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篇 小限

第一章 以万变应不变

布局

刺杀博宗书的那一夜,王小石一出神侯府,诸葛先生即行召集冷血、追命、铁手、无情聚议。

“我看,”诸葛先生推测,“王小石志在刺杀蔡京或傅宗书,当时事出匆然,已不及分说。”

冷血道:“我跟他交过手,他武功很是不错,但傅宗书、蔡京身边有‘六合青龙’、‘八大刀王’、‘天下第七’、任劳、任怨、‘一爷一将二门神’,还有‘铁树开花,指掌双绝’,王小石是不易得手的。”

追命道:“不过,‘六合青龙’至少有四人还留在附近打探消息,‘八大刀王’和‘铁树开花’一向跟随‘翻手为云覆手雨’的方小侯爷,任劳、任怨则是朱刑总的左右手,不见得全都在蔡、傅二人身边形影不离的。”

铁手问:“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让人真以为我死了,”诸葛先生道,“稳住那四条青龙再说。”

果然,不久旋即传来傅宗书遭刺杀的消息。

铁手又请示诸葛:“我们该如何配合王小石?”

“动用暗里的力量,使他能平安逃出京师再说,”诸葛先生道,“傅相遇刺,全城沸扬,朝廷必有传言此事是蔡京所为,蔡党一定设法止痛疗伤,招兵买马,重新布置杀局。对于这点,你们有什么意见?”

无情道:“蔡京本意是安排王小石刺杀世叔您的。”

诸葛先生知道无情一向不轻易说话,每言必有深意,便点头道:“但王小石却杀了傅宗书。”

无情说:“他一定将错就错,面圣进谗,说世叔教唆门内王小石行刺当朝宰相。”铁手马上就明白了无情的意思,“由于王小石在行刺傅宗书之前,确是从神侯府出去的,有此铁证,加上蔡京播弄,主上可能真的会怪罪下来。”

诸葛先生白眉一展,道:“所以,你的意思是……”

无情的容神白得像花之魂、月之芒、雪之魂、玉之魄,“先下手为强。”

傅宗书遇刺之际,蔡京就在忘鱼阁里,离我鱼殿仅数十步之遥。

“天下第七”和叶棋五、齐文六就守候在他身边。

那时候,他正跟一个神容俊朗、浓眉星目、脸如冠王、谈笑自若的青年交谈。

蔡京问:“在苏梦枕直赴‘六分半堂’与雷损决一死战一役里,雷损也把你请过去‘六分半堂’?”

那少年人有些腼腆似地答:“是。”

蔡京再问:“可是,在那一役里,你出手一剑,帮的却不是雷损,而是苏梦枕。”

那少年正是‘神通侯’方应看,他答:“是。”

蔡京问他:“为什么?”

方应看答:“因为我父曾经吩咐过:京城里有三大帮会,互相牵制,其中‘迷天七圣’作恶多端,‘六分半堂’也不干好事,只有‘金风细雨楼’有点侠骨义风,要我尽量保住他们一口元气。”

蔡京却问:“当时,朱月明也去了,他是偏帮‘六分半堂’的吧?”

方应看答:“是。”不必要时,他在蔡京面前,决不多说一字。他脸上一直维持着一个相当清朗稚气的微笑。

蔡京追问:“可是雷损炸棺假死,当时,只有你跃空升高、目睹一切,明知有诈,却未向苏梦枕示警,是不是有这件事?”

方应看答:“是。”

蔡京即问:“何解?”

方应看脸上有一种未脱稚气的成熟,“义父只嘱我保住苏梦枕一口元气,雷损杀他,我自然出手拦阻,但雷损要逃,为保中立,我亦不便道破。”

蔡京笑问:“因为你觉得:近日京城里的‘迷天七圣’已溃不成气局,‘金风细雨楼’与‘六分半堂’互相牵制,反而是好事;你无意要促成其中之一坐大,是也不是?”

方应看答:“是。”

蔡京又问:“不过,待雷损率众全力反扑‘金风细雨楼’之际,你却送了一面屏风给苏梦枕,里面却藏了个雷媚,是否有此事?”

方应看答:“那是雷损着人把我派去送贺礼的人制住,中途掉了包!”

蔡京再问一次:“所以雷媚并不是你送去的?”

方应看这次答:“不是。”

蔡京目光闪动,“但是,雷媚听说却是你的红粉知音。”

方应看微诧,但他仍是答:“是。”

蔡京又问了下去:“雷损派了雷媚伏杀苏梦枕,可是雷媚却在重要关头倒戈相向,反而杀了雷损,这……你可在事先知情?”

方应看眼里已流露出钦佩之色,“要雷媚刺杀雷损,是因为怀恨雷损;雷损既杀她的父亲雷震雷,又夺去‘六分半堂’的一切,还迫她当了他见不得光的情妇;而且,雷媚早已为苏梦枕重用,成为‘金风细雨楼’里的‘四大神煞’之郭东神。这些事,我原先只略知一二,但在雷媚刺杀雷损之前,我并不知情。”

“那好。”蔡京的态度缓和了下来,他心里倒是对眼前这年轻人极为赏识,极望能收为己用——如果一旦能用方应看,就等于也收揽了他的义父方巨侠入自己麾下:有方巨侠这等绝世武功,何愁诸葛先生诸如此类的人物!“现在,京城里又恢复‘金风细雨楼’与‘六分半堂’争雄的局面,你有什么看法?”

“外表看来,‘金风细雨楼’占尽上风,‘六分半堂’似给打得回不了手。事实上,暗潮汹涌,‘六分半堂’根基依然稳固,他们随时可以结合‘江南霹雳堂’雷门的实力,跟‘金风细雨楼’一争天下。只不过,不同的是:以前是苏梦枕与雷损龙争虎斗,可是雷死苏病重,现在争雄斗胜的是白愁飞和狄飞惊了。”方应看有条不紊、侃侃而谈,脸上依然挂着讨人喜欢的微笑,“更应注意的是:关七也还没死。据悉‘迷天七圣’正重新整合势力,要在京城里一争天下!”

蔡京点头道:“所以,京里的帮派,而今还是‘金风细雨楼’、‘六分半堂’、‘迷天七圣’三分天下?”

方应看点头道:“正是。”

蔡京忽然用一种特别温和的口吻道:“可是,三十年前,武林各门各派,都尊令尊为首,按理说来,你理所当然是这一代的武林至尊才是。这种雄心,你不是没有的吧?”

方应看心头一栗,他的眼色由敬意迅而转为惧意,只答:“应看身感朝廷恩厚,只愿为国效力,以报太师知遇,怎敢再涉足江湖是非、武林恩怨!”

“那也不然,”蔡京的笑意里有无尽的精明与骄矜,“把这些踔厉武勇一身绝艺的豪杰之士,引入军中,为国效力,也是美事。”

言罢微笑不语。

方应看沉吟良久,微带笑意,似在回味蔡京的话。

这时候,一级带刀侍卫“一爷”急报:傅宗书遇刺,刺客王小石。

蔡京下令全力且全面追捕王小石之后,心里也确茫然了一阵,痛失臂助,而且居然看错了王小石,即使蔡京心里惕省,心头也很不痛快。

他却问方应看:“这件事,你有什么看法?”

