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无依的舞衣

我已非当年十七岁

“放下你的箭,王小石!”叶神油在背后咆哮道,“有种的转过身来,跟我决一死战!”

王小石笑了一笑。

他的反应只是笑。

牙齿又圆又白,像一粒粒打磨得匀圆的小石头。

“放下箭吧,王小石。”一爷语音十分恳切,“我知道你是一个很真的人。你才不会自背后猝袭暗算相爷的,是不是?”

王小石笑了,“我们现在是面对面的,你们人多我们人少,我们还身陷在你们高人满布、好手遍伏的府邸里,我可没有暗算他。”

蔡京觉得自己的汗湿重衫:他维持这样的姿势,已好一段时间了,却不知正张弓搭箭的王小石,会不会比他更累?

所以他立即有话快说:“放下吧,小石头。我也知道你是一个很傲的人。你这就放下弓、松了箭,我答应让你当京城武林总盟主,你要把天下武林引向正路跑,我由你,二十万禁军、七万近卫、三万大内高手,全任你调度如何?”

王小石这回又叹了一声,道:“假如我是刚出来走江湖的,你这番话,我或许会相信你。假使我今天才刚入京,你的话,我或许会动心。可惜我已非当年十七岁。我现在的要求只是:一、马上放了唐宝牛和方恨少;二、对今次劫法场事概不追究。只有这两件事。不过,我要你马上下令。令达人释后,我才放下我的弓和箭。记住,我早已不是十七岁那种年纪的人。”

蔡京嗫嚅道:“我怎知道一旦把人放了,你还会不会依约放下弓箭?不如……”

王小石已不想多说:“你就再耗着试试吧,反正,我已很累了,很累很累很累了……办好这几件事,只怕还得要耗费好些时候,万一我手一软、指一酸,那么,这箭就要射出去。”

蔡京又用舌尖一舐鼻头上的汗珠(他的舌头倒颇长),毅然道:“好,我就叫人去放了唐宝牛、方恨少,并下令不去追究今天的事——可是,往来破板门、菜市口费时,我可不担保一定赶得及。那时候,你可别怪到我头上,因而反悔……”

王小石眼神一亮,截道:“来得及的,只不过,你派你的手下去,我怎知道你的命令会不会是真的传达了?人是不是真的放掉了?——万一你只在这儿说说,却把各路弟兄杀的杀了,活的抓回来要胁我,那这桩生意我不是倒着蚀吗?”

蔡京狡猾地道:“那你能怎样?总不能押着我过去吧?怕到得了时,那儿只剩下人头和血了。”

王小石比他更狡黠地笑道:“——我有办法。”

蔡京诧道:“这你也有办法?”

王小石反问:“你要派两个亲信——至少你的部下全都相信他们的话就是你的命令,而且,你还要亲下手令。”

蔡京知道再无讨价还价余地,“这个可以。”

他等对方说下去。

王小石果然接下去说:“光是你的部属,我信不过,这儿两位,当随你的部下一起出发,旨在监督。”

他指的当然就是:“用手走路”梁阿牛和“老天爷”何小河。

蔡京讶然道:“你遣走了他们……你一个留在这儿?!”

——这里早有大军团团围布,敌手如云,王小石在此际居然还要把自己身边的人遣开办事,若不是大胆惊人,全没把相爷手下高人放在眼里,就是发了失心疯、猪油羊脂蒙了心了。

王小石笑而不答,反诘:“你派谁去传令?”

蔡京沉吟一阵,即道:“我派屈完和黎井塘……”

话未说完,王小石已截道:“不行,他们还未足以担此重任……万一你在破板门和菜市口的部下不认账、不肯收手,我既救不了人,你也保不了命,可大家都没讨着了好,你最好换人!”

黎井塘气得脸都白了,“王小石,你——”

屈完更涨红了脸,“——你别欺人太甚!”

蔡京一想也觉是,便道:“我派我儿子鯈儿、絛儿过去……”

王小石即截道:“最好不止两人,以示分量。”

蔡京知王小石早已摸清了别野别墅内内外外的底子,一咬牙道:“好,我把鞗儿、翛儿也派去传命便是。”

王小石居然说:“这还不够。”

蔡京怫然道:“这还不满意?莫非你想借机遣走这儿的高手一爷、‘天下第七’不成?那岂不是把我的安危置于绝境吗?这可不成!当我是好欺易诈的吗!”

王小石正色道:“当然不是。你要调度他们,我也不肯,我怎知道你不是派这些一级高手去屠杀我的弟兄们的!”

蔡京愕然道:“那你要我派遣什么人去?”

王小石一字一句地道:“‘四大名捕’。”

蔡京怔了一阵,这才恍悟:为啥今晨开始,“四大名捕”一直在自己别墅之前巡逡不去了!

王小石补充:“我叫他们,是因为他们正直清廉。如果你只找你的心腹爪牙去下令停手放人,就算你的手下听令,我的兄弟也不见得就会罢手,是不?”

蔡京铁青脸色,到这地步,他才明白这布置有多周密,简直是深谋远虑,而且对自己的计划和部署几乎了如指掌,他现在不明白的只有一点:

——一切都解决了之后,王小石却是如何活着出别野别墅!

王小石继续他的说明:“我是潜进来之前才发现‘四大名捕’就在外边的,想必是:他们要保护你免受伤害,才义务在门外守卫的吧?你可真够面子:‘四大名捕’也给你当了护院!”

蔡京嘿嘿冷笑,反问:“‘四大名捕’可不必四人都赶这一趟路吧?总要留下两人来给你护法啊!”

王小石马上澄清:“哎,话别那么说,他们是捕快,我算什么?这会儿连你都给得罪了,我就逮便是死囚,拒捕就是钦犯,逃亡就是逃犯了。只不过,通知菜市口和破板门的事,就追命和冷血去好了。追命脚程快,冷血冲劲够。这件事,已急不容缓了。令快下吧!我的手已开始麻痹了。”

蔡京心有不忿,但王小石最末一句话,仍教他动魄惊心。

“好,好,好,你撑着,我也抵着。我马上就在这儿写一手谕,并传两个犬子、两位名捕来办这件事,这……你可放心了吧?”

随后他又忿忿地说:“我知道了。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我了解了。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王小石没有问他所知道、明白、了解的是什么事。

他知道蔡京要说的,必然会说;若不说的,问他也没用。

果然蔡京喃喃自语地道:“这事……想必也费煞诸葛先生的心血了吧——”

勇笑

温柔不戴面具,其实,她做事自觉光明磊落、直来直去,不需作何掩饰,虽属本性,但对她这次而言,仍只次要。

重要的是:

她漂亮。

她不戴面具,因为她自觉面具画得再好,也比她的花容月貌丑。

而且还丑多了!

何况戴面具又很焗,她既怕弄坏她的绝世容貌,又生怕自己的花容月貌,在这次可留名青史的劫法场侠行义举里没得“露相”,那才是真的教她遗恨千年的事哩!

她在跟陈不丁、冯不八折返回春堂,一起包围“惊涛先生”吴其荣之前,却先曾救了两人——当然都是她温大姑娘的无意之间有心促成的。

她救的两人,说来也真凑巧:也是押来破板门斩首示众的。

要知道,在京里可以下令将人犯斩首的部门,可不止一个:天子高兴,可以着人在午门外枭首;相爷不高兴,可以下令把看不顺眼的人在菜市口斩首;同样的,刑部、衙里抓了罪大恶极、恶贯满盈的囚犯,也一样可押至这里那儿地斫头行刑。

只在问题上对于“罪大恶极”、“恶贯满盈”的判别,是人的看法不同而已。

——一个官判的“恶人”,在平常百姓、大家的心目中,可能还是个大善人、大好人。

同样的,一个民间人人目为大恶霸、大坏蛋,在官方看来,反而可能是一个值得褒奖,甚获重任的良民殷商。

这种事,向来是有理说不清的——何况官字两张口,有理也轮不到你来说。

巧合的是,同时在破板门问斩的,是两师徒。

一般要犯则枭首于菜市口;在破板门斫头的,多是地痞流氓、杀人放火、奸淫掳掠、无恶不作之徒;在那儿“三不管”、“三教九流”会集之地行刑,主要是借此杀鸡儆猴,以儆效尤。

蔡京精心部署将方恨少、唐宝牛斩头一事,巨细无遗,声东击西,深谋远虑,赶尽杀绝,但他看得了大的,便遗漏了小事——反正也是无关重大的芝麻绿豆小事件:那儿刑部刚也判下了两个死囚,也正好在这时分在这地方斫脖子!

这可就遇上了!

这时师徒既没想到眼看就要人头落地了,但突然杀出救兵——而且还是一大堆、一大群、一大众的高手——前来相救,不,随后便弄了个清楚:

根本不是来救他们!

——而是救“隔壁”的那一尊大块头和那个斯斯文文的书生!

那一股人可轰轰烈烈、热热闹闹,也斫斫杀杀、死死生生,但他们这一档子,可冷冷清清、安安静静的,竟无人管,也没人理会!

——竟连给他们主持行刑的官员和斫脑袋瓜子的刽子手,也不知早就鸟兽散到哪儿去了!

幸亏是唐宝牛、方恨少处斩在先,当其时手起刀未落,各路英雄已经出手、下手,这一来,乱子可大了,那一干押这两师徒的官员哪敢再耗着等送命?全都脚底抹油朝远里蹓去了。

不过,就算是这两师徒问斩在先,凭这小小两口囚犯,这些押斩的官员还真不敢争先,只恐露面太早招非。

——敢情,连抄斩也分高低等级,处境不同,待遇也不一样;有些人坐牢,坐得天下皆知,人人为他喊怨、着急、伸冤、抱屈,但有的人为同一事给关了起来,无人闻问,有冤无路诉,就算有日真的逃(或放)了出来,大家也漠不关心,甚至以为他(她)是冒充顶挡,当做过街老鼠,人人喊打,活该之余,有的还多踩几脚,唯恐不置之死地呢!

是以生死荣辱,本就没什么重于泰山、轻若鸿毛的,问题只在人怎么看法:像方恨少、唐宝牛这般轰轰烈烈,兴师动众地押解他们受刑,已属风光至极了,至于隔开三四十尺外的师徒俩一对儿,就可没那么理直气壮了。

温柔也忒多事。她本来也一心一意要救方、唐二人(她跟唐、方本就有极深厚——简直是“仇深似海”的交情),但见温梦成、朱小腰早已率一众兄弟连同“不丁不八”都出了手,看来方恨少、唐宝牛那两个活宝贝儿大致一时三刻还死不了,于是她就着眼也着手游目全场要找出还有没有更好玩的事儿来。

这一找,便发现那破板门残破的板墙外的废墟前,还有两个就缚屈膝待斩的人。

温柔出招,至少打走了七八名官兵和拦阻她的人——以她温大姑娘出手,要打倒这些“闲杂人等”,还不算什么难事。

况且,那对师徒没啥人理会——主角和主场,都在唐宝牛、方恨少那边!

温柔不理三七廿一、四七廿八,打了过去,一眼看见那一中年汉一少年人眼露哀求之色,再一眼便发现二人给点了穴道,她也不问来龙去脉,叱道:

“我来救你们!”

一脚踢开少年人的穴道。

少年人噗地跪了下去,居然在兵荒马乱中向她咚咚咚地叩了三个响头,大声道:

“女侠高姓大名?女侠貌美如仙,又宅心仁厚,真是天仙下凡,救得小子,敢情是天赐良缘,请赐告芳名,好让小子生生世世、永志不忘!”

温柔听得高兴,见他傻憨,又会奉承自己,当下“噗嗤”一笑,调笑道:“我叫温柔。救你轻而易举,不必言谢,只要每年今日今朝,都记得我温柔女侠大恩大德便可!”

那小子死里逃生,本犹惊魂未定,但听得芳名,早已色授魂销,一迭声地说:“温柔?啊,真是丽质天生、天作之合、天造地设、举世无双。温柔,温柔,温柔,啊,没有比这名字更适合形同女侠仙子您了!”

温柔从来不拘小节,这小子这般说得肉麻,她也给人逢迎惯了,不觉唐突,只随便问了一句:

“傻小子你又叫什么名字?”

那小伙子一听,可乐开了,心里只道:她叫我傻小子,她叫我傻小子,傻小子……多亲昵啊!正要回答,却听那中年人愤然大喊:

“你……你这逆徒,只顾着跟女人勾搭,不理师父了?!”

温柔奇道:“他是你的师父?你为何不去救你师父?”

这少年搔头抓腮的,抓住中年汉拧扭了半天,只说:“都怪你!一味藏私,没教会我解穴法。”

转首跟温柔赧然道:“他嘛,确是我师父。我姓罗,字泊,天涯飘泊的泊,很诗意是不是?号送汤,送君千里的送,固若金汤的汤,很文雅是不?人叫我……”

话未说完,他师父已大吼道:“罗白乃,你还不救我?!”

罗白乃没了办法,只好撒手拧头地向温柔求助:“麻烦女侠高抬贵手,也解了师父他老人家的穴道……他可年纪大了,风湿骨痛,我怕万一有个什么不测的,我这当徒弟的也不体面嘛,我看……”

温柔听得好笑,心里暗忖:怎么这儿又出来两个要比唐宝牛、方恨少更无聊、无稽的家伙来了!

当下,发现群侠似一时未能在“海派”言衷虚、“哀派”余再来、“服派”马高言、“浸派”蔡炒这些人手上救得方恨少、唐宝牛,心里也着急,当即一脚踢开那师父的穴道,匆匆吩咐道:

“好吧,你们各自求生吧!江湖险恶,你们可惹不得,还是明哲保身是宜!”

温柔这几句话,自觉说得冠冕堂皇、成熟深思,她自己也觉判若两人,大为得意。

她说完便走,耳畔却听刚给踢开了穴道的师父破口大骂道:

“什么妖女!竟用脚来踢我?当我‘天大地大我最大’班师之是什么东西?!吓!咳……”

“师父,您别这样子嘛,人家是好意救您的呀!”只听那憨小子罗白乃“左右做人难”地呼喊,“女侠女侠,您也可别见怪,我师父叫‘天大地大’班老师,全名为班师之,但江湖中人多称他为班师……他不喜中间那个‘老’字……他的人是火躁一些,人也为老不尊,但人却挺好、挺老实、挺老不死的——”

啵的一声,显然他的头顶已给他师父凿了一记。

“死徒弟!逆徒!你敢在大庭广众这样奚落自己的师父?你看你,一见上个标致的,就一味傻笑,像只什么的?”

他徒弟居然问:“大侠?”

师父也居然答:“不。”

徒弟竟然又问:“猪?”

师父竟然也答:“不。”

徒弟反问:“那像什么?”

师父回答:“色魔。”

“师父你错了,”徒弟竟正色且义正词严地道,“我这种笑,叫做勇笑,即是很勇敢、很有勇气的笑,绝不是普通的、平凡的笑容。要知道,在这千军万马中,独有你爱徒我罗白乃一人,还能在此时此际、无视生死地笑得出来!”

话未说完,却听一阵铺天盖地、震耳欲聋的大笑,自回春堂正对面刑场上轰轰烈烈地传了过来。

勇退

发出这般笑声的,正是唐宝牛!

原来那边蒙着面的温梦成、朱小腰、银盛雪、唐肯等人,率领着“发梦二党”、“金风细雨楼”、“连云寨”、“象鼻塔”的一众兄弟,尽力冲击抢救方恨少、唐宝牛二人。

“天盟”盟主张初放、“落英山庄”庄主叶博识、“浸派”老大蔡炒、“海派”老大言衷虚、“服派”老大马高言、“哀派”老大余再来的部属弟子,还有龙八手下的一众官兵,奋力抵抗厮杀,正打个旗鼓相当。

龙八一见局势还稳得下来,放下了七八个心,向多指头陀道:“这些什么小丑,算不了什么,想当年,我领兵——”

话未说完,忽听西南一带胡哨四起,喊杀连天,张铁树即去查探,一会儿即满额是汗地前来报讯:

“西南方又杀来了一堆人,都是红巾披脸的女子,相当凶悍,守在那儿的‘风派’的兄弟已全垮了。”

龙八听得一震。

“那也难怪,‘风派’刘全我已殁,就没了担大任的人才。”多指头陀略作沉吟问,“来的都是女的?”

张铁树说:“都是女子,且年龄应该都甚轻。”

多指头陀:“可都是用刀?”

张铁树眼里已有佩服之意,“是用刀,还有一手狠辣暗器。”

多指负手仰天叹道:“是她们了。没想到经过那么多波折,仍然那么死心眼。”

龙八好奇,“谁?是什么人?大师的老相好?”

多指脸容肃然,只一字一句地说了三个字:

“碎云渊。”

“碎……云……渊?”龙八想了老半天,仍没能想起那是什么东西,只顺口说了另外三个宇:

“毁……诺……城?!”

一说完之后,自己也吓了一大跳,见多指头陀和张铁树俱神色肃穆地点了点头,这才知道真是事实:

“——真的是专门暗杀当朝大官的‘毁诺城’?!以前文张、黄金鳞等就丧在她们手里!她们……也来了吗?!”

多指头陀又在抚弄他的伤指,仿佛伤口正告诉他一个又一个沉痛的故事一般。

“是息大娘、唐晚词那些人领导的‘毁诺城’,这一干女夜叉,可不是好惹的……”

是真的不好惹。

西南一隅,已给“碎云渊、毁诺城”的人强攻而破,非但“风派”弟子全毁,连“捧派”的人也全给击溃了。“服派”马高言即调去全力应敌。

更风声鹤唳的是,东北方面的战情,忽然加剧,而且兵败如山倒,原守在那儿的“抬派”子弟,全军覆没;“哀派”余再来马上领手下堵塞破口,眼看也是不支。

张烈心气急败坏,速来走报:“东北方来一群青布蒙面汉子,人不多,用的全是奇门兵器,已冲杀进来了。”

龙八听得很有些彷徨。

“智利、张显然已死,‘捧派’、‘抬派’自然守不住。”多指头陀徐徐道,“来人可是都不用刀或剑,而且人人都擅用火器?”

张烈心道:“是。”脸上已有崇敬之色。

多指头陀又长吁一口气,“是他们了。”

龙八忍不住又问:“谁?”

多指头陀道:“封刀挂剑。”

龙八大吃三四十惊,“‘霹雳堂’雷家堡?!”

多指头陀摇首:“不是整个雷门,但却是‘小雷门’主持人雷卷的部下。”

龙八这才放下了十七八颗心,“还好,不是整个‘霹雳堂’的人。”

多指头陀却不舒颜,“那也够瞧的了。幸好‘连云寨’的首领已洗心革面,久不出江湖,不然……可更棘手了。”

龙八向那抱剑稳守、结成剑阵的“七绝神剑”嘀咕道:

“他们是干什么的?来这儿装腔作势,只袖手看热闹的吗?”

多指头陀横了他一眼,语里洋溢了相当的不屑:

“你最好别惹火他们。”

龙八没惹事。

因为他就算不服,也不敢再生事。

来劫囚的群雄加上“小雷门”和“毁诺城”的力助,已收窄包围,若再不见救兵,龙八等人已岌岌可危了。

龙八一见情形不妙,语音也软了起来,向多指头陀恳求道:

“大师,大师,这样下去,可不是办法,你得想想办法吧?”

多指头陀道:“借剑一用!”

他刷地抽出了龙八腰畔的剑,一剑搁在唐宝牛的脖子上,道:

“你们来救这两人是不?再不住手,退后,我马上先杀了他!”

他是那么气定神闲地一说,可是语音却滚滚轰轰地传了开去,在场厮杀的人无不为之一震,各自纷纷住了手,望向多指头陀这边来。

一时鸦雀无声。

只有一个“啊”的一声,似惊醒了过来:那人正是“七绝神剑”里的“剑”——

罗睡觉。

敢情他并不是在装睡,而是真的一直在恬睡,直至如今,给多指头陀一轮喊话,才像是如梦初醒过来。

可是他睁开眼,左望望,右望望,像发觉不过是打打杀杀、血肉横飞、血流成河,也没啥大不了的事之后,又合起眼皮,呼呼大睡过去了。

龙八看得只吹胡子、瞪眼睛。

——这算是什么帮手?!

