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篇 元十三限

第一章 那个像豪杰一样的疯子

反击

这时际,达摩塑像发出淡淡的金色,还有浓浓的臭味,头发散飞,连脸容也活了起来,有了表情。

——一座神像,已完全变成一个活生生的人了。

老林禅师叹道:“一个好生生的人,却变作一尊神像!”

与达摩先师合一的元十三限,突然一掌把“正活了起来”的赵画四打飞出去。

打飞出庙外。

天衣居士叱道:“截住他!不可让他会合其他的人,布成‘六合乾坤,青龙白虎,无有头尾大阵’!”

张炭和蔡水择立即左右兜截赵画四。

元十三限突然大喝一声。

“肚痛!”

张炭忽觉腹疼如绞,有如薄刃在肠胃里冲击。

元十三限一面化解织女的“神针乱绣法”,一面突又瞋目大叱。

“头疼!”

蔡水择“哇”的一声,捧头蹲下,痛得直在地上打滚。

天衣居士眼见元十三限竟可以“心志”的“愿力”,不动手便可击倒敌人,他也豁了出去,左手捏成刀诀,右手合为剑势,急攻元十三限。

元十三限一见,知天衣居士已拼上了性命,以“天衣神功”强提内力,一路功夫打完,不死也得病上一大场。

但这一来,天衣居土像暂时恢复了内力,加上天衣居士的“小相思刀”和“小销魂剑”刀剑合一之绝技,一时倒反逼住了元十三限。

元十三限眼见天衣居士全力反击,来势汹汹,如果他不是已参透《山字经》,练成“忍辱神功”,以及刚与达摩祖师爷的金身合一,天衣居士这一轮攻势,他还真未必应付得来。当下他也顾不得那么多,连施十三绝技。

他的十三门绝艺,名闻天下,他也因而得名元“十三”限。

他的每一“限”,都是敌人的“大限”。

——不过,“自在门”一向有个规矩,已授徒弟门人的绝技,自身不可再用。

这是个不成文的规例。大家都不明白当日“自在门”祖师爷韦青青青何以订此规条。懒残大师说一旦破戒可能会伤元气,诸葛先生认为会造成一种先天性的克制,天衣居士算得一旦用于授门徒的武功会落得日后那门人叛逆自己的报应,元十三限虽觉得无稽,以为是师父用心无非是要徒弟不乱收徒,秘技不传,或旨在促使各人再创新招,光大门户,心虽不信,但一直以来,也不敢轻犯这门规。

是以,就算是而今生死相拼,天衣居士所施的,也只是“小相思刀”和“小销魂剑”,而王小石所习所悟的,正是“大隔空相思刀”及“大凌空销魂剑”了,说来并无重复。

元十三限却已用了:

“仇极掌”

“恨极拳”

这些武功他本已传给了“天下第七”。

他也使上了:

“挫拳”

“势剑”

“丹青腿”

他已把这些绝技教了给顾铁三、赵画四等人。

但他现在都使了出来。

他已无忌惮。

主要是因为:

他已是神。

——战神。

只有人才怕受天惩、遭报应——神还怕什么?

所以他全力反击天衣居士的反击。

元十三限的十三道绝招是:

“起、承、转、合”(他刚用以对付天衣居士)。

“一线杖”(夏侯四十一就死于他这一记以守为攻的招法上)。

“势剑”、“气剑”为“气势之剑”(他的心爱弟子“天下第七”用以格杀天衣居士独子天衣有缝)。

“挫掌”(那是顾铁三的绝技)。

“丹青腿”(他传于赵画四)。

“一喝神功”(他以此击倒了蔡水择和张炭)。

“仇极掌”(那是“天下第七”学自他的)。

“恨极拳”(“天下第七”最得他的欢心,故一人能得三大绝学)。

“大摔碑法”(大弟子鲁书一学的就是这武功)。

“飞星传恨剑”(二弟子燕诗二的剑法源自于此)。

“君不见剑诀”(齐文六的剑法)。

“飞流直下,平地风雷”(即是叶棋五的棋法)。

“化影分身大法”(不但使元十三限可变作达摩同时应敌,连衣衫、毛发、肠胃、元神都可分别出袭对敌)。

元十三限是用“自在神功”作基础,以“忍辱大法”为元气,《山字经》为运转,施用这些绝学绝艺。

而且,他还有一项“法宝”:

伤心神箭。

——他第一箭就伤了人心。

中箭的是神针婆婆。

伤的是天衣居士的心。

猛击

天衣居士仍在缠战苦斗元十三限。

神针婆婆却抢到蔡水择和张炭身前,像挑花一样地针灸了两人身上几个要穴。

——这是小挑花手。

一下子,头不疼了,腹也不痛了。

神针婆婆忍痛叱道:“快走!不然,就走不脱了!”

老林禅师已调息运功,恢复了大部分元气,长身而起,叱道:“我不走!我们三人合力一斗这狂魔,不信就敌不过!”

他聚起神功,突然,两手食指指尖(他左手四指虽折,但食指仍然完好),都着了火。

一指金火。

一蓝火。

他双指比划,如同两把金刀蓝剑,攻向元十三限。

——这正是他未出家前在“封刀挂剑”雷家的成名绝技:“霹雳火”!

张炭执意不走。

“为什么要我走?”

织女捂心怒道:“你们不走,都窝在这儿陪葬是不是?!”

这时老林禅师正大发神威,一时倒和天衣居士敌住了元十三限十三道绝技的猛攻。

他们猛击。

——以猛击来打击猛攻。

张炭也怒道:“我岂是贪生怕死之辈!前辈你倒小觑了!”

神针婆婆一针抵住张炭的双目之间,怒问:“你走也不走?!”

张炭火猛起来:“不走!你要杀就杀,不杀,就让我杀敌去!”

神针婆婆冷笑道:“就凭你——”

忽心疼难支,手一颤,便在张炭眉间划一道血痕。

蔡水择忽问:“婆婆为何要我们走?”

张炭骂道,“又是你这贪生怕死的小子,我还以为你转了性,但还是狗改不了吃大便——”

神针婆婆截道:“你们不走,留在这儿也帮不了手。走才是活路。你们应赶去截杀赵画四,他只要和其他同门师兄弟会合上,便可布‘六合青龙’大阵,一旦布成,只怕他就要遭殃了——”

蔡水择诧道:“‘他’?”

织女捂心点首:“他。”

张炭几乎没跳了起来:“你说的是‘他’?”

织女痛得满脸像都绣了密线,“是他没错!”

张炭怪叫道:“你说谎!要真的是‘他’,怎会怕这六条青虫!”

织女惨笑道,“你们有所不知。自在门师祖爷韦青青青因为知道他门下四个徒弟中,要以诸葛先生的天性、根基、遇合、才干最为翘楚,生怕万一有日误入魔道,殆害人间,那便无人可制了,故而创布下‘六合青龙,乾坤白虎,无中生有,头呼尾应,奇法大阵’,交给了首席弟子叶哀禅。叶哀禅出家之后,人却销声匿迹,这莫大功法却不知怎的落在元十三限手里。由于韦青青青早觉察元十三限心术不正,故授之于‘独活神功’,以救人:只要伤者仍一息尚存,就可以神功度活对方。那毕竟不是伤人而是救人的武功。刚才他向赵画四所施的便是此等功力,惜他仍不用于正途。只是,元十三限一旦练得‘独活神功’后,便无法亲施‘六合青龙’大阵,否则奇功对冲,必致筋脉断毙。元十三限这十数年来,全力训练鲁书一、燕诗二、顾铁三、赵画四、叶棋五、齐文六等六个弟子,配合了他的绝艺,要以此奇阵困杀诸葛小花!我们只要杀了其中一个,这阵便布不成了!”