“不管这刺客是不是诸葛先生派来的,”方应看说,“凡是负责戎守京畿皇廷的,都有疏失之罪。”

蔡京问他:“你的意思是?”

“恕在下直言,傅相爷遇刺,在朝在野,最大得利者显然是诸葛。”方应看知道自己该把话说明。就算像蔡京这样聪明的人早已明白他的暗示,但正因为他这样聪明所以自己更要说一个分明:“相爷与太师是知交,相爷既遭不幸,太师说什么也不能让凶手逍遥法外,更不能任由杀害相爷的敌人痛快自在!”

蔡京抚髯微笑,徐徐离席,走到栏旁,笑看一株寒梅,只悠悠地说:“诸葛与我,也是好友;故友相残,同根互煎,教人奈何!噫!”

方应看心里骂了一句:老狐狸。外表不动声色,以不便留在此地打扰太师处理公事为由,即行辞别。

方应看一去,蔡京即行召见龙八入阁密议。

龙八急急来到,一入阁,即叩跪,再三请罪,痛斥自己保护相爷不力。

蔡京并不追究,只问明刺杀情形,龙八一一禀报后,即行请教:“太师,您看这事儿……”

蔡京沉声道:“咱们还是小觑了王小石,倒教诸葛得逞了。难怪王小石的字写得浮游不定,神光闪烁,原来,他是在与我们虚应事故!”

龙八又问:“现在该如何对应呢?”

“全面缉拿王小石归案,要活的——活的才能连诸葛老儿一并打杀。”蔡京不徐不疾地道,“此外,明日你随我入宫,在圣上面前,好好告那老不死一状。”

龙八一听,反而觉得傅宗书一死,太师更加重用自己,心头暗喜,恭声应道:“是。”

蔡京负手走了几步,忽道:“还有一事。”

龙八忙道:“太师吩咐。”

“诸葛这样做也好,反而能追出那一号人物……”蔡京沉沉自语,然后吩咐道,“明晚你去请动一个人。”

龙八有点疑不定地问:“太师说的是……”

“元十三限。”蔡京道。

他负着手、微蹙着眉、心中不无感慨。傅宗书一死,接下来要部署的事可多了:要重新再布杀局,与诸葛再决高低。他也正好利用这事件和这件事,狠狠地给政敌一次致命的打击。其实,傅宗书死了也好,这些日子以来,他一手培植他起来,可是眼见他势力逐渐坐大,不好控制,而他武功又高。更不易收拾,最近,居然还偷偷练字,分明是要讨好圣上,居心不良,而今,教人杀了也好,正好可使自己重新秉政,再揽实权,圣上是决不会罢黜他的;没有了他,赵佶可也当皇帝当得不牢靠哩。诸葛教人杀了傅宗书,正好可借此再逼出元十三限,因为傅宗书曾拜元十三限为师,诸葛先生的人杀了傅宗书,无疑如同向元十三限下战书……当然,要元十三限跟诸葛正我拼命,还得先找出一个“引子”——

蔡京想起了天衣居士。

和局

次日清晨,诸葛先生再三坚求面圣,皇帝赵佶虽然极之讨厌诸葛,觉得他古板拘泥、诸多节制,但因诸葛曾数度救过他性命,保住大位,加上诸葛先生央服侍天子起居生活的米公公说项,所以赵佶还是在下午起床之后勉强地接见了他。

诸葛先生率先禀明昨夜傅宗书遇刺一事。

赵佶自然是勃然大怒。

诸葛先生道明刺客曾先到神侯府行刺他,但失败而退。诸葛先生表明曾听刺客露出主谋人乃太师蔡京。

——这招叫做“以毒攻毒”。

——又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身”。

赵佶听得恚怒莫名,连叫“反了”。蔡京跟傅宗书虽早已勾结、同属一党,但一向昏庸,只顾玩乐的皇帝赵佶并不知情,他只知因群情汹涌,主黜蔡京,只好虚应事故,要蔡京的相位让贤;蔡京暗中调度,使傅宗书拜相,两人声息互通、沆瀣一气,但在皇帝面前,却故显清高,时故意对小事各持己见、争辩不休,表示两不相干,只为国相忍。

这举措甚得赵佶欣赏,常赞“蔡卿气量过人”,其实蔡、傅二人,只是唱戏一般,只瞒得了这昏昧皇帝便算。

故此,赵佶反而以为傅宗书向与蔡京不和,自己能使他们两人和诸葛先生互重谋国,更见英明;而今一听诸葛所奏,似实有其事,真以为蔡京容不下傅宗书,想买一凶杀二人,不禁龙颜大怒。

于是他传召蔡京,当面质问。

蔡京一听,先在自己右臂割了一道血口,着人包扎,然后才匆赴皇宫。

他才入宫,已知诸葛先生先他来过,他心知不妙。

他一看赵佶面色,就知皇帝疑他七分,当下先行跪叩请罪,叩得额角红肿老大的一块,自然痛得声泪俱下,一面表示要神武皇上“降罪”,一面要英明圣上“明察”。

赵佶见他如此,可见他还不敢太横妄放肆,眼中确有他这个皇帝,于是问明他犯的是什么“罪”。要“察”什么事。

蔡京立即表明傅宗书之死,他要负责。

赵佶倒是觉得诧异,问他何解?

蔡京半怨半嗔地说:他和傅宗书二人,相忍相敬,同以国事为重,但见有人倚老卖老、恃宠生骄、居心叵测、党同伐异,担心会危及圣上,所以便私下召揽豪杰之士,来暗中保护皇上,不料有眼无珠,错识宵小,那刺客早为诸葛收买。先行刺杀傅相,更要进而狙杀他,叫他还着了一刀,幸能保住老命,尚能继续为皇上效命。

这下赵佶可为难了,蔡京说是诸葛干的,诸葛说是蔡京做的,正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依赵佶看:两个都像,两个也都不像;可是他心中护蔡京,再看蔡京伤处,血犹汩汩渗出,赵佶自觉精明,明察秋毫,至少蔡京真个是受了伤,为保护自己而担惊受害,实在是忠心可感。

当下他又斥退蔡京,不过十日,再赐封赏,如此一来,浮沉起落,都由他一手翻覆,正可谓天威难测。赵佶对自己的英明手段,不禁十分得意。

处理了此事,他已大感伤神,正该恣意作乐一番,以不虚度苦短人生。

诸葛先生面圣启奏罢,退了出来之后,会合了守候的冷血与追命,先行去拜会米公公米苍穹;至于铁手与无情,早就分别去通知黑白两道中他们论得起交情的好友,对王小石的逃亡,或助一臂、或放一马。

米公公则是皇帝赵佶跟前最信任和最受宠的内监,无论宫廷上下,还是朝廷将官,都对他十分敬重。

是以诸葛先生向他虚心请教:“傅相遇刺,闻说太师颇为震怒。公公知人深矣、目光如炬,不知对这件事有何真知灼见?”

“我?老咯!哪有什么见解!”米公公摇手摆脑地说,“不过,丞相之位,是蔡太师一向恋栈不忘的,也是势在必得的;反而对宫廷之外各帮各派一揽麾下之计,近日难免会暂时搁置吧!”

