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篇 狄飞惊的惊

第一章 每天都一样的惊变

而今骑马赶赴那一场京师之战的王小石,经过汴河,只见酒旗凋,灯笼暗,如此残景,忽闻隐约梅花掠鼻香,蓦自省得:此处岂不就是当日他面对(以为是)无情的轿子,分别以石、雪、梅、棋、针、箭激战一场之地吗?

物依旧。

——人呢?

今夜无月。

星灿烂。

风狂啸而来,呼啸而去,吹袭得两岸芦苇,狂摆乱舞,宛若恣肆张狂的一群海盗。

雪意浓。

雪犹未降,但彻骨的寒,使眼白要结成冰,瞳眸也凝成墨砚。

河床上有很多枯枝断柯。

王小石忆起当晚他在这儿对敌,而今又是一场赴战,心中有说不出的感慨,却扬声道:“别再跟了,请出来吧!”

这时候,他的兄弟仍未追上他,他只孤单一人,策马过河。

这人一直跟在他的身后,其轻功确可以做到“神不知,鬼不觉”,但一旦涉水,王小石便从水波的逆流中知晓后边还有人。

后面的人没有作声。

王小石胯下的马不安地蹬着蹄,许是因未结冰的河水太冷之故。

“是你。”

王小石闲笑着说话,一点也不像有事在身的样子:

“我听出是你。风吹过你腰畔系的箫,箫孔发出微响,我听过你的箫声,我认得出。”

对方默然。

然后一阵箫声,幽怨中带着了剑气,剑气中隐吐了杀气。

那箫声宛若壮士红粉的挽歌悲曲,伤感而英烈,使王小石又生起那种感觉:

百年如一箭:

且带少许惊艳。

——仿佛那箫声既是天籁,也是天机。

然而却在今夜,这时候,又遇上了这人,这是不是天意?假如是,这天意又蕴含了透露着什么天机?

也许,人生到头来,一半要随机,一半得随缘。

听完了后面女子的箫声,王小石好一会才道:

“你的轻功进步了。”

“哦?”

“你的内功也进步了。”

“你怎么知道?”

“我从你在我后面我一时没听出来而知道的,也是从你箫声中听出来的。”

女子莞尔:“我已练成了‘忍辱神功’,现在就等《山字经》了。”

王小石静了半晌,道:“如果我不给你呢?”

“无梦女”也静了片刻,道:“那我就抢。”

她说得坚决无比。

王小石道:“现在我有事在身,不是谈这个的时候。”

“无梦女”冷哂道:“我就趁这时候跟你讨,你只有给我或杀了我两条路。”

王小石:“我不想杀你,也不想现在就把《山字经》给你。”

“无梦女”忽然静了下来。

杀气。

王小石忽然感受到来自后头的杀意。

河水迅速结冰。

马冻得不住呵着气,蹬着蹄。

王小石霍然回身。

他一回身,脸迎着风,一时几睁不开眼,“无梦女”却整个人弹跳了起来,随手抄起一株断柯,向王小石迎头打来。

王小石(只来得及?)一侧首。

“啪”的一声,王小石竟没避过去。

断柯打在他肩上。

左肩。

“无梦女”忽然感到一种反震之力,断柯脱手飞去,她清叱一声,半空中三翻筋斗,落在河床之外。

她脸、颊、耳一齐通红。

她的手在抖。

映着星光、冰意,她露出来的一截手腕很白,玉藕一般。

“你为什么不避?!”

她厉声问。

声未颤。

——看得出她是个很怕冷的女子。

“你为啥不还手?!”

“我为什么要还手?”王小石反问,“我说过,我没意思要杀你。”

“可是如果你不给我《山字经》,我就一定杀你!”

女子固执地说。

王小石向穿着绯色衣饰的无梦女道:“我从来没有说过不把《山字经》给你。”

“拿来呀。”

“无梦女”倔强地说。

王小石真的伸手往襟内掏。

“我一直随身带着。”

“无梦女”的眼色狐疑了起来。

“猜一猜自从《山字经》在我这儿之后,曾遭受多少次抢夺与截击?”

王小石问。

“无梦女”只撇了撇嘴儿。

“三十一次。”王小石说,“我的师叔变成后来的样子,可以说是它害的。我不知道元师叔把它交给我的真正用意是什么,但它确是件不祥物。”

“无梦女”狠狠地盯着他,她狠的眼色仍是很甜。

风在她背后。

风使她衣袂说着话。

而她自己并没有回答。

“我想告诉你的是:我们要想学有所成,就得靠自己的实力。如果依赖秘笈奇功,只怕弄巧反拙,也得不偿失。”

他衷心地说:“我们既是武林中人,练武就是我们倾注的工作。假如你对工作生厌,对生活的艺术也投机取巧,你就会真的对一切生厌,那么生命中最大的快乐,你就享受不到了。所以《山字经》我也一直没练。我只怕你伤心小箭未学成,你就先伤了自己的心。”

“那是我的事。”

“无梦女”悻悻然地道,“你不公道。”

“我不公道?”王小石诧道,“我一生只为公道而战。”

“世上哪有绝对公道的事!人一生下来,富有与否,美貌丑陋,才智愚笨,就已经不存公道。”无梦女忿然道,“我跟你不能比。你是男的,我是女的。你一入京,有贵人赏识;我呢?我到今天还不知道自己是谁。你有一大堆朋友兄弟,又是‘象鼻塔’的一方之主,我什么都不是。我跟了元十三限,以为他可以当我的靠山。他死了,我不靠《山字经》和‘忍辱神功’去练成‘伤心小箭’,还靠什么?我不像你,我也不如你!”

王小石沉吟。

“你说给我的,”她在十三尺之遥伸出小手,“拿来!”

“是的,这是个不公平的世界,就算努力,也不见得就有收获;就算做对了,也不见得就有人称许。”王小石叹道,“不过,幸好还有一个疏而不漏的道理存在:不努力,就不会有收获;不努力得到的收获,也不会持久。”

然后他说:“如果我把《山字经》给你,你身怀‘忍辱神功’和《山字经》,那会十分危险的。”

“无梦女”听出对方的口风,有点喜出望外地道,“你放心。我有了‘忍辱神功’的秘笈,也遇过七八次劫夺,但都威胁不了我。何况,我也有我的贵人,有他护着我,我谁也不怕——就是你,也惹不起他!”

“如此最好。”王小石说,“但我总认为练‘伤心小箭’伤人伤己,是不祥之物,还是不练为上。”

“你不给,我就缠着你,我听说你正急于去救你的朋友,我就看你敢不敢杀了我,看你怎么找个堂而皇之的理由来独占这箭诀!”

“无梦女”“刷”地自身后拔出一支黛色的箭,向星穹扬了一扬:

“‘忍辱神功’的歌诀就刻在箭身上,你快找个借口杀人夺宝,少来假惺惺、充好人!”

王小石摇首,勒缰,笑道:“姑娘好厉害的一张嘴。我劝,是劝过了,你不听,我也没法子。元师叔可以说是死在我手里,他的绝艺没道理由我承传,我也愧不敢当。他临终前的一段日子,是你陪他度过的。你虽口里说是拿他当靠山,但看得出来,若全没感情那是假的。——这‘伤心小箭’由你练成,也名正言顺,只望你不要用这绝世奇功,多造杀孽,能存慈悲,恕敌助人,那就功德无量、感激不尽了。”

“无梦女”听他口气,甚觉诧异:“你真的要将它……给我?!那你自己呢?我们交换……可好?”

王小石一笑:“我们男儿汉真要想扬名立万闯天下创帮立道,应该要靠自己的绝活儿,而不是靠抄袭模仿靠山宝藏灵药秘笈!”

“无梦女”听得出他的语气浮动,故意相激道:

“是你杀了他,你敢把《山字经》传我,不怕我一学成就第一个先杀了你?”

“你若能杀得了我,”王小石微笑道,“就请。”

然后他掏出一物。

一个瓶子。

瓶里有一张纸。

“我急着有事,无法相陪,”王小石把瓶中稿掷给无梦女,“总之,物归其主,一切小心,万望保重!”

接得瓶子的“无梦女”,喜出望外,只觉手心一阵沁人的冰。

随机

王小石只向桥墩那边(四年前有个在寒夜里伤心醉酒汉子飞针破空之处)的黯处深深望了一眼,再不发一言,遂打马而去。

蹄声远去后,“无梦女”乍惊乍喜,好一会,她感觉到他来了(就是那种温柔而尊贵的气质),就来到她的身后。

“我都拿到了,”“无梦女”乍嗔乍喜地说,“你的猜测没错。我要给他‘忍辱神功’字诀,他反而给了我《山字经》经文。他果然不堪激。”

她背后果尔轻轻涌现(如一朵尊贵祥和的云)那温柔矜贵的声音:

“是的,你得到了。”

然后又似带着绝大的关怀和一点点稚怯地问她:“如果他真的连你的‘忍辱神功’歌诀一并要了,你会不会交与他?”

“你还说呢!”“无梦女”啐道,“我不是一早把‘忍辱神功’的歌诀都给了你吗?这哪是什么秘诀!”

“对,你都给我了……”那声音悠游地道,“说起来,我还真没好好谢你哪。”

“谢什么!”“无梦女”嗔道,“我的还不就是你的。”

“可是……”那声音温和且善解人意地说,“我的可决不是你的。”

这句话一说完,“无梦女”就听到寒风里金刃破空之声。

她霍然回身,就看到剑光。

不,血光。

——血一般的剑光。

她在匆匆间用手一格,血光暴现,她眼前一片红潮,并看见自己一只手飞向半天。

她眼前的人已一手接住了那只仍拿着瓶中稿的断手,徐徐收回了血汪汪的剑,笑着对她稚气地说:

“……现在,《山字经》、‘忍辱神功’,都齐全了,乌日神枪,还有血河神剑,再加上伤心神箭,我已足以无敌天下!”

“无梦女”惨然嘶声道:“你——”

那人温情地一笑,一手拿住无梦女右手紧握的箭。

“无梦女”死不肯放,那公子温和地一叹,惋惜地道:

“事到如今,你还未梦醒吗……”

喟息中随手一掌,拍在“无梦女”的脑门上。

这人举掌劈着“无梦女”脑门之际,忽然也觉察了一股奇特的反震之力。

这轻微的反震非常奇怪。然而他又知晓“无梦女”(泡泡)是从没练过这种武林传说里的奇功的。

所以他也不以为然。

不以为意。

因为他已得到了练“伤心小箭”的一切条件,这使得向来静若处子定如禅僧的他,也忍不住开心得不像往昔那般大处谨慎小处也小心翼翼了。

王小石转身打马而去时,心中仿佛听到一个奇异的声音在呼唤他。

——就像昔年雪夜里在此地一战的一切幽魂在呼着他的小名。

如果他不是赶着去救他的兄弟,他一定会远早就停下来,再回头去看无梦女,原因是:

一,他总是不放心把一切练成“伤心箭”的秘诀,全交给一个女子。

二,他不知怎的,在心里总觉得有些不妥,虽然那不妥也还不知道是什么在哪里。

三,他觉得桥墩那头有人在监视着一切,他本应该弄个清楚:到底是谁。

不过,今夜京华合当有事。

他要赶去多风多雨的“金风细雨楼”,去救他的兄弟。

何况,这时际,他有部分兄弟,在何小河、梁阿牛带队之下,已从另一捷径抄了过来,跟他会合,而且说什么赶也不走,要与他并肩上天泉山,理由是:

“‘象鼻塔’里有的是讲义气的弟兄,怎能让大哥一人涉险?”

“温柔、张炭、蔡水择、吴谅是你的兄弟姊妹也是咱们的兄弟姊妹,哪有你一人救得咱们便救不得的道理!”

“只有祸福与共的兄弟,无有难独当的当家!”

王小石只有叹息。

——也罢,生死有命,一切且随缘随机吧。

传真机

杨无邪现身之后,那顶妖艳的轿舆,布帘缓缓拉开。

狄飞惊终于又见到了苏梦枕。

上一次见面,上一次见面是在……

在京师南大街口三合楼内,当时是“天下第一楼”:“金风细雨楼”楼主苏梦枕,意兴风发的带着他那两个新结义的兄弟:意气飞越的王小石和白愁飞,直扑登楼,会着了他,要他劝雷损投降,要他带领“六分半堂”向“金风细雨楼”投诚……

那时候,苏梦枕是一个病人。

而且还是一个负伤、中毒的病人。

要任是谁受了他这样的伤、中了他那样的毒、得了他那样的病,早就十条命都不剩一口气了,可是,他却要一口气吃掉号称“武林第一堂”的“六分半堂”,连眼也不眨。

……那一次睽别,又近十载了吧?

当时那一次会谈,“六分半堂”总堂主,就在三合楼楼顶之上。

而今,雷损已逝……

就死在“金风细雨楼”的红楼中:跨海飞天堂里!

如今,红楼仍屹立在那儿,在“六分半堂”的重地里也隐约可以望见楼椽飞檐,可是,玉塔与青楼,却在半年前那一阵轰然爆炸声中,荡然无存了。

——那“金风细雨楼”原来的主人,也跟他坐镇的“象牙塔”一样,在滚滚尘烟中仿佛灰飞烟灭。

剩下的红、黄、白楼,楼依旧,但已物是、人非。

没料到,这“六分半堂”的首敌,在他流落逃亡之际,竟然就在堂内重地踏梅寻雪阁出现。

——“金风细雨楼”楼主苏梦枕心爱的一棵“伤树”下面,竟有一个地道,直通死敌“六分半堂”的要塞!

故而,苏梦枕在这样一个欲雪狂风,有星无月之夜,出现在这一顶妖异的轿舆内……

想到这里,念及这些,狄飞惊心里不禁一阵恍惚了……

杨无邪一望见那对鬼火般阴冷的眼神,心中就像焚起一把熊熊的烈火,一向喜怒不形于色(多年埋首各种重大机密的工作,他早已学会无动于衷)的他,也不禁喉头哽咽、泫然欲泣:

“公子……”

“杨总管。”

轿里的人伸出了手。

一只瘦骨嶙嶙的手。

冰的。

——要不是这只手能动,杨无邪真错以为刚才在自己手背上碰了碰、握了握的手,是死了很久的人的手。

杨无邪只觉心里一酸。

他一向认为:“男儿有泪不轻弹”,就算有泪,也决不在外人面前淌——可是,今儿重会故主,竟完全抑制不住,他咬得唇角渗出了血,但那泪竟像断了线的念珠,不住往下滑落。

还是苏公子先说话:“看到你仍活着,真好。”

“……”

“怎么悲伤呢?重逢是很好的事。”

“……公子还在,属下不敢先死。我等了半年,忍死苦守,到处打听,等的就是公子的消息,待的就是今天。”

“好,很好。”

“……可惜,有很多的弟兄,给挤兑的挤兑,害死的害死了。”

“我知道。我是知道了……”

“不要紧……只要公子在就好了……公子一定能为他们报仇的。我杨无邪活着,就等今天,只等公子一声令下——”

“你有心了……记得我们从前在青楼之巅同吟的诗吗?”

杨无邪脸色忽然一变。

红了眼。

白了脸。

然后他才能目带泪光,颤声吟哦:“……独立三边静,轻生一剑知……”

苏梦枕点头,火舌吞吐,照进舆内,映得他双目一阵寒碧:他的发已脱落不少。

胡髭很乱。

衣袍很蓝。

蓝得很亮。

亮得眩目。

而且还很香。

——穿这样亮蓝(比晴天还蓝,比碧海更蓝,比青更蓝)的衣饰,还有那么浓郁的香味,是要掩饰什么,还是隐瞒什么?

狄飞惊这样地揣想。

他也想起他和雷损的交情。

在“六分半堂”里,他是“大堂主”,雷损是“总堂主”。

按照江湖上的常规、武林中的规律:老大创帮立道,自少不免有个好老二的支持相助;一旦老大得了天下、打下江山,那么,老大对老二逐渐茁壮的势力,定有冲突,只要一生嫉恨,老大和老二的势力,少不免会来一场并吞、对垒。

雷损是个阴狠、多疑、而且相当残暴的人:他一向唯利(凡对他有“利”的事,这自然包括了“势”、“权”、“名”和“钱”)是图。

狄飞惊却是个人材。因为有他,所以雷损的“六分半堂”可以迅速壮大,就算遇上“金风细雨楼”这般强敌,他也一样可以维持对峙的局面,不衰不溃。

——没有人知道:没有了狄飞惊的“六分半堂”,是不是还可屹立不倒。

——但没有了总堂主雷损的“六分半堂”,的确仍雄视一方,因为仍有个大堂主狄飞惊!

可是,最令敌人诧异的是(也最使人意外的是):雷损似乎极信任狄飞惊,一直都没有抵制他、怀疑他;而狄飞惊也像是极忠于雷损,一直都没有出卖、背叛过他。

这使得“六分半堂”能够遇挫不折,遇险能存。

雷损当众就说过这样的话:“六分半堂可以没有我,但不能没有狄飞惊。”

别忘了,狄飞惊不姓“雷”:他在“六分半堂”里只不过是个外姓子弟。

他也真的珍惜狄飞惊,甚至在总动员偷袭“金风细雨楼”之一役里,他真的把狄飞惊留在“苦水铺”镇守大后方,不让他稍微涉险。

因而,雷损虽命丧于斯役,但因狄飞惊不死,所以仍保住了“六分半堂”的元气。

问题在于(难得也在这里):

雷损是个大奸大恶的人。他什么场面没见过?什么人没对付过?什么奸计没用过?不但他做过想过策划过,狄飞惊跟他共事多年,也一直受重用,可以想像得出来,有许多毒计、陷阱和对付敌手的策略,两人都曾共同商讨、设计过。

可是雷损仍对他推心置腹,既没有排斥他,也从来没嫉恨之,更没有因他知道得太多而防范他,反而处处保着他,从不用对敌的方法来对付他。

同样的,狄飞惊也是奸诈之人。他跟雷损,非亲非故,但雷损不但重用他,许多重大计策,也必与他商量,方才推动。按照道理,他已知道得太多雷损的事,这极可能导致雷损要除掉这个心腹大患或他要先下手为强推翻雷损两种结果。

——可是,直至雷损死去那一天,这两种情形都没有发生,反而,狄飞惊仍然当他的“大堂主”,一力维护雷纯,让她继承父业。

所以,而今目睹这星夜里,杨无邪与苏梦枕主仆相逢的场面,狄飞惊也在迷惚中想起他的故主……

却听雷纯在旁幽幽地道:

“他们使你想起爹爹,是吧?”

狄飞惊微微一惊。

要说是“一惊”,不如说是“一悚”吧。

——这女子仿佛能看透人的内心在想什么。

“自从白愁飞背叛苏梦枕之后,”雷纯说,“我想,最重要的是拉拢一个人,还有留着一个人的性命。”

“你所说的第二人指的是杨无邪?”他没有问第一位是谁。

“对。”

“白愁飞虽然占领了白楼,”狄飞惊深深同意,“但只要让杨无邪活着,那些资料就完全犹如在他脑海里,像一部机器,可以把那些要点全部传真下来,这是一座活的白楼。活的白楼当然比死的白楼更有用。”

雷纯凝眸望着他。

“怎么?”

“苏梦枕没有死,杨无邪又在我这儿,这些变化,你不觉得有些微讶异吗?”

“我既身在武林中,便预算好每天都有惊变。我自跟从雷总堂主,也早有心理准备惊变是常事。”狄飞惊淡淡地道,“对我而言,每天都一样有惊变,惊变已成了平常……”

他顿了一顿,才语重心长地说:“反而雷动天雷二堂主仍然活着,这才教我有点惊心。”

稿于一九九三年一月一日元旦:温瑞安、何包旦、叶浩、梁淑仪、陈伟雄、李掬慧、陈绮梅、余一人、陈念礼、黄启淳、傅瑞霖、梁锦华、李锦明及众读友等寿宴于松湖,即席共同创构:(l)诸葛先生的名字;(2)“温派评议”第二册书名;(3)新式侠杂志名字。公布敦煌出版之“剑挑温瑞安”;安徽文艺出版社部份版税汇到;叶余闹醉;“敦煌”版税三万六;十一子聚于“新世界酒店”;《星洲日报》连载“我女友的男友”;曹著“中国侠文化史”邀我作序;教倩初读方少作。

校于九三年一月二日:安徽文艺出版社拟三月推出“七大寇”系列;长江文艺出版社拟出“六人帮”系列;中时来稿酬;大马报刊书坊宣传借用名义;众子巧遇赵雅芝;联合报系转载作品。三日:温、倩、怡、梁、念、仪、詹、何、麒吃于“风沙鸡”同看“论剑”录影带并赏剑;十内围成员参与“口头武侠创作接力赛”,笑到碌地。四日:六核心成员共赏“侠女”。五日:自成一派五子会曹。

修订于二零零四年四月中:在武汉接受电视台、报刊、杂志等多个传媒的连续访问后。

第二章 英雄有用武之地

白费心机

“孙鱼回来了!”

