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录 以武求道,以剑明心——武道极限状态中的深邃意蕴

文/半壁江山

观温书中诸经典战例,常有到了极限仍能发挥潜力、突破自我,于绝地求生之举。这也是我喜欢温书的一个原因。危急时的种种应变,体现了高手一生功力之精华,当然也是作者想要表达境界的体现。人的极限,更意味着接近真相,因为作者往往借此最激烈的局面,表达最强烈的意识,也是最看重、用心最深的地方。在此种状态下,人已无可掩饰自己。对于交手双方而言,也许那一刻已是生命尽头,但那一瞬的光辉,可以照耀永恒。这种种危机出现之时,亦常常是所谓关节之处,不断突破,达到更高境界,对提高自身的水平,是大有好处的。

有的例题是以作战琢磨心意,舒展灵机。比如在《惊艳一枪》中,元限被曼陀罗法阵扰乱了时间意识。在佛学里,时间被定义为一种不实在的东西,与人的执着有关:

元十三限终于使出了他看家本领。他拔箭。上弩。在失去时序的乱局里,毕竟还有一件他可以用作依凭的是蝉声。寒蝉凄切。对新月晚,风静不歇。他以蝉声作为他生命之轴,摸索出一切周边的弧度与搁度,搭箭长吟:“伤心之箭,一箭穿心。”

这里的曼陀罗法阵,也许与密宗的金刚时轮坛城有关:时间本为幻象,但与人的执着思维紧密相连,几不可分。改变一个人对时间的意识,等于动摇意识的根本。

开始元限以起承转合来应对,作为一种理性的模式,起承转合的次序被打乱。然后阴晴圆缺以悲欢离合之心发出,这说明他已被阵法调动情绪,压力越来越大。而天衣居士无论用什么法术来对付元限,其目的只有一个:行拂乱其所为,引发七情六欲共一十三种大限难关。当心理上乱到极点时,无法有任何方式来维持自己的理性,而织女与元限的交手,可以用爱恨交织来概括,缠成一团,给他更大的压力。

而在此战之中,蝉声起了很大的作用。蝉声出自阵局外,寓意是不管在任何情况下,都有超然于局外的冷静之心。虽只有那么一点点,在极限状态下则已够用。

梦也有关键,就像人有要害。

元十三限从梦的这一关键里顿悟,然后破解。因而破除了天衣居士向他以二十尊神像法力合聚施为的:“大曼荼罗法阵”。

这阵法先把敌人过去的事,转移入现在的时空里。实虚幻灭之间交替堆叠,然后把人的神志纳入梦中之梦中,疑真疑幻,无法自拔,除非施法者开阵,否则永困阵中,痴见慢疑,盖障之昧,永堕烦恼虚华里。

回想过去,也可以知道时间对人而言,并没有太大的意义,因为所谓过去、未来都只是在局中而已。元限的任务就是:破局。整个过程有诸多变化和可能,变化激烈,斗争无论有多残酷,都只是大局的一个部分。

往往正邪对局的双方有极其相似的一面,元限在与诸葛决战时,两人都出现了同样的状态:

月色逆光映照在他们身上,一个像神,一个如魔。

——不管神魔,都比鬼还可怕。

那是一种泯灭天地、惨绝人寰式的凄厉。

当正邪决战时,其决战的杀力,是非正非邪、不慈不悲的。

也许,他们实质上是相似的,只是一个是明智的诸葛,一个是不得志的元限,换一下位置,行为也应相差无几。无限不能练成“伤心神箭”是由于不能得到时局利导,这也是突破必须具备天时的观点。到最后阶段,所谓的正邪神魔的分别已不足以说明人性,这些都变得没有了意义。大巧若拙,在这里的意思是有些事无可回避,只有硬来了,或者说是硬挨了。诸葛的极限是心的部位开了一个透明的洞,这是以空无之观照来应对伤心。结果仍是受伤甚重,不得不面对伤了的心。而最后的“纯拳”,自然是返璞归真之道,本为亿变无穷的人物,千易万化都不再起作用的时候,复归于朴是唯一可行之路了。