诸葛先生连忙称谢。

米公公的看法实与诸葛先生不谋而合。

三人在离开皇宫回神侯府的路上,冷血因有惑处,便有问于追命:“蔡京确是派王小石前来行弑世叔,但傅宗书遇刺,绝非蔡京之意,世叔却何以说是蔡京叫人下的手呢?这样岂不成全了蔡京或傅宗书的美名?”

追命笑了,“此言差矣!傅宗书和蔡京名誉如何,后世史家自有评议。世叔若不这样说,蔡京便会先进谗言,说是世叔派人狙杀傅相:这就叫‘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料敌机先。”

他拍了拍冷血岩石般的肩膀,又道:“世叔这招,是先行打乱蔡京的步策,对付恶人,如果事事讲礼,那只有节节败退;对付小人,如果事事讲理,也只有步步失策了。世事有时不妨以不变应万变,有时也不妨以万变应不变。”

冷血仍有点不以为然,“可是,那也是瞒骗皇上……欺君之罪啊!”

“当皇帝是只爱听他自己想听的话的时候,就无所谓欺君不欺君了。”追命小声但正色地说,“有时为了要达到目的,少不免要运用手段。”

冷血只沉吟地道:“只是,不择手段后所达到的目的,是不是跟原来的目的有很大的分别呢?”

“没有目的,就没有手段;”追命用一种玩世不恭的语调说,“但没有手段,往往也失去了目的。”

他微喟地说:“四师弟,人在乱世,难免要用点非常手段;只要心意是出乎于善,情义乃出乎于诚,也就不计较些什么旁枝末节了。世叔是做大事的人,干大事的人,自然需要非凡手段。”

蔡京的手段更是一流的。

他刚自赵佶跟前告退,就去求教米公公。

“这件事,我确是受人冤诬;”蔡京一年里总教人往米公公这儿送上金银珠宝,数以万计,但他在米公公面前,却是只字不提,而且神情甚谦、执礼甚恭,“不知公公有何高见?”

“高见?不敢当!”米公公呵呵笑道,“我只是个不管事也管不了事的内监,能管得了什么事!不过,对方利用这招反扑,确是高明,唯今之计,最宜勿生枝节,先等风平浪静,保持和局最好。待浪息波平,皇上天怒自收,届时太师只要能把稳丞相大位,其他小事,还怕不能一如摧枯拉朽,一一收拾吗!”

蔡京笑逐颜开,拜谢而去,未久,又命人送大礼于米公公,反正财宝取之于民,用之于己,慷他人之慨,多送多有,无须吝啬。

乱局

古往今来,真正好的局面,必定都是和局。

以和为贵,和气生财,君子和而不同,在在都说明了“和”是快乐的源泉。

——不过,对一些人来说,和则无利可图,乱倒可混水摸鱼;乱世出枭雄,和平时世,反而无甚可为。

蔡京领“六合青龙”离去之后,米公公回到内宫住处,赫然正有“血剑神枪”方应看自酌相候。

米公公一面笑着赔罪,说是要劳侯爷久等,一面道出诸葛先生和蔡京互争的一动一静。

方应看听得仔细,听罢就带笑地问:“依公公来看,现在的局面是不是由明争转入暗斗?”

米公公一笑道:“反正明争也好,暗斗也好,这局面都对你我有利无害,大有可为。现在是暂时的和局,难保不正是酝酿着日后的乱局。”

“这次似乎是蔡京吃了点小亏,”方应看审慎地道,“以蔡京的为人,就会这样算数吗?”就算在谨慎的时候,他脸上笑意依然。

“当然不会,”米公公吃了一粒花生米,喝一口酒,再吃一颗花生米,“不过,蔡京与傅宗书一早已貌合神离,未必尽如人所料那么配合无间。傅宗书亦非等闲之士,他善观形察色,更长于掩藏锋芒、擅于应变,蔡京并非庸手,心中有数。且观蔡京为人,多年以来,他们是落落大方、能容能用,故有不少有才之士,投他帐下,但真正为他所重用的和大力提拔的,莫不是三流以下的人物!这些二三流,甚至不入流的人物,嚣张得势,一味阿谀逢迎,善拍马屁,本身且不要说骨气,连志气也欠奉得很,但际遇却远远凌驾于才智之士之上,浮嚣跋扈,横行无忌,这正是蔡京辱杀真正才智之士的方法!盖因才识之士,有日能与他争长短,这些人全是废物,永远都赢不过他,他才放心乐用;这些人都为了保自己地位而为他卖命,勇于内斗,挤兑能人,蔡京才能长保大位,永垂不朽。另一方面,又搏得肯提拔擢升部下之名,而又得到受他恩泽的人感激报答,真是好人当尽,坏事做尽。”

方应看听了,一笑饮酒。

“不过,这种人物也有好处:他永远懂得收买人心、照顾自己人,”米公公眯眯笑着,又吞了一粒花生,呷了一口酒,“到目前为止,我还算是他的自己人吧!”

“他们会因利而照顾自己人,也会因利而出卖自己人的。”方应看似还有顾虑,“依公公之见,蔡京确会另有异动的了。”

“反正,他越动,局面就越乱;局面越乱,对你一统武林就越有好处;其实,他是在帮你,他忙他的,你隔山观虎斗就好,最多不过不时射一支冷箭、放一把大火而已!”米公公哧哧地笑着,又说,“蔡京当然不是善男信女,他表面唯唯诺诺,但我看他至少会去进行一事。”

方应看即问:“什么事?”

米公公嚼着花生,眼眯得像一根横着的针,“找一个人。”

方应看当然问下去:“什么人?”

米公公用袖子抹嘴边的残沫,“元十三限。”

“像他那么一个聪明人,”他说,“自然不会忘了在这时候起用这个不得了的人去对付诸葛先生。”

他又去夹了一颗花生粒,扔进嘴里,嚼得“啵啵”作响,“我们且看这和局,能和到几时!且看着这乱局,乱到几时!”

方应看这回沉吟良久,才道:“可是,元十三限和诸葛先生分属同门,会为蔡京而自相残杀吗?”

米公公并没有马上回答他的问题。

他嚼看花生,啵啵有声、津津有味。

方应看马上为他斟酒,脸上又浮现那略带稚意、惹人喜欢的笑容。

“当年,韦青青青这武林异人,收了四个徒弟:首徒懒残大师,神龙见首不见尾,云邀四海,早已不知所踪。懒残大师原名叶哀禅,年少得志,青年当官,后辞官闯江湖,光大‘自在门’,中年后看破红尘,遁迹江湖,不问世事。二徒是天衣居士,因体资所限,无法练成绝世武功,但见识学养、战阵韬略、六艺五经,无不卓绝。至于诸葛正我和元十三限,两人都是文武双全之士,只不过诸葛先生运气较佳,神宗时期,诸葛先受到王安石的越次赏拔,与王韶策上平戎三策;旋又在哲宗时期为苏氏三父子交好,并为司马光重用。司马温公卒后,旧党几遭排斥尽去,但诸葛先生因三度救过当今圣上,保驾有功;圣上再偏袒宠护蔡京,但也不致要罢黜诸葛,是以蔡京一直视诸葛为眼中钉,但一因忌于当今天子,二因惧于诸葛先生武艺高强、精明警觉,三因诸葛手上四名爱将:‘四大名捕’,在江湖上各有地位,在武林中也声望显赫,蔡京若然贸然动手,万一一个不讨好,诸葛先生便大可趁机反扑,就像这次杀傅宗书的事一样。”

米公公一口气说到这里,像说书似的,哼了几声,喝一口酒,又唉了几声,再呷一口酒,然后又扔一粒花生米入嘴里,又送一口酒。

“也许便是因为这样,蔡京才急着要把京城的武林人物,不是一网打尽,就是一举收揽吧?所以他才会使白愁飞在‘发梦二党’花府做出那样子的傻事。这事一旦教人揭破,蔡京和白愁飞都碰了一鼻子灰,日后想要笼络道上的好汉,谈何容易!”方应看思虑地道,“或许也因为如比,元十三限更加嫉恨诸葛先生吧?”