张炭这才憬悟:“不好!”

蔡水择疾道:“咱们快去救先生!”

忽听一声霹雳响。

如雷炸裂。

一声又一声的雷。

猛轰元十三限。

“你们走!”

老林禅师的脸色随着一声又一声的密雷急变。他正要以“翻脸神功”激起“霹雳神雷”,轰杀元十二限!

“这儿有我搪着!”

雷厉。

火猛。

但却攻不近元十三限。

——因为突然之间,元十三限和他相距好远好远……

其实他们只在对面,伸手可及。

不过,老林禅师只觉有天涯那么远。

那是元十三限的“忍辱神功”所致。

——这便是“缩丈成寸大法”,近,成了远;远,可变为近。

既可缩丈成寸,亦可扩寸成丈。

当他要“近”时,便可举手杀敌;当他要“远”时,敌人便杀不了他。

——爆炸力再威猛,只要人在爆炸力影响范围之外,那也不足以畏。

天衣居士长叹一声。

他知道老林禅师挡不着。

挡不了。

他只有发动了。

——虽然那是下策。

但却是唯一困得住元十三限的方法。

神针婆婆这时已逐走蔡水择和张炭去追截赵画四,她以银针金线,加入了战团。

她施的是:“大折枝手”。

她使的是:“小挑花指”。

——乱针急绣。

既密不容针,也疏可走马。

这种针法振起剑气,竟不让琴瑟与墨梁跃然于纸,而在杀伐争斗中师心独运,不落痕迹,直如艺术至高境地。

但元十三限以拐杖施展出“君不见剑诀”,每一招都大开大合、大起大伏,简直似劈空而来,又凭空消失。

神针婆婆手上的针,竟似有千钧之力,愈来愈沉重,也愈来愈寒冻。

——那是《山字经》的诡异功力。

神针婆婆迄此针法又是一转。

“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

这针法多了一重意思:

那是爱。

爱有力量吗?

有的。

现在这股力量就自神针婆婆手上这两口针和一条线上发动了。

它缝住了元十三限的攻势。

它刺向元十三限的要害。

它还缠住了元十三限。

元十三限的招法又是一转。

他也运用了他独特的力量:

仇,恨。

“仇极掌”。

“恨极拳”。

——仇恨有力量吗?

有的。而且在人世间,天天都有人毁在仇和恨的手里。

如果不是老林禅师的“风刀”和“卦剑”以两道金蓝“霹雳火”及时轰至,只怕神针婆婆就得毁在这“仇”与“恨”下。

不是爱不及“仇”。

更不是爱比不上“恨”。

而是一个“爱”难敌“仇火”、“恨意”的夹攻。

何况织女还先负了伤。

伤了心。

伏击

猛击已没有效。

元十三限已用“一线杖”法,足以把老林禅师的“霹雳雷霆”全轰了回去。

天衣居士只有走那一步了。

他猛一拧身,一头撞在墙上。

额溅血。

血流披脸。

寺墙摇摇欲坠,椽动瓦落。

终于全然坍塌。

天衣居士当然不是寻死。

更不是自杀。

而是他撞倒了老林寺。

发动了阵势。

——从决斗改而成为伏击。

这就是:“杀风景”大阵!

老林寺塌了。

这是天衣居士所至不愿为的事。

——历代帝王或当权者,每攻一城,总爱焚城;如果战败,也坚壁清野,烧毁建筑。是以历来名城及有历史价值的亭台楼阁塔寺庙殿,总难保存,天衣居士向来对此也深恶痛绝。

不过现在没办法了。

他先已用身子巧劲把寺庙的建基拴接处碰松撼裂了。

现在这一撞,寺庙应声而倒。

瓦塌。

柱坍。

墙崩。

椽断。

全打落下来。

竟自列成一阵。

——这是“杀风景”大法。

把原先的“风景”,先行破坏,然后旋在此破坏后困敌于阵!

——杀了风景之后:在风景中的人,变成了给风景追杀。

一如人过度污染了河塘,结果都成了毒水,使得稻谷欠收,鱼虾染毒,反而害了自己。

也似大量砍伐森林,泥土大量流失,一到潮汐涌涨之时,就会造成泛滥,淹没田畜,涂炭生灵。

更像地震、海啸、火山爆发,一旦风景给毁了,在风景中的人,也难以苟存了。

寺塌了。

成了废墟。

风景没了。

风景成了一场伏击。

——伏杀元十三限。

元十三限一面以“一线杖法”稳守,一面用“大摔碑法”把凡沾上他或靠近他的事和物和人全摔了出去。

他还以碎瓦破砖发出了暗器。

那便是“飞流直下,平地风雷”的指法。

不过他冲不开此阵。

以武功论,他确已几近无敌。

但是现在对付他的,不是人。

而是风景。

他武功再高,也不能杀掉这一场“杀风景”的风景。

天衣居士这才松了一口气。

但他以“天衣神功”运聚真气,已消耗几尽。

他几乎没立时晕倒了过去。

老林禅师眉须根根倒竖而起。

他不但怒。

而且累。

——“风刀挂剑”是“封刀挂剑霹雳堂雷家”弃绝兵器之后,以指为剑,以掌为刀的绝学,十分消耗真力,况且“霹雳神火”也极消耗真气,“哀神指”更伤真元。

何况他年纪也大了。

世上有几件事,是绝对逞不了强的。

性爱是一件事,有心无力时,不是说强便强、要坚便坚的。

运气也是一件事,时势未到,纵有天大本领,也只好伺时待机。

年龄更是一件事,你在十年前能做这件事,不见得十年后也可以做同样一件事,而且当岁月是原由时,已再不需要其他的理由了。

雷阵雨从格斗中长大。

这是好事。

在决战中长大的孩子定必强悍。

他也从战斗中变老。

这是坏事。

在战争中变老的人历过太多的沧桑,能活得下来已千疮百孔、无处不伤、旧创总在夜雨时泣诉给自己的肌骨听。

剧战过后的老林和尚,也得要喘上一口气。

但他一口气还未喘过来,已发现一个自己人倒了下去。

神针婆婆。

那一箭射着了她的心。

好疼。

她强自作战,迄今终于支持不住。

她的心已受了伤。

重创。

——伤了心。

狙击

织女哀哀地徐徐地倒下。

天衣居士叫了一声,扶着她。

这时,阵法便乱了。

一乱,便有机可趁。

——如果你想对付谁,先让他们自乱,局面一乱,大局便可由你控制操纵。

在阵中的元十三限,凭他一身独步天下的武功,却一时也闯不出来。

他连施展了五种身法和方法,都没有办法——但决不是回到阵中,那种阵法太也无聊——而是一次让他自以为出了阵(其实仍在阵中),一次使他骇然急促地停止了闯阵,一次就算闯得出阵所付的代价也太高了,一次是元十三限竟看见有十三个自己向自己走来,还有一次是破阵太也轻易反而使他不敢轻试。尽管天衣居士是分了心,但“杀风景”大阵依然有“杀死人”的威力。

元十三限却在此际做了一件事。

他立定。

解弩。

弯弓。

拔矢。

搭箭。

射——

一箭破阵飞去。

这一箭不是射向天衣居士。

也不是射向老林禅师。

更不是射往神针婆婆。

——在发射之前,他仿佛还对那支箭叫了两个人的名字。

他射向谁?

他往阵外射去。

天衣居士骇然。

他向老林禅师疾喝:“快,打我一掌!”