——这叫做什么神剑?!

多指头陀这么一喊,大家都住了手,多指头陀又把剑往唐宝牛的脖子捺了一捺,扬声道:

“我的剑正架在这姓唐的头上,你们再逼进,我就先下手,要他身首异处!”

本来因为浓雾未散,大家在对峙厮斗中也不是人人都能把场中心(虽然那儿地势略高)看得一清二楚,但多指头陀倒先把话说得清清楚楚,群侠就再没有不分明的了。

所以他们都停了手。

多指头陀叱道:“先给我退到一边去!”

各路群豪不敢妄动,经温梦成、唐肯等人示意下,都退到一边,大家肩并着肩,与官兵对峙。

这一退,却不是败退,而是勇退。

——不是逞一己之勇,而是为大局、为大义、为珍惜朋友性命而暂退的,是为勇退。

是以他们退得井然有序,毫不慌乱。

多指头陀瞧在眼里,也心里暗叹。

龙八见多指头陀要挟之计可行,便自其副将“饿虎”马上锋手中抄来一把斩马刀,也往方恨少脖子一搁,喊道:

“放下你们的兵器,速速就逮,否则我就先杀一个示众!”

话才说完,只听一阵铺天卷地的笑声,惊天动地地响了起来。

大笑不止的人,正是命悬于人剑下的唐宝牛。

他心口有个勇字

唐宝牛大笑不已。

他自己笑得全身震动,全场的人也觉震耳欲聋,目瞪口呆。破板门一带现场的人,除了正在“回春堂”内凶险血战的六大高手外,其他的人全都停了手,望向这边来。

他笑得直似人在刀口下的不是他,而是他一人已足能主宰全场人的生死成败般的。

多指头陀也觉得给他这样笑下去,气势必为其所夺,所以用剑锋往下一压,嘴里叱道:“住口!不许笑!再笑洒家就要你人头落地,看你还笑不笑得出来!”

唐宝牛一听,笑声一敛,多指头陀心才稍安,却听唐宝牛突如其来地向他吼道:“多指,你这留发秃驴!不只多指,还多口呐!我唐巨侠宝牛前辈要是怕你杀,我还笑得出来?好,你杀,你且管杀吧!你有种就一剑斩下来,我等着!谁不敢杀的就是他祖宗没种借种弄了个野种的日他妹子的直娘贼!”

这一番话铿铿锵锵、敲锣打鼓地骂下来,比狂笑声还要响多了,不但一时鸦雀无声,还人人都屏息细聆,且都为唐宝牛生死安危捏了一把汗。

“死便死,怕什么!”唐宝牛直似天生就在心口上刻了个勇字,拼死无大碍地道,“你要杀便杀,我唐大宗师宝牛少侠皱一皱眉头不是好汉。”

这一来,多指头陀还真不敢一剑杀下去:因为这来自四面八方的劫囚高手,全盯着他,只要他一剑杀下去,他知道,这些人这辈子都不会放过他,他只怕这辈子都得要去应付这些人和他们的复仇行动。

——就算是跟唐宝牛、方恨少向无深交的,今儿来只是虚应事故的人物,但自己若是手起剑落,斩了这厮,只怕这些人单是为了面子义气,都会跟他耗上一辈子。

那么他一辈子都得要提防。

不得不防。

而且不是防一个人。

——这么一大票、各门各派、三山五岳、黑白二道、官民双方、文的武的都有。

那么,这一辈子恐怕都不易在江湖上混了。

多指头陀至了不起的本领,不是指法(包括他在音乐上和武功上的造诣),而是他的“诡秘身份”——正因为他非正非邪、亦正亦邪,在江湖上,大家多不知他是忠的奸的,但都给他这个面子,而他利用了这一点,大可当“卧底”,把人出卖得个不亦乐乎,把朋友杀得个措手不及,把自己人背弃得不留痕迹,是以,就算武功、地位再高的,也得折在他手里。

这次主事为蔡京押犯行刑,他若不是为了在蔡京面前跟龙八争宠,为部署日后在京里有足够的实力与米苍穹争权,他还真不想这般“抛头露面”地出来“亮相”呢!

所以,这一剑着实不好斫。

但不斩又不行。

箭在弩上,火已烧上船了。

——唐宝牛这么一闹,他要是不马上杀了,救他的人,胆自然就壮了,一定冒死攻进,士气大增。

相反,自己这方面的人就会军心大沮,对劫囚强徒排山倒海的攻势,恐怕就很不易应付了。

这时候,多指头陀可谓“杀不是,不杀又不是”。

——怎么办是好?

这时候,他忽然想起还有个龙八!

——正好!

龙八正以刀抵住方恨少的脖子。

多指头陀灵机一触,即道:“八爷,先杀一个。”

龙八威武铁脸一肃,苍眉一竖,瞪目厉声叱道:“说得对!”

多指“打蛇随棍上”,立加一句:“你先杀姓方的立立威再说。”

龙八闷哼一声,脸肌抽搐了一下,连捋起袖子露出的臂筋也抽动了一下,终于刀没斫下去,声音却沉了下来,道:“你先请。”

多指道:“你请。”

龙八道:“你先。”

多指:“你官位比我大,你先请。”

龙八:“你江湖地位比我高,你请。”

“请。”

“请请。”

“请请请。”

“请……”

两人互相谦让。

唐宝牛蓦地又发出了一阵惊天动地的大笑,催促道:“怎么了?不敢杀是不是?不敢动手的放开大爷我和方公子逍遥快乐后放把火烧烤你全家去!”

看来,唐宝牛非但心口上刻了个勇字,敢情他全身都是由一个“勇”字写成的。

他像是活不耐烦了,老向二人催迫动手。

多指头陀心知龙八外表粗豪心则细,胆子更加不大:敢情他和自己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都不敢一刀或一剑扎下去便跟天下雄豪成了死对头;只不过,他不斩,龙八也不斫,这样耗下去,唐宝牛又咄咄逼人,眼看军心战志就得要动摇了,却是如何是好?

忽然他灵机一触,右手仍紧执长剑,斜指唐宝牛后颈,左手却自襟内掏出一管箫,贴着唇边,撮唇急吹了几下。

箫音破空。

急。

小大。

而锐。

——却似鸟惊喧,凄急中仍然带点悠忽,利索中却还是有点好听。

其实唐宝牛爱脸要命,远近驰名。

他现在不要命得像额上刻了个“勇”字,主要是因为:

他豁出去了!

他可不想让大家为了他,而牺牲性命,都丧在这儿。

他眼见各路好汉前仆后继地涌来救他,又给一批一批地杀退,长街喋血,尸横遍地,他虽然爱惜自己性命,也不想死,可是,他更不忍心见大家为了他们如此的不要命,这样的白白地牺牲掉!

所以他看开了。

想通了。

于是他意图激怒多指头陀。

——只要多指头陀一气,把他杀了,那么,谁也不必为了救他而丧命,谁也不必因为他而受胁了!

唐宝牛不能算是个伟大的人,他只是个必要时可以为朋友兄弟爱情正义牺牲一切,但他却不可以容忍朋友兄弟爱人正义为他而牺牲的人。

他平常常把自己“吹”得丈八高,古今伟人中,一千年上下,五百年前,五百年后,只怕都不再有他这种不世人杰,不过,其实他自己是个什么人,有多少的分量,也许是他自己心里最是分明。

——因为平凡,所以才要不寻常。

——就是因为位于黝黯的角落,所以他才要“出位”。

——“出位”其实是要把自己放在有光亮的地方:至少,是有人看得见的所在。

如果你身处于黑暗之中,所作所为,不管有多大能耐,多好表现,都不会有人看见,难免为人所忽略。

他现在不是要“出位”,而是不想太多人为他而牺牲。

所以他先得要牺牲。

这看来容易,做到则难。

——君不见天底下有的是不惜天下人为他而牺牲、他踏在一将功成万骨枯的血路上一脚登了天的伟人吗?

比起这些“伟人”,莫怪乎唐宝牛一点也不“伟大”了!

方恨少呢?

他也是这样想。

只不过,他的表达方法,跟唐宝牛完全不同。

他知道,越是诱逼对方杀他们,对方可能越不动手,但同党弟兄,却可能因而更是情急疏失,所以他宁可死忍不出声、不发作。

他可不想大家为他伤、为他死,他虽然只是一介寒生,可是他有傲气、有傲骨,他绝不愿大家都看见他就那么样地跪在地上,不能挣扎,无法反抗的窝囊相!

他也许忘了一点,当日在“发党花府”,任劳任怨白愁飞等人下了“五马恙”,制住了群雄,任凭宰割之时,却是他一人和温柔独撑大局,拖住了危局,群豪才不致全军尽没,是以,今次来劫囚的江湖好汉,越是见这文弱书生低首不语、逆来顺受,就越是激愤矢志:非救他报恩不可!

江湖上的汉子,讲的是两个宇:

义气!

微妙的是:此际,唐宝牛和方恨少,一个张扬一个沉静,无非都是希望敌人快点动手把他们杀了,使兄弟友好不必再为他们受胁、牺牲;这同一时间,多指头陀和龙八太爷,都各自祈冀对方先行下手,一可立威,二不必由自己跟这干江湖人物结下深仇。

两派人马,想法不同。

大道如天,各行一边。

——乃分黑白,各定正邪。

勇进

破板门的剧战虽然因为唐宝牛和方恨少二人性命受胁而凝住了,但只有一处不然:

那是“回春堂”里的战役。

花枯发本来守在“回春堂”里,他就在这儿发号施令,温梦成则在外围调度子力,两人里应外合,相互呼应。

这样一来,“回春堂”就成了“发梦二党”的“指挥中心”。

而今,吴惊涛哪儿都不走,专挑这地方走了近来,还走了进来。

也不是没有人拦他。

而是拦他的人(甚王只是试图想拦他的人)全都给击倒、击溃、击毁了。

他边行边抹脸,边走边唱,边唱边摸。

他的左手摸自己的脸,摸胡碴子,摸棱形的唇,摸鬓边耳垂,摸衣衽喉核,主要的还是摸出哪里有汗,他就去用布小心翼翼地将之吸掉抹去。

但他照样伤人、杀人、击倒敌人。

只用一只手。

右手。

他一面走,一面手挥目送,把拦截他的人一一干掉,然后走入“回春堂”。

走入“回春堂”等于掌握了作战的中枢。

——这还得了?!

这是一种“勇进”:在强敌寰伺里如入无人之境!

所以花枯发马上迎上了他。

他知道来者何人。

——惊涛公子吴其荣看去的年轻和他实际功力的高强,恰好成对比。

另一个对比是:他脸目之良善和手段之狠辣,又恰好形成强烈对比。

正好,花枯发迎着他的面前一站,也形成了另一大对照:

一肥。

一瘦。

形容枯槁的当然是花枯发。

他的人本来就很猛憎,稍遇不中意的事就大发雷霆,暴跳如雷。

尤其在当日任劳任怨宰杀了他的独子花晴洲,他的人就更形销骨立了。

无论再多欢宴,“发党”势力更强更盛,花枯发再大吃大喝,但他好像从此就再也长不胖,也拒绝再增添任何一块肉、一点脂肪了。

大家都知道他很怀念他的儿子。

大伙儿都晓得花党魁始终念念不忘要报仇。

仇是要报的。

——那确是血海深仇。

他只有一个儿子。

他恨死了任劳任怨。

所以群侠也特意安排他来这一阵“破板门”劫法场。

而不是“菜市口”。

因为负责押犯监斩于菜市口的是任劳和任怨。

如果花枯发见着了“两任双刑”,很可能会沉不住气,为子报仇的。

可是这不是报私仇的时候。

——在这种大关节上,私怨积怨极可能会误大事。

这是救人的行动。

是以,花枯发负责“破板门”这一边——他也明白王小石等人调度的深意,并且服从。

仇是要报的。

只不过不是现在。

他仍然焦躁、愤怒和瘦。

吴其荣则正好相反。

他一向和气、微笑,还有胖。

他的样子,看去最多只不过二十来岁(但没有人知道他真实的年纪)。

可是,他却十分“丰润”。

如果说他只有二十四岁,那么,他的腰围至少有四十二寸。

他曾笑说:我吃下去的每一片肉、每一粒饭,都“物尽其用”,连喝到肚里去的每一杯水,都拿来长肉、长胖。

他像个小胖子。

小胖子通常都很和气。

和气生财。

不过,惊涛书生有一大遗憾的就是:

他会长肉,却赚不了几个钱。

没有钱也就没有地位,他练就了一身好本领,只好节衣缩食、郁郁不得志地过活,要他打家劫舍、杀人掠财,他还不屑为之;再说,不是有武功就可以恃强乱来的,毕竟,世上有捕王李玄衣、捕神刘独峰、“四大名捕”、单耳神僧、鸳鸯神捕、霍木楞登、诸葛先生、大胆捕快李代、细心公差陶姜、鬼捕爷这些人,主持法纪,制裁强梁。

他因慕雷纯,而给招揽入“六分半堂”内。

雷纯为在蔡京面前博取信任,才能在京师里争雄斗胜,所以也故意在蔡京面前炫示了自己手上有惊涛公子这样的人才。

蔡京是何等人也:他一面对吴其荣嘉许,并力邀吴惊涛在处斩方恨少、唐宝牛二钦犯一事中出力,但暗里却积极招揽吴其荣的对头敌手:叶神油为其效力。

蔡京曾试探并招引过吴其荣为他效命,但他却无法打动这个年轻人。

其实吴其荣不是不动心,而是他有几点顾虑和隐忧:

一、他知道蔡京是极为老奸巨猾的人,而且位高权重,跟这种人做人难、做事也不易,只有他把自己吞掉,没有自己能吃掉他的事。

二、蔡京手下高手如云,人才极多,自己虽然也是不世人物,但纵能受其重用,也斗争必多,他喜欢享乐,只对有兴趣的事有兴趣,但可不愿意把时间心力耗费在明争暗斗上!

三、蔡京打动他的方法,他不喜欢:好像一副只要跟了他就会荣华富贵、青云直上的样子,他觉得没意思。

何况,他想跟从雷纯。

他喜欢雷纯。

因为他跟雷纯做事,可以使他满足、骄傲,甚至更像个男子汉、大丈夫。

这只是第一个理由。

原因可不止这一个。

雷纯还能“对症下药”:

由于多指头陀的引介,雷纯一见这个年轻人,就摸清楚了他的性情,她马上把“六分半堂”里三件“最重要的事”都交给吴其荣去办,而且还跟他这样说:

“你是人才,我们‘六分半堂’虽然在京城里也是数一数二有实力的帮派,但还是请不起你。你若能为我们做事,我们唯一能报答的,就是给你做大事,和做重要的事!”

就这一句,惊涛书生就服到了底。

他本来就对雷纯好感,而且更不惜为她卖命。

因为他只要个“识货的人”。

雷纯赏识他。

更且,其实雷纯也口里说“请不起他”,但在他加入“六分半堂”,只要他要,银子花不完;也只要他把“大事”做好,他的地位就屹立不倒,而不需要去应付些什么官场上的事。

专才,固然重要,但人才都得要银子培养出来的。

雷纯派他“陪侍”苏梦枕,实则是“监视”苏楼主,对这任务,吴其荣初不愿意,但雷纯只向大家问:

“我有一项极为艰巨的任务,执行的人不仅要身怀绝技,还得要聪明绝顶,能随机应变,且又能忍辱负重的不世人物才能执行。”

她一早已叫狄飞惊暗示大家,谁也不要挺身出来认这号人物。

然后她又幽幽地道:“既能屈又能伸,武功智慧皆高的人,太少了……我心目中是有一个,但请他做这事,确又太耗费了他这等人才,太过委屈了他。”

说着时,眼尾瞟向吴其荣。

吴惊涛便立刻出来表明愿为效力,雷纯也在表欣慰之余,马上补充了这任务的重大意义:

“你表面上是陪伴一个病人,但这病发者却是当今京城里第一有势力的可怕人物,他随时可能复起、造反、对抗我们,他一个人胜得过一支军队,但,也只有你,能一个人制住一支军队。”

从此,吴惊涛便盯死了苏梦枕。

苏梦枕在形格势禁、病入膏肓而又遭树大风喂毒纵控的情形下,加上惊涛书生这等人物昼夜匪懈的监视,他才无力可回天、无法可翻身,最后只好一死以谢天下。

但他在撒手尘寰之前,仍然把自己一手培植上来但也一手毁掉他的结义兄弟白愁飞打垮。

如此,雷纯更摸清楚了吴惊涛的脾气。她知道惊涛书生喜歌舞古乐,她予之奖赏,便多赐予他些精于此道的舞娘乐伎。

她为要向蔡京表示并无贰心,而又真的掌有实力,只好在“监斩”事件中出力“示威”,但她又不欲“六分半堂”的子弟全面陷入跟京城武林豪杰对立的绝路上,是以她就派出了惊涛书生出阵。她知道吴惊涛不会背弃她的。

吴其荣向来只记恩怨,不分是非。

他觉得这是大事。

雷纯派他去办“大事”,他觉得十分荣幸。

他当然全力以赴。

蔡京见雷纯荐了个惊涛书生来,就心知这人他拔不动的,他一面欢迎接受,暗自请动叶神油相助;一方面他又表示这次“伏袭”的事,是由多指头陀、龙八等负责,与他无关,所以,吴其荣应向他所指派的人效力。

他不想受雷纯这个情。

——最难消受美人恩,像蔡元长这种狡似狐狸精过鬼的人,当然知道什么要“受”,什么得“卸”,什么应“授”,什么非得要“推”不可,什么一定得要“消”还是“化”才可以。

吴惊涛当然不服龙八、任劳任怨这些人。他勉强对多指头陀有好感。

是以他愿意接受多指头陀的调度。

多指头陀与他联系的方法,便是用乐器:

箫。

他本与多指头陀就是先以音乐相交。他素喜音乐,见多指头陀以九指捻琴,却能奏出千古奇韵,心里总想:

——能弹出这等清绝的音乐来的人,心术再坏,也坏不到哪儿去吧?

——这朋友能深交吧?