“便是如此。所谓同甘共苦,真是说的容易做的难。有时候,同患难虽已不易,但共富贵更难。糟就糟在元十三限,武功才智,无一在诸葛先生之下。他志大心高,原要报国效力,但在王安石越次入对、大权在握之际,他投效皇弟赵颢,而遭王安石弃而不用,只好投蔡确门下,甚不得志。俟司马温公拜相之时,报复新党,他因受蔡确之累,被贬戎川,直至蔡京任相,因要节制诸葛,所以才调他回京,但又防他坐大,闲置不用。屡经蹉跎,英雄已老,空负奇志,元十三限自然郁愤不平。”米公公一边吃花生一边喝酒一边追述往事,“诸葛先生其实也有顾念同门情谊,曾为元十三限说项,但元十三限十分倨傲,虽怀才不遇,但决不接受诸葛先生的援手。两人因怀抱各异,又各事其主,曾数度交手,但许是元十三限较为不幸吧,从来都没有胜过一次——”

方应看眼神一亮,这样看去,很有点像是一个聪明而淘气的孩子,“所以元十三限恨诸葛先生入骨,誓要打倒诸葛泄愤?”

“据说他们还有些私怨。”米公公哼了几声,他甚至闻到自己体内散发出一种老人味——一个在老去的人身上才会出来的味道。他很不喜欢这种味道,这味道尤其在他喝了酒之后、疲乏了之后会更浓烈。可是他又极嗜饮酒,而人总是会疲倦的。“至于那是什么积怨我就不晓得了。”

“可是,元十三限也是个聪明人,他会为蔡京杀诸葛先生吗?”

方应看还是这个问题。

“本来不会——要是会,蔡京早就出动元十三限来杀诸葛先生了,何必要差王小石去?元十三限此人自视甚高,极为倨傲,他对诸葛先生妒恨已极,直若深仇巨恨,但暗箭伤人之事,他还是未必肯干。”米公公一面说着,一面在想:这年轻人闻着我身上的味道没有?怎么他看来一点感觉也没有?究竟是少年沉着,还是反应迟钝,还是怕我生气佯作嗅不到?“不过,蔡京到这时际,一定会调出一个人来。”

“谁?”方应看问得快而慎重。

“天衣居士。”米公公道,“他们的二师兄。”

“天衣居士?”方应看重复了一句,马上就问,“天衣居士会为这件事而出动吗?”

天衣居士生性淡泊,一般江湖恩怨,他都不肯插手,至于朝廷斗争,他更不会理会。只不过,蔡京决不是个简单的人。米公公用一种仿佛在看一场好戏的奋悦说,“天衣居士,退出江湖已二十五年,二十五年前,蔡京还没当上户部尚书之前,早已安排好了一个人,一直照应着天衣居士——”

他笑笑又道:“要不然,怎可说隐居就隐居?你以为真可以不食人间烟火,饮风吃云吗!天衣居士虽然不涉江湖是非,但他依然沉醉于琴棋诗书画艺,喜爱花草树木鸟鱼,时有些发明,时作些风雅,住得舒适,活得悠闲,你以为他真的是神仙?如不去抢劫偷盗,又不做事谋财,他哪里可以过这般写意生涯!”

方应看心里一面惊震于蔡京的老谋深算,一面暗佩米公公的深闻博知,“公公的意思是:蔡京早在数十年前,已在天衣居士身边伏了一人,以财力支持那人,成为天衣居士的恩主——”

“那人也是很多身怀绝学之士的恩公——蔡京不方便做的事,他指使其他的人去做,有一天,他便利用这些关系来让人对他报恩。”米公公挥不去自己身上发出的老人味,只好拼命喝酒,喝得自己都不大分得清究竟那是酒味还是老人味,心中才较宽和一些,“所以,蔡京手边总是奸诈小人得道,但手下也不乏能人。”

方应看这回小心翼翼地问道:“负责天衣居士的人是谁?”

“多指横刀七发,”米公公眯眼笑道,“笑看涛生云灭。”

方应看这次不笑了,神色凝重了起来,“公公的意思是……其他五位也是……”

“当世六人高手中,你就是‘谈笑袖手剑笑血,翻手为云覆手雨’的‘神通侯’方应看,蔡京当然想要用你,但公子绝非他掌中之物。”米公公说着说着,语音忽然变得又尖又细,连他自己几乎都不能辨别那是自己的声音,使他觉得一阵栗然。这些日子以来,他常有这种情形,有时梦中乍醒,竟一直觉得自己是一头怪兽,刚杀戮了许多人。他这种感觉,发生得愈来愈频密,愈来愈明晰,愈来愈紧迫盯人,仿佛他身体里有一头可怕的兽,随时要把他吞掉一般。“蔡京想把六大高手尽收囊中,他还没那么大的本领,不过,多指头陀确是他的人。”

方应看微讶:“多指头陀?五台山的多指头陀?”

(注:“多指横刀七发、笑看涛出云灭”六大高手,请参阅《杀楚》一书里写的‘百袋红袍、欧阳七发’和‘横刀立马、醉倒山岗’的顾佛影。)

“正是精通少林‘多罗叶指’和‘拈花指’,但却能以五台山正宗气功‘无法大法’施为的多指头陀。”米公公觉得他身体里似有“另外一个人”替他说话,“这数十年来,照顾天衣苦士起居饮食、无有不从,而又能不令他生疑的,除了这位多指头陀,还能有谁!”

方应看微噫一声。

过了半晌,他的笑容又回来了,像阳光映在水上一样地浮了上来,极难得也极好看。“……天衣居士、元十三限、诸葛先生,还有‘大开大合三残废’与‘四大名捕’,”他像是品评雅赏奇花异卉般地道,“要是还加上懒残大师和他的徒弟沈虎禅,那真有热闹可瞧了。”

“懒残大师失踪已久,到底还在不在世上,仍然成谜,沈虎禅正与‘万人敌’及‘铁剑将军’为敌,现今是不是还活着,只有他自己知道。”米公公觉得“自己”又“回来”了,他大力地嚼着花生,来证实自己神智仍然清楚;只是当他精神稍为宁定时,那种该死的‘老人味’又回来了,“这些年来,元十三限摒除一切杂念,苦创‘伤心神箭’,诸葛先生忧烦国事、将绝艺倾囊相授于‘四大名捕’外,潜修‘浓艳一枪’。元十三限曾三度找诸葛先生决斗,但也败了三次。近十年来,他们各练绝技,这一战只怕得要不死不散。”

方应看笑了。他的笑容甚是灿烂好看。

“这样说来,局面又要开始乱了?”