——嘿,他回来了。

竟在这时候回来了。

白愁飞正值这当儿有许多大事要做的节骨眼上,却忽而想起孙鱼近日做了许多让他不满的事,而影响较大的事至少有这几件:

他派孙鱼去暗杀朱小腰,孙鱼不但无功而返,而且从万里望的报告中显示:孙鱼还趁机与王小石叙旧,一声声什么“王三当家的”、“小鱼儿”的喊得好不亲热。

孙鱼竟带领王小石到“深记洞窟”劫走了他手上的重要人质:王紫萍和王天六!以致他跟王小石的京华龙虎斗里顿失对敌人的一道杀手锏、一张催命符!

孙鱼的做法也使他跟龙八太爷系的人闹僵,而且失信于干爹蔡京!陈皮和万里望还因而给附从八爷庄的人狠狠地修理了一顿!王小石还当众人之面前救走了孙鱼,这等同孙鱼向公众表白他跟王小石是同一路的人!

这些都是不可饶恕的错误,但对白愁飞而言,更不可宽恕的罪行,反而不是孙鱼的行事,而是他的笑容!

——那可恶至极的笑容!

孙鱼跟梁何不一样。

梁何严谨、严肃、严厉。

如果用一字去形容梁何,那就是:

“严”!

梁何虽然威严,但毕竟说什么都是自己的部属,在自己面前,只有自己严,没他严的份儿!

孙鱼则不同。

——梁何显然是严肃地看待生命(尤其是生命中所有的战斗),孙鱼则十分轻松。

所以他常笑:至少脸上常挂着笑容,像只常驻在花瓣上的蝶。

白愁飞觉得他的笑十分难看,且带着轻蔑。

至少梁何的“严”不敢针对他,然而孙鱼的戏谑轻忽:那不怀好意、自以为是的笑,却是对谁(包括自己)都一视同仁!

为此,白愁飞已痛恨他许久许久了!

这可能连孙鱼也不知道,白愁飞白楼主竟然是为了这么一个理由而暗地里憎厌着他!

——因为他看不顺眼这什么都不在乎的笑容!

白愁飞一向不喜欢别人(尤其部属)对着他时仍能轻轻松松地笑:这是算啥意思?!不认真?不放在心上?还是没瞧在眼里?!

他不能叫孙鱼不许笑,除非他干脆杀了这个人。

他不能下达没有理由的命令,虽然他有权这样做。可是越是有权这样做,就越得要节制这种权力,否则,就会予人背叛推翻的口实,这个道理,白愁飞是深为明白的。

——跟苏梦枕这几年,他学会了不少东西,尤其明白他过去屡振屡败的原由!

可是他也一向知晓:孙鱼是个有用的人,至少,他是个能帮得了自己的部属!

而且,他有监于自己对苏梦枕的背叛,一直想用孙鱼来牵制梁何,至少,也要让他们来互相制肘,才有利于自己纵控平衡之术。

不过,照目前的形势看来:孙鱼只怕已先憋不住了。

——他似乎已发动了。

因为他刚刚又收到一个消息:

消息来自黎井塘——

“托派”黎井塘是蔡京(朝廷)、龙八(官、民之间的“中界人”)、白愁飞(武林)共同遣使的一名爪牙。事实上,当时在京师方圆千里以内崛起的“十六剑派”,大抵如此,皆成为“蔡系”一手扶植、默许茁壮的江湖势力。

他自从跟“抬派”智利跟踪杨无邪入“汉唐家私店”反给包围脱逃后,一直就给安排在“神侯府”一路监视诸葛先生与四大名捕系统人马的一举一动——就别说是蔡京这种多疑权臣了,就算是新兴势力“象鼻塔”也得要派人留意相爷府、“六分半堂”、八爷庄、“金风细雨楼”等的动静,像蔡京、白愁飞、狄飞惊这种人若不早已广布眼线监视“发梦二党”、跟紧“象鼻塔”、乃至盯死“神侯府”,那才是不可思议的事。

黎井塘这次来向白愁飞打的报告:便是他发现王小石把孙鱼背到“神侯府”前,孙鱼好像还受了点儿伤,四大名捕中的铁手还特别运内力替他摩搓了一会儿,之后王小石好像还替他开了两道方子,然后孙鱼才千道万谢地离开。

——当然黎井塘只能远远盯梢,无法靠近听见他们说啥。

所以这就倍增悬疑:孙鱼跟王小石、四大名捕到底是什么关系呢?

依所见而论,常理判断,不管他们之间真正的关系是什么,定必都是非常密切。

无论如何,这证据已然足够:足够让白愁飞把他除掉。

他决不容这样一个人留在自己身边。

所以他问黎井塘:

“他在哪里?”

“他在红楼候着您哪。”黎井塘涎着笑脸,把一张脸笑老了。他倒觉得笑老了也好,整张脸不管喜的悲的都是在笑的,以后可不必换另外一张脸了,“他好像还受了点伤,好像也有话要跟你报告。”

老实说,白愁飞也讨厌这人的笑容。他讨厌一切动不动就笑不停的人。但黎井塘的笑容比较可以忍受,因为他的笑容充满了阿谀与奉承,只不过是个可怜虫。

这时,王小石刚要进“金风细雨楼”来要人。白愁飞心忖:这还赶得及在他出手声援“象鼻塔”人马之前把他干掉就是了。

——王小石、四大名捕要是以为放一个孙鱼在他身边当内应就可以解决他,那是白费心机了。

不过,他本有意栽培出孙鱼这种人来“接班”,也真是“白费心机”!

(他白愁飞是什么人!

——他原名“白仇飞”,但为了不予人有恶感,宁可易字为“愁”,故意给人一种郁勃不舒的感觉,这样可以减少对他的敌意。他甚化了十多个名字以求舒展大志,但总是功败垂成。他苦忍苦守多年,忍辱忍气,终于才有了今天:孙鱼是什么东西?!他以为熬那么个五六七八年堆了张笑脸配了把宝刀就可以当他是“苏梦枕第二”而把自己当成“白愁飞第二”,来重施故技坐第一把交椅?!)啐!这是做梦也休想的事!

决不能让孙鱼有这种机会!)

因而他看似漫不经心地吩咐:

“叫他等我。”

然后又看似随意地加了一句:

“召梁何带‘一零八公案’来。告诉他:色本能雄英大唯,流风自是名真士。”

“色本能雄英大唯……流风自是名真士?”黎井塘喃喃地重复了一遍,差点没真个问了出口:这是什么?

白愁飞却好像是看(听)得出来他的迷惑,微微一哂,加了一句:

“想知道是什么?倒过来念吧!”

太空穿梭机

这句话的意思当然不只是:

“唯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

它是一句“暗号”。

只要梁何听到这句话,那就是白愁飞向他下达了一个“命令”:

由他一手调训出来的“一零八公案”中的一百零八名死士,就会立即调度,应付危机!

白愁飞知道这已到摊牌的时候了:

他已把王小石迫出来了!

除了“金风细雨楼”的子弟和一百零八名死士,他略为估量了一下他手上的大将、高手,包括有:

“诡丽八尺门”朱如是、“小蚊子”祥哥儿、“一帘幽梦”利小吉、“无尾飞铊”欧阳意意——合称“吉祥如意”,四大护法。

原本,梁何、孙鱼都是他的好帮手,还有马克白、万里望、陈皮、毛拉拉、第七号杀手田七、十一号杀手杜仲……还有“顶派”的屈完、“托派”的黎井塘、“海派”的言衷虚、“浸派”的巴哈等人,都是直属于白愁飞调度管辖的手下心腹。

除此之外,他的外援也很强大。“七绝神剑”:“剑神”温火滚、“剑仙”吴奋斗、“剑鬼”余厌倦、“剑魔”梁伤心、“剑妖”孙忆旧、“剑怪”何难过及“剑”罗睡觉。

另外,“鹤立霜田竹叶三”任怨和“虎行雪地梅花五”任劳,以及“八大刀王”、“阵雨廿八”兆兰容、“八方藏刀式”苗八方、“伶仃刀”蔡小头、襄阳“大开天”萧白、信阳“小辟地”萧煞、“五虎断魂刀”彭尖、“惊魂刀”习炼天、“相见宝刀”孟空空……甚至还有庞将军、弥御史、童贯、王黼、朱勔等人,都是他的后援。

他最大的“援军”,是名列“多指横刀七发、笑看涛生云灭”当世六大高手中的“云灭君”叶神油(或作“神油爷爷”叶云灭)亦已赶到,就在楼里,合当赶上这一场风云际会。

——既然身边高手如云,而王小石身边有太多太多只是一腔热血的乌合之众,这一战,他稳胜有余。

只要放倒了王小石,收拾了“象鼻塔”,他就趁这风头火势,联同龙八太爷那儿的兵力,对“六分半堂”发动全面的攻袭。

他也有绝对的把握可以击“六分半堂”:他至少已把狄飞惊唬住:要是他还敢有异动,他就再唬他:唬之不住,他便宰了这个低头做人的东西!

至于雷纯:一个大姑娘家,能干什么?能干得了啥?何况,他还捏住这姑娘家的死穴、罩门,只要一亮法宝,敢不情让她死心得塌了地教她去东不来西。

——“六分半堂”若要抵抗,它凭什么?就凭林哥哥?鲁三箭?还是“迷天盟”的叛徒邓苍生、任鬼神?抑或是原叛自“金风细雨楼”的莫北神?!

这些什魔小丑,才不堪一击——白愁飞可没把他们放在眼里。

一旦解决了“象鼻塔”,并吞了“六分半堂”,白愁飞就知道自己可以“飞”了。

他有足够的分量去跟义父蔡京“讨价还价”了:

他深知若要真正地出人头地,在武林中成为一方之雄、一派宗主,只怕还是不足以流芳百世、权显一时。

要真正地成大功、立大业,还是得要在庙堂里掌权、朝廷里任职。可是,像他那样缺乏背景的江湖人,想要在朝廷里获任高职,首先就得要在武林中得势、江湖上扬名,然后再以此捏取功名。

白愁飞可不管。

他要成功。

天下只有一种成功:那就是确实地做到自己所要得到的成绩。

天底下也只有一种成功的方式:那就是以你自己所喜爱的方式去过这一生。

白愁飞认为他自己的目标是合理而又可行的,而他又是一个一旦决定了追寻的目标,便会埋首苦干,不惜冒进,不听任何人的话,不理任何人的阻止,不许任何人泄他的气,他绝对是个越过一切困阻,都会达成他的目标的人。

当他成为“金风细雨楼”的副楼主时,他曾向笼络他并收他为义子的蔡京暗示要一官半职,蔡京可不像苏梦枕(当年白愁飞初入“金风细雨楼”,便恃功向苏梦枕要讨个副楼主当当,苏梦枕反而欣赏他的率直坦言,欣然答允),只轻描淡写地说:

“等你当了金风细雨楼的楼主,再说。”

后来可能找补之故,又说了一句:“要是王小石也到我帐下来,你的官位倒好办多了。”

——王小石!

(什么都是王小石!)

(他算什么东西?!)

现在经过长时间的斗争,他终于逐走王小石、推翻苏梦枕了,但当他又向蔡京暗示要个“官衔”时,蔡京沉吟一阵,只说会叫龙八照料此事。

未久,龙八倒真的给了他几个官名,要他任选其一,他听了相当不悦,因为那种官儿虽对别人而言,已求之不得,但对他来说,这还高不及四品,头上有千百个指指点点的,座下又不见得有几个能指挥得动的,还真不如不当是好。

他果真就不当那官儿了。

他要飞。

他可不要爬。

也不想行。

甚至连跑都觉得太慢。

他年纪已不小了,他一开始就至少要跳。

到最后,目的仍是:

飞。

——想飞之心:水远不死。

他:

白愁飞!

他现在就要火拼“象鼻塔”,拿下“六分半堂”,在京城里成为一党独大、独一无二的大帮大派,这才有势力和实力,在蔡京那儿争个三数人之下而万万人之上的官儿来当当!

他在等这一天!

他要等这一天!

他正等这一天!

他就等这一天!

——为了这一天,这个目标,一切都只是他的“机器”。

“机器”是用来发动、帮助工作的。

他要“飞”。

飞上青天。

——直上青云路。

于是:苏梦枕、金风细雨楼、象鼻塔、六分半堂……一切都成为了他往上飞的机器,一切都变成了他要在太空穿梭翱翔的机械!

他要当英雄!

——今之英雄,当叱吒起风云,翻手惊风雨,可以纵横捭阖,可以经天纬地,能够运筹帷握,能够决胜千里,不惜独步天下,不惜独霸武林。胜得起,输得了;拿得起,放得下。人想做而不敢做的他做,人做不了的他做来天经地义,从不怕流言闲语,只独行其是。

就算当不成英雄,他也要当枭雄。

枭雄比英雄更进一步:可以不必理会世间一切情理法则,去独行他以为所是。笑脸可以迎人,翻面可以不认人;温柔如春风,严厉便杀人。

他今天便要大开杀戒。

且先从身边的杀起。

——先除内忧。

——再灭外患!

公案不是禅机

他要先杀孙鱼!

他在“出迎”王小石前,先到“红楼”一趟。

他在“红楼”就见着了正在“恭候”他的孙鱼。

孙鱼一见白愁飞,就知道他对自己已动了杀机。

他几乎马上省悟到:

自己这趟回来错了!

——大错特错矣!

发生了那么多事情之后,一向警觉的孙鱼,也曾反覆衡量过:

(到底要不要回“风雨楼”?)

(白楼主会不会误会自己?)

一再思量过后,他仍是决定要回去“走一趟”。

——好歹也得走这一趟。

“回去”的原因是:

好歹也“宾主一场”。孙鱼虽然深明:“伴君如伴虎”,但他却有一个希望能遵守的“原则”,那就是“好来好往”。

他跟随苏梦枕、王小石、白愁飞、乃至于当年初露头角的梁何,都有一段不短的时日了,这使得他明白这些人的特性和好一些“道理”,譬如这些他追随过的人的处世待人进退策略便令他深有启发:

一、苏梦枕是个唯才是用的人。只要他赏识,他便可以随意也率性地把人破格擢升,且不管那是什么人什么背景甚至有何居心,如果有日连他自己也给他提拔的人出卖或打倒了,他也不以为忤,他注重的是他自己的“眼光”,而认为后起之秀能把他扳倒是他自己活该,他决不因此而先扼杀新秀崛起的机会。

——像他那么有信心、豁达的人不多。

孙鱼自问就做不到这一点。

(所以世上确没几个苏梦枕,现在的苏梦枕,不是病了,就是死了,活着的也失势了。人生在世,也没几个人能遇得上“苏梦枕”这种“贵人”的。)

二、王小石是个“量才适性”的人。他知道自己不能当宫,但能做大事;他喜欢交朋友,跟兄弟们打成一片,生活在一起,又因为常挺身而出帮人助人保护人,所以难免要当大哥、老大,可是却自知不是个当什么帮主教主一派宗主的大才。他跟任何人都能平起平坐,也跟任何人(甚至远不如他的人)学习。他不栽培人,他只把对方的长处激发出来。他不怕人赶过了他,因为他没意思要跟对方比。他无所谓。就因为他不注重、不打紧、无所谓,所以他跟人的交往大都能“好来好往,善始善终”,江湖上、武林中,对他风评都不坏,这对他每次败而再成,落而复起,很有帮助。

——就因为他不计较、无所谓、没机心,别人都乐见他成功,见他登高一呼,都想扶他一把,或放心让他助己一臂。

孙鱼自知没王小石那么看得开、放得下。

(他记得有次入庙拜佛,遇上位老林禅师,曾如此劝他:“现在的苏梦枕,不是病就是死,不然就是生不如死。白愁飞忙着杀掉精英,蔡京忙于腐化新秀,方应看忙着收买人命,你要做大事,找识货的人,还是去试试王小石吧!”善哉斯言!)

三、白愁飞是个“不达目的誓不甘休”的人。谁碍着他,他就杀谁。他是那种就算跨着自己父兄妻儿的尸体,也要前进的人。他的野心显露太快,锋芒太露,太易招嫉,也常予人浮夸的感觉。可是孙鱼也是个希望在人世里走一遭能建些勋功伟业但又并没特殊背景靠山的人,他特别了解这种心态:因为心虚,所以恐慌,既要进取,但手上又没有家底,便输不起,要人注意,就只得炫耀了。这不是浮夸,而是虚则实之实则虚之的策略。没后台则无苦守的实力,只有作急先锋。苏梦枕因病,怕不耐久,故处处咄咄逼人,逼使雷损提前决战,果令雷损终沉不住气,在“红楼”尽墨全军。所以苏梦枕最是了解白愁飞的心思,并尽力培植他,“放手让他大胆地干”,可惜白愁飞对一脚踩一个恩人下去的事似已成了习惯,所以似并不“珍惜”这“大好贵人”的扶腋之恩。

——像白愁飞这种人,无论你帮他什么或你帮了他什么大忙,他都认为是应该的,这是(你)上天欠他的,他顶多只会“感激”一阵子,然后又把注意力集中在你对不起他或碍着他的事去了。

孙鱼自信自己性格中也有这种自私、自大而不择手段的一面,但要做到白愁飞那么决绝彻底,那也真不容易。

(看到白愁飞、王小石、苏梦枕的特性,孙鱼便知道:要成大功、立大业,可真正地不容易!三思孤行如苏梦枕,随境心安如王小石,大不慈悲如白愁飞,都太难做到!由此可见,要成为一个绝顶人物,的确是绝顶的难!)

四、梁何令他高深莫测。在“金属风”时,是梁何一手拉他入帮会的。梁何是个严肃的人,他绝对服从、听令。“金属风”里的规矩,他都一一遵从。他原很佩服梁何的忠心。可是后来又发现不然。因为梁何只一力保存着他自己的实力,加入了“金风细雨楼”。他在“金风细雨楼”里的位置并不低(这可能是因为他加入时手上连同孙鱼在内不少于三十二名年轻高手之故),但苏梦枕显然没有太重用他。苏公子曾经语重心长地对梁何说过:“一个人太古板就会白过这一生,太成熟深沉就不好玩了。”但王小石和白愁飞都很看重这个人。梁何对王小石也十分忠诚,这也令孙鱼十分崇敬,可是,待王小石为白愁飞排挤出楼外,梁何马上向白愁飞表态:他可以把他的部队直接隶属(那时,梁何的直属部队已增至五十七人了,其中当然包括了孙鱼)于正副楼主调度。一俟白愁飞也背叛(同时亦推翻)了苏梦枕,梁何和他的七十八名部属(这时,孙鱼已升为这集团中的统领,梁何的心腹子弟有不少于一半是他一手训练出来的)不但也按兵不动,而且从此只效忠于白愁飞一人。

——因此,梁何的地位,不住稳步上升:他手上的人,也不断增多。他是那种处变不惊,处惊擅变,但又能在每一次惊变中都取得利益的人。人人都需要这个忠诚的人,但似乎他只对自己最忠诚。

孙鱼自觉不比梁何沉着,但他认为自己比梁何快活。假如一个人的个性很闷,那么,就算他的权很大、势很高、名头很响,还是活得很没意思、白活了。

(比起苏梦枕、白愁飞、王小石,梁何还不算很成功,但他一直如竹节,步步高升,前途未可限量,比起苏梦枕的“勇进”、白愁飞的“躁进”、王小石的“勇退”,梁何却只是“潜进”,但却比较讲究“情面”。或曰:进退的功夫,虚饰的手段。)

孙鱼比较注重“情面”。

他也认为不到必要关头,没需要与人决绝。

——人留一线路,佛点一炷香。

他也深明白愁飞的个性,只怕已对自己生疑,只恐更对自己动了杀机,但他还是觉得自己有必要去走这一趟:

不是为了什么,而是“好来好往,不枉宾主一场”。

——因为要他反抗、还击,他办得到;若要他主动叛逆、出卖,他做不来。

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才能、特性。

孙鱼的性子便是这样。

这性情使他已感觉到了危机,但还是回到“金风细雨楼”来。

所以他现在给“请”到了“红楼”。

——一回“金风细雨楼”,他已感觉到了山雨欲来风满楼。

然后他“终于”见着了白愁飞。

白愁飞一见他就问:“你为什么要回来?”