殊不知他这种想法,就似当日王小石觉得:“蔡京能写出这样清逸淡泊的字,人品必有可取之处”一样:其实字是字、音乐是音乐、艺术是艺术,跟人品没什么太大的关系;你至多只能从那个画家的作品里看出他感情强烈,但决看不出他是否曾经强奸。其实王小石也不见得就信蔡京的字,他主要为的是要使白愁飞相信他会去格杀诸葛。

他服膺于雷纯,也是一种思慕之心,可是这道理也跟前例一样:

一个女子长得漂不漂亮,跟她是否纯洁、善良,其实完全没有什么特定的关系。

可是吴其荣完全是以一种赤子之心来思慕雷纯,甚至还想尽办法来使自己“瘦”一点,“好看”一些。

惊涛书生这个人很奇怪,他一旦心情不好,或生起了怀才不遇的感觉,他就不断地吃东西和上茅厕,并且任由自己胖下去。

这是一种自我放弃。

他只要心情一坏,便也不爱惜自己了。

他一旦遭受挫折,就会这样子。

直到他遇上了雷纯。

雷纯关心他。

对他而言,那比世上任何报酬都要高、都更好。

那是令他看重自己的感觉。

所以他要为她做事。

为他而使自己别那么“胖”。

为她卖命。

——有时只要雷纯一句温言柔语,便胜过一切奖赏。

雷纯就是知道吴惊涛这点特性,所以她放心让惊涛书生参与蔡京的阴谋计划,因为她知道她不会失去他的:

他只会为她去做“大事”。

大事急事重要事关你屁事

大事不一定是重要的事。

有些事对某些人来说,是了不起的“大事”,但对其他的人而言,根本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例如你为应考而紧张,觉得这是不得了的“大事”,但对主考官来说,这只不过是“平常事”一件。

就算国家“大事”,也是一样。

的确,有的“大事”,也是“重要事”。历史上很多重大的战役、重大的改革,都如是观。

但大部分的“大事”,却不如何重要,在历史的长河里,一些当时叱咤风云的人物、一些震惊天下的变局,乃至一些血肉横飞的斗争,只不过是一口井里的风波,算不了什么大不了的事。

雷纯给吴其荣办“大事”:

“大事”使惊涛书生觉得自己很重要。

可是这些大事其实并不重要:一如皇帝任命童贯、朱勔等去江南运办“花石纲”,他们觉得都是何等风光的“大事”,但在历史的评价里,那只不过是“丑事”而已。

——其实,纵办不成这些“大事”,对“六分半堂”和雷纯也依然无损。

办成了,自然最好不过。

如果是举足轻重、定判成败的重大事,雷纯当然在委派上自有分寸。

而且她会先征询狄飞惊的意见。

狄飞惊只用了很短的时间,已弄清楚了雷纯的策略,如执行计策的方式;他又用了很少的时间,已适应了雷纯的方式与风格;他也只用了极有限的时间,已弄明白了吴其荣的个性和雷纯任用他的办法。

他理所当然也责无旁贷地去配合雷纯——一如他去配合雷损一样。

于是,吴其荣在“六分半堂”里继续去办他的“大事”;当然,有时也常办“急事”。

人的一生,多办的是“急事”,但“急事”不见得就是“大事”,更不一定是“重要的事”。

像要“如厕”、“吃饭”、“服药”、“喂(孩子吃)奶”、“洗衣”、“耕种”、“工作”、“购(日用品)物”、“应酬”等等,就是“急事”,但完全不能算是什么“大事”。人的成就,八成以上要押在去办“重要的事”里,而特别大成功的人还会办成“大事”。可惜,一般人的时间,多浪费在琐碎的“急事”里,“急事”、“琐务”愈多,能花在完成“重要事”、专心在“大事”上的时间和心力愈少,自然成就也就愈低了。

这是很遗憾的事。

惊涛书生自从在水晶洞里习成“活色生香掌功”和“欲仙欲死掌法”,立志要作一番惊天动地、惊涛骇浪的志业,但入江湖不久,便知道光凭武功,还真不能遂志如愿,于是,他把“办大事”的野心日渐收敛,连“重要的事”(例如像以前一样勤加习武,以俾有日大展身手、尽展才能)也少办了,日常里,得享乐时便享乐,听歌看舞爱美女,已是办“急事”的多,做“好事”日少了。

一个人的成就,主要是在他做了多少“重要的事”上,而不是在“急需的事情”上。

——久而久之,吴其荣已愈来愈不长进了,而且也愈来愈甘于不长进了。

花枯发则不然。

他既无意要做大事,也不管政事,但却跟温梦成一样,都是民间百姓各行各业所推举出来的领袖,他们也都喜欢“管不平事”。

他们只要稍有“抱不平”之心,就难免跟蔡京一党的人对立;事实上,只要稍有正义感的人,就一定不值蔡京、朱勔、童贯、王黼、李彦、梁师成等人所作所为。

由于蔡京当政当权也当令已十数年矣,虽二遭罢相,但仍大权在握。他投机钻营,盘剥人民,已到了无耻已极的地步。由于得到皇帝赵佶的极度宠信,他又好虚饰颜面,所以一旦妄作胡为,便先号称:“这是先帝之法”,“此乃三代之法”,甚至还诿说那是神宗熙宁、元丰时期的“遗意”,而且竟可以不必知会皇帝,私发手诏,谓之“御笔手招”,妄布圣旨,用以杀尽忠臣良将,广植党朋,因而,事无巨细,国家大事,万民生计,全落在蔡京一人一党手里。

凡是大臣有疑,他就下诏格杀灭族。凡有颁布,怕人疑他为私谋,就说“此上意也”,而且一个命令颁布下去,善则称己,过则称君,更使民意沸腾,天下之怨愤均加之赵佶身上。

可是说也奇怪,赵佶还是信之不疑,甚至蔡京几次假意辞官,赵佶还哭着哀求挽留他,并赞他:“公纵不爱功名富贵,也得为社稷着想啊!”

蔡京既有皇帝的信任,更胡作妄为:譬如他的“方田均税”法,把天下地主土地强加“浓缩”,本来多的,忽然变少,本来大的,突然变小。本来三百多亩地,现已缩为三十亩;但农民的税却大为“暴涨”,本来三十文钱税赋,而今却要交近二千文。这使得天下农民俱叫苦连天。

他又实行“免役法”,使得凡是中上等人家不必缴纳免役的税银,全让下等人家代缴,税务重苛,竟比神宗变法时还多加了八十余倍。官僚地主,络绎不断地进奉蔡京,负担倒减轻了,但贫民百姓可苦极了。

蔡京这还不够,还实行了“盐钞法”。他垄断了盐的专营,要盐商交钱给他,利益全归于他控制的部门。盐钞经常更换,旧钞没用完,又发新钞,常以三至五倍的价钱,才换得同一份货。没有钱换新盐钞的,旧钞全废,不少人倾家荡产。这次,连富商巨贾也有抱几十万缗钱的,因流为乞丐,只好跳水自杀。当时,百姓食不起盐,吃不起米,脸有菜色,饿殍遍野。客死异乡,孤儿寡妇,号泣更呛天呼地,奄息求生者不知其数。闻者为之伤心,见者为之流涕。蔡京趁机提高盐价,原一万贯可买三百斤盐,他一点头就抬到四万贯,且在米中掺沙,盐里掺泥。

这一切狂征暴敛,任意敲诈,肆意搜刮,也不过为了蔡京的享用奢靡,以及附同蔡党官僚冗滥花费,还有就是供皇帝赵佶一人的无度挥霍而已。

这还仅在盘剥勒索天下百姓黎民之一二例而已。至于蔡京其他榨取人民血汗劳力的作用,像著名害人残民的“花石纲”等所作之孽,还不包括在内。至于他怀奸植党,尽斥群贤,由于不是直接冲击“发梦二党”,也不是直接对付花枯发和温梦成,但其中好些忠臣烈士,温、花二人或素仰其人或曾是旧识,对此也十分厌愤。

何况,温梦成和花枯发曾在寿宴上受到任劳任怨的暗算,着了“五马恙”,以致受制于人,连累门人、友人受辱伤亡,心知“二任双刑”当然是蔡京遣来杀害京里正派武林人物的,本已十分愤恨,后来白愁飞一番造作,且任怨手中居然还持有“平乱玦”(这“平乱玦”原是御赐给“四大名捕”,用以敉乱杀贼,警恶除奸时,可以先斩后奏,有生杀大权,不必先请准而后行刑之信物),九成也是向来“假造圣旨”、“欺冒御诏”的蔡京而为,对蔡党一伙人更是痛恨切齿。

再说,花枯发更曾有亲眼目睹亲子给蔡京派来的刽子手活生生剥皮而死的血海深仇。

所以,他更是仇恨蔡党的人。

他们在低下阶层的黎民百姓间,甚孚众望,故此,常听贫民哭诉,频闻江湖中人谈起,而今奸相当道,民不聊生,生灵涂炭,尸横遍野的情形,“发梦二党”的人都甚为悲愤,恨不得要食蔡京髓、啖蔡党肉、且将蔡氏当权一族挫骨扬灰,方才甘心。

因而,他们听闻“金风细雨楼”的好汉(同时也是“七大寇”里主要成员的)唐宝牛和方恨少,居然在“寻梦园”里把他们心目中的“天下第一猪猡”:皇帝赵佶,以及“天下第一奸恶”丞相蔡京揍了一顿,且打得脸青鼻肿的,当下人人拍手称快,喝彩不已,只恨唐、方二人,没真的横狠下来一气把没骨头的皇帝、没良心的丞相活活打死。

之后,又听闻蔡京要当市处斩方、唐二人示众,“发梦二党”的人已下定决心劫法场。

于是,花枯发和温梦成各自带党里人马、派中子弟,里应外合,营救这两名他们心目中的汉子。

事情变成了这样:

吴其荣为了要帮雷纯“做大事”而跟为了要跟蔡京作对的温梦成、花枯发二人成为敌对,决一死战。

或许,这在佛家而言,两个本来完全不相干的人会因为一些十分偶然的因素而聚在一起,不管为敌为友,都是缘分。

只不过,他们非友,是敌。

所以,这是恶缘。

同时,也是恶战。

惊涛书生吴其荣一面抹汗,一面杀入“回春堂”。

由于“回春堂”是指挥这次“劫囚行动”的重枢。主持这行动的花枯发,他当然不让吴惊涛夺得这重地。

于是他一个箭步就跳了过去,作势一拦,叱道:“退回去!”

吴惊涛笑了。

嘴很小。

牙齿很白。

说话也很轻柔。

“你是花党魁?”

花枯发哼道:“我知道你,我识得你。惊涛公子,我们本没仇没怨,你干么为奸相杀我党人?”

吴惊涛又在揩汗,却问非所答:“我不想杀你,也无意结怨。你走开,我进去,各走各的,我就不杀你,大家都好。”

花枯发怒极了:

“蔡京胡作非为,关你屁事!要你为虎作伥!滚回去,否则我要你血溅五步!”

吴惊涛摇摇头,只管向前走了一步,说:“蔡京的事,关我屁事?不过——”

说着又踏了一步,睨向花枯发,“我既然来了,而且答允过要制住你们的中枢,我就一定要做到——”

又行了一步,“反正,我手上已染了你们党徒的血,已洗不清了,你要活不耐烦,那我就成全你吧——”

边说时又走了一步,忽然停下来,凝视花枯发,道:

“我已走了四步了——你真的要我走第五步才肯倒在自己的血泊中吗?”

花枯发怒吼一声。

出了手。

试招喂招阴毒招不打自招

花枯发向吴其荣第一次出手,是旨在试招。

他瘦小、精悍,身上的每一两肉似都榨不出油却能磨出铁汁来。

他容易狂怒。

他时常暴跳如雷,打人骂人,甚至杀人——就别说他的敌人了,就连他的亲友、门徒,也很怕他。

不过,其实一旦对敌的时候,他的狂暴便完全转为冷静、敏锐,绝不受个人情绪所影响。

当然了,要不这样,他也不成其为一党之魁。

——能在京华里当上个市井豪杰的首领,可绝对不是简单的。

花枯发看来毛躁,但也心细如发:这可以从他接管了佟琼崖(佟劲秋之父——详见《一怒拔剑》一书)的盐、油、布、柴、米、酱及马、驼、骡的行业后,不到三年,便可以应付苛税繁征,并团结了各路好汉,为“发梦二党”效力,便可见一斑了。

他第一次向惊涛书生出手,并没有用兵器。

他只向对方出手。

真的出手。

——手就是他的武器。

他五指骈伸如一叶,直戳向吴其荣。

吴其荣头也不抬,立即反击。

他也是用手。

掌。

两人就这样,对了一掌。

这一掌对了下来,好像都没什么。

吴其荣眨眨眼。

花枯发扬扬眉。

两人都没怎样。

但半晌之后,忽然,在花枯发身后十一尺余靠正面墙壁有一桌子,桌上有一口大瓶,瓶子忽“啵”的一声,裂了,碎了,瓶中药丸,滚落一地。

嘚嘚嘚嘚嘚……

冯不八、陈不丁这时赶到,看了迸裂的瓷瓶碎片,再看看滚动中的药丸,转首才发现花枯发原来已退了三步。

这时际,吴惊涛又拔步前行。

花枯发也在这时“拔”出了他的武器。

叶。

叶子。

他的武器是一片叶子。

——不是小叶子,而是偌大的一片叶子:

椰子叶。

他把椰叶舞得发出破空尖啸,就像一把两边布满锯齿的锯刀,猛向吴其荣当头耙落!

这叶子竟像是纯铁铸造的。

谁都看得出来,花枯发这一击,是动了真火。

惊涛书生抬头看了一眼。

只看了一眼。

他出手,出手一掌,一掌拍在“椰叶”上。

啪的一声,惊涛书生晃了晃,花枯发闷哼一声,看来,跟先前一样,谁都没有什么异样。

可是,在花枯发背后墙上原来挂的一张王小石手书“一簔烟雨任平生”的字题,忽然碎裂成片,片片翻飞纷然落下。

这挂轴是一张纸,软的,能给内劲激成碎片,远比撞碎花瓶更难上三十倍!

这使得陈不丁、冯不八马上感觉到:

好像是花老头吃亏了。

所以他们越发感觉到他们赶援“回春堂”此项行动是做得对了。

他们立即加紧了阴招,冯不八的“龙身虎头拐”一阵狂扫,了账了七八名官兵;陈不丁的“五鬼阴风爪”,一爪一个,已拧断四名官兵的脖子,三名官兵的膀子,两名官兵的腿子。

他们要力援花枯发。

可是花枯发并没有气馁。

一个好战的人是不易气沮的。

——何况是他:一向在挫败中建功立业的花枯发!

他马上还招。

这一次,他又“拔”出另一件“武器”:

还是树叶。

——一张好大的树叶:

芭蕉叶!

他一叶砸向吴其荣,就像持着一把大关刀,呼风唤雨地斫向这文弱生头号大敌!

吴其荣只哦了一声,出手。

仍是一掌。

掌击芭蕉叶上。

闷响,像是一个人给闷在布袋里暗哑地叫了半声。

之后,吴花二人,同时向后退了一步,也没什么事故。

看来,他们二人就像在互相喂招,既没什么恶意,甚至也没啥敌意似的。

过得一会,轰的一声,花枯发背后的整栋墙,忽然倒塌了。

完全坍倒了。

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地溃倒了。

花枯发居然笑了。

他猱身又上,这一会,他是芭蕉叶、椰子叶左右开弓、双龙出海,一齐攻去!

吴其荣仍沉着应战。

冯不八、陈不丁却一眼已看出来了,知道花枯发已吃上大亏了,连忙呼啸连声,拐杖铁爪,一齐攻向惊涛书生。

——花枯发“双叶”并攻,再不从容,等于对自己败象已不打自招。

经过丧子之痛的花枯发,还有在寿宴上惨被羞辱的“不丁不八”,对付敌人,已再不容情。

怒笑轻笑美人笑请勿见笑

冯不八的杖法,只有一个诀要,那就是:

——砸!

她一面打,身子一面不住地旋转,凡她杖风过处,无有不当者披靡,无有不摧枯拉朽的。

她一面运杖如风,一面披头散发,尖啸不已,不知者以为她发了疯,其实这也是她制敌、慑敌之法,使敌人心乱神悸,她便急攻猛打得利。

甚至以穷追猛打取胜。

——这种战术,本只属于天生魁梧的猛汉才能以势逼人,但冯不八却艺高人胆大,非但敢用,而且反而能将她瘦小的身形作最猛烈的发挥。

她足以性情运使杖势,而不是以身形。

陈不丁则不。

他夫人冯不八使的是圣刚至猛的杖法,他的爪法却至阴至柔,更十分狠毒。

他跟他的夫人一样,也有成名兵器。

他的兵器是一支伸(有八尺长)缩(只一尺四寸)自如的精钢鸡爪挝。

他的笔挝专捣人要害、死穴。

他不止扭断人颈、头,也拧甩敌人的手足四肢,更连耳朵、鼠蹊、十指、十趾,无一不沾着即为之绞碎扭折。

他以右手执钢挝,左手空着。

但空着的左手,使出鹰爪、虎爪、豹爪、鸡爪、鹫爪功,杀伤力更尤甚于拿武器的那只手!

他与冯不八合攻吴其荣,再加上花枯发的“双叶”。

可是,吴其荣依然前行。

虽然他前行已缓,但仍在前行。

他的双手,也发出了一种斑斓彩芒,渐成紫色。

他每遇上阴着、绝招,他的手也只不过是动那么一点点、一些些、一下下,就把对方可怕的攻势瓦解了、消解了,而且还是解决于无形。

他好像只心意一动,就能马上作出了反应,他的劲气完全是来自丹田,但又似蕴自天地间,只要一动意就马上抖决迸发,似乎已达到了绝代高人的那种:“一羽不能加,一蝇不能落,一触即有听应”的绝灭境界。

他仍向“回春堂”内徐徐走去——仿佛他一旦起步,就绝不回头,决不停步;又仿似有人向他下令:“攻入回春堂,否则死在当堂”,他已没了回头路可走,就只有前行一途了。

所以他在进。

换句话说,反而是合战他的三大高手:陈不丁、冯不八、花枯发在节节后退了。

不过,由于是四人交手之际,罡风、阴风、花叶风狂起,而又纵发出极其艳丽的紫光霞彩,这却吸引了刚救了班、罗二师徒的温柔之注目。

她一看:哗,很好看。

所以她决定要加入这战团。

——你说,她温柔大小姐决意要加入的战团,能有人拦得住吗?

我们的温姑娘自己心里明白:不知怎的,很多人都无缘无故地喜欢她,而她也常很好运气地遇上了许多贵人,但也有不少的人不问情由地妒忌她、嫉恨她,巴不得她快些消失、希望她早些死——可她温女侠就是不死,就是不退,她偏要在这多风多雨多险恶的大江大湖里晃来晃去,且做些更教人羡煞、空自嫉恨的大功大德大件事来!

她也知道:这些年来,她闯了不少祸,惹了不少事,但只要她温大姑娘本意是良善的,宗旨是帮人助人的,管他什么人嫉之恨之妒忌之,她依然我行我素、自由自在、人见人爱、大颠大沛、高来高去地闯江湖,混红尘,开开心心过日子,快快活活度岁月,管他渔樵耕读,理他帝王将相,她姑奶奶照样对对她好的人好、对对她坏的人坏,帮善人行善,与恶人斗恶,除了苏梦枕的死,使她伤怀,白愁飞的逝,令她惆怅外,她可斗鸡摸鱼、闹狗追猫地照样逍她的遥、自她的在!

她一向都很任性。

她就算明知自己任性,但仍率性而为,就算她日后因而遭厄,但她至少已任性任情过,最少也曾率性人间走一回!

她才不管!

也不后悔!

她赶了过来,是要惩戒胆敢闯入“回春堂”的人。

她也不很明白要参与这场格斗的真正理由是:到底是为了不容任何人侵入当年王小石替人治病疗伤的根基之地,还是为了那抓声杖声叶声及灿亮好看的紫霞之气而来的?

谁也不知道。

——反正,她要过去,就过去了。

她掠了过去,对吴其荣戟指大骂,且一刀便斫了下去!

刀光美丽。

美丽的刀光。

刀法轻柔。

轻柔的刀法。

吴其荣这人也没有什么特殊的战略。

在“特别命令”未接得之前,他已选定了占领“回春堂”这一作战意志:

只要占据了敌人的指挥中枢,且不管整体战役有没有落败?囚犯有没有被劫?都不重要,重要的是:

——他已占领了敌人的要害,已替雷纯挣回了一个面子。

他对敌的方式也很简单,几乎跟一般人全没啥两样:

挡我者死!

逆我者亡!

所以,多一个敌人跟少一个敌人,对他而言,并没有多大的分别,也许分别只不过是在:

他又得多杀一敌而已!

他出手就是一掌。

这一掌遥劈迎向温柔,居然还带着极其好听的声音,令人如闻仙乐。

温柔根本想也不想,一刀就劈了过去。

她不怕。

——她根本什么都不怕。

江湖上,很多人就是讨厌她这个:因为她什么也不怕。

而且根本就不知道什么叫害怕。

但世间偏偏就有这种人物:她(他)也许不是有什么特别的本领,但就凭运气、贵人和美貌,能如意吉祥、自在快活地在天下闯荡,偏又不生什么意外,纵有意外也能化险为夷。

武林中有的是忌妒他(她)们的人,但更多的是羡慕者,他们特别想知道她(他)们的消息,无限向往。

温柔这一片刀光明净如星光——但是不是能抵得住“活色生香掌”的第二层境界,殊为难说,甚至大家不看结果,也能测出一二。

但更无稽的是:温柔竟然撤去了自己斫出的那一刀。

因为她觉得那音乐很好听。

所以她忘了——同时也不想煞风景——把那一刀继续砍下去。

她连那一刀都撤了,如何还抵挡得住吴其荣那名列当今六大高手的看家本领?