老林怔住。

不明所以。

天衣居士再叱了一声:“出掌,打我,檀中穴!”

老林连忙一掌打去。

天衣居士中掌,向远处尖啸了一声:“快伏下!”

他这一声,传了老远老远老远开去。

他是凭借了老林大师掌力而发声的。

大概在“有味岭”(离开老林寺约三里半)附近疾奔的张炭和蔡水择,突然都听到这一声叫喊。

然后他们也紧接地听到另一种声音。

一种破空的急嘶。

这时候,张炭跑在蔡水择之前。

主要是因为蔡水择负伤较重。

张炭领先蔡水择至少有半里远。

蔡水择第一个反应已不暇思索。

一箭嗖地自他头顶飞过,将他扑倒在地。

张炭正在前面奔行。

蔡水择一面扑地一面大叫:

“跃起!”

——是跃起而不是扑倒。

因为箭势已变。

这一箭射他不着后,竟有灵性似的,箭路自改!

一箭斜射向背心。

天衣居士的呼声张炭先听到了。

紧接着是破空之声。

还有蔡水择的呼喊。

他知道已遇上了狙击。

张炭已不容细思。

他相信蔡水择的话。

他突急促跃空——

那一箭射空,斜钉于地上箭翎兀自颤动着,就像一座瘦瘦的碑。

张炭却似从鬼门关打了一个转回来。

——好可怕的箭!

元十三限仍在老林寺毁阵内挽弓,却射着了已奔行到“有味岭”的张炭和蔡水择。

元十三限皱了皱眉头。

——脸上的毛发本来是绘上去的,而今却完全成了真的虬须乱发。

还有浓烈的眉。

他仿佛已感觉到那一箭没有命中。

他的箭壶中本有九支箭。

八支青黑色的箭。

只一支红。

赤红。

红色小箭。

——现在只剩下了七支箭。

他跟他的箭仿佛已“心灵相通”:箭有无中的,虽看不见,他竟可感应得出来。

他又拔箭。

拉弓。

——这一次,他要射谁?

重击

天衣居士全面发动阵势。

他决不能再让元十三限射出他的箭!

他念念有辞,眉发迅速转白。

狂飙起。

残垣废瓦卷起,自成气墙,夹杂着一切碎破虚空,但任何锐物利器,都难以穿破这道“杀风景”的墙!

元十三限笑了。

笑声在碎物破器互撞交鸣中听来,分外疯狂!

他(达摩)的样子看来就像是一个疯子!

一个豪杰一般的疯子!

他仍搭着箭。

拉着弩。

箭矢穿不过气墙,他射什么?

他正对那支矢喃喃呼唤着一个名字。

他的箭尖竟是——

向着地上!

——难道他射的不是人,而是地?

这豪杰一般的疯子竟要与大地为敌?!

嗖地一箭,直向地射去。

直射入地。

没入地里。

穿行地中。

然后“噗”的一声,自躺在地上的神针婆婆胸上溅血疾射而出!

本已受了重伤,只剩下一口气的织女,怎再堪此一箭?

这一箭,既杀了神针婆婆,也伤尽了天衣居士的心。对他而言,这是足以致命的重击。

元十三限大笑。

狂笑。

他像豪杰一般地笑着。

笑态甚狂。

笑意极疯。

他又抽箭。

——壶里还有六支箭。

这一次,他是往天射箭。

——难道他射的不是人,而是天?

这疯子一样的豪杰竟敢与上天为敌?!

天衣居士见势不妙,他虽心伤欲死,义愤填膺,但仍不失机敏。

他向雷阵雨狂吼一声,“打我灵台穴!”

这次老林和尚反应忒快。

他一记“霹雳雷霆”发了过去。

天衣居士大叫了一声:“趴下!”

语音就像一道电极般远远地传了开去。

这时,元十三限也发了箭。

“啸——”

箭如一溜星火,蹿入夜穹不见。

这次他倒没呼喊任何名字。

张炭和蔡水择已如惊弓之鸟,仍在奔行。

他们已接近“药野”一带。

这时,迎面来了一个人。

一个极其、极其、极其高大的人。

——不,两个人。

是两个极其高大的人背肩在一起,所以乍眼看去就像是一个极其魁梧的巨人。

月色下,那人便是唐宝牛。

他背着另一个彪形大汉。

那巨汉当然就是朱大块儿!

朱大块儿格杀了“风派”刘全我,唬退了顾铁三后,也不支倒下,唐宝牛背着他赶了过来,抢援老林寺这儿的战情。

唐宝牛初以为是敌。

但也立刻弄清楚了。

——原来是蔡水择和张炭。

看来都负伤不轻!

尤其是那蔡黑面!

老林寺的战情想必也十分激烈!

是以,他喜得张大了嘴巴招呼道:“喂,你们——”

——“你们”什么,谁也不知道。

——那多半是废话。

——人与人之间招呼问好的话,多半是废话,什么“你好吗?”、“今天天气真不错!”、“吃过饭没有?”、“逛街吗?”、“这样得空的?”、“哇,真是越来越好看了!”、“你气色真好!……”诸如此类,多是口不对心、不知所云的废话。

但人与人之间的交往,完全没有这些废话来滋润,也可还真不行呢!

唐宝牛接下去要讲的“废话”是什么,可没有人知道。

因为没有人听到。

——原因是他还没说下去。

一道尖锐的语音,已如凭空电殛,腰斩了他的语音:

“趴下!”

那是天衣居士的警示。

张炭和蔡水择已见识过那神出鬼没凭空而来的箭矢了。

所以他们两人马上反应。

立即伏下。

可是唐宝牛却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他见两人忽然趴地,活像饿狗抢粪,还觉得十分滑稽、非常可笑。

但就在这时——

箭就来了。

箭射唐宝牛!

这突如其来的一箭,唐宝牛猝不及防,也不知道(更来不及)如何去避。

何况他身上还背着人。

何况他背上的人还受了重伤!

趴在地上的张炭和蔡水择一齐骇然大叫:“趴下!”“趴下!”

但已来不及了。

——元十三限的“伤心神箭”岂容他有一瞬半刹的犹豫?

箭已射着了唐宝牛!

箭镞已射在唐宝牛胸口!

——除了穿心透背当场身殁之外,唐宝牛已没有第二个下场可以让他再上场了。

第二章 那个像疯子一般的豪杰

截击

眼看唐宝牛就要死在这一箭之下。

箭镞已刺胸。

唐宝牛甚至已感觉到这一箭透胸而出的滋味。

但没有。

这一箭没有穿心。

箭势陡止。

这一箭给一人一手抓住。

手小。

白皙、洁净、修长而秀气。

但有力。

——就是这一只年轻得泛着绯红的手,一手握住了箭。

及时止住了这一箭。

截击了这一箭。

——这是谁的手?

他是谁?

月下,唐宝牛一见这个倏然而至的人,就觉得自己很矮小。

也很渺小。

来人的手很年轻。

人的年龄却很老。

这人银髯无风自动,忧心怔忡地道:“元老四的箭法又有大进。”

说罢折箭,徐立转身,就要飘然而去。

——他原本是半蹲于地为唐宝牛接住这一箭的。

这人站了起来的时候,唐宝牛才发现他长得并不如何高大。

甚至还矮自己两个头。

——顶多只有五尺三寸高!

只是气势渊停岳峙,气派慑人。

——这使得唐宝牛第一次领悟,原来人长得高大并不就算高大,主要还是人的本领和气派,那种高大直要比形貌上的高大更高更大。

这才是真正的高大。

——否则,一个人再高,怎么也高不过一棵树,高不过自己手中建造的一座塔,甚至还高不过一只长颈鹿!