孙鱼一听,心里一沉,可是他答:“我非回来不可。”

白愁飞问:“为什么?”

孙鱼答:“这儿是我的家。”

白愁飞:“这儿不是你的家。”

这回到孙鱼问:“为什么?”

白说:“因为没有人会出卖自己的家。”

孙鱼心中又是一沉,这回沉到了底。

孙鱼:“如果这真是我的家,我又怎么出卖它?”

白:“它现在已不是你的家,而是你的坟墓。”

孙叹:“我不希望我的家变作了坟墓。”

“你现在到哪里去都是坟墓,”白道,“因为你已是死人。”

然后他问:“你为什么要出卖我?”

孙:“我……”

白:“没有用。你是不会承认的。但我现在也收不了手,宁可杀错,不能放过。我这问题问了也是白问,你答了也是白答。”

“假如……我并没有出卖你呢?”

“你这说法,简直侮辱了我的智慧。”白愁飞不再谈了,他拧过头来向梁何说,“到这地步,我已不想再冒险,也不能再相信他。我只有杀了他。但我杀不下手。你来杀吧。”

梁何稽首答:“是。”一点也没犹豫。

“还有,”白愁飞瞄了孙鱼刀鞘和刀锷上的宝钻,轻描淡写地道,“我已查过了,你这贴身的刀,以前是属于方应看的。至于他的宝刀怎会在你手上,我已不想听任何解释。”

这次,孙鱼脸上终于变了色。

白愁飞说罢就要走出红楼,临走前向梁何问了一句:

“你的‘一零八公案’呢?”

“全召集了。”

“杀了孙鱼后,随时候命,养兵千日,今用得上。”

“是。”

声音依然坚定无比,绝对听命,绝对效忠。

白愁飞行出红楼时想:假借梁何之手,除去孙鱼,使之自相残杀,可免后患。

——能不当恶人,能不当罪人,还是不当的最好。

同理,能够不动手,能够不亲自出手杀人,还是找别人代劳的最好。

他要对付的是绝顶高手。

要对付绝顶的敌手就得要留待精力、实力和魄力。

一个精神状态极佳的人,不仅要懂得如何用神,还要知道怎么留神。

他是个善于运用时间、精力、体魄的人。

所以他养精蓄锐,一击必杀。

他早已养士。

——死士:

“一零八公案”。

——这“公案”不是禅机,而是实实在在的人手,来为他促成大志、达成大业,除去内奸、杀掉外敌,只效忠也只能效命于他的一百零八名精兵!

精兵:是打生死攸关的仗时才出动的精英亲兵!

机关算尽失天机

白愁飞走后,红楼里剩下了两人:

两个老朋友。

——是“老”朋友,不是“好”朋友:

有的朋友,交情很好,但并不是很“老”;有的朋友,相交甚“老”,但不见得也很好。

梁何跟孙鱼相交十三年,从少年到青年整段黄金时期都一齐共事,绝对算得上是“老朋友”。

——但他们的交情却是好不好呢?

交情老不老,是可以用时间衡量的。

但交情好不好,则要试验才知道的。

——用什么来试验呢?

也许,富贵、贫穷、生死、成败、权力、名利、女人……样样都可以考验:友谊是不是真的能够永固?友情能否永垂不朽?

孙鱼道:“他命你杀我。”

梁何道:“我听见了。”

孙鱼:“你要杀我?”

梁何:“我能不杀吗?”

孙:“我们是好朋友。”

梁:“如果他命令你杀我,你会因‘好朋友’三个字而不下手吗?”

“我不知道,”孙苦笑了一下,“实际上,我们之间也不像是好到了这个地步。”

“何况,我若不杀你,我就得死,”梁也苦笑,“他会杀了我——你值得我为了不杀你而自己先死吗?”

“不值得。”孙鱼回答得毫不犹豫,“事实上,你就算为你家人父母子女,也不会那样牺牲法!”

“对,你说对了,”梁的反应也十分即时,“因为你也是这样子的人。”

孙鱼叹了口气:“我们都是那样子的人。猎犬终须山中亡,我也难免有今日。不过,我却还有一句话要告诉你。”

梁何道:“你说,一个人在面对死亡时说出来的话,我一向都很注意也很乐意听。”

孙鱼道:“他今日怀疑得了我,明日也可以怀疑你。”

梁道:“你的意思是说:他今日下令杀你,难保明日不也下令杀我?”

孙道:“你一向都是聪明人,比我聪明。”

梁:“你说我比你聪明,单凭这句话,已比我聪明了。”

孙:“坦白说,咱们相处了这十几年,人在江湖,难免也有想过,咱们会有今天——只是这一天,未免仍来得太快了一些。”

梁:“所以你早已有了应对之策?”

孙:“至少,我一直留意着你的性情,因为从这可以帮我作出判断:你会不会杀我。你几时才会下手杀我。”

梁何一哂:“你又怎么知道我让你看到的我是真的我?”

孙鱼一笑:“说得不错。你让我看到的你,只是你要我知道的你。”

梁何:“你也一样。我在你面前,尽量保持深沉,可是深沉而讳莫如深的我不一定就是我;同样,你在我面前,一直保持开朗,但开朗得毫无城府的你,不一定就是真的你。”

孙鱼:“说得对,但经过这么多年的并肩作战,我总可以相信:这世上若有了解我的人,恐怕第一个还是你。”

梁何:“我也同意。苏公子觉得我是个闷人,我乐得当闷蛋,因为很少高明人物会去提防一个闷得狗不生蛋的人。小石头觉得我可靠,我乐得当可靠的人,因为很少一个聪明人会去排斥一个他认为可靠的部属。白楼主觉得我听话,我更乐得去当听话的人,因为一个精明的领袖最需要的就是听他号令没有贰心的手下。他们要我当什么人,我就当那类人,这样,可以省事、省力、省却不少危机。不过,这些年来,你一直屈居我之下,所以,我还是有不少无意间流露的性情,落在你的眼底里。”

孙鱼:“所以对你而言,我是一个危险人物?”

梁何点头。

孙鱼:“所以你认为大可趁此把我除掉为上策?”

梁何:“你说呢?我这样想的时候,你恐怕也正是这样想。”

孙鱼:“其实谁不是这样为自己盘算?英雄时代远矣,这时候谁都不愿当英雄,只愿当枭雄,不然就当狗熊,至少可以自保。当你看到别人拥有权力的得意吒叱时,你不图取而代之,那才怪呢!当你眼见白愁飞背叛苏梦枕把他推翻后,自己当成了楼主,你只对白愁飞一味忠心,想都没想过有日也照板煮碗,叛而自立,那才是骗人的!告诉你,我看到个美丽女子,也想强而占之,一泄大欲,但因楼规森严,我才只敢想而不敢为……这时候,权威已然消散,权力可以取代,谁都想掌权,问题是:在这谁都不怕谁的时际,谁能制裁得了谁!”

梁何亦颇有感慨:“说得痛快。坦白说,别说权力、名位和实利了,我就算看见苏公子要迎娶温驯美丽的雷纯,我也嫉恨无比,巴不得他一败涂地。我今晚看见白楼主把娇俏动人的温柔引入了留白轩,我也心里焦躁,恨不得……我若把这句话说下去,你和我之间,今天就必须死去一个。”

孙鱼:“可是你到底没说下去。”

梁何:“那不代表我会对你留情——就算你没听见什么,我也一样可以有充分理由把你铲除。”

孙鱼:“不过你已经说了太多。原来今夜温柔已上了白楼,难怪白楼主非置我于死地不可了。白愁飞是个不顾一切、不择手段的人,他为了目标、往上爬、能遂大志,就算弟兄被杀,他也一样会再接再厉,激流勇进——更何况只是你我这等他随时可以补充的人物!他今天用得了你,不见得明日也容得下你!”

梁何:“你少来挑拨离间。”

孙鱼:“我不只是挑拨,我也煽动。”

梁何:“你且别得意!你注意我,我也一直留意你。我有你的生辰八字,根据斗数命盘,你命有天机、天梁,聪敏机变,遇难呈祥,但福德宫有忌,就看你能不能逃过此劫!”

孙鱼:“你有我的生辰八字,我也一样掌握住你的命盘星曜。你命守天机、太阴,非但聪明,而且爱修饰,且福德文昌遇合文曲,学习应变能力,可比我更加高明!”

梁何:“一个太聪明的人,不是个绝顶人物,因为聪明人易懒,且太知难行易,不肯下死功夫;太懂回避的人,难有大成。一个人若老是瞻前顾后,或许无瑕可袭,但一定不能全速推进。在真正决战的时候,一个真正的战士,都能不执着于胜负,不拘泥于死生,把成败存亡委之于天运,万剑为一剑,唯有这般脱离生死荣辱的出手,才是第一流的战术。你我都太聪明,太顾惜自己,若要有苏、白、王的成就,只怕还得要一番大历练、脱胎换骨方可!你我命盘星曜这般近似,可谓有缘!但你昌曲亦各守福德、官禄,星光灿耀,成就只怕尤在我之上,加上我仕途天梁遇禄,烦恼难免,而你天机化科、天梁会权,机遇要比我顺畅流丽——我今天若不杀你,只怕日后我的成就不如你!要你不涉武林,咱们大可文武合并;如果你是女的,我们不妨阴阳合璧。可惜,你的长处正是我所长,你的鹄的也正是我的野心——你说,我若留你活着,是不是对不起我自己?”

孙鱼:“那是你对咱们命盘星曜组合的强解,我本身并不同意。但随得你怎么说——如果你真的是对的,那么,既然你命不如我,你又焉能杀得了我?”

梁何:“我命不若你,但我走的是运。”

孙鱼:“天理循环,命理报应,咱们一齐创办‘一零八公案’,你以为你一声号令,他们就一定会为你杀我吗?要是他们分成两派,相互对峙,那就要你亲自动手,以你武功,对我是否必胜?若果咱俩火拼,纵不俱亡,亦必互伤,那么,在这风云变色之际,对谁最为有利?对谁最是不利?请你三思三省!”

梁何沉吟:“你我都是天机星人命的人,难免以智谋策略为尚,但机关算尽失天机,到头来,恐伯咱俩还是免不了像苏梦枕、白愁飞、王小石结义失义、尽忠不忠的下场!”

孙鱼:“就算日后难免如此,也总比现在就两败俱伤的好!人生一辈子,就是要求英雄有用武之地,余下的,什么生死荣辱成败得失,又有什么?咱们已刹那拥有,便已算把握了永恒!计策无双的雷损,到头来,还比不上他留用狄飞惊的一个德政!算无遗策的苏梦枕,到后来却一手栽培了个害他叛他的白愁飞!若使循循墙下立,拂云击臼待何时!你若要杀我,就拔剑吧——我看过你曾使过‘封刀挂剑’前雷家的剑法:‘屠狗剑’!不过,你以为看过那剑招的人都命丧剑下,说不出去吧?却还有我这个你命里的克星呢!”

梁何一震,随即便道:“但我也是你生命里的煞星!你腰畔那把‘金缕玉刀’,便是我查出来、告诉白楼主的!”

孙鱼喟息道:“当然是你查的,别人还真没这个办法呢!……可惜我们都花太多时间精力在互斗上了。”

梁何长叹:“有时,我真怀疑我们这民族最高明的特性就是善于内斗。”

孙鱼笑了。

“不,还喜欢浪费时间、浪费生命、浪费人材。”他补充道:“我们现在就是这样子:你听,外面已呼啸咆哮、打生打死,咱们还委决未下,究竟你死、还是我活?要打?还是不打?”

梁何徐徐把手搭在剑柄上:“——你说呢?”

稿于一九九三年一月六日:接获沈庆均函;“文化潮流”刊出曹正文“武侠世界的奇才——温瑞安”;接得张缮札;徐斯年约出版论文杂文集;四川文艺出版社以“温瑞安”名义出版“鸳鸯剑侣”;中国故事杂志刊出“小相公”全文;法律出版社出版李敖与我杂文合集“风骚”;沈庆均先生在一九九三年中国文坛状况预测中荐及;中国友谊出版社有意出版“绝对不要惹我”+“战僧与何平”并追加印数;《伤心小箭》剪稿版已在中国大陆流传;获取大来信用卡。七日:与倩等大食于城市花园、宵夜于湾仔街边档。八日:与Vivian“枪”成。九日:收到来自嘉峪关的电报祝贺。十日:小赌怡情于“真开心乐园”。十一日:万盛(台湾)出版《小相公》《爱国有罪》《梁癫蔡狂》《哥舒夜带刀》《少年追命》《金梅瓶》《少年铁手》《水虎传》八书;一九九三年首次习武。十二日:《中国时报》人间版宋碧云来电约稿;买招财猫、佛号机;金龙园家人全病;张玉怀律师来函报讯。

校于一九九三年一月十三日:温倩旋梁庆祝何包旦生日于“沙嗲王”;温慧麒、叶仪、荣怡庆贺家和生辰于“雪园”;二战于“真开心乐园”,Vivian大斩获;唐宝牛文评“逆水寒”。十四日:对小倩、淑仪等从旧相细说“神州”;曹在马演讲有述及我;正式教武于倩儿、吴十七弟、吴廿四弟、梁四、何五。十五日:《星洲日报》刊出我之讯息;梁与“敦煌”大冲突。十六日:中国友谊出版社拟近期推出丛刊系列;德记火锅大欢聚。十七日:方已见正文;曹终抵港。十八日:初晤文中侠;“自成一派”五少侠伴曹小游;温大、罗十一、何五、梁四、麒十七、孙八、荣廿四、陈念礼接待米舒于“欣叶”台菜;小方寄来资料;温瑞安、曹正文、傅天虹、傅小华、林振名、陈绮梅、梁淑仪、孙十二公公、何大人、神油叶浩、邓启坚等人畅叙唱聚于“松湖”。

第三章 带箭怒飞

生死由命成败知机

对。

面对。

面对面。

白愁飞从红楼里走出去,忽然觉得一切都恍如一梦,而他又不自觉地哼起那首歌来:

“……我原要昂扬独步天下,奈何却忍辱藏于污泥;我志在叱吒风云,无奈得要苦候时机。龙飞九天,岂惧亢龙有悔?鹰飞九宵,未恐高不胜寒!转身登峰造极,试问谁不失惊?我若要鸿鹄志在天下,只怕一失足成千古笑;我意在吞吐天地,不料却成天诛地灭……”

才下红楼,却上心头,只觉过去成败,种种荣辱,恍如一梦。

这时,他已信步走到白楼,面对一个人:

——王小石。

一个平凡的人。

一个平凡的名字。

白愁飞无论再怎么端详:都认为眼前这人很寻常、很平凡,决比不上自己飞扬、潇洒、才气纵横、泱泱大度!

甚至连王小石也一样:

他也认为他自己很平凡、很平常。

至少,他跟任何人一样,都有一颗平常而善良的心。

一个平凡的人,有着一颗平常的心。

白愁飞才情激越、煞气严霜,他所面对的:却是这样的一个人、这样的一颗心。

等都等那么久了,急也不急在于一时。

是以先礼而后兵。

王小石率先抱拳招呼道:“白二哥,别来可好?”

“托您的福!”白愁飞也客客气气地说,“三弟也别来无恙?”

“无恙,无恙。”王小石笑说,“至少没有人对我下‘五马恙’。”

白愁飞脸色一变:“老三,夙夜来此,既无病痛,也没急惊风,却是为了何事?”

王小石说:“无事不登三宝殿。我是跟二哥讨一人一事的。”

“什么人?”白愁飞故作不懂,“啥事?”

“人是温姑娘,还有张炭、吴谅、蔡水择,听说他们晚间已进入了风雨楼,”王小石斯文淡定地说,“事是要讨回个公道。”

“公道?”白愁飞仍诈作不懂。

“苏大哥的公道。”

“这事你不是在日间已提过了吗?”

“我这人就是这样子,一件事没弄个清楚,无法为自己至亲至崇敬的人讨回个公道,总是不甘不休的,”王小石这一次一面说一面笑,一向纯挚的笑容竟然笑得比冷傲的白愁飞脸上那个更奸!“我今天侥天之幸,救得了家严家姊,这才省悟:当日我刺杀蔡相不遂,若不是你把白楼子里的资料迅速提供给龙八那一伙人,哪有这么快就抓了我爹爹和姊姊的道理!你对一个逃亡的、已没有威胁到你的兄弟尚且如此,看来大哥的命运已然可以想见!”

白愁飞冷笑:“你恼的只不过是自己的事,却公报私仇。”

王小石道:“我一早已说过,我要为大哥讨回个公道。”

白愁飞道:“但你一日没有证据可以证明我杀害了苏梦枕,你的讨公道不过是假借名义来夺‘金风细雨楼’的实权而已。”

王小石:“就算我今晚无法替苏大哥讨回公道,我至少向你讨回温柔、吴谅、张炭和蔡水择。”

白愁飞眯着眼道:“‘金风细雨楼’是什么地方?岂任人来去自如。”

王小石道:“别忘了,我也是‘金风细雨楼’中的三当家,他们是我的兄弟,我要见见他们。”

白愁飞冷冷地道:“你也别忘了,当年你狙杀傅宗书之前,已对外公布,跟‘金风细雨楼’已脱离了一切关系。你现在不过是京城里九流子帮派‘象鼻塔’里的小流氓!”

王小石笑了:“二哥,你又何必为难我呢,放人吧!”

白愁飞板着脸孔道:“这时候跟我攀什么交情!理屈就想动之以情,想也休想!”

王小石淡淡地道:“什么叫理屈?苏大哥既然不在了,你就当我不是‘金风细雨楼’的人。我现在就代表‘象鼻塔’的主事人向你讨人。”

白愁飞打从鼻子里哼道:“他们在我管辖的范围里闹了事,谁说交人就交人!”

王小石昂然道:“他们是我的弟兄,有人证明他们是登楼拜访,堂堂正正地进入楼子里的,你怎能说关人就关人?再说,他们要是犯了事,就请交出他们,我自会以‘象鼻塔’的规矩好好惩罚,犯不着白二楼主越俎代庖——白副楼主又不是吃饱了撑着,太闲了没事可干,日间不惜劳师动众地来找咱‘象鼻塔’的麻烦,今晚又抓着咱们塔里的弟妹不放!”

王小石这几句话说得极重,已不拟有回圜余地。

白愁飞双眉一剔:“你要他们?”

王小石截然道:“是。”

白愁飞:“一定要?”

王小石:“一定要!”

愁飞:“要是我不给呢?”

小石:“人命关天,请恕得罪。”

白:“如果他们已死了呢?”

王:“杀人偿命。”

“杀人偿命?”白愁飞发横了起来,“别忘了,现在是你在‘金风细雨楼’,不是我在‘象鼻塔’!”

“如果你真的杀了他们,”王小石一字一句地道,“纵然今日是在大金殿前,我也要你杀人偿命!”

白愁飞目光闪动,哼声道:“小石,今天你们象鼻塔跟来的人,似乎少了一些——你说这种话,也不怕闪了舌头!”

“人多人少都一样,”王小石说,“都一样,咱们只要心志相同就是了,由我作代表,向你讨命追债,人少人多都一样,没什么不同。生死由命,成败知机,我来得了这里,既然心怀不平,就得要打抱不平才走。”

“那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给你下台阶不要,要你崩了鼻跌崩了牙,那是活该!”白愁飞狠了起来,“告诉你,你的债是讨定了,因为吴谅、蔡水择那些人,他们全都死了。”

王小石动容:“死了?!”

白愁飞道:“死了。”

王小石变色:“都死在这里?!”

白愁飞道:“不错。”

王小石激声:“你说的是真的?!”

白愁飞:“真。”

王小石:“你杀了我的兄弟?”

愁飞:“杀了又怎样?我杀得了你的老哥,当然也杀得了你的老弟!”

小石:“我再问你一声——”

白:“问一百次都一样。”

王:“温柔无辜,她一向对你很好,你为啥把她也杀了?”

白愁飞顿了一顿,半晌才道:“我喜欢杀谁便杀谁,你管得着?”

陡地,王小石大喝一声,捂心而退,脸色苍白,神容恐怖,宛似当胸着了一箭。

去除执着心机趣横生

白愁飞盯着他,眼里泛起了淡淡的笑意,但眼神可一点也没放松:

“你受伤啦?”

王小石抚胸道:“伤得很重。”

白愁飞横睨着他,“但还死不了,是不?”