“对小侯爷您这样的人杰而言,局面越乱越好。不乱又焉能显示出你平定天下的能耐!要是不乱,小侯爷又怎能名正言顺,再像方巨侠当年一样,统领武林、君临天下!武林中已有许多年群龙无首了呀!”

“对。乱就是大有可为。平静的局面是出不了英雄的。”方应看也笑着说,“蔡京虽然恣肆跋扈,但他是意图偏安,才能维持他的专权;这样不痛不快,那就太没志气了,不懂顺流应世的人,就该下去。赵家天下,积弱已久、积怨已深、积重难返,公公与金元帅早有盟誓,若能里应外合,他日蔡京的位子,就是您坐的了。”

“我倒不是贪图权贵。小侯爷,你是深知的,我早年就给赵姓皇帝抓去阉割,一家大小,全死在党锢之争里,所以不管对赵家还是新旧二党,一无好感。”米公公觉得那只奇异无比、宠大无匹的野兽又在心底里凄吼了一声,“这件事,小侯爷一向都是与我同一阵线的。否则,金主又何必派了大王营里三大悍将:契丹、蒙古、女真族的高手来为你执鞭掌辔?”

方应看忙道:“那是金主厚爱。”

米公公眯着眼看他,“你的血河神剑练成怎样?”

方应看答非所问:“义父始终不肯授我他的绝艺。”

米公公又问:“金主苦心暗中把他们的独门乌日神枪的要诀授予你,却不知练成怎样?”

方应看微叹了一声。

这一回,他倒了喝了一口酒。

一小口。

然后回答。

“希望能真看到诸葛生的‘艳枪’,好长长见识。”

还是问非所答。

这时候,到米公公心中掠过一阵寒意:眼下这个他日尚还仗赖他成大事的年轻人,最可怕处就是不愠不躁、高深莫测。有时,他也弄不清楚:到底是自己在督导他,还是他在领导自己?

他只知道:体内的那吼声,是愈来愈大,愈来愈响,愈来愈近,愈来愈清晰了。

饭局

天衣居士养了一只鸟。红嘴、黑羽,聪明伶俐、活泼可爱,每天都会拟人声音报上:“今天是正月初三……”如果是过年,它还会说上几句吉利的话儿;要是中秋,它这会“吟”上一两首有关月亮的诗。它还会在每值时辰交接之际报时。

有时天衣居士心情不好,它就唱歌;天衣居士没胃口的时候,它还会用有尖钩的啄子,挑桌上最好的饭菜,送到天衣居士嘴边去。

天衣居士当然十分疼爱它。

他至少养了二百三十三只珍贵罕见的飞禽,其他走兽还不计其数,若连猫狗龟兔一起算,恐怕八辈子也算不清。

但他独爱这只鸟。

这只鸟不爱跟别的动物在一起,清高而且孤僻,也不爱跟别的人在一起,它只爱跟他在一起。

天衣居士觉得他俩之间很有缘。

这只鸟名字就叫做:

“乖乖”。

有时它闲来无事,也会叫自己的名字,但发音不准,叫成:

“怪怪”。

说实在的,一只那么通人性的鸟,天衣居士喜欢之余,也有点觉得“怪怪的”。

可是他是那么喜欢它,他们俩是那么有缘,天衣居士自知一向兴趣繁多,可谓玩物丧志、心不能专,也就不在乎再特别钟爱乖乖一些了。

天衣居士近月来心情不好,那是自从王小石要去京师展布身手之后,心情就没有好过。

——大概是因为寂寞吧?

天衣居士禁不住时常想起,有王小石在身边时的热闹快活。

王小石是一个对什么事情都以坦荡的胸襟、快乐的心情去面对的人。

这样子的人不但能令自己快活,也能令在他身边的人感到快乐。

王小石走后,天衣居士的心情,就黯淡得多了。

这时候,他不禁有点后悔:

后悔当日没有娶下织女。

——当年若娶了“一针见血,名动天河”的织女,现在就不会那么寂寞无人管了吧?

“你喜爱高山流水、琴棋书画多于喜欢我!”他记得当日织女这样嗔怒地跟他说过,“其实你这种人,只爱你自己!”

当时,她就以“一针见血”的“密织急绣、乱针分尸”,即行把绣好的鸳鸯帕拆去一只鸳鸯,掷还给他,怫然而去。

而今,那巾帕还在怀里,大概那儿还兀自游着一只孤独的水鸟吧——不知那一只现在怎样了?

这样想着的时候,天衣居士又消沉了起来。乖乖便过来轻啄着他的手背。

天衣居士也没料到自己竟会出门去。

而且还是重入江湖。

——去的竟然还是京都。

他原本准备在白须园终老。

本来,就算有人拿刀子架着他的脖子,他也决不愿再出江湖。

——其实根本不可能有人进得了白须园,因为那儿他已把自己这些年来研修所创的机关阵势,全布置在那儿,就算是大师兄懒残大师至亲,也未必能破得了。

除了王小石之外,世上只有一二人能来去无阻。

其中一个是因为他让对方来去自如。

他信任这个人。

这个人当然就是多指头陀。

多指头陀在当世高手里是唯一能以五台山禅宗气功“无法大法”施为少林绝技,除此之外,他的九只指头(非但不比人多指,反而比人少上一指),名动天下,任何乐器,不管再新再古,只要给他弹上片刻,不管他有没学过,皆能成曲,且比浸淫多年在此乐器上的人更精更巧。有时候,他一人能弹出九十九人合奏时的繁复曲音来!

他也善弈。

更善抓鱼。

急流之中,鱼游其间,他能以空手拔下水中游鱼的一片鳞而不沾其身;天衣居士的乐鱼斋养鱼无数,这些鱼儿也难免偶尔得病,正需要多指头陀这灵便的九只手指。

多指头陀这种种长处,都投合天衣居士的兴味。

何况,这些年来,天衣居士得以潜修此地,怡然自适,起居饮食,全仗多指头陀照顾,而且还照顾得无微不至。

他曾问过多指头陀,何来的钱?

“庙里的。”

多指头陀主持一家“老子庙”,香火鼎盛。

“那是佛陀的香缘钱,我怎能挪用?罪过罪过!”

“布施给菩萨的钱,不就是施予众生的吗!”多指头陀却说,“居士是众生里的绝世人,无异仙神,这些俗物若能为居士所不弃,才是本寺光荣,功德无量。”

于是多指头陀继续支持天衣居士起居生活所需所费。

日久之后,天衣居士也习以为常了。

他待多指头陀为好朋友。

多指头陀也别无所求。

直至这一天……

多指头陀请天衣居士“吃饭”。

“吃饭”,这一个很特殊的事情。

古人早有“民以食为天”之说,甚至认为:“夫礼之初,始诸饮食”;饮食不仅可大快朵颐,还具“养生逆死,敬事鬼神上帝”之用!天子皇室以祭祀为大事,连用以烹饪的鼎都当做是国家宗室的威仪。

古人便以牛、羊、豕为“三牲”。祭祀或享宴时,天子才配三牲齐备,是称“太牢”;诸侯只能杀牛羊,叫做“少牢”。一向以来,饮食都要遵规守矩、礼法森严,若非祭祀,诸侯还不可杀牛、大夫不可杀羊、士不可杀犬豕、庶人不可吃珍贵之物,壁垒分明,际分深严。

