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到无伦。

    他收手也很快。

    快到绝伦。

    快得不像是曾出过手。

    他出手很怪。

    他不是向小乌高飞、陈日月、叶告任何一人出手,而是向天下第七!

    那一刻,正是陈日月图以天下第七来搪住司空残废的攻袭,而叶告正吃住了司空的长鞭,高飞正踢飞开阖神君的金鞭之际。

    他就突然得像突如其来似的,突然就掠到了陈日月身前、突然出手,突然做了一件十分突然的事:

    他一手就抓了过去——

    向天下第七。

    25.凄凉的鱼

    倏忽。

    ——如果要形容孙收皮这一次出手,大概最贴切的、就只有这两个字。

    如果这一手抓向陈日月,他是不是能躲得过?

    答案是:

    陈日月根本没察觉对方攻出了这一抓。

    直至叶告事后跟陈日月检讨的时候,才道出孙收皮曾攻出这一招,陈日月也才知道“山狗”已出了手、出过手,而他居然没发现,也未瞧见。

    要是孙收皮的这一招是叶告,他又能否招架得住?

    回答是。

    叶告原来一直不知道孙收皮是何时及从何方向探近来、探过来的。

    也就是说,他只来得及瞥见孙收皮倏然出手:出手就是一抓——可是他事先并未察觉孙收皮已然掠了过来,正如陈日月只知道孙收皮欺了近来,却不知晓他已出了手、抓了那么一抓一样。

    ——是的,如果孙收皮总管这一招若是攻向叶告或陈日月的话,您想他俩能避得了吗?

    不过,孙收皮在展动身形飞掠及出手一抓之际,小鸟高飞则正腾空飞起。

    他居高临下。

    ——也许。他“飞”得那么高,并不是为了要躲避司空残废的攻势,甚至也不是为了要撞破瓦面的碎砾扰乱其防守,而是为了要监视和牵制孙收皮的攻势?

    他从高处看下来,对孙收皮飞掠、出手,他都历历在目。

    不过,他虽然明知孙收皮己掠起了身子,出了手,但他仍是来不及阻止。

    ——看见,并不等于能阻止。

    幸好孙收皮攻的不是叶告,也不是陈日月。

    而是天下第七。

    可是,在这一刹,急降而下正要对付司空残废的高飞,心中却有一种古怪且奇异的感觉。

    他的感觉来自皮肤。

    他的肌肤竟炸起了鸡皮疙瘩。

    小鸟高飞凭过人医术,加上腿法,轻功,成为江湖三绝,有人甚至称他为“小追命”,盖因为他轻功、腿功,部能与追命媲美、比拼,而在歧黄之术方面,可能犹有过之。(虽然他自己就从不敢承认这个赞誉)。他以练身法之胆大(有人以为轻功高的人善于逃跑,必定胆小,其实决不然。要练上好的轻功,得飞檐走壁,窜高伏地,非过人胆识根本练不成,也不敢练),医道之小心(对症下药,把脉判病,非得要精明细心观察不可),称颂江湖,成为这一干既非官道也不是绿林的道上哥儿们的生佛、首领,今日,却不知怎的,乍见孙收皮只这么一动、一掠、一出手,尽管都不是冲着他的,他已有点不由自主的胆战心寒、头皮发麻了。

    为什么?

    他也说不上来。

    只不过,他从高处俯瞰,可以看见孙收皮的头顶。

    不,头皮。

    孙收皮已秃了顶。

    他的头发口贴着两鬓衍生,头顶及近额处,已空出了一大片青白色的头皮。

    他头上清晰的凸现了两个发旋。

    ——这两个发旋所形成的滑纹,让居高临下的高飞乍看起来,配以稀疏的发根,好像这人头上,还有另一副五官、另一张嘴脸。

    如此而已!

    除此无他!

    可是,胆大心细的高飞就只瞥了那么一眼,不知怎的,就觉得心有点惊,魄有些动,还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直至他揉身欺近司空残废,趁他分心要对付叶告和陈日川之际,踢出了他的“裙里脚”之际,心中仍盘旋着这个不解之惑:

    ——他到底是谁呢?

