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人心大变

杀局

仁宗时,邕州西南之地,时有作乱,其中侬氏族人,掠杀尤甚。其中有智高者,勇而善战,先求封于宋廷,不许,便据地称王,失陷邕州,再一口气收下横、贵、藤、梧、龚、康、端、对八州。仁宗大惊,狄青请帅,时韦青青青手上四大弟子参军翼助狄青,叛军终为敉平。

智高败退逃入大理,纵火焚城,伺机而起。

仁宗生怕智高再兴风作浪,于是请能人潜进大理刺杀智高。

他七次亲自请叶哀禅执行任务。

叶哀禅确是文武全才,他曾在韩琦、范仲淹麾下效力,历好水川之战和渭水之役,每次都智勇过人,杀敌无数,但朝廷积弱,欲振乏力,大势所趋,西夏交战,都是铩羽而归。后返朝中,又历朋党之争,相互诋毁,叶哀禅本已心灰,时又因一段伤心事,更加意懒,故挂冠而去,看破红尘,之后,世间便没了叶哀禅,只有云游四海不知所终的懒残大师。

于是,刺杀智高的任务,便落在叶哀禅三个师弟的身上。

天衣居士自幼体弱从来心善行仁,(后为“禽兽”夏侯四十一所伤,任、督二脉封塞切断,气不能运转丹田,不管文才武略再高,但高深的武功全练不得、不得练。)所以在这件刺杀行动里便全派不上用场。

理所当然,这任务就由当时年轻锐气、心高人傲、志大才盛的诸葛先生和元十三限两人一力承担了。

当时,元十三限锋芒毕露,诸葛先生沉潜自负,两人时有争锋,但仍交情甚笃。元十三限老是觉得诸葛先生运气比较好,如果说两人分头追凶,诸葛先生总会在他选择的路上顺利逮着在逃的凶手,而自己却陷入泥淖之中;要是皇帝要分别召见两人,接见元十三限那天恰好地震,传召一事自然作罢;见诸葛那天却风和日丽,天子便叫诸葛正我一起与他狩猎。

元十三限当然没有仔细地去辨别:有许多“运气”,的确是不能掌握的,但有更多的是诸葛先生自己“挣”得来的。

譬如“追凶”一事,诸葛先生就凭他的智慧,推断“凶徒”大概是往哪个方向逃遁,因而作出选择。他义不容辞地去抓那个“凶徒”,因为“九死一生”仇厉生的“九死无悔神功”,恐怕非元十三限所能应付的,诸葛先生不欲四师弟涉险,而且,他自信可凭机智计擒仇厉生。

元十三限自然也不知道:在很多情形下,诸葛先生已然收敛礼让,不与他争,有时,元十三限也是聪明人,他感觉到三师兄有意让他,这令他更不高兴,觉得这是一种侮辱,一种鄙视:这比击败他还令他愤怒。

不过,元十三限再嫉妒,也只是光明正大与诸葛先生争,绝不施险诈伎俩。

这次,刺杀智高的行动前,他们作了一个约定:

谁先杀了智高,以后便谁服了谁,再也不得心有不甘。

——元十三限这回矢志要好好表现一下,击败诸葛。

——诸葛先生则以为这样可免除后患,他知道四师弟是个笃守信诺的人,不管谁胜谁负,这次走了优劣,以后都可以免去许多烦忧。

人活在世上,能不能免除烦忧?

答案当然是:不能。

几乎可以这样说:没有人可以绝对免除烦忧。

甚至可以说:完全没有烦忧的恐怕也不是人了。

诸葛先生是智者,但智者也一样不能免忧:通常,一个智者除了说明他是个聪明人之外,也暗含了他是个要常运用智谋解决问题的人。

是故智者常忧:

知足常乐。

元十三限不知足。

他一直忿忿不平。

——诸葛能,我为何不能!

殊不知天底下偏就有些事是你能我不能的——正如有的事是我能你不能一般。

诸葛先生决心要输。

——只要他输了,元十三限赢了,气便可以平了。

诸葛就是要元十三限心平。只要心平,自然就能气和。

——可惜的是,世上有一种人,你给他玫瑰,他要的是幽兰;你给他金银,他却要珠宝。

你要让人、容人,首先还得要那人知道你的容让,你敬人一尺,人敬你一丈,这才是有来有往。但有的人根本就不容让你的容让,结果是得寸进尺,得尺进丈,到最后,你只好忍无可忍、让无可让,不如打从一开始就不忍不让、寸步不退的好!

有的人,你让他,对他而言,不是善意,而是侮辱。

世上有的人,常把敌意当善意,有的人则把善意当敌意,有的人却把敌意巧妙地隐藏在善意之后,有的人心存善意却给人误解为敌意。对元十三限而言,诸葛先生任何善举,他都当成敌意;对诸葛先生来说,元十三限一切敌对行动,他都以善意化解。——要是你呢?

其实对人常存善意,不是要求好报,而是使自己活得开心。

——要求报仇只会树敌结仇,不把自己的快乐时光让仇情敌意吞噬,不把自己宝贵光阴枉送在仇恨敌人上,将对敌的时间拿来帮人,而且施恩不望报,这才是自求多福的最佳途径。

诸葛先生潜入大理。他本来有三次机会、突破敌阵、垂手可取智高性命。

但他却没有下手。

他把智高手下“七绝神剑”中的六人击败、击溃、击退,可是却没有对智高下杀手。

他把智高留给元十三限。

事实上,他一口气击败“七绝神剑”中的剑神、剑仙、剑鬼、剑魔、剑妖、剑怪,本身也元气大伤。

他以为“七绝神剑”中只剩一人,元四师弟定必可以应付得来。

不料,这“七绝神剑”中的“剑”,是一个少年人的代号,以他一人的武功,却足以跟前面六名同门合起来匹敌。

元十三限刺杀智高之际,却遇上这最难惹的“剑”。

两人大拼一场,元十三限仍重创了“剑”,但他自己也受伤不轻。

除了伤,还有愤。

——他以为诸葛先生故意把最难缠的人留给了他。

他即退回白须园养伤,恰好诸葛先生也在那里,要不是天衣居士从中化解调停,元十三限立即就要和诸葛先生决一死战了。

天衣居士化解的方法是:

移转两人(尤其是元十三限)的注意力:

那时候,他知道夏侯四十一人在襄阳。

——夏侯四十一就是暗算天衣居士的人。

天衣居士本来就身体羸弱,无法修习极高深的武艺,但本来还是有一些武功底子,这一点“武功底子”,是大侠韦青青青调教的,故而在武林中也非同小可了。

可是,他却受夏侯四十一的暗算,以致任脉错断,督脉伤乱,元气无法修持,真气不能凝聚,都是拜夏侯四十一所赐。

至于他跟夏侯四十一结仇,完全是因为插手管一件“闲事”。

这“闲事”是:

蔡京党人,下令他们在武林中的第一号“心腹爪牙”、给人暗称为“禽兽不如”的夏侯四十一,去研制出一种药物,让人在受死刑、斩首时不得发声、一副沮败惭疚的模样,且不得让人看出来是曾下过毒。

要这样做、是必要的。主要是因为:朝廷常以十恶不赦的罪名处死一些犯人,可是这些死囚自知无罪、受屈而死,所以挺胸而立,毫无惧色,更无愧意,赴午门受戮时,怒目圆睁,大骂不已;或到菜市口行刑,也昂首阔步,了无惭容,且视死如归,高歌慷慨,以濒死前的豪色浩音,指斥朝廷腐败,如此泯不畏死,以致沿途民众为他们挥泪喝彩、送食慰问、奠祭跪拜。

这样的话,还成何“体统”?!蔡京一党,每日冤杀的人数以千百,怎能让这等“罪犯”有辱“国体”?!所以他们找了许多酷吏刑官来研究出一种万全的方略,务使受刑人不再发声,让人看去自知罪孽深重,只能低首受戮。

于是,有人发明出种种器械,使处死的犯人气管、喉咙切断的技术,但又很难完全不令明眼人发觉,于是,便要夏侯四十一发明一种药物,能完全达到这种效果,并暗令任劳任怨,习得一种奇功,让犯人在内力冲激下,自动自发,开声认罪。

夏侯四十一是武学大师,最擅于暗算,但他却不是药师。

为了达成蔡京的命令,更为了要讨好权相,他只好去求助于“老字号”温家。

——“老字号”温家一门均是制毒好手。

但这儿却产生了一个问题:

“老字号”温家也不是人人都是使毒的。

“老字号”本身又分为四个分支:

制毒的是“小字号”。

藏毒的是“大字号”。

施毒的是“死字号”。

解毒的是“活字号”。

夏侯四十一却先找上了洛阳温晚。

温晚却隶属于“活字号”一脉的。

他还是“活字号”三大主帅之一。

他一口拒绝向囚犯施毒的事。

夏侯四十一老羞成怒,但也不敢即时开罪“大嵩阳手”温晚。

温晚在古都洛阳的势力,非同小可,这种人,势力延及黑白二道,能不招惹,还是不去招惹的好。

所以他去找“死字号”的高手温砂公。

可是温砂公也不肯替他下毒。

——“死字号”的人善于下毒,但不见得个个都没有骨头、不顾原则地为权相宦官卖命。

夏侯四十一又去找“大字号”的温帝。

因为他确听说过“老字号”中已一早研制出这种药来。这种药吃下去了,人只会一直说自己的不是,伏罪认错不已,至死方休。

而收藏这药的是“大字号”。

所以他去找温帝。

温帝也不欲为蔡京党人效命。

但他也不敢开罪蔡京。

正在为难之际,天衣居士却出现了。

他是闻温晚之言,所以赶来阻止夏侯四十一,勿要为蔡京等人做这种伤天害理的事。

他原跟夏侯四十一有过三面之缘。第一次是夏侯前来请教他破阵之法。天衣居士以自他是要破金人入侵所布之阵,所以授他破法,结果他却是带人去破了梁山泊好汉“智多星”吴用所布之阵。第二次是夏侯负了伤,给“神针仙子”的“怒绣狂花”针法刺伤背脊从“大椎”、“陶道”、“身柱”、“神道”、“全场”、“筋缩”、“脊中”七大要穴,要天衣居士为他推穴活筋,天衣居士看在武林同道的情分上,也就做了。第三次是夏侯四十一问他借取一只红嘴鹈鹕。鹈鹕是一种捕鱼的鸟,又名鸬鹚,俗名水老鸦,当时皇帝赵佶纵情酒色,斲丧过度,以致一时无法再效鱼水之欢,药石无效,便求助于仙丹,仙丹不行,便托符咒。所谓仙道,诸多索求,其中包括一只红喙鹈鹕,这事其来有自,《诗经·曹风》之《候人》有诗云:“维鹈在梁,不嚅其咪。彼其之子,不遂其媾。荟兮蔚兮,南山朝隮。婉兮娈兮,季女斯饥!”鹳鸟捕鱼,自有男女交欢媾合的喻意。蔡京知道红嘴鹈鹕不易找,但为了讨好君王,自到处搜求,趁机剥削。夏侯四十一知天衣居士处或许会有,于是拜会求索。天衣居士爱禽畜如命,无论对方许下什么重利权诱,他都不将鹈鹕给这些妖道炼制劳什子的“仙丹”。夏侯四十一平白丧失巴结主子机会,早对天衣居士暗恨在心。

这次天衣居士劝夏侯四十一勿要做这种丧尽天良的勾当,夏侯四十一表面唯唯诺诺,但其实阳奉阴违,暗里威迫利诱,要温帝交出“唯命是从”之药。

温帝仍在犹豫。

夏侯四十一恶向胆边生,他竟以天衣居士的名义,先杀了温帝的老婆家小,并恫吓温帝说诸葛先生等人已知道他要献出毒药、残害忠良,所以要杀他全家,既然事已至此,他不如就真的献药求蔡相爷的庇佑。

到了此时此境,也不得温帝不从了。

夏侯四十一也觉察出温帝的将信将疑。

所以他也做绝了。

他布的是杀局。

他先拿温帝做试验。

他制住了他,让他先自服食“唯命是从”。

结果,温帝果然并不如何“唯命是从”——他只是累。

很倦。

疲乏得连抬头、食饭、眨眼都无力。

可是并没有认罪、知错、自我批判。

夏侯四十一这时候再露出狰狞面目,要他交出真的“唯命是从”。

到这时候,也不轮到温帝不交了。

他交了另一种药,夏侯四十一也迫他写下了药方。

温帝也只有写下了。

——写的时候带着诡异的微笑。

写完了之后,夏侯四十一就杀了他。他不喜欢看对方微笑,尤其不喜欢看到一个在他手边垂死的可怜虫还带着这等诡异的笑意。

夏侯四十一这样做,却激怒了天衣居士。

他在夏侯四十一返京的途中,截住了他。

他责问他,为何要为虎作伥,为何要下此毒手?

夏侯四十一的反应是:

后悔。

他的“后悔”是有“行动”的。

——在让天衣居士感觉到他痛悔的同时,他已向天衣居士下了杀手。

天衣居士本来没有提防。

但他却感觉到一种杀气,还有一股暴戾之气——人在动了杀机之后,杀人之前,眉心总有一种颜色,头上总有一股气,眼里总有一道光显示出来的。

天衣居士发现了这等浓烈的杀气。

所以才能及时逃开了夏侯四十一的暗袭。

两人一番恶斗,天衣居士的“相思刀”和“销魂剑”与夏侯四十一的“割须弃袍移形换位大法”约莫打个平手,但天衣居士一面交手,一面脚踹袖卷,把周围岩石,布成阵势,打到三百回合,夏侯四十一已困在阵中,纵天衣居士不再出手,夏侯也出不得阵来。

这一来,夏侯四十一不战已败。

他突然端坐下来,脸色青白,颤抖不已,然后大喝一声,大彻大悟,跪地请罪,自断尾指,声泪俱下,要求天衣居士放他一马、饶他一命,日后,他要日行三善、诛邪恶,以报大恩,以赎己罪。

天衣居士是个惜才之人。

他不忍心杀夏侯四十一,又希望他是真心改过、造福武林,所以便自撤了阵,让夏侯四十一得以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这一来,他又入了夏侯四十一精心布置的杀局中了。

天衣居士放了夏侯四十一,但夏侯四十一的仇家却找上天衣居士。

那是“神针仙子”。

人称“织女”。

情局

说来也真凑巧,织女声势汹汹地找上天衣居士之际,那天正好下着小雨,天衣居士正在跟他养的牛边弹琴边说话。

“牛啊牛,我近日的红鸾星和桃花劫星并照,可是别说美女了,连鬼影也没一个,你看我们‘自在门’四师兄弟,是不是真的应验了师父的平生:‘一入自在门,永世孤枕眠’忏句?少年风流客,青年潇洒人,中年自在侠,壮年自了汉,别到头来成了老年孤单公才好!”

那头牛“哞”的一声,算是以鼻子回答了他的话。

却听一女音快利地道:“没想到这世上不但真的有人对牛弹琴,还对牛说话!”

天衣居士也微吃上一惊。

——居然有人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他所布的阵势里,还进入了他的茅舍不输斋!

——而且还是个女的。

他一抬头。

打了个照面!

他一眼看到,心里暗叫一声:

完了。

她来了!

她撑着伞,在灰惨惨的霾雨迷漫中,她亮丽丽地站在雨中。

她终于来了。

——她是谁呢?

天衣居士并不认识她。

但她就是她。

天衣居士只看了她一眼,就知道她就是自己一直以来都在等待,已等了数十年的女人。

她来了。

是她。

——一定是她。

因为不会是别人。

天衣居士失魂落魄地站在那儿,直至那头牛又叹了一声,他才知道对方用手里的一口针,正斜指住自己的印堂。

他却连眼也不眨。

“‘神针门’织女?”

“你为什么要救夏侯四十一这种败类?”

对方反问。

她原就是为这个而来的。

她只问。

她不打算会有回答。

她也不要人回答。

但她的下一个问题却是等待回答。

而且一定要回答。

“那王八蛋在哪里?你马上告诉我,我立即去杀了他。”

他知道上回夏侯四十一背门七大要穴受刺戳,必是这位织女下的手,而那一次夏侯四十一穴道受制是他一手解救的。

所以织女已把他当做一丘之貉。

他心知夏侯四十一是躲在襄阳古城中。

夏侯四十一告诉天衣居士:他要在那儿伏杀一名叫三鞭道人的人物。——“三鞭道人”本来是权相蔡京布伏在江湖上的一名杀将,而后摇身一变,变成了个据说能呼风唤雨、念咒延寿的法师仙道,要皇帝求鸬鹚研粉以壮阳的奇法,就是他“灵机一动”时下的主意。

他天天都有新主意,一时要金银珠宝,一时要奇禽异兽,一时要童男贞女,偏是皇帝信他,任他为所欲为,所以为满足他的欲求索取、信口雌黄,害煞了不少平民百姓,叫苦不已。

这段时日,这三鞭道人正好来到襄阳,要搜寻古都美女,夏侯四十一便告诉天衣居士,他要为民除害、将功赎罪,第一个要剪除的,自然就是三鞭道士,而且他要潜身在三鞭道人身边,才能伺机下手。

天衣居士相信有“改邪归正”这回事的。

所以他力劝织女,不要追杀夏侯四十一。

“人是会改过自新的。作恶的也是人,一样会有人性,只要他能痛悟前非,有朝一日就能洗心革面,造福天下。”

织女冷笑。

她冷笑时像玉一样,带点寒意,但仍是很明亮。

明亮得像白色的柔光。虽然柔,但却还是一种光芒。

一种幽光。

“你相信他那种人也会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你可知道:救了不应救的人,一如害了不该害的人一样。”

天衣居士道:“善恶只在一念。人谁无过?你以前做错了,现在可以做对过来;以前是个坏人,以后可以变好。恶人一旦一心向好,要比杀了恶人更有意思。如果他们作了恶,纵然没有人收拾得了他们,他们终究有一天也会受到良心上的责备的。”

织女用一双妙目用力地看着他,道:“你果然是夏侯狡贼的同伙!”

