞问:“逼使雷损不得不马上谈判的事?”

苏梦枕一向只问人话,不答话,所以他问:“你们认为有什么能令雷损不得不马上谈判?”

白愁飞即道:“假如他麾下的忠心干部一一死去,独力难持大厦,雷损想要不谈判,也不容易。”

王小石补充:“就算谈判,但失去了讨价还价的分量。”

苏梦枕道:“说得很对。所以我们要对付三个人?”

王小石道:“对付?”

苏梦枕道:“对付。”

白愁飞道:“是三个人?不是两个?”

“因为还有一个人我已请了另外一个人去对付了。”苏梦枕有点莫测高深地道,“那是个很好玩的人。”

王小石道:“很好玩的人?”

苏梦枕笑道:“至少是个很有趣的人。”就不说下去了。

白愁飞问:“我们对付的是‘六分半堂’里哪三个人?”

苏梦枕道:“‘六分半堂’里有几个身居要职的,都是姓雷的,譬如雷媚、雷恨、雷滚。”

他一字一句地道:“我要你们去对付雷恨和雷滚。”

“雷媚呢?”

“我已叫人去对付了。”

“为什么不对付狄飞惊?”

“因为狄飞惊是个极难对付的人,我们不该在此时此刻做没有把握的事,”苏梦枕道,“在我们想杀‘六分半堂’的人的时候,‘六分半堂’也必然正想打我们的主意。如果我们的高手被杀,士气受挫,谈判自然无力,说不定还得自动求延。我们要折雷损的信心,却不可反被他挫损了士气!”

“而且,”苏梦枕继续道,“如果‘六分半堂’有一天整垮在我们手里,雷损极可能来个玉石俱焚,唯一能帮我们稳定局面的,反而是狄飞惊,只要他肯跟我们合作,一切都好办了。”

“所以要留下他?”

“他活着,对双方都有利。”苏梦枕道,“他死了,对双方都不好。”

白愁飞听了,叹了一口气道:“狄飞惊真是个了不起的人。”

一个人能为自己人和敌人所尊重,而双方都觉得他举足轻重,不可或缺,自然十分难得。

人只要能做到这一点,已经可以算得上是个大人物。

白愁飞问:“雷动天呢?他是‘六分半堂’的二堂主,杀了他足以骇众。”

苏梦枕肃容道:“雷动天是一个很可怕的人,如果还没有充分的把握,还是不要动他的好。”他凝重地道:“以前,我手上不止有‘四大神煞’,还有一位‘上官中神’,擅使三百一十七条雷山神蛛游丝,一手能发一百二十三颗沙门七煞珠,想必你们也曾听说过。”

白愁飞道:“上官悠云之名,远在我儿时已名动天下。”

苏梦枕微叹一口气道:“如果他能活到现在,还不知有多出名。”他补了一句:“他就是不信这个邪,去动雷动天,结果给雷动天连同他布下的七百四十七株湘妃竹阵一齐活生生地震死。”

王小石咋舌道:“连竹子也死了?”

“在‘五雷天心掌’下,如同雷殛一般,所过之处,无有不死。”苏梦枕道,“不过也有一次例外,洛阳‘妙手堂’的人想过来京城抢夺地盘,‘大雷神’回万雷以‘五雷轰顶’攻击雷动天,雷动天以雷制雷,结果回万雷挨了一击,负创而去,并没有死。”

他淡淡地道:“不过,回万雷却再也不敢来京师一步,不敢再动京城一草一木的主意。”

王小石吐古道:“好厉害。”

白愁飞冷冷地道:“我倒想会一会此人。”

苏梦枕道:“你不必急,有的是机会。”他沉声道:“不管你会不会去找他,但他一定会来找你。”

王小石道:“究竟谁去对付雷滚?谁对付雷恨?”

白愁飞道:“他们都窝在‘六分半堂’里,如何去‘对付’他们?”

王小石又问:“究竟‘对付’是什么?杀?揍?伤?还是教训?”

白愁飞再问:“几时去?在什么地方动手?还有谁去?我们是一起动手,还是分开来行动?”

苏梦枕笑了。

“你们问得这么急,”他说,“我都来不及回答。”

“现在要做的事情就是,”他向王小石和白愁飞道,“先换掉湿衣服,再看看你们的新房间,然后一起吃饭、喝酒、谈天,接着到议事厅来,杨无邪会告诉你们怎么对付、怎样做!无论如何,今夜我们得好好叙一叙,对付,再快也得是明晨的事。”

他们正在翻看雷滚和雷恨的资料。

这是第六层的白楼。

拂晓。

晓来风急。

烛火轻摇。

杨无邪就在一旁,看看烛火映照出四壁的资料,脸上没有表情,但眼里却有满足之色。

资料是比金银更活的财富。

何况这里的资料有些极为珍贵,甚至可说是价值连城。

不管是谁、用任何方式去收集得这些资料,都是件伟大的工作。

杨无邪有份参与甚至策动这件工作。

这每一箱资料,他都视如他的孩子,得来何其不易,其间血汗辛酸,他是冷暖自知。

一个组织,永远需要有他这种埋头苦干式的人物,没有这种人物,便不可能成为健全的组织。

所以当杨无邪看着这些花费他无数心血,甚至致使他在武功上荒废衰退的“成绩”,觉得既欣慰又自豪。

眼前这两个年轻人在专心地研读资料,他没有去骚扰他们。

他知道他们要凭他这些资料,来干几件轰动京城内外的大事。如果他的资料不准确,很容易导致他们作出错误的判断。

有些事往往是错不得的。

有些错误,跟“死”字同义。

所以他希望他们能好好地读、用心地记。

而且他也喜欢他们正专心地读、费神地记。

——这彷佛表示了一种尊重、一种赞美,等于是告诉他:他的努力绝对值得重视。

谁都希望自己的努力能受到重视。

睿智如杨无邪者也不例外。

王小石和白愁飞的阅读,显然已告一段落。

他们把资料交回给杨无邪。

资料不在他们手上,却已深深烙刻在他们的脑海里。

“这几天,我们想要对付‘六分半堂’的人的时候,‘六分半堂’的人也正是要对付我们。”杨无邪道,“长久以来,‘六分半堂’跟我们相对峙,他们派出足够的人手,来监视我们楼里的重将,我们也派出足以承担的干员,来牵制他们堂里的高手。所以两股实力,互相对垒,旗鼓相当,谁也不敢贸然出击。”

白愁飞道:“所以只有我们出击。”

杨无邪道:“你们是‘金风细雨楼’的强助,而且‘六分半堂’还摸不透你们的底子,在短时间内也调不出高手来掣肘你们,当然是最适合的人选。”

白愁飞道:“我听说雷损当年的发妻‘梦幻天罗’关昭弟是‘迷天七圣’的圣主关七的亲妹子,如果‘迷天七圣’的高手襄助‘六分半堂’,岂不是敌长我消,甚为危殆?”

“不会的。”杨无邪决断地道,“‘迷天七圣’已与‘六分半堂’结仇。关七因恨雷损可能杀害了他的妹子,要灭‘六分半堂’之心,犹胜于剔除‘金风细雨楼’。”

“所以,根据我的资料,除非是‘迷天七圣’的内部组织最近有了大变动,‘六分半堂’与‘迷天七圣’绝对是敌,而不是友,”杨无邪道,“这点你大可放心。”

白愁飞咕哝道:“有些时候,在江湖上,敌友不是那么分明的。”

“但不是关七,”杨无邪道,“关七恨一个人的时候,他的记忆力很好,他的手也可以伸得很长。”

白愁飞道:“但愿你说得对。不过我们还不知道怎样才能找到雷滚和雷恨。”

“雷滚今天给楼主吓破了胆,挫尽了锐气,他一向都好大喜功,今天受挫,他一定会设法去重振雄风。”

这种男人,不得志的时候通常只会去欺负女人,雷滚绝对是个好例子。

雷滚会去的地方叫做绮红院。

那地方常常掳来或买来一些十三四岁的小女孩,供有钱的大爷“开苞”作乐。

这妓院本就是隶属于“六分半堂”旗下,雷滚莅临,自然是“特别侍候”。

在这种非常时期,雷损一定会严禁部下不可胡乱外出活动的,但雷滚还是会偷偷地溜出去,原因是:

他仗恃有雷动天、雷媚、雷恨的遮掩,谅不致遭受什么重大惩罚。

另且,雷滚实在不能不去。

——因为雷滚除了好功之外,还好色,更糟的是他除了在幼弱的小女孩身上之外,根本不能一展“雄威”。

所以他非去不可。

杨无邪要白愁飞在那儿等他。

王小石一听雷滚是这样的人,立即叫道:“我去。”

杨无邪摇首,“你不能。”

王小石忿道:“你以为我不是他之敌?!”