他还弄不清楚这救他的人是谁。

但他背上的朱大块儿却说话了:

“前前前前辈……你是猪猪猪猪猪……”

他说得结结巴巴。

唐宝牛大诧。

——怎么这小子却说这救命恩人是“猪”?!

他却忘了朱大块儿一急就口吃。

一怒便结巴。

——还有,一旦害臊、畏惧以及过于崇仰,也会说不来完完整整的活。

他正有点不好意思,想告诉眼前这一伸手就截下了这一支要命之箭的前辈:朱大块儿一定受伤过重,以致神智失常,语无伦次,不识好歹了。

却听那仍趴在地上的张炭接下去道:“前辈可是先生?”

那人一顿足,目光一逡,截道:“你是‘天机组’的张炭?爸爹可好?那是‘黑面蔡家’的蔡水择?‘桃花社’的朱大块儿?还有‘七大寇’的唐宝牛吧?”

他就这样看了一眼,说每一个人的来历家世姓名,都全无错漏。

只听蔡水择颤声道:“您老人家不是正遭‘六合青龙’的伏击吗?怎地……”

那人道:“他们六人是来了,要布阵,但‘四大名捕’也来了,正决战于‘洞房山’。”

——“四大名捕”也来了?!

那么眼前这位岂不就是——

唐宝牛为之瞠目。

他想看仔细些。

但那人已然走了。

月下一空。

那人倏然而去。

如他倏然而来。

他抛下了一句:“我去赶援许师兄。”就不见了。

好半晌,张炭才咋舌道:“咱们应先赶去洞房山。”

蔡水择却满脸忧虑。

张炭看了出来,问:“怎么了?”

蔡水择摇首苦笑道:“没事。”

张炭顿时拉长了脸。

蔡水择只好反问:“你怎么了?”

张炭也学他口气道:“没你的事。”

蔡水择只好道:“诸葛先生是接下了那一箭——不过他的虎口也给震裂了,还在淌血。”

他心细如发,观察人微,虽负伤如此之重,但这小节仍逃不过他的利眼。

元十三限狂笑得像一个发了疯的豪杰,对着他的箭喊道:“许笑一、雷阵雨,你们谁也避不过我的利箭!”

天衣居士因为神针婆婆之死,心伤透了,阵法也乱了。

——乱了的阵法又如何困得住元十三限这等绝世人物?

元十三限又撷箭。

这次一弩二矢。

一射地上。

一直射。

他一弓竟可有两种完全不同但杀伤力俱有同样可怕的发箭方法!

射于地的那一箭,是对付老林禅师的。

他要取这老和尚的性命。

——同样是往地上射去,但与刚才的一箭,却有很大的不同:

直接疾取老林和尚之咽喉!

另一箭则全无花巧,直钉天衣居士额顶!

不约而同地,老林禅师和天衣居士一齐尖啸和尖呼起来。

老林禅师的手上又多了那一条红布。

他一甩手,红布已卷住了疾箭。

但他只能对疾矢阻上一阻。

也只不过是阻了一阻。

嘶——

帛裂。

箭依然迅射老林惮师的咽喉。

眼看要着——

这时候,老林禅师的脸色剧转。

剧变。

一下子,成了全白。

白垩一般的惨白。

那箭镞已及喉咙。

箭尖未破肌,但肤已遭箭风激破。

就在这生死一发间,箭尾遽然炸开了火焰。

——这破土急射的一箭,成了火箭。

箭尾一旦着了火,箭立即改了方向。

箭似给那火焰燃起动力,改往后激射,遽尔作了一个大兜转,竟钉向元十三限的心窝。

在老林大师奋运“翻脸大法”以来人之攻势反攻来人之际,天衣居士的脸也突然涨红!

全然涨红。

——织女死了。

——他也不想活了。

——他要为织女报仇。

——他的儿子死于元十三限徒弟手上。

——那是他唯一的儿子。

——而今妻子也丧在这人的手里。

他已别无选择。

他要杀了他。

杀了这个他命里的克星。

于是他祭起“天衣神功”。

——一旦运聚这种功力,他就算今晚能免于难,恐怕也活不长了!

可是他要先杀了他的煞星。

——元十三限!

冲击

他双手突然一拍。

夹住了那一箭。

那是不可能的!

他不是已经真气走岔,经脉封死,内力全消,形同废人了吗?

现在他出手的功力,简直就似他当年雄风一模一样!

谁也接不下我这一箭!

可是他接下了!

但箭力未消!

他连同箭一起“射”了过来!

他成了箭!

“天衣神功”同“伤心一箭”的杀伤力和实力,岂是我独力能接得下来的!

怎么办!

没办法!

只好硬拼!

元十三限运起“忍辱神功”。

读起《山字经》。

他乍地发出一声怒吼!

“君不见——杀!”

他的箭正向他射来。

两支。

一支来自天衣居士。

一支来自老林禅师。

他不能以一人之力,同时对付天衣居士的“天衣神功”、老林大师的“翻脸大法”和他的两支“伤心小箭”。

他在这刹间喝了一声。

老林天衣都同时一震。

就在这一刹,他的影子投于墙上忽而清晰黑厉了起来。

他的元神已转入在影子里。

他的肉身是塑像。

达摩金身。

他分身出影、飞影化身。

天衣居士与老林禅师两人双箭穿身而过。

老林禅师以“霹雳神火”的箭炸在天衣居士以“天衣神功”所驭的箭上。

“呼啦”一声,二箭碎折。

可是天衣居士忽然如箭哀哀折落。

老林禅师强自敛定心神,抢身扶着天衣居士。

天衣居土嘴角溢血。

老林撼动不已:“你怎么了?”

天衣居土惨笑,他眼角流出了血痕。

老林哽咽道:“我知道,你是怕误伤了我,所以硬生生撤掉神功,因而尽伤经脉——”

天衣居土鼻端也淌出了血珠。

老林已说不下去。

元十三限如鬼魅一般出现在老林禅师的后头。

他猝然出手!

十指急拿老林禅师背门十二大要穴!

老林禅师知道天衣居士为不伤及自己而致伤重,致使神骇意乱,竟似全未察觉元十三限向他背后出手!

天衣居士正感觉到生命飘落折断的痛楚——那就像一片叶子要离开枝干了,就待一阵风吹来,猛然运聚了“天衣神功”而又自行全然尽泄,对谁来说,这都是无法承受得了的消耗;对他而言,更是生命的迅疾流失。

生命正在逐渐离开他了。

——但更重要的是:他也正逐渐离开了生命。

因为生已无可恋。

——快乐才活下去。

悲伤又何苦赖活?

人在悲伤的时候,很容易就“不想活了”。

其实,只要撑得过这一个关隘,就可以继续求生下去,但偏偏这“一阵子”不易度过:一旦过不了,便死生契阔、阴阳相异了。

天衣居士本来是淡泊无为的人。

这种人有两个特色:一是可以无所为也无所求地活下去,一是甚至活不活下去都不重要了。

此际,他生命的火焰已燃到尽头。

他先失去了儿子,也丧失了妻子,他原想为剪除宿命中和家国巨雠蔡京尽点力,偏他又不是自己师弟元十三限的对手。

所以,他已失去求生的理由。

没有了活着的意志。

——算了吧,大家都走了,我也生不如死,就不如死了吧……

一个人失败了不一定就真的是失败,但认命了才是真的无可救药了。

他听得到生命远离他的跫音。

他看得见死的亲切。

他感觉得到死亡和他的贴衣相昵。

他连“报仇”欲望都消失了:

罢了,世上有的人害人,有的人为人所害,我只不过是被人所害的人而已……那也只不过是一种人而已,在业力巨流里,谁都没什么可以不忿冤屈的。

他一旦认命了,生命之火便遇上那一阵适时的风。

——火将熄了。

这开在人间树上的一张叶子、即将归根飘落……

就在这时候,他看见,老林禅师遇危!