然后她这回不待天衣居士的解释,便已出了手。

她的武器是针。

急针穿乱线。

密针绣飞云。

天衣居士发现这女子的动作不是做出来的,而是“流”出来的,像一种流露、一种倾吐、一种自然的律动,她本身不只是一个人,而是一道自自然然、随心随意的流水(河流)一样。

天衣居士为她的动作(举止)所迷眩。

当时,织女的武功还不是十分的高,她能伤夏侯四十一,主要是因为夏侯过于好色,一时不防,加上织女的同伴小镜冰雪聪明,故意使夏侯分神,才能以“神针密绣”刺伤了他。同样,她能闯入天衣居士的不输斋,主要还是因为天衣所布之阵,恰与她的针法线路吻合,她以绣法攻破。

其实织女要刺天衣居士,恐怕也力有未逮。

可是天衣居士还是给刺了几记。

白衫破处,溜过几串血珠。

那不是天衣居士避不开。

而是他对她流水般的英姿迷眩的结果。

这时,织女却停了手。

因为她已发现天衣居士并没有还手。

——她虽刺伤了他,但就凭这些小小伤口,她还真“伤”不了他。

而她也知道天衣居士无心伤她。

所以她住手。

不打了。

——女孩儿家就有这个本领:说打就打。就像她们无缘无故就可以生气一般,也可以忽然之间就不生气了。

她们可以说不打就不打了。

一切只看她们“高兴”。

织女忽然之间就不打了,不为什么,只因她“不高兴”再打下去了。

她在临走前却说:

“所谓恶人自有恶报,其实难以尽信,因为善人也一样会有恶报。至于所谓恶人自有天收拾,他们自有良心上的谴责,其实是假的,纵有,也是一时就过去了,恶人又可当他的开心快活人去,可是为他所害的人,连后代都可能因为他一时的恶行而世世代代都继续受害下去。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恶人变好难,好人变坏却易。”

说罢她还一笑。这一种欲显而夺丽的一笑,有信心足以在十年内仍让他常常忆起这一笑真好。

之后她就走了。

“你不肯告诉我夏侯狐狸在哪里,我也总会找到他。”

她要杀夏侯四十一。

因为夏侯四十一辱杀了她至少三位在“神针门”里的绣花姐妹,用的是三种不同的方法:

一个叫小影姑娘的,给他看上了,但却不肯听他的,他下了迷药,把她奸污了,而且还呼朋唤友,叫蔡京门下一群狐群狗党轮着来,恣意淫辱,结果,小影姑娘嚼舌自尽。

另一个叫小映姑娘的,也不幸给他看中了,因为她父亲在官场中也撑得起场面,所以夏侯四十一先行进谗,激怒蔡京,蔡京把小映姑娘全家收押天牢,夏侯四十一打点一切,进入天牢,奸辱了小映,安然离去,并唆使蔡京矫旨斩杀小映全家。

还有一个叫甄宁的女子,先是得罪了他,而他又垂涎她的美色,但甄宁的兄长甄可羡在黑白二道都有头有面,连蔡京也不欲得罪他。他便“另辟蹊径”,先行以卑鄙手段,趁其兄甄可羡渡江之际,凿舟沉船,在水中狙杀了他,又表示自己能找出及对付凶手,使甄宁孤身向他请求,他趁机又侮辱了她。待得禽兽欲过后,他向她说明:他就是杀她哥哥的凶手,甄宁忿而与之拼命,终于仍死在夏侯四十一手中。

是以,织女对夏侯四十一恨之入骨,自是非要杀他不可。

透过小镜神通广大的父亲,织女又打探得夏侯四十一人在襄阳。

而且他就住在三鞭道人的道观中。

织女去行刺夏侯四十一。

可是却中了机关。

正在危急之际,天衣居士却闯了进来,以他非凡的知识,对机关阵法了如指掌,随手破去机关,救出织女。

自此之后,他跟织女热恋了起来。

织女是个娇小、活泼、明朗、快丽的女子。

她像一首亮丽而迷人的诗句,每一次读都有领会;而他就像一本了不起的书:对她而言,读一辈子都读不完。

他们热烈地相恋:就像蝉和秋天一直都是最深情的对照。她那两片薄得几乎看不见的唇,和他那三绺深埋着唇的长髯,终日都在她的柔肤上拂拭啜吮不去。

而且这抵死的缠绵主要还是来自织女的邀约。

虽然她是个连媚笑的时候也很正经的女子。

他们热烈地相恋了一段时间,直至小镜姑娘的出现,天衣居士的情局就变得从“本来是风景,终于走上了一条绝路”。

小镜是织女的好友。

小镜有一种随随便便的美,织女站了过去,白天也略嫌浓妆,晚上也略嫌艳抹些了。小镜连忧伤也是单纯的。

她不像织女。

织女喜欢教人。

她有她做人的一番道理。

她当然认为她才是对的。

她的直觉比太阳直射眼瞳还直接。

所以她有时会干涉天衣居士的想法。

这恐怕是天衣居土唯一不十分喜欢的。

男人都愿意拥有听他话的女子,但没有男人希望自己的思想和做法全受女人的左右或控制。

为了意见上的争持,两人在热恋中难免也有热脸的冲突。

不过天衣居士总是容让织女。

——反正嘛,他第一次见她时就受了伤。

他常向织女道歉。

他一向认为:真正的爱是应该说抱歉的——你要是不说,那是你的损失。

可是小镜却不一样。

她柔顺。

她乖。

她喜欢向他学东西。

她佩服他。

所以他也喜欢她。

疼她。

他越疼,就越是疼出一种感情来。

这感情并没有越轨。

但织女已忍不住了。

她听到不少流言。

她跟天衣居士大吵。

大闹。

这种争执是最容易伤害彼此的真情的。

织女负气而去。

她走的时候,也正下着细雨,针织斜绣一样的急密。

他是从织女留下的字条里才知道:她已为他珠胎暗结。

于是他天涯海角地找她觅她,但遍寻不获。

后来他突然“福至心灵”,想到了一个人。

夏侯四十一。

——她会不会去杀夏侯四十一?

她是因为要杀夏侯四十一才跟他相识的。

他是因为从夏侯四十一手里救了她才跟她接近的。

他俩的恋情破裂了。

然而夏侯四十一仍然活着。

——织女会不会觉得:杀了夏侯四十一,就等于亲手结束掉她和自己的这段恋情呢?

猜对了。

天衣居士去找夏侯四十一:他要责问他何以迟迟未动手诛杀三鞭道人。

万玉观的机关留不住他。

道观里的陷阱更阻不了他。

连那些凶神恶煞的道士也拦不到他。

所以他找到了夏侯四十一。

也见着了织女。

这时候,他才完全领会:夏侯四十一有多卑鄙、多可耻、多不能饶恕!

不知怎的,织女竟给夏侯四十一用歹毒手法制住了,而他剥光了她的衣服,封了穴道,就绑挂在身上,拗着纤腰,略贲的小腹,一丝不挂,以致夏侯四十一身前身后,全缠绕着织女白晰如云的肢体!

连耻部的纤毛都可一览而见。

天衣居士怒极。

他后悔自己不听织女的话:

为何不一早杀了这恶徒,以致如今累了自己、也害了织女。

他要杀了他。

可是他愤怒。

他的愤怒必然影响了出手。

这时候,三鞭道人也杀了出来,天衣居士一方面投鼠忌器,另方面又生怕夏侯四十一等伤害了织女,加上他本无元气长力,久战不宜,终于为三鞭道人放倒,并给夏侯四十一以“禽掌”、“兽拳”重创了任督二脉。

这时,幸有一人及时赶到。

这人是个女子。

正是小镜。

小镜姑娘不是一个人来的。

——若只是她一个人来,来了也没有用。

她把负伤的诸葛先生及元十三限引来。

诸葛和元十三限虽然都受了伤,但合他们二人之力,要战胜夏侯四十一和三鞭道人,那还是完全不必置疑的。

甚至也无可置喙。

——只不过,他们二人也万万没想到,他们正在援救身陷杀局中的二师兄,而两人却也正是一脚踩入了情局里。

破局

那时候,负伤不轻的诸葛先生和身受重创的元十三限,相遇于白须园,几乎又要交起手来。

但他们却遇见了小镜姑娘。

遇上了小镜姑娘,他们的脾气便发作不出了。

小镜那时候很急。

她要急着去救织女。她知道整件事都是因为她才发生的。她不该令自己的好友滋生误会的。

她立即远离天衣居士,但却已来不及了。

误会已经造成。

破镜难以重圆。

不过,天衣居士在赴万玉观前,曾先来找过她,她也认为织女极有可能会去找夏侯四十一算账。

她是女人,无论如何,女人都比男人更解女人。

她聪明巧丽,但并不炫才(其实这才是她最明巧之处),一向温顺柔静,织女曾因天衣居士为夏侯四十一疗伤一事大为懊恼:她本不是夏侯之敌,好不容易才趁他色迷心窍之际伤了他要穴,却给天衣居士轻易治愈了,天衣居士当了个大好人,却是不给她颜面,怎教她不恼!可是,小镜却认为:天衣居士向来行事都留情面余地,此举只是想使夏侯四十一能化戾去恶,不见得就是针对织女而为!小镜当时才十六岁,要比织女还年轻四岁,她出身权贵世家,因不满其家族作风,恋慕江湖儿女的英侠作风,英雄好汉的义烈作为,所以毅然脱离世家羁绊,以一种安宁恬柔的姿态加入浩荡的江湖岁月里。

由于织女明艳朗丽,而且一手神针,名满天下以“大折枝手”和“小挑花法”称绝武林,江湖上自然有不少昂藏八尺,为之绕花逐蝶,织女向来守身如玉。但因早在江湖上逐风赶云,对各种不同性情的男人早有阅历,不似小镜姑娘,腼腆害臊,故而织女常挺身保护这易羞赧的小妹妹。不过,小镜心细如发,单只在对天衣居士的个性意向的判断,就比织女准确多了。

可能因为真正在武林中闯荡的美女本就不甚多吧,而能在江湖上已闯出名堂有真材实艺的美女更少之又少了。大凡侠女必绝色、妖女必美艳,那只是江湖传说、小说家言,以及纯属以阳刚过盛江湖汉子寂寞而热切的想望而已。实际上,当一个人要历经过许多锻炼,许多风霜,许多挫折与失望,还能保持明朗心境和明丽容色,都是极为不易的事,何况,练武、格斗、打杀,更是煎熬形神心力的事情,就算是一个本来纤巧柔美的女子,当一层一层地打熬上来之后,也得形神俱疲、心力交瘁,有几人还能娇艳如昔、清丽如旧?