杨无邪仍是摇头,“雷恨的武功要比雷滚高得多了。”

王小石道:“那么我为何不能去杀了这个混账?!”

“原因便是你去,便会杀死他,但我并不要他死,他活着还有用。”杨无邪慢条斯理地说,“何况,我查过资料,你根本没有到过妓院,怎能承担这件事,你说是不是?”

王小石只有道:“是。”

他发现资料要比他想像中还更有用。

“你的目标是雷恨。”

“雷恨是一个很难对付的人。”

雷恨是一个愤怒的人,江湖上人人都说:谁要是激起了雷恨的怒火,等于引火自焚。

“我便是要你去激怒雷恨。”

“因为这个人的武功似乎缺少了一样东西。”杨无邪说到这里,才停了一停。

“什么东西?”王小石问。

“破绽,”杨无邪答,“每个人都有破绽,但雷恨似乎没有。所以你只好择他最强的一点下手,只要能打垮他最自豪的绝技,其他的自然都变成了缺点。”

王小石问:“要是我被他的怒火吞噬了呢?”

“那也没有办法,”杨无邪道,“在一头愤怒的狮子爪下,是没有卵存这回事的。”

“我们怎样才找得到雷恨?”

“不用找他,”杨无邪道,“他自己一定会来找你,昨天下午的事,他既不忿气,也绝不服气,他总要杀一两个敌人来泄泄气。”

王小石道:“雷滚嫖妓,雷恨杀人,你都那么肯定?”

“肯定。”杨无邪斩钉截铁地道,“一是照我的判断,二是因为‘六分半堂’里,早有着我们的人。”

“这计划最重要也是最后的一步是,”杨无邪道,“你们一定要到白天的三合楼集合,且时间要在午时。”

杨无邪说到这里,慢慢地道:“我们这个行动,就叫做‘扫雷行动’。”

第二十四章 网中人

“扫雷行动”开始。

他们正要离开“金风细雨楼”的时候,师无愧却拦住了他俩。

师无愧看来仍是那么英悍,如标枪般屹立无畏。

杨无邪和师无愧令人一看就知道他们是两个人。两个完全不一样的人。

师无愧已敷过了药,换上了新长衫,精神看来比昨天还要好,可见御医树大夫有妙手回春的办法。

师无愧跟白愁飞道:“公子要见你。”他指了指青楼。

白愁飞点了点头,望了王小石一眼。

“你等我”这三个字,白愁飞并没有说出来,可是他的眼色里已经说出来了,王小石也听到了。

白愁飞径自走入了青楼。

王小石看看晚色,看看泉水,看看花,然后注意力就完全落到一对蝴蝶的身上。

蝴蝶翩翩。

蝴蝶飞到东,他的眼睛就看到东;蝴蝶飞到西,他的一双眼珠也骨碌碌地溜到西。

他越看越开心,越看越快乐,彷佛他的人也跟着蝴蝶在花间翻飞翩跹。

这时,忽有人在他肩上一拍。

王小石蓦然一醒,这才发现白愁飞已到了他身边。

白愁飞冷冷地道:“你知不知道,你刚才全神贯注在看蝴蝶,我可以杀死你几次?”

“我不知道,”王小石笑道,“就算要死,又怎能不看蝴蝶?”

——这是哪一门子的理论?

白愁飞一时也答不上来。

王小石露出卵石般的贝齿,笑道:“何况,你才不会杀我。”

白愁飞只有道:“大哥请你也上去一趟。”

王小石爽快地道:“好。”他也走入青楼。

白愁飞负手望天。

他仰首望天的时候,高挺的鼻子、挺拔的肩骨,特别高耸,显出他的傲岸和自负。

他一直看到旭日东升,万里晴空,王小石走出青楼来的时候,长长长长、长长长长地吁出了一口长长长长长长长长的气。

然后他们就上路。

谁也没有问对方听到些什么,谈过些什么。

“扫雷行动”:

白愁飞去“对付”雷滚。

王小石的“目标”是雷恨。

另外有一个不知名的人,去解决雷媚。

其余的详情,白愁飞和王小石均不知道。甚至白愁飞不知道王小石如何去除掉雷恨,王小石也不知道白愁飞怎样去对付雷滚,他们只知道一件事。

——任务一完成,即返三合楼。

当你遇上重大任务的时候,忽然参与一件足以沸动江湖、掀千尺浪的大事之际,心里的感受是怎样?

王小石是兴奋。

他觉得很好玩。

——他的目标是雷恨,在江湖上,找雷恨的麻烦,等于是把自己的头硬塞进狮子的嘴里,还要用火棒戳它的屁股一般没有生机。

可是王小石还是觉得很有趣。

有趣得整个人都振奋起来。

白愁飞却仰首。

他知道会有这样的一天。

他早已期待有这样的一日。

他已作好这一天来临时的准备。

——正如很多怀才未遇的年轻人,枕戈待旦,秣马厉兵,为的便是足以叱咤风云惊天下的一击。

至于这一击是成是败,成又如何,败又如何,大多数人都没有去细想。

因为除非真正全面出击过,否则,永远也不会有答案;就算是已全力出击,也不一定会有答案。

世间有些问题,本来就没有答案,或不需要答案,甚或是人人的答案都不一样。

这次他们的答案是什么?

白愁飞在黎明便到了绮红院。沿着第六墙根直掠而上,迅速溜入院内,再分辨出方向,直扑北大房三楼的酉字房。

这绮红院做的是夜里黑里的生意,到了清晨,晓雾刚起,宿露未消,自然大部分人都高卧未起,起来的下人也只惺忪睡眼,哪里看得见比一溜烟还快的白愁飞?

白愁飞闪到了酉字房外,发觉里面隐透一盏黄火,将熄未熄,显然是昨夜雷滚根本就没灭灯,就干那胡天胡地的事。他用手轻轻一按,在糊纸上戳了一个月牙孔儿,张望进去,果见有两对鞋儿,歪斜地撒在床衾前。纱帐半掩,一个赤裸上身的大汉,发出如雷似的鼾声,他身旁有一位发似乌云的女子,露出一小截白皙纤弱的柔肩,脸容却看不清楚。床上床下,乱成一片,似有人在此大战过的情况。

白愁飞当然明白这是什么一种大战。

白愁飞轻轻一托,就托向了那插严了的门栓子,门房略开,白愁飞已闪了进去,掩上了门,再闩好了门栓子。

然后他再徐徐地站起来,深深吸了口气。

他望着床上那瘦小柔弱的女子,心中陡升起一股忿意。

他轻轻咳了一声,一步踏近床前。

然后一把掀开被子,另一只手就要把雷滚的脖子拎上来。

金红的被子一掀,竟现出了三具不同的身体,尤其那女子的胴体,完全赤裸,白得刺目,雷滚却穿着牛犊子裤,而被里还有一个人。

一个“小人”。

一个“小人”,一对狠毒的眼。

人极小,比侏儒还小上一些,但手上一把匕首,可又毒又辣,就在白愁飞掀被的刹那,已连下七道杀着。

白愁飞是右臂掀被的。

七道杀着,全向白愁飞的右臂猛攻。

白愁飞来不及破招,只好及时缩手。

他一缩手,那七道杀着变成向他身上攻去。

白愁飞只好疾退。

他一退,就发现这房间已经没有了。

房间就是房间,怎会突然“没有”了呢?

一个人立身之处,一定会有天、一定会有地。

就算是在屋子里,屋顶外的仍是天,就算在水上,水底下仍有地。

任何房间,都有屋顶和地板,不管是瓦顶、茅顶、竹顶,还是石地、泥地、砖地,都一定会有屋顶和地板。

可是现在,房间的屋顶突然不见了。

其实不是不见,而是落下了一张大网,大网遮掩了整个屋顶。

而地板也不见了,同样的,一张大网升起,白愁飞无论往上升、往下沉,都躲不开这天罗地网。

如果要往后退,夺门而出,已经来不及了,更何况他看得出来门外有更厉害的埋伏。

无论他怎么躲,只要这天地两面大网一接合起来,他就成了网中的鱼,再也逃不出去。

白愁飞这一刹那间只想到一件事:

究竟这张网是“六分半堂”一早伏下的,还是“金风细雨楼”早就布下的?

他不退、不闪、不躲、不挣扎。

他只进。

一掠身,就蹿入纱帐内。

他的身形本来还是疾退的,但突然间就变成前掠,疾退与前掠之间,身法的变化就似优美的歌词与歌谱之间配合得天衣无缝。

——最险之地往往最安全。

房间已全成了一张大网,可是床还是床。

他决定要抢入床上!