    ——怎会使自己如此震怖?

    当他们三人联手,把“开阖神君”司空残废也打飞出房外后,战志旺盛,意犹未尽的三人中,久历江湖、屡经战阵的高飞,心中依然有些耿耿之疑。

    可是孙收皮明显的不想打架。

    他身形只动过一次,伸出过一爪——甚至也不是攻袭,只掀开了缠裹在天下第七脸上的毯子,就立即收了手。

    看起来,他的笑容像是个爱好和平的人。

    他一个人独立在一旁,像一条孤独而不太合群的鱼,神情间还带点谦卑的凄凉。

    ——那跟高飞在居高临下俯瞰时所看到剽悍、狂暴、整个躯体的骨胳似可在刹瞬间扭曲、发胀的形象,有很大的不一样。

    这时,司空残废已“飞”出去了。

    天下第七已跌回床上,被褥全都散落在一地。

    陈日月、叶告、高飞分三个方位,盯住了孙收皮。

    孙收皮却和善地笑了起来,边摇着手、边很谦卑的走向前,边打恭作揖的道:“我们弄错了。不好意思。原来不关我们的事。我不是来打架的。我只是来旁观的。你们慢打,我先走了。”

    他就这样走过去了。

    毫无敌意的走过去。

    全无防备似的走了过去。

    走过去叶告那边,拉拉他的手。

    走过陈日月那儿,摸摸他的头。

    又走到高飞那儿,拍拍他的肩膊。

    然后他才拍了拍手,漫声说下一句很特别古怪的话:

    “流——鼻——血——”

    这些动作看来都很寻常:去拉拉人手、拍拍人肩、摸摸小孩子的额头,自然都无甚特别。

    可是,在这时候,对叶告、高飞、陈日月做出这种举动来。

    就很不寻常,极不平常。

    因为他们正在对敌中,而且是敌对着。

    以他们三人的警觉和身手,没道理在这时候任由孙收皮去碰触他们的。

    他们大可闪躲,或者还击。

    甚至就像对付于寡、于宿和司空残废一样,联手将孙收皮踢出房外。

    可是他们都没有那样做。

    原因只有一个:

    他们不及反应(包括闪避、反击或阻止),孙收皮已摸、拉、拍着了他们,然后就身退。

    他们三人中,没有一个受伤。

    孙收皮显然没有伤害他们的意思,所以出手全不蕴内力。

    他只是“善意的”跟他们拉拉手、摸摸头,拍拍肩膀,然后就转身去。

    他要的是置身事外。

    他倏然拉手、摸头、拍肩,又倏然而退,等于再度印证了小鸟高飞心中原来就存有的疑惧:

    眼前的这个人,绝对是一个疑团:他像一条毒蛇,又似一把烈枪,更好像是一柄有毒蛇缠绕的厉枪,可刚可柔,能软能硬,时而静若朽木,又时而择人而噬。

    冲而言之:

    可怕!

    ——那决不止是一条凄凉的鱼!

    26.摸鱼

    孙收皮看去依然像是一条凄凉的老鱼,可是,刚刚他碰触了这三个刚获全胜的高手,就像轻轻伸乎在缸里摸了摸三条温驯的鱼。

    而且,就在他漫声喊出了那一声看似全无意义的“流鼻血”三十字之后,“名利圈”

    楼下食肆中,突然发生了好一些异常的事件:

    有一台的客人,本来在饮杯茶,吃个包,刚填得肚子涨饱饱的,又刨着片西瓜,一边在聊天谈笑,且在发生了钟午利明吴夜黄昏出手找碴的事情后,就一直注视、留意着,但也并没有即时离去的样子。

    却就在楼上传来那一声,“流……鼻……血……”之后,这张台的三个客人,立即站了起来,匆匆付账,临走时还掩着鼻子,说:

    “我流鼻血……太燥热了……失礼失礼,不好意思……”