不过,织女绝对是例外。

她依然漂亮,而且清朗。

只是,她因历风经霜,所以除了明丽之外,也锐利了一些。

这锐利乃源自她性格上的清朗!

——在江湖上,你不伤人,人就得伤你,所以一定要懂得保护自己,防卫别人。

——就算柔弱,也不能示之于外,否则,强大的人就会趁机吞噬你,而不是十分强大的人也会来欺负你,甚至连原比你柔弱的人也来分一羹。

这是武林中争强斗胜的定律。

也是江湖上竞强汰弱的惯例。

所以不可示弱。

只可示强。

久而久之,织女便变得愈来愈悍强了。

她是个强悍的女子——虽然她本来只是个爱绣花、喜欢鸟狗小猫、高兴就“哧哧哧哧”笑个不停的貌美女子。

织女出来闯江湖,是她觉得有本领的女人不该只在家里绣花,不可以未嫁之前听父亲的话、嫁了之后听丈夫的话、没了丈夫之后就改听孩子的话。

——既然已有一身本领,就该做有本领才能做的事。

——女人没道理会输给男人的。

——何况女人还比男人有耐性、有悟性,而且能刚能柔。

——更且女人比男人漂亮!

她决意要出来闯江湖后,便摔了不少筋斗。

她遭人讪笑。

受过污辱。

她咬牙忍着。

坚强应付。

坚持到底。

然后报仇。

所以她才变得愈来愈强悍,至少以强悍来包装她那脆弱的心,这样看去,岁月只使她变美,没有把她变老。

她的悲哀似乎小得还看不出来。

可是这种悲哀也最深沉。

她下决心要美下去、漂亮下去、凶悍地活下去。

小镜则不一样。

她本来就娇生惯养,因不喜家人所作所为,才决意避入江湖。

她要以江湖的动荡来清洗她背景的阴霾。

奇怪的是,江湖并没有把她变坏,反而变好;武林并没有使她使坏,反而使她那极精致的表情更切实地吻合她那极精致的心情。

她像衣白而不沾尘地飘过多风多浪的江湖,不掠风,不惊浪,仍然心清如水,心水清得几可以失去了岁月流年。

就是她,认为天衣居士决非夏侯四十一同一路人,那时候,她还没见过天衣居士。

织女三次潜入白须园,虽没触动机关,但也渗透不了。

她很苦恼。

那时,小镜自然也看出来了。

她一向当织女是姐姐。

亲姐。

她觉得织女虽然强悍,但其实人很好,很真诚,很肯帮人,且很维护她。

——织女姐是武装了自己,怕受伤害;正如许多强者一样,外表越强悍的人很可能也是内心最脆弱的人。

她其实常协助织女,只不过,在外表上,她反而要织女觉得是她帮助了自己。

强的人不能输。

一个人不能输已是一种大输。

弱的人不能赢。

——一个人输已成了习惯,叫他赢已一时还真赢不过来了。

但柔强的人却是能胜能败。

——因为能拿得起、放得下,甚至可以不拿不放、即拿即放。

小镜是这种人。

她听说织女到白须园遇到的布局。

——那儿有石凳、橡林、小溪、桥墩、水蓊花、白兰花树、香茅、红毛丹,还有高粱。

她知道那是一个阵势。

她一向学识博杂,大致推出那是一个以紫微星垣布出来的阵势:“机月同梁”。

——此阵的妙处,是以天机、太阴、天同、天梁各星曜之力转注于阵中每一事物,因而合成令人无法破解的格局。

但还是有破解之法的。

破法就是:

先让这互为奥援的星垣之力破了局。

——天机在此阵是智多星,计攻不易取。

——天同是福星,能耐惊险,一时难取之得下。

——太阴正值朝旺,女子攻取此星,最怕破不了阵,却先伤了自己的格局。

——只有先攻天梁。

——天梁是清官。

——清官不怕威吓、武力、强权、危难。

——但清官怕贪财。

——故而先让天梁化禄。

“待下雨天的时候,你用八角系小铃的黛绿油纸伞过去,在酉戊亥三方位的树木前各插一枝桃花,或在己辰卯位置的事物前盖上一方绣花手帕,再全力攻往东南死角,此阵可破。”

织女将信将疑。

但她相信这小妹妹的话。

她果然照着小镜的话去做。

而且也果尔成功了。

因而她会上了天衣居士。

天衣居士第一次在雨里伞下见着织女,她那伞角铃铛的声响,始终在他心里萦回不去,叮铃铃……叮铃铃……伴和着雨声,比什么音乐都好听。

他特别喜欢织女的个性。

因为他自己性情温和。

太平和了——以致似乎缺少了一些激情。

她就是他心湖的浪花。

所以他们找了一点点借口,就交了手、救了命、恋了爱。

却也为了一点点理由就生了勃谿。

天衣居士因为织女而认识小镜。

“你知道我是怎么攻破你的‘机月同梁’阵吗?”

有一天,织女笑嘻嘻地问。

“谅你也没办法攻破我的阵。”天衣居士也打趣着问,“怎么?我家大小姐女侠的明师是谁?”

织女即兴致勃勃约为他引介了小镜。

天衣居士就此认识了小镜。

没料,小镜的出现,却破了他俩的情局,但又制造了两个僵局。

僵局

小镜的长处是:

懂得柔顺。

她懂得怎样做一个女子,并且知道如何做回一个女人。

她不好胜,也不逞强。

——弱者才逞强。

——没有绝对信心的人才好胜。

她可不。

她喜欢让人好过、开心。

别人开心她也快乐。

所以她常常快活。

因为她常使人愉快。

她爱向人请教。

——其实,被她请教的人,大致上还多不如她。

天衣居士则不然。

他实在不只是个聪明人。

而是智慧。

聪明的人还不一定能有智慧,但有智慧的人定必聪明。

他对医卜星相、阵法韬略、五行术数、奇门遁甲、琴棋书画、政事园艺,无有不通,而且精专。

但他并不爱炫耀。

且十分潜藏。

他无野心,既无意要变革天下,只想过逍遥快活的日子。

小镜姑娘常向他请教,他也知者无不尽言。

小镜玲珑剔透,悟性奇高,常只略加点化,即行省憬。

天衣居士自然很喜欢她。

这是一种云深见山高的感情。

——他两人性情太相近了,以致反而激发不出爱情的火花来。

这跟织女不一样。

织女跟他的情感是高山流水相映。

可是织女不明白这种道理。

所以才跟天衣居士决裂。

小镜知道天衣居士到万玉观救织女,很急。

她本也想和天衣居士一道儿去。

可是不能。

——织女要是见到她和天衣居士一起出现,以她那性子,恐怕是宁可没有人来救也罢。

不去,她又不放心。

她知道以天衣居士独力对付夏侯四十一,尤其织女可能还落在夏侯手上,只怕有险。

幸好,这时,诸葛先生到了。

诸葛先生来到白须园的时候,小镜正在一口布袋里。

她的武器就是一口布袋。

她在练功的时候,多要藏身在布袋之中。

——这布袋就叫作“乾坤艳红袋”,这布袋不但可以收拾对手、对付敌人,还有一种独特的功能,人苦藏身其中练功,习一时辰可收别人一日之效。

不过,她这布袋是得自他人之手,还未能完全熟悉使用之法。

这一回,她恰好在布袋里练功,却因心念天衣居士是否能救得织女,一时迷惚,竟给布袋里的杂气所困,无法自解,挣不出来,眼看就要闷死在布袋里。

恰好这时诸葛先生却来了。

天衣居士跟他同一师门,白须园的阵势还难不倒他。

他找不到二师兄。

却找到了一口会蠕动的布袋。

他用了七种手法来解开布袋。

——要来的不是“自在门”的高手,这布袋还真是解不开,活美人也就变成是死美人了。

布袋启处,只见一云鬓半乱、星眸半闭、给焗得有点晕陀陀的美人露出半身来。

诸葛先生的心房如给打中一拳。

这是诸葛先生初遇小镜。

小镜待知道来的是天衣居士的师弟,喜出望外,便要带他一起去万玉观接应织女。

但她给布袋闷得有点晕昏昏的,于是便要到清浅小居略作梳洗再走。

这时,元十三限恰好也翻入此处。

——清浅小居也在白须园里,那是天衣居士留给织女和小镜住的地方。

这也可以说是小镜的“家”了。

元十三限也是“自在门”的人,这阵势当然也拦不了他。

他一向多疑,乍见有个女子,不知是敌是友,便先行跟踪着捎个究竟再说。

这一跟,对这俏妙的倩影,已有好感。

而且,他竟发现,这女子连在自己家里也可以迷了路!

她走来走去,竟都走不出去。

——其实,小镜虽然聪明灵巧,但平时却也是个小迷糊,心神恍惚的时候,也常在家里迷路;心不在焉时,见了熟人也认不出。

事实上,有大智大慧、能解决大问题的人,不一定能对小事小节也能应付自如;同样的,能把日常小事琐务都处理得头头是道者,不见得就能克服重大的事体。

好笑的是,元十三限忍不住现身出来,为小镜引路。

小镜一点也不诧异他的出现。

她对白须园也并不熟悉,那时候,她也未理解天衣居士、诸葛先生、元十三限师兄弟之间的关系。

如果她那时能了解,以小镜置身事外时的冰雪聪敏,或许便能避开他们之间的一场僵局了。

那天晚上,她见了诸葛先生之后就迷了路。

带她回到白须园大堂金河广场的是元十三限。

于是元十三限又跟诸葛先生会上。

——当真是“冤家路窄”。

元十三限误以为诸葛先生把最可怕的敌手“剑”留给他应付,害他受了伤,他本来一见诸葛小花就要大闹一场。

可能还会大打出手。

可是,当着小镜的面前,他俩既没有吵,也没有闹。

而且还静静地让小镜姑娘拿出天衣居士的药物,接受疗伤。

甚至还听从小镜的话,为彼此的伤口涂药煎药。

接下来,小镜就道出天衣居士赴万玉观一事。

两人当然责无旁贷地赴万玉观。

他们及时赶到。

天衣居士因无法在织女受胁持下攻袭夏侯四十一,还受了重伤,正危急间,他的两个师弟来了。

夏侯四十一是何许人。

他一下子即放弃战斗,提出要求:

他可以放了织女,条件是他们也放他和三鞭道人一条生路,否则,他宁可杀了织女,力战到底。

天衣居士要求诸葛先生和元十三限答应下来。

织女虽穴道受制,但神智未失:“不可以,杀了他!”