这景象反而使他睁大了眼。

不能死!

——朋友有险!

一下子,求生的意志又上来了!

——大仇未报!

老林禅师遇险的情形冲击了他。

——如果老友死在他眼前,他死不瞑目。

希望朋友不死反而成为他一种不死的意志。

意志力有多大?

——不知道。但那至少是人类最大的一种力量:没有它,从一条小路到万里长城,人类都走不出来做不出来,这万物之灵也就不灵了。

老林禅师就在天衣居士震骇的眼神里读出了一件事:

他不放心!

——不放心什么?

他看入天衣居士的眼瞳。

于是察觉他背后十指箕张的敌人。

却在此际,元十三限又陡然发出一声大喝;

“你也死吧!”

他的双手已抓住老林禅师。

他发出大喝也有他的理由:

高手过招,生死相搏,决不会做毫无意义的事:事实上,一丝微不够精细的行动都会使自己马上丧失任何补救的能力——所以真正武林高手的意义是深谙如何把握现在,乃至一瞬间、一刹那,而不相信什么轮回、投胎、报应等后续举措。万年千秋,都仅在今朝:生死成败,也只在此间。

他高傲。

他要提醒对方:

我在攻击你。

——尽管那是他必杀之敌!

他深谋远虑。

他那一声大喝,正是“一喝神功”,足可震得对方失心丧魂,丧失了战斗的能力。

活着的能力。

果尔这一声喝,使老林禅师本从天衣居士眼瞳中看到背后的大敌,却仍不及反应。

他一把抓住了他。

他要把他摔出去。

摔到生命之外的地狱去。

——就算那是一座山,以他的“大摔碑法”,他也大可把对方像一尊瓷器般摔碎摔裂!

攻击

没有裂。

——甚至没有“起来”。

他抓住了老林禅师。

可是并没有成功地把对方抓起来。

——老林大师就像是整个人都黏在地上:甚至是跟整个大地都紧黏在一起了!

恨地无环。

就算元十三限有盖世神功,灭绝大力,也总不能把整个大地都掀翻起来。

就在这时,元十三限忽然感觉到一种诡异/怪异/惊异至极的情形。

那是一种:

爆裂。

——分裂开来的“爆炸”。

他的头,仿似已和身子分开:他的身子,仿佛已和盘骨裂开,他的人,似已分成了三个部分;他的生命,便要给切开了三段。

——当然,这一切,得有一个“先决条件”:

如果不是元十三限的话。

元十三限在这一刹那间领悟:

老林禅师的“翻脸大法”及“霹雳神火”,已修到不需要借助任何火器,只要敌人的身子沾及他,他就能把“爆炸力”传达过去,在对方体内造成爆炸断裂的效果。

——可惜他的对手是元十三限。

老林禅师把内劲传人他体内——但在还没有“爆炸”之前——他已先将之转传入地底里。

——然后才“爆炸”。

这爆炸力仍然爆炸了开来:

在地里爆炸。

老林大师原本跟大地连在一起,现在突然失去了依凭。

元十三限已把老林和尚抓了起来。

他正要把雷阵雨摔出去。

——向着山壁甩过去。

就在这时,天衣居士突然睁目。

徐徐挺立。

一拳向元十三限打去。

这一拳也并不出奇。

也没有特殊的变化。

但这一拳精华在于纯。

十分纯粹。

——纯粹得甚至没有技巧,也不需要技巧。

那就像是一个小孩子的动作。

这动作很纯。

——小孩子出手取物,一定全神贯注,为取物而取物:大人反而会分心分神、留有余力,就算取物,也心散神移。

心一分,动作就不纯粹。

神一散,攻击就不纯粹。

这都因为天衣居士快死了。

他已回到小孩般的纯真。

而且纯粹。

——这是一记纯粹的攻击。

这种攻击,对一向复杂、诡异、刁钻、古怪的武术大家如元十三限者,反而是最惊惧、头大、难以应付的。

元十三限只有突然把左手上的弓一横。

他以弓使出了“一线杖法”。

守。

死守。

苦守。

——且在死守苦守中反守为攻。

就在这时,突然发生了一个变化。

天衣居士的袖子里飞出了一事物。

那事物急、速、且快极。

迅取元十三限的印堂。

元十三限一偏首。

他以右手发箭。

以手掷箭之力居然还在引弓发箭之上。

更快。

更狠。

也更准。

啄!

那事物一击不着,自行变化,啄着了元十三限的右目。

元十三限大叫了一声。

——失目之痛,使他狂嚎了起来:

“以天下英雄为弓,以世间美女为箭!”

这是他的狂呼。

咆哮。

——也吼出了他多年以来郁郁不得志的怀抱。

着!

“噗”的一声,箭穿过了天衣居士的心胸。

——透胸而出。

天衣居士徐徐倒下。

带着一种,“死也不外如是”的微笑。

他临死前还不忘下令:

“乖乖,走吧,再也不要回来。”

乖乖是鸟。

他那一只心爱的鸟。

听话、温驯、十分灵性的鸟。

乖乖一向听他的话。

——在“白须园”里,他豢养无数珍禽异兽,但这趟出门,却只带了这只斑鸠出来。

因为乖乖最乖。

可是现在乖乖却不听他的话。

它飞了回来。

它侧着头在看主人的伤口。

它的眼神竟是忧伤的。

——主人的伤口正在汩汩地流着血。

它飞了回来,啄尖上还有血渍。

那是元十三限给啄瞎一目的血。

它一回来,天衣居士就笑不出了。

急了。

他刚才强撑出手是因为担忧好友雷阵雨老林禅师的遇危。

现在他不敢死,是因为不忍死。

不忍见乖乖为他而死——元十三限在盛愤中必杀乖乖以报瞽目之仇。

他更急。

他想挥手赶走乖乖,可是手已不听他的指挥。

乖乖不走。

它啁啾了一声。

哀鸣。

——那一声里说尽了许多无尽意:一种与主人誓死相随永不背弃的情义。

元十三限怒嚎忽止。

老林禅师又反扑了过来。

——天衣居士的“纯拳”加上乖乖小鸟的飞啄伤目,使元十三限无法及时把老林禅师杀掉,雷阵雨又以惊人的杀志反攻了回来。

他震起霹、雳、雷、霆。

他以一种不惜炸得自己粉身碎骨的劲道来炸死他的敌人。

元十三限立刻反挫。

他使的是“挫拳”。

雷阵雨的攻击立即变成了到处受制、动辄受挫——就像蛇噬时忽给捏住了七寸,飞鹫突然折了双翼,鱼忽而失去了水——他的攻势反而变成了对他自身的攻击。

同时元十三限也叫了一声。

啁啾。

如同鸟音。

——“一喝神功”的变调。

那只小鸟乍闻如听雷殛。

静立。

——飞不动了。

元十三限的手已疾伸了过来。

——那是一只要捏杀它生命的手。

打击

就在此时,一只非常白皙、秀气的手,也疾伸了过来,就跟元十三限那只黑手握了一握。

一下子,杀气全消。

小鸟乖乖飞走。

战斗停止。

只剩下了人。

——将死的、重伤的、愤怒的和平和的人。

看到了这个人,元十三限自己忽然掉进了悲恨忿憎交集交织的千丈涛万重浪里,他有窒息的感觉——也因为这样,求生的意志也特别厉烈,甚至不惜杀死所有人来求得自己的一息尚存。

看到了这个人,他仿佛看见自己过去所有的屈辱、耻辱与忍辱。

看到了这个人,他顿时像看到自己过去所有的悲酸、辛酸和怀才不遇。

他一切的奋斗,都是因为这个人。

或者说,如果不是这个人,他根本就不需要奋斗,至少不需要如此奋斗。

——如果这个人不是他的同门,不是他的熟人,他或许就不必如此耿耿。

人总是对自己身边的人易生嫉妒——不是熟悉的人就算大成大就也与他无关。

这个人跟他关系极亲极密。

这人在当时当代也事关重大。

他当然就是。

——诸葛先生:

诸葛小花!