最终,元限失去了一只胳膊,一只眼睛,说明破局是要付出代价的,毕竟天下没有白吃的馍,极限状态自有它的用处,可也不好玩,人人都会玩。老林禅师与元限交手一招,天火神刀断,老林悟道,泪流满脸:

只觉数十年来,花开别离,云散风雨,柳绿花红真面目,一切生死关头,都是白云自在,满眼泪光,也就是满目青山了。

真是潇洒,花开别离,云散风雨,简练精粹的文字如一点心光,直落天门,从内心剥离的灵光碎屑,遇识者自然契合无踪,甚至不经思维记忆,很多时候只记得当时鲜明愉悦的感受,却常常记不住文字,这点上禅诗是有一定贡献的,想通,能通,真是不易,这也是成长必经之路径。

在《惊艳一枪》的四大名捕决战六合青龙一役中,冷血与燕诗二,两人的战法,也体现了认识上的极限之道。冷血是个以本能冲动为第一战力的战士,而燕打出的七颗飞星是主持死的北斗之意,头戴花为生。这诗意在生死之间往来,但仍有理性雕琢之意,这两人比的是谁的境界更直接。最简单的东西往往更为高明,准确深刻这一点单纯之心,是要经过多少年多少岁月的辛苦熬炼才能精纯显现,称为原初太一,清明而归于至朴,却终可贯穿天地。

《朝天一棍》菜市口法场一战中,米苍穹使出了他的奇特棍法:

舞动的棍子发出了尖啸。一下子,全城的雾仿佛都卷吸到他棍风里来。他的棍子极长,越到棍头越尖细,像一根活着而不可驾驭的事物,在他手里发出各种锐响:似狮吼、似狼嗥、似鹰咻,棍子同时也扭动、搐动、弹动不已,像一条龙,而这头龙却旋舞在米公公手里。

这种棍法的原型是龙卷风,龙卷风的内部气压很低,呈空穴状态,与外部形成很大的压力差,所以接近它的东西是被这个压力差撕裂的。

在自然界里,龙卷风是不听指挥的一种凶暴力量,这也象征了米苍穹内心狂暴的仇戾气,他的不满足,一旦发泄出来,就会令人感到空洞而恐怖,这是说米的一生苦苦煎熬、一无所得,内心形成了一个空穴,才会吸纳外界的风雾,形成狂暴的龙卷风。这种棍法厉害,但不易操控。故两次作战,米苍穹都伤人伤己(杀张三爸得罪天下英雄,在与关七一战中险些误伤平民)。怪不得诸葛先生对这打杀张三爸的一棍评价为:可怕,但不足畏。

萧秋水脱困和关七离世是两个非常典型的案例,由此可以说明很多事。比如唐老太太说:

“除非天为之裂,地为之陷,唐门不复,圣人门徒七十二复出,以狂人燕某不世掌力,并有人为求你之复生而不惜死……方可破壁而出……”

这里天、地、人三者都谈到了,这三种因素,是道生,一生二,二指的是阴阳;二生三,三也可以说指的就是三才:天时,地利,人和。萧秋水虽被困于绝地,但这三者相配合起来就能起到彻底改变局面的作用,当然这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了。

其中比如公子襄会聚七十一门生的机运巧合,还有唐方不惜为他而死,这是人脉的缘由。有人说过,天意就是人意,如能和合一心,自然能感召天意,大侠梁斗自屋顶裂“唐”字屋瓦而入,劈裂“太上老君炼齐天大圣图”,正好应了唐老太太“除非天为之裂,地为之陷,唐门不复”的咒语。