他才到床前,雷滚的水火双流星锤已然迎面打到!

上击脸门,挟风雷之声,取下盘那一枚却了无声息,但白愁飞知道那才是最可怕的一击。

就在这时,被窝里的侏儒,把那弱小女子一扔,往白愁飞身上推了过来。

白愁飞双手食、中二指一夹,已剪断了双流星锤的链子,但那女子已撞到了他身前!

白愁飞一皱眉,伸手扶住那女子。

那女子身无寸缕,正是我见犹怜,白愁飞这一触手,心神一震,就在这刹那间,那女子身子一震,不但溢出了令白愁飞心荡神飞的乳浪,还射出了九点寒星。

女子身上赤裸,暗器从何而来?

发上。

那女子一震之间,乌发一甩,九点寒星在短距离飞取白愁飞九处要穴,正是“裂门飞星”的失传已久的绝门手法!

白愁飞衣袖一卷,九点寒星,已全卷入袖里。

他左手中指弹出。

他下手再不容情。

这一指弹在那女子额上,那女子急空翻身,险险避过,细胸巧穿云,落回床上,身法利落,娇声道:“看你家姑娘的厉害!”正要一笑,忽然脸色一变,仰身倒在床上。

雷滚和那侏儒都是大吃一惊。

原来白愁飞那一指,虽戳不中这“六分半堂”六堂主雷娇,但隔空指力,已钻入她的眉心穴,雷娇一个得意讥刺,不及聚气定神,指力突然炸起,雷娇只觉脑门一热,竟支持不住,晕了过去。

然而白愁飞已在网里。

鱼在网里的命运是什么?

野兽在陷阱里的命运是什么?

白愁飞在网里的命运是什么?

白愁飞静静在网里。

他没有挣扎。

他的手一触网绳,便知道就算有神兵利器、大力雷神,也难以切绳断网。

除非有人再开启机关,否则自己绝难逃脱。

他静静地看着他的敌人。

落网并不等于失败。

就算败了也不等于死。

白愁飞现在只苦思一件事:

“六分半堂”的人是怎么知道他会来偷袭雷滚的?

如果这局面并非“金风细雨楼”的设计,只要自己能活回去,就必须要告诉苏梦枕,“六分半堂”的实力决不可轻视!

白愁飞在网里的眼神,就像一头狼,一头落入陷阱里,自知已无希望但仍静待扑击将要捕杀它的人。

这种眼神使一向胆大气傲的雷滚,心里也有点发毛。

——幸亏这头狼已在网中。

——如果万一有一天,跟它同处于一张网中或一个绝地里,就实在是比死还可怕的事。

想到这里,雷滚几乎要激灵地的打个冷战。

那侏儒却用力磨牙,发出尖锐而刺耳的声音道:“我们总堂主算准你们一定会来骚扰五堂主,早在这儿设下天罗地网,恭候你入网,还有一个姓王的,大概是怕死不敢来吧?”

白愁飞没有相应,心中暗忖:听来,王小石那儿似乎较安全一些。

雷滚向那侏儒道:“拓跋云,你刚升十二堂主从补,就有这般出色的表现,可喜可贺!”

那侏儒居然有这么一个豪壮的名字,叫做拓跋云,只见雷滚这么一说,拓跋云就慌忙道:“全仗五哥多栽培。”

这句话对雷滚而言,显然十分中听,所以他哈哈一笑,道:“有本领的人自然都会冒起来,谈不上栽培。”他指了指网中的白愁飞道:“你说这人该拿来煮呢、烹呢,还是煎、炒、炸的好?”

拓跋云阿谀地笑道:“反正他已落到五堂主手里,您高兴把他怎么办就怎么办!”

雷滚倒有点心悸。敌人在网中,总不比死了的人安全。当下便道:“总堂主和大堂主几时才会过来?”

拓跋云道:“据报苏梦枕今天会带座下‘四大神煞’全面扑袭我总堂,他们都要坐镇总堂,予以迎头痛击!”

雷滚仰天大笑道:“好!好!看姓苏的王八蛋能横行到几时?!”他向拓跋云吩咐道:“叫外面埋伏的堂主撤哨子,把这厮用乱箭射杀!”

拓跋云即道:“是。”走到门口,只听几句说话的声音,接着便是数十对脚步迅速移走的声音。

看来“六分半堂”在这儿布下的,少说也有五六十人,其中至少还包括了四名堂主,显然是志在必得。

雷滚仰面盯了白愁飞几眼,洋洋得意地道:“看你飞得上天?大爷今儿可要好好地整治你!”

白愁飞依然没有作声。

这时,两人走了进来。

只听拓跋云道:“已吩咐下去了,只留二十名神箭手,在这里俟着射他,射倒为止。”

另外一个声音道:“可以开始了没有?”

雷滚道:“可以了,我正想看射猴子。”

只听那人喝了一声,二十名弓箭手跑了进来,有的站着,有的半蹲,弯弓搭箭,全对准白愁飞。

拓跋云笑嘻嘻地道:“你死前还有什么遗言?”

白愁飞道:“有。”

拓跋云道:“有就快说,不然这种一箭三矢一发,你想说都来不及了。”

白愁飞长吸一口气,道:“你去死吧!”

他这句话一说完,拓跋云就死了。

被二十根箭、六十支矢活生生射死。

第二十五章 寂寞与不平

拓跋云身材矮瘦,此刻突然“膨胀”了起来。

当一个人沾沾自喜,自鸣得意之时,也会自我“膨胀”起来,不过,那只是幻觉,是在心理上发生,并不在实际上出现。

拓跋云的突然“膨胀”,是因为他连中六十矢。

一个人中了那么多支箭,任谁都会“膨胀”起来。

所以拓跋云连倒都倒不下去,因为箭杆抵住了地面,反而把他的尸首撑住了。

雷滚的眼睛立时发直。

同一瞬间,本已收紧的天罗地网骤然张开,白愁飞向他飞扑了过来。雷滚抢身“玉蟒翻身”、揉身“黑虎卷尾”、掠身“黄龙转身”、弹身“鱼跃龙门”,四下身法,齐施并用,双掌“倒转阴阳”,双腿“龙门三击浪”,一面抢攻,一面抢道,边打边逃,逃了再说。

他这一招连环飞腿施展“龙门三击浪”,看似强攻,实是飞退,只要敌人一旦抢进,这三踢就变成极为凌厉的杀着,雷滚就凭这一招三式,有连杀五人伤四人共九名高手的纪录。

何况他现在不求伤敌,只图自保。

只要逃过对方的截击,他就可以退到床上。只要退到床上,他就可以立时发动机关,让他跌入秘道,及时逃出生天。

他踢出左脚,眼看要踢中白愁飞的前一刹那,已软了下来。

白愁飞中指一戳,已是点中了他腿上的穴道,那一条腿,彷佛马上跟他完全脱离关系。

可是雷滚还有右腿。

他右腿只差半寸,就要踢到白愁飞的胸膛,但白愁飞的中指,不偏不倚,不迟不早,也点中了他腿上的穴道,雷滚的右腿,立即也等于废了。

两条腿都不管用了,雷滚自然也踢不出第三脚来。

白愁飞可有第三指。

第三指就戳在他的中极穴上。

雷滚立即软了,就像他双脚一般,完全瘫痪了。

然后他才听到白愁飞向刚刚新升任的九堂主赵铁冷道:“薛西神,谢谢你。”

雷滚本来已经瘫痪,可是乍听到“薛西神”三个字,就完全崩溃了。

瘫痪,只是身体上的脆弱。崩溃,却是心理上的放弃。

他已豁了出去,咬牙切齿地道:“赵铁冷,你这个卑鄙小人!”

薛西神沉重地道:“不错,赵铁冷是个卑鄙小人!”

雷滚知道赵铁冷已暴露身份,自知必被杀而灭口,故而恨声道:“你背叛‘六分半堂’,出卖雷总堂主,你不是人!”

薛西神道:“赵铁冷的确不是人!他背叛‘六分半堂’,有负雷损栽培,可是,我不是赵铁冷,我是薛西神。”他昂然道:“薛西神是苏公子的人,当然要忠于‘金风细雨楼’。”

雷滚已完全绝望,只好道:“难怪你会通知我,应要小心提防,这两天‘金风细雨楼’的人会来杀我,原来要我入了你的瓮,栽在这里。”

薛西神道:“要不是这样,我又怎能得到你信任,负责在这儿布防?如果你不是已小心防范,雷损怎会放心让你来这里荒唐?”