    不止是这一格的人。

    还有别桌的客人:其中一个,打扮成商贾模样,跟几名常来“名利圈”吃吃喝喝的客人,正低声谈论自二楼摔下来的大汉之际,忽听“流、鼻、血”三字,也长身而起,抛下一句:“对不起。咬破了唇疮,流得一咀的血,得先走一步……”

    就这样走了。

    另一桌子的人,本来在呼卢喝雉,行酒猜令,见鱼姑娘和四个不速之客起了冲突,便收敛了一些,隅隅细语,本来看似要上前帮鱼天凉和盂老板等人一把,一见四人亮出了名号,便不敢造次,只袖手旁观,而今一闻“流——鼻——血——”此一长吟,其中一人,忽然立起,匆匆说了一句:“我流牙血。牙痛。告辞。”就走了。

    其余三人,也为之错愕莫已。

    不只这几人,其他几张桌子的客人,也有两三人,其中有男有女,忽然匆匆离座,各自交待了一句:“我流鼻血。”“我旧创流血。”不等,就离去了。

    一下子,店子里离开了约莫两成的人。

    孟将旅脸容一肃,道:“看来,他们没有真的动手,要不然,我们还是低估了他们,难保要吃不了兜着走。”

    其实他协助叶告和陈日月,把天下第七搀扶入房后,就发现了有不速之客正自楼上、楼下不同管道各有图谋,各怀鬼胎,但都要进入第十九房。

    他深知陈日月和叶告虽然只是小孩,但决非一般人想像中那么容易应付,何况,还有江湖经验丰富的小鸟高飞在主事大局。

    是以,他迅速离开了十九房,转入了对面另一房间,逗留片刻,就赶下楼去,正好凑上鱼好秋和鱼头、鱼尾,正跟“四旗旗主”对骂得剑拨弩张之际。

    不过,鱼姑娘几乎不用他和何火星相助、已然用三枚“女人针”、半支“一喷发情剂”,定住了钟午、黄昏和吴夜,也吓往了利明,甚至连鱼氏兄弟也只是幌子,用不着真的动手。

    可是,在忽闻楼上一声长吟:“流鼻血”之后,居然在在楼下食肆中发现有这么多立即撤退的疑人,可见这一次对方的行动,远比想像中庞大、周密,而且重视,强势出击。

    ——却偏偏又在并无真正发动的情形下撤去!这点也许更加令人迷惑,但在孟将旅而言,却猜着了几分,压力却又更添几成。何况,座中仍然有些来历不明的人,未知敌友。

    在一旁的何车却咕味道:“他们来人是比预想中多,但我们的也不少——而且,他们看来并不团结。”

    到这地步,利明只好以一扶三——说真的,那也可真不容易——扶走了备中了一针的吴夜、钟午、黄昏三人。

    临走时,利明说了一句狠话:“妖妇,我们会再来找你的!”

    鱼天凉却柔声软语的回了一句硬话:“到时候,你大爷可更要一目关七了!别忘了,小女子是女人心,海底针呀!”

    这四名旗主狼狈而去,却似跟那些闻“流鼻血”而走的各路人马并不相干似的。

    一时间,“名利圈”里,去的人多,来的人少,但起落次第间毕竟引起了些混乱,往来比肩,越座挪踵,有的喝彩举杯,为鱼姑娘等人退敌而庆贺,至于司空残废和于寡、于宿也磨磨蹭蹭的跄踉而起,满腔痛楚之意,满目恨色,却听陈日月扶着楼上栏杆下瞰,故作大惊小怪的叫道:

    “神君!我看到神君哪!”

    原来司空残废外号就叫“开阖神君”,在武林中本颇有地位,多尊称他为“神君”,而今却当众摔跌得如此狼狈,偏生是向好促狭的陈日月又大呼小叫,令司空残废更满不是滋味。

    三人互相扶持而出,忽听人星都头何车倏地一声叱喝:

    “停步!”