最后萧秋水接的那一掌,也算是考验了。考验他在困境中是否继续努力、心力不竭。

关七常去奇异的晶洞、矿坑、火山口、庙堂、古宅、古迹乃至当年名人烈士的故居旧屋,某日在古城开封司马温公旧宅处,月明之夜他清醒过来,不再受人摆布控制,后更有诸多高手云集,天时地利与人气都已成熟。

他在名为“痴”与“错”的两把剑对战中杀性大起。迷天之意,可以理解为痴心于一事而迷失了天性。至于他为什么要用别人的武功,只能说明是个过程,与万法为侣,历经:

破煞、惊梦、天敌、红袖、相思、销魂、惊神、弃、错……诸多过程,向众人出了很多题目,最后用的还是自己的绝招,这一战他所使的“破体无形剑气”最后由繁归简,从先天开始,无所不穿透破尽局面。历经那么多阶段,元限心境不断转换,甘苦自知自尝,圣人无常心,以百姓之心为心,关七对应诸高手的绝技性情,不断转换法门,正合此意。他已经没有了完全意义上的自我。在他心中,只有对万法的照应,自己就是众人,只有对应问题,法门才会出现,只有空的杯子才能倒水进去,只有空心的人才能认知无限敏感。使用,是为了舍弃。

经历这个无我的过度,剑气是他的本体,所以才在最后出现,无所不穿透,是一种自身的完成,至少是渴望达成。以此穿透力来达成自在,表现狂放,实为大动中的运作。非一般清静修法可比,是一种高危的顿法。先使心理空白,处于敏感状态,然后本能运转,这是重建的必然过程。

实际上并非按部就班就可以一步步从量变走向质变,这是一种妄想。质变非一般事,更不可能用逻辑来推导,一切都是颠倒的。

“迷天盟”(迷惑天真本性)瓦解,关七受重创变成白痴之后,隐藏的天性逐渐显现,通感能力再无理性制约者,所以可以轻易融通万法,表现形式就是把许多绝技当成玩具一样随意使用。不疯不癫,谁做神仙?失去的是理性,得到的是不受阻碍,而此时慈悲心生,自然显现而已,只是他此时自控力已近全失,所以会受不了冲击。

我觉得关七一战,还有发挥的余地。有些描写虽然神奇诡异,但并未完全展现出来,比如时空的变化,他应该能感觉到。总觉得这一战的内涵并未尽现,比如与黑光上人的对阵,黑暗阴影的主题是深刻的,完全可以说黑光的武功可以引发对手的心中阴影。关七才气纵横,我觉得他可能会创造一种东西出来。

这些还有待《天下无敌》及以后,希望能有所表现。

还有一点必须注意:关七一战中到底杀了几个人呢?好像只有一个张烈心,由此可见这不是一般的作战。这种安排,必有用意。根据张烈心的武艺“落凤爪”的练法,这是个暗指。如果他真是百无顾忌,乱杀一气,那死的人恐怕就不止这点了吧?

另外,“错”之一剑,飞向黑光国师,这种对应,可深思之。

米有桥打更之声,二更三点,二长三短。五,还是悟?最后与米公公决战,也是与一种狂暴之戾气作战,这两人有许多相似之处,都是所求不得、所爱别离、半残不废的人,由此而生的狂性不发泄是不行的。有人说最后一战时,关七已完全走火入魔。我不这么看,如果看看《群龙之首》的下半部的标题,大家就会明白。这里我不妨解说一下,年轻时不要太接近天意,因为那时精神上并没有做好充分的准备。天意这种事,如果不能正确体会它的用意,很容易被它吞没,从而失去了自己的主见。关七一开始就以三指弹天来叩问天意,又时不时地喃喃自语:我命由我不由天。可天意到底是什么用意?他实际上并不是真的与天为敌,这一战与命运为敌,使生命由自己掌控,反而合了真正的天意。