雷滚愤然道:“好,很好,好一个苏梦枕,单凭他一个薛西神,就让我上了大当!”

白愁飞忽道:“也让我上了当。”

薛西神道:“哦?”

白愁飞道:“真正执行任务的,是你,而不是我,我只是负责来自投罗网,你才是这任务的主角。”

薛西神冷冷沉沉地道:“有两件事你要明白。”

白愁飞道:“你说。”

“第一,要是没有你,我就不会得手,所以,我们这个任务,没有主角配角之分。”薛西神语重心长地道,“第二,如果苏公子用一个才结识一天的人,就可以完全取代相处多年的老部属,而且由他独力执行重任,他还会不会当这位新主人是一个可以相随千年不觉远、相伴十年不觉长的人呢?”

白愁飞的表情好像是今天才第一次看见薛西神一样:在他印象里,薛西神是一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可是,他现在终于发现,薛西神在某方面是一个极坚持原则、矢志不移的人。

他的原则就是忠于苏梦枕。

白愁飞道:“有的。”说着点了点头。

薛西神奇道:“什么有的?”

白愁飞倦倦地一笑道:“原来忠、义二字,在江湖上,还是存在的。”

薛西神笑得有些无奈,“我们坚信它有,它就有;如果认定它没有,至少,心里会更不好过。”

白愁飞向瘫在地上的雷滚瞄了一眼:“就不知道他有没有?”

雷滚怒道:“大丈夫宁死不受辱,你杀了我吧!”

薛西神非常认真地问:“你想死?”

雷滚愣了一愣,他不知道他居然还有机会选择。

薛西神似是惋惜地道:“他真的想死,那我也没有办法了。”

白愁飞叹道:“真可惜,一个人活下来该多好,才二十来岁,如果不死,起码还有四十年的光景,可以享受……”

薛西神摇头道:“唉,单是他的妻妾,至少可以让三十个男人享尽艳福,他的财富,可使六十个人享尽荣华,他自己却空掷一身本领,躺在冷冷的黄土中。”

白愁飞无奈地道:“那也没法子了。人求速死,谁能让他活下去?”

雷滚终于忍不住了。

他的汗如豆大,不住地淌落下来。

他不知道自己竟然可以不死,他一旦发现自己还有活命的机会的时候,刚才的勇色豪情,一下子都被抽空了,他现在反而没有感觉到瘫痪,不觉得崩溃,而是恐惧:

怕死。

怕是奇妙的感觉,一旦开始感到害怕,就会越来越害怕了。

他咬着下唇,已咬出血来,但上排牙齿隔着唇肉,依然跟下排牙齿磕出声音来。

薛西神不忍地道:“看来,他是只想全忠,我们只好下手了。”

白愁飞辞让道:“还是由你来动手好了。”

薛西神慎重地道:“我只好让他死得痛快一点,不那么痛苦。”

雷滚终于忍不住。

他叫了起来:“等一等!”

两人停了手,微笑望着他。

雷滚遇到他这一生里最大的决定,牙齿打着颤,终于下定决心,大声问:“如果我要活下去,有什么代价?!”

“每个人活下去,都要付出代价,”薛西神铁一般地道,“有的人付出较为惨重,有的人却轻松得很。不过,无论我们要你付出什么代价,我们都有办法不让你反悔,你信不信?”

雷滚的汗滴当真是滚滚而下,“我信!”

白愁飞忽道:“这二十个人,不会有问题?”

“他们都是我的亲信,”薛西神道,“正如我是苏公子的亲信一样。一个人连他的亲信都不信任,那等于是不信任他自己。”

他反过来问白愁飞:“雷娇是不是肯定晕过去了?”

白愁飞充满自信地道:“在两个时辰之内,你就算在她耳边敲锣打鼓,她也绝不会听到。”他傲然道:“雷卷用的是‘失神指’,而我施的是‘惊神指’,‘惊神指’的威力,绝对要在‘失神指’之上,这点你万万不可忘记。”

“我当然不会忘记,”他说话有点像金铁交鸣,“我是薛西神,同时也不希望你的‘惊神指’,有一天会用来对付我们‘四大神煞’。”

“但愿不会,”白愁飞眉一扬,一笑道,“因为对付你们‘四大神煞’,是一件很可怕的事。”

他顿了顿,语音也似刀锋:“不过,也是件最有挑战的事。”

有很多人,天生下来就喜欢冒险,他们更喜欢刺激,骑最快的马,下最大的赌注,到最热的地方,吃最辣的菜,杀最难杀的人。

这些事对他们而言,无疑充满了挑战性。

他们喜欢面对挑战。

因为他们喜欢向自己挑战。

王小石不是。

他不是去挑战。

他想去玩。

雷恨是一个愤怒的人,他听说过,所以想去激怒他,看他究竟有多愤怒!

雷恨是一个惹不得的人,他知道了,所以想去招惹他,看他到底有多难惹!

雷恨是一个武功“没有破绽”的人,他明白了,所以想去跟他动手,看一个武功上没有破绽的人究竟是怎么回事。

除了利益与必要之外,有些人做事,只是为了寂寞。一个人寂寞,就会做一些使他自己比较能够不寂寞的事,所以一个人不管做什么事,只要是因为寂寞,对他自己而言就是可以成立的理由。

因为寂寞有时候,比死还可怕。

有些人做事,却是因为不平,不平是一种志气,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人可能过得很热闹,就算他一无所利,而且绝对不必要去挺身而出,可是只要因为“不平”,他就有理由去做一些打抱不平的事。

因为不平有时候,比求生的意志还强烈。

不过王小石不只为了寂寞,也不只为了不平,他除了为了苏梦枕去“找”雷恨外,他还为了好玩。

好玩是人类的天性,当一个人不好玩的时候,生命力也开始衰退,所以儿童最好玩,而老人家渴望求得生命力,也有不少“返老还童”,好玩起来。

不过这种好玩,只是夕阳无限好的回光。

雷恨是个一点都不好玩的人。

王小石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在发泄着他的恨意。

他发泄恨意的方法,是撞墙。

他当然不会是用身子去撞墙,他既不是牛,也不是大象,他是雷恨,所以他用左掌右拳,遥击在墙上,以墙上反击掌风拳劲之力,来互荡回激,形成一股越来越大的劲气,而他人就在劲气之中,四栋围墙之内。

他的人在四面围墙的中央,身子绝不触及围墙。

他的掌风拳劲,互相撞击、激荡、抵消,决不击倒围墙,但却从四面八方,击向他自己。

每当有拳劲袭来,他使以掌风相抵;每有掌风劈至,他便以拳劲反挫。如是者,在三丈宽长的空地里,布满了无可宣泄裂涛惊雷似的劲气。

雷恨就借此练功。

他绝不肯浪费他的“恨”意。

他在四面围墙之内,借恨意练功。

他名气大、地位高、武功好,谁敢惹他?但他还是勤加练功,从来不放过任何可以练功的机会。

一个人成功,只有三个条件:一是他有才分,包括聪明;一是他勤奋,肯下苦功;一是因为他幸运,能有机会。

——但一个人能有卓越的成就,必定三者俱有才成。

雷恨有天分,肯下苦功,而他又是雷家的亲信,所以他的“五雷轰顶”,是雷门子弟中练得最高的一个。

可惜还是不如雷动天的“五雷天心”。

所以他矢志要在武功上赶过雷动天。

他可不敢跟总堂主雷损争强斗胜,但与老二雷动天争锋,他还是有这个野心的。

——要逾越强者,就得痛下苦功,这是最直接而又最有效的办法。

雷恨一边在四面高墙中练“震山雷”心法,一面怀恨着昨天的事。

一想到昨天眼见苏梦枕而不能出手,他就恨得牙痒痒的。

他心头一发恨,就忍不住要杀人。

他今晨已杀了三个人。

这三个人,一个是“迷天七圣”的叛将,一个是出卖“六分半堂”的弟子,一个是洛阳城“妙手堂”派过来的奸细。

今天早上,在他第一次心头痛恨之际,便把“妙手堂”的奸细抓来,置于四面围墙的中心,他一发拳掌,劲气回荡,他不断发拳吐劲,活生生地把那人震得五脏离位,吐血身亡。

在他心中第二次恨意激起之时,他把“迷天七圣”的叛徒抓来,同样置于场中,拳劲吐卷,那人竟被劲风狂飙撕裂得肤裂肌断,他对他功力的进步,感到满意。

到了第三次大怒之时,就叫人把“六分半堂”的叛逆抓来,吐劲发力,掌力回荡,拳风激卷,那人竟被无形劲气撕裂了嘴唇,直裂到两鬓上去,连眼珠子也突飞了出来,鲜血迸射,惨不忍睹。