看到了这个人,天衣居士就觉得自己可以死了。

——因为他一定会为自己报仇的。

——因为他一定能力挽狂澜的。

——因为有他在,他带来的人,都有救了。

——因为他就是信心。

他有一种让人信任的能力。

就算飞沙走石,他仍稳如磐石;就算惊涛骇浪,他也渊停岳峙。

他看见了这个人,就放弃了挣扎。

他死了。

死在这个人怀抱里。

他虚弱得甚至来不及说一句话。

打一声招呼。

但他觉得自己把话都说了。

而且对方都听得懂。

并且一定会为他完成他未做完的事。

这个人当然就是。

他的师弟:

三师弟——

请葛小花!

——诸葛先生!

看到了这个人,雷阵雨才能“瘫痪”了下来,一下子,他的四肢百骸,一起哭泣呻吟给自己的关节和创伤听。

他苦斗。

苦战。

——人生本来就没有不劳而获的事。

不劳而获,常常就会变成一无所获。

他参禅以后,绝对坚信:一日不作、一日不食的奉行。

这次他为朋友而两肋插刀,拼死跟元十三限这等大魔头拼命,结果,眼看还是挽不回败局:

织女惨死。

天衣居士垂危。

——这两人一死,只怕取道甜山的各路好汉,也无一能有所幸兔了。

到了此情此境,此时此地,他也只有拼了老命算了。

他其实已伤重几死,但他强撑不倒,是因为不能倒,更不能死。

结果他却见到了这个人。

这个几乎连在江湖上如此辈分和武功上如此修为的他,也当对方是一个传奇的人物:

——诸葛先生:

诸葛小花——

诸葛先生的乍然出现,对元十三限而言,是至大的打击。

打击,有时候不是在肉体上受到猛烈的攻击。有时候,就算是绝望、挫折、伤心、失意都比身体上受到的打和击更沉重。

——伤心永远比伤身更伤。

谁都怕打击。

只不过,有的人,当打击是他一种奋发的力量,正如风吹火长、风助火盛,如果给风一吹就熄灭了、那么就是经不起打击了:好剑是在烘炉里打磨出来的,一个禁不起打击的人,决算不上英雄好汉!

元十三限见着诸葛先生,就像迎面当头应了一个打击。

——他知道自己的计划和所布的陷阱已失败了。

诸葛先生虽然及时赶到,但他一上来,也承受了一个至巨的打击:

天衣居士死了!

天衣居士是他的师兄。

——“自在门”四师兄弟中,大师兄懒残大师始终如同闲云野鹤,总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四师弟元十三限,却与自己交恶,也交战了多年,从始至今仍是敌非友;自己就二师兄跟自己特别要好。

那是一种缘分。

这次天衣居士再度出山,赴京赴约,为的就是声援支助自己——然而,却出师未捷身先死。

天衣死:

就死在自己眼前。

自己怀里!

——这对诸葛而言,不啻是一个最大的打击!

他亲眼目睹四师弟杀二师兄!

而他竟不及相救!

不及相阻!

眼睁睁地看着。

许笑一死!

由于彼此都受了打击,所以都自极大的恨意,继而生起了极强烈的杀机。

诸葛先生绰着一柄枪。

一柄风姿绰约的枪。

——足以抢掉了所有和所有人锋芒的枪!

元十三限拉满了弓。

他的弓正搭着箭。

——专伤人心的箭!

交击

两人不说一句话。

这两个武林中的顶级高手,彼此都辈分极高,都手握重权,门人弟子,各有成就,两人还份属同门,相知甚深,相恨也仇深似海。

——世间里有些怨仇是解不开的。

——一旦仇怨越积越深,有时候解开要比继续解不开所付出的代价还要大!

所以有仇应当速解。一旦解不了,可能就一辈子解不了的了。

有人说:时间会使一切淡忘。但同样的,淡忘在时间里的运作向来一视同仁,连原来的感情也一样给淡化了。

就像诸葛先生知道元十三限的心里、只剩下了:

深深情仇,深深的恨。

——只要你恨一个人,恨到了极处,可能早已忘了原来是憎恨他什么的了,只知道继续恨下去,无论他做了什么,不管好的坏的,你都只会更加恨下去,更恨多一些。

诸葛先生自是明白这一点。

他也看透了这一点。

——七擒孟获,以德报怨,负荆请罪,感化雠敌,有时候,只是政治手段,因人而异,对某些人,你宽恕厚待他只是伤害自己的一种行为。

诸葛先生不是个虚伪的人。

——宽恕不一定都是好事,有时只是妇人之仁。

如果天衣居士还没死,事情或许还有化解的一日……诸葛先生此际觉得一切已不必化解。

他只需要报仇。

所以他立即动手。

——对付元十三限这等大敌,他一上来就动了杀手。

他与元十三限已不只一次交手。

——这样的大敌,非出杀手锏不能制胜。

可是杀手绝招往往不止于取得胜利,还要取敌之命。

要不然,就得自己送命。

——可是,在别的武功都难以奏效的情形下,缠战无益,久斗不利,他要的是尽快以绝招一决生死。

所以他拔枪。

开枪。

元十三限也是这样想。

他的眼睛好疼。

那一种疼痛不是感觉出来的,而是直入脑髓,深入骨髓,再扩散到四肢百骸里去的。

——诸葛“及时”赶到,使他心里了然,他在京里所布置的“疑阵”,必已给诸葛先生识破了。

而且也定必给攻破了!

他着“托派”黎井塘、“海派”言衷虚、“落英山庄”张步雷、“天盟”张初放等人,突袭“发梦二党”,故意造成一种“蔡京在京里的势力全面夺权”的声势。

——既然蔡京急于在武林中夺权,那极有可能也在朝中翻云覆雨、甚至改朝换代!

事实上,以蔡京在朝的实力,已足以“和皇帝换换位子坐”——就算他自己不坐上去,也大可找个傀儡皇帝来操纵自如。

蔡京也同意这样做。

没有他的授意,元十三限还不能直接指挥张步雷、黎井塘这一干人。

蔡京不只是为支持元十三限才让他这样故布疑阵的。

——蔡京这种人,是决不可能因小失大的,他只会因极其巨大的利益而牺牲他身边或手上的人,且不管那是谁:这一点,他是个政治人物,绝对六亲不认,五毒在心,且七情决不上脸。

蔡京这样做,除了要促成元十三限铲除政敌:诸葛先生之外,另一大用意便是要使京城里乱起来。

越乱越好。

——他身处京师,且手握重兵,一旦出了乱子,岂不是火烧鸟窝!这对他这只老雀,却是有何好处可言?

蔡京却正是要它乱!

因为他知道皇帝虽然一味耽迷于书艺女色,荒疏朝政,但身边仍有些高人能臣,屡屡进言,为保住自己的帝位,自身的利益,有些话赵佶虽然不喜欢听,但还是听进去了。

——傅宗书死了,他迅即再取得丞相的权位:但皇帝对他已开始生疑失宠。

既然这样,就让他乱!