温柔索性不挥刀,还冲着那一掌,笑了一笑。

这一笑,可真是好。

而且美极。

——这一笑,也许对任何人,都起不了什么作用,但对吴其荣,可真管用!

吴惊涛呆了一呆,怔了一怔。

——他可是一个爱极了女人的男人。

这时,花枯发、陈不丁、冯不八想上来抢救,都没有用。

他们闯不过吴其荣另一只手:惊涛书生以单掌施展“欲仙欲死”神功。

掌影如山。

他们闯不过去。

突不破。

三人欲救无及,吴其荣却因那一笑,长叹一声,忽然也撤了掌,而且居然还有点失魂落魄。

温柔见了他的样子,忍不住又笑了。

轻笑。

吴其荣撤手的原因很简单:

他喜欢女子,尤其喜欢美丽的女子。

他也不算是太好色,至少,从没有为了性欲和恃着自己一身武艺去欺凌过任何女子、占过任何女人的便宜。

他总觉得美丽的女子是最干净的,就像他当年躲在水晶洞里修炼绝世掌法的奇石一样:最晶莹漂亮也最是圣洁。

出道以来,他总是不忍心杀女人——尤其是靓的女人。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对女人,总是有一种温柔的感觉,而且还有一种莫大的亲切和友善。

他甚至有恨自己为啥不是生而为女人,但却不幸已身为一名臭男子!

所以,他忽见美丽的女子这一笑,还带着薄怒轻嗔,竟瞑目噘起了红唇挨受自己一掌的旖旎神情,他这一掌,竟拍不下去。

温柔见对方那一掌竟没劈下来,而且音乐声已消失了,但香味仍在,她大失所望地说:“什么掌法?声音好听,而且好香。”

吴其荣居然有点赧然地说:“是‘活色生香掌’,姑娘请勿见笑。”

温柔正待答话,忽听“吱哑——”两响,眼前忽然一暗。

原来又一人掠了进来。

这人一身红袍,白发如皓,说话如雷响,正是“梦党”党魁温梦成:

“这点子扎手!咱们关门起来打狗!先把他放倒再说!”

原来温梦成知道惊涛书生难办,生怕知交花枯发和老友不丁不八及故人之女温柔吃亏,所以便闯了进来,先关起门来合力把这头号大敌格杀了再算。

这一下,门已拴起,温梦成、花枯发、陈不丁、冯不八、外加一个温柔,五人就对付一个“惊涛书生”吴其荣。

拼命搏命不要命注定此命

吴惊涛孤身一人,力敌花枯发、冯不八、温柔、陈不丁、温梦成五人,战况如何,因“回春堂”的门紧闭,外头的人不得而知。

直到多指头陀吹响了箫声。

箫声奇急。

情也急。

箫声甫响,轰的一声,“回春堂”的大门像着了雷殛,忽然开始像一头给抽了筋的熊似的,坍倒软塌了下来。

但是在大门未坍毁之前的一刹那,大门给“砰”地撞了开来,一人呼地掠了出来。

那人飞掠得如许充满劲道元气,以致那栋厚厚的板门还未及裂开掉落,人就已经如劲矢一般弹了出来,使得那木门正面出现了一个像用刀剜出来的人形。

飞掠而出的是吴惊涛。

不。

他是倒飞而出的。

他急(退)掠向多指头陀。

他是闻箫而至的。

但他才撞出了个人形洞口,倒掠而出,另外五人,已一起(齐)撞开了木门,追杀而至!

他们的身形也极快。

因为输不得。

——五个人(要不算温柔,至少也有四大高手)尚且拦不住一个后辈,日后再待在江湖岂不给人笑个脸黄?

而且也输不起。

——要是给吴惊涛回援战局,岂非让劫囚的同道们更雪上加霜?

他们急追而至,但五人一齐撞向木门,两扇木板门自然粉碎——他们就在碎木屑片中急追吴惊涛。

——他们一离屋子,“回春堂”的大门始告完全倒塌。

人未到,看家本领已至。

花枯发的“双叶”:他以叶片为暗器,追射吴惊涛!

温梦成使的是“百忍不如一怒神功”,他在盛怒中出手,发出了排山倒海的攻势,每一道攻势都必杀惊涛书生。

陈不丁的“五鬼阴风爪”、冯不八的“虎头龙尾狂风落叶杖”,自是追砸猛击吴其荣,连温柔都飘身而出,挥刀斫向惊涛书生。

——皆因他们都省悟了:惊涛书生吴其荣既能在酣战中乍闻箫声,说走就走,马上就能撇开跟他对敌的五人,即援主战场,也就是说:此人战斗力之强,远超乎想像,若制他不住,要救待斩的唐宝牛、方恨少,可谓庶几难矣!

这次连温柔都省觉了这点。

所以他们都倾全力追击。

这时,群豪在朱小腰引领冲刺下,往龙八、多指头陀押犯之处猛攻不已。

吴惊涛一面倒踩而掠,每一步都踩踏在官人、兵和群豪身上,都准确无误,只要足尖在他们颈、肩、背乃至头上轻轻一沾,立即弹起,如巨鸟般投向战斗的轴心;但他另方面却不闲着,他迎着五名追击的高手,一一还招:

他的左掌发出灿烂的色彩,向陈不丁攻出了十四掌。

陈不丁的“五鬼六壬白骨阴风爪”完全无法施展开来。

他的右掌响起了极好听的风声,向冯不八劈了三掌。

冯不八几乎招架不住,连“虎头龙尾狂风扫落叶”镔铁拐杖也几乎脱手而出。

他的左手和着种香味,软绵绵地向花枯发送出了一掌。

花枯发的“双叶”攻袭已给他这一看似无力的掌势瓦解,连“一叶惊秋”的杀手锏也给他一掌化解摧毁。

他的右手震起一种极微妙的悸动,向温梦成攻了十七次。

温梦成几乎给一种“欲仙欲死”的颤动激得攻势完全消失于无形,他自己也几乎“欲仙欲死”去了。

只有温柔能追及他。

温柔的轻功,决不在温、冯、陈、花之下。

她外号就叫“小天山燕”。

她的身法是“瞬息千里”,那是红袖神尼的独门身法。

所以她后发而先至,居然追得及惊涛书生。

但当她追及吴惊涛之际,陈不丁、花枯发、温梦成、冯不八四大高手都给迫落了下去;吴惊涛对她能追得上来,似也颇感意外,轻叹了一声道:

“你真的要迫我杀你?”

一掌迫退了她。

然后他就出手杀人。

——杀的不是温柔。

而是朱小腰!

不只他杀向朱小腰,另一个人也掠向方恨少那儿!

而且出了“剑”!

——谁?

“剑”!

他是世上唯一以一个“剑”字为名的人:

罗睡觉。

罗睡觉本来好像是已睡了觉,而且还是睡得极恬、极沉、也极入梦,就算动手,也好像不应该是他,而是他身边的其他六位剑手,他只是专诚来睡这一场觉的。

然则不然。

他突然醒了。

睁目。

拔剑。

动手。

——要知道:醒了,睁目,拔剑、动手,这四个动作,是同在一瞬间完成和发生的。

而且他拔剑的方式很奇特。

极为奇特。

天下绝对不会有人这样拔剑。

武林更不会有第二把那样的“剑”。

他“拔剑”的方式是:

脱鞋。

他穿的是靴。

长靴。

他一脱了靴,就完成了“拔剑”的动作。

因为他的脚就是他的“剑”:

脚剑。

——这就是他命名为“剑”的真正原因:

他人剑早已合一。

脚就是他的剑。

甚至还发出浸浸的剑芒来。

苏醒、睁目、拔剑、动手,四个动作,一气呵成,主要是因为:

他听到了一个命令。

他这次来这一趟,只答允一件事:

——一听到箫声,即得回援,只要听到暗号,就即杀掉命令里要杀的人!

他收到的命令其实与吴其荣颇为近似:

——一旦闻箫,马上出手杀掉命令中要他干掉的人!

现在笔声已起。

命令已下。

杀人的时候到了!

就在这时,一条人影,越众而出,抢在众人之先,左手五指,直插多指头陀剑下唐宝牛的面门。

这一下,可谓十分意外。

人人都出乎意料之外。

——这身材窈窕,身着粉红色衣裙,高髻长袖,面罩绯巾的女子,不是属于来劫囚的那一个人的吗?

——何况,这女子还明显是这一干劫钦犯恶客的领导人物:她曾带领人马,几次冲击,无奈都给“服派”马高言、“哀派”余再来、“浸派”蔡炒、“海派”言衷虚等人勉强敌住。

可是,这一下,本来大家都凝住了,她却突然冲了上来。

本来,冲了上来还不打紧。

因为多指头陀还应付得来。

但多指头陀再聪明审慎,也没料到的是:那女子上来,竟不是向自己而是向唐宝牛下手!

不但多指头陀料不到这一点,大家都没料到。

要是一个人,忽然上前来抢走你手上的重要事物,你本能的反应会怎样?

多指头陀的反应是:

马上揪起唐宝牛,向后一扯。

——唐宝牛是钦犯,这人一上阵就杀了他,说什么,也不大妥当。

——而且,来人在他手上杀了唐宝牛,就跟自己亲手杀死唐宝牛没什么两样:来者要选在这时候杀唐宝牛,必有阴谋,他才不让对方得逞。

所以他拎起唐宝牛往后一挪。

唐宝牛牛高马大,可不是轻量人物,多指头陀及时拉开了他,但也震痛了伤痛之指。

这一痛,倒疼得他龇牙咧嘴的。

然而那女子的攻势,却十分狠辣、狠毒!

她二指一骈,又戳向唐宝牛印堂穴来!

多指头陀再也不及细虑,又将唐宝牛往后一扯:索性藏在自己身后再说!

可是这一下,那出招狠毒的女子才发动了真正的攻势:

她右手五指骈伸,急戳多指头陀喉头!

同时左手两指“二龙争珠”,疾挖多指头陀双目!

她从一现身率群雄冲击法场起,就以出手狠、辣、毒、绝见称,而今更是招招狠,着着毒!

多指头陀眼见今回她是冲着自己下手,心下不敢怠慢,八指弹动如穿梭,左铁闩门,右拦江网,封锁住女子的来袭。

但仍防不胜防。

防不了的是她的脚。

——而且不是踢他的脚。

那女子的杀手锏是在双手猛攻向多指头陀的同时,也无声无息地疾蹴出两脚。

最难防的,还是这两腿,不是踢向多指头陀,而是踢向唐宝牛。

多指头陀大吃一惊,招架得住这两招,却已不及挪开唐宝牛了。

唐宝牛顿时着了两脚。

多指头陀这下当众给一个女子逼住了,处处吃亏,颜面何存?当下怒叱一声,八指像狂蛇乱舞,激颤了起来,攫向那女杀手。

那女子腰身纤细,随风而舞,到得了后来,竟随多指头陀身上所逼出来的杀气、指上所激出来的劲气而跳而舞,端如天女,无依如一袭飘泊在空中、风中的舞衣。

——好美。

但触不着。

沾不上。

多指头陀猛攻了九招,忽听身旁有异响,心里大呼:上当!

但他反应已迟了一步,整个人已给人牢牢抱实,只听背后的人呵呵大笑道:

“小腰,还是你救了我!”

说话的人正是唐宝牛。

上来施辣手也下毒手对付多指头陀的当然是朱小腰!

她看准了多指头陀的心理,所以,她一上来,反而不是救唐宝牛,而是要“杀”唐宝牛的样子。

这一来,多指头陀只有为唐宝牛抵挡攻势一途。

然后她才转而力攻多指头陀。

多指头陀只好防守——她就趁其不备,踢向唐宝牛。

这一上阵心理转易,就算多指头陀发现她出腿,也只以为她踢向唐宝牛,当然是先防御她的攻势保住自己,再理会唐宝牛的安危了。朱小腰正是要他这样想。

其实,朱小腰那两脚,一脚踢活了唐宝牛身上给封住了的穴道,一脚鞋尖弹出了刀锋,割断了缚住唐宝牛的粗索。

唐宝牛一旦解缚,自然又能自由“活动”了。

他见朱小腰亲来救他,而且救得那么拼命、搏命、不要命,显然是对他有情有义,他跟她的缘分看来已命里注定,而他自己是注定了要捡回这条性命的;他高兴之余,哈哈一笑,已老实不客气的,只管把对敌中略失防备的多指头陀抱个死实的,活像抱住的是他的情人宝贝一样。

亲情友情夫妻情不如无情

以多指头陀的武功,当然不怕朱小腰。

不过一如前文所说,多指头陀最厉害的,还不是他的武功,而是他的智谋。

但多指头陀之所以能无往而不利,说来也不是因为他的智谋,而是他使人信重、让人信任——因而,他下手、出手时每每多能得逞。

可是这一回,他对上朱小腰,一时失着,便处处失利。

俟他再要以力战扳回局面,但背后已遭唐宝牛牢牢抱住。这一抱,他连箫也给打落了。

这一来,他的局面就凶险了。

甚至可以说:他遇危了。

抱住了多指头陀的唐宝牛,忽然回过头来,睁大铜铃般的大目、掀开盘根错节的乱髯厉髭,张开血盆大口向龙八吼了一声:

“放——开——他——!”

他?

——“他”,自然就是方恨少!

局面急转遽下。

多指头陀非但己控制不住剑下的唐宝牛,反而还给他紧紧揽着,龙八本已够惊心,唐宝牛这下对他猛吼一声,更令他失心丧魂、胆震心寒。

龙八心一慌,手便乱,他本来就紧贴多指头陀而立,原在这变局中最能及时解多指之危,并助他一把、扭转局面的人,而今却因这一怕,胆已生怯,两人已迎面扑至,一支龙尾虎头拐、一柄五鬼阴风爪已迎面打到——

龙八虽是武将,但他从来未真的带过兵打过仗,完全是靠奉迎王黼、童贯擢升上来的人,而今又得蔡京赏识,成了相爷在京师官道和武林的召集人,此际忽逢变局,便缺乏应付的急智和胆色。

他第一个反应便是保命要紧!

——敌人正排山倒海地一涌而上,而且来势汹汹。

他知道这些人不是为了他来。

而是为了要救他手上的囚犯。

他甚至明白这些悍夫也不是只为了方恨少,那是要拿了“表态”:

——表示支持那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死囚打了天子和宰相的态度!

龙八是聪明人。

——一个人能在狡诈贪婪、专权阴毒的蔡京手上当红人,而且红了这么久,当然是聪明至极的人了。

所以他不是不明理。

他只是为了自身的利益与安危,并不选对的事情去做。

——而只做对他自己有利的事。

这也许就是忠臣与奸官的分别。

龙八就是因为知道这些,所以他立即下了一个“保命”的决定:

离开!

他马上身退。

——远离囚犯方恨少!

这一来,来人志在救囚,就不会追击他了!

——何况,就算失了囚犯,在责任上他也不必掮得最重!

因为还有多指头陀。

——相爷既把调度“七绝神剑”和惊涛书生的号令和大权也交予那头陀,这事自然就让他背个正着好了!

而他自己?

还是保命要紧!

——有什么事比活着更重要?

龙八当真潇洒,对他身上的职责,真是“理他也傻”,抽身便退,转身就走!

只留下了多指头陀。

可凶险了!

要是龙八能及时声援他,或胁持方恨少以制唐宝牛,定必能舒缓多指头陀此际之劣势,可是,龙八这一走,对多指而言,无异于雪上加霜、落井下石,使他孤立无援,更难以扳回局面。

所以他为了“保命”和“扳回胜局”,只好做了一件事:

“杀!大圈、崩头、大菠萝!”多指头陀忽然大喊,他给唐宝牛箍住了胸颈,又忙于应付朱小腰急剧狠辣的攻势,因而喘气急促,好不容易才嘶声喊得出这几个声音,“杀了救囚犯的人!”

这是命令。

——大圈、崩头,大菠萝都是“暗语”。

“大圈”是罗睡觉这次参与行动的号令字眼。

“崩头”是吴其荣是次答允雷纯助蔡京监斩行动的“密语”。

“大菠萝”则是共同的“决杀令”!

——除了箫声,只要有人说出这三个辞句,他们便会听令行事。

至少做这件事。

这其实也是多指头陀之所以参与及主事这次监斩埋伏行动的重要理由。

因为他得到蔡京的信任。

蔡京告诉他“暗号”,由他来号令罗睡觉和吴其荣。

——有“剑”和“惊涛书生”这等强助,他难道还怕完成不了这事?

一旦计划得成,他的身份地位,可必然远超龙八、朱月明、“天下第七”之流了。

他知道相爷身边有的是人——且不管那些是不是人才,但总有能人;他要出类拔萃,就必须“出其类而拔其萃”,也就是特别“出位”的意思。

——“出位”就是所处的位子比别人突出,比别人出色!

要突出自己,就得要借机借意,做一两件大事立功才行!

——所以他这次才肯从“暗”走到“明”处来,立意要在此役里不止立功立威!

这一下,他可遇了险。

所以他即下“决杀令”!

令一下,罗睡觉和吴其荣立即杀向攻救唐宝牛的朱小腰,以及抢救方恨少的陈不丁、冯不八!

惊涛书生的身法不是掠,也不是跃,而是飘。

一“飘”就“飘”到了朱小腰身后。

朱小腰是个很警省的女子。

她急于救唐宝牛。

她也听到了多指头陀喊出了她不甚明白的命令。

她是个敏感的女子。

——她感觉到那是个杀人的号令。

她为唐宝牛急。

她要救他。

她要他走。

她不要他相助。

——她只要他活命,其他的人、其余的事,由她来顶!

她这次来,只是为了救唐宝牛。

主要只为了救唐宝牛。

因为她要还他一个情。

恩情。

朱小腰这种女子,是欠不得情的。

欠情不得的。

她一生都不想欠人的情:她自小喜欢跳舞、舞蹈,要是她真的肯苦苦央求、要求,她的家人虽然反对,不一定就不让涉猎舞艺的。

但她不。

不肯。

也不愿。

所以她一直没有机会好好习舞,反而因机缘巧合,练成了武。

这是她一生里莫大的遗憾。

就算她加入了“迷天七圣盟”,当上了二圣,但她在盟里仍是做一件事算一件事,杀一个人是一个人,她只是做事、尽责,谁也没欠谁的情!

至少,她坚持不欠人的情。

她也不要人欠她的情。

所以她宁可放生了许多小狗小猫小兔小龟小动物,她放了它们,它们不知道,她也忘了,如此两无相欠,那就很好了。

但她最少还是欠了一个人的情。

颜鹤发。

至少,颜鹤发把她从青楼赎了出来,而且也教了她武功。

她很感谢他。

由于她已没有别的亲人,她对他就像对待亲人一样。

——但只是亲情。

不是爱情。

她不能爱他。

她的爱在于舞。

那种翩然若云鹤翔鹭,雪回飞花,舒展间腰肢欲折不折,流转自如,就像风吹过枝头花儿经霜轻颤,但却摇而不落,若俯若仰,若来若往,绵绵情意,顾盼生媚的舞。

但已过去了。

那只是一场暗恋。

也是一次失恋。

她年岁已大,已不及练舞。

而且她把舞已练成了武。

她的天分已然转易。

——舞,对她而言,就像是一个永远都赶不及赴长安应考的书生。

一样的失落。

一般的遗憾。

她记得颜鹤发。

她也纪念他。

那是因为亲情。

人世间最重要的三种情感,是:

亲情

友情

爱情

她对颜鹤发是亲情,但却拒绝了爱情。

她也知道唐宝牛对她的一往深情。

她一样不能接受他的情。

她知道他的好意,还有这大男人的可爱之处,以及这条汉子的痴情特色。

她不是不动心。

也并非全没动意。

她也暗自喜欢他的“憨”、自大、自卑以及自吹自擂、自以为是。

还有他的自得其乐。

她甚至也在暗里希望:他若有心,若真的有意,再主动示好时,再表明一下,以示坚贞,说不定,她就真的会答应了、默许了、接受了、也对他像他对她一般的好了。

但一切还差那么一步。

只差那么一点。

朱小腰不是无情,她却但愿自己不如无情。

——颜鹤发刚死不久,她还没适应过来。

她只来得及从当他是朋友,转而待他像兄弟,然后在心目中已把他视作密友……

她的心情仍只赶得及接受了他的友情。

——那是相当丰富、感人和令人动心的“友情”。

一切只差咫尺。

也许唐宝牛就再有那么一次机会,再献一次殷勤,她就会让他遂了心愿……可是,转首已是天涯。

——唐宝牛已然闯了祸。

出了事。

他和方恨少打了皇帝。

那是弥天大罪。

她决定去救他。

纵舍身、舍命也不惜。

她要报答他这些日子以来,对她的恩情。

她不能无情。

她这次部署“劫法场”的事,反而不多说什么,只默默做事,她就是等这一刻,她要舍死忘生地把这大小孩的汉子从死亡的关口里救出来,除此无他。

——这一种情义,只怕可直比夫妻之情深吧?