雷恨更觉得满意。

他还想试一次,他一天总要恨个五六次才能平息。

还有一个受押待死的人,正是“金风细雨楼”的门徒。

对付敌人最好的办法是:给他消恨。

所以他先把墙内的余劲抵消,再拍了拍手掌。

“敌人”马上就会被推进来,给他作为“试验”,他决定要这个“敌人”死得比前三名更过瘾些。

雷恨这个人一点都不好玩。

他喜欢过瘾。

拿别人的性命来过他自己的瘾。

第二十六章 过瘾与好玩

给他“过瘾”的人走了进来。

雷恨全身立即又被恨意所充满。

来的人显然不是他本来叫人预备好的“敌人”,因为他是自己走进来的,而且,这个人他曾见过,就在昨天三合楼前,这人曾与苏梦枕一道出现。

——这是个真正的“敌人”。

——从来到这里给他“过瘾”的敌人,莫不是被“推”甚至“拖”进来的,因为那些“人”全都被吓得“不成人形”。

雷恨一见这个人脸上笑嘻嘻的,立时恨得牙痒痒,不过,他并没有冲动到立即出手的地步。恨和冲动毕竟是不一样的,恨往往能把意志和力量集中,冲动却常只是意志和力量的浪费。

故此,他虽然是恨极了,但还是很沉着地问:“你是来送死的?”

“对,”王小石笑得很愉快,“我是来送你死的,你的手下都不肯把我推进来,我只好把他们推倒,再自己走了进来。”

这人能够潜入自己练功的地方,把自己八名得意弟子制住,而自己仍全无所觉,此人武功之高,可想而知。雷恨心里悚然,外表却不动声色:“你来杀我?”

王小石道:“是。”

雷恨道:“我们有仇?”

王小石道:“没有。”

雷恨道:“有怨?”

“没有,”王小石很快地答道,“但却有恨。”

雷恨奇道:“恨?”

“因为你叫做雷恨,而我一向喜欢看人恨,更喜欢看你恨人的样子,”王小石笑眯眯地道,“你知道吗?你恨起来的样子,就好像一头猪,穿了红裤子,却把猪头当成了猴屁股……”

雷恨怒吼——他已不能再忍。

他的恨意已全被激发。

在这一刻间,他决意要眼前的这个人,彻底地消失,连一块肉、一根骨头都不许剩!

他一出手,就发出了“震山雷”!

雷恨右拳飞击,左掌推出!

王小石急退,一面策思以左手化解他的右拳,右手招架他的左掌。

可是四臂未接,王小石已惊觉到雷劲并非自雷恨的右拳左掌袭来,而是自双手之间酝酿,骤然如排山倒海,万涛裂壑地涌卷了过来!

王小石陡地一展腰,伸手往后一抓,竟自身后的墙上,挖了一方砖石,往雷恨和他身前一格。

轰的一声,砖石粉碎。

碎得似粉末一般。

雷恨的“震山雷”威力之巨,已到了炸药的威力!

不过,这威力已被引发。

这巨大的威力,却只把一块砖头炸得四分五裂。

雷恨更恨。

王小石不退反进,似要乘他之虚而入。

雷恨大喝一声,一拳一掌,又攻了出去。

拳起雷生,掌出雷行。

王小石竟然不闪不避,左袖子一兜一罩竟套住雷劲。袖子登时胀得像大鼓一般,但他的右袖子也立时横甩了出去!

就甩在东面墙上!

轰的一声,墙崩砖破。

王小石双袖都萎了下去,但他的人却安然无损。

他已把雷恨的“震山雷”,转注入那面石墙里,这种功力已接近传说中的失传江湖多年的“移花接木神功”!

雷恨一雷为王小石所破,另一雷又为王小石所转注。他恨得七孔生烟,眼睛红得像要喷血一般,第三雷又告发出!

这一雷的声势,要比前二雷更可怕,甚至比前面二雷合起来的声威,还要可怕一些。

无疑雷恨已恨极。

他已全力出手。

王小石见机不妙,似想飞掠,但雷已击中他的胸膛。

王小石整个人被震飞出去,背撞在西面墙上,然后他像一条鱼般地滑下地面,身姿美妙得像一只翩翩的白鸥,而且依然脸露笑容。

他身后的墙已经轰然倒塌。

雷恨的额上已冒出了汗珠。

他连施三雷,已感吃力。

看来,王小石的确要比他想像中难应付,而且,还难应付得很多很多。

不过雷恨平生遇上越难对付的人物,越发激起他的斗志。

他立刻发出他的成名绝技:

“五雷轰顶”。

雷恨发出了这一记“五雷轰顶”,连他自己都忍不住赞羡自己的这一招,使得完美无缺,神定气足,在连发三记“震山雷”、功力大为耗损后,这一记“五雷轰顶”的威力,不但没有丝毫减损,而且杀伤力更强大七倍,不多不少,正好七倍!

“五雷轰顶”不似“震山雷”,“震山雷”隔空遥劈,对方或还可以借物传雷,导引雷劲外泄,但“五雷轰顶”直劈门顶,对方一经中击,除四分五裂、骨碎肌焦外,没有任何活路。

就在他一击递出之时,王小石突然挥起、抢到、猛进、闪身、探手、急取。

雷恨知道对方许是濒死挣扎,略一侧身,“五雷轰顶”已轰了下去。

王小石右手背贴着头发,掌心朝天,五指迸合,左手已抓到雷恨一角衣襟,嘶地撕了下来。

雷恨才不管那一角衣襟。

他只要把王小石震死。

他的“五雷轰顶”已发了出去。

发得完美无缺。

雷就击在王小石头上。

王小石头上有手。右手。

雷就迸发在他的手心里。

啵的一声,王小石左手的一角布帛碎裂,成千万条丝绵,瓢震散飞。

王小石仍然站着。

他没有事,只不过脸上变了一变,然后立即又回复了正常。

雷恨的得意绝技“五雷轰顶”,难道就只震碎了来自他衫尾的一角布帛?

雷恨的脸色变了,变得不是恨,而是惊。

惊和恨是不一样的,恨是仇,惊是怕,在江湖上走动过的人,几曾听过雷恨“怕”过什么人来,“怕”过什么事情来。

可是雷恨的确是在“惊”,惊惶的惊。

王小石看看指上突然消失的布条,忍不住伸了伸舌头赞道:“好厉害,布絮也能以刚力震碎,确见高明!”

他在称赞雷恨。

可是在雷恨耳中听来,比掴他耳光令他还难受百倍!

这简直比被讽刺还要难堪!

听王小石的语气,好像他并不是在跟雷恨决一死战,而只不过是试探一下雷恨的成名绝技,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究竟高到什么程度?然后他知道了,见识过了,居然还发出了赞美,就好像是一位老师对他门生的作文好坏作出评价一般。

王小石笑嘻嘻地看看他的脸色,笑嘻嘻地问:“怎么?还有没有威力更强大的招式?”

“有。”

这句话不是雷恨说的。

这句话一说完,同时发生了两种变化:

一是雷恨的脸色与眼色。

他的脸色不但回复了正常,而且简直神气极了,他看王小石的眼神,就像是看一个死人一般。

二是北面那面墙突然倒塌。

倒塌之后,出现了三个人。

这三个人中,王小石倒有两人是见过的,一个就是在阴雨废墟里朝过相的“豆子婆婆”,一个便是在破板门攻守时交过手的鲁三箭!