天衣居士不能这样做。

“一定要杀了他!这畜牲!”

她受过凌辱,所以恨绝了夏侯四十一。

天衣居士仍然要求二位师弟答允条件。

诸葛先生一下子就看出了:织女对二师兄极为重要。

所以他立刻答应下来。

元十三限是因为小镜的目光。

那是央求。

——对元十三限而言,这是他唯一绝对服从的“命令”。

“你逃得了今天,”元十三限对夏侯四十一说,“你终究还是必死在我手上的。”

所以,夏侯四十一放了织女。

因此,夏侯四十一和三鞭道人得以安兵身退。

天衣居士也因而受了重创。

伤了筋脉。

他本来就先天体质嬴弱,经此一役,他对高深的武功就更加不能修习了。

织女跟天衣居士虽然误会冰释,织女对天衣居士为她负伤更感内疚,可是织女因受了夏侯四十一如此大辱,心里有了阴影,加上妊娠期的不安,性情也变得多疑易怒起来,动辄与天衣居士争吵不已,使许笑一十分懊恼。

他们五人聚在一起时,是“自在门”最有力量之际。

全盛时期。

他们为国杀敌。

为民除害。

为江湖打抱不平。

为武林主持正义。

——如果他们能这样结合在一起,为国为民为侠林做事,那是天下之福、黎民之幸。

可是,另一种僵局也逐渐形成了。

那是小镜和诸葛先生、元十三限的微妙关系!

元十三限喜欢小镜。

他在尚末见到她容颜前已给她的风姿迷住了。

诸葛先生也深爱小镜姑娘。

解开布袋的一刹,那惺忪的女子仿佛早已在他的怀抱里睡了几个恬静的百年!

爱情的可怕是:易发难收。

爱情也总是不讲究来龙去脉。

诸葛先生喜欢她,因为她不仅是他的红粉,也是他的知音。

无论琴棋诗书画、刀枪剑戟,茶酒歌舞、礼仪经典,诸葛先生跟小镜都一谈不能底止,有她在,他日丽中天般的生命里有了她的温柔夜晚,她的寂寂长夜里也有了他的灿华烛照。

他生命了她的夜晚。

她柔情了他的亮。

可是他的心思比森林还要隐蔽。

因为元十三限。

元十三限深爱小镜。

自从见到小镜之后,他不再那么桀敖不驯、那么孤僻暴戾,他平和了、温和了、人也和气多了,就算愤怒时也可以开心着的。

因为小镜是他命途多舛时暂摆放一边的温柔。

这柔情他是与生俱来的,只是他给不得志冲昏了神智,一时遗忘而已。

他是能够成为一个好人的,就算仍然不得意——但他不能失去小镜。

那也许是他最重要的向好的、向上的、向善的最后一个(也可能是唯一的一个)机会。

故而成了僵局。

迷局

元十三限觉得自己再也不能输给诸葛先生。

——再这样输下去,自己也不认为自己仍然是一个顶天立地的人了。

甚至连人都不是了。

一个人不能老是输下去,输久了,会觉得自己是个不会赢、不能赢、没有资格也不值得赢的人了。

一旦如此,胜利就与他绝缘了。

——就算我在事业上不如他,难道在爱情上也不及他吗?

怎么?!

元十三限自信样子长得比诸葛先生好看。

他高大。

诸葛矮。

他俊。

诸葛只有一张带点女性化的脸。

他也自觉武功远胜于诸葛。

而且他对小镜情有独钟、深情专注。

诸葛却一向都有很多女人。

诸葛小花一向都风流蕴藉。

——他原名“正我”,但他不喜欢这名字,他嫌它太“正”了,也太“自我”了;他自号“小花”;因为他喜欢“花”,他说过:“为了看一朵漂亮的花,那人一生便不算白活;每天只要看见一朵花,那一天便没有白过。”

天衣居士却正好跟他相反。

他原姓“许”,原名“笑一”,他却认为自己的人已太懒闲散漫,应该改个比较庄重一点的名字,所以叫做“国屯”。

元十三限没有别号。

亦无绰名。

因为他不让人为他乱取。

——取得不贴切的他不高兴,取得贴切的他不承认,所以取名的人都给他杀了,绰号自然也流传不下去了。

以他这种人的脾性,是败不得的。

但他却常败给诸葛先生。

所以在爱情这一环节上,他更败不得。

因为已失败不起。

可是,可惜的是,一个输不起的人往往就是个赢不得的人。

真正的赢家多常是不怕输的人。

诸葛确然本性风流,人以为他主持正义,性情定必古板保守,其实不然。

日后,他之所以能多年来在这好玩贪乐的皇帝身边任事,扶植国家精英、保存民族元气,便是因为他能从善如流、能投人之所好但又不损己之原则的性情所致。

他有很多女人。

艳名四播的青楼女子,名动京师的大家闺秀,剑胆琴心的江湖侠女,温柔可人的小家碧玉,他有的是她们系于其身的柔情千缕。

但他只对小镜姑娘动了真心。

真情。

坏就坏在这里。

当你动了真情,就不能轻松对应。

因为你已经放不下。

所以玩不起。

一个玩不起的浪子就不是浪子。

诸葛先生不是浪子。

他是个智者。

——可是,一个放不下的智者,也绝对不是个真正的智者了。

诸葛先生曾经很崇仰一位武林前辈。

——这前辈姓李,原是一位探花,他惊才艳羡,有绝世的武功,也有绝顶的才情,从情怀到人格,都令他心仪不已。

但他一直都“不佩服”这位“小李探花”用情的态度。

“小李探花”为了报答他好友的救命之恩,竟把他心爱的女人拱手让给了好友,自己黯然离去……

——这是啥玩意儿?!

这看来寂寞、伤情、潇洒,其实,这只是最最无聊、自私、自以为好汉的做法!

——那女人成了什么?

货品?礼物?还是一个不想要了的包袱?

他这样做,换回来的不是伟大,而是“痛苦”:

三方面的“痛苦”。

——他自己的,女友的,救命恩人的。

“小李探花”是个了不起的武林前贤,他每一刀的风华,每一举措的风采,都成了典范。

但不是他的用情。

——在“情”字上,他造作、自私、一厢情愿,连个市井卖猪肉、街上扫地、井边打水的的阿猫阿狗都不如。

诸葛先生常为“李探花”惋惜。

他可不会这样子。

——真要爱一个人,就得为他痴为他狂,不要推来让去的,误人害己。

没想到,俟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时候……

却仍是成了迷局。

当局者迷。

这是个道道地地的迷局。

诸葛先生深爱小镜姑娘。

但他知道有一个人爱得比自己更深,更不能失去小镜。

那就是元十三限。

他的师弟。

他希望他的师弟能有成就。

——他一向认为元四师弟会比自己出色。

他也不想再打击元师弟。

——再要有误会,只怕这一生一世都解不了了。

可是就算是这样,他也没打算把小镜让给元十三限。

——爱不是财物。

——它不是“身外物”。

——爱在心中。

——爱是不能让的。

不过,他却以为元十三限对小镜而言,比自己更为合适。

因为自己风流不羁。

小镜绝不能容忍这些。

她是水一般的女子。

禁不得浊。

受不住搅扰。

元十三限则对情认真、专注、深刻不移。

再说,自己立意既在人世间跑一遭,就打算为国为民尽点心力,但人逢乱世,光只是要完成这一小愿,只怕就随时得付出生命的代价;他虽然深爱小镜,但仍不可能为她而弃绝江湖、隐身山中。

——她跟他在一起,只有涉险的份儿,不安定的遭际,说不准还有悲惨的下场。

元十三限则不会。

——只要有了小镜为妻,他相信师弟是个可以放弃一切的人。

小镜需要的是这样的男人。

元十三限是。

诸葛先生却知道自己不是。

何况,他再聪明绝顶,但在感情上仍有勘不破、看不透之处。

——或许是因为他那时候还太年轻之故吧!

——智慧,毕竟不同聪明,是要岁月和阅历浸透出来的。

他以为小镜姑娘也对元十三限有爱意。

——她对我那么好,可是对元四师弟也很好,她一定是难以取舍了吧?既然如此,自己又何必使她为难、令他心伤呢?

他不了解小镜在他未直接表达心意之前,也不便明言她爱的只是他;她对元十三限好,那只是友情,此外,也因少女天生的矜持和心思,想以元十三限来激起诸葛先生的妒意!其实,她对两人的感情是分明不同的,不一样的;他们两人人在局中,看不出来,天衣居士可是瞧得分明。

所以有一日,他去问小镜。

他是去劝她。

他是过来人。

——他不想小镜因一时把握不住,把绝景推入了绝境。

他自己也深受爱情之苦。

他不愿自己欣赏和关心的人也受到祸害。

没想到他这一插手,却使大家都坠入了局里:

两个局中!

两局

第一个局是天衣居士许笑一为人布下的,但他自己也踩入了局里。

他去问小镜姑娘:你喜欢谁?