武林中人,当然并不严遵规律,但莫论朝廷、江湖还是武林中,“吃饭”——有时候也是一个很特别的名词。

有人请你“吃饭”,通常不只是“吃一顿饭”而已,其中也包括了相聚、叙议、交际、应酬,甚至还会有笼络、施恩、示好、谈判、炫耀、试探……诸如比类、千奇百怪的“意图”。

连你请人“吃”一顿“饭”,有时候也隐含了不少你自己都不一定“吃”得出来的“意图”。

——这时候,“吃饭”就不再是“吃饭”了。

——吃这种“饭”,要比“办事”还得要打省精神、如履薄冰。

所以,有些饭,吃的不是“饭”,而是人情;有些饭,十分“不好吃”;有些饭,是不得不吃;更有些饭,宁可自己吃糠,也不可以去吃。

当然,多指头陀的“饭局”并不复杂。

他只请了两个人。

他自己和天衣居士。

饭菜也很简单。

吃的是斋。

不过,用意却很不简单。

——其实,世上最简单的事情,细想深思都不甚简单,譬如你喜欢一个人,或恨一个人,仔细分析简简单单的,那是多少因素造成的!

饭局之后,天衣居士就离开白须园,再入江湖,直赴京师。

因为他听到了几件事。

这些事件他无一能忍受:

——王小石杀了当朝宰相傅宗书,现在,黑白两道、朝廷武林都要拿王小石归案。

——元十三限唆使他的徒弟“天下第七”杀了“天衣有缝”,为的是阻止他去追查当年“翻龙坡”那案件。

天衣居士只好立即启程。

王小石是他的徒弟。

他唯一的徒弟。

他不忍心他会给人悬首城门。

——何况,他就当他是自己的亲生儿子一样。

“天衣有缝”是织女的儿子。

也是他唯一的儿子。

他对这个儿子从没尽过做父亲的责任。

——织女叫他做“天衣”,从他姓“许”,就表示对他从未忘情。

他又怎能让儿子白死!

他要去责问元十三限。为何不遵守当年的约誓!

如果这些都是别人告诉他的话,他容或还会再三考虑、谋而后动。

但这是多指头陀告诉他的。

他信任多指头陀。

事急,匆迫,他什么也没带,什么也不带,只带走了“乖乖”。

因为他不舍得离开它。

他一离开白须园,老龙沟的美罗布庄就失了火;是以,王小石重返千山。既见不到他的父亲和姐姐,也找不到他的师父天衣居士。

入局

这时际,元十三限应邀出席太师的饭局。

饭菜上桌。

蔡京请他入局。

按照元十三限的性情,一般的饭局,他也绝不出席,吃这种饭,喝这种酒,他真宁愿不吃不喝,饿肚子算了。

可是太师有请,他不能不去。

主要是因为:

无论怎么说,他都欠了蔡京的一点情。

这些年来,他身怀绝艺,但从未得志过,要不是还有蔡京的照顾,他虽不至于饿死于途,但说不定就真的只好用自己的一身绝学,只能用在打家劫舍、杀人放火、干没本儿的买卖去了。

长期的不得意,使他壮志消磨、抱负成空,剩下的,也许不过一身傲骨和不服气。

他觉得自己命蹇,一直都没有出头的机会。自己身怀绝技,但偏是不够运,三次比拼,都输了给诸葛一招半式;输的不是武功,而是若非缺了天时,就是失了地利,要不然,就是少了人和!

皇上身边,已选用了诸葛;小帮小派,他还不看在眼里;小宫小将,他也不屑投靠——要不是还有蔡京赏识,恐怕偌大京师,竟无他元十三限的一席栖身之地!

蔡京是要重用他了,可是,听太师说:几次本待在圣上前举荐他引兵抗金,但都遭诸葛先生从中作梗,所以才屡不见用。

元十三限一向寡言。

他只在心里一千遍一万遍地喊着:诸葛正我,你已走运走了大半辈子,好让我也走几步吧!你当年抢走了我心爱的女子还不算,还这样逼人于绝,有朝一日,让我得遂青云,看我怎样收拾你!

开始的时候,元十三限还很执着于是非曲直,蔡京所作所为,他有许多都不同意;可是,经过多年的失意闲置,加上蔡京蓄意颠倒黑白,元十三限也渐失去了持平之心,偶尔也做出一些偏激之行,于是便受到武林同道的鄙薄。

他心里总想:我也想当侠者,我也想行侠道,我身手比人都好,但际遇比谁都差!想我行侠为侠,为何不在我入魔道之前拉我一把?如果能一朝得志,扬威天下,洗尽大半生宝剑锈蚀,沦为魔道就魔道吧!谁对我好,我就对他好;谁对我坏,我就对他更坏!至于谁对谁错,谁还理得!

所以,他甘心为蔡京所用。

不过,蔡京曾示意要他暗杀一些政敌、名将,元十三限是绝对不肯的。

就算要他狙杀诸葛先生,元十三限亦不愿为。

——他要光明正大地打败诸葛,证明他是最出色的,而不是鬼鬼祟祟地暗杀!

他一直为无法打败三师兄诸葛正我而耿耿于怀,近来更苦练“伤心神箭”,以图雪耻。诸葛先生几次在皇帝面前替他争得可以大展拳脚的官职,但若不是为他所拒,就是给蔡京从中破坏,两人怨隙渐深。

其实,元十三限在江湖上已极负盛名,如果他放开胸怀,不事事与诸葛先生比较,理应觉得自豪才是。他的武功战阵,放眼天下,能跟他一拼的人已寥寥无几;他手上调教出来的武将、禁军,莫不是在朝在野各享威名。况且,诸葛先生一面受蔡京一党的挤兑,一面要承受天子的压力;他同时想维护法纪,但又难以情义兼顾,为朝廷效得了命,又失了江湖义气;为百姓请命时,又开罪了不少高官同僚,正可谓是有苦自己知。

至于多年前为“布袋美女”小镜姑娘所引起的误会与恩怨,使元十三限含忿黯然而去,但诸葛先生也独身终老,并未占着便宜。

可是人在局里,就算是绝顶聪明的人,也未必看得清楚。

——有时候,反而是越聪明的人越是看不清楚。

其实,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局,每个人都在局里——谁又能把局里局外,看得一清二楚?就算能清楚大局,又有谁人能左右大局,置身局外?