但说话的并不是他们两人。

王小石的注意力也不在他们身上。

而是在第三人的身上。

有这第三人在,彷佛就轮不到“豆子婆婆”和“三箭将军”说话。

第三个人是一个枯干、瘦小、全身没有一块赘肉的中年人。

看他瘦成这个样子,彷佛风都能把他吹起,但仔细看去,他每一块肉都像是铁砌钢铸的,每一块肌肉都紧紧贴在骨骼上,只要一加发动,就会产生出极可怕和最惊人的力量。

王小石见了他之后,便长吁了一口气,“如果我没有猜错,你就是‘六分半堂’的二堂主雷动天。”

然后顿了顿,又无精打采地道:“但愿我猜错。”他当然希望猜错,因为雷动天来了,加上雷恨和“三箭将军”及“豆子婆婆”,四人合击,就算苏梦枕亲至,也未必能应付得来。

那瘦得清癯的中年人眼里已露出一种悲悯之色,望着他悲天悯人地道:“我真希望你猜错。”

然后他也顿了顿,说:“可惜你没有猜错。”他们四人已形成包围,而且包围已渐渐收拢。

看来他们已在这儿等了很久。

他们就像是一张网,正等鱼儿入网。

王小石就是他们眼中的“鱼”。

这张网彷佛连雷恨也事先未知,所以他乍然发现这张网,也惊了一阵,喜了一阵,然后因为多年的默契之故,他也立即加进了行动,成为四面的网中之一面。

他守的是南面。

南面仍有一堵墙。这是最易守之地。谁要飞过这堵墙,他都可以把对方至少杀死十一次。

王小石左看看,右看看,前看看,后看看,居然跟雷动天说了一句对雷动天而言,绝对是惊人的话:“你是个很好玩的人。你比他好玩。”他指了指雷恨,“可惜我没有时间跟你玩,而他也没有时间再玩下去。”

雷动天愕然。

他看来只有三十岁不到,其实,已经五十二岁了。

他一直都保养得很好,生活也很节制,武功也从没有放下,随着他的地位日益增高,声望日隆,他的武功只有练得更勤,而他的人似乎到了三十岁之后,便不曾再老。

但像他这么一个瘦子,在武林中的分量,只怕要比十个门派的掌门人加起来都还要重上一些。

所以像今天王小石对他说的这种话,他可以说是很少听到过,很久没有听到过了。

王小石似乎没有把他当作是劲敌。

而是当做玩伴。

——普天之下,有谁敢把雷动天当做是“玩伴”的?

王小石一说完那句话,便已出手。

他向雷恨出手,他的手已按在剑柄下。

雷恨急退,他知道二哥必会拦住王小石的。

“三箭将军”一箭射向王小石背后。

“豆子婆婆”的破衣已向王小石兜头罩去。

“三箭将军”的箭,明明是射向王小石的后心,半空突然一折,钉向王小石的后脑,而且箭尖突然弹出了两片尖镞,变成了一箭三镞,疾取王小石的脑后!

“豆子婆婆”的破衣袍,前几天曾暗算过苏梦枕的得力手下沃夫子,只要一沾上这件“无命天衣”:沾上手,烂的是脸;沾上脸,烂的是心。

所以“豆子婆婆”每次在施用这件“无命天衣”的时候,自己带了六层手套,其中三层还罩上手臂,生怕沾上一些,连自己也吃不消。

“豆子婆婆”是“六分半堂”的七堂主,鲁三箭是十堂主,这两人一齐施展他们成名绝技,自然都是杀手和杀着。

王小石就是他们所要杀的人。

大敌当前,王小石再无法选择。

他唯有拔剑。

王小石终于拔剑。

谁都没有见过王小石拔剑。

谁都知道他有一柄剑,剑柄如弯月,但谁都不知道他怎么使用这一柄怪剑。

这是什么剑?

不是剑。

是刀。

弯刀。

王小石拔的是剑,怎么会成了刀?

——那把剑柄,不是真的剑柄,而是一把刀,弯如女子修眉的小弯刀。

小小的弯刀。

精致的弯刀。

刀光惊艳般地亮起,如流星自长空划过。

弯刀把箭杆兜住,箭尖顶着天衣,王小石把刀势一送,箭和破衣,各向“三箭将军”和“豆子婆婆”飞去。

这可吓坏了“豆子婆婆”和鲁三箭,慌忙退避。

雷恨也吓住了。

他对王小石轻易接下他的“震山雷”和“五雷轰顶”,当然印象犹新,记忆犹深,当时王小石还没有拔剑。

如今王小石要亮兵器了,而且还全身攫向他,显然是困兽之斗、拼命一击,不由雷恨不惊心。

他一面应付,一面速退。

他背后是墙。

他背抵墙上,已无退路。

但他脸上的神情,是不惊反喜。

因为他看见雷动天已截上了王小石。

正在这个时候,他突然觉得胸口多了一截东西。

带血的剑尖。

他先是骇异,然后是奇怪,接着是恐惧,之后是痛楚,最后是大叫了一声!

雷动天正要向王小石发出惊天动地的一击之际,也蓦地瞥见了在雷恨胸口突出来的那一截带血的剑尖。

——剑尖有血,剑是木剑。

——剑自雷恨胸膛穿出!

——看来雷恨是活不了的了!

——原来南墙后还有劲敌!

雷动天心神一乱,王小石立即夺路而退!

——任务已达成!

——功成就要身退!

——再不身退就要死无葬身之地!

——他的任务本就是把雷恨逼到南墙,苏梦枕说过:“郭东神自然会解决他。”这句话说的时候,连白愁飞也不在场。

这是苏梦枕的布局。

——至于郭东神是谁,他也不知。但眼见这郭东神以一柄木剑,先穿墙再刺穿雷恨的胸膛,发而无声,击而必杀,这种手段堪称神出鬼没,防不胜防!

王小石的身子本正向雷恨逼去,现在却像一颗飞石般,向后弹起,急拔而去。

雷动天虽然分神,但他的“五雷天心”,仍及时向王小石发了出去。

王小石一看这“五雷天心”的声势,就知道他今天不能不被逼做一件事了:

他只好真的拔剑。

他刚才拔的是刀。

剑柄上的小巧弯刀。

现在拔的才是剑。

——剑若无柄,如何拔剑?

第二十七章 拔剑

能。

剑仍是剑,没有柄的剑也是剑。

王小石的剑,柄是刀,剑本身没有柄。

这道理就跟没有尾巴的猴子仍是猴子,没有头发的人也是人一样,我们不能说不结果的树就不是树。

王小石拔剑。

剑刺雷动天。

没有人能形容这一剑。

用语言、用图画、用文字,都没有办法形容那一刺,因为那不是快,也不是奇,更不是绝,亦不只是优美,而是这一切的结合,再加三分惊艳,三分潇洒,三分惆怅,一分不可一世。

一种惊艳的、潇洒的、惆怅的,而且还不可一世的剑法。

——是什么样的人,才能创造出这样一套只应天上有的剑法!

——这究竟是剑法,还是仙法?

——是人间的剑,还是仙剑?

王小石拔剑出剑的同时,雷动天的“五雷天心”已发了出去。

两人各换一招。

雷动天飞跃过墙,墙后已无人,只剩下一把木剑的柄,兀自摇晃。

剑身已刺入墙里。

雷动天知道剑锋已嵌在自己兄弟的胸膛里,而下手的人去得还未远,因为剑柄仍有微温。

但他却不想追赶。

因为他惊魂未定。

他的衣衫,自腋下开始,已裂开一个大圈,由胸前至背心,横切成两段,只没伤到肌肤。

他暗自惊惧的是:那笑嘻嘻的年轻人向他身前出剑,却能将他背后的衣衫也划破,这是哪一门子的剑法?

——如果自己不是有“大雷神功”护身,这一剑岂不是要了自己的命!

更可怕的是,雷动天知道,以那年轻人的剑势,如果能同时施展他手中小巧玲珑的弯刀,向自己追击,恐怕就连自己的“五雷天心”,也未必能克制得住!

——这年轻人到底是谁?

——他练的是什么剑法?

——他使的是什么刀法?

——究竟是什么人在墙后,居然在自己和一众高手的伏击下,仍能轻易地杀了雷恨,然后从容地逃去?

雷动天觉得心头如同吞了块沉甸甸的铅铁,这是他出道成名以来,前所未有的感觉。

——“六分半堂”有这样的敌手,恐怕得要重估敌人的阵容了!

——“金风细雨楼”有这样的强助,实在不容忽视!

雷动天正在这样疑惧的时候,王小石也觉得心惊肉跳。

雷动天那一击,确令人心惊胆战。

他奔出十里开外,才发现有一片衣衫落了下来。

那是一片刚好是一个手掌形的衣衫,完全灼焦,自胸瞠落下,而他左额的边地、驿马处,脱落了好一些头发,好像被剑削去一样,但却要过了好一段时候,头发才忽然失去生机,像被雷殛过一般地掉落下来,使他左额顶少了一大片头发。

——好一记“五雷天心”!

更可惊的是雷动天并没有专心全神地打出“五雷天心”。

那时候,雷动天已不得不分神。

王小石也正好觅准那一个绝好时机闯出去。

——如果是全力一击,威力会不会更大?

王小石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的“销魂剑法”,已斩中了对方,但对方竟有“大雷神功”护体,那一剑,竟伤不了雷动天!

——如果他同时施展“相思刀法”,也许可以克敌制胜,但若雷动天集中全力一击,他又可否接得下对方的一记“五雷天心”?

所以王小石这般想着,不免也有些惊心。

——幸亏苏梦枕策划得好,否则自己真要坠入“六分半堂”四大高手的合击里,只怕绝难全身而退。

想到这里,他不禁又好奇起来了:

郭东神到底是谁?怎么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六分半堂”的重地里,一击得手?