王小石惨然道:“我像是着了一箭,这一箭却是你发的,那是无形之箭,伤了我的心。”

白愁飞眼里的笑意也不见了,换上了怨毒:“我的身上也有箭,心里也有箭伤。”

王小石道:“是你伤人在先。”

白愁飞道:“是你伤我在先。”

王小石:“哦?”

白愁飞:“昔日汉水上,咱们约好赴京闯一番事业,咱们识得在先,但你一见苏老大,就只效忠于他,忘了我们之间的情谊——如果你跟我早些联手,今日早已大功大名,我亦必与你分享‘金风细雨楼’江山!”

小石:“白二哥,你是你,我是我。我们相同的是:都不想虚度此生,也想不枉相交这一场。但你是来京打天下、打江山,我是来京师玩一玩的。我在汉江水上说过,我要的是平安、快乐,活得开心就好,你要的是万世霸业、名扬天下。我佩服你,因为你敢争取你所要的,又敢承认和面对它,不像有些人,好名好利,又虚伪造作,自鸣清高。但你我之间,毕竟是两种人。你在汉水江边、初入‘金风细雨楼’,都说过要跟我交手,我只巴望没这一天——甚至不惜逃避这样的一天。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白愁飞冷哼道:“且止那两次。在发党花府,我也跟你说过:‘我是想和你决一胜负,可是不是现在。’但这时候已到。”

王小石道:“那时我劝过你一句话:‘回头吧二哥,现在还来得及。’不过,现在已来不及了,因为你已杀了温柔、张炭、苏大哥,我也不能再逃避,我决不能放过你。”

白愁飞道:“这一天终于等到了吧?我就知道,一山不能容二虎,到头来你仍是会向我出手。是我一直慎防,才不致背上着了你的暗箭。”

王小石:“但现在是因为你已伤透了我的心,你连他们也一一下手,等于一箭穿了我的心。”

白愁飞:“你还敢提!你杀了自己的师叔,盗取了《山字经》,练成‘伤心箭’。我顶多不过是推翻了一个早该下台让贤的结义大哥,哪像你,义正辞严似的,却连师叔长辈,也一样杀人掠宝!”

王小石怒道:“胡说!我对付他是为了要报他杀我师父之仇!我没有杀他,他是自戕身殁的。我也没有真的学《山字经》,‘伤心箭诀’我也只略为阅过,并未记取,而《山字经》我亦已授予他人……”

“你给了人?”白愁飞动容,即问:“谁?!”

王小石马上警觉:“我不会告诉你,我也不会袖手让你掠夺!”

白愁飞哈哈大笑:“真是瞪着眼睛说瞎话!你为这武功绝技不惜连师叔都杀,怎会拱手让予他人,骗小孩都不信!”

王小石听得怫然。他没有杀元十三限,他对付元十三限是为报师仇,他还曾给予元十三限公平决战的机会,他虽对“伤心箭诀”难免因为好学之心而略加留意,但却始终觉得这是杀师之仇的心血,他不愿去学,但因生性聪颖,虽只约略浏览,对他发放劲石的运使上已产生一定的作用。至于《山字经》,他真的是沾也没沾,而今还送给了师叔生前最后也最疼的一个女人:“无梦女”。他当然不会对白愁飞说出是谁;他不想“无梦女”“伤心小箭”没练成,人已着了暗箭。

白愁飞却当众诬蔑自己:他一向不为权、名、利、欲去伤人、害人或杀人。因为不值得。他只做自己喜欢做的事,不做自己不喜欢做的事,这样活着,如此而已。他今天势与白愁飞一战,那是因为他害了苏大哥,他还正残害武林同道(例如“发党花府”的血案),他助纣为虐(像蔡京这种残人以恣的人有了白愁飞,如虎添翼,势力就伸展到武林中来了,由于武林人身怀绝技,杀伤力大,其恣肆的幅度也就更大了!),他野心太大(如无意外,他正设法破坏京师武林各路各派的相互制衡的力量,而使他自己独霸天下、独步武林!),他还借故杀害“象鼻塔”的兄弟、“金风细雨楼”里对故主忠心的老干部!

最可憎可恨的是:他还杀了温柔!

他知道温柔不见得对自己“有情”。自那次汉水江上,温柔因白愁飞故意用话开罪她就不顾而去,他就知道,在温柔的心目中,自己还不如白愁飞重要。

但这并不重要。

他只要在温柔伤心的时候,安慰她;她难过的时候,使她开心起来;她孤独的时候,让她热闹起来;她寂寞的时候,陪她。

——只要在她需要的时候,他便在。

总之,这都是他的责任,他不求回报的都要这样做,而且,除了他在流亡的岁月那段时期,他一直都在做着这个角色,无尤无怨。

而今,他竟杀了她!

——这是不可宽恕的!

而今白愁飞竟还在众人(包括他的敌人、兄弟、同道和旧部)面前,污蔑屈辱他所做的一切,只不过也是要跟他争权夺利——还有比这更受辱含冤的吗!

王小石正待发作,忽而心中豁然一开:干啥要人人都了解自己?别人这样认为,让他这样认为好了!是与不是,心里知道就好,计较个啥,争个什么!

——一个人只要去除执着心,自然机趣横生。

王小石笑了。

他注意到白愁飞唇边颊下,都长了几粒小疮:想必是他近来心躁意烦吧!

他这样想着这些无关宏旨的小节时,反而不图自辩,且微微笑开了:心里的困惑,也豁然而开:

“你骗我。”

他微笑说。

白愁飞一听,吃了一惊。

真正地吃了一惊。

他明明已成功地把王小石触怒了,没想到,才那么片刻间,王小石又回复了他一向来的:自在、自得、自然得什么也不在乎、无所谓的自若神态来。

他这才意识到:

他面对的不再是一个汉水江上的小兄弟,而是京华武林里的一方之主:

——“象鼻塔”塔主王小石!

只要他一个失觉,眼前这个笑嘻嘻、满不在乎也蛮不在乎的人,就会随时取而代之,坐上了他现在的位子,统管“金风细雨楼”!

这刹那间,他突然明白了一件事:

他知道他自己为何不喜欢孙鱼了。

他明白自己因何要找借口除掉孙鱼了!

因为孙鱼有点像他!

——他!

王小石!

至少,那笑容很有点相似,同是那么不打紧,那么无所谓,那样的无可无不可!

他恨他!

因为他恐惧!

他怕有日王小石会取代他!

他自己志大才高,而今也算权重位高,但他始终不开心、不快乐,多疑也多欲,他不像王小石:那家伙虽然流亡千里、流浪天涯,但始终有人缘、有机遇、快活、自在:心怀坦荡!

所以他永远有笑容。

笑得开怀。

——而他并不认为世间有什么可笑,人生里有什么可恋的。

因此他羡慕王小石!

而且妒恨他!

他要毁了他。

——至少,毁灭掉这张可恶的笑脸!

他妒忌王小石的“成就”——虽然其实他自己的成就可能早已比对方更大!

他要让这张爱笑的脸再也笑不出来。

他做不到王小石所做到的,他决不能容忍这样一个人逍遥自在、无欲无求地活着,来反证出他与生俱来的性情中:充满了自私自利、自大自我的缺陷!

他上要消灭苏梦枕(但他只消失了,似乎还没有死),下要压杀王小石(趁他在京城里的羽翼尚未丰足,今晚就是决一死战之期)!

万里一条铁行事自见机

白愁飞心里决意,口里却问:“我骗你?我只须杀你,不必骗你!”

王小石道:“你不会杀温柔的。”

“我不杀她?”白愁飞故作讶异,“她有宝不成?!”

王小石:“你要杀,在‘发党花府’时已然杀了。你杀不下的。所谓万里一条铁。你的性情平日行事,已自见机窍:你和她何仇何怨?你又为何事杀温柔?!我不信。”

白愁飞愣了一愣:当时,在“发党花府”,温柔出刀救王小石,他大可一指杀之,但他因不欲与洛阳温门及老字号温家的人为敌,还是因为什么一闪而过的心情和理由,竟然并没杀得下手,因此放过了温柔。

就在这时,王小石已遥遥听到一个清越的呼唤:

“小石头、大白菜,你们在干什么?!”

王小石听得心头一热,几乎跪倒,感谢上苍:

是真的。

是温柔。

温柔并没有死。

白愁飞没有杀温柔。

——这一瞬间,他几乎已完全原谅了白愁飞,他竟张开双臂,要欢呼拥抱对方:

(只要他也没杀害苏大哥,有什么是不可原宥的呢?)

王小石这个人就是这样子,但白愁飞不是。

他看得出在这一瞬间,王小石的精、气、神,都已松弛下来。

这应该是杀王小石的最好时机:

——因为王小石是自投罗网。

——这是王小石自找死路,他闯入“金风细雨楼”,就算杀了他,也大可理直气壮,在江湖有足够的理由交代。

——跟王小石来的人并不多,只有何小河等几个,这时候再不杀,必然夜长梦多,噬脐莫及!

跟着温柔的呼唤,只听另一个声音也大喊道:

“小石头,白愁飞已杀了蔡水择,还要对温柔不利,你要小心!”

王小石听了一震:

那是张炭惶急的语音。

——什么?蔡水择死了……?!

心里惊疑之间,白愁飞立即便出手。

他一出手就是“惊神指”:

惊天地而泣鬼神!

他要杀王小石。

王小石却不想杀白愁飞。

白愁飞要攻其不备。

王小石在白愁飞出击前的刹那已完成了防备。

——是防备,而不是反击。

王小石双臂仍然大开。

白愁飞要攻。

他脸色煞白。

左手五指狂抖不已,右手却夹在左腋下,动作灵活,但左膊委地,宛似半身不遂。

他的右指只要从左胁抽出,一旦弹动,那就是天底下最可怕的兵器、最无法招架的利器、最难以抵挡的武器!

然而王小石的刀和剑,仍在腰间。

他中门洞开。

白愁飞身形宛若飘风卷雨,侧进疾欺。

王小石大大方方地后退。

白愁飞进一步。

王小石退一步。

一进。

一退。

一进、一退。

进。

退。

进的始终仍未出指。

退的仍然不变换姿势。

动作重复,周而复始。

王小石的退路,并非笔直,而是转圈,所以他的退路永无尽时。

白愁飞继续迫进。

他很清楚地知道:

只要他再迫进半步,就能出指。

一旦出指,必能制胜。

只要制胜,必可致命。

但他千方百计、变换身法,都无法多进那小小的半步之距!

进不了就是进不了!

他迫不进去,但王小石也脱不了身。

王小石中门洞开,胸腹之间尽是破绽,但白愁飞却不敢贸然攻袭。

——对任何一闪即灭稍纵即逝的微子破绽均能把握不放过的白愁飞,对着这么多和这样大的破绽,居然不知如何攻袭、也无法出击!

就在这时,却发生了一事:

一件完全意外的事!

一箭射来,来得全无来由、毫无征兆,如一场意料之外的惊艳!

那一箭,射向王小石背心!

王小石正在疾退,所以他等于把身子撞向那一箭!

这无异于自寻死路!

这一箭是在近距发射,避无可避,而发箭的人,也防无可防、防不胜防!

更冷不防的是:

这一箭射向王小石,白愁飞正大喜过望,忽而,箭尾裂开,又遽射出一箭,向正在疾追的白愁飞,迎胸射到!

原先的一箭,来得甚为突兀,但箭中箭,更是离奇!

两人都防不着。

当然也避不了。

——就算两人闪躲得及,为了避开这一箭,只要白愁飞出指,王小石便死定了;若果王小石反击,白愁飞也断断保不住性命!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刹那,却发生了一个极大至钜的变化:

白愁飞一直不出指,却在此际弹出了指劲,急攻王小石!

一直不还手的王小石,陡然立止,踢起地上一石,急打白愁飞!

白愁飞那一缕指风,不止是射向王小石,而是超越过王小石,射中那支王小石背后的箭!

那箭一偏,居然还能直射,射入王小石左背胁里!

王小石那一颗石子,及时截住那射向白愁飞胸膛的一箭!

那箭给石头一击,立时偏了方向,但仍“哧”地射入白愁飞右胸膊上!

——两人互相打歪对彼此致命的一箭,竟似有极大至深的默契。

然后,局面遽然大变:

王小石变得往前跌撞几尺,白愁飞反成向后踉跄疾掠数丈。

两人负伤腾动的身子,骤眼看去,就像两只带箭怒飞的雕和雁!

两人跌开数步,立定,闷哼,回身,抚胸,然后望向发箭的人!

第四章 英雄惯见亦平常

唯大英雄能本色

何小河!

——放箭暗算王小石和白愁飞的人,竟是“老天爷”何小河!

白愁飞是京城第一大帮“金风细雨楼”的总舵主,王小石是京里崛起最快的“象鼻塔”的首领,他们身怀绝艺,身经百战,机警过人,反应敏锐,而今竟都一个不小心,伤在一个区区弱质女流:何小河的“甩手箭”下!

不但这使得白愁飞惊异,王小石也一样惊诧。

在场的人无不震栗:

——不管是“象鼻塔”方面的人还是“金风细雨楼”的弟子,对这俏不伶仃、活色活丽的弱质女子,全都刮目相看!

王小石本来是知道何小河是雷纯的人,但他一直都没有“见外”。他一向都能容人,所以在“象鼻塔”里,收容了各种各类来自各帮各派的人物,为“迷天七圣盟”、“金风细雨楼”、“六分半堂”乃至“有桥集团”所无,也因而成为崛起并壮大最速的帮会。

他一向不“介意”这个,仍当何小河是自己人,让她参与一切塔中要务大事,毫不设防。

但他没料到,在今日如许重大关头里,何小河竟然会暗算他!

何况,他大敌当前,白愁飞的“惊神指”一旦发出,他只能全神贯注去应对。

他只有退。

所以“几乎”(要是没白愁飞那一指)避不开何小河的袭击。

以白愁飞的武功和防范,何小河那一箭,能伤他的机会极微。

白愁飞之所以猝不及防,是因为他一没料到何小河会遽然出手(王小石不是要单打独斗的吗?怎么竟没管好他的部下!),二料不到何小河是向王小石出手(怎么突然来个窝里反?他心里正幸灾乐祸!),三更意料不到箭中有箭,射向自己,到他惊觉时,他已来不及躲、来不及避、来不及闪、来不及接了!

何况,他也一样巨敌当前:别看他进王小石退,其实王小石一面退,一面在觑准他有任何差池,都会作出排山倒海的反击。而他已不能不进,因为王小石的急退已带动了他的攻势——也就是说,他的进攻竟成了被动的!

他只能进。

没有退路。

是以他也“差一点”(要是没有王小石那踢起的一石)命丧何小河箭下!

那一瞬间,两人竟完全有十足的默契:

白愁飞来不及收招弹开射向自己的一箭。

他只赶得及以凌空指劲激飞射向王小石的箭。

王小石也不及避开背后一箭。

他只及一脚踹起石子撞歪射向白愁飞的小箭!

可以说,白愁飞是为救自己而救王小石:王小石若不震开射向白愁飞的箭,要是白愁飞着了箭,必然拼死发出“惊神指”,只怕也是必死无疑。

——这刹瞬间,互救已成了同存的必然策略。

所以两人都不死。

只伤。

——负伤是因为:

白愁飞本就无意要救王小石,是以他的指劲只震歪箭势,并无心将之击落。

王小石以足踢石,其准确程度远逊于他的以手掷石。

所以两人虽免了死,但都同时挂了彩。

或者,两人都非真心真意、全心全意救护对方,就算被迫救人以自救、也存心要让对方付上一些代价。

——两大高手,两方宗主,竟都伤于一青楼名妓何小河之手!

王小石伤得较重,他用内力镇住创口。

白愁飞伤得较轻,但他发觉箭镞淬毒,他运指如风,连封胸际十一穴,但并不立即拔出小箭,只脸色铁青,默运玄功,将毒力逼到左乳首上:

——只有毒仍留箭簇上,他才有办法以内力把毒力逼凝在箭尖上。

然后他便闷哼一声,目光如电,射向何小河。

说也奇怪,直至这时候,他还没有出手,但他只瞪了那么一眼,大家都觉得他一定会出手,而且只要他一旦出手,何小河就会输定,而且也必然死定了。

何小河也并非没有追击,她只是没有机会追击。

因为同是跟在王小石身侧的温宝,还有护在白愁飞身边的欧阳意意和祥哥儿,已一齐包围着何小河。

她已没有机会再攻袭第二次。

也没有能力这样做。

她已作了该作的事。

她现在就只等做完这件事之后的报应。

“很好,没有多少人能够成功地暗算我。”白愁飞相当英雄味地说,“你能伤了我,算你本领。”

“暗算你又有何难?”何小河居然不承他的情,“只不过,你的敌人大都是君子,不屑这样做,而有能力这样做的,多已先遭了你的暗算。”

白愁飞冷笑:“我不明白,你何以会那么笨!”

何小河口齿上一点也不示弱:“笨人也暗算得了你,你也不见得聪明到哪里去!”

白愁飞不跟她口舌相争,只说:“你伤了我,又伤了王小石,你根本不为自己留退路。你大可为王小石狙击我,亦可替我暗算王小石,而今你两人都偷袭了,那只有自寻死路一途了。”

何小河柔弱的脸上出现了一种甚为坚毅的表情来:“我欠人一个情,答应人一件事,我要尽一切力量来暗杀你们两人一次,现在我已尽力,我的情已偿,我的债已还,生死我不放心上。”

她凄酸地笑了一笑:“我也出身自青楼,我也擅舞,但我在江湖上、武林中,总舞不过朱小腰,反正,我是个可有可无的脚色,也许你们今天才省觉:我也有我的重要,但这先得要你们吃了我的亏才发现!”

白愁飞眯起了眼,眼里闪出了淬毒般的寒芒:“是谁叫你这样做的?”

何小河不屑地道:“我为啥要说给你听?你害死了‘八大天王’,我本来就早该杀了你。”

白愁飞道:“你只有一个活命的机会:那就是加入我这儿来。你若说出那人名字,我看得起你这下狙起发难,便给你一个机会又如何?”

何小河居然冷哼了一声,不耐烦地说:“加入当你的部下?不如死了好了!我外号‘老天爷’,我不服的人,谁也别想用我!”

白愁飞这下可不能再忍,怒啸了一声:“好,这是你自找的!可怨不得我!”

正要出手,却见一人拦在何小河身前。

王小石。

白愁飞大诧:“到这时候,你还护着她?”

王小石居然还能笑嘻嘻地道:“她是我‘象鼻塔’的弟妹,我当然要保护她。”

白愁飞嘿声道:“少来充好人了!她在你生死关头,没帮着你,反而害你,这还算是你的弟妹!”

王小石坦然道:“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大家结义,当然是大的保护小的,要不然,充什么老大!她没帮我,也只这一次;我不护她,还是人吗!”

白愁飞“哼”了一声,一时竟气得说不出话来。

何小河颤声道:“小石头,你……”

王小石安慰道:“我都明白,你不必介怀。你外表虽然柔和,但写字大开大合,我早知道你是外柔内刚的人。我忽略的事,是我不对。”

何小河哽咽道:“王三哥,我这样做,也是迫不得已……我欠了人情……我原不想伤你的……”

王小石笑道:“俗语有道:人情债,欠不得。只不知我这下着了一箭,可算还清了没有?要是仍没,可不可以等我救走温柔张炭,再多戳我一箭?”

何小河幽幽地道:“我答应只出手一次……尽力地出手暗袭一次。我已出手,且已尽力,恩已还清。你知道她是谁的。”

王小石忙道:“我知道。你不必说。我也不记着。”

白愁飞沉声追问:“他是谁?”

何小河只泣问:“你的背伤……可痛否?”

她问的当然是王小石。

王小石摇摇首:“背伤不疼。”

何小河听出他话里似另有含意。

“心里却有点伤。”王小石坦诚地道,“无论是谁,给自己人暗算,总是伤心多于伤身的。”

然后他又补充道:“不过,要是我活得过这一役,你和我都一定要忘掉此事,至少,你要帮我忘掉这件事,好吗?”

何小河嗫嚅道:“我帮你?我如何帮你……”

王小石说:“你若要帮人的忙,就一定先要具备帮人的能力;你要帮我忘掉这些事,你自己首先不可以记住,记得吗?”

白愁飞这下忍无可忍,叱道:“你的好人当够了没?你婆婆妈妈的,在这风云色变、寸土必争的时际,你这种妇人之仁,只是自寻死路,不配当英雄,没资格做枭雄!”