    三人陡然止步,脸上都出现尴尬之色。

    ——他们都已负伤,看来,楼下尽是“名利圈”中好手,只怕比楼上的更不好斗。

    但他们随即发现:何都头叱止的不是他们三人。

    而是另一个穿着非常得体、非常光鲜、非常堂皇、仪容举止都非常令人好感的汉子,正趁这人客仓促上下出入的节骨眼儿,已悄悄的潜上了二楼一就只差三级,他已上了楼,但看来大意烦躁的何车都头,却叱住了他。

    那人也不慌忙,右手把着剑柄,悠然转身,含笑问:“你叫我?”

    何车不耐烦的叱道:“是谁让你上楼的?”

    那人笑道:“我的房间就在上面。”

    何都头“哦”了一声,鱼头眼珠子机伶伶的一转,便问:“请问客官,第几号房?”

    那人顿了一顿,笑道:“十七。”

    鱼尾漫声应道:“原来是十七号房——就住十九号房对面的那一家?”

    那人陪笑道:“才住不久,店家小哥都认不得在下了。”

    鱼尾也陪着他陪笑的笑道:“是呀——可惜,十九号对面的号码不是十七,而是十八……真可惜啊!”

    那人一时笑不出来了。

    不过,才怔了怔,又笑道:“小兄弟利害。我是上楼探朋友来的。”

    这回鱼头沉住了气,又问:“朋友?住第几号房呀?”

    这次那人回答也很老实:“十九。”

    27.流鼻血的鱼

    何车笑了。

    他的眉毛也像火烧一般耸了起来。

    他说话的声音有点像人笑——火在未干透的柴薪上,刚好把薪木内的水份全迫透出来后,正尽情燃烧之时,火舌和火焰便会交织出这种痛快得近乎痛苦的声音:

    “十九号房住的是你的朋友?”

    那人想了想,才回答:“可以这样说。”

    何车道:“你的朋友姓什么?”

    那人静了静,才答:“都是老朋友了——大家都习惯叫他的外号,很少记起他的姓氏。”

    这回到孟将旅接着问:“不是姓高的吧?”

    那人笑说:“当然不是。”

    “不是姓叶的罢?”

    “不是。”

    “不是姓陈吗?”

    “也不是。”那人这次只好说了:“他……好像姓文。”

    “你说的这个姓文的,他虽然是你的朋友,”何车一点也不客气的说:“但他却是我的犯人。”

    “我不是要救他,我只是要见一见他,说几句话,”那高尚的人道,“你大可放心。他欠了我一些东西,我只是要他交待几句罢了。决不会碍你的事。”

    孟将旅反问:“他欠你什么东西?很重要的么?”

    华贵的人回答:“也不是什么贵重的……只是家族里的一些账。”

    何车皱了皱火眉:“家族?”眼睛却亮了,像点起了两把火,“如果每个人都说是他的朋友,而他的朋友偏又特别多,一天来上一两百个,每个人都只跟他说上几句话,算一算账,那也很够难的了——可不是吗?”

    高贵的人依然不放弃。

    看来,他也不是个易放弃的人。

    他像个公子哥儿——但公子哥儿里也有坚毅不屈、坚持己志的。

    他好像是属于这一类。

    所以他还是勉强笑道:“毕竟,我跟他的关系,还是有点不一样,也许可以通融通融。”

    孟将旅道:“你不是说:你跟他只不过是朋友关系吗?那太普通了。四海之内,都是朋友。”

    高雅的人强笑道:“除了这个,我们还有别的一点关系。”

    “什么关系?”

    贵气的人有点笑不出来了,却仍然没放弃:“兄弟。”

    何车道:“哪门子的兄弟?”

    那人虽然百般不情愿,也只好说:“是同父异母的兄弟关系。”

    何车跟孟将旅相顾一眼,一齐开腔:“那你就是‘富贵杀人工’文随汉了?”

    “江湖误传,决不可信。在下连自保也堪虞,哪有杀人之力!”