可是一个人再厉害,只要有了情,总是会为情所苦,为情所累,对朱小腰这样一个爱上舞蹈的女子而言,总不如无情,更教伊潇洒、曼妙、明丽吧?

“折腰应两袖,顿足转双巾”,对一个舞者,舞到极致,不仅是“流”出来的,更进一步,也是“绽”开来的,罗衣从风,长袖交舞,轶态横出,瑰姿谲起,舞到最后,谁不是乘风欲去、天上人间?但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像朱小腰这样一个舞者,从飙回风转、流采成文的舞失足舞成了武,她已不再飘逸俊秀,婉约娴静,反而成了驰骋若骛,英气逼人;舞,对她而言,只是一次心碎,一场早雪。

斜身含远意,顿足有余意,这种屈肘修袖平抬抚鬓的优美姿态,对朱小腰而言,此际已成了杀人的绝招!

一招杀向惊涛书生!

杀吴惊涛是为了要救唐宝牛。

她已别无选择。

谁叫吴其荣掠了过来、逼近了他——且不管对方要对付的是唐宝牛还是她,她都得杀了他!

走狗恶狗乞怜狗关门打狗

吴其荣这次参加这一役,主要是受雷纯之所托。

他打算立了一个功便走。

要立的,当然是大功。

小功他还不看在眼里。

所以他准备立即打杀正在救唐宝牛的人——或者杀了唐宝牛也可!

所以他一掌就劈了过去!

然后他才发现那是个女子。

而且是个极婉约、忧怨、动人的女子。

那女子也马上发觉了他的攻袭。

并且马上还击。

她的还击极美。

也极狠。

美在身姿和风姿。

那简直是教书生输尽了整座长安之一舞,这一舞就像舞出了许多江南。

多花多水多柳多岸多爱娇的江南。

她斜曳着水袖罗袖像在云上作凌波微步,时似拧身受惊回顾的蛟龙,有时像有羽翼的仙子乘风归去,有时却又像一朵风中的雪花,孤零而飘零地旋转着过来。

太真先抱一枝梅,花下傞傞软舞来。娉婷月下步,罗袖舞风轻。翩如兰苕,宛若游龙。——那都是极美的。

但在绝美中,却是至狠的。

舞者的指、指尖、指甲乃至脚、鞋尖、鞋头上的刀,都在这楚楚引人的舞动中,向他发出了最要命的攻击。

吴其荣觉得好美。

他本身就是个极喜欢观赏女子曼舞的书生。

——雷纯就是因为看透了他这点,而把奖赏换着送他几名特别出色的舞孃,让他如愿以偿。

何况朱小腰的舞,是天分,她的人更不是一般经调训而成的庸脂俗粉。

她自成一家。

一举手、一投足、一进一退、一流盼一回眸间,完全恰到好处,自成一派。

所以惊涛书生看得为之目眩。

喝彩。

神往。

他几乎一时忘了还击。

还几乎忘了闪躲。

故此,当吴惊涛再省惕到身处危境时,朱小腰的狠着已离他很近、很近很近、很近很近很近的了。

吴惊涛情知不妙。

他这人虽一向游离独处,但绝对忠于自己。

——什么都可以牺牲掉,就是不能牺牲了自己。

这时候他也跟朱小腰一样,除了杀死敌手,已别无选择了。

他在危急关头,双手忽祭起了七种不同的色彩交融在一起,然后大放异彩。

那交汇在一起的色彩很夺目、很亮丽。

——那是他的“活色生香掌”和“欲仙欲死神功”交糅一体之一击。

他本来是个爱女人的男人。

他一向很爱护、也很珍惜女人。

但他现在要保住自己,已没了退路。

他双手一齐打了出去。

“啪”、“啵”二声,像一朵花,在枝头上折落了;又像手指轻轻在面颊上弹了那么一下。

朱小腰就哀哀地飞了出去。

她掠过之处,鲜血如花,纷纷洒落,就像一袭无依的舞衣。

待唐宝牛蓦放了多指头陀,接住她时,她粉红色的衣裙,全染了一摊摊怵目惊心的血,就像一朵朵血的花,开在她的身上。

唐宝牛一接住了她,就发现:

一、她的腰脊已折断了。

二、她的五脏六腑已离了位。

三、她已奄奄一息了。

唐宝牛第一个反应(也是第一个感觉)就是:想哭。

但他张开了嘴巴,哭不出。

一声也哭不出来。

这时,她绯色的面巾半落,露出了半边绯色的脸。

她无色的唇带血。

星眸半张,似乎还带着点哀怨的无奈(那仍是嘲笑多于悲凉的),仍是那一张绝美中带着慵乏的容颜。

吴其荣一招得手,自己也呆住了。

他看着自己双手。

彩华渐褪。

他的神情很奇特:

——也不知是在得意,还是有点懊悔,甚至是十分憾恨?

他的双掌刚击中了朱小腰,就乍听有人大吼道:“走狗!”

叱骂的人是花枯发。

他旋舞双叶,飞斩了过来!

但温梦成比他骂得更响,也更烈,而且更愤慨!

“你这头恶狗!我只恨刚才关起门来的时候没把你这禽兽一气打杀了,却让你又害了人命!”

温、花二人,已把吴其荣恨之入骨,两人一面叱喝,一面向惊涛书生作出极其猛烈的攻击。温柔这时也挺刀斫到,由于刚给击退,收刀回气之际,亲睹朱小腰给这坏鬼书生击伤,更是气煞,刀刀抢攻,招招不容情。

温梦成、花枯发二人,当然是真的愤懑不已,但事实上,他们的“一叶惊秋”和“百忍不如一怒神功”,确是越愤怒则功力越能发挥得淋漓尽致——“一叶惊秋”是以狂劲使柔物达无坚不摧之境地;而“百忍不如一怒神功”则以战姿、气势先慑住敌手再予取胜,他们一边骂、一边打,以壮声势,就是此理。

然而惊涛书生这回却心不在焉。

甚至不像平时一般,他还忘了擦脸。

他只看着自己一对雪玉似的手——这对手保养得很好,很干净、整洁、白皙,甚至如果不是指甲太长方形的话,它像女人的手还多于像男人的——就像那是一只黑手,另一只是血手。

他脸上的表情也很诡异。

甚至还在喃喃自语。

他像是失望。

也似是喜悦。

但最明显的是有点如痴如醉。

“好一场舞……”

向他攻袭的人隐约听见他这样低声呢喃似地说着,“好一个女子……”

吴其荣虽不专心,但却仍能一一躲开一花二温三人的猛攻。

——虽然总带点险。

不过,似乎他也不大在意。

——他是一个爱女人的男人,然而,他刚才却出手杀一个舞得最柔的美丽女子!

他的心情也不好过。

但这却使这两大党魁暗自惊惧。

甚至,刚才在“回春堂”五人围攻吴其荣之时,久攻无效,相持不下之际,这书生却乍听箫声相召就能立时抽身退离“回春堂”,这仿佛已证实了一点:

——就凭他们五人,还制不住这看来有点痴痴骏骏的书呆子!

这当然不是好事。

更坏的是他们发现:

多指头陀已缓得一口气,转而绕过去要向唐宝牛背后偷袭了!

然而唐宝牛却在极大的悲恸中。

他抱着朱小腰。

他的膝头像已折断了似地跪了下来。

他张大了口。

眼泪一拳一拳地大滴滚落下来。

他望着天。

——天若有情天亦老。

温梦成、花枯发情急之下,再也不向吴惊涛攻袭、恋战了。

他们立扯走了温柔,改掠向唐宝牛那儿,一面大叫道:“不可大意闪神!背后有敌!”

“唐巨侠,挺起你的腰脊来,快救走朱姑娘——不要做乞怜狗!”

他们一面高呼,一面人未到,飞叶和劲气已分别向多指头陀激发了过去!

多情总被无情伤

唐宝牛这儿还不算惨烈,更惨烈的是方恨少那一战团。

龙八刚才给唐宝牛一唬而撒手就走,就把待斩立决的方恨少留在原地。

方恨少苦于穴道受制,身上又有多重捆绑,无法动弹。

话说惊涛书生自“回春堂”一路退了出来,追出来的人,除了温柔、温梦成、花枯发之外,还有两人。

两个年纪虽大,但脾气亦大、胆子更大的人:

陈不丁

冯不八

冯下八和陈不丁原对惊涛书生紧迫不舍,后转而吓退了龙八,正要解开方恨少身上受制的穴道和受缚的绳索;与此同时,花枯发和温梦成也飞越了过来,先攻吴惊涛,转袭多指头陀,以解唐宝牛之危。

这一刹间,局面已成了大对决。

但龙八、多指那一伙人的确高手太多,单是“开合神君”司空残废,以及余再来、言哀虚、张初放、蔡炒、叶博识、马高言等剑派掌门死守着,犹如铜墙铁壁,江南霹雳堂、碎云渊毁诺城乃至佟劲秋率领“好汉庄”的人,正好斗个难分难解、难分轩轾。

这时,有一名全身白衣、脸蒙白巾的人,身法洒脱,剑法凌厉,单袖飘飞,鹘起兔落之间已杀伤官兵十七八人,眼看就要冲杀入龙八、多指头陀、唐宝牛、方恨少那儿,但他的所向披靡、势如破竹,却激怒了另六人。

这六人立即对他出了手。

六大高手。

六大用剑的绝顶高手。

他们是:

“剑神”温火滚

“剑鬼”余厌倦

“剑妖”孙忆旧

“剑怪”何难过

“剑魔”梁伤心

“剑仙”吴奋斗

六人终于出手。

这“七绝神剑”,已不是当年随蛮兵侬智高跟狄青作战的“七绝神剑”本人。那七名剑客,已为蔡京招揽,年事已高,久不出江湖,人多已改称他们为“七剑神”,而他们已把一身剑法绝学,各授予一位徒弟。这数十年来专心培植下,新的“七绝神剑”,在剑法上的造诣,恐怕要比当年诸葛小花和元十三限力战上一代的“七绝神剑”更高更强!

他们一直不出手,好像是因为还没等到有足够分量的人来逼使他们出手。

而今他们等到了。

他们终于一齐出手,攻向那白衣剑手。

那白衣剑客以一敌六,单剑战六柄神、仙、妖、魔、鬼、怪的剑法,却丝毫不惧、越战越勇。

一时间,也打得剑气纵横、舍死忘生。

陈不丁与冯不八正要趁这大好时机杀掉龙八、救走方恨少。

可是,他们忽然感觉到一个感觉:

不祥。

冯不八、陈不丁两人平时虽然常常打打闹闹,但其实夫妻情深,心意相通,所谓打者爱也、骂者关心也。他们夫妇二人,鳒鲽情深,打打骂骂反而成了他们日常生活里的乐趣。

可是,这瞬间,他们一同生起了一个感觉:

一、有敌来犯;

二、他们彼此间深深地望了一眼;

三、然后才一齐返身应敌。

——“有敌来犯”是一种警惕。

——回身应敌是反应。

——真正的感觉是:彼此深刻地互望一眼:

仿佛这一次对望,要记住对方到来世;好像这样一次互望,是今生的最后。

敌人来了。

敌人只一个。

这唯一的敌人并不高大。

他飞身而来,一绺长发,还垂落额前,发尖勾勾的,晃在鼻尖之上。

他眼睛骨溜骨溜的乌亮,还带着一点稚气、些许可怜。

他向冯不八、陈不丁点了点头,算是招呼,然后才出手。

他向两人点头的时候,相距还有十二尺余之遥,但他出手的时候,突然的、陡然的、骤然的、忽然的、倏然的、遽然的、蓦然的、乍然的……总之是一切都令人意外的快速,他已人在冯、陈二人之间,然后出剑。

剑攻破陈不丁的爪影里。

剑刺入冯不八的杖影中。

可是他手上无剑。

——他的剑呢?

脚。

他是罗睡觉。

对他而言,他的脚就是剑。

——而且是两把剑。

对他的敌人而言,他的一双脚也不只是剑:

——同时也是死亡。

在陈不丁铺天盖地的爪式尚未真正全面全力施展之前、冯不八排山倒海的杖法刚告一段落新力未生之际,他毫厘不失的、右脚一踢、足尖如剑锋、切入陈不丁的咽喉;同时,左脚一蹴、趾尖如剑尖、刺入了冯不八的胸膛。

两人闷哼一声,罗睡觉“抽剑”,双腿一收,血喷溅,附近几成了一片血雾。

他已完事。

——完成了一件优美的工作。

杀人的事。

他很满意自己所做的事。

他做的十分专业。

而且简直就是“专家”。

——如果他不是个绝对且一流的“专才”,他的代号也不会只有一个字:

“剑”。

因为剑就是他。

他就是剑。

——他已代表了剑。

剑就是他一切。

陈不丁身历数百战,冯不八比她丈夫更好斗,他们两人一旦联手,更是夫妻俩儿一条心,合起来的武功绝对是冯、陈其中一人的三倍以上。

当然,他们两人并非无敌,但要找赢得过这对镔铁爪加虎头拐的人,只怕也寥寥可数了。

可是,罗睡觉只用了一招。

二式。

不止是赢了他们。

也杀了他们。

干净利落,好像他生来就是要杀他们的,而他俩生来就是给他杀的一样。

如此这般。

如此而已。

陈不丁、冯不八死了。

众皆哗然。

“不丁不八”既殁,朱小腰也伤重,群雄战志大为受挫。

“剑”杀了二人,他的脚“立时”又“变”成了与常人无异的一双腿子,缓步退回其他六剑阵中。

他看来轻松。

且带点不经意。

他的发丝依然垂落玉粉粉的颊上,看去可爱得多,至多只带点儿神秘,一点也不像是个出手杀人一招了的可怕杀手。

何况他杀的还是高手。

他看去浑似个没事的人一样:好像什么事儿都不曾发生过。

但有两件事,只有他心里知道:

一、他胃痛。

胃部像有一只山猫在示威,狂抓怒噬,使他痛苦不堪。

二、他心疼。

他的心在抽搐着,像正在给人大力拧扭、揸压着,使他痛不欲生。

他每次杀了人,就会这样:不是手臂像脱了臼样般的痛楚,就是呼吸闭塞哮喘不已,总之,一定会感到肉体上的折磨。

所以他每一次杀人,都形同是在折磨自己。

他就像是给人下了诅咒一样。

但他却不能不杀人。

所以他不得不忍受这种苦痛。

而且,他还不能让人知道。

——一个杀手的缺点是决(绝)不能让人知道的。

让人知道缺点的战斗者,如同把自己的罩门卖了给敌人。

同理,一个好杀手若让你知道他的弱点,那你得提神了:那很可能是假的,甚至有可能那才是他真正的强处。

唐宝牛一向好强。

他认为自己顶天立地。

他一向都要拣惊天动地的事来做。

不过,他现在全身都是弱点。

他完全变得脆弱、易折。

因为他的心:

碎了。

他没有流泪。

他抱着朱小腰。

朱小腰比平常更倦、更慵、更乏。

——看她的样子,似是历经许多风霜了,她想放弃了,要歇歇了,要撒手了,不再理会那么多了。

“小腰……”唐宝牛低声喊,“……小腰。”

说也奇怪,朱小腰这时脸色反而并不苍白了,玉颊很绯、且红、很艳。

她的眼色也不狠、不毒了。

她还是那么美,尤其受伤之后的她,在唐宝牛拥抱下,只显得人更柔弱腰更细了。

“……小腰,”唐宝牛哽咽,“小腰……”

朱小腰微微半睁星眸,红唇翕动,好像想说话,唐宝牛忙揭去了她面上半落的绯巾,第一句就听到朱小腰像带着醉意地说:“……真倦啊……”

然后一双美眸,流盼定在唐宝牛脸上,像用眼波来抚挲着他那粗豪的脸,好一会才说:“……你第一次见我的时候,我的草帽就给劈了开来,还记得吧?”

“记得,记得。”唐宝牛很艰辛才从呜咽中整理出话绪来,“我还逗你,我那时候……还……还不知道……不知道你……你是个女的……”

朱小腰倦倦无力地一笑。

颈肩就要往旁一侧。

唐宝牛一颗心几乎也要折断了——却忽听朱小腰又幽幽地说:

“……那时候,你还说——”

唐宝牛用尽力量用一种连他自己也没听过的声音但也是他用尽一切真诚才逼出来的三个字:他把这三个字一连重复了三次:

“我爱你。”

“我——爱——你。”

“我——爱——你——”

——是的,当年,在三合楼上,他和朱小腰相遇,他为了要气她、要逗她,还公然对她说出了这三个字:“我爱你”;然而,当时,他不知道她就是朱小腰,也不知道她是个女的。

“……你,傻的。”朱小腰微微地、倦倦地、乏乏地笑了,像看一个孩子对一个心爱的孩子说话一样,“多情总被无情伤,我要去了,颜老在等我呢。你自己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世上,要记住多情总为无情苦啊……”

忽然,她没有再说话。

她清明的双眸微微映红。

唐宝牛一怔,好一会,才反应过来,随她视线望了过去。

红狐

那是一只狐狸。

红狐。

——它不知在何时,竟奇迹般地潜进这杀戮战场里,走入这人类的血肉阵地里,微侧着首,黑鼻尖抽搐着,眼睛红着,像有两点暗火在那儿约略点明,眼神就像人的感情,哀怜,且低低发出悲鸣。

它在看她。

它在呼唤她吗?

——这狐狸,就是以前她在“小作为坊”遇伏时放生的红狐!

它是怎么来的?

它来做什么?

想起“三合楼”、“万宝阁”、“小作为坊”的种种奋战,“愁石斋”、“瓦子巷”、汴河雪夜桥畔的生死与共,历历在目,唐宝牛只觉撕心裂肺,他想号啕大哭——

但,他哭不出。

竟哭不出来。

再回头,朱小腰已溘然而逝。

两行清流,流过她桃色的玉颊,连泪水也带着如此傲色、如此倦。

她最后的一句话,隐约是:

“……待来世才跳这一场舞吧……”

语意像雪,在唐宝牛心里不住飘落。

——毕竟,她是为他而死的。

而今,她确是为他而死了。

她已还了他的情。

她为他送了命。

——她是个有恩必报的女子。

可是他呢?

他再举目的时候,那头红狐已经不见了。

——跟它来的时候一样,完全似不曾出现过,谁也想不出它是怎么来的?如何去的?几时出现的?为何不见的?

人逝了。

狐去了。

只剩下了唐宝牛。

和他的伤心欲绝。

他依然没有泪。

他:

哭不出。

一向感情丰富的他,竟连一颗眼泪也没有,一声也哭不出来!

他虽然哭不出,没有泪了,但他还是有生命的,而且是钦点要犯、候斩立决的死囚!

不少高手,杀向前来,要救他。

更多高手,杀了过来,要杀他。

在他身旁不远处的方恨少,情形也是一样(凶险)。

就在这时,忽听快马如急雷响起,有人洪洪发发地大喊:

“相爷有令,统统住手!”

大家果就停了手。

——本来相爷纵使有令,住手的也只不过是听他命令的官兵,来劫囚的英雄好汉是不必赏这面子给他,马上停手的。

但他们停手不战,是因为喊话的人:

“四大名捕”中的老三——

追命!

——崔略商!

第九章 四大皆凶

黑光

——想追命和冷血师兄已赶到菜市口和破板门了吧?

——不知兄弟们的伤亡重不重?