让他自乱阵脚。

他实行双管齐下:

他暗中遣使重诱金兵大举南侵,让朝中惶恐自乱。

他指使城里道上的人物互相干戈、威吓京师的安危。

这一来,朝里自是人人自危。

一向只知耽于逸乐的皇帝也慌了手脚。

这就自然有求于他。

他才是安邦定国的重臣。

也只有他才稳得住这等乱局。

蔡京有此私心,所以他支持元十三限的计策:这一来,京畿大乱,足可把诸葛先生拖住一时!

但显然的,诸葛先生并没有给拖死在京城里。

诸葛先生也看穿了蔡京的心机:

蔡京和赵佶,一君一臣,是唇齿相依,互为凭仗,谁也不能没有了谁。

——换了个宰相,就不定能这样使赵佶为所欲为、从心所欲了。

——换了个皇帝,也不一定能容这位极人臣、呼风唤雨的九千岁爷!

他们两人,都依傍着对方,谁都不能失去了谁。

诸葛先生最能识破元十三限的心机。

当诸葛先生知道天衣居士来京“刺京”的行动,就知道元十三限一定不会让许笑一入城。

元十三限想必会截击天衣居士。

他也得去截击元十三限。

元十三限只想要逐个击破。

他也知道宿敌诸葛不易给拖缠得住。

——他已请动米公公去缠住诸葛。

——刚接获的信息:诸葛不还是留在京城里的吗?那么,现在来的却又是谁?

是谁走漏了风声?

是谁泄露了消息?

幸而他已早有准备。

——表面上,鲁书一和燕诗二都因事不能赴甜山之役,只有顾铁三、赵画四、叶棋五、齐文六能来;事实上,“六合青龙”可谁都来了。

——只要诸葛一现身,他就以六名爱将的“六合青龙”大阵围杀之!

却不料,来的竟不只是诸葛先生!

——连“四大名捕”也来了!

照理推测,“六名青龙大阵”之所以困不住诸葛,是因为四大名捕接了这一阵。

那么,面对诸葛这一阵,只好由自己来硬接了。

可是,他心里仍狐疑不定:

——没绝对的把握,诸葛先生和四大名捕怎会都不镇守京畿,倾巢而出,来此荒山跟自己的实力相埒?

——诸葛先生怎么能算得如此之定?

除非是有人通风报信。

——是谁出卖了自己?

——还胆敢出卖相爷蔡京?

无论怎样,诸葛先生已至。

元十三限已久待这一战了。

话都不必说了。

说了也没有用。

他们现在只需要交手,不需要解说。

是以,元十三限也拔出了箭。

他的箭袋里只剩下了两支箭。

他拔了箭。

搭在弩上。

然后。

箭竟——

不见了。

这两大高手,两名宿仇,一人亮出了枪,一人搭上了箭,就要作出一场惊天动地,泣鬼骇神的大交击!

老林禅师为之震动:

在他面前的两个人,正要浴血决战——

月色逆光映照在他们身上,一个像神,一个如魔。

——不管神魔,都比鬼还可怕。

那是一种泯灭天地、惨绝人寰式的凄厉。

当正邪决战时,其决战的杀力,是非正非邪、不慈不悲的。

老林和尚所见的是两个像疯子一般的豪杰,而这两人,只有一条路可走:

——决一死战。

他们之间,只一个能活。

——虽然,这么多年来,正的邪的,屡经艰辛,不管道消魔长,还是魔消道长,彼此还活着,坚强的活着以使对方死亡丧命!

箭,已上弦。

枪,已亮。

——人心呢?

脆弱的心经不经得起箭穿?

——人呢?

羸弱的人体怎经得起枪击?

刺击

两人一见面,就动手。

一开始动手,第一步,就是退。

疾退。

退得极速。

诸葛先生只是白发发梢略扬了一扬,已退出了一丈。

元十三限只是眼睛眨了一下。

一眨之间,他也退出了一丈。

两人不约而同,都先选择了退——保持距离,以策安全。

他们就像是遇上了什么毒蟒猛兽,先拉远了距离,才好反击,谋定后动。

两人各退了一丈,相距就是两丈。

两人在退的时候,膝不屈,肩不耸,己完成了退势,就连绝顶高手在步法挪移时的微兆轻征,在他们疾退之际都不曾稍现。

——一种勇退的姿态。

有时候,在人生里,勇退要比勇进所需的勇气更大。

两人一旦“落定”,一拔箭,张弩、瞄准,一绰枪、拗杆、振缨。

这瞬息间,元十三限所扣在弓上的箭,突然“不见了”。

诸葛先生的枪却变成了一朵花。

红花。

——令人惊艳的花。

枪有枪花。

这枪头系有大束红缨。

枪尖连头,红缨便连振起艳花。

艳花如梦。

似幻。

——那一种美,是艳美,令人有美死了的感觉。

(就为它死了也值得。)

就在这一瞬间,诸葛小花刺出了他的枪。

就在这时,“嗖”的一声,元十三限在眇目厉啸中,竟把拉满的弩一松,射了一“箭”。

但他的弩上没有箭。

——难道他发的是“空箭”?

同一时间,他的箭壶里还剩有一支箭。

那支箭却神奇地离壶而出,就像有人把它拉满了弩射出去一样。

诸葛先生正全神注意元十三限搭在弦上的箭。

可是,那一支箭,却“消失了”。

另一支箭却以锐不可当、沛莫能御之势暴射!

这一箭来得突然。

奇速。

正中诸葛先生的心房。

这是伤心小箭。

它就是要伤人的心。

——伤透敌人的心。

这就是伤心之箭!

诸葛先生不能避。

不及避。

无法躲。

躲不掉。

更来不及招架。

——招架也挡不住。

——这是可怕的箭,专伤人心!

就在此际,请葛先生的躯体上,发生了就算亲眼目睹也必以为是幻觉的变化。

因为箭射向诸葛心胸之处,箭尖以及箭还未到之际,他的胸膛竟突而出现了一个洞。

一个(完全)透明的洞。

那儿没有肌肤。

也没有肉体。

那就像一个人,胸膛忽然开了一个透明的洞!

那一箭就恰从那一个“洞”穿了出去。

——它却是穿过诸葛先生胸前一个“洞”。

但却不是它射穿的。

同在这一瞬之间,诸葛先生已然反击。

他的枪飞刺而出。

枪很长。

丈二。

但枪尖却乍然离开枪头,疾刺元十三限。

枪射出同时,请葛先生叱了一声。

“开!”

——他“开”了枪!

快得简直不像“枪”,而像一颗什么“铁弹”似的。

这一枪,“刺”向元十三限的手。

左手。

手指。

尾指。

——如果这一枪是“开”向元十三限任何一处,元十三限都已防守,但都避得过、挡得开,应付得来。

但不是。

枪只射他的尾指。

——一个最不重要也极不受注重的部位。

可是,只要元十三限想攻击杀伤这眼前大敌,就得要张弓、搭矢,一旦要拉弩扣箭,一只手自然便得暴露在敌人眼下——尤其是五指。

诸葛先生便选这一点发动了攻袭。

他一枪就刺了过去——

刺击!

元十三限发现了这一点的时候,他也发出了他的箭。

他的最后一箭。

然后他才全面准备招架、防守、闪躲诸葛先生的这一击。

他不一定能抵得住那一枪。

但他已下了决心:

——至多不过是牺牲掉一只手指!

如果以一只手指来换取诸葛先生的命,那实在是太划得来了!