他只觉得苏梦枕安排的事情,除了他自己每一步每一记每一着每一环节都洞若观火、透彻清楚之外,别人都如在云里雾中,像被一只命运之手推动着,去面对和接受连自己都可能不知道是什么的挑战。

王小石当然没忘记一件事。

——事成之后,立即赶去三合楼。

所以他立刻赶赴三合楼。

他要去赴这个约。

——这到底是个怎么样的约会?

人生里,总会有些约会,是你意想不到,而且也无法控制、无可预测的。

王小石去只感到好奇、有趣,并没有因而觉得沉重、负担,因为他并没有把成败看得太重,把冒险看得太严重。

不把得失看得太重,对自己而言,总是件好事。放轻松点,但全力以赴,绝对是可以并行。

所以王小石一路行去,居然还有点心情,去观看这条热闹的街上的热闹。

市肆上有一个老人、一位少女正在卖艺,那老人脸上的沧桑,眼里流露出对少女的关注,那少女微笑时的风情,发上青巾袅动时的风姿,王小石就想:单只这个情景,这对江湖卖解的父女,就足够令人写一部书,来描述他们的遭遇和身世……

何况,还有那些刚把一顶奢豪大轿子置放在大宅石狮子前的四名中年轿夫:如果说他们只是中年,但他们弯折的腰脊和常年经受日晒雨淋的皮肤,令人不敢相信这不是年老的乞丐。但他们赤膊上身的肌肉,又显得扎实有力,跟年轻人并没有什么两样。

也许,在江湖上挣饭吃的穷哈哈儿,都有副强劲的体魄,但充满沧桑的心灵。

市肆依然热闹,卖针线的小开跟一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小丫鬟正在打情骂俏,一个穿红戴绿、穿金戴银,还镶着几颗金牙的阔太太,正在骂她那个一向被宠坏了所以不听话的小孩子,不该满街乱跑,跟这些穷人沾在一起。一名家丁正在替公子哥儿的主人卸下马鞍,另一名正在清洗下马石。

买鸡的正在跟卖鸡的讲价钱,大概忘了那些竹箩里的土鸡、竹丝鸡、山鸡并不同意,所以咯咯地乱叫得分外厉害,跟马房里的马匹,因饲料不甚满意,也长嘶起来,交织成一片。

那个脸肉横生、敞开肚皮、露出一丛丛黑毛的猪肉佬,显然十分不满意那个又干又瘦提着个大菜篮、篮里尽是在菜摊里趁人不觉捞上一把芫荽、葱、子姜的胖妇人,不住地跟他讨价还价。他想不卖了,也不想卖了,因为他和他的猪肉都是有尊严的,不想那么贱价就把它卖出去,所以瞪着眼睛用猪肉刀把猪骨敲得格登响,想吓唬那个胖太太;偏偏胖太太一点也不怕,一副应付他这种人已司空见惯、视作家常的样子,依旧挺着胸翘着屁股,跟他杀价不休。

王小石觉得很好玩。

他一面行去三合楼,一面想出个好玩的点子:如果在市肆中的这些人,都如一位武侠前辈的武林纪事里所记述的事件一般,忽然全变成了经过严格训练的杀手,来对付自己,那自己会怎样呢?

他这样想着,就觉得很好玩。

连对那个蹲在地上坐着小砖卖莲子百合红豆沙的老婆婆和小姑娘,都觉得很好玩。

还有对那个在三合楼下,嗅着酒味就起馋流口水的小乞丐,也觉得极好玩。

更好玩的是三合楼下,在饭堂里,有一个人。

酒楼里当然有人,一点也不出奇。

没有人的酒楼便不能维持了,对酒楼饭馆而言,自是人越多越好。

酒楼里的客人不是人,那才是奇事。

这个人当然也是个人。

只不过,这个人,王小石一眼看去的感觉,便不觉得他是个人。

——不是人,而是饭桶。

这个人的桌上,三十一个空碗,堆在一起,已叠得比人头还高。

但这人还在吃饭。

只吃饭,没有菜。

他桌子上还摆着十七碗饭。

看那人吃饭吃得不亦乐乎,不亦快哉,只羡吃饭不羡仙的样子,彷佛这眼前的饭,是颜如玉,是黄金屋,不但香喷喷,而且热辣辣,简直接近活色生香了!

也不知他不喜欢吃菜,还是因为饭叫得太多,所以叫不起菜,他只吃饭,不吃菜,彷佛这些盛在不同碗里的饭,就是他的山珍海味、美妙佳肴。

不但没有菜,同时也没有酒。

这种顾客,店家当然不甚欢迎。

因为只要客人叫上几道菜肴,便可以名正言顺地收他收得油润一些,如果客人问起,店家可以说,这道菜色是特别的,因为下了点鲍丝、鱼翅、羚羊肉还有什么的,这些珍贵的配料,正合乎客人的身份。

客人这般一听,多半就含着牙签,负着双手怪满意地离开,也忘了去回味一下,刚才菜肴里是不是真的吃到这几道“珍肴”。

不过,你对只叫白饭的人,除了按碗算账,又有什么办法“榨取”他的银子?何况,一个人连菜也叫不起,光吃饭,又怎能期盼他会付出可观的小账?

通常,很多人在看不见银子的时候,也看不见人了,所以,这个又胖又黑又可爱的“饭桶”,伸手、扬手,几乎要手舞足蹈、振臂高呼,店小二都似视而不见,不肯去为他加菜添饭。

——店小二也难得有此“特权”,“奉旨”对客人不瞅不睬:事关掌柜和店家,对这样光吃饭不点菜的“客人”,也一向谈不上“欢迎”。

那位胖嘟嘟的客人只好“贵客自理”。可是,看他吃饭的样子,不但对碗中的剩饭流露出尊敬的神情,简直是对这粒粒的白饭有一种衷心的虔诚,他必定把碗里的最后一粒饭也吃净,把筷子一撮,拨入嘴里,咕噜一声吞下肚,瞪着眼愣了一会,似是为饭粒哀悼已落入了他的胃墓里,又似是在回味饭下肚的美妙,隔了一阵子,才左手捧碗,右手持筷,再吃第二碗饭,完全自得其乐、乐在其中的样子。

——这彷佛就似是痴于剑的人,对待他的剑一般;也像痴于画的人,对待他的画一般。

只不过这人眼前的,不是剑和画笔。

只是饭。

王小石笑了。

他觉得这人不能算是个“饭桶”。

最多不过是个“米缸”。

因为他又在扬手叫饭。

这次店小二不能再不理他了。

因为他已成为了“奇迹”。

——一个人能吃得下这么多饭而不被胀死,绝对要算是个“奇迹”。

人们对待付不起菜钱的人和一个“奇迹”,总是会有些分别的。

所以店小二马上送来了五碗饭。

因为这位圆眼睛、圆鼻子、圆脸、圆耳、圆嘴巴,连眉毛都是圆的(肚子和身材当然更加圆了)的客人,一上来就已经说定:“每加一次饭,以五碗计算。”看来,这位“客人”,当一碗饭不是饭。

——至少要五碗,才能算是“有东西下肚”。

王小石觉得这人很好玩,几乎要比他自己还要好玩的时候,突然遇上了袭击。

狙击他的不是那江湖卖解的父女,也不是卖针线的小开和小丫环,不是公子哥儿,不是小孩,不是轿夫,不是阔太太,也不是胖妇人,更不是卖猪肉和卖鸡的,不是洗马卸鞍的家丁,也不是讨酒喝的乞丐和卖糖水的祖孙,而是三个不相干、毫不起眼的人。

因为这三个人太不相干、太不起眼了,任谁经过,都不会注意到他们。

他们实在太平凡了。

他们只是三个行人。

三名过路人。

一个穿淡灰色的衣服,一个穿深灰色的长衫,一个穿灰得发白的袍子,从三个不同的方向,因为不同而十分正常的事由和目的,向王小石走了过来,就在离王小石身前三尺距离的时候,猝然间,同时出手!

一出手就是杀手!

这三下杀手,把王小石的退路都封绝。

王小石既无退路,也来不及招架。

这三人的出手,不但一点都不平凡,就算是洛阳精研各家各派的武术名家刘是之和顾佛影见了,也得禁不住叫一声:“好!”

王小石就脱口叫了一声:“好!”