——不知是否可以及时制止对大方和唐巨侠的行刑?

然而王小石仍然和蔡京对峙着。

蔡京现刻很担心。

他很少真正地去关心过些什么人,由于他在权斗利争上不遗余力,也不择手段,所以几乎六亲不认,就连家人、亲朋,只要对他有害的、不利的,他也概予铲除,毫不容情。

唯有这样,他的地位才数十年屹立不倒,无人可有足以动摇他的力量。

他甚至还认为这才是他的长处。

可是他现在竟然很担心一个人的精神和健康状况。

而且他所担心挂虑的人,居然是王小石!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自从王小石闯入了“别野别墅”用一弓三矢对准了他之后,他的命运便跟王小石的体能挂上了钩,他的手筋颤一下自己的心就颤一下,他的眼眨一次自己的呼吸便窒了一窒,没办法。

——他们的命运已彼此互相地拴在这儿了。

蔡京应付紧张的方式,是:

笑。

——人在开心时才会笑。

所以,只要你保持着笑容,别人就会以为你很开心。

为什么会开心?

——当然是因为胜利。

故此,蔡京尽力保持了个微笑:尽管他现在已担忧和紧张得几乎已完全笑不出来:

因为他已瞥见王小石的手指在微颤,前臂筋肉也微微抖动着:

这不是张易拉的弩。

这更不是好搭的箭。

何况,他所瞄准的,更不是个好对付的人。

蔡京当然不好对付。

而且还十分深沉、可怕。

——只有这个人,王小石到现在还弄不清楚:他到底会不会武功?

如果会,他的武功一定极高。

——只有武功极高的人才会隐藏自己的实力;只会两三下子三脚猫功夫的,反而会慌不忙地唯恐天下不知!

要是不会,那他一定是个最能看透武林高手心思的人。

——只有看透了一切武林人的心态,才能让他们疑神疑鬼,讳莫如深。

更何况王小石要面对的不只是蔡京,还有对他已重重包围的高手:

单只是“天下第七”、神油爷爷、一爷这三大高手,已够不好对付。

更何况现在又来了增援。

大将童贯。

——这大将军其实既无战功、也无战绩,只靠得到皇帝信任,就扶摇直上的人物,是以并不足畏。

童贯带兵打仗的特色是:只敢平内乱,不敢对外战。兵马在前线打个你死我活,尸横遍野,他则在后方耽迷酒色,大肆搜刮。他领兵作战,无一不败,但凡败仗,他都找部属背罪;报上朝廷去的,则全是他讹称报捷、胜仗。

世事无有不奇。童贯这样子的“领兵率军”,居然可以连连迁升,权重天下。其实他的本领无他,既懂跟权相蔡京拉关系,又深谙如何讨皇帝欢心,如此就功勋无数,恩赐不绝了。

此人虽不是高手,偏偏他却掌有大权,有权的人自然手上便有许多高手。

童贯身边有五个人。

——这种人倒绝对懂得把“老弱残兵”拨去打仗,把精锐之师,则留在身边。

这五人在朝中向有“五大将”之称:“拼将”、“狠将”、“少将”、“天将”、“猛将”。

这五将虽是强将,但王小石还不放在心上:主要是因为,这什么什么“将”都是一伙人自我吹捧,大家互相封号而已,如果王小石跟他们取名,则认为只有:“吹将”、“捧将”最合适他们。

——这些不打仗、光夸口、爱认功、只懂搞关系的家伙凭什么称为“大将”!

嘿!

王小石顾忌的是另一人。

这个人站在那儿:蔡京背后、他的面前,然而他却看不见他的脸孔、他的五官,只感到一团“光”,竟似是黑色的。

——“黑光”!

王小石潜入“别野别墅”作出胁持蔡京的行动,他最担心的有几件事,包括是否能制伏蔡京、对付“天下第七”等,但其中担心事项的第一件便是:

——“黑光上人”詹别野。

这时期,道教盛行,皇帝大臣,总相信些什么祭天拜神便可以长生不老、白日飞仙的传说。这詹别野原是武当派近五百年来难得一见的高手,但他一旦成名,自成一派,又通晓炼丹导引之术,传闻中他不但武功高,而且颇有法力,能通鬼神,使得皇帝赐封为“国师”,而蔡京也特别为他把原来的“蔡氏别苑”,改建为“别野别墅”来供养、讨好他。

不过,他早些年可能倒行逆施太甚,挟道术显威,作了不少孽,惊动了豹隐多年、仙踪无定的懒残大师,亲自出手,把詹别野教训了一顿,至此而后,詹国师气焰稍敛,较少张扬生事,涂炭生灵。听说那一役里,他负伤不轻,元气大损,自不敢太无法无天了。

这些年来,詹仙师几已销声匿迹,甚至大多数的人都传他己改邪归正,到峨嵋山静修去了。

近几年来,已很少听到他的劣迹异举,也很少人再见得着他了。

然而,再怎么说这里毕竟还是以他为名的“别墅”。

——蔡京敢在这个时候来这地方坐镇指挥剿灭武林各路好汉豪杰的大军,必然有他可无一失的理由。

王小石担心这“理由”就是:

詹别野还在这儿,而且仍为蔡京效力。

而今,他瞥见蔡京身后有这样“一团黑光”似的人物,他担心自己的担心很可能会成为事实。

所以他死死地盯住蔡京,万一有什么异动,他就先第一个盯死了他!

蔡京好像看出来:王小石似乎有一点儿的慌乱,至少不如初时镇定,所以他笑得越发自然。

“就算你救了他们,你又怎么撤走?”

王小石没有作响。

“不如你先放下箭,人,就让他们放了吧,你加入我麾下,我重用你,以你一个别说换两人,就算全京的好汉,也是值得。”

王小石没有回答。

“你别怕,虽然你今天用箭对准了我,我可不是一个记仇的人。我知人善任,以德报怨,而且识英雄重英雄,我不会对你今天所作所为报复的。”

王小石笑了。

“你不信?我身边、背后、这里的全部人都可以为我作证!”

顿时,厅内的人都七口八舌为蔡京作证,有人指天作誓,相爷为人确光明磊落;有的言之凿凿,胪举蔡京德行无亏、尽列义薄云天之种种事迹,王小石听得只是笑。这时,其他舞娘全走避一空,蔡旋等退避入房。

“你年少气盛,不辨忠奸,不信事实,枉了好身手,不肯弃暗投明,确令老夫抱憾。”蔡京叹息地说。

王小石笑道:“你要我相信你?你凭什么要我相信你?凭这里的人?这里的人今天在你得势时为你说话,他日若你失势了呢?还会不会为你说话?”

他这几句话下去,堂里的人都噤了声。不一会,又阿谀奉承、詈言詈语此起彼落。

蔡京的手一挥,大家才真正地住了口。

“这些人今天在这里,才会为你说话,你真的要问,到外边问去,跟老百姓打探打探去,看谁相信你?哪个维护你?还有什么人会说你的好话?”

王小石又一笑,露出珍珠一般洁白的贝齿,“你现在怀奸植党,布列朝廷,威福在手,舞智御人,把兵权、宗室、国用、商旅、盐泽、赋调、尹牧等政事,全抓在手,交亲信揽权,你正是大权在握,他们当然都会为你说话,有朝一日,你失权失势,这些人就一定会用你对付人的方法来对付你!”

“我对付人?”蔡京一哂道,“我问心无愧,作事不悔。”

“不愧是你没有廉耻之心,不悔是你无反省之力。不愧不悔有何了不起?只要厚颜凶谲的人,都说自己不悔无愧!”王小石斥道,“你没对付人?嘿!方轸向有风骨,不肯为你所用,向皇上指责你的过失,弹劾你气焰嚣张、颠倒纪纲,你就把他削籍流放岭南,并派人将他刺杀在那儿。你这叫……以德报怨?!”

蔡京冷哼一声:“我原要重用方轸。那是他太不识抬举。”

“好,我就当他和你是个人恩怨。可是,刘逵呢?他只不过不想与你同流合污,你就加害于他,借苏州一起盗铸钱案,强把刘逵乃至他亲戚章綖入罪,派开封府尹李孝寿审讯,迫着他株连千余人,而当中刑求强抑致死者三倍于此数。你却还嫌处理太宽,特派御史萧服、沈畸去换了李孝寿。”王小石忿然道,“萧、沈二位御史,却很有良知,曾感叹地说:当天子耳目,怎可附会权要,以杀人求富贵!他们当天就释放七百多名受冤的人。”

蔡京哼道:“这不就好了吗?我换了人就是要开释受冤的人。”

王小石道:“你说得倒好听。这一放,萧服御史就给你调去羁管处州,沈畸御史则贬到信州,都有去无回。章綖更给流放海岛,尸骨全无!还有章縡?”

“章縡?”蔡京倒一时想不起是谁,“……什么章縡?”

王小石怒道:“你害人太多,早已忘了给你害得家破人亡的苦主姓名了。你私自更改‘盐钞法’,高兴废钞便废钞,喜欢发行新钞就印新钞,危害至大,章縡是狱吏,他为此上奏陈情。你一气之下,不但怒夺其官,还让他黥脸刺字,全家为奴,发配边疆。”

蔡京倒是有点迷糊的样子:“有这样的事吗?我倒记不起了。你记性倒好,一一为我记住,难为你了。”

“你少给我装糊涂!章縡的事,你记不得,长溪瑶人因受不了你苛政暴征,起事生事,你下令把瑶人全抓起来杀头。荆南郡守马城马大人只不过告诉你:瑶人分有多族,生事的仅是一族,不必滥杀无辜,激起民愤。你非但下令照杀不误,还要赐绢赏银,按级升迁,以致官兵以杀人为乐,跟瑶族结下深仇。这事你总记得吧?”王小石不齿地道,“马城大人只不过说了几句正义的话,你罢了他的宫,还害了他全家,他的儿女全变成你家奴、妾侍,你可真会惜英雄、重英雄啊!”

蔡京道:“这些都是我们朝政大事,你们这些草野莽民怎么懂!我若不得殿堂大臣支持,我若非待朝中同僚恩深德厚,我这个位子,怎可能十年如一日,风大雨大,都丝毫不受动摇?”

王小石道:“屹立不动,树大根深,那确是你的本领。他们不是不反你,只是反不了你。你把稍有良知的群臣不是杀头就是贬谪,不是驱逐就是流放,朝廷良将忠臣才会尽为汝所空!你还把反对变法的全当作奸党处理,刻石立碑,立‘奸党碑’,却为自己建数以千计的‘长生祠’!如此造孽,天理何在!你能容人?你的变法只不过全为了自己。你还要赶尽杀绝,明令禁止宗室与奸党子孙成婚,以致酿成多少悲剧!刚才出手分你们的心之女子,她之所以会予人卖入青楼,她父母异离沦落,就是你的‘德政’一手促成的!你这是现眼报,只要有对付你的事,她一向不遗余力。”

蔡京强笑道:“好好好,你说什么就什么好了……最重要的是敬请你挽好你的弓、把稳你的箭……别别一个失手,大家都……”

“不是大家,只是你!”王小石冷哂道,“我来得了这儿,早已豁出去了。我们生下来,就是以有限的生命跟无尽的时空搏斗——而我却选定了你!”

蔡京生恐王小石毁诺、变卦,忙道:“王大侠可事先约好,我布在菜市口、破板门的人一旦住了手,只要把犯人放了,你就不会……杀我的,王大侠可是大侠,说过的话可算数吧?”

王小石笑道:“你少来用话挤兑我。你来奸的我也一样可以使诈,你不要让我有借口就是了。——就算我不杀你,我可没保证过不伤你。”

蔡京悚然:“你你你……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敢伤我?!”

王小石哈哈笑道:“有什么不敢的?四年前我就要杀了你,结果只杀了你的狐群狗党傅宗书。我只要重伤了你,让你自己伤重而死,我就既不算亲手杀你,也不算违诺了,是不?”

“你你你这样……可是……”蔡京可变了脸色,再也无法镇定从容了,“……你这是耍赖……”

“我本就是无赖!我是无奈才跟你耍泼赖!”王小石道,“现在言归正传,你要我不伤你,除非你答应我一件事。”

蔡京忙道:“别说一件事,纵十件百件,我全都答允。”

王小石道:“我也不要你答允千件百件,你只要应承我:今天劫法场的人,绝不去追究查办。”

蔡京忙不迭地道:“这个当然没问题……”可是他马上生了警惕:他本来就想先敷衍着,答应了再说,只要一旦脱身,那又是另一回事了。但他又随即想到,要是允诺得太过轻易,王小石必然不信,所以故意显示为难地说:“……不过,这件事闹开了,只怕人也伤亡了不少,完全不……那个……在皇上那儿不好交代,刑部那头……也没了面子。”

王小石说:“你可以追究,但只追究主事的人。”

他昂然道:“——我就是主事人。”

蔡京当然明白王小石的用心和用意:

——王小石一定是个自命英雄的人,什么事都要揽到身上去。

——这样正好。只要能把他从这儿诓走,看诸葛老儿还能不能维护他!

——再说,他这头不妨答允下来,只要王小石放下弓箭,他马上就下令追缉王小石:既然是他自己认的账,大家都听实了,他要铲除王小石就更名正言顺了。

——就算未必一定能把王小石正法,至少,也能把他迫出京城;王小石一旦离京,就似龙游浅水,鱼跃旱地,他手上那一群“金风细雨楼”的子弟,迟早都变成他手里的雄兵、蚁民了!

——话说回来,不到万不得已,他实力再大,也不想太正面地与武林各路人马为敌:能用是最好,要不然也不宜全部开罪。就算他这次设计歼灭这干绿林上的反对势力,也是借处斩唐、方两名钦犯之意才能堂而正之行事,而且主要还是借“有桥集团”的主力,以及归附于他的武林势力来行事,这叫“以夷制夷”。绿林黑道,有的是卖命、拼命、不要命的呆子,他可不想跟他们全招了怨。

——不过,王小石今儿到了这里,是决逃不出去的:难道他还能一个人战胜“黑光国师”、“天下第七”、神油爷爷、一爷这四大高手不成?!

——不可能!

既然王小石就要死了,所以他不妨什么都答应他——但答允太快,反令人不信,何况王小石绝顶聪明、善于机变!

所以蔡京故意沉吟道:“……这样也好,不过,光你一个,还是说不过去,除非……在这儿闹事或劫法场上,凡是露了面的,就公事公办;没亮相的,我们就只眼开、只眼合算了!”

王小石冷哼道:“这也难免。只望你说过的话是话!”

蔡京把胸一挺,嘿声道:“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算数的!”

王小石森然道:“那也不到你不算数。你下矫诏杀害忠良、伪称变法、乃至搜刮公款、营私牟利的种种情事,我辈搜集资料已久,你以假诏诛杀元祐旧党同僚,还不放过他们子孙,兴大狱,罗织罪名。你一向无耻变节,排挤忠彦,稍不附从,则诬以罪。奸臣作恶,古已有之,但大宋江山,就得断送你一人手里,你之怙恶不悛,也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了!你别以为暗中造孽,天下不知——你至少有七道伪诏矫旨在我的手上!”

蔡京这次倒真的蓦然吃了一大惊——这一惊,只怕真的要比他的房子还大了。

“你……你们……你们这干逆贼——”

“谁才是逆?谁才是贼?”王小石冷诮地道,“皇帝的诏书圣旨,你都胆敢作伪私代,只要你一不守信约,我会着人呈到圣上那儿去,就算你有通天本领,看皇上这次还烙了印一般信你不!”

蔡京这大半生人,做尽无耻无道、强取豪夺的事。当他拜官户部尚书的时候,监察御史常安民已对他提出了弹劾:

“蔡京奸足以惑众,辩足以饰非,巧足以移夺人主之视听,力足以颠倒天下之是非。内结中官,外连朝士,一不附己,则诬以党,于元祐非失帝法,必挤之而后已。今在朝之臣,京党过半,陛下不可不早觉悟而逐之,他日羽翼成就,悔无及矣。”

可是当时哲宗极信任章惇,章惇又重用蔡京,弹劾的结果,反而是常安民被贬到了滁州。

蔡京大权于是已定。

到了赵佶登位,蔡京之势,已无人可以动摇,他也为所欲为,无法无天了。为了排斥政敌(其实只是稍有异议者),不管死的、活的、在朝的、在野的,他都绝不放过,连他的恩人、同僚、上司、都全一棍子打翻,踩死了还倒打一耙。

他还把当年栽培过他旧党的司马光,以及文彦博、吕公着、吕大防、刘挚、范纯仁、韩忠彦、韩维、李清臣、苏辙、苏轼、范祖要、刘安世、曾肇、天置、丰稷、程颐、晃补之、黄庭坚、常安民、郑侠、秦观、龚夫等一百二十人,称为“元祐奸党”,立“党人碑”于端礼门,且把敷衍不满于新党的人王珪、张商英等也列为“奸党”,连同一手提拔重任他的章惇也不例外,新旧二党成了全家福、大杂烩,只有一个共同的取向,那就是:

——凡他所不喜的人,就是“奸党”!凡不附和于他的,立即加害!

于是“奸党”名额,扩大至三百九十人,由蔡京亲自书名,不只在京师立碑,还颁令各州郡县,命监司、长吏,分别刻石,传于后世,而且还毁坏司马光、吕大防、范纯仁、吕公着、刘挚等十人景露宫的画像,且把范祖要着的《唐鉴》,以及苏洵、黄庭坚、苏轼、秦观、苏辙等著的诗文集,劈板毁灭,不许流传。

他所打击的对象,是如此不分新旧,不计亲疏,只有效忠于他一人的走狗奴才,以及和他利害交攸的恶霸,他们才臭味相投、狼狈为奸,一起做那惨无人道、伤天害理、祸国殃民的事。

是以,到了这时分,朝中忠直之士已尽为之空,唯武林、江湖间,仍未完全由他纵控,还有些打抱不平的人不甘雌伏;由于朝廷仍亟须肯效命之杰出高手来保住大位,才不致赶尽杀绝,是以也有些有本领又肯主持正义之士,勉强在这风雨危舟的场面下挣扎求存。

——苏梦枕、王小石等,就是属于前者。

——诸葛正我、舒无戏等人,便是属于后者。

由于蔡京对稍不附合他的人这般凶残绝毒,而他所实行的法制,无一不是让自己获利得益的,所以他除了出力讨好奉迎皇帝欢心,以巩固他的权势之外,还在军事上,全面抓紧不放,把军力的精英全往“中心”调拨,让其成为他的私人卫队,还时常不择手段,假借上意、矫造圣旨,来残害他一切不喜欢的人——这么多年做了下来,再干净也总会留下些罪证。蔡京本恃着自己官大势大,加上皇帝对他千依百顺,信重有加,谅也无人能动摇得了自己分毫,所以从不畏忌。但而今经王小石这一说,看来真捏有自己矫诏伪旨的证据,这一来,皇帝亲眼看了,纵再信任只怕也得龙颜大怒,这可不是开玩笑的!

这顷刻间,蔡京可是目瞪口呆,心知王小石这回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就算能把他格杀当堂,只怕对方也早有安排,始终是个心腹大患,一时也无应对之策。

“一个人是做不了英雄的,”这回似乎是轮到王小石觑出了蔡京的心乱神迷,冷峻地道,“今天我一个人用一张弓三支箭对着你,可是我背后却有千千万万的正义之士和无数的正义之士在支持我。”他语音肯定得像天神镌刻在铁板上的命书箴言一般:

“你今天得势,可以嚣狂得一时,但到头来,你只是万人唾弃、人神共愤的垃圾渣滓,不会有好下场的!”

蔡京本就穷凶极恶,给这几句话迫出了真火,龇牙咧嘴喑声吼道:“下场?!我才不管什么下场!”

话一说完,他只觉脑门晃了一晃,好像什么东西掠过、飞过,眼前只觉有一道光芒,待要看时却不是亮的,反而还黯了一黯,黑了一黑。

——他几乎没晕了过去。

猛步

米苍穹一棍在手,一拳朝天,摹地一声大喝:

“不想死的就住手!”