“饭局”里还有其他跟元十三限相识(但未必熟悉)的将官和武林同道。

蔡京便在“饭局”里告诉他一些事:

——丞相傅宗书遇刺身亡。

——行刺者是王小石。

——王小石是天衣居士的徒弟。

——刺杀傅宗书当然是由诸葛先生定计,由天衣居士派人执行:这便是诸葛先生与天衣居士联手的第一步。

——三天前,“天下第七”遭“天衣有缝”的追杀,“天下第七”在迫不得已的情形下,已杀了许天衣。

——许天衣正是天衣居士的儿子。

——而“天下第七”和傅宗书都曾在元十三限手下学过武艺:“天下第七”学的是“仇极掌”和“恨极拳”,傅宗书也跟他学过“拳打脚踢一招二式”。虽然两人学的并不多,元十三限也并没有正式收他们为徒,但好歹也可以说得上是元十三限的门下弟子。

蔡京也告诉元十三限:天衣居士已离开白须园,直扑京城。

他一到京师,就与诸葛先生会合,下一步,就是杀元十三限,再对付蔡京自已。

蔡京只把话说到这里。

剩下的,他只列举或出示这几件事和这几个事件的“铁证”,以示他没半句虚言,更没一句诳语。

元十三限一直在听。

他没说什么。

数十年来,他一直未曾得志过,但为了不让人看出他失意潦倒,所以一向古冠古服,仪容讲究,就连脸上那一道长长的刀疤,也只更显煞气威严了,一点也不寒酸落拓。

他只静静地在听,并没有什么剧烈的反应。

至多,只听到轻微“噗”的一声,也不知是什么事物折断了。

然后,就轮到座上的高手说话了:龙八太爷、“天盟”总舵主张初放、“武状元”张步雷、“落英山庄”庄主叶博识、“镖局王”王创魁,还有“风派”老大刘全我、“海派”老大言衷虚、“托派”老大黎井塘、“捧派”老大张显然都“依次”、“及时”说话了:

“诸葛老儿实在是太目中无人了!太师,这这这可怎么能忍啊!”

“天衣居士不是跟元大侠有约在先的吗?怎么没招呼一声就毁了诺,也太没把元老哥您放在眼里了吧!”

“傅相爷和‘天下第七’,不是都曾受过元大侠的指点吗!王小石和‘天衣有缝’到底是奉谁之命,老要找自己人的麻烦!”

“太师,我说这次呐,恐怕是‘自在门’的恩怨可算到家邦社稷上面去了!”

“太可恶了,可惜我武功还跟诸葛老儿差一大截,否则,只要太师一点头,我王某人立即拼老命去!”

“王兄,这你可多事了,论武功,有元大侠在,几时才轮到你我呢!”

“幸好还有元大侠在,看诸葛小花还能飞上天!”

“……不过啊,任是元大侠武功盖世,一旦天衣居士赶来与诸葛正我会合,可不是好对付的哦!”

“怕什么!元大侠自有分数!”

就这样一唱一和地说下去,元十三限始终没说什么,只是,在座有耳力好的,又听到轻轻而闷闷的“噗”的一响。

末了,龙八在席上问蔡京:

“太师,这事您看如何料理,请吩咐一声。”

“听说,天衣居士已练成‘破气神功’,一身功力,都已恢复了,他和诸葛先生联手,定然天下无敌,——真除非是元卿和懒残大师一齐出手,否则,也难怪他们那么气焰高涨了。”蔡京只淡淡地道,“这是他们‘自在门’的事,一切都要看元卿的了。”

说时,目光斜睨元十三限,嘴边还牵了一抹微笑。

诸葛、天衣……是你们一个迫人太甚,要我在京城里抬不起颜面;一个毁约在先,居然已偷偷地练成了“破气神功”!难怪了,原来你们已联手对付我,好,我元某人还有一口气在,怎容得你们如此辱我!我已一忍再忍了,好,事到如今,再忍就不是人!

元十三限整装备马,束发戴冠,以决一死战的心情,佩上了他的“箭”。

——使他伤心的箭。

——伤人心的箭。

其实,今晚元十三限已受了两次伤。

他伤的是心。

——一次是在他听闻蔡京说诸葛先生如何嚣张跋扈、得寸进尺之际,他拗断了左手无名指,强烈的痛楚让他强忍了下来。

——一次是在众人七口八舌半讽半劝理应由他处理这两个“欺君罔上”、“背信弃义”的同门时,他用手指捏断了他左胸第七根肋骨,才勉强忍了下来。

这是因为多年来的不得志,才教他学会这种忍法。

也是因为多年来的不得意,他才会这样忍法。

可是他现在已不再忍了。

——忍无可忍,就要杀人!

这时候,龙八有问于蔡京:

“太师,依您看,元十三限对此会不会袖手不理呢?”

“不会,”蔡京断然地道,“毫无疑问的,元十三限是个身怀绝艺的高手。试看他们那一派的武功,凡是一门绝艺,只要授于他人,不管是不是门徒弟子,一经转授,立即从本人身上消失,毋论功力如何高深、浸淫多少时间都一样。可是,元十三限教了那么多人那么多绝招,但他的武功还是绝顶高强的。”

“只是,”他悠悠地又道,“他虽然是一个绝顶高手,不见得也绝顶聪明。说来可惜:他是一个极为小气的高手。”

“太师认为他会出手?”

“他现在可能已经出发了,”蔡京说,“就不知道他要找天衣居士,还是诸葛先生。不过,不管他找谁,我们都准备好了。我既已有万变以应他们之不变,也不怕他们以千变来攻我的万变。任他们怎么变,谁也逃不过我的五指山!”

“真可惜,”龙八扼腕地说,“这三人都是高手,却不是不通世俗,就是不知好歹,要不然就是量狭气隘,闹得要自相残杀。”

“自相残杀?”蔡京微笑反问龙八,“你不是一直期盼诸葛先生和元十三限早些完蛋,好让你展布所长的吗?!”

他的神情也没什么特别的,眼神也不算凌厉,但饶是当日雄视天下的文臣傅宗书,而今威震八面的武将龙八,都总觉得他每一眼都能盯进自己的心坎里去。

那一晚,因蔡京有令而出席饭局的一众高手,不知怎的,都没什么胃口,而且都觉得寒气逼人,只是在蔡京的面前,死硬撑着,不好意思让牙齿打颤。

其实蔡京本人,连同内力深厚的龙八,也觉得寒意刺骨。

——自从元十三限一入席,他们就觉得有一种迫人的阴寒。

元十三限脸上的神情,也寒傲似冰。

凡是有元十三限在的地方,就会冷,而且寒。

连跟他在一起的人,久了之后也会发出侵人的寒气:“天下第七”跟他学了一套“仇极掌”,日后凡他过处,就寒意迫人。

有次,连他自己也觉得这个冬季太过寒悚,于是教人升了炉炭火,但仍然森寒砭骨;他走出屋外,只见外头早已是阳光普照、大地回春。

他才知道寒意是来自他的身上。

心头。

危局

天衣居士是一路担忧着往京城的方向前来的。

他先在洛阳找一个人。

一个多年的老友。

温晚温嵩阳。

他已多年不出江湖,现在要重拾天涯路,少不免要去请教一些仍在道上呼风唤雨的朋友。

有些朋友,天衣居士不想去请托;有些朋友,根本也请托不上;有些朋友,天衣居士也决不会当是“朋友”。——他一向自视甚高,但又生性平和,所以才结庐深山、不问世事,自适自在便是福。

要找这样子的朋友,他当然第一个就想到“大嵩阳手”温晚。

温晚并不诧异他的来临。

——自从“天衣有缝”的死讯传了开来,他就知道,至少有三个久已不涉足京师的人一定会按捺不住了:

第一个当然是天衣居士,因为温晚知道许天衣是他的儿子。

第二个自然是“神针婆婆”,她就是当年名动天下的“织女”,她的儿子就是“天衣有缝”许天衣。

第三个是温晚自己。

——因为“天衣有缝”是他的得力助手,也是他的爱将,甚至也是他心目中的爱婿。

他比谁都清楚,“天衣有缝”是深爱着自己那个宝贝刁蛮女儿温柔的。

他可没老。

他眼里雪亮。

心里分明。

——“神针婆婆”托他“照顾”许天衣,其实,是这孩子“照顾”了洛阳温家才是。

——无论大小繁琐事务,“天衣有缝”都打点得头头是道,无微不至,无不周到;许天衣绝对是他心目中的“乘龙快婿”。如果那刁蛮女能嫁了给他,自己都可以放心了。

也不知“天衣有缝”急不急,温晚可代他急——“天衣有缝”老是把深情藏在心底,柔儿这急烈性儿可不解风情的啊。

是以,他决定要给“天衣有缝”“煽一煽风,拨一拨火”。

他表示要把女儿嫁给“洛阳天王”那宝贝儿子金大十。

这下可真非同小可,许天衣痛苦思虑一番之后,马上采取“行动”,同温柔表明一切。

这都落在温晚眼里。

——但也不知是温柔不明白许天衣对她的心意,还是以为温晚真的要把她许配给金公于,她也立即采取了“行动”。

她逃婚去了。

一路逃到京城。

于是,温晚派遣“天衣有缝”,把他的女儿追回来。

他知道以“天衣有缝”的轻功与身手,要追回温柔决非难事,他还以为自己这妙计,一举两得:到时候,这么长的一段路程,小两口子边行边做伴,还怕不日久生情?

他却没料到:以“天衣有缝”的纯厚,以及温柔的执拗,许天衣找到温柔果不是难事,但要劝她回家可是难若登天。

何况,温柔一进京就跟京城里的恩怨情仇缠个没了,不是说走就能走、说去就可去的。

——在遣“天衣有缝”赴京找回温柔的同时,温晚和“神针婆婆”都要许天衣顺便“明察暗访”一下:当年发生在“翻龙坡”的一件奇案,他们都要“天衣有缝”留意:到底是不是元十三限教人下手干的。

温晚在京城里有许多朋友。

——他在官场中仍握有相当实权。

——他在武林中也有相当声望。

——洛阳温氏的“家底”,还算“厚实”。

——有“权”、有“势”、有“家底”,还怕没有“朋友”吗?

温晚叫“天衣有缝”不妨去投靠一个“老朋友”。

——这位“老朋友”在京城里很有实力。

——这个“老朋友”欠过温晚的“情”。

——“天衣有缝”去投靠他,正是两得其便。

——“老朋友”正是“六分半堂”总堂主:雷损!

可是温晚也断断意料不到:

“天衣有缝”抵达京城不久后,雷损已然在“金风细雨楼”战死。

——接待“天衣有缝”的人,变成了“六分半堂”新任接班人狄飞惊。

更令温晚意外的是:

——女儿还没有回来,但“天衣有缝”也命丧京城,下毒手的人据说是“天下第七”!

这就使得温晚无法再坐镇洛阳了。

——不为“天衣有缝”报仇,他就愧对两个“冤家老友”:天衣居士和“神针婆婆”!

所以,就算天衣居士不来找他,他也会去找天衣居士。

这两个老友终于在洛阳会面。

“洛阳依旧,你也多年未重游故地了,”温晚跟他说,“我就大胆地耽搁你几天,安排些旧友来跟你把臂同游。”

“你呢?”天衣居士反问他。

“我答应过红袖神尼,”温晚说,“我得要先上小寒山一趟,不过,待事情一了,我会尽速赶回来的。那时,我们再一起赴京。”

天衣居士笑了。

他极好洁。

身上的衣服,连一丝皱纹也没有。

脸上的皮肤,也一样没有皱纹。

看他的样子,仿佛连心都不会有过伤痕似的。

其实当然不是的,人生在世,一向都是欢心易得,安心难求,欢欣易获,宽心难留。

天衣居士只是比较一般“拿得起、放不下”的人“放得下”一些。

——或许,他之所以放得下,只是因为他本没“拿起来”?

“我知道你的意思,”天衣居士说,“你看我这样子,赴京要是惹上蔡京,准没好收场的,所以你要伴我赴一趟危局,是不是?”

温晚马上笑道:“当然不是的。老哥你就算不动手,单凭你的法宝,阵势和奇门遁甲,谁能逼得近你!若论奇变,天底下纵有万变高手,也得要丧在居士你的亿变之手!”

“你这可是折煞我了!”天衣居士笑着摇了摇头,“温兄,你还是不能当官。”

忽然扯到当官的事来了,温晚倒是一愣,问:“怎么?”

“你跟三十年前一样,难得说谎,一旦逼不得已,还是眼不敢直视,”天衣居士笑着说,“官场上哪有这般不善于说谎的!现在当官的,官愈大,撒的谎就愈大——你这样怎当得了大官!”

“所以,我才回到自己老家当这捞什子官,这叫‘父母官’,万民暖饱如己事,天子呼传不上朝,年来何事最销魂,绿水青山书作城!”温晚说,“我有自知之明。”

“我也有自知之明。”天衣居士说,“我知道我敌不过元四师弟,不过,依我看,四师弟也不至于要加害我。我一上京,就会有‘六分半堂’的支援,另外,诸葛三师弟一定会捍住我这身老骨头——你放心,折不了的;万一是折了,也就罢了,也活到古稀之龄了,够本啦。”

“你……”

“你就别搪我了,否则,我倒要对你施施妖法了。”天衣居士半逗趣半认真地道,“京师的危局,我这身老朽倒是要试闯一闯。”

天衣居士既是这般说了,温晚也不好强加阻挡,只好说:“居士兴致倒是颇高!”

“我这叫老不死,回光返照!”天衣居士笑道,“你少为我担忧得脸无人色的,我又还没死,你把愁容留着日后用得上才用吧!”

温晚忙道:“我倒不是担心这个……”

“是担心令媛吗?”天衣居士问,“听说她也去了京城……”

“这疯丫头,都是我宠坏她了!让她回来,看我可不打折了她的腿子。”温晚一提到温柔,语气也悻然了起来,“不过,听说她在京师,和令徒倒是挺熟络的。”

“这个……”天衣居士笑了,“待我到京城,定会找到了世侄女劝她回家。不过,我可不能跟她说:她老子要打跛她的腿!这样一说,她倒是奉旨不回家了!”

“没用的!那丫头不受劝、不听劝的!”温晚气得吹胡子,“不劳了!你劝也是白劝!”

“不见得!我只要说……”天衣居士笑了笑,“说句谎话就得了。不过,她要是听了我这世伯的劝说而回来,你可不要责罚太严,以免我在世侄女面前颜脸无存,日后挺不起老骨头来当人世伯了。”

“说谎?”温晚奇道,“说什么谎?”

“就说你病了。”天衣居士胸有成竹地道:“她一定立即就回。”

“她有那么孝心就好了……”温晚喟息地道,“我也不是担心这个。”

天衣居士诧问:“那么,你担心的是……”

“我真不明白,像诸葛先生和元十三限这样大智大慧的一流高手,大家也斗了数十年了,怎么还会这样闹下去,造成这样子的危局,”温晚说,“这倒底是怎么生的祸端呢?”

天衣居士长叹了一声。

温晚忙道:“要是不方便。我只是随便问问而已,决非……”

天衣居士截道:“你想知道?”

他没等温晚回答,便悠悠而简略地道出诸葛先生和元十三限一段长达数十年的酷烈斗争的经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