王小石却舒然道:“我只是颗小石头,做喜欢做的事,我可没意思一定要当英雄、枭雄!如果我觉得那是对的,当当狗熊也无妨。你知道世上什么人最痛苦?那就是平凡的人想做不凡的事,以及没本领的人想当不凡的人。当英雄有什么好?烦都烦死了。我只要当小石头。话说回来,唯大英雄能本色,锱铢必较,睚眦必报,这算什么英雄?在这纷争互斗的京城里,谁背后没给射过箭?谁心中没给扎过刀?捅一刀、着一箭就一口咬死不放过,那也不过是逞凶本色、禽兽本能罢了,何苦来哉?!”

白愁飞嘲谑地望了望王小石、何小河二人:“你也学人来说英雄本色?我看这是英雄好色呢——你要护花,你不杀她,我可不。”

王小石一笑:“你要杀她,得先杀我。”

“杀你有何不可?”白愁飞啸道,“我本来就要杀你!”

他忽然单拳举起,向天。

这不只是一个动作,也是一道命令。

这命令是向他七个专诚请回来的高手而下的:

围杀王小石!

是真名士自风流

白愁飞已决心杀死王小石。

——这决心一早已然滋生。

他新下的决定是:

围杀王小石!

对付敌人,在公平决战下杀之,是英雄所为,但枭雄大可不讲这些:只要把敌人杀死就好,管他用什么手段,管他公不公平!

此地是“金风细雨楼”。

他的地盘。

他身边有的是他的人,他的手下,他手上的高手。

他只要一声令下,这些人都会对王小石群起而攻之,就算这些人杀不了王小石,累也会累死他,累不死他,自己只要施施然地出手,纵有十个八个王小石都尸骨无存了!

总之,杀王小石是唯一的目的!

他对此人已忍无可忍,务必除之而后快!

——至于以英雄式的决斗,已不必要,他要的是他死,而不仅是胜利。

打败一个人的胜利只是一时的,把敌人杀了的胜利才是永远的。

他已不耐烦。尤其是刚刚听到王小石居然可以容忍、包容、保护一个刺杀、暗算、射伤了他的人之时,他就觉得:决不可以让这个人活下去!

一刻也不能让他活下去!

杀死他!

——这个人的存在简直是反映出他的小气、残狠、不仁!

杀死他!

——王小石活着好像就是为了证实他的人缘比自己好!

杀死他!

杀死他?!

杀死他!!!

——不管如何,不让他有任何活命的机会!

他虽令下,但“金风细雨楼”的子弟,不是个个都想杀王小石,不是人人想与王小石为敌的。

但起码已立即有几人围了上去。

七个人。

七个非同等闲的弟子。

这七个人的师父联手,就算是当年的元十三限、诸葛先生,只怕也难以应付。事实上,诸葛先生当日也曾费九牛二虎之力,才能击败其中六人,而元十三限对付其中最厉害的一个,也险些丧命。

他们有个外号,就叫“七绝剑神”。

他们的弟子也有个外号,叫“七绝神剑”。

他们是:

剑神、剑仙、剑鬼、剑魔、剑妖、剑怪、还有剑!

他们一齐拔剑。

“剑神”温火滚的剑极有神采,握在他手上的,不只是一把剑,而是一件神兵!

“剑仙”吴奋斗的剑很有仙意,拿在他手上的,不像是一件利器,而是一种意境!

“剑鬼”余厌倦的剑在手,马上鬼气森森,像只见人而噬的鬼魅。

“剑魔”梁伤心一剑在手,宛似群魔乱舞,魔性大发。

“剑妖”孙忆旧的剑很有妖氛,他手上的剑像一只活着的妖物多于像一把剑。

“剑怪”何难过手上的简直不似是剑,而是会变形的事物,有时像一间房子、一双屐子、一把扇子、一柄铲子、甚至是一口钟!

至于“剑”罗睡觉,手上根本没有剑。

但他的人站在那里,发出了稀有的剑芒。

他本身就是一把剑。

“剑”就是剑。

他已无需再用剑。

他们原受命于蔡京,但蔡京刻意培植白愁飞,成为他布在京城武林的主头人,是以白愁飞急召他们来助拳,他们也只有听令。

他们已包围了王小石。

他们都拔出了他们的“剑”。

既然他们已拔出了剑,就务必要取敌人的命!

王小石带来的人,只有秦送石、商生石和夏寻石,另外就是温宝和何小河,以及十数名“象鼻塔”的子弟,由“扫眉才子”宋展眉领导着,这时候,已给“顶派”屈完、“浸派”巴哈、“海派”言衷虚、“托派”黎井塘领派里徒众分别包围、冲散。

王小石绝对可谓势孤力单。

就在这时候,郭东神(雷媚)急掠而至。

她急得简直有点儿气急败坏!

她来不及行礼已急于向白愁飞报告:

“象鼻塔的人,由朱小腰、唐七昧、朱大块儿等领队,大肆包围这儿,叫嚣放人,否则便立攻进来。”

“来的有多少人?”

“恐怕是倾巢而出。”

“再探!”

白愁飞略为估量一下:赶不赶得及在敌人杀进来之前,先把王小石抓起来或杀掉:不管擒或杀了,定能击溃敌军斗志。

无论如何,他都矢志要在此役杀了王小石。

——否则,就宁可自己死在这一战中!

决不再拖。

绝不可延!

——再延必使王小石壮大,象鼻塔强盛,迟早定必取而代之。

于是,他再度举手。

左手。

四指握拳,中指向天——

他喊出了一句:

“是真名士自风流!”

这当然是句暗号。

也是句命令。

他要发动他的精英、精兵,先行阻挡“象鼻塔”的攻势,就算阻得一阵子也好。

——只要一阵子,他便可以先行除掉他心中的头号大敌:

王小石!

按照道理,他既喊出了这一句,立即会有回应:

“唯大英雄能本色!”

——那应该是一百零八人的齐声应话。

不,应是一百一十人。

因为包括了孙鱼和梁何。

——这“一零八公案”正是由他们二人领导、训练、看管。

就算孙鱼已死(他已下了决杀令),至少还有梁何和他那一零八名部下会马上听令即时作出反应。

可是,没有。

没有回应。

一声也无。

在这重要、重大、生死关头,他的亲兵、精兵、精锐之师,去了哪里?

便在此际,一向镇定沉着的杜仲,自“金风细雨楼”前的“黄楼”急奔而下,急掠而至,急报白愁飞:

“报告楼主,他们已攻入楼里!”

“怎么?!”

白愁飞不敢置信:

“就凭‘象鼻塔’那几个毛头能攻得入雷池半步!?”

“不!”杜仲惊魂未定:“除了‘象鼻塔’的家伙,还来了一批人,他们……人多势众!”

“黄楼屯有重兵,没道理一时三刻也守不住!”白愁飞怒叱:“来的是什么人?!”

“好像是……‘六分半堂’的人!”

“六分半堂!?”白愁飞吼道,“他们也来渗这趟浑水,去他——叫‘八大刀王’死守!”

“楼主,守……守不住了!”杜仲喘道,“因为他们是在两人带领下冲进来的……那两人……大家都不敢跟他们交手——”

白愁飞猛沉着了下来。

他只问了一个字:

“谁?”

“杨无邪和莫北神。”杜仲苦着脸说,“……他们都是楼里的老干部、老臣子,很多老兄弟都不敢……不想跟他们动手……”

“啊。”

白愁飞还未及应变,却见“小蚊子”祥哥儿又骇然生怖地急纵而至,人未到,已喊道:

“不好了!”

白愁飞深吸了一口气,全身都膨胀了起来,他扬着眉毛、挺着胸膛、紧拗着唇,问:

“什么事?”

祥哥儿脸色惨青,像刚见到了鬼一样——不,应该说,是见到了比鬼还可怕的事物,才足以使这个瘦小胆大的人如此骇怖慌惶。

宽心饮酒宝帐坐

“什么事?”

祥哥儿惊魂未定,还没来得及回答,“轰”的一声大爆炸,地动楼摇,土扬尘漫,白愁飞立即分辨得出来,那爆炸声响自当年“伤树”之所在。

他心中一沉。

他已惊觉到一些什么。

他不希望它会成为事实。

千万不要——他什么都不怕,就怕这个、就怕这件事、就怕面对这个事实。

可是不管怕与不怕,事实就是事实。

事实往往是残酷的。

真实通常也是冷酷的。

但真实通常也跟月亮一样,有两面的:一面光一面暗。

是以,这事实对某些人而言,可能是残酷的打击,对另一些人来说,却是意外的惊喜。

——至少,对王小石却绝对是后种感觉。

而且对场中其他“金风细雨楼”的弟子,有的是第一种感觉,有的是第二种感受,唯一相同的是,人人都十分复杂、震诧!

一行人自尘土弥漫的青楼旧地步出。

一群人,簇拥着,三顶轿子,布阵而出。

三顶轿子中,有两顶,一左一右,不挂轿帘,一目了然。

一男。

一女。

男的低头。

女的美而清纯。

中间那顶轿子,垂着深帘,轿里的人大可看清场中一切,场里的人谁也看不清轿里是什么!

白愁飞只觉一阵悚然。

他知道这两人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因为这两人不是谁,却正是跟“金风细雨楼”敌对多年、争持不下的“六分半堂”里的两大领袖:

署理总堂主(大堂主)“低首神龙”:狄飞惊。

真正总堂主:雷纯!

以这两人之尊,以及在“六分半堂”举足轻重的影响力,如果不全力一搏,如果不是有充分把握,这两大敌对派系的“巨头”又怎会在今夜一拼“深入虎穴”、“直捣黄龙”?!

深明这一点关键的白愁飞,深深地、徐徐地、缓缓地吸了一口气。

风很狂。

白愁飞衣袂飘飞。

——他,真的飞得起吗?

雪下得很稀疏。

像一只只断了气的小白鹤,折落于地。

——想飞之心,真的永远不死吗?

“你们好。”白愁飞居然招呼道,“你们来得好。”

雷纯的双眸,亮得像两盏灯,除了有过分浓悒的愁色外,她的眼就像小猫小狗的瞳孔一样亮、一样精灵、一样的可怜。

狄飞惊依然垂着首,像在寻思,又像是在他脚下三尺,正埋着一座宝殿皇宫。

白愁飞估量了一下:这一行有三十几人,他是否能够作出密集而快捷的袭击,在敌人聚集兵力攻入之前,迅速摧毁或生擒了这两人——只要他能做到这点,就大可稳操胜券。

能吗?

不能。

主要是:

他无法准确衡量出狄飞惊的武功和实力,另外,这一行人的带队,是一个人:

一个可怕的人——

一个他原以为已经在当年雷损命丧“红楼”时就陪殉了的敌人:

雷动天!

白愁飞见雷动天出过手,他也曾跟雷动天交过手——这个“六分半堂”的二堂主,曾在雷损死后,一力死抵整个“金风细雨楼”,保住“六分半堂”的主力精英冲出重围,以致身负三十七道重创,却没想到他仍未死!

他不认为自己能够迅速解决雷动天!

雷纯纯纯地笑了。

她的酒涡很深:

“你的背伤好了吗?”

白愁飞听了这无头无尾的一句,如遭雷殛,脸色刹然红如赭色。

她那一句平白无端的话,仿佛要比何小河当胸射他的那一箭,更具杀伤力!

原来是她!

在白愁飞还未来得及作答之前——雷纯已然说了下去(她是跟狄飞惊说的吧):

“我想,白副楼主对我们的出现,定必感到十分意外,相当震讶的了。”

“我是意外,”白愁飞冷笑道,“没想到你们会来自投罗网,忙着送死。”

狄飞惊望着鞋尖,悠悠地道:“我们既能来得让人毫无警觉,就能来去自如不受制。我想,白二楼主最震诧的,还是我们不迟不早,不偏不倚,却在这时候来到。”

雷纯幽幽接道:“我看,白老二更惊讶的是,我们居然是从他以为毁了的地下通道里炸上来的。他就怕这个。”

白愁飞瞳孔收缩,沉声道:“你们是什么意思?”

“真不好意思,”雷纯目光幽然,语音也悠然地说,“我们在你以为已全然控制局面,掌握大权,正宽心饮酒宝帐坐之际,收留了一个你亟欲置之于死地的人。”

白愁飞只觉脑门又给轰地炸了一记,只觉心跳急促,气躁乱窜,眼前金星直冒、雪映乌光:

“你……你说什么?!”

“我?”雷纯悠然复悠然地说,“我只是给你带来了一位朋友。”

她顿了顿、幽艳而忧郁地笑了,“一位老朋友。”

她说到这里,就有一个在出现之后,一直守在轿前,不住取换湿毛巾抹脸的俊秀(但却有个中年人凸显的小腹)汉子,掀开了那顶中间轿子的黛色深帘!

成败兴亡一刹那

轿帘一打开,王小石一口心几乎飞出丈外,忘形地大叫一声:

“大哥!”

轿帘掀开,苏梦枕也没有先看白愁飞、雷纯、狄飞惊、还是任何别的人……

他第一个看到、看见的,也是王小石。

他一见着自己这个兄弟,就笑了。

他自己已不知道已多久没有真正的笑容:他甚至已以为自己忘了怎样笑了。

“小石头!”

可是笑容一现即凝住了。

“你怎么了?!”他惊问:“怎么五官都淌血?!”

轿子的帘一旦掀开,白愁飞只觉自己折了翼,完完全全地掉落在冰窖里。

一种深刻的恐怖,袭击了他向来的忧虑,重大的心结、无尽的阴影!

——苏—梦—枕—未一死!

——他回来了!

轿帘掀开。

——正如打开了门、窗或封盖一样,另一个世界,就会出现在眼前。

当轿帘:

掀了开来。

乍听,王小石也懵然。

他用手在鼻端一抹,才知一手是血。

何小河适时递上一面镜子,他照看了,才知道从耳、眼、鼻、口都渗出了血丝。

他怔了一怔,毕竟是深谙医理,这才省觉:自己先是在背上着了一箭,又乍见苏梦枕活着,激喜过度,血气翻腾,而又忘了钦神自抑,以致血流逆冲,五官淌血,而不自知。

他当下便道:“这不打紧。大哥,能见到你,那就没比这个更好的了!”

“是的,”苏梦枕喟息道,“能再见着,也真不容易。”

王小石兴奋未平,“不过,我们仍然相见了!”

“是的,”苏梦枕的语音也激扬了起来,“咱们终于相见了!”

然后两人一齐望向白愁飞。

白愁飞仍在深呼吸。他像忙着呼吸,急着呼吸,争取着呼吸。

“我终于找着你,”他对苏梦枕说,然后又向王小石道,“我也成功把你引入楼子里来——加上雷纯和狄飞惊自投罗网,我正好一次把你们这干狐群狗党一网打尽。”

王小石与苏梦枕对望了一眼,王小石道:“放下吧,二哥!”

白愁飞咄道:“放下什么?”

王小石道:“放下执着。”

白愁飞冷哼:“我放不下,我也不放。”

王小石:“你犯不着为妄念送上一命,老二,到这个地步,有什么拿起来还放不下的!”

白愁飞:“我现在还能放吗?难道我会求你们放过我?!——何况,我根本没有败!你们人在‘金风细雨楼’里,生杀大权,仍操在我手上!”

雷纯的长睫对剪了剪,悠悠地问了一句:“是吗?”

然后她接着问:“你还认为‘金风细雨楼’的弟子都为你卖命吗?”

她紧接着问:“如果他们仍都愿为你效命,你不是训练了一支精兵,叫‘一零八公案’的吗?现在都到哪儿去了?嗯?”

她不待白愁飞回答,又问:“你的心腹大将梁何呢?孙鱼呢?都去了哪里?”

她还再度追问:“像你这种人,只顾背叛夺权,谁赏识你,都没好下场!谁跟从你,也不会有好结果!你以为相爷不知情吗?当日你加入‘长空万里帮’,谋害梅剑花帮主,为了夺取‘万古神指’指诀,不惜下毒暗算,杀尽其他元老,然后,江湖上才出现了白愁飞,并把‘万古神指’转化为‘惊神指’,企图掩人耳目,乱人视线!你杀人毁证,不必偿命,还俨然以侠道自居,枉费苏公子一手提携你,跟你义结金兰,你又重施故技,弑兄篡位!像你这种人,你以为你的盟友援军,还会相信你?!支持你?!力助你?!”

白愁飞诧讶至极,禁不住张大了口,“你……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英雄惯见亦寻常,更何况是你这种货色!”雷纯鄙夷地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的心腹大将:梁何,本来就是梅帮主的弟子,他曾助你完成那件鄙恶的事,而我早就收买了他。”

白愁飞张口结舌:“你……你……”他现在才知道自己完全低估了这个女子。

“岂止梁何,何小河那一箭,也是我着她射的!”雷纯不徐不疾、有条有理地说,“她一早就是我的结拜姊妹。我跟你们初识于汉水江上,就是爹暗中派我去江南江北联络各路英雄豪杰之时。当时江上遇的强梁者老大那些人,就是‘迷天盟’派来意图阻止我的计划的杀手。我一早已暗里处理堂里事务,何小河本来不识武功,是我央人教她的,她学了武功,才不致在青楼里无法自主、被迫沦落!我也曾救了她一命。所以,她欠我两个情。我要她放两支箭,去杀两个人!——且不管是否得手,我只要她尽力。”

这次是王小石接问:“所以,她刚才发了两箭,还清了情?”

雷纯笑了:“你一定觉得奇怪,我为何要何小河既射白愁飞,但也不放过你了。其实这天公地道。你和他都是我的杀父仇人——没有你们联手,我爹爹也不必死了。”

白愁飞抗声道:“这没道理!你要射杀我们,却救了你的首号大仇人:苏梦枕!”

“我是救了他,”雷纯柔柔地笑道,“若不救他,怎么才能夺回‘金风细雨楼’的大权?靠打硬仗?一仗功成万骨枯!我们还活着的有几人?你们剩下的有谁人?如果元气大伤,互相残杀,对谁有好处?‘有桥集团’正在虎视眈眈,迷天盟亦正暗中招兵买马,准备重整旗鼓,打硬仗是你们男人的事,讲智谋才是我的本事。”

“没有十足的把握,我是不出击的。”雷纯说,“你们现在都是负了伤的老虎,而你……”

她向白愁飞不屑地道:“非但受了伤,连爪牙都没了,看你还凶得哪儿去!”

这回连王小石都倒吸了一口凉气,觉得风特别狂、雪特别冷,不由得机伶伶地打了一个寒噤。

“无论如何,你都是救了苏大哥……”王小石衷心地说,“我还是十分感谢你。”

“我倒要谢谢你的提醒。当日,你着何小河跟我说:‘昔日秦淮河畔的借醉狂言,而今恐怕要成真了。’我想,这里边大有蹊跷。第一,我们只相遇、相处于汉江水上,没会于秦淮河畔。第二,秦淮河畔的烟花之地,反而是以前白愁飞常去寻机会的地方。第三,我们四人在汉水行舟,倒是听你们趁兴提过,白愁飞有意问鼎中原、雄霸天下。你曾劝他不必太执着,当来玩一趟就好,要是伤人害人才得天下,那么有了江山也失去了本性,划不来。白愁飞当时也表明想要跟你一较高下,你摆明不想有这一天。——我想,你指的就是这件事。你向来记性都好,不可能记错了地方,且错得没有谱儿。我觉得你其中必有暗示。”

“我跟白二哥毕竟长期相处、长时间共事,对他一切,多少也有了解。”王小石语重心长地道,“我觉得他对你始终有非非之想,希望能借此警示你小心一些。我知道你是个极聪明的女子,我这样说含蓄些,也不怕你不明白。”

“我明白。我从那时起,就已经着意调查他的身世和来历。后来加上杨无邪,更加如虎添翼,何况我们还有来自梁何的情报。”雷纯娓娓道来,不无感触,“有的事,先一步做和迟一刻行,诚然有天渊之别。当年,要是爹已先一步成功地收买了莫北神,在那一次苏公子和你们两人上三合楼来见狄大堂主之际,以‘无发无天’小组和‘泼皮风’部队的实力,大有机会收拾你们。可惜爹迟了一步。他就在那一役中觉察到莫北神的实力,才全力拉拢,但已不及扳回乾坤,终致身殁。说起来,我因你一语警省,再调查白老二的来龙去脉,虽然得悉了不少秘密,但仍算太迟了些,吃亏难免。我受到这事的教训,便永远记住了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的道理。你对苏楼主先下毒手,我便对你先发动了攻击。”

“你以为你是什么大家闺秀、名门淑女,说穿了不过是个烂了帮的鞋,送上门的货,别一副玉洁冰清、首领群伦的矜贵模样!谁是骚狐子投的胎,窑子里下的种,谁的心里可一清二楚!”白愁飞忽然破口大骂,更迁怒于王小石,“王小石,你这还算什么兄弟!我跟你说私己的话,你却把我的戏言当斤论两地出卖!我是说过要是讨得雷纯作老婆,就如同拿下了‘六分半堂’的大权。我也说过只要拿下了温柔,就可以制住洛阳活字号温晚的外侵——可惜我只说,没有做。”

雷纯也不动气,只温驯地反问了一句:“你没有做?你刚才不正是困住了温柔吗?”