他的大喝开始时原本元气十分充沛,但到了后面几个字,却变成尖声刺耳。

厮斗中的群豪谁也没为他的喝止而不再战斗:

一、有桥集团和蔡京手下不是不想停手,而是对方不肯罢手。

二、劫囚好汉既已来了,就豁出去了,才不管谁出手,谁不出手。

三、江湖上对“米公公”的武功颇多传闻,有的说他有绝世奇功,有的说他有魔法异术,有的说他通晓一种天下第一的棍法,而这种棍法听说还是达摩大师东渡之前所创的,少林一脉只得其三招,便成了当今少林七十二绝技中之一的:“疯魔杖法”(而米苍穹却似九九八十一招全都通晓!),但更有人说他根本不会武功,只尸位素餐、滥竽充数的在那儿唬唬人而已!是以,劫囚群雄有的基于好奇、有的原就不信:都要看看这传说里的人物到底能耍出个什么绝艺奇功!

四、这时际,大伙儿已形同杀到金銮殿上去了,实不能说收手就收手的;是以有进无退,拼死再说!

五、何况,米苍穹那一喝,中气显然不足,大家也就没什么放在心上。

但米苍穹接下来的动作,却吸住了全场的人:

他朝天舞了九个棍花。

舞动的棍子发出了尖啸。

一下子,全城的雾仿佛都卷吸到他棍风里来。

他的棍子极长,越到棍头越尖细,像一根活着而不可驾御的事物,在他手里发出各种锐响:似狮吼、似虎啸、似狼嗥、似鹰咻,棍子同时也扭动、搐动、弹动不已,像一条龙,而这头龙却旋舞在米公公手里;似一条蛇,而这条蛇却纵控在米苍穹掌中。

米苍穹这一舞棍,犹如丈八巨人,众人尽皆为之失色。

失惊。

他一连几个猛步,众人衣裤为之惊起,视线全为之所吸引!

有人看见他白花花的胡子竟在此际苍黄了起来,像玉蜀黍的须茎。

有人乍见他的眼珠子竟是亮蓝色的,就像是瓷杯上的景泰蓝描花碎片嵌入他眼里去了。

大家神为之夺。

起越众人头顶,只见他持一棍砸下。

他要打谁?

谁能经得起他的打击?

在这刹间,在场群豪和官兵,大家都感受到一种特殊而从未有过的感觉:

那是“凶”的感觉。

——“凶”得一如“死亡”一般无可抵御、无法匹敌、无以拒抗、无有比拟的。

那么说,这也就是“死”的感觉了不成?

可是,这么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手中这么一舞棍子,还未决定往谁的头上砸下去,怎么却能令全场数百千人,都生起了“死”的感觉呢?

这时,全场神采俱为米苍穹那一棍朝天所带出来的“凶”气所夺。

只一人例外。

他趁此迅瞥见方应看:

只见方应看雪玉似的脸颊上,竟起了两片酡红,既似醉酒,又像病人发高烧时的脸色,但他的额角暗金,连眼里、眼纹、笑纹里也隐约似有股淡金色的液体在肌肤内汹涌流转。

方应看看得入神。

他看那一棍,看似呆了。

但也奋亢极了。

——奋亢得以致他花瓣般搭着剑柄的玉手,也微微抖动着,就像少年人第一次去抚摸自己最心爱女子的乳房。

观察他的人只观察了那么一瞥,已觉得很满意了:

他已足可向相爷交代了。

偷看的人是一个就像方应看一般温文一般斯文一般文秀一般文雅一般尔雅的年轻人。

任怨。

他只看了一眼,就立即收回了视线。

可是任怨并不知晓:

当他迅疾而以为神不知、鬼不觉收回视线之后,方应看却突然感觉到什么似的,向刚才望向他的视线望了过去。

这时候,他的脸色是暗青的。

眼神也是。

可是任怨没注意。

可惜任怨没发现。

米苍穹人仍在半空。

他双手持棍。

棍子发出锐风。

急啸。

根尖朝天,仿佛要吸尽、尽吸天上一切灵气杀力,他才肯砸下这一棍似的。

——他这一棍要打谁?!

——这一棍子砸谁都一样,只要能收“杀鸡儆猴”之效。

米苍穹是为了制止敌方取胜气焰而出手,他那一棍自然要打在群龙之首上。

这次劫法场来了许多高手。

好手。

但如果一定要选出这几帮(已杀进刑场来的)人马的首领,显然只有三个:

率领“金风细雨楼”子弟帮众攻打过来的:

——“独沽一味”唐七昧;

——“毒菩萨”温宝。

另外就是领导其他帮会人手联攻的首领人物:

——“天机龙头”张三爸。

好!

他就先往“龙头”那儿砸下去:看没了龙头的龙子龙孙,还充不充得了成龙!

怒步

他一棍打向张三爸。

张三爸刚杀了萧白、萧煞。

他气势正盛。

但也正伤心。

他正在看他的师弟蔡老择,垂泪——他正在想:每一个人都有他的亲人朋友,每一个人死了都会有人为他难过伤心:老蔡死前也至少杀了苗八方,自己因为他的死而格杀萧氏兄弟,既然有那么多人死了有更多的人难过,却为啥人间依然杀戮不绝、血腥不辍呢——他只想到这里……

米公公就来了。

他是和他的棍子一齐来的。

朝天的一棍。

这一棍朝天,然后才往下砸落。

张三爸是“天机组”的龙头:

“天机”到处替人打抱不平,替无告苦民出头,并常暗杀贪官污吏、土豪劣绅而威震天下。

张三爸领导这个组织数十年,自然有着丰富已极的江湖经验。

他成过、败过。

他成时威风八面、叱咤风云,败时落魄江湖、退无死所。

他真的是那种历过大风大浪的人,而不是光用一张嘴说“我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然而其实只不过是在一个小圈子里小茶杯中兴几张茶叶片那么丁点大的所谓风所谓浪的那种人。

他年纪虽然大了,病痛也多了(纵然武功再高,病痛也总随着年岁而与日俱增,这是免不了的事),但身手却没有因而减退。

只不过,反应仍然慢了一些。

——那也只是一些些而已,那是一种年老所附带的“迟钝”,不过,姜仍是老的辣,虽然在某方面的体能反应已“迟”了一些、“钝”一些,可是在江湖经验和遇事应对上,他却更准确、精炼了!

所以他杀了人:

萧煞和萧白两名刀王就刚死在他手里。

可是他本来就不喜欢杀人。

——自己也不喜欢被杀,别人也一样不愿死,杀人其实是一件自己和别人都不情愿发生的事,只有禽兽和没杀过人的幼稚年轻人,才会对杀人有向往和迷恋。

他只喜欢救人。

——救人的感觉好舒服。

杀人的感觉如同野兽,但救人才像在做一个人;一个人若能常常救人,那种感觉可就不止是像人了:

简直像神!

不过,在现实里,却是杀人容易救人难,而且,要救人,往往就得杀人。

何况,你不杀人,人却来杀你。

眼下就是一个实例:

米苍穹正一棍子砸落!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当然你死,不可我亡!

张三爸身形忽然“不见了”,他像是给人踢了一脚、推了一把似的,突如其来地跌了出去,就像是给那尖锐的棍风卷走似的。

同一时间,他的“封神指”:以拇指夹穿过中指与无名指第三节指根缝隙,反攻了过去!

——他一直都在留意:那老太监有没有出手、会不会出手、向谁出手?

而今,那传说中的宫廷里武功最深不可测的人终于出手了:

而且是向他出手。

张三爸早有防备。

——你要我的命,我就先要了你的命!

可是,身经百战、遇强愈强的张三爸,此时此际却生起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

——那不是“凶”。

而是“空”。

一切都“空”了,没有了的感觉。

没有了战志,没有了抗拒,没有了路(包括没有了末路也没有了出路),没有了力量,没有了棍,没有了指,没有了敌我,甚至连没有了也没有了。

那就是空。

也就是无。

——所以也就无所谓胜,无所谓负,无所谓生,无所谓死。

张三爸没有料到对方这一棍子砸来,却能产生这样的效果。

这样可怕的力量!

那不是存在的力量。

——它不是“有”。

那是无所不在但又是“无”的力量。

——它就是“空”。

不仅是空,而且是四大皆空,而且“空”中藏“凶”:

四大皆凶!

张三爸马上抖擞精神。

他知道米苍穹不是好惹的。

他要全神贯注应付这一棍。

——一个人,也许学习了多年,锻炼了许多日子,力求的不是一次、一回、一阵子的表现。

但对张三爸而言,这养精蓄锐只为一展所长的时间可更短、更急、更精炼了:

盖因他们这等高手就算是决一死战,也只不过是刹那间的事。

——真是成败兴亡转瞬间。

张三爸的第一步,是“怒步”。

他先愤怒。

——愤怒可以带出杀气。

而且是凌厉的杀气。

他用一种燃烧式的愤怒点燃了他体内的一切潜力和能量。

他的步法是先“怒”而“奇”。

不单是“奇”,而且突然。

他像给棍风所袭般地忽而“吹”了出去——跟张三爸交手的敌人一直都有一个解不开的“结”,也是一个“噩梦”,那就是根本“触”不着他。

只要对手一扬兵器、一出拳,哪怕只是动一根指头,张三爸都会“倏然无踪”,或者,整个人给“吹”、“扬”、“飘”、“震”了起来。

——这之后,就到张三爸的反击了。

这就是“怒步”。

别人一抬足他就能借力“飞”起,更何况米苍穹那如同霹雳雷霆呼风挟雨之一棍了。

张三爸的人也马上“掠”起,然后便反袭米苍穹——他的步法活似米苍穹棍法的克星。

尽管那棍法一起,他心头就为之一空。

甚至还失去了斗志。

甚至还萌生了死意。

甚至还起了一种强烈自戕的意欲。

张三爸的倏然消失,再以“封神指”反攻,出乎人意料之外。

但更出人意表的是米苍穹。

以及他的朝天之棍。

怒红

就在张三爸身形倏然而变之际,米苍穹的身形也遽然作了完全的、绝对的、不可思议的大变化。

他全然改了向。

他改变得毫无蛛丝马迹,连一点征象、先兆也无。

他忽而变成转向温宝那儿。

他身形大变,棍法却一点儿也没变更:他一棍往“毒口萨”温宝那儿当头砸下!

温宝刚杀了祥哥儿。

米苍穹原就是要拿他来开刀,以挫劫囚群雄之气盛。

温宝虽然笑嘻嘻地像一尊与世无争的活宝宝,但其实是“老字号”中的一名十分精明、醒目、机变百出、心狠手辣的年轻高手。

他也一直留意米苍穹的出手。

俟米苍穹飞跃半空,持棍猛攻张三爸之际,他担心“爸爹”应付不过来,正要赶去施援手。

——却没料米苍穹却突然、骤然、遽然、倏然、蓦然、霍然转攻向他!

这一下子急变,他已不及闪躲。

那一棍已至。

他只好硬接。

他以手中的鬼头刀硬接。

一直在他身边几乎是并肩作战的唐七昧,也马上赶过来救援。

——谁都看得出:米苍穹这一棍子不好接。

这一棍不但不好接,仿佛还凝聚了上天的一切无情、不公、杀性和戾气,以致温宝刚抬刀招架之际,忽觉浑身没了斗志,竟生起了一种:

——斗志全消,只求速死的冲动!

这是什么棍?

这是什么棍法?

这是什么人传的什么棍法?!

温宝在这一瞬间,要同时抵挡两个敌人的夹击:

一是那一根仿佛是来自天庭行雷电闪交击时掷下来的棍子。

一是那一股强烈的死志。

而这两种攻袭力都来自一个人:

米苍穹。

——我不要死我不要死我不要死我不要死我不要死我不要死我不要死我不要死我不要死我不要死!!!

……我不可以死!

我不想死……

于是温宝抬头:

横刀。

他要招架那一棍。

——那要命的一棍!

他至少须要挡住那一棍:最早的援手也得要在他抵挡得住这一招之后才赶到。

人生在世,最凶险的招式,得要自己一个人来接,这正如造爱的欢乐绝对要自己去感受享受、而病痛的折磨也完全由自己来忍受一样。

温宝为了接这一棍,不惜大喝了一声。

他要叱起自己的斗志。

他要叫醒自己的斗意。

他一叱喝,才发现了一件惊人的事:

他竟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难道他竟失去了声音?!

他没有哑。

而是米苍穹的棍啸和呼啸,听来只过分尖锐但并不算太响,却能完完全全地遮盖了自己发出的叱喝之声。

米苍穹的棍风和啸声,竟比他的棍子和招式还先发制人,击中了他敌手的耳膜与听觉,使对方的战力全为他所控。

斗志为之所制。

神亦为之所夺。

米苍穹一棍打下。

温宝横刀一架。

他架住了这一棍。

但却保不住自己的命。

他招架的那一刀,招式有个名字,就叫做:

“问天”。

他的“问天一刀”刚封住了对方的棍势,借势还击,他攻出一刀:

“笑天”。

可是那一刀才削出,他发现自己所接的那一棍“实”的力量虽已尽放,但“空”的力量仍未发出:

然而那一刀,是“空”大于“实”。

——也就是说,他挡住的,只是虚力,当实力为空力所取代时,那一棍的力道才源源滔滔汹汹涌涌而至!

他只好把“笑天一刀”的攻势,反转为守,变为:

“问天”。

这“问天一刀”原是守势。

可是却在这一瞬间,有一件事发生了:

谁也没觉察。

谁也发现不到。

温宝忽觉右腿“环跳穴”一麻。

——似有件什么事物,射在他那穴位上,使他本来边退边避边回刀“问天”的一刀,因这一失足而不退反进。

既然是进,“问天”就不成其为守势了。

他只好反攻。

这时急变遽生,他已不及细思,一刀“啸天”就递了出去——

他的反攻使米苍穹没有了选择。

他原只想一招把温宝迫退,再一棍把唐七昧震伤,好教他们知难而退。

他可没意思要一出手就跟群雄结下深仇。

他只想吓退他们,或震慑住这些人,使他们不致过分嚣张、步步进迫。

可是他这时已不能选择。

因温宝不退。

反进。

且出手。

一刀。

他知道温宝的毒力。

他亦深知“老字号”温家的毒性。

他更知晓温宝手上的是毒刀。

他若不立杀此人,让他欺近身来,不但再也吓不走眼前这些人,只怕自己也得要惹上一身的毒蚁。

所以他只好一棍砸了下去。

用了全力。

——一种全然是“空”的力道。

——真空的力。

血。

血红。

战士的血特别红。

——也许是“老字号”温家子弟的血更烈、更红。

那是一种愤怒的血。

怒血。

怒血愤懑的溅溢出来。

温宝倒地,就像一只打碎了的元宝。

唐七昧想扶住他。

可是扶不住。

——谁能扶住一只打碎了的杯子、碟子或碗?

鲜色的血触怒了唐七昧炽热的心。

他也没有别的选择。

他在愤怒中出手。

他的暗器迸射向米苍穹。

——这些暗器型体可爱好玩,有的像甲虫,有的像蜻蜓,有的还像小孩子那圆圆的腮、颊、眼甚至鼻头。

可是这些暗器的效果都很可怕:

因为都会爆炸。

强烈的爆炸。

——同时也是强力的。

怒花

爆炸的暗器炸向米苍穹。

——在苍穹的迷雾间,像极了一朵朵愤怒的花。

米苍穹发现从他一出手、一舞棍伊始,一切都没有得选择。

一切都失却了选择的余地了。

他尖啸。

出棍。

棍是硬的、尖的。

然而棍势却是空的、无的。

唐七昧忽然发觉自己发出的暗器,没有爆炸。

——正确来说,不是没有爆炸,只是没有了爆炸的声响。

他看得见它爆它炸,但却寂静无声。

他情知自己耳膜若不是已给对方震破,就是爆炸声已为敌手听去并不怎么响亮的啸声所掩盖。

他忽然觉得“空”。

——五脏六腑,似给同时掏空了一样的空。

眼前也为之一空。

——青天白日灰雾满地空!

就在这时,米有桥一棍迎头打落。

也在此时,唐七昧全身发出了一种味道:

臭味。

只要对方能闻得着这臭味,他就有本事把对方毒倒。

——因为“味道”也就是他的暗器。

全场有那么多人,但这“一味”他只向米苍穹发出,别人就不会闻得到。

因为他是唐七昧。

——“独沽一味”的唐七昧。

四川蜀中、唐门唐家堡的唐七昧。

——是他先毒倒了他?还是他先一棒将他打死?

不知。

因为其间出了点变化。

变故。

这变动不大。

只不过他们之间,忽然多了一个人:

张三爸!

“天机”的龙头:爸爹!

张三爸可以说是丢了一个脸!

他以为米苍穹正攻向他,所以要全力反击,结果,不是他让米有桥打了一个空,而是他自己上了一个当。

米公公根本志不在他。

是以,温宝惨死,张三爸觉得好像是自己一手造成的。

所以他绝对不能让唐七昧也命丧这儿!

他迎上了米苍穹。

还有他的一棍朝天!

他越是接近那一棍,越有一种强烈的感觉:

那一切都是空的。

不存在的。

——梦幻空花。

他们就像是亘古以来就安排好了的一对死敌,今日狭道相逢、决一死生,谁都再也没有退路。

张三爸没有用兵器。

什么兵器都没有用。

——虽然他十八般兵器,啥兵器都能用、会使。

他不但不退,还反攻。

用他的手指。

——天下独一封神指!

张三爸用手指(而且下是拇指便是尾指)去对抗那样长如此粗这般尖而且还这么凌厉的棍!

——朝天一棍!

米苍穹以长棍直取张三爸。

他的兵器,气势凌厉,但越是迫近张三爸,他越有一种感受:

这一切都是直见性命的。

甚至是迫出性情的。

一句话,四个字:

——性命攸关!

米有桥的棍长。

长一丈二。

而且它竟似会伸缩,能缩能伸的。

伸长了、伸直了,竟长足一丈八。

那是一种绝长的兵器。

张三爸的手指,再长也不过三四寸。

但他居然敌住了这长棍。

棍子虎虎作响,当头砸下。

张三爸用手指(而且还是指尖)去接。

——血肉骨指怎能承受这疯狂疯魔疯癫的棍子?

但每次棍子眼看要击着张三爸身上时,张三爸都是急不容缓但总能及时从容地用手指的指尖在棍身的某部位上一弹、一顶、一抵,棍子所带的所挟着的无匹钜力,竟就完全给抵消了、不见了、转化了。

——要是用别种兵器,还绝对没办法那么圆滑这般巧妙简直妙到颠毫地做到这点!

张三爸却一一做到了。

米苍穹每攻一棍,他就不退反进。

待打到了第十一棍(张三爸也接下了第十一棍)时,张三爸离米苍穹,也不过是三尺之遥了。

这一来,大家已几近肉搏,十分凶险,招招专打罩门、式式只攻死穴。

最长的棍子,对上了最短的手指。

其实张三爸不是没感受到那可怕的压力,那可怖的死志,以及那可畏的:

空。

但他已为这凌厉攻势迫得退无可退了,他只有反击反击再反击!

米苍穹也没有办法。

张三爸越接近他,他自己便越凶险:他的棍子宜长攻不宜近守,然而张三爸却已迫近咫尺。

他开始的攻袭是用棍尖。

到第七棍时,他已改用棍身。

至现在第十一棍之际,他只能用棍尾。

——然而,这时张三爸的手指(不管拇指还是尾指),已随时可以戳着他的要害和死穴了。

两人对决。

已绝对没有退路。

也失去了余地。

越接近米苍穹,张三爸就知道自己的胜算越大。

他已出尽浑身解数。

——出道五十余年来,他从来没有用过这样大的力气心神,来对付过一个敌人。

他越发觉得这太监是他前世的宿敌,是上天特意使他和他今天会在一起,一了上辈子的宿怨恩仇。

就在这要命关头,呼的一声,米苍穹手中的棍子,忽似神龙一样,脱手飞上了天。

一下子,阳光仿给切成了许多片。

雾也给打散成了许多块。

棍子在半空呼啸旋转,打着棍花,像一朵朵盛开的怒花。

张三爸不禁抬首:

看那飞上天的棍子——

——它什么时候才落下来?