    那人叹了一口气,接道:“天下第七原名文雪岸,他确是我同胞兄弟,敬请通融则个。”

    孟将旅听了,眼睛却往酒楼大堂里瞧,一面说:“这样听来,就人情人理多了。”

    文随汉觉得对方有些动摇了:“兄弟相见别,本来就合情合理嘛。”

    盂将旅大致已订量、估计了场中仍然未走的来客,心中有了个底儿:

    “名利圈”里,大致上还有十一抬三十二名客人未走。

    这些人客,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部分是伙计,还有在这儿讨饭吃的隶属于鱼姑娘的“姊妹们”,以及厨子、伙头等,大约有四十二人。

    这大都是熟客、熟人。

    原有些不太相熟的人客,随着楼上那一声“流鼻血”的暗号之后,那些“不速之客”

    都像缸里刚开了引渠通向池塘的鱼儿一般,全都藉此退走、离去了。

    剩下不相熟的人客,大概只有三座。

    三座十一人。

    孟将旅是这儿的老板。

    他一向很细心,也很精明,虽然他外表看来有点“老好人”的那种迷糊。

    ——也许就是因为他够精明、够细心,所以他才能成为这个十分势利和现实的圈子里的“老板”。

    他很快就追溯出来:这文随汉是来自那一张桌子的。

    那张桌子,还有四个人。

    四个人大刺刺的坐在那儿。

    ——不,四个人中,有三个人是大刺刺得简直是大摇大摆八面威风的坐在那儿,只有一个很枯瘦、很赢弱、很衰败的小老头几,无精打采、萎顿颓丧的陪着坐。

    其实这也难免:一个人年纪大了,气自然就不盛了:身体坏了,也就理所当然的失去了神采,在生命的舞台上,自然而然也轮不到你来当主角了,你也会顺其自然的躲到暗里的一边去,自生自灭自惟悴。

    ——要是一个生气勃勃的社会与组织,却全由老年人来运作、主掌,这才是违反自然,异常的现象呢!

    孟将旅很快的就估量了那张桌子的四个人一下。

    只一下。

    一下就够了。

    然后他道:“你同来的人呢?要不要也一齐进去?”

    文随汉反问:“能吗?”

    孟将旅笑眯眯的道:“你说呢?”

    他是问何车。

    火星都头何车道:“我有三件事,要告诉你,你最好给我听着。”

    文随汉的身子仍停留在楼梯中,既未再上一步,也没退下一步:“我洗耳恭听。”

    “九掌七拳七一腿”何车的语音沙哑得清楚有力地道:“第一,天下第七是要犯,我奉命守在这儿,谁都不许去探他,谁也不能去救他。第二,你也是杀人重犯,我们刑部要抓你已好久了,别怪我没事先照会。第三,你一道来的那帮人,到现在还窝在那张桌子坐着,我知道他们其中有三是‘封刀挂剑霹雳堂’中的大败类:雷凸、雷凹和雷壹,这三人在投靠‘六分半堂’前,曾把人药硝引之法卖给金、辽,令宋军在战场上伤亡惨重,我早想清除这些卖国求荣的汉贼!”

    文随汉哦了一声,居然神色不变的反问:“那你们刑部的大爷们为何不旱些将这些勾通外敌的绳之于法呢?”

    何车嘿嘿嘿嘿咬牙切齿的狠笑了几声:“那是因为我在等。”

    “等?”

    文随汉显然不解。

    “我在等他们的大师父,”火星都头恨恨地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我想他们的大师父‘杀人王’雷雨也是非同小可,有头有脸的人,他在‘江南霹雳堂’里跟‘放火王’雷逾都是出得了主意,当得了大局,干得了大事,做得了好戏的脚色,我本不想越俎代疱,也不该多管闲事。”

    文随汉当然也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

    “现在呢?”

    “现在不一样了。”

    “为什么?”

    “因为他们现在已来了这里,来到我的圈子里;何车说到这里,他的人也完全不同了:他就像是一个明镜高悬,明见万里,清正廉明的高官,在审视点核他的万民、兵将一般,既然来到我的圈子里,教训这种不肖子弟,自然就是我的责任。”

    “你要替天行道?”