白愁飞冷哂道:“那是她自己心甘情愿地来,我可没叫八人大轿抬她过来,也没找人去把她绑进来!”

雷纯动人地笑了一笑,好暇以整地道:“那你何不放了她?”

“放了她?”白愁飞倒似给一言惊醒似的,“来人啊,拿下她,或杀了她!”

自从王小石进入风雨楼后,白愁飞自把战志全集中在这首号大敌身上:俟雷纯与狄飞惊出现之后,白愁飞更无法兼顾温柔、张炭那一头;及至苏梦枕重现眼前,他意乱神骇,早已无法分心,温柔和留白轩的事,暂丢一旁,不复兼及。

而今雷纯这样一提,倒是提醒了他,若拿住温柔,可以胁持苏梦枕、王小石和雷纯,不然下令把她杀了,至少也可分敌人的心。

他处于劣势,应付之法,已不能事事力求完美,能做的,就得马上进行,稳不稳实已是另一回事。

他这一声令下,背后的两人:利小吉和朱如是立即响应。

王小石怒道:“你——”便要掠身相截。

白愁飞长身一拦,已挡住了他的去路,只疾向他两名手下吩咐道:“快去!”

但朱如是和利小吉并未马上就走,利小吉问:“还有张炭呢?蔡水择呢?要杀了还是擒下来?”

白愁飞道:“那两个跟屁虫、饭桶?杀了不必容情!”

到这时候、这地步,白愁飞虽然深受挫折、数面受敌,但他依然战志旺盛、斗志顽强。

朱如是也问了一句:“要不要把红楼里的‘神油爷爷’叶云灭也请出来?”

白愁飞仍注视着王小石的一举一动,口里吩咐:“连‘惊涛先生’吴其荣都来了,叶神油怎能闲着?叫祥哥儿去速请!”

朱如是、利小吉一齐都答:

“是!”

突然之间,一齐出手!

一起向白愁飞出手!

他们都一齐朝白愁飞的背后出手!

——成败兴亡一刹那,这片刻间,白愁飞从全胜者的姿态,屡遭挫折,迭遇打击,且遭“象鼻塔”、“六分半堂”夹击,背腹受敌,头号大敌王小石和敌对派系的头子、首领,一起杀进潜入自己的大本营来,加上自己最顾忌的仇家苏梦枕,居然未死,重现眼前,而两大爱将梁何、孙鱼,又一齐背叛,在白愁飞眼前的,不但四面楚歌,简直十面埋伏,如同死路一条!

但白愁飞依然顽强。

他不认输。

他还要斗下去。

——却没料反扑的命令才下,他身边的“四大护法”:“吉祥如意”中,竟有两人对自己发出了暗袭!

一向只有偷袭别人的白愁飞,而今竟一再给身边亲近的人暗算,他心中可是什么滋味?

你说呢?

且先避得过去再说吧!

——人生里遇上的劫,首先是要先度得过去,要是过不去,那就啥都不必说了。

然而当日“金风细雨楼”的主人,因其重用而一手擢升的白愁飞的叛变而受尽了苦的苏梦枕,却依然安然端坐帘后轿内,在他那微蓝带绿的瞳孔里,仿佛已看尽了一刹那间的成败,一瞬息间的兴亡,而今只安然宽心宝帐坐,哪管他眼前小小江山,继续前仆后继地兴兴亡亡下去。

稿于一九九三年二月一日:与吴少其、吴老荣等六人计划赴台行之种种憧憬;“敦煌”处有读友洽谈电影版权《战僧与何平》事;倩首纪念。二日:完成武侠小说《傲慢雨偏剑》。三日:罗维先生来信“温瑞安作品全集”事可行;曹正文兄传真说明一切出版事照样进行;罗小姐看完第一篇小说:“四大名捕震关东”之《追杀》;小熊猫开始看第一本文艺小说;正式细研数十份大陆与我之出版合作合约。五日:《自由时报》刊出武侠作品《喜欢颜色的门徒》。六日:十五元宵;与“大昏迷”、“大吸嘢”、何巨门、罗机禄、荣少六人首赴澳门行;“葡京”大决战;罗十一理事、吴十七理事、荣廿四理事获“自成一派”新印名片;为陈三补庆生日;与斑师通电细谈;与罗梁权首乘三轮车;傻猪返港得再延居留三个月;为近年来最好笑、畅怀之一日。七日:笑个不停之一夜:发现“枪”在中国大陆之盗版;文中侠国际电话留言。八日:内地部分版税汇至:各人与The GreatestLook之冲突;荣麒电传,令人感动;最P但极开心的一段岁月。

校于一九九三年二月九日:徐培新转款至;赴台行机票酒店已订得;庆均先生来函,盛意奉拳。十日:方恨少来函;“张子房”为二吴开讲;病。十一日:恙;为王虚空、白“仇”飞、十八罗汉果“开课”;温、罗宋汤、麒少、荣少、何家猜、梁吸嘢半夜饮咖啡于“维纳”;任平兄来信。十二日:仍抱恙;斥五妹;十七弟、廿四弟传真、来电。十三日:与陈丽池小聚畅谈;《中国故事杂志》刊出《小相公》;傻鸡首次正式大煮送;病愈。十四日:情人节与小倩游大屿山、大佛、宝莲寺;温瑞安、无敌小宝宝、梁神油、何家鸡、咸詹饼、吴蕉皮大闹银矿湾。十五日:与反斗星、吴十七、何吔蕉、梁飞鞋、詹无谎、猪肉荣看戏后宵夜于“圣地牙哥”;与二吴密议分派编务作等要事;“新潮”约稿。十六日:与小波通电;有“海天”盗版“说英雄,谁是英雄”系列;与Vivian欢叙。

第五章 天雠

高手易得,战将难求

利小吉使的是“子平飞帘”,他的七色帘布,仿似怪蟒腾云,神龙翻空,抽击向白愁飞背门!

朱如是的“铁板神索”急取白愁飞背后十三道要穴!

白愁飞尖啸一声,在朱如是与利小吉发动攻袭的同时,突然脸色煞白一片,如受重击,整个人像是飞空中的一片无依而坠的落叶,左手夹于右腋之下,右手五指,狂抖不休,人却急掠而起。

利小吉外号“一帘幽梦”,功力高深的要是着了他一帘抽击,只怕也得在床上养个七八年的病,何况他这回是七帘齐出!

但这七帘抽打在白愁飞身上,却如击朽木,飘不着力。

非但如此,连“一索而得”朱如是的“铁板神索”,也只能把白愁飞背部的衣袍绞得破碎,但却不能伤他分毫。

然而白愁飞人在半空,宛若飘雪,他左手五指,忽自腋下如拔剑一般抽了出来,急弹而下。

一时间,长空充满了漫天丝丝之声。

利小吉和朱如是的武功,无疑已近一流高手之列,何况二人袭击在先,绝对可以说是稳操胜券。

不过动手的结果显非如此。

白愁飞人同腐木,如纸飘飞,并发出了像观音扬枝洒水的白光指风,不一样的是,这密集如劲雨的指风,旨在杀人,并非救人。

就在这时候,忽而,在轿里的苏梦枕,目光绽出一种说不出的、诡异得接近恐怖的寒绿来。

他陡地叱道:

“足三里!上巨虚!”

白愁飞在半空如受电殛,看得出来他猛然一震,身形一挫,骤地半空一个翻身,左手尾指、中指指风陡灭,但其他三指指劲依然不减。

苏梦枕遽又疾喝了一声:

“鸠尾!廉泉!”

白愁飞在半空的身子猛地一弹,像乍置入热锅中的鲜鱼一般,折腾了一下,好像那四个字是两枚钢镖,一齐切在他指上一般:他的无名指和食指的指风,也陡然消失了。

只剩下一缕拇指指风,居然一分为二,如劲箭一般分射利小吉与朱如是额心,劲尾竟还炸出了火光。

就在这时“哧哧”二响,王小石双手一扬,各发出一枚石子!

石子分别截住指劲。

“啵!啵!”两声,石子给指劲激裂:

粉碎。

白愁飞这才自半空落了下来。

他连弹五指,其中四指甫发,罩门已给苏梦枕揭破——要是他还要硬攻,敌人只要照苏梦枕叱破的穴位出击,他就必吃大亏,所以他只好急收去了四道指劲,然而剩下的一指,依然有莫大神威,却为王小石二石所破。

白愁飞落于丈外,狠狠地盯着苏梦枕和王小石。

王小石喜忭忭地道:“大哥,我又和你联手了!”

苏梦枕喟息道:“是的。人生在世,能跟兄弟朋友联手对敌,已是一种幸福。”

王小石喜滋滋地说:“只要大哥喜欢,小石头永为你联手应敌!”

苏梦枕道:“小石,一生中最重大的战役,大都得要孤军作战的。”

王小石呆了一呆,却听雷纯说:“你刚才情急所使的,已没多少所谓‘惊神指’法,而分明是‘万古长空指’的运功法。”

白愁飞闷哼一声,“我是取得了‘万古指诀’,但我没有杀梅帮主。”

雷纯又道:“你背部仍留有爪痕。那是我抓伤的。你做了什么亏心事,心知肚明。你刚才还说只说不做,那是瞪着眼说瞎话!”

白愁飞狠狠地道:“我做了又怎样?!你早已是我的人了,我说什么也是你的入幕之宾,你敢谋杀亲夫不成?!’雷纯寒起了脸:你少来不要脸!你在那龌龊巷子里做的事,我发誓要查分明。那次,狄大堂主因受命于爹,把我和温姑娘点倒后,暂交‘破板门’,爹是希望我不要直接受到两帮仇杀的冲击。我查过这件事的来龙去脉,除开狄飞惊和爹爹之外,知道我给送往‘破板门’的,只有林哥哥、林示己和林己心一堂主二香主。林堂主当时随爹出击,二林香主不久后亦退出‘六分半堂’,至今仍不知去向。爹后来亦在这儿受狙,临殁时他叫我如要报此大仇,只要看定你——”

白愁飞怔了一怔:“我?”

“对,你!”雷纯道,“我那时才知道,原来爹一早已收买了你,以为在他攻打‘金风细雨楼’,时你会出手相帮,他才敢胸有成竹,深入虎穴,直捣黄龙。但你在重要关头,并没出手,反而跟苏梦枕同一阵线。也许你是觉得推翻苏公子的时机尚未成熟吧?或许你认为先要把六分半堂的实力挫下后才再背叛苏梦枕夺得大权吧!又或者你还需要时间来培植自己的实力。不过,爹亦看出你对苏楼主必有贰心,算定你终会夺苏梦枕之权,你那时不出手,不代表永不背叛,只是你的时机尚未成熟。他叫我留意你,因苏楼主的基业,迟早要败在你这个野心家的手里。我那时就知道:你趁爹要笼络你之便,偷偷潜入‘破板门’,收买‘禁忌二使’林己心和林示己,要待爹如成功打垮‘金风细雨楼’,便另谋一场里应外合的叛变。”

白愁飞只听得一味冷笑不已。

“可惜你沉不住气。你为往上爬,作过不少孽。为得‘万古指诀’,不惜赶尽杀绝。你也长期逗留烟花之地,加入‘金风细雨楼’后,自珍羽翼,不再留连风月场所,洁身自好,但野性兽心,难以久抑。”雷纯说到这里,一双水灵灵、勾人魂魄的大眼睛,也充满了怨毒的恨意,“你跟双林香主联系勾结时,发现我和温柔就给关在那儿,于是起了卑鄙之心,故意弄得邋遢肮脏,希望不让人认出是你,你才放胆去做那禽兽不如的事……”

白愁飞听到这里,忽然哈哈大笑起来:“是我做的,怎样?!都是我干的,又如何!我已成功地累死了雷损,扳倒了苏梦枕,还强奸了你……我已玷污了你的身子了,我赚了,你失贞了,你又能奈我何!”

王小石吼了一声,还未说出话来(因太激忿之故),雷纯已平平静静闲闲淡淡地接道:“这是什么时候!我是什么人!——你看扁了我了。那算什么?你以为我会寻死?从此心系于你?告诉你,我当是给狗咬了一口。我是江湖儿女,不在乎这些。我只会伺机报仇。今日,我就证实了确是你所为:现在,就轮到我报仇!”

白愁飞冷笑道:“你少卖狂,今日鹿死谁手,尚未得知,说不定,我还要感谢你把苏老大和六分半堂一拼儿奉送给我呢!”

雷纯婉然一笑:“苏梦枕、狄飞惊、王小石都在这儿,你的胜机极小!”

白愁飞傲笑道:“我还有‘八大刀王’、任劳任怨、四大护法、四派掌门、七绝神剑、六大杀手、神油爷爷、天下第七、郭东神……你们岂一一对付得了?我有的是高手!”

他越说越有信心,同一时间,祥哥儿已领着一名脸披长发、脚着白靴,嘴唇成古怪的“凹”字形的中年人急驰而至。那在轿前取湿布抹脸的年轻人一看,眼睛立即发着光。两人一朝相,好像在眼色里已乒乒乓乓交手了几招,打得轰隆作响。

雷纯婉约笑道:“你的四大护法,已叛了一半。两大心腹,已把你的精兵‘一零八方案’化友为敌。四派掌门,岂是‘六分半堂’雷动天雷二堂主和鲁三箭、林哥哥、莫北神、杨无邪、邓苍生、任鬼神之敌?苏楼主出现了,王小石回来了,你‘金风细雨楼’里还肯为你卖命的部属,只怕不到三成!神油爷爷虽然来得及时,但自有惊涛先生侍候着!六大杀手那一众人,能敌得住‘象鼻塔’精英?!至于任劳任怨、天下第七、八大刀王、七绝剑手……你以为他们一定会为你出手?”

白愁飞怒笑道:“不然怎样?难道帮你?”

雷纯淡然笑问:“他们原隶属于你的人吗?就凭你的字号,还没那么响吧?”

白愁飞嘿笑道:“他们都是相爷的心腹大将,而我是他义子。”

雷纯淡淡笑道:“相爷他老人家有的是义子。此外,你的野心也太大些了,他可不一定放心你在‘金风细雨楼’招兵买马、不断坐大……”

白愁飞怪笑道:“你少离间我和干爹……”

雷纯秀眉一剔:“离间?”

她忽自怀里取出一柬一物:“这是相爷手谕和手令:我今晚领导大家推翻在‘金风细雨楼’弄权误事的白愁飞,乃系受相爷之令行事,凡相爷麾下友朋同道,亦应肋我行事。”

白愁飞一听,脸色大变。

他这时才总算弄明白了:

这事无怪他一直都给蒙在鼓里,且处处为雷纯所制了,原来自己暗中壮大的事,已为蔡京所察,今晚的事,根本是义父已不信任他后一手设计的!

只听雷纯婉婉转转地道:“怎么?你还要不要问问七绝神剑、任氏双刑、八大刀王、天下第七他们的态度,嗯?”

随后她又婉转笑道:“高手易得,一将难求。现在,你身边一个战将俱无,就凭你,又凶出什么花样来?”

然后她说:“认栽吧!白愁飞,我就等今天,要在长巷中做出龌龊事的你,栽在我的手上!我是个有仇必报的女子!”

空怀大志,一事无成

“我没死,”深受四面楚歌、十面埋伏境遇的白愁飞奋然吼道:“就没败!”

“这句话该是我说的。”苏梦枕幽幽地道,仿佛在轿里暗处和深处的,不止是一个人,还是一道蓝色的幽光,“不过,就算人死了,也不一定就等于是败了。”

白愁飞望向轿子,愤然道:“我真后悔当日没把你杀了。”

苏梦枕悠悠地道:“当日不是你没杀我,是你杀不着我。”

白愁飞忿然道:“你别得意,请鬼容易送鬼难——你把‘六分半堂’的人请进来打江山,日后就得把大半壁江山送与人。”

苏梦枕森然道:“这个不劳费心——总比送予你的好。你杀了我不少好兄弟、忠心干部,仇已不共戴天。你加诸于我身上的,我可以算了,但是众兄弟们因我信任你而遭横祸,这笔账就非算不可。”

白愁飞狂笑起来,语音充满了讥诮之意,“你要报私仇便报私仇,少在人前吹牛说鬼话,把自己说成毫不计较,只为他人手足讨公道似的!”

他原本一直都甚为冷眼冷脸,连笑也多是冷的,甚至一向很少笑,但当他眼见这个伏杀王小石、剿灭象鼻塔的重大日子,却赫然看见“六分半堂”攻入“金风细雨楼”,苏梦枕居然复活了,梁何、孙鱼居然一齐叛变,精锐之师“一零八公案”倒戈相向,四大护法中已有两人向自己暗袭,自己的强助全因失宠于义父蔡京而袖手旁观,甚至连当日在破板门的所作和加害梅帮主之所为,全给雷纯洞悉……面对强敌无数,自己背腹受敌,换作别人,早已崩溃了,但他却因此激发了莫大的斗志,以一种“不死不休”的精神来面对这些“有不共戴天之仇”的死敌!

他虽顽强,但人已失常。

所以他一直笑。

因为他内心感到悲愤。

——他觉得他不该遇到这些!

(怎会一个朋友也没有?!)

(他的兄弟全出卖了他!)

(他待人那么好,这时候,竟然所有的战友都成为强敌!)

(那不公道!)

(这不公平!)

他不惜孤军作战:

——作战到底!

他觉得自己一生努力,只不过不想空怀大志,到最后仍一事无成。

他认为他没有做错!

这时候的局势已很分明:

蔡京的命令(至少是“指示”),必然在雷纯还未出示他的手谕和令牌之前,已告知了八大刀王、七绝神剑、任劳任怨乃至四大剑派掌门等人,所以,他们当然不会甘冒大不韪为白愁飞出手。

而且,各人还忙着表态:生怕让人误会他是跟白愁飞站在同一阵线似的。

要不然,以“七绝神剑”合击之力,断没有理由截不住王小石的。

——如果他们硬要截阻王小石,不让他跟苏梦枕会合上的话,局面便可能已有很大的不同。

不过,并不是人人都如此。

至少,有三个人,是“立场鲜明”的支持白愁飞的。

这三个都是重要人物,也是场中众多高手里的一级高手:

“郭东神”雷媚。

“天下第七”。

“神油爷爷”叶云灭。

除这三人之外,“金风细雨楼”的弟子,可以说是分成了“四派”:

第一派一见苏梦枕,大喜过望,他们就等这么一天,重会故主,而今给他们见到了、等着了,自然忙不迭地继续支持他们一向以他马首是瞻的苏楼主。

第二派人一向支持王小石。他们深受王小石恩泽,向来对白愁飞都看不顺眼,或有积恨在心,他们本就不愿对付王小石,只差没真的投身于“象鼻塔”阵营里罢了。

第三类子弟见风转舵。他们眼见白愁飞孤掌难鸣、大势已去,他们跟白愁飞也算不上什么特别情谊,只愿袖手旁观,决不肯在此时为他赔上性命。

最后一种徒众是白愁飞的忠心维护者,可是,拥护白愁飞的人,多也是宰相蔡京的子弟兵,而且,大都是“墙头草”之辈,既见白愁飞难以扭转乾坤,局势并不明朗,他们也多不肯站出来、站起来、或站到白愁飞的身边去!

如此下来,在这“强敌”寰视、生死存亡之际,能真正表态支持白愁飞对抗眼前宿敌无数的人,可谓少之又少,还不到楼里子弟的一成!

这样一来,大势已定,几已可不必交战了。

一个人平时是怎么对待人的,在生死关头之际,人们就会怎么待他。

白愁飞自然知道这一点。

因为他常常出卖人。

——他既然常作背叛的事,当然就有遭人背叛的心理准备。

所以,他一向、一直、一路来无时无刻都没有松懈过。

他谨慎提防别人背叛他。

他怕别人出卖他——就好像他出卖人一般。

是以,刚才利小吉和朱如是对他的暗算,他能及时反应,故而只能伤了他,但杀不了他。

他一直都有防备,尤其对朱如是和利小吉二人,他觉得“一帘幽梦”与“一索而得”对苏梦枕都很忠心,而对自己并不如何尽忠。

所以他在四名护法中,一直都比较重用欧阳意意和祥哥儿,较少予“一索而得”朱如是和“一帘幽梦”利小吉什么重大任务。

而今果然。

这两人果来偷袭他!