他乍逢那么精彩的杀着,一时也忘了是攻向自己,竟成了评鉴者,失声叫好。

——不过好归好,一个人要是失去了性命,那就不好得很,甚至也没有什么好不好了。

他也是在敌人出手的刹那间,才知道对方是“敌人”,而且正在“出手”。

通常,在这种时候,先机尽失,要闪躲、封架,都已来不及了:高手间的对敌,先机本来就是决定性的关键。

王小石不能退。

三面遇敌,有时比四面受敌更可怕——因为敌人留给你的那一面“退路”,很可能就是“死路”。

王小石也不想硬拼。

因为街上行人太多,王小石不肯也不忍伤及无辜。

——侠道与魔道之拼,侠道往往失利,多是因为魔道可以不择手段,而侠道不能罔顾道义,因而诸多掣肘。

不过王小石却自有他应付的方法。

他冲霄而起。

第二十八章 刀还是剑

他冲霄而起。

他身法之快和妙、潇脱和优美使人群里全“哇”了一声。

他再落下来的时候,已在丈外,落到一个在市肆道旁打草鞋的老人的身边。

他早已把距离算好,这样一来他大可有充分的时间去应付那三个灰衣人的攻击。

不料,他人才落地,一个白衣人已到了他的身前,几乎就跟他面对面地站着。

王小石这才在心里吃了一惊。

他只好拔剑。

刚才,那三名灰衣人同时出手乍然狙击,他仍可不拔剑,可是这白衣人才闪现,他便知道非要拔剑不可了。

——他这次拔的是刀,还是剑?

没有拔。

因为白衣人即道:“是我。”

王小石笑了。

来人是白愁飞。

再看人群里的三名灰衣人,全都倒在地上。白愁飞的“惊神指”,在他们第二击还未发出之前,已让他们失去了发招的能力。

既然来的是白愁飞,王小石当然便不拔剑了。

可是白愁飞的脸容却充满了惋惜。

他低声道:“我来的时候,只说‘是我’,并没有叫你‘别动手’,你为何不拔剑?”

王小石微笑道:“既然是你,又何需拔剑。”

“你不拔剑,我便一直没有机会领教你的剑招。”白愁飞望定他道,“这是一件极为可惜的事情,我不想让这个遗憾继续下去。”

王小石道:“我从来不对朋友拔剑的。”

白愁飞道:“你拔剑的时候,可以不当我是朋友。”

“你不只是我的朋友,而且还是我的兄弟。”

王小石坚持而坚定地道:“一位大侠曾说过:‘一朝是兄弟,一生是手足。’只有王八蛋龟孙子才对自己的兄弟背后下毒手、身前拔刀剑。”

白愁飞特地望了他一眼,道:“早知道如此,我等我们交过手后才跟你结义。”

王小石淡淡地道:“交过手后,恐怕就不一定能结义了。”

白愁飞冷笑道:“你输不起?”

王小石摇头。

白愁飞有点愤怒地道:“你怕我输?”

王小石还是摇头。

“不是输得起输不起的问题,也不是谁赢谁输的事,只怕我们一动手,不止定胜负,还判生死,”他道,“死人怎能跟活人结义?”

白愁飞这才恢复了微笑,“也许是两个死人一齐到阴曹地府去结义。”

就在他们说话的时候,场中又发生了一些事。

几个官差似的人物,沉默而沉着、完全不动声色地把地上那三名灰衣人押走,却并不走过来向白愁飞和王小石查问。

街上的人又恢复了热闹,熙来攘往,也还有小部分的人忍不住向王小石和白愁飞投来狐疑的目光,有的仰慕,有的敬畏,但很快地又因手边上忙着活儿而不再留意他俩。

在大城里、大街上所发生的事情,就像一叶孤舟被海浪吞噬一般,才不过一阵子,就连涟漪都不剩。

人在时间之流里也岂非如此?

既然如此,什么丰功伟业,什么盖世功名,与历史的长河相比,宇宙的浩淼相较,岂不如沧海一粟、微弱无依?不过,人在世间却不惜互相倾轧、分毫不让,来攫取一些可悲复可怜的“成就”?

——可是,你难道能为了存在的渺小,而放弃尽一己之力、不再努力吗?

不能。

千古功过唯一笑,即是流萤也燃灯。这句自拟的诗,便是王小石的想法。

——白愁飞的看法呢?

不知道白愁飞有什么看法,但他却看见白愁飞在看着一个人。

一个无论站到哪里、跟什么人站在一起,都能够显得鹤立鸡群的人。

甚至这人生下来的时候,也比别人高大豪壮,笑的时候要比人发怒还威武。

这个人,正负手宽步,走向三合楼。

他只是随意迈步,但整个街子里的人们,都忍不住看他,忙着干活的苦哈哈,看了他一眼,竟似忘了自己背上的重担;替主人喂马的少年家丁,看见了这个人,觉得自己神威凛凛,变成了马上的主人;锱铢必较、暗扣秤头的小贩们,忽瞥见了这个人,就像苍蝇被蜜糖吸引,竟忘了找还碎钱;街上的女孩子,看见了这个人,就想起了自己夜夜在梦中出现的情人,彷佛正如眼前的人,雄姿英发,目光这回像苍蝇粘上了蜜汁;而小孩子看见了这位豪迈威风的大哥哥,幻想将来也要长得跟他一般英挺好看。心里邪的人不敢对他正视,性直的人看了也自形秽陋,而这个人本身,像心知肚明人人都在注视他似的,大摇大摆地走过大街,走向三合楼。

敢情是那大汉太过引人注目,街上的人才忘了再看王小石和白愁飞,而将注意力都集中在大汉的身上。那个人走过的时候,有一辆马车,本来正急急赶路,赶车的人抖控缰绳,正纵勒闪避街上的行人,但忽瞥见路上横过这么一位高大威猛的人,给他侧睨一眼,只觉蓝电似的眼神射来,如同遭了一击,一失神下,眼看马车就要踏上一个正在路心傻愣愣地看着这威武大汉的幼童!

那高大威猛的大汉从容地横跨一步,一手按住马头,马车就戛然而止,赶车的人几乎被陡然的急止挫飞出车外,大汉的另一只大手,却似老鹰捉小鸡般的,把小孩子揪到路旁,并温和地告诫他道:“小孩子,以后要是没大人带着,不许满街乱跑。”那小孩子早就已吓愣了、看唬了,赶车的人也呆了,连马也不敢乱奔乱窜了。那大汉说完这句话后,又继续走向三合楼。每一步随随便便迈出,都似常人四步之宽;每一步都龙行虎跨,像跨一步就在地上烙刻了个铁印章一般。

王小石因白愁飞注目而望去。

他比白愁飞看得迟一些,所以始终未曾看清楚那大汉的脸貌。

那名大汉走入了店门。

一时间,店里的伙计都当他为上宾,连店里的客人都自形猥陋,自觉比这人低上三级,巴不得吃饱就走,不敢与此人平起平坐。

世间懂得看人内心的人,一向不多,但识得看人衣饰的人,所在多有。单凭这大汉身上穿的似丝非丝、似缎非缎、既有棉布之暖而又兼得绸布之凉爽的布料,明而显之是敦煌道上“家和堂”的贵重货色,单只这件衣料,可能就要比自己家里所有衣服加起来都昂贵一些,所以就算不看那名大汉的堂堂相貌,心里也早就矮了一截。

一大截。

伙计当这名贵宾莅临,是无上的光荣,忙把雅座腾出,座位向阳,远江近街,伙计更招呼殷勤,捧巾奉茶的,一如许多酒楼茶居,把名人、京官千方百计地请来做“活招牌”一般——连这样出色的人都入咱这家店来,足见这家店子是如何的高尚,怎样的与众不同了!

所以难怪有人认为:上馆子不再是为了吃好菜,而是为了“吃名气”;穿衣服不再是为了保暖,而是为了“显气派”。

可能是因为这个缘故吧!那胖嘟嘟的“饭桶”忽然叹了一口气,道:“人人干活,都是为了吃饭充饥,怎么现在的人,都光吃菜而不吃饭?”他喝了一口茶又道:“何况现在连菜都不是拿来吃了,只拿来看,酒也不是拿来喝的,却拿来光浪费、显排场。”

这时候,那名大汉刚叫了一坛子高粱酒。

他一手提着酒坛口往嘴里就倒,一半倒在嘴里,另一半自嘴边溢出,弄湿了衫子,他倒一点也没有在意,豪态依然。

可是,那“饭桶”这么一说,分明是针对他而发言。

那大汉愣了一愣。

店里的人都知道不好了,心里暗忖:那“饭桶”不自量力,竟敢得罪那名气宇轩昂的猛汉,肯定会有苦头吃了。

果然那猛汉放下了酒坛。

他缓缓地转头,望向那“饭桶”。

他一跨入三合楼的时候,就知道三合楼这底层里里外外只要是活着的人,不管是掌柜还是伙计,客人还是乞丐,都看着他,只有一个人是例外。

——便是这个吃饭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