小镜姑娘反问他:你说呢?

他不假思索便答:诸葛。

答对了。

确是诸葛先生。

这点天衣居士看得很准。

旁观者清。

——虽然,元十三限的样子比诸葛先生要俊美多了。虽然,元十三限对小镜看来比诸葛先生用情还深。虽然,元十三限的机会要比诸葛先生好多了。——诸葛小花似有意避开小镜,元十三限千方百计去亲近小镜;但饶是这样,天衣居士仍然认为小镜爱的是诸葛。

——许是因为美丽女子总是易对浪子动情之故吧?不过诸葛也不算是个彻底的浪子,或是因为美丽女人总是不注重会去珍惜她的人,而总是较注重不注重她的人之故吧?可是小镜似乎不是个不懂珍惜所能拥有的和已经拥有的女子。而且,看来不动情的诸葛正我,在天衣居士看来,已不“正”不“我”,浑身上下活着,都只为了个小镜姑娘,几乎生死不理:所以像他那么个原是智能天纵的人,弄得神魂颠倒,硬要强作冷漠,却隐瞒得如此失魂落魄,连他在白须园里养的鹦鹉都能啄得出来、猞猁不必眨眼都看得到、狗不用鼻子也闻得到!

他深爱小镜,毫无疑问。

她也爱诸葛,虽然她多半时候只跟元十三限说话——这不是好现象,女孩儿家总找“兄长型”的人谈心,可是元十三限显然并不知道这一点,一味受宠若惊,只要小镜肯跟他聊天、要他做事、请他帮忙,他就开心得不在乎天长地久,只在乎刹那拥有。

不过,天长地久也只是无数个刹那聚合而成的,元十三限至少觉得当时幸福,那么,那时的确已是他最大的幸福了。

——今天,她没跟诸葛说话,只跟我说话。

——今天,她跟我一起到后山去,研讨如何以剑招化为箭招,她并没有找诸葛一道。

——今天,她见我为她布解“七星正晌阵”,烈日如炙,汗落如雨,她用怀绢为我抹汗呢,啊,别说淌汗了,就算流的是血,也是不枉了……

他是这样想的。

真正的爱情本来就是一厢情愿的事,能恋爱只不过是一个变成两厢情愿的意外。

天衣居士却不是这样想的。

所以他“自告奋勇”地去问小镜。

多年之后,他也扪心自问:

——为什么要去管这一档子事?

主要他是关心:关心小镜,还有他两个师弟从恩怨变为情仇。

另外他也特别关心:关心小镜,他对她有一种照顾之情。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感呢?他其实也说不清楚。也许是他先两位师弟认识小镜之故吧?他觉得自己对她该有些责任。或许是因为他先相识织女而致与小镜永远只可能是“兄妹之情”的原故吧?他觉得他和她之间似有些遗憾。总之,这使他好奇地问了这一句话,而且多管闲事地管了这一桩他原本该当置身事外的事。

他道破了小镜女孩儿家的心事。

小镜哭了。

她不知怎么办才好。

——诸葛待她冷淡。

她不知他心意若何。

——元十三限对她热烈。

她开始只是用他来激诸葛小花,后来对他也真正生了一种“父女之情”,现在却不知如何来婉拒他而不使他伤心!

天衣居士见小镜梨花带雨的忧烦,他便忍不住挺身而出,揭破了这当局者易迷的天机:

“正我是喜欢你的,正是因为他喜欢你,所以才要逃避你,因为他以为你喜欢的是元师弟,而又不想伤四师弟的心。”

小镜也迷茫了。

她也不想令元十三限伤心。

她开始明了元十三限对诸葛先生的宿怨。

她不想因为自己的关系而使两人怨隙更深。

但如果不伤元十三限,自己和诸葛就得要伤心。

——伤一辈子的心。

小镜别的事都很无所谓。

可是爱情不能无所谓。

爱情本身就得要拿不起放不下的。

爱绝对是同时付出和获得的。

她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问天衣居士:我该怎么办?

天衣居士是个聪明人。

聪明人懂事。

——懂得做人处事。

在人生里,懂得做人要比懂得做事更重要。

一个真正够聪明的人,是晓得自己绝不可插手别人的几件事,例如:

——家庭事。

——志业取向。

——感情上的事。

可是,像天衣居士这样的一个聪明人,却还是管了不该管的事。

——到底他是为了显示他的智慧?能耐?还是要讨好、取悦小镜姑娘?或是他自己也没弄清楚自己也身陷在另一迷局里?

这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了。

(或许,连他自己也不晓得。)

他要助迷局里的人。

但他自己却在另一迷局里。

——就像他劝别人不要自杀,但却杀死了自己,而受劝的人却成为得要偿命的凶手!

他也不想元十三限将诸葛小花恨得更深。

但又要元四师弟死心。

所以他竟想出了一个“点子”:

牺牲自己!

既然小镜不爱元十三限而若表明爱的是诸葛先生定必使元十三限更恨他的三师兄而且因为元四师弟对小镜深情痴恋是以诸葛小花也不敢对小镜表露心迹故此天衣居士让四师弟知道小镜爱的是自己而让他死了这条心!

这是一个长句。

这也是一个很长的故事。

实际上,故事本来很短,意外却很多,它的后果和后遗症也很悠长可怕。

天衣居土设了一个局。

他和小镜对话。

缠绵缱绻。

他故意让元十三限听到。

他要元十三限知道,小镜爱的是他。

——好让他“知难而退”。

可是,他意料不着的是:元十三限听到了的同时,织女确也听到了。

织女气忿极了。

她留字、出走、从今以后再也不理会天衣居士了。

当然也不会予他解释的机会。

天衣居士发了急,可是没有用,本来已经有了裂纹而今竟已破碎了的镜子,是不可能复原的。

同一时间,诸葛先生也踩入另一局里。

由于对感情上的难以取舍,逼使他要在冒险中求平静,所以他一个人去对付剑神、剑仙、剑鬼、剑妖、剑魔、剑怪还有“剑”等七大剑手,自份必死,却把杀智高之功留给元十三限。

元十三限那时受尽感情上的创伤。

这反使他生起一种必杀的力量,而且还突破了他武功上的难关。

他真的杀了智高。

他这回也“感觉”得出来:是诸葛先生“让”他得手的。

所以他杀了智高之后,即与诸葛先生并肩作战,击退“七绝神剑”。

——诸葛其实并没有战败,他虽然负伤仍未痊愈,但上次那一战,“七绝神剑”七人所负的伤,要比诸葛小花和元十三限更重。

这一次,是师兄弟二人联手退敌。

在诸葛先生的感觉里:是元十三限出手救了他。

他庆幸。

感谢。

同时也发现了元四师弟的心丧欲死。

他恭贺元十三限杀了元恶,便试探对方伤心的理由。

这时候,元十三限觉得诸葛三师兄很亲切。

——同是情场伤心人!

他把小镜所恋者是天衣居士一事告诉了诸葛。

诸葛大为震动。

——小镜喜欢的竟是二师兄!

——二师兄怎对得起织女?!

——四师弟怎经得起伤心?

他决意去质问天衣居士。

恰好天衣居士因织女的误解,已无精打采,心情黯淡。

对诸葛先生的逼问,天衣居士几要动手——他都是为了诸葛才受累的!

幸好诸葛是个冷静的人。

——除了对爱情,他一切都很明晰、明理、明智。

他从天衣居士的匆急和冤怒中觉察:天衣居士和小镜姑娘的关系绝非奸情,而是别有内情。

他追问始知:

天衣居士是为了他,才会跟织女致生误会、因而决裂。

这时,他们的对话,却都给一人听去。

元十三限。

元十三限是伤心、孤寞、悲愤的。

——没有人帮他。

——他是一个儿的。

——他甚至觉得自己就连恋爱也没有权利。

人人都在骗他。

欺他。

诓他。

没有可信的人。

他恨绝了他们。

——这使得他一厢情愿地以为:是诸葛先生请天衣居士来讹骗他。

他冲出来,大骂:

“你们两个狗东西,我这辈子都不会原宥你们!”

然后就走。

诸葛和天衣都追截不到他。

元十三限善于故布疑阵。

但他却在半途遇上了一个人:

小镜。

满脸泪痕、满怀伤心、气熬了也是恨绝了的小镜姑娘。

因为她的亲父被狙杀了。

凶手正是元十三限!

于是他们就坠入局里,永难翻身!

残局

残局就像欢聚的人忽然都变成了白骨。

收拾残局就像是收拾吃剩的菜肴一般:它毕竟曾经美妙、美味过。

可是现在到底只是一堆垃圾。

智高是小镜的父亲。

小镜本来就姓智。

她原看不过眼家族的所作所为,离开家庭,但有人杀了她父亲,这仇却绝不能不报。

她从目击者口中得悉。杀父仇人正是元十三限。

她要杀元十三限。

元十三限气极了。

他自知中了诸葛先生的“计”。

他向小镜解释。

小镜当然不听。

她向他出了刀。

她的刀叫做“雪泥刀”。

刀如雪。

——每一刀却能把人斫成肉泥。

元十三限可气惨了。

——既然你不信我、既然大家都坑我、既然我活着也没有用、你要我死我就死吧!

于是他不闪。

不躲。

硬受她这一刀。

刀着。

——因要报杀父之仇,小镜这一刀自然下手不轻。

她本来是一刀要仇人的命。

但仇人竟然不避。

而且这“仇家”本是她好友。

——不久前她还蓄意伤了他的心。

所以她留了手。

元十三限脸上挨了一刀。

从今以后,他那张俊美的脸,就破了相,毁了容。

——一道刀疤,从右额角,自左颏角,深,而且长,并且十分厉怖。

小镜也觉得十分畏怖。

她本来要再斫第二刀。

而且她已砍了。

第二刀就斫入元十三限左胛骨中。

刀锋已嵌在体内。

——只要再一发力,就会把他砍为两片。

小镜却住了手。

在此时停了手。

“你……为什么不避?”小镜怖然问,“为啥……不还手?!”