——它落下来之时会造成什么伤害?

——米有桥是故意使它脱手飞去,还是给自己刚才那双指并施的一招:“鬼神之怒”指法震得把不住棍子?

这电光石火间,张三爸可有两个选择:

一是速退。

——米苍穹棍已脱手,他已占上风,得饶人处且饶人,他该退再说。

——难保米有桥弃棍之后另有杀着,先退定观变也是上策。

(况且他跟米公公并无私怨!)

二是急进。

——趁他失去了兵器,杀了他。

——放虎归山,对米苍穹这种人,杀他的时机稍纵即逝,绝不可放过!

(何况他曾杀了温宝!)

这一下,他得要马上决定:

攻还是守。

进还是退。

——甚至死还是活!

你说呢?

怒笑

就在这时,有一件事,看似偶然地发生,却改变了张三爸的决定。

也决定了二人的命运。

那就是忽来一物,急取张三爸右足的“伏兔穴”。

可是,张三爸身边有一名高手,正为他“掠阵”:

这人正是唐七昧。

唐七昧何等机警,况且,他更是唐门好手,对任何暗器,均了如指掌。

他大喝一声:

“卑鄙!”

双手已挟住那件“暗器”。

他拍住暗器时,已戴了一双黑色的手套,这手套能保万毒不侵,同时,他一看“暗器”来势,已不敢轻敌,一抓之间,也用了全力,可是,他虽合住了那物,但身子仍给带动了一步半。

只一步半。

但那已非同小可——暗器的大祖宗唐门里的好手居然在全力全神接暗器还得占了下风!

不过,更令唐七昧震惊的是:

那“暗器”连他也没见过!

——连他也断断使不出来。

因为,那只不过是一条丝穗!

——一条剑锷上系的那种丝穗。

一条红色的穗!

一条剑穗,居然能隔空打人,且把唐七昧带跌了一步半!

——而唐七昧居然找不到发出丝穗的人!

那是什么人!

这是何等骇人的功力?

这算哪门子的暗器手法?!

暗器没有打着张三爸。

唐七昧已替张三爸双掌挟住了暗器。

——尽管那只是一条剑穗。

但这剑穗依然改变了张三爸的命运。

原因是:

张三爸也感觉到背后下部有暗器袭来。

他那时正要决定进退。

——进还是退?

——反守还是急攻?

但就在这节骨眼下,既后头有暗器袭至,他已不能选择后退了。

只好迫近。

——唯有进攻,他才能让替他护法的唐七昧及时解他之危。

他深信唐门暗器好手唐七昧一定能解决这暗器的。

果然。

唐七昧不负他之信任。

可是他自己却身陷危境。

绝境。

他不退反进,原已极迫近米苍穹,现倒可更贴近这老太监了。

棍子还在上空盘旋飞舞。

然而米苍穹却出手了:

用指。

他右手中指如棍,一指扑下!

——“指棍”!

原来他真正要命的棍法,是手指的棍!

张三爸情急之下,竭力想避,但米苍穹左手食指运指如风,尖嘶而至,已迅速在他胸腹之间,划了一下。

只划一下。

——轻得就像抹了一下。

然后米苍穹就身退。

立即全面、全速身退。

他在退身时,他身后四名为他“掠阵”的小太监,已为他接住了刚落下来的棍子。

米苍穹退身、立定,他苍黄着发,蓝着眼,左手指天,右手指地,全身散发出白色的烟雾,那阵子老人味,竟一下子使全场的人,都闻得到、嗅得出、感觉得十分强烈。

——好像那不是人,而是兽,不然就是魔,或者是山魈夜魅什么似的。

但绝对、不是、不是、人!

张三爸仿佛怔了一怔,甚至愕了半晌。

他双手捂着胸腹。

没有动。

也好一阵子没有声。

大家都静了下来,凝视着他,全场像针落地的声音也清晰可闻。大家都屏住了呼吸,气氛似疑成了冰。

人人都难免会有愤怒的时候。

每人表达怒愤的方式都不同。

然而,张三爸却采用了这个方式。

他笑。

当然,他的笑竟充满了悲愤,所以是一种:

怒笑。

“……好棍法!”

说完了这句话,张三爸摇摇欲坠。

他的徒弟女儿何大愤、梁小悲、张一女全部窜了过来,扶住了他,只是他胸腹之间,血汩汩地流了出来,也只听他衰弱地说了一句:

“我是决斗而死的,不必为我报仇……不必结此强仇……”

血如泉涌。

张一女想用手去捂,一下子,手都浸得红透了,手指也沾在一起,但血没有止,反而涌得更多。

那血竟流得似像小溪一般地快活。

何大愤马上在伤口撒上金创药。

可是没有用。

金创药一下子就给血水弄湿了也冲走了。

梁小悲立即封了张三爸身上几处穴道。

但也没有效。

血照样流着,且发出款款的声响,滔滔不绝,像许多孩童的精灵聚在那儿愉快地沐浴着。

仿佛非得血流成河,不止不休不可。

唐七昧一看就知道:

完了。

——救不活了。

他更震讶的是:

怎么一个老人家能流那么鲜那么猛烈的血!

——多得他从未见过,也听都没听说过。

那血浸透了张三爸的衣衫,染红了张一女的玉手,又流过石板地,还像是一路欢腾似地流着、淌着,流窜过温宝的尸体时,仿佛还有灵性,打了个转,径自流向正站立不动、一手指天、一指指地、蓝目苍发的米苍穹,仿佛要血债血偿似的,一路向他足部攻流过去,且带着鲜活的艳色,和鲜明的轨迹。

那血折腾扭动,不像是一场死去的代价,反而比较像是节日时酬神谢恩的庆贺。

——也许,张三爸这一辈子帮的人太多了,救的命太多了,行的善太多了,所以他的血才会那么多、那么红、那么有活力吧?

唐七昧只好为眼前这么不可思议的映像作出了自我安慰的解说。

然而,这时,张三爸溘然而逝。

他的脸上似还有笑容。

至少,那确是半个诡奇的笑意。

他的生命,仿佛不是消失的,而是流逝的:

随着那血,一路流去。

怒瞻

米苍穹缓缓地收回了一指朝天、一指笃地的手。

他屹立在那儿。

发色苍黄。

他的眼已不那么蓝了,但身子微颤、微微抖哆着。

他接过了那四名小太监递来的棍子。

他横棍屹立在那里,不大像一个刚杀了强仇大敌的嗜血野兽,反而像是一个面对洪荒猛兽迫近的老人。

一个没有了、失去了退路的老人。

他杀了张三爸。

他等于同时:

一、得罪了所有的白道武林人物。

二、跟“天机”组织结了死仇。

三、与“风雨楼”及王小石结下不解之恨。

他不想这样。

他也不要这样。

他更不喜欢面对这局面。

——他一向“老奸巨猾”,甚至当这四个字是对他这种老江湖、朝廷大老的一个最高赞美。

可是他犯上了。

不是他要杀的。

他知道是什么“事物”造成他身陷于这局面的。

——那“剑穗”要瞒过在场所有的人不难,但却仍是瞒不过他。

他知道是谁发的“暗器”。

他知道是谁把他今天迫入了这条路。

所以他生气。

愤怒。

他发出啸声。

怒啸。

他不服气。

可是,“天机”的子弟更不服气。

更加愤懑。

因为太监杀了他们的“龙头”。

——这老贼杀了他们的师父、恩人!

他们怒啸、狂嚎、咆哮,且一拥而上。

他们矢志要把这老阉贼乱刀、剑、枪、棍、暗器……分尸,才能泄心头之忿。

米苍穹的眼瞳重新剧蓝猛绿了起来。

他挥舞着棍子,竟发出了一种类似高山古寺的钟声,洪洪地响。

他已没有退路。

他要杀人了。

——已杀了这两个人,等于是跟“金风细雨楼”、“老字号温家”、“天机组”及所有的江湖豪杰结下深仇,没办法了,只好以杀止杀,以暴易暴。

该流泪的时候,不妨声泪俱下,不惜老泪纵横——只要还能打动得了人。

但到非流血不可的时候,那就让他血流成河吧!

米苍穹气蓝了的眼眸里,最先留意到的是方应看。

——方小侯爷,手按他腰间赤红色的小剑,居然笑着:

微微笑着。

哧哧地笑着。

就像他刚刚吃了一块世间最好吃的豆腐,而且还是最美艳的小寡妇卖的、最好吃的一块豆腐——而他还是把整块都吞到肚子里去。

并且没有人知道。

但还是有人知道的。

至少米苍穹现刻就知道了:

他已是给搭在弩上的箭,不管他愿不愿,他都只得射出去。

只是他不明白:

不明白对方为何要把他给搭在弩上?

他的棍子已不朝天。

而是朝着人:

冲来的人群。

他忽然闻到一种气味:

腐朽的老人味,像潮水一般地向他涌来,快淹没了他,连他自己也快变成一具腐蚀了且只会发出臭味的尸首了。

就在这时,忽听马蹄急响,有人大吼:

“住手!”

双方不得不一时住手。

因为下令停手的,除了蔡京的儿子蔡絛之外,还有一个黑白两道都十分尊敬的人:

“四大名捕”中的“冷血”:

冷凌弃。

他们手上不仅有蔡京的手令,还有御赐的“平乱块”。

官兵和“有桥集团”的人都立时不再打下去,但群雄中“天机”和“老字号”的人复仇心切,却不肯罢手。

——只要他们不肯收手,劫囚群雄说什么也只好舍命陪君子了。

——在白道武林而言,“不讲义气”、“临危背弃”是罪大恶极的事,他们可不愿为、也不敢为的。

这也许是黑白二道最大不同之处:尽管都是武林人物,甚至也是不法组织,但白道中人(例如“金风细雨楼”的弟子、“连云寨”徒众、“毁诺城”的人、“小雷门”的子弟、“天机”杀手……),他们一不为私利而动武,二不作不义不公之事;因这两项戒守,江湖上才分成了黑白二道……

谁说正邪之间毫无分界?

有的。

——只不过,不是以别人(通常是掌握了权力的人士)分派好了的,不是自封自赐的,而是公道自在人心。

冷血知道“仇深似海”的心情,也知道“血债血偿”的愤恨。

他知道自己不该挡住这些人。

但他也没有选择。

——牺牲已很够了,谁都不该再牺牲下去的了!

他是个捕快。

他本来的职责:是帮好人将恶人绳之以法,除暴安良。

可是现在却不是锄强易暴的时候。

他现在更重要的是制止更大的杀戮、停止更多的流血、终止更可怕的牺牲。

一见那些红着眼、亮着利刀、狂吼着、只不过稍稍一停又冲杀上来的人群,蔡絛早已吓得打马退到丈七丈八外去了。

唯冷血不能退。

他一退,群豪就得面对米苍穹。

——这老太监是京城里武功最高深莫测的一人。

群豪纵使可格杀之,也一定会付出恐怖的代价:

——这代价太大了。

——这代价不该付。

——这样格杀下去,就白白浪费了王小石牵制蔡京于“别野别墅”之苦心了。

所以冷血不但不退,且长身拦于人前,长啸道:

“别过来!停止了!不要再杀下去了——”

可是群豪正在极大的愤怒中:

在他们此际的眼里,只要看到谁拦着不给他们手刃仇人的都是仇人;在他们这时的耳中,只要听到谁叫大家不要报仇的都是仇家——张三爸的血好像在地上欢腾着它的蔓延不绝、迂回曲折的路,他们的血液更因而沸腾得像刚当上将军的少年终于等到了他第一个号令。

他们会因而停手吗?

愤哭

不知道。

冷血只能“搏一搏”。

当年,诸葛先生一同训练他和一群大内高手、侍卫之时,曾有过一个项目:

赤足过火。

——俗称之为:“火路”。

那是一条“路”,但都铺满了火红炽热的炭,大家都得要赤足步行过去。

那是可怕的经验。

而且十分骇人。

——谁也不许以轻功飞越或运内功抵御,只能很快地步行过去。

大部分的人,都不敢过。有的人脚软,有的人心寒,有的人却退了下来。

冷血却不。

他过了。

不为什么。

——只因为他相信诸葛先生。

他坚信“世叔”不会让他们无辜受到伤害的。

所以他赤足走了过去。

很多人都佩服他胆子大,但更多的人以为他跟那些跳乩或拜祭典礼中的神人一样,得到神明的护佑。

其实不然。

“我在火堆中没有做过手脚,也不是有神明特别护佑,凌弃过得了,完全是靠他自己的胆色和信心。”诸葛神侯曾向大家解释道,“只要坦然面对、舒然步过,我们的脚底在接触火炭的瞬间,便立会有汗水释出,形成一层绝缘的保护体质,只要在那层汗膜尚未蒸发前提起脚再走第二步,汗水便会吸收了先前的热量,变作蒸气,脚掌因而不致灼伤。”

然后他作了总结:

“任何制限,都是你给自己设定下来的。先说服得了自己的内心,才有制限。一个真正的江湖人,谁都该走这条路,也谁都该去走一走这种路。”

冷血最能明白诸葛所言。

在每个人的生命中,都有制限,都有所恐惧害怕做不到的事:那其实是一种“划地自限”、“自筑藩篱”。

冷血不要。

他要面对。

——生命只有一次,你不面对它,便对不起这条命,也不算真正的“生”过。

他决定面对。

所以他的剑法很狠。

因为他对敌一向只进不退。

——可是今天却不是对“敌”。

而是一群好汉。

——甚至是“自己人”。

如果这群红了眼豁出了性命的人,仍不肯罢手,他又如何面对?怎样拦阻?如何解决?怎么对付呢?

但他情知挡不住这一群形同疯狂的人,但他仍要去挡,就是挡一挡也好!

这时,那一群冲杀上来的汉子们有好些人在其中大吼:

“四大名捕,也是朝廷走狗!冷血是什么东西,吃官家饭的都没好货色!我们先做了他,再杀阉狗!”

世上最勇敢的人必然也是最孤独的人。

——不过,世上最孤僻的人却不一定是最勇敢的人。

幸好,冷血现在还不是“最勇敢”的人。

他是“勇敢”。

因为还有人像他一般勇敢。

所以他仍不算最孤独的人。

另一个和他并肩在一起,大喝声中阻截群雄簇拥杀来的是唐七昧。

他一手撕掉自己脸上的青巾。

这时候,他要站出来,而且还得要亮相:

——不然,给热血冲昏了头脑的群豪,一定会怀疑他的目的,并且不会接受他的劝谕:

“住手!不到最后关头,万勿轻易牺牲——这还不是时候!是英雄的就该为大局着想,马上停手!”

他人很瘦,平时说话语音又轻又低,但而今一咆哮起来,却如尖锥刺入人耳!

——问题是:他的话是不是能收服得了人心?

历来是:要人听见,易;使人听从,难。

他站出来也是责无旁贷。

因为他跟米苍穹交过手。

他知道对方的实力。

——群雄纵能杀得了这个人,只怕也活不了一半的人。

况且,就算牺牲了一半的人,亦不见得就能杀得了这老太监。

更可怕的是:这儿另有“高手”暗中掠阵:

——那“剑穗”!

能发出那“剑穗”的人,武功、内力,高到出奇,只要这个人跟米有桥联手,只怕这里的人纵全都不要性命,也不见得就能取对方之命!

他是“蜀中唐门”的人。

他幼受教诲:“英雄是给掌声拍出来的。”

——掌声之下出英雄。

你给一个人掌声:他便容易成为英雄,纵牺牲掉性命也在所不惜。

你若只给他嘘声:他便会黯然得连狗熊都不如。

所以他要立即站出来,不是给这一群急着要为张三爸、温宝报仇的人喝彩,而是要浇冷水,要喝醒他们:

这时候,别当英雄;要人当流血的英雄是一种不道德的行为!

好些人停下来了。

他们听唐七昧的命令,虽然未必心服口服。就算不听唐七昧的,也相信正气喘咻咻赶过来的梁阿牛传来的讯息。

但仍是有人不顾一切,冲杀上来,有人还大喊:“他杀了龙头,他杀了我们的龙头……不报此仇,还算是天机子弟吗?!”

幸好这时候,又有一人挺身而出,与冷血、唐七昧那儿一站,大喝道:

“天机的子弟听着:不许动手!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有‘龙头令’!统统住手!”

说话的人是梁小悲。

“大口飞耙”梁小悲只能算是张三爸的“半个徒弟”,他是“带艺投师”的,同时也是“天机”的四当家。

他善于行军布阵,他本来就是宋军的参谋经略使,他因得罪了蔡京、王黼党人,一再被贬,一家发配充军,家人路上受尽折磨,都死光了,他则给张三爸领“天机”的人救了出来;他一发火,杀光了押解的人,变成了“天机”组员,要杀朝中贪官污吏。

他有一种特性,就是忽然“抽离”开来,观情察势:

这种“特点”,他倒是与生俱来。

小的时候,他在庙会时跟大家一起看酬神戏,锣鼓喧天之际,人人都看得如痴如醉、如火如荼,他看得一半,忽然“置身事外”,觉得戏是戏,我是我,于是他反过来看人看戏的样子,反自得别人不得之乐。

青年时候,他与人相骂,眼看骂得火红火绿、脸红耳赤之际,他忽然省悟:我们争个什么?!白云苍狗,须弥芥末,宇宙浩瀚,人生短促,我们争那么一豆点儿小事干啥?

所以,他反而不骂人,且任人骂去。

别人见他不反驳,也就骂不下去了。

因此,到他跟家人给发配充军,受尽劫难之时,他在皮肉受苦、身系枷锁之际,也能以:“我身体在受禁锢,但神思却仍无限自在”来作“自我安慰”。

甚至在他家人终抵受不住折磨受苦,一一逝去之时,他在别的家人号啕愤哭之中也突然憬悟:

——伤心也无补于事。

人生在世,谁都要死、谁都得死,看谁死得早一些,迟一点罢了。

所以他反而不伤心了。

也不哭了。

他反因而保住了元气。

而今的情形,也是近似。

张三爸惨遭杀害了!

大伙儿要掩杀过去为他报仇!

但他却突然省悟到一件事:

报仇——务必要报得了仇,才算是报仇;否则,只是送死而已。

他看得出这还不是报仇的时候。

所以他立即站出来,以“天机”的四当家的名义喝止了冲上来的弟子。

只不过,由于梁小悲在组织里,背后连计策划的多,真正负起责任打冲锋担大任的少,这干忠肝义胆而又悲愤填膺的子弟,有一半都未必肯听他的。

幸好还有另一人,在这时候立即表态支持了他的意见:

“不要过来,退下去!”

说话的人居然是张一女。

她是张三爸的独生女儿:

——她在丧父之痛的此际说了话,就如同是下了令。

“天机”弟子,不敢不从。

张一女能在此时强忍悲怒愤哭,帮梁小悲撑腰,要大家退去,主要是因为她爹爹临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前,还在她耳边说了一句:

“……阿女,天机的人若现在想为我报仇,必全军覆灭于敌手……你一定要制止他们。”

为了这句话,张一女才自悲恸中挣起,不许“天机”弟兄立报此仇。

于是,冷血、唐七昧、梁小悲、张一女、梁阿牛五人,一起也一齐阻止了劫囚群众向米苍穹的掩杀与反扑。

米苍穹这才缓下了一口气。

他身后四名小太监,本来手都伸入襟内,现在才又放松下来。

这四太临本来都在等。

只等米公公一声号令。

——号令一下,他们就立即把四色空花炮火放上半空,那时,已埋伏好一支二千三百人的禁军和“有桥集团”里九十七名精锐高手,都会一起出动,歼灭这干武林盗匪、亡命之徒。

宫中兵卫的势力,毕竟不可忽视。“有桥集团”是各路王孙侯爵势力的大结合,实力更不容忽视。——这些宫廷派系和皇亲国戚,为了自保于不遭日渐坐大嚣张之蔡京党人的吞蚀,也纷纷把资货、人才投注于“有桥集团”这儿,基础早固,牢不可拔,已大可与蔡京党人相埒了。

所以米苍穹更不愿先跟江湖侠道人物结仇,不让蔡京离间得逞,且坐收渔人之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