关七在杀气大起时仍能警省不伤及平民,并且在可杀戚少商的时候放过了他,心态已入仁者之道,而最后着了方小侯爷血河神剑,应过杀戮业力,能飞身上去,脱离世间,也算是兵解了。他在此战中更以激烈的战力摩荡群雄,从而激发出众人真性情,以众高手的战焰为炉火,在刹那生死间祭炼此心,剑气罡风回旋激荡,磨砺精魂。足以证明自我的纵横无敌,力图成为不受情所累、不受人所制、不受理所束、不受法所抑、不受万吻之牵绊、不受心志所羁绊,而成为独来独往、我行我素、天地一丸的人物超人。这样离常人的境界太远了,小我已逝,大我新生,不易被人理解罢了。

所谓大我之境,见此意象。

他的身体也似散发的月色,开始缓缓地浮胀了开来,整个人都有点不真实了起来,就像一个神灵还是什么似的,就降临在这一角飞檐上。

也许他本身并没有发胀,只是身上的气势增加了、增强了,同时也扩大了、拓大了。以致令人肉眼望去,他有点飘飘欲仙,同时也狰狞可怖。

此心象之表现得十分明白。

吴惊涛的活色生香掌法,对应色尘、声尘、香尘、味尘、触尘、法尘。尘者染污之义,谓能染污人们清净的心灵,使真性不能显发。又名六境,即六根所缘之外境。困住的不仅是关七,还有苏梦枕。而困住萧秋水的分别是唐看、唐斩、唐闻、唐感、唐舌、唐思。这也是制住对应六尘的六根,可见性质是同样的。不过还要加上充满戾气的“伏龙掌”与“落凤爪”,可见在淫邪孳力方面又另加了别的问题。

温书以武功比喻心灵求索之路,这是独到的,也是独一所见的特色。面对这作战狂魔的考验:

孙青霞大喝了一声:“来得好!”

话未说完,剑招未递,甚至连应付化解关七那一剑的策略方法仍未想到,他已完全罔顾一切、无视一切的,迎向剑气,杀向关七!

他以剑搏剑、以气搏气、以胆搏胆、以命搏命!

他的剑法只有一个“搏”字!

——一个搏字了得!

坦白说,要对付关七的剑气,孙青霞完全没有办法。

他对付不了关七的剑和气。

——反正他是逃避不了、抵挡不住,那他何不——一拼?

拼一拼。

他的剑曾落在关七手中。而今又已回到他的手上。

他的剑名“错”。

——反正,人的一生难免会做出许多错事,走许多错路。如今,就算再错一次又何妨!

错又何妨?

就再错一回吧!

孙青霞是对的。这个应对,彰显本初之心意,是最直接有效的反应,单纯、勇敢、无畏,因为在无法应对的对手面前,想得越多死得越快,肠肚弯弯只会误事,这一战本是一个考验,拼出电火星花气势无尽才是对的。

戚少商则不是这样:

就算他以剑招架,也断断接不住这剑。他破不了这一剑。

他招架不住这一剑。

——挡不了的剑他就不挡。

他决定看破。

看破才敢放开。

放下始自在。

他长啸一声,不退反进,反而向前迈了一步。

迈了一大步。

这一大步一迈,看似前进,其实反而是退了一丈余。

他只好避过了那一剑。

可惜了这个机会,表面上是进退自如,可在这种很明显的顶级考验中,怎经得起这一退?你能退到哪里去呢?盖因这只是一个考验,而关七后来暗中传音的内容也说明了这一点。如果参照萧秋水华山一战,面对上官家的四象阵萧假如一退,气势尽失,必死无退所!以萧那时神功初成,亦是如此,何况其他?这也是经验之谈,人生里,越是面对惊天动地之局,霹雳惊天,长虹贯地,不可思议的压力,越是不可以退!因为动心摇魄的是敌方的气势,仍是虚无之象,不可以当真。否则为其所乘,内心的软弱一面就显露了!既然在此之前与孙青霞一战中两人已经拼出了生命中的明火真光,已付出了真性情,再进一步,即可以登峰造极,进入前所未到之地,在这样的关头看破放弃,给自己留有余地,又如何能使出背叛命运之剑,只可进,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绝不可再想其他的种种考量,越犹豫越糟。因为这一瞬间的犹豫考量本出自性格中软弱一面,似此性格上的软弱点,如何可以做出不为情绪所左右的正确判断?当心如金石!方可言道,这两人的不同抉择与性格有关,孙青霞更为原始,而戚的顾虑就多多了,这一点火候还是不足,再面临这种局面就难说了。