——就算要他切掉了一只手,只要能取诸葛之命,他也愿意!

要是你呢?

——你愿不愿意?

其实一个人为了打击敌人,不惜牺牲自己,那是至笨不过、也对自己十分不公平的行为。

一个人理应把努力放在提升自己的事情上,设法让自己超越过敌人,让敌人为打击你而烦恼,这才是对自己有利的事——而不是以打击敌人、伤害自己作为“报复行动”。

可惜,一个人的行为受制于思想,而想法又受制于经验,而经历又受制于现实环境,纵是英才人杰,也难以超逾这些条件、制限。

元十三限恨诸葛先生。

——就算伤害自己、牺牲一切,他也要除掉诸葛小花!

问题是:

除得掉吗?

诸葛先生的“枪”还没攻到他的尾指——约莫还有五尺左右——就突然变成了:一朵花!

——一个爆炸的“花”。

美丽如一场惊艳!

——这一记“惊艳一枪”,原来是一个灭绝一切的爆炸。

这“爆炸”不是炸药造成的。

炸药无法有这样的功效。

——至少这在当时办不到。

诸葛先生纯粹是用内力达成了这一点。

也就是说:这一枪的威力,既不必刺在要害,甚至根本不必刺到敌人身上,只要爆炸了开来,其威力已足以粉碎敌人,致敌死命!

射击

爆炸发生了。

元十三限避不掉。

但他的“最后一箭”已射了出去。

那是无形的:

——原来有形的红色之箭已在他诡异的内力引发下,完全消失了形体。

这是透明的一箭。

箭仍疾射诸葛先生的心胸。

这时候,诸葛的一掌,却以拜佛之势,竖于心房之前。

那一箭看不见。

所以没法躲避。

那一箭没有声。

所以不能闪开。

那一箭连空气也没有惊动,但它却明明是破空而至。

那一箭——

就钉在诸葛先生的心房上。

但诸葛那儿已直竖了一掌。

那一箭就射在他掌沿上!

——射击!

这一战结束。

结束得极快。

甚至颇为突兀。

——只留下了残局:

达摩金身留在寺内,但已完全碎裂,沾了血迹斑斑。

元十三限在爆炸甫起之时,破窍飞遁,得保残身。

——达摩神像替他挡了一劫。

可是,这一枪“惊艳”在他身前,他得保残生,也决不会好过到哪里去。

所以他立即飞遁。

临去前还向要拦截他的老林和尚动手:

——那是“拳打脚踢,一招二式”。

一招便迫开了雷阵雨。

二式封住了一切敌人的追击。

他一面急遁,一面恨声、嘶声、哑声地喊:

“诸葛……我们没完……没了……”

诸葛先生一手抚胸,惨然颔首,也喃喃地道:“我们也完不了……”

他也没完全占便宜。

他在胸口“自穿”一个“洞”,所以在箭穿射而过时,并没有受到真正的伤害,但那种箭穿的痛苦,不但依然感受得到,而且还更惨烈。

此外,他的左手佛掌,钉着一支箭。

箭——如果他施的不是正宗佛掌,只怕这一箭还会震碎了他的掌骨与胸骨!

他破了元十三限的“伤心小箭”。

他更以“惊艳一枪”重创了元十三限。

但他自己也不好过。

所以他已无法追击。

他心里疼。

——可能就是这阵心痛吧,反而使他忽然想起了一些过去了的同时也湮没了的事:

——他和许笑一、元十三限一起拜在韦青青青门下……

他们一齐不分寒暑,咬牙苦练……

他们一同闯荡江湖,并肩作战……

他们一道儿快意恩仇,长街械斗……

他们还在一起痛饮碎杯,用主持正义的手来爱抚女人……

可是,却有这样的一天,他们已彼此再不相容。

——甚至为了打击对方,所以才互相生出一种燃亮自己的热情来。

自从有了小镜,他们就不再是好友,不再是同门,更不再是弟兄。

他们是仇敌。

——何必呢?

何苦!

——为什么人总善于内哄?

宋廷之所以积弱至此,也因为只勇于内斗,把对付敌人的力量集中来对付自己人,这是值得羞惭的啊!

是以,诸葛先生忍不住向夜穹猛地喊出了一句话:

“元师弟,你要是肯弃暗投明,发奋向上,你的伤我替你治,我的位子可以让给你……”

夜空中也传来了一阵呜咽。

就像是一头伤足的狗。

——英雄无敌的元十三限,负伤的时候,也只似一头流浪而惨淡的犬只不成?

“诸葛小花,你说的轻易。要堕落太易,要进步却很难。这么多年来你对我唯一做的就是碍着我的前路,今儿就算你真让路给我,我也不习惯,除非我自行把你清除!你别假惺惺,佯好人了,我恨你,我看透了你,你心里要对付我,但又要做好人。你只要屹立在那儿,对我而言就是一个恶毒的谴责。我残忍是因为要往上爬,你残忍却要当好人!诸葛小花,你休想我服你,我只要恢复得过来,这辈子,我仍然为对付你而活——”

语音迄此,兀然而绝。

——也不知是说话的人突然走了,说不下去了,不说了,还是倏然没有话说了。

对着月影,诸葛先生静下来,苦笑。

元十三限的话,仍在他耳畔萦回。

——句句都似他心里的话。

但他仍是那个痛苦的他。

也许,没有故事可以教训得了人,除非是自己能够憬悟什么。或者,也没有什么话可以改变得了谁,除非那句话正好是心中那一句。更重要的是,元十三限这一番话,使他更深刻地体悟到,人确是那一种边说大家何必苦苦相斗,边又斗个你死我活的动物。

——一种比植物还不如的动物。

(然而,他自己,究竟也是不是这一种动物?)

或许是真的,元十三限这些话,不但是骂他,也骂中了他,骂醒了他。

他心底里是不是也确有这样潜伏着的魔性?

他喟然。

他喟息。

人与人的斗争中,怎么总是以为自己是对的,而别人一定就是错?

——他看着自己纵错复杂的掌纹,背影十分苍凉;他身旁有伤重和伤逝的人,老林寺残垣塌在那儿,那是一座荒山的岭上,大地非常荒凉,月在天边渐西沉。

睿智如诸葛先生者,也没预料得到这一战对日后武林的影响。

连元十三限也意料不到:这一战不只于他和诸葛先生的生死交战,而影响也决不止只在他俩人身上,甚至不仅在此时武林此际朝野将有重大影响,连同日后的人类历史,也为之完全改变了过来……

关键人物不是他们。

而是老林和尚。

他目睹这一战。

他也曾力战过,确制不住“伤心一箭”。

——但“惊艳一枪”却能!

那是一种爆炸力!

——一种莫大的力量!

这使得老林和尚下了决心:在有生之年要研究出一种武器——纵然练不成诸葛先生那种绝世无匹的功力,也可以机械和火药的威力来造成同样的杀伤力,这样,就可以稳操胜券,令群邪辟易了。

是以,他要将余生之岁月来潜研一种可媲美“惊艳一枪”的“武器”。

他能够。

因为他原是“江南霹雳堂”雷家的人。

而且是雷家堡的好手。

他是雷阵雨。

他终于有所发明。

——但世上好的发明不一定会给善用。

他终于创造出一种杀伤力极大的武器就叫做:

“炮弹”。

这时除诸葛先生还是在担心:

——冷血、追命、铁手、无情只怕已在私房山跟鲁书一、燕诗二、欣铁三、赵画四、叶棋五、齐文六遭遇战了吧?“四大名捕”能应付得了“六合青龙”吗?

天渐高。

月渐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