“你杀我,我心甘情愿;死在你手上,我做鬼都不会报仇。”血流披脸的元十三限惨然道,“我只是不甘、不平、不服气……”

“我爹是你杀的……你有什么不服?”

“你爹是乱贼逆党,杀害无辜不可胜数,杀了他也无不对,你是他女儿,为报父仇杀我,也是理所当然,但我只恨……”

“恨?”

“恨受人利用!”

“谁利用你?”

“诸葛正我!这道貌岸然的阴险小人!”元十三限道出了:诸葛先生力敌“七绝神剑”,却故意把诛杀智高留给自己。

——诸葛先生这样做,无疑是把元十三限推入了跟小镜必然决绝的局面。

——诸葛先生更唆教天衣居士假意和小镜暗结情缘,一方面把织女气走,另方面可做尽好人,不费吹灰之力诓走元十三限,而可轻易赢取佳人芳心。

——诸葛心毒,可想而知。

元十三限不知道诸葛也不知道智高竟是小镜之父,恨只恨自己中了计。

小镜听了,也大为惊疑。

——将信将疑。

这时际,诸葛却正好见元十三限伤透了心,而天衣居士为了相帮自己,以致跟织女成冤家,他不能自释,竟做了一件他以前最鄙薄“小李飞刀”所作所为的事。

——逃避。

——逃开感情的漩涡。

他这一逃,是去替天衣居土把“织女”追回来。

他虽然把事情的要害,费了极大的唇舌,同织女解释清楚了。

但织女那时已产下“天衣有缝”:许天衣。

她在感情上,已经倦乏了。

而且她患了一种病。

一种奇病。

她突然间完全苍老了——老得致使苦苦在找她(天衣居士)、帮她(诸葛先生)、害她(夏侯四十一)这些人面对面时也全认不出她来。

她竟不必易容就没人认出她。

她在心情上饱受打击,非常凄凉。

她专注在刺绣上。

——这一来,她那出奇不意、化腐朽为神奇的针法,才真正光大了“神针门”,名成天下。

诸葛先生终于找着了她,是因为一幅刺绣。

——绣的虽然是明山丽水,但却以一种残山剩水的笔调来勾勒,悲山哀水的针法来绣。

下针的人心情必然凄苦。

所以他找上了物主。

他认不出她却仍认出了她的作品。

果然是织女。

经他解释之后,织女仍不再回头。

她已失去了回首的心情。

她跟天衣居士实在太无缘了,以致她每次和他在一起,不是他有难,便是她有难,所以,这使她以为天意如此,不敢再和他在一起了。

小镜却在诸葛找上织女的时候她也找到了织女。

她只知道诸葛凭了一件刺绣品找到了织女。

她并没有跟去。

她相信了。

她相信了元十三限的说法。

她生疑了。

她怀疑起诸葛先生的人格来。

——要是她能跟诸葛先生进入锦绣山庄的女红居,见了织女的容貌,她就断断不会迁怒于诸葛了。

可是她是聪明人。

聪明的人懂得保护自己,纵然受伤也不受重伤。

她也不想再看到丧心病狂的诸葛正我和天衣居士妻室织女依韧的情状。

所以她逃离。

逃离之后的她,想要报复。

——如何报仇呢?

伤他的心。

——伤一个人的心要比伤人的身体还伤!

她决意要伤他的心。

——如何使他伤心?

她决定要嫁给元十三限。

这还不够。

她还要元十三限立定大志。

——立志杀诸葛小花,替她报仇、报父仇、报心里的仇!

小镜嫁给元十三限。

她不仅把身子给了他,还把“伤心小箭”也给了元十三限。

——伤心小箭是以情为弓、爱为矢,原本是智高的宝物。

但智高永远没有机会使用它。

因为他好的是权力。

不是武功。

好权而有权的人永远是个忙人。

忙人总不能好好读书。

也很难专心习武。

所以智高只保有“伤心小箭”,但却不会用它——给别人他不情颐,自己练又没有时间。

而今小镜把“伤心小箭”给了元十三限。

元十三限自己有一套“心箭大法”。

——那是韦青青青亲授的。

而今正好派上用场。

这是一种绝世的箭法。

——只要学成了,就必能射杀诸葛先生!

可是他一直收拾不了诸葛先生。

因为他没有练成。

要真正练成“伤心小箭”还有一个要害:

那就是《山字经》。

——《山字经》普天之下,只有一人修得。

那就是三鞭道人。

许是因为失去了才知珍惜,得到了却不知道珍爱,小镜嫁给了元十三限之后,不但小镜不快乐,元十三限也很不快乐。

那时候,诸葛先生因断然舍弃了爱情的羁绊,在事业声名如日中天,受到朝迂新党和天子的赏掖,很快便成了足以号令天下、权倾朝野的人物。

许是因为这样的比照下,元十三限更自惭不如,所以才更加沮丧不忿吧?

他一直练不成“伤心小箭”,而以其他武功又不易取胜于诸葛,这样的话,既不能替自己雪耻,更不能为小镜复仇,这样的话,小镜是白嫁给他了。这些焦虑使他的性子更加多疑、暴戾、火躁吧?

其实他比诸葛幸福。

因为他有了小镜。

而且他比诸葛幸运。

因为他不必卷入朝廷和宫廷中的丑恶斗争里。

可是他不服气。

他觉得自己运舛。

不过,这也许是因为他感觉到:

——小镜其实爱的是诸葛,而不是他,只不过,小镜因为太恨诸葛,所以才利用自己,共报杀父之仇……说来说去,还是为了诸葛,连嫁给自己,也是为了诸葛,不是自己!就算她嫁了给他,他很清楚地知道,她的心并没有!至少绝不是他的!

所以元十三限不敢去面对。

他只有猛练“伤心小箭”。

伤心的人练伤心的箭。

人伤心。

箭更伤心。

本来,元十三限、诸葛小花、天衣居士还有织女和小镜,都是一时之选的绝世人物,可是,为了一点儿俗世的争强斗胜,还有勘不开情这一关,以致不欢的不欢、不快的不快,本来有少怨的也成了大仇,终于各自为政,互相攻讦,零星落索,以致“自在门”星殒月沉,而道消魔长,肆威不已。

残局只是花开成了花落(谢)。

更可怕的是死局。

死局

死局是本来盛放的鲜花现在变成了一堆枯枝。

天衣居士任、督二脉给切断,加上织女不肯原宥他,他只有避居白须园,不复过问世事。

可是夏侯四十一仍然找上了他。

本来,夏侯四十一也闯不过天衣居士所布的阵势。

但夏侯的特长是:

暗算。

暗算首先要“设伏”。

他本来已到手的“唯命是从”,献上给皇帝,却差点落得“斩首示众”。

——不死已算命大。

全仗三鞭道人说好话,才保住一条性命。

原来,夏侯四十一也是聪明给聪明误。

温帝开始献给他的,就是“唯命是从”这种令人意志崩溃、认错伏罪的药。

但夏侯四十一就是不信。

他迫杀温帝,取了另一包药物。

——他曾把药强迫温帝吞下,果然温帝并不怎么“言听计从”,所以他更认定了自己推测不错。

他没想到温帝是温家的人。

“老字号”温家的人。

温家善于用毒。

惯于用毒的人因为经常接触毒,所以自然重生了一种抗毒的体质。

因此服食了“唯命是从”的温帝并不完全唯命是从。

这导致夏侯毁的是真药,而献上的是假药,以致蔡京斩杀数名王安石当政时期的清官廉臣时,给这几个濒死不屈的人指天拍地大骂了一顿。

蔡京大怒,皇帝也大怒。

夏侯四十一几乎就“人头不保”。

所以他回返襄阳,心痒痒想盗取天衣居士在白须园的宝物,以献给权相皇帝,再讨他们欢心,重新起用自己。

——有的武林人,虽然有一身绝顶武艺,偏就是习惯于奴颜婢膝,非要捞一官半职不能心足。

他打的是天衣居士的主意。

不过他攻不进白须园。

所以只好用计。

——最易令天衣居士动心的计策是:说他已擒住织女了。

以夏侯四十一这种最大的特长就是暗算和害人的人,自然有一百个以上的方法,使天衣居士相信织女已落在他的手上。

何况,以前织女确曾落在他的手上,这事成了永世的阴影,影响了织女和许笑一的一生。

夏侯四十一就算不贪图白须园的奇珍异兽,他也断断不能让天衣居士活下去。

因为他跟天衣居士已结下深仇。

他侮辱过他的妻子。

他重创了他的躯体。

天衣居士为了调停诸葛先生和元十三限的磨擦,也把二人斗气的目标,转移到他的身上,他要求两位师弟为他报仇,以致夏侯面对这两大煞星,奔豕走避,几乎给逼疯了,也真的给逼得走投无路。

这是早年的事。

终于,诸葛先生和元十三限完全决裂了。

诸葛先生已在朝廷任职,日理万机,分身乏术。

元十三限则继续失意、继续不得志、继续要打倒那永远打倒不了的诸葛先生。

这是最好下手的时机。

他在三鞭道人处,请了几个帮手,去对付天衣居士。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

其实天算有时也不及人算。

——因为有时人的心思比天意还难测。

所以真正的天威只是有权的人莫测变幻的性情而已。

元十三限一直攻不破“伤心小箭”的秘诀,可是,在他学这种绝学的过程里,他的人变了。

完全变了。

变得更暴戾。

更自我。

更决绝。

小镜也变了。

她要元十三限学成。

——学不成,只怕元十三限也得要完了。

于是,她在晚上出去。

天亮的时候,她便回来。

她教他“山字经”。

一日一次。

三月学成。

——其中大关节已攻破,剩下的,就靠元十三限自己的悟性了。

元十三限也没问她去哪里。

她去了哪里,只有自己最清楚。

她去找三鞭道人。

跟他讨《山字经》。

三鞭道人是什么人,她也最清楚不过。

不过三鞭道人好色。

她一定要《山字经》,就只有用自己去交换。

也因此之故,给她偶然听得:夏侯四十一诱杀天衣居士的计划。

她转告元十三限。

她欠过天衣居士的情。

她要他去救他。

——救他自己的师兄。

元十三限会去救天衣居士吗?