稳妥,只此一念,就说明是过迂了!过于守成之法在常道中当然是老成持重、安全,可面对一个机会(危机就是机会,考验不可能用后天思虑进行而通过),好的例子如禅宗历代留下的公案,那一道道问题,怎一个思虑可解?

再说教练要的就是首先一股子冲击力,开始要简单!由心而生,而不是由脑子而生,人想超越自我的常道,怎么办,那就必须突破常规,而且必须突破自身的习惯!要不,心灵始终隐隐有条条框框,在一个领域里打转转。

先是“一零八公案”不及援助,可见实属无用之物,公案本不足以全显临机应对之机要窍穴,真要面对,只有依靠自己的勇气,正如《庄子·天道篇》中轮扁所说,制轮之法都不可以文字传授,何况人心瞬息之正误判断,可无遮拦。

孙青霞在《纵横》中曾言道:

我的剑一如我的心,很快就明亮如镜,也一向清亮如镜。

如是伏线正证明此人有此心性,让这教练(关七)也要赞赏一句:好!

在《游侠纳兰》里,白小痴的遭遇比别人都更典型,他这人的特点意识比较敏感,原因是小时候全家遭劫,吓得魂飞魄散,悲痛得完全痴呆了,做不得声。白小痴发烧痴诶惊吓伤心过度,心脉脆弱,智愚无定。这样的人,因为意识比较单纯薄弱,相对常人而言,识神薄弱反而容易进入与万物相沟通的境界,因为他的个体意识本来就不强,很容易就摆脱常人的思维定式,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反而无所欲求,得了自然而然之道,完全不刻意的境界轻易就达到了,当然这还离领悟的临界面有一段距离,可他后来受重伤入山林躲藏,心中充满绝望,与世界之间的最后一点攀缘之心断了。心死则神活,古哲云,心如死灰,形如槁木,这个阶段道家称为活死人,外人看来此人魂已飞,魄已散,有时痴呆如疯人,这是一条极危险的路,有些人受不了就彻底疯了,或是受到很大的心理伤害而不能自拔,能过此关者会从“看山不是山”到恢复正常,运用上就再无问题了,最后白小痴居然达到了通透虚无的地步,实属出人意外,以他的人生经历应该是受不了这种打击的,很容易陷入非人的状态之中,而他达到的与万物融合的境界,难道就是究竟吗?对此我还是有所保留的。

游侠纳兰在与舒星一招交手之后:

纳兰脸含微笑地在那儿,血流着,他脸上并没有痛苦之色,发丝披在脸上,像是在一场酣睡中,他仿佛还哼着歌,歌声里还带着微微的愁伤……他像是在这儿还是汹涌着海洋、月亮给大地裂开的溶岩染上赤色、世间还只有混沌和青苔、苍穹还缠着水母与海藻的时候,就一直站在那儿,且带着一种仿似含笑(泪)让步的轻(温)柔。

看来伤得值,虽说纳兰的剑法看似残叶将尽,却是新芽初绽,这是心息念止,回复万物初生之道,但是纳兰一直都有许多放不开的东西,柔性有余,还是给自己、别人都留有余地,这种性格妨碍了他更上一层楼。这一刀之伤,在这呼吸生死之间,反而使他回到过去,回到本初之地,回到原始单纯之处。在那里时间轮回只是刚刚开始,日月运转还未及定名,无论生与死,爱与恨,都可以暂时放下,不会也不必再想了。