——要不是苏梦枕和王小石从中作梗,他已一举先取这两名叛徒的性命!

可是他现在最恼怒的是:

连剩下的两名护法——“小蚊子”祥哥儿和“无尾飞铊”欧阳意意,看来也十分困扰的样子,似乎不知该走到自己这一方来,还是索性走入敌方阵营去的好!

没想到,到这个地步,当真是众叛亲离!

不过,也没料到,到此地步,却还有三个强助,与自己共同进退。

他明白这三人支持自己的“主因”:

雷媚(郭东神)“不得不”支持自己,因为她先背叛了“六分半堂”,刺杀了雷损,又背弃了“金风细雨楼”,狙袭了苏梦枕。两方面的人马,都不见能再容她。她已无路可走。

“天下第七”也“不得不”支持自己,因为他跟自己是同一样的人,他们同样卑鄙、同样无耻、同样武功深不可测、同样为达成目标不择手段。只不过,他自己较能指挥领导组织,天下第七却是一个执行任命一流的人,同时也是个好杀手。

至于叶神油,却是他“礼聘”回来的,这个人只要吴其荣站哪一方,他就必然与之敌对——与其说“神油爷爷”在帮自己,不如说他只是要对付“惊涛书生”。

可没想到,他的实力,一下子,只剩那么一点点了,而且,都只是勉强凑合出来的。

想只不过在片刻之前,他还是踌躇满志,以为能借此杀尽“象鼻塔”的人,铲除王小石,独霸京师,进军朝廷,没料……

雪下得密了。

风狂依然不减。

白愁飞又想到那首歌:

“我原要昂扬独步天下,奈何却忍辱藏于污泥……我意在吞吐天地,不料却成天诛地灭……”

这一刹间,白愁飞忽然想到:自己何苦来京师走这一趟呢?

——如果自己不是野心太大,见好就收,而今仍是天子脚下第一大帮会:“金风细雨楼”的副楼主,而且只要等苏梦枕一死(就算而今再见到这个人,看他的精神气色,已当知他没多少时间可活了,自己当初为啥要这般沉不住气呢?!),整个楼子的实权就是自己的了,又何必闹得这般仇深似海、天怒人怨呢!

养兵千日,欲用无人

可是这丝悔意,只不过在白愁飞心里一掠而过,甚至还来不及在脸上现出悔色来,他的想法已变成了:

——杀出去!

——敌人虽多,但苏梦枕是头病得掉牙脱爪的老虎,雷纯不见得会武功,狄飞惊这折颈汉武功也高不到哪儿去,只要天下第七能先敌住王小石,雷媚能制住雷动天,神油爷爷能缠住惊涛书生,他猝然发动攻袭,一举杀了苏梦枕,慑住人心,再出手擒住雷纯,要胁全场,仍然可以扳回胜局,扭转乾坤!

那时,他再来一个一个地报复:包括打击蔡京!

他心下计议已定,杀性大起。

雷纯却忽然发话了:“神油爷爷,叶前辈。”

由于她的人文文静静,说话斯斯文文,甚易得人好感。

叶云灭对这个女子原也有好感,更何况她在尊称着他。

所以他“嗯”了一声,算是相应。

雷纯斯文淡定地说:“我知道,在当世六大高手:‘多指横刀七发,笑看涛生云灭’里,云灭神爷是个最耿直的人。要是神油爷爷叶云灭也肯拉拢派系,成群结社,党同伐异,排除异己,叶神油的势力与实力,加上他原来的号召力,只怕比其他五大齐名高手还要强大多了——可不是吗?”

叶神油又“嗯”了一声。

这女娃子说的话倒中听得很。

雷纯抿嘴一笑,好像感到有点寒意,脖子往衣袄里缩了缩,她身后的剑婢立即为她加了披毡。

“‘神油爷爷’跟我们的供奉‘惊涛书生’,向来都有些儿过节,这点我们是深知的。只不过,我们这次的行动,不止是‘金风细雨楼’和‘六分半堂’的交手,也是‘金风细雨楼’新旧两股派系的决战,如果您老为‘惊涛先生’而插上一把子手,那么,就如同跟‘六分半堂’、‘象鼻塔’连同‘金风细雨楼’苏公子的支持者一并开战……我知道‘神油爷爷’一向乐于助人、好打不平,但为一个出卖自己人太多的白愁飞,叶爷要得罪了这么多江湖上的好友,值得吗?”

然后她又侧了侧头,像只灵灵的小猫,补充了一句:“何况,我们今晚的行动,已得到相爷的默许……‘神油爷爷’若为了我们的吴先生而开罪了相爷,这,这划得来吗?”

她转向“惊涛书生”眨了眨眼睛,“惊涛书生”吴其荣只用湿布揩脸,并不答话,好像已把一切主权都交予雷纯,听凭她处理似的。

只听雷纯又道:“假使‘神油爷爷’您没这个意思要与相爷为敌,何不听小女子一言呢?”

“神油爷爷”叶云灭其实压根就不想得罪蔡京,他连“六分半堂”、“象鼻塔”、“金风细雨楼”里任何一股势力都没意思要开罪。

他要帮白愁飞,只不过为了两个原因:一是他欠了白愁飞一点情,二是他要借这个机会来对付他二十二年来的死敌死对头吴其荣。

说来他的人相当倔强,但不见得十分胆大:脾气可谓非常暴躁,却不是一流勇敢。他很有坚持本领,却没机变能耐。而今局面急遽直下,他既不好意思离白愁飞而去,又怕自己双拳难敌四手,更不想开罪对方那么一大众的人。

他正不知如何是好,却听得雷纯这一番话,自然听入了心。他还想听下去。

雷纯笑笑又道:“以我的看法,两位不如对今晚的事,抽身不理,另外相约决斗时间、地点,如两位不弃,小女子倒可代办此事,亦可作个仲裁。”

叶神油知道这是下台阶,所以再不细虑,即道:

“如此最好,我就冲着相爷面上,跟姓吴的另约决战之日!”

“惊涛书生”好像早已料着“神油爷爷”必会这样说似的,耸了耸肩,摊了摊手,表示了他无所谓的态度。

雷纯这边厢语音方才一落,那边厢的狄飞惊已忽道:“我知道你为何帮白愁飞了——识时务者为俊杰,你一向都是这种‘俊杰’,而今在这狼子野心的人身边不肯去,必有苦衷。”

他指的是“天下第七”。

“天下第七”阴着脸,他的脸色比雪意还寒,正伸手解下他背后的布包。

他的动作很缓。

很慢。

就像他所背的是活着的、宠爱着的、不可大力碰触的易碎的事物。

他没有回答狄飞惊的话。

狄飞惊也不需要他的回答,他一径把话说下去:

“白愁飞为夺指诀而发动行动,但梅帮主之死,却是你一手造成的。梅帮主一脉不听命于朝廷,所以相爷命你逐一暗杀帮中大将,但有一次不小心陷于泥沼之中,梅帮主却救了你,但也因此无意中掀开了你布条中的兵器,发现你才是凶手,你就杀了他灭口。当时,也许是白愁飞曾助你一臂,你算是欠了他一个恩。”狄飞惊说到这里,“天下第七”已有七次想向他出手,但都不成功,因为雷动天已悄没声息地移动了七次方位,每次都恰好堵在他要出手的死角上。“不过,你最好得要留意,你至少还有个好处,不杀无还手之力的人,所以总算放过了小约儿,但是白愁飞这种人,你还了他一个情,他不见得会跟你讲一次义气。他连基本上的信义都不会有。”

“天下第七”双眼发出了一种淬厉的寒芒来——他目中的寒火与苏梦枕虽相近但不尽相同:

苏梦枕双目中的寒光,宛似生命已燃烧到了尽头,最后发出来留恋的火花,还带着点凄厉。

“天下第七”则不一样。他目光的寒意像一把毒刀,活像要把人搠心刺杀,这才甘休,他的眼色里透露着怨毒之意。

他寒飕飕地问:“我只想问你一句话。”他虽然目色怨狠,像对全世界的人都有着深深的恨,但较熟悉他的人——像曾跟他数度(非正面、正式交锋的王小石,却感觉到天下第七已算是非常尊敬狄飞惊,不仅是非常,而且还是极度地尊重这个垂着头的敌对派系领袖。

狄飞惊仍然没有抬头(或是根本抬不起头,抑或是没有能力抬起头来),只道:“你问吧——你问的,我一定答。”

“天下第七”森冷地道:“你这消息是怎么听来的?”

他问这句话的时候,白愁飞也在狠狠地盯着狄飞惊——那样子,就像有十冤九仇,使他恨不得、巴不得把对方一口吞进肚子里去的样子。

王小石知道白愁飞也在心里问了这个问题。

狄飞惊掏出一方干干净净的白手绢,抹了抹嘴角,他的动作温文淡定、安静从容,令人好感,却丝毫不会令人不耐:

“可以说是白愁飞透露的——毕竟,这种事,只有你和他二人共知……”

“天下第七”立即向白愁飞横了一眼,眼里发出寒匕越空的猝厉冰芒。

白愁飞忿然欲语,狄飞惊却紧接着说:“但却不是他亲口告诉我的。”

“天下第七”即问:“谁还知道这件事?”

狄飞惊道:“梁何。”

“天下第七”诧道:“梁何?”

白愁飞惨然道:“梁何!”

狄飞惊:“这也难怪他。白老二知道跟你拥有共同的秘密,是件危险的事,但你是相爷身边红人,他不能除掉你,但又知你在相爷麾下得令,难保不杀人灭口,所以,他先把秘密告诉了身边心腹,以留退路——万一有一天你用个什么借口杀了他,他已叮嘱梁何去相爷那儿告你一状:你是为灭口而杀他的。”

“天下第七”默然。

狄飞惊:“你不能怪他这样防你——因为你也确是这种人。”

“天下第七”道:“是的——所以他为防患我而告诉了梁何?”

狄:“他身边虽然人多,但真正能信任的人确也不多。”

“天下第七”:“看来,他还是信错了人了。”

狄:“这更不能怪梁何。要是你,有这么一个动辄就杀人灭口、逆上背叛的主子,今日却告诉了你许许多多的秘密,难道你会没想过有一天会是什么个下场?”

“天下第七”:“要是不够坚强的,早都自杀了。”

“偏偏梁何是个甚为坚强的人。”

“所以他只好先行背弃了他的主人。”

“他也是迫不得已。”

“所以他投靠了你,而且把白愁飞的秘密都告诉了你。”“天下第七”深深地望着狄飞惊,“而你在此时此地公然道破,用意一是把这秘密变成不再是秘密……?”

狄飞惊神态自若:“你武功再高,实力再强,也杀不尽今晚这许许多多的人。梅帮主为人正义,不少江湖子弟深受其恩泽,今日大家都知道你们做了这种事,总有一天,必会有正义之士为梅帮主来报这个仇。”

“天下第七”冷峻地道:“这是你第一个目的。第二个用意:是要离间我和白老二……他既然已变相地道出了我的秘密,我就没理由帮他拒敌。”

白愁飞深吸了一口气道:“到这地步,养兵千日,欲用无人,我还要什么人为我拒敌!”

说罢,他大声惨笑了起来,语音凄厉,笑声怆烈,犹似千年夜唱坟前冤,令人毛骨悚然。

受挫反挫,遇强愈强

“天下第七”冷冷地道:“你错了。”

“世间的事哪分对错?”白愁飞狂傲反诘,“我成功地推翻了苏梦枕,得权当政之时,多少人说苏老大刚愎自用,应有此报,赞我当机立断,实至名归!而今,你们来个大包围,我未能杀敌平乱之前,自然人人都指我错。其实世间痴痴错错,又有谁知?你们说我错,我可不服气。难道我要束手待毙,等苏梦枕先行收拾我,这才叫死尽忠心?我一生饱尝败北,但从不溃沮。我只知受挫便要反挫,遇上强敌便得要自己更强!我跟苏梦枕是大恨深雠,跟你们这每一位促成我这样子田地的,也一样血海深雠,化解不了!”

“我不是说这个。”“天下第七”寒傲似冰地说,“我帮你,不是为了要跟你共守秘密——若要与你同守秘,不如杀了你灭口——我是相爷吩咐来助你一把的。”

白愁飞倒震住了。

他是完全没料到,这时候,这田地,还有人会站在他这边。

而且这相帮的人,竟会是“天下第七”!

“天下第七”冷沉沉地说:“相爷觉得你野心太大了,权力欲望也太重了一些,而且,‘六分半堂’与‘金风细雨楼’的局面,还是交由女子来把持,总好调度一些,也统一一些——但他却无意要你死。”

白愁飞在极度失望中,已不大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是说,义父他……”

“天下第七”这才在语气里带点温和:“你死了,可对他有什么好处?他栽培你,也费了不少心力,就算是一条狗,可有无故把它一棍子打死的事?他只要你知进退些、自量一点,别无他意。”

白愁飞眼角不由得有些湿润了。

但他又随即发觉了“天下第七”话语里的一些“言外之意”:

“你是说……连‘金风细雨楼’全归雷纯管?……苏梦枕,他肯吗?”

“天下第七”只淡淡冷笑:“你没听过‘引狼入室’四个字吗?”

白愁飞哈哈大笑起来,状甚猖狂得意。

苏梦枕没有说话,甚至连眼也不眨。

王小石狐疑地望向雷纯,又看向苏梦枕,但都看不出一个端倪来。

“所以,”白愁飞向“天下第七”问,“只要我不恋栈这儿的权位,你便会与我并肩作战?”

“天下第七”道:“我们向来装作互不相识,合作愉快,相爷既然吩咐下来的,我没理由不照着做。”

白愁飞狂笑了起来,笑看向狄飞惊道:“这样看来,你的挑拨离间,已然失败了。”

狄飞惊用手绢抹了抹鬓边:“看来是的。”

白愁飞衔恨地说,“不过,你的话,使我白某恨死了一个人。”

狄飞惊用眼角一巡全场:“你恨的人可多着呢!恨你的人也是。”

白愁飞饮恨地道:“不错。谁都恨我。我也恨遍天下人!但梁何是我心腹,他不该在此时此境出卖我,更不该在我当权得势对他仍推心置腹的时候把我重大秘密外告,我恨死他了——我总要手刃他始能甘休。”

听了他恨意如此深刻的话,人人不觉悚然。

独是苏梦枕忽而说了一句:

“那么说来,你对我呢?”他宛似事不关己、己不关心——他只像是偶尔触及地问,“这样说我岂不是该恨死你了?”

白愁飞笑容一敛:“你本来就恨不得我死!”

苏梦枕忽问:“我们俩为什么会这样?”

白愁飞一愕:“什么这样?”

苏梦枕道:“我们本不是一起结义、生死与共的好兄弟吗?怎么竟变成了世仇死敌,恨不得对方死,巴不得对方立毁自己眼前方才甘休的样子!”

王小石听了,也很感慨:“是的,我们原来是兄弟……”

白愁飞也恍惚了一下,喃喃道:“没错,我们是兄弟,但我们也是人。人与人之间相争互斗,本就是常事……”

王小石道:“只要放下了刀,何处不能成佛?你若不迫大哥于绝路,本来就天大地大任你走。”

“我是人,只求从心所欲,才不要成佛!天大地大?我最大!”白愁飞哼道,“路是我自己走出来的,不必求你们放行!”

“好志气!”忽听一个清脆的语音道:“所以我支持你。”

“你?”

白愁飞望向雷媚,有点意外。

这时雷媚已恢复了女儿装扮,好美,好清,好妩媚。

“我跟你一道打出去。”

她说,以坚决的口气。

“为什么?”白愁飞以他一贯的怀疑反问她,“跟我一道的路最险,你可有的是坦途!”

“因为我先背叛了‘六分半堂’,刺杀了雷损,‘六分半堂’已不能容我,”她说,带着风雪淹没不了清爽的笑容,“而我又背弃了苏公子,并跟你一道造反……要是他在‘金风细雨楼’重掌大权,你想他会容得了我吗?”

“——看来除了你,这京城武林里,是谁都容不了我、容不下我了。”

她向白愁飞妩媚地说。

一下子,白愁飞又重拾了信心。

重燃了斗志。

尽管四面都是他的敌人,但他仍有他的战友:

至少他还有雷媚与“天下第七”!

他负手望天。

王小石还待劝道:“二哥,你收手吧!你去跟大哥认句错,也许,有一天,咱们还能三人联手,再创新犹……”

话未说完,白愁飞已深深深深深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忽然咄地大喝了一声,叱道:

“我志在万世功业,名扬天下,宁鸣而生,不默而死!”

此语一毕,他就发出了攻击!

稿于一九九三年二月十七日:与龙眼肉、梁何看“栋笃笑”;今日中国出版社以“台龙”为名翻盗版《惊艳一枪》。十八日:首次看完第一本中文小说“四大名捕震关东”(《追杀》+《亡命》);小豆丁全力猛攻续读文艺小说;陈三来传真激励“无敌”;起居生活全然倒反;吴鹿其来Fax长信,可爱。十九日:恢复习武;“文联”来信追询出版合作事;生活颠倒,日以作夜;《南洋商报》连载《伤心小箭》扩大版面;“开心果”已全面阅读入迷;遇遛狗夫妻;琁姑来早饭叙。二十日:重读三十年前读过之文艺小说;正文来Fax写小方和国忠;首次早餐于北角街市并放生蟹;关贫贱来信可取;“小鬼头”与“大吸嘢”大争执几晕;大陆某段访问述及我武侠文字特性;文中侠传真为“说英雄,谁是英雄”事提意见;税局来函;接获宋楚瑜先生来函。

校于一九九三年二月廿一日:温、鱼蛋仔、姑姑、淑仪、梁大镬、荣仔、麒少同看《大迷信II》并听“兰花草”对我访问录音;“无敌小豆子”读完平生第一部文艺小说。廿二日:北京《武魂》杂志刊出《凄惨的刀口》;中国友谊出版社印行我新书系列之海报宣传广告;《武魂》预告下期刊出我的《紧握刀锋》;张缮发表《今之侠者温瑞安》;漓江出版社鬼子约出版“游侠纳兰”系列;起居生活又大颠倒;怡来诗社交文稿并小谈;对师门之流言一一释然。廿三日:慧慧安一口气读完《凶手》;广西廖润柏来Fax约出书:立忠酒泉来函报平安;肠胃不适。廿四日:恢复健康;大P特P;弹穷粮尽;老三大赠书予阿傻;受邀参加柏宁顿俱乐部。廿五日:罗蔔奶一口气扫完《血手》;张兄上海来电,见《惊艳一枪》;仪能赴台;唐氏宝牛巨侠来信估中猜着。

第六章 一路拔剑

宁求斗死,不愿苟活

白愁飞突然撤退,往后直冲。

他背后当然有人。

这时候,整个局面,都如同对白愁飞展开了大包围。

守在他背后的,是三名来路完全不同的高手:

杨无邪

莫北神

雷动天

雷动天是“六分半堂”里的大将,在每一次攻打“金风细雨楼”或“迷天盟”的行动里,他都身先士卒。当日,他在雷损总堂主领导下冲入红楼,结果,雷损身残,他留战至最后一人,身负多处重创,养伤迄今,雷纯才准许他重新披甲上阵。

他已久待阵战,蓄锐养精,只求一战,自然尽力而为。

杨无邪是“金风细雨楼”最有暗权的人,因为他掌握了楼子里的一切资料。他也是苏梦枕最忠心的干部,这一辈子他从没出卖过他。他虽为“六分半堂”的雷纯遣人在“汉唐家私铺”救走了他,使他不致于死于白愁飞派人追杀下,但他从未对雷纯或狄飞惊俯首听令。

直俟苏梦枕重现眼前,他这才全力以赴,并决然不放过白愁飞。

莫北神则背叛过苏梦枕。他替“金风细雨楼”掌管“无发无天”部队,举足轻重。要是雷损早一步收买他,说不定在三合楼之役苏梦枕就得全军尽没。他背叛苏梦枕是因为无法忍受自己多年功绩,却敌不过苏公子迅速拔擢白愁飞、王小石,他觉得自己日后若落在白愁飞这等人的麾下,不如早些叛了更好。

而今,他仍认为他自己这个想法没错。现在要他对付白愁飞,他自然不遗余地。

白愁飞想杀出一条血路,首先得要把这三人杀掉。

——无论是谁,就算是凌落石复生,楚相玉重活,关七重现江湖,要立杀这三人,恐怕都不会是件易事!