——天衣居士曾帮诸葛先生而联同小镜骗过他。

夏侯四十一果然把天衣居士引了出来。

“到头来,”他狞笑着对天衣居士说,“你还是死在我手里。”

他也是用织女(那时已号称为“神针侠女”)所编织的作品,那是一个酷似许笑一的小男孩绣像,来引出天衣居士。

“不过你放心吧,”夏侯四十一得势不饶人,“我迟早会刮出织女,这一次,我再玩她一遭过后,就不会放过她了。她很快便会到地府里和你相会,连同据说那个是你的孩子。”

天衣居士仍在劣势中设了阵,让夏侯四十一一时攻不进去。

可是,这时候,元十三限却到了。

那是一场大战。

十分剧烈。

一个,对七个。

元十三限连杀六人,最后只剩下了夏侯四十一。

夏侯四十一央求:“你别杀我。我可以帮你暗杀诸葛小花!”

天衣居士却要求元十三限杀了夏侯四十一。

“你杀了他,我什么都可以答应你,”天衣居士第一次对有生命的事物动了莫可挽回的杀机,“你若放了他,他一定会去害织女母子的。”

元十三限似乎有点犹豫。

然后他的眼和刀疤都发了亮——仿佛是他险上的刀痕替他作了决定:

“你知道我为何本来就打算放过你吗?”

他问夏侯四十一。

夏侯喜出望外。

“因为你像我一样,都是惹人憎厌的可怜虫。”

夏侯四十一自知不是元十三限的对手——当你面对着不是对手的对手的时候,他的话就算亳无道理,你也得当是至理名言来听。

可是元十三限又问:“你知道我为何又要杀你吗?”

这回夏侯四十一大吃一惊。

“因为你不该惹上‘自在门’的人,他们说什么都是我的同门,我可以自己动手来杀他们,但绝用不着你们这种败类来踩上一脚、插上一手。”

然后他就动手。

这是一场生死格斗。

夏侯四十一确非易惹之辈。

但他的“割须弃袍大法”却为天衣居士所破。

论武功他也绝不如元十三限。

不过,元十三限击杀夏侯四十一那一招,也当真是奇绝至极!

夏侯四十一双手举锋利无比的快剑,以锐气破罡风,上空跃起,双手举剑,一斩而下。

他要一剑把敌人斩为两半。

元十三限却横杖封架。

他手上只是一根木头拐杖。

这一剑而下,夏侯四十一横行江湖四十八年,从来都是所向披靡,不但斩立断,同时也斩立决。

但杖并没有断。

斩了这一剑后的夏侯四十一,忽然就丧命了。

死了。

原来那一剑反而把元十三限注在杖上的内劲全都引发出来。

他在研通“伤心一箭”的过程里,早已通悟了七十七种奇术。

他已成了一个“斩不得、杀不得、死不得”的高手!

夏侯四十一跃到半空,奋力斫下了他那一击,却陡然丧失了性命。

元十三限知道他的“伤心之箭”虽未完全练成,至少,他的“势剑”、“仇极掌”、“恨极拳”都快练成了。小镜还把他的一身绝学化成了诗、书、画、棋、文、拳六种奇功。

——要完全练成“伤心一箭”,得需要先把“忍辱神功”练好。

练好一种内功,不是短期的事,也不是可以速成、立成的。

——要速成反而欲速则不达。

——想立成反而不成。

他杀了夏侯四十一,就对天衣居士说:“我救了你的性命。你曾经帮诸葛小花骗过我,我本当杀了你,但我却救了你,而且还替你杀了敌人,你怎么报答我?”

天衣居士惨笑道:“请吩咐。”

“你的阵法韬略,尤其奇门杂学,要比我厉害。那是因为你不必花太多时间在高深的武功上,所以只好在这方面多下苦功。可是,我不希望看到你任何一处比我强的地方,更不喜欢看见你和诸葛小花联手。”元十三限老实不客气地说,“白须园是好地方,不如你就在这儿终老吧!否则,要死要活,就看你的选择。”

他的用意很明显:

他要在江湖上少一个“可以跟他竞争的人”(不管在哪一方面),更且要诸葛小花“少一个可以帮他的人”。

天衣居士笑了。

从今而后,他不出山。

——出山做啥。

他无志于名。

不好权。

更不重利。(这时候,多指头陀已开始接近天衣居士,予他极为可观的金钱上的支持;他当然是蔡京派去的,而且已一早派去了:因为蔡京一早就看出天衣居士虽然不是一着活棋,但却是一颗要子,若不能用之,也要先隐住他再说。当然,这一点,天衣居士自己并不知道。)

他连爱人也没有了。

——他还出山干什么?

所以他的回答是:“没事的话,我决不出山。如果出山,你如果杀得了我,尽可以下手杀了我。你放心吧,不是很多事能让我出山的。”

元十三限的回答是:“你也放心,如果我要杀你,就一定杀得了你。”

其实,元十三限在开始修炼“伤心箭”的时候,性情就开始变了,变得绝情、绝义、绝对不快活。

后来,他终于知晓,光以“忍辱神功”,还练不成这“伤心箭法”,还得要《山字经》的要诀来配合。

可是他不求人。

——求也没有用,三鞭道人是不会给他的。

所以小镜代他去求。

——她看得出来:如果元十三限练不成“伤心神箭”,只怕就得要走火入魔了,这变成了:不成功,便成仁!

她去求三鞭道人。

——《山字经》只是正统道藏、《云笈七鉴》中不收入的符箓法诀,对一般人乃至修炼之士,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助力,但其中的部分要诀,却能破解修炼“伤心一箭”的奥秘法门,所以,这部经典,有的人珍视如命,有的人却得之无用。

用这种“没有用的经文”去换“活的美人”,三鞭道人自然是愿意不过。这部经书也是他用极其古怪的手段,自他人手里夺来的。

更高兴的是:三鞭道人所提供的《山字经》,是一种颠倒了、倒错了、跳接了、删增了的《山字经》。

那是蔡京打听清楚后,吩咐他做的手脚。

——如此一来,便可以让元十三限失心丧魂、走火入魔,重则身亡,轻也成了疯癫,以他如此盖世武功,一旦成了魔头,大可牵制不少白道高手,这正是蔡京所愿。

当时蔡京仍只是户部尚书,他已察觉诸葛先生势力日益高涨,因生怕对头的师兄弟们一样当了权,造成如他蔡氏一族权倾满门的势力,所以出此毒计先毁掉元十三限再说。

——他还拿不准元十三限说不定会跟诸葛先生联手,他们毕竟是同门师兄弟!

他没料到的是元十三限的杀力。

他居然可以倒练《山字经》。

——这《山字经》脱页、脱句、颠倒、倒装,但他居然不通的自修得通,不明的自解到明,不能练的他也练成了“能”!

所以终于把“伤心神箭”练成。

但他的性情也大变。

练成的那一天,他先杀了小镜。

那是他的第一箭。

好一支“伤心箭”。

他一早就知道小镜和三鞭道人的奸情。

他更知道小镜是为了他必须得到《山字经》。

他杀了小镜,也伤尽了心。

他第二个便是找三鞭道人。

但三鞭道人已然不见了。

而后他找上了故人:

诸葛小花。

这一回,诸葛小花可不忍让他了。

以前,他因为元十三限曾是他的师弟而不忍伤之。

后来,是因为在杀智高事件中曾并肩作战,并且误导元十三限杀了小镜的父而歉疚,更不忍杀害他。

而今则不同了。

元十三限杀了小镜!

诸葛先生痛心。

愤恨。

他力战元十三限。

当元十三限使出看家法宝——“伤心箭”的时候,他也使出了他为惦念小镜而自创的绝世招法:“浓艳枪”。

元十三限取之不下。

他终于发现,除非自己先把师父所独传给他的“忍辱神功”练好,否则,他绝杀不了诸葛先生。

——因为诸葛太厉害了。

一个人如许成功,身在高位,还如此不忘奋发进修,也不忘虚心谦抑,更不忘初衷:为民请命!

元十三限虽然不能取胜,但这一场却惊动了蔡京。

蔡京决定改变主意,他重用元十三限。

——既不能杀之,不如用之。

用他来对付诸葛小花。

如此,这几个本来有绝世之才惊世之学的不世人物,结果:小镜香消玉殒,织女心灰意懒,天衣居士深居不出,元十三限为奸逆所用,只剩下一个诸葛正我在维持大局,铁肩担重任,辣手持正义。

至于元十三限在杀妻之际,却不意惊走了他那时才几岁的儿子,从此以后,他找不到他的儿子元次郎。

后来,他却因机缘巧合,收了个徒弟;他也懒得替他取名字,但日后在江湖上,人人都称这可怕人物为:

“天下第七”。

而他们就在如此恩怨岁月里,纠缠在死局中,匆匆过了数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