还有在沈虎禅与李商一的对决中,两人都表现出一层层的意境,不断提升,进入自身的极限。

李商一的剑势,能令人陷入极度惘然之中:

剑势时而伤怀,时而逼回,到了后来,全交织成一片惘然,像一场繁华终成幻灭,这些剑之梦影,只是为了招魂,为之太息。

他打算以至柔把至刚的沈迫入绝境,无端之剑,指的是他不能明知了断悲剧的来龙去脉,痴迷于爱情仇,只觉悲而无源可追究,问情为何物呢?可沈以儒刀应付,以自给自足、严密精确、浑然天成的道德架构苦守,以艰心毅力对之,这时李以剑伤己。绝境极限中,必然要付出的代价,伤心人别有怀报,非他人可以解释之。他们两人如何一问一答,以刀剑对话,是否这两种语言有些不对路呢?情本来自人之先天,而道德为后来逐渐形成,用以解剖情爱纠缠,多少是有些无能为力,无济于事的。因情本为说不清楚之物,能保持理性架构已属不易的了,天理人性交战之下,实无可能扫荡此迷惘心境。

李以血祭剑之后,沈的刀路又是一变:

变得十分朴拙。

每一刀如蕴有大力、激起古风。

他的招式法度森严,可是他出手的方位十分荒诞。——在这生死关头,他每一刀救命招式,竟都是“无用之刀”?

“他的刀专往不可能处攻击,而且他的刀更进一步把攻击化为不攻击、伤人转为不伤人、杀人转为不杀人,他的刀已不是杀人、伤人、攻人的刀,而是道,”将军肃容道,“沈虎禅的刀即是道,刚好对上李商一的以空为道,以道为空,悟寂为道,悟道返空。”

他每一刀救命招式,竟都是“无用之刀”?

“沈虎禅就像是大雕刻家,他的刀就是他的凿子,专从最不可能处下手;”燕赵赞羡的说:“将军的说法不是十分贴切,对付这伤害力狂烈,侵蚀人心之物,只有放弃对抗之心,因沈的刀路是不可能伤敌的,所以尽去功利之心,脱离相对观念,不着力,唯心意精纯,使天机任运,行大匠之斫,才能接近而不受其感应牵制。”

这一战两人一步步升级,到底什么是他们的极限状态呢?

刀剑交加之时,突然发生了一件事:

李商一的剑变了。

它的剑已不是剑。

而是花。

它的剑,竟然开了花!

——把杀人的剑,怎会变成了一朵令人惊艳的花?!

红剑激出一片令人呻吟的艳丝。仔细看去,这把剑竟也起伏如波浪,似有什么事物要破剑飞血而出,李商一手里的剑,竟似是一个活着的长形的心脏一般!

看来,李在此战最终表现的是生命的绽放,也是心花怒放,花开可见本性,这也是他所希求的境地,因他为情所困所苦,百般惘然,所求不过一悟,他的剑无论是如丝织锦绣,还是以血祭剑,都不过是折磨自己而已。血泪——也许只有心花开放之时,对自身生命的幽闭惩罚才会结束。

红剑蜕去一层壳而显出内层剑形,花开心髓现形,仍执意不悟,于是沈只有更以刀自斩阴影,这是遇佛斩佛,遇已斩已之勇,刚断异常,已近无我之境,这一战描述文字之美,意境通感哲思之妙自不待言,是诗与剑的完美结合。

当然李商一还有一统神剑未用,到底什么是他的对阵极点,能力极限就不可知了。

而沈在此战中从头到尾都完全没有一点点犹豫之意,刚猛有余,内心世界的活动就少了许多,看不出来他的修为到底到了什么境地,只觉凌厉过了,而且完全是无我的状态,这是不是他性格上的一点缺憾呢?

这一战,两人配合如此紧密,是两人还是一人?

还有以应变急智而令人印象深刻的情节,如在《伤心小箭》中王小石白愁飞一战中。老天爷何小河对两人暗袭。

一箭射来,来得全无来由、毫无征兆,如一场意料之外的惊艳!