三人一齐出招,反击:

雷动天全身骨骼,勒勒震动,打出了他的“一雷天下响”、“二雷一心拳”、“三雷破势步”、“四雷瞬发功”、“五雷轰顶”神功,他要把白愁飞炸掉、粉碎!

杨无邪使的是一种极温和的武功,那就叫做“般若之心”的心法和“般若之光”的黄金杵,这种极温和极温柔的技法和心法,一旦遇上敌人的反击,就可以发出极可怕极强大极无情的杀力,把白愁飞击倒、击垮。

莫北神用的是“大忍之刀”。他右手大关刀、左手斩马刀,发出惊人尖锐的呼啸,要当堂斩杀白愁飞,还要在狂愤的刀法下,把他剁成肉酱、肉碎!

白愁飞面对这三大高手,却是如何突围呢?

他?

他不突围。

他反扑。

他一掠而上。

他如一只白鹤冲天。

他一俯而下。

他像一只巨鹰搏兔。

他跃过雷动天的轰雷,躲过杨无邪的般若心法,越过莫北神的不忍大刀——

他疾扑向一人:

他的大敌——

苏梦枕!

他看准了苏梦枕。

他认准了苏梦枕。

——只要制住了苏梦枕,这儿,至少会有三成的人都会听他的,有三成的人不敢再动手,另外那四成的人,他自然对付得了!

他不甘心。

他不认栽。

他宁可斗死,也不愿苟活。

他不退反进。

他不逃反攻。

他要在强敌寰伺下,擒住苏梦枕,或者,杀掉他。

——不管玉石俱焚,还是反败为胜,永远胜过坐以待毙、束手就擒!

这一下,谁都以为他只求突围逃逸,谁都没想到他的反扑!

也许,唯一想到的是狄飞惊。

他突然抬头,目光如电——

但雷纯立即摇头。

狄飞惊眼光迟疑了一下,立即垂下了头,全身为真气所鼓动涨满的衣袂,立即又萎然垂了下来。

王小石正要拦阻,但天下第七已拦阻了他的拦阻。

另一个人也要出手。

“惊涛书生”吴其荣。

但“神油爷爷”叶云灭也截住了他。

另外何小河、朱小腰都要出手。

可是还有一个雷媚。

和她的剑。

——“无剑之剑”。

但求壮死,不肯偷生

看来,这眼下,苏梦枕只有以他自己的能力去对抗白愁飞的攻袭。

但他病得那么重,伤得那么不轻,他只剩下一条腿,他还能对付白愁飞吗?

——不过,老了的狮子毕竟仍是万兽之王,烂船也有三分钉,苏梦枕会完全没有抵抗的能力吗?

眼看白愁飞已掩扑近轿子,他三指弹天,就要使出杀手锏,那在轿里阴骛冷沉无比的苏梦枕忽然开口:

“你杀得了我?!”

白愁飞一怔,本想只施杀手,并不答话,但以苏梦枕的分量,问出了那么一句话,使他忍不住也禁不住回了一句:

“我杀不了你?!”

苏梦枕随即又加了一句:

“今天是我杀你,不是你杀我!”

“放屁!今天只有我杀你,没你杀我的事!”

“你身陷重围,已死定了,还想负隅顽抗?!”

“我身陷重围,决不怕死,要死就一齐死!”

“我知道你求壮死,不肯偷生,但你所作所为,只是自寻死路!”

“我是个求壮死,不肯偷生,我所作所为,就是自寻死路!”

“放下吧,你大势已去,活不出这儿了!”

“放下吧,我大势已去,没想活出这儿了!”

“你跟我拼,绝没有机会赢。”

“我跟你拼,决没有机会赢。”

“这日就是你的死期。”

“今日就是我的死期。”

“你自戕吧!”

“我自戕吧!”

说也奇怪,苏梦枕那种沉郁阴寒的语音,竟有一股奇诡的力量,使白愁飞一时忘了动手,且一句又一句地把苏梦枕说的话语,在这要害关头,一一接复下去,而且越说越失去了自己的本意。

并且,他在神志迷惚中,真有自戕之意。

就在这时,忽听一娇俏动人的语音大惊小怪地叱道:

“什么事啊?!大白菜,你跟大伙儿闹成这样子!大师兄,你……你还没死?!”

这正是温柔的声音。

这一来,白愁飞醒了。

全醒了。

且惊出了一身冷汗。

他几乎丧了命。

而且还是丧在自己手上。

——不,是听苏梦枕之令而死!

那是什么功力,竟不必动一根手指,已可令人为他送命:心丧欲死!

原来温柔和张炭,开始时是被围困于白楼子上,但而后局势急转直下,白愁飞已自顾尚且不暇,张炭便趁机带温柔下得塔来,往那一大班围着的人堆里潜去,却蓦然发现白愁飞目瞪口呆地跟着苏梦枕有一句说一句,是一句跟一句,她甚觉诧异,便嚷嚷了出来。

一言“惊醒”梦中人!

白愁飞立时醒觉。

自拔!

——好险!

——竟差点毁在姓苏的老狐狸手下了!

他这下再不答话,三指急弹,“惊蛰”一式,急射苏梦枕。

但这一指,却如泥牛入海。

不是苏梦枕接住。

他没有接。

他在轿内,甚至没有动。

接的是王小石。

用他的剑鞘。

他已拔剑。

——拔出了他那把销魂的剑!

剑,是用来对付敌人的。

——可是眼前的人,却曾是他的兄弟。

王小石是拔出了剑,但他杀不杀得了敌?对这个也是敌人的兄弟,他能不能使出他那绝世的剑招?

他决不让人一指加诸于苏梦枕。

他唯有出剑。

白愁飞反应好快:

他知道王小石来了!

他已不能一鼓作气杀掉苏梦枕!

所以,他要速战速决。

他决意先杀:

王小石!

他猛返身,两指一夹,拈住了王小石的剑!

他的手指就像是铁钳。

他另一只手挥出了“三指弹天”中的第一式:

“破煞”!

王小石的剑给白愁飞双指挟着——这虽然是一个事实,但不是一个定局。

以王小石在剑术上的造诣,他大可以他的利剑削去白愁飞双指。

——削得断吗?

以白愁飞在“惊神指”(他变化另创自“万古神指”)的修为,王小石要削掉他的双指,当然也不是件易事。

问题是:

王小石也不忍使白愁飞断指。

就那么一犹疑间,白愁飞已用左手手指挟住了他的剑,右手挥弹出了“惊神指”里三招威力最大的指功之一:

——“破煞”!

使出了“破煞”,白愁飞已决心要置王小石于死地。

王小石也知道,白愁飞已施展了“破煞”,他已是刻意要自己的命。

苟活不如痛快死

王小石迫不得已。

他已没有别的选择。

他唯有出刀。

相思刀。

刀一出,破去了“破煞”。

白愁飞指意一变,正待施出“惊梦”。

他还未使出“惊梦”之指,便在这时,温柔已冲了过来,一面大喊,一面阻止:

“——你们打什么架!”

她不想也不忍见王小石和白愁飞冲突。

她在白楼上晕过去了,所以并不知道白愁飞对她做了什么事,而张炭也不好意思仔细说明。

所以她几乎以为白愁飞和王小石是因为“争夺”她而战。

她觉得这样不好。

她觉得自己是“红颜祸水”。

她甚至认为自己责无旁贷要劝这一场架,于是她便冲了过去——

她原以为她只要一冲近“战场”,王小石和白愁飞就会为她而停战。

她想得美。

不错,王小石是立即住了手。

刀势骤止。

但白愁飞没有。

他一手扣住了温柔。

王小石一见,心就乱了。

白愁飞趁机一扳指,夺得了长剑,剑锋往温柔脖子上一架,吆喝道:

“谁过来,我就杀了她!”

温柔又惊又怒。

“你干什么?!”

“啪”!

白愁飞掴了她一巴掌。

一时间,温柔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什么话也说不下去了。

“谁阻拦我,我就杀了她!”

白愁飞边退后,边说。

他退得很慢,天下第七和雷媚自两旁护着他。

看了苏梦枕和王小石的脸色,人人都只得往两旁散开。

——温柔是苏梦枕的小师妹。

——她和王小石的关系和情谊,谁都知道。

雷纯一向外柔内刚,心狠手辣,但此际若骤然下决杀令,也不免有所疑惧:一因温柔也是她的好友;二因她也不想苏梦枕、王小石怨她一辈子;三因她也不想得罪洛阳温家。

(怎么办呢?)

眼看白愁飞已慢慢退走。

(该怎么办呢?)

白愁飞已退近黄楼,梁何也望向雷纯,等她下令,他知道今晚万一让白愁飞走得成,日后他的处境可危险了。

(可是该拿他怎么办!)

苏梦枕冷笑道:“你不是说苟活不如痛快死吗?挟持一个女子以图苟存,岂是英雄所为!”

白愁飞毫不动容:“只要今晚我能离开这里,我才不算苟活,我也可以保证你们会死得极不痛快!”

他一路挺着剑,横眉怒目,边退边走。

忽听天下第七沉声向梁何叱道:

“你想偷袭?!”

梁何一怔:他可没动手。

但“天下第七”已然动手。

他倏然解开包袱。

不是对梁何。

而是对白愁飞!

太阳!

——千道金光,仿似都在他手里!

这千道太阳,一齐刺向白愁飞!

白愁飞却有提防。

他一向都有提防。

——经过今晚的事,他更事事提防、人人防范。

天下第七一动手,他的“惊梦”一指已拂了出去,刚好跟那“千道光华”一触,互抵不动。

白愁飞吼道:“难道这都是义父吩咐的?!”

天下第七沉声道:“一个下了台的白愁飞,只会报复,还不如一个死了的干儿子!”

两人功力互抗不下,忽而,倏地,骤然,白愁飞只觉右胁一凉,只见右胁穿过一把细细的、秀秀的、凉凉的、美美的剑尖,一闪不见。

他这才知道自己着了一剑。

着了雷媚的一剑。

剑已穿身而过。

穿心而出。

中了剑的白愁飞呆了一呆、怔了一怔,狂吼了一声:“啊……”

郭东神遽然收剑,俏丽一笑,娇巧的身子如一只云雀,腾飞半空,翻上屋脊,在微雪狂风中消失不见。

一时之间,竟然谁也没想到要阻截她,为白愁飞报仇。

这一刹间,白愁飞已明白了一件事:

在这儿,在今夜,在此际,谁都不是他的朋友,谁都出卖他……

这时候,他本来还有机会先杀温柔的。但他没有这样做。他反而放开了她,让她带着惊惶失色闪了开去。

王小石马上护住了她。

白愁飞捂着伤口,血泊泊流淌不止,他吟唱了几句:

“……我若要鸿鹄志在天下,只怕一失足成千古笑:我意在吞吐天地,不料却成天诛地灭——”

声音哑然。

他忽然将手一拍。

拍在胸膛的箭尾上。

“噗”的一声,箭穿破胸背,竟疾射入背后梁何的咽喉。

梁何狂吼半声,紧抓喉咙,挣动半晌,终倒地而殁。

白愁飞惨笑,像伤尽了心,他缓缓屈膝、跪倒,向着苏梦枕,不知是吟还是唱了半句:

“……我原要——”

嗓音忽轧然而绝。

我活过,他们只是存在!

苏梦枕第一个打破难堪的沉默,问:“他死了吗?”

然后又讽嘲地笑笑:“他是死了的吧!”

他摇了摇头,发出一声长长的喟息:“他既然死了,很快便轮到我了。”

众人一时未明他话里的意思,苏梦枕已清了清喉咙,似要尽力把他的话说清楚,也要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听得一清二楚似的:

“我死了之后,‘金风细雨楼’龙头老大的位子,就传给王小石,他大可把‘金风细雨楼’与象鼻塔合并,一切他可全权裁定。”

雷纯一听,粉脸煞白,倒白得有些儿似白愁飞。

狄飞惊不惊不惶,不愠不火,嘴角有一丝隐约难显的微笑。

王小石震诧地道:“大哥,你说什么,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嘛……”

苏梦枕悠然反问:“小石,你以为雷纯会那么好惹,不报父仇,却来助我恢复大业吗?”

雷纯脸色一变,叱道:“公子,难道你忘了咱们的约定吗?”

苏梦枕淡定地道:“就是没忘。”转首向王小石道:“她是救了我。但她用了一种绝毒,叫做‘一支毒锈’,这是一种灭绝人性的毒,她叫树大风下在我身上。我虽察觉,但人在她手中也无计可施。她知道我断了腿,功力亦因毒力和病以致消减泰半,她便受蔡京之命,助我复位,她暗自幕后操纵,我只要稍不听从,她日后便可名正言顺纂夺我的权位。她这样做,比杀了我更毒……”

雷纯忽而道:“公子,你既不守信,我就只好请你听歌了……”

她竟唱道:“……一般离绪两消魂;马上黄昏,楼上黄昏……”

苏梦枕一听,连脸都绿了,人也抖哆不已,却见他猛然叱道:

“杀了!”

只听“噗”的一声,杨无邪的“般若之光”黄金杵,就击在苏梦枕天灵盖上,“啪”的一声,苏梦枕的额上竟溅出紫色的血,他眼中的绿芒竟迅速黯淡了下去。

王小石大惊,戟指杨无邪;雷纯失惊,尖声道:

“你?!”

她没想到苏梦枕求死之心竟如此之决,也没想到下手的会是杨无邪。

苏梦枕大口喘着气,但立即阻止了王小石为他报仇的行动:

“——这不关无邪的事。是我命令他的。我着了雷纯的剧毒,只要她一唱歌,我就比狗都不如。我已决心求死,也决心要把‘金风细雨楼’交给你,以发扬光大……”

王小石垂泪道:“大哥,你又何苦……?!毒总可以解的!”

“解不了的……”苏梦枕苦笑道,“制毒的‘死字号’温趣,早已给她杀人灭口了。我活着,只生不如死,还会累你们受制……我病,断腿,中毒,功力退减……人生到此,不如一死。世人对末路的英雄,总是何其苛刻绝情。我决不求苟延残喘。我宁死,不受她和蔡京纵控……只要收拾了白愁飞,我也算死得不冤了!”

雷纯忿忿地道:“杨无邪……他怎知……他怎会……?”

她一直监视着杨无邪和苏梦枕的联系,认定苏梦枕决没有机会向杨无邪说明一切……她原想在今晚一举定江山之后,不会让他们二人再有这种“交流”的机会。

她一切都要等这次助苏夺回大权之后,才慢慢图穷匕现……

——却是没料……

杨无邪苦涩地向苏梦枕跪了下来,惨然道:“我今晚一见苏公子,就知道了。我们不是吟了一句诗吗?那是我们的暗号。楼主早就怕自己有这一天了,他早已设好了暗号,我听到哪一句诗,就作出哪一种应变……这是我最不想作出的应变!……南无阿弥陀佛。”说到这里,他垂眉合十,为苏梦枕念起经文来。

“死并没有什么,只要死得其所!我已生无可恋,这是求死得死!我活过,大多数人只是生存!你大可不必为我伤悲。”苏梦枕向王小石道,“你已是‘金风细雨楼’的楼主,你要承担下来,你不要让我失望……蔡京和雷纯,始终虎视眈眈,你要……”

他招手叫王小石俯耳过来,细声对他说了几句话。

雷纯没有阻止。

她已阻止不了。

因为她看得出来:

在杨无邪以一种出奇平静的语调念经之际,苏梦枕,这一代绝世枭雄,已快死了。

这使她想起:当日雷损命丧前,曾跟她耳语的那一幕。

她偏过头去,信手抹去眼角边上的一滴泪,忍住激动,问狄飞惊:“你有什么感想?”

狄飞惊仍低着头,仿佛对自己的影子远比一切活着的人还感兴趣:

“人生下来不是求谅解与同情的。一般成功的人活着是去做该做的事,但有些人活着是要做最该做的事,并且只做该做而别人不敢也不能做到的事。”

然后他说:“苏梦枕就是这种人。他做不到、做不来的时候,他宁愿选择了死亡……”

雷纯略为有点浮躁与不安:“我不是问这个——今晚我们该不该与王小石对决?”

“只怕对决对我们不利,人心俱向王小石,”狄飞惊的回答也很直接,“人在危难时,就当扶一把;人得志了,就该让他走。知道进退,可保平安。王小石很幸运,但他的斗争还没有完呢……”

他说着,一失神间,白色的手绢让风给吹走了。

风很大。

雪飞飘。

手帕给吹得很高,夜里看去,在众雪花片片里特别地白,就像白愁飞在施展轻功,越飘越高,越飘越远……

——想飞之心,也许真的永远都不死、不息、不朽吧。

暮鼓,晨钟,红鱼,青磐……

这时际,趁着大风小雪,雷媚(郭东神)轻若飘雪般地飞逸到痛苦街尾的小庙里。

阵阵鼓声,如暮鼓敲起心里的宁静……

袅袅钟鸣,似晨钟摇响神魂的清醒……

庙里有香烟氤氲。

雪意也氤氲。

青磐红鱼,蒲团幡帐,坛前端坐着一个星目月眉、脸如冠玉的玉面公子,半合着眼地安然等候她来。

“辛苦了。”

这是他的第一句问候。

“得手了吧?”

这是他第二句问话。

雷媚笑笑。

很妩媚。

“我杀了白愁飞。他没防着我。他真以为我这个叛逆女子,已天下无处可容。他没想到我还有你的怀抱可投……”

她轻抚方应看那张细致的脸。

方应看一把搂住了她——用他那只刚杀了“无梦女”的手。

雷媚发出一声轻吟。

荡人心魄。

“你为什么要叛白愁飞?”方应看用热烈的唇去寻找她的衣香、体香、温香,“你真的完全是为了我?”

“谁知道?”雷媚依旧荡气回肠、直可教人醉死地说,“也许我是个天生的反骨女人,我喜欢背叛,我以背弃人为乐……你也得小心,说不定我对你也——”

方应看笑了,一头(至少用嘴)埋进她的胸脯里,含糊地道:

“你敢!”

她敢?

——她不敢吗?

目睹王小石等人为重会苏梦枕而狂喜、为苏梦枕的死而恸哭,狄飞惊叹息之余,正指挥部下悄悄退却。

——人心都向着王小石那边,哀兵必胜,他可不想在这时候惹着王小石。

雷纯显然也不愿意。

她悄然退走,雷动天仍在断后,莫北神则为他们开路。

“六分半堂”在雷损殁后,非但不是一盘散沙,反而更加组织严密,进退有度。

莫北神显然很有点惭愧,所以脾气非常暴躁。

他觉得自己对不起苏梦枕。

——尤其在苏梦枕逝世后,完全没有了敌我之分,这种感觉就分外强烈。

杨无邪则留了下来。

他本来就不属于“六分半堂”的。

——他生为“金风细雨楼”而活,死亦是“金风细雨楼”亡鬼。

他跟郭东神是两种人。

——雷媚不住地背叛,也许她天生就喜欢背叛。

——杨无邪有足够的智谋与实力,作任何叛逆之举,但他却尽职尽忠。

雷纯不免有些感叹:

“白愁飞死了,这却是他自找的。”

狄飞惊也有感慨:

“苏梦枕死了,却是死而无憾!”

雷纯淡淡地道:“他有杨无邪这样忠心的干部,才可以死而无怨……我也有幸能有你这样的战友在身边。”

狄飞惊垂着的头显然扬了扬眉:“雷总堂主一手栽培我,你也一向待我甚厚……”

雷纯拍着心口,吁了一口气说:“这一次,我多怕你会稳不住、守不住,那时,我只好迫得与你为敌,或者杀了你,那多不好啊……”

狄飞惊目光一闪:“——这一次?哪一次?!”

雷纯不经意地说:“这一次:就是日间白愁飞约你上三合楼,劝你背叛我加入他的阵容的这一次啊——幸好你马上回绝了,要不然,我们就是敌非友了……那真是件遗憾的事。”

狄飞惊蓦然一惊:

怎么今天白愁飞曾私下找过我的事,她也一清二楚,了如指掌,难道她一早已……

他这一惊非同小可。

且不禁抬起了头。

惊是一种突然的醒觉。

他忽然想起了白愁飞所着的那一箭……

——那一箭,定必是伤了他的心,而且是伤得很伤很伤、很痛很痛,就算他还能够活下去,心里头也定然很空洞很空洞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