    “不,”何车踏踏实实的说,“我只是要为民除害。”

    “生意不在仁义在。”文随汉笑得已有些不自然,也不自在,“你们既不准我上去会犯探亲,至少,也给我个下台阶,让我们安然离开便是了。”

    何车倒没料到文随汉这干人不但不坚持,还能逆来顺受。

    “就当我们没来过,可好?”文随汉的语调已近乎求饶了。

    “咱哥儿陪我走这一趟,又没动手,更无冒犯、连杯碗筷碟都不曾摔破一个,也让我们全身而退,当赏个金面,不管六分半堂还是江南霹雳堂,都一定足感盛情,也感同身受,好不?”

    他如此恳切的说。

    火星都头何车不禁犹豫了起来。

    28.捉鱼

    ——该怎么处理是好呢?

    应严厉的处置,决不姑息养奸,还是网开一面,放他们一马?

    一时间,连一向霸悍、对付恶人决不手软的何火星,此际,也难免有点拿不定主意来。

    他拿不定主意,文随汉可已拿定主意似的退了下来。

    自楼梯口一步一步的退了下来。

    一面退,一面陪笑,看他的笑容,好像在说:

    就饶了我们这一遭,如何?

    他退下来,那座上三个大刺刺的人也站了起来。

    他们各自收拾带来的包袱、褡裢之类的事物,看来,也是准备离去了。

    这三个人,一个黑衣、一个白衣、一个红衣,当真服饰鲜明。

    ——这里高手如云,防守森严,已没啥看头的了,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所以何火星也有点心软了起来。

    他也准备不为己甚了,人在江湖,彼此留个相见余地,并无十冤九仇,又何必迫人太甚!

    他以前是刑部的一名都头,追随四大名捕的系统,在六扇门里已有独当一面的地位,可是他发现就算人在刑部,也不见得就可以为百姓做好事,为良善抱不平,而且制时处处,有时反成了助纣为虐的鹰犬、为此,他忿忿不平,加上欠缺耐性,干脆辞去职衔,加入了“名利圈”。“名利园”原先跟“发梦二党”一样,原都是即不隶属于“金风细雨楼”也下投靠“六分半堂”,既不附众“有桥集团”亦不支持蔡京派系的江湖组织之一。由于温六迟人面好、人缘广、人头熟,加上任用得怯,名利圈得六扇门中人和烟花女子及江湖汉子的支持,独树一帜,直至王小石的势力自“金风细雨楼”因白愁飞的挤兑而分裂出来成为“象鼻塔”后,因为王小石的亲和力,好结交平民百姓,打成一片的性情所致,人格感召,是以“名利圈”才成为了“金风细雨楼”的外围势力,直至王小石被逼出来,流亡江猢,楼里塔内攻由戚少商代为主事,这种结合联盟的大势,仍未改变。

    何火星加入了“名利圈”,反不受虚衔所限,可以疾恶如仇,大展拳脚。

    不过,人心肉做。

    何都头曾有一日在不同地方,不同案件中连抓下一百七十三人的纪录,也有一天受到不同高手挑战连打二十七场的纪录,但他仍然是一个有侠情的人。

    他不想欺负人。

    他从不欺负任何人。

    ——但如果谁敢来欺负他:他就会倒反过去,“欺负”对方。

    可是现刻文随汉和那三名雷氏汉子,都明显不是这个样子。

    他们只作出要求,一旦要求被拒,他们只是想走。

    ——这就不好赶尽杀绝了。

    何车正在踌躇不定,忽听孟将旅沉声北道:“小心!”

    他猛抬头。

    只见文随汉明明已走下几步来了,倏地一顿足,已如一只大鸟一般,一跃而上。

    上得好快。

    好急。

    好突然。

    何车心道不好,骂了一声:“好小子居然使诈!”正要出手相截,身形甫动,却已给截住。

    截住他的是那三名大刺刺的汉子之一。

    此人身着红衣,分外怵目抢眼。

    这人突然掀开他的包袱,自包袱里抖出一条长鞭。

    真的是系满了密密麻麻炮竹的长鞭。

    这汉子运使炮