那一箭,射向王小石背心!

王小石正在疾退,所以他等于把身子撞向那一箭!

这无异于自寻死路!

这一箭是在近距离发射,避无可避,而发箭的人,也防无可防、防不胜防!

更冷不防的是:

这一箭射向王小石,白愁飞正大喜过望,忽尔,箭尾裂开,又遽射出一箭,向正在疾追的白愁飞,迎胸射到!

原先的一箭,来的甚为究兀,但箭中箭,更是离奇!

两人都防不着。

当然也避不了。

——就算两人闪射得及,为了避开这一箭,只要白愁飞出指,王小石便死定了。若果王小石反击,白愁飞也断断保不住性命!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刹那,却发生了一个极大至巨的变化:

白愁飞一直不出指,却在此际弹出了指劲,急攻王小石!

一直不还手的王小石,陡然立止,踢起地上一石,急打白愁飞!

白愁飞那一缕指风,不止是射向王小石,而是超越过王小石,射中那支王小石背后的箭!

那箭一偏,居然还能直射,射入王小石左背胁里!

王小石那一颗石子,及时截住那射向白愁飞胸膛的一箭。

——两人互相打歪对彼此致命的一箭,竟似有极大至深的默契。

像这种反应,令人再也想不到,当时看这一段时一愣,一时间转不过这个弯来,两个生死相拼的人会有如此不合常理之机变,这究竟有没有可能发生,反正在心理上是一百八十度的大转折,又要在瞬间做出决定,并且还控制得恰到好处,使对手受伤而不是全然安然无事,仅此一项,这两位就有资格加入“非人协会”了,如此迅捷而大违本意的反应,令人折服,这是反应机变能达到的极限吗?从生死之间打了一个滚回来,真可圈可点,高危峻急,如果是常人,恐怖到了那种时刻,脑筋麻木,一片空白,绝不可能再有什么变化,只有硬挨了。

不过这两人能在危急时互为援手,也说明他们心中并没有完全忘记本来是兄弟,本无绝对矛盾,非要杀了对方不可,果然小石头后来始终念念不忘白。

温书中的顶级武道,有以师法自然造化为标的:

如惊天一剑,气势如霹雳雷霆,还有白愁飞以二十四节气命名的寒来暑往“惊神指”。

还有以心理斗争描述为原型的“伤心小箭”,“忍辱神功”,方怒儿以直觉为判断归依的“非此不可剑诀”,屠晚的“问号”之锥,战僧的“俯仰身法”,朱大块儿的“大脾刀”、“大牌剑”,老林的“翻脸大法”,顾铁三的“挫拳”等。而大将军凌落石的“屏风四扇门”,是说他的性格(见《少年追命》中“以计还计”一章):

他的神情是在忿怒中眼神却在锐利的怀疑着,他的语气充满了担心,但态度却在指责。这样看去,他倒十分像一头非鹿非马非蛇非麟的动物。

——那是什么?

追命马上想到:

龙。

谁也没有的见过龙。

可是,那么阴晴不定。拿捏不准,见首不见尾、四不像的动物,却是像徽华夏之风、天子之威的神物:

龙。

他的内功是百川归海,吸纳万类,这种武功更表现了他老兄吞食天地的贪婪龙性,龙遇水而兴,故有走井法子,威慑全场,几近无敌。因阴暗所以需求吸纳无穷,当然这种龙性骄横狂暴,同时又诡诈多疑,还充满强烈的生命力。龙兴时必痛饮人血,史有明文,起承转合,也有过渡。一个过程的性质,龙性仍只是一个过渡。

此外更有诸多以古哲学思想命名的武艺,如淮阴张侯的“一”、方邪真的“天问剑诀”、萧易人擂台比武所用的“二天一心剑诀”(先天后天)。

其中有以认识极限为标的,如:

在《少年铁手》中,铁手为救张三爸,与“暴行族”老大柴义一战:

铁手十八掌一过,已封杀了他。

冰封了他的力量。

焚毁了他的攻势。

然后铁手向天劈出了一掌。

这时,天心月色,忽然亮了一亮。

柴义大叫一声,掩面而退,一面向他的两位结拜兄弟急喊:

“退,退,速退……”

一直待他们三人退走为止,柴义始终未把以袖遮掩着的脸再露出来。

铁手向天劈出那一掌之后,仿佛也累了。

很累很累了。

所以他马上坐下来,运气调息。

——他负了伤、流了血、着了招,尚且不必稍歇,但在劈出那十九掌后(虽然无一招是正面攻取敌人的),反面攻得脸色像月边的云,幽蓝带青。

这里面的“十九”这个数字,是天地数之极限,天九地十,这是易数,象征已用尽全力,当时我看到铁手向天空劈出一掌,就知道这是他的极限了,至少是少年时认识上的极限,当然上天下地,十九神针,也一样指河洛之易数,而月在天心,由此来表示此招包罗天地的杀着、杀力。

洛阳温晚的色声香味皆可为毒,理论根据当是道德经中: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

如此等等,而最顶峰的武学之道,往往放弃外在的兵器而取象自身,如李沉舟的“拳头”,屈寒山的“纸剑掌剑”,盖因越到后来,武学只是直达内心的一种方式,而且是最直接的方式,外在形式也就显得不重要了。

温大的诗剑江湖之路,以诗的笔调演绎武道哲理,于风雨兼程江湖路上不忘以武求道,以剑明心,此理本为横渡深渊天堑,作者如此写法,正如《山字经》是练功的心法,跟一般习武的方式几乎完全不同,另辟蹊径,正如《山字经》云:

好比作画一样,人是绘山画水,工笔花鸟。人物写意,但他却另具一格,自成一派,去画人的内心世界,花之言、鸟之声、山底内的火熔岩、水深处的鱼。这方法是前人所未得,也是后人之所未习的。

以生死关头为开启门户,琢磨心意百转千回,其中融合了内在修为与心迹,出诡异而入神奇。

而极限状态的感觉是:冰凌,冰凌一样寒冷锋利,一切都是透明的,冰窖,冰窖一般的生机全无,有生,无生,有灭,无灭。在极限状态下寂寂绝岭,一切人情琐事,江山冷暖,是非恩怨,天回地转,早已全无意义了,真境本如雪山冰河,非登临绝顶不能见道,刻骨铭心的酷,而且寒,生死之事可谓大矣!而万古云霄的鸿毛,深渊上的独木桥,只能是一人面对,此时内心无所掩盖,亦无力无能再以心外之物加之其上,极苦极乐,实已不可分别,问此时心中还有诸多思想观念否?这是一条路,还是一道关?仅仅是一个过渡?还是直面绝地的本真实象呢?

后记:这是多年看温书经历的一个总结,十年磨一剑,把手与君看。当然找到合适的切入点和恰当的用词来描述意境是不大容易的事,修改近一月,把当时零碎的想法进行总结,有一点误区,几乎为己所愚,当然,以上分析只是见山不是山的境界,即观山只见龙骨岩髓,如再进一步,见山还是山,那种认识到底如何也许就非现在可以思索攀缘得之,同时也想想,以上所谓理论模式本身是否能涵盖所有变化呢?于清明夜色中遥望天星,隐有所感,未必尽是如此,有些过渡与变化过程仍未能完全把握,或者说未完全展开,有意犹未尽之感,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出入红尘经历万事,好男儿当为之事,目的当然还是为了得到更全面的展现。

以上也许是我现阶段能分析的极限了,几场大战理论上应当是没有问题的了,当然还有别的解释说法,就比较另类了,以理阐释精义已足够,暂时不谈也罢。

纵然血河漂橹潮流汹涌,仍有清风明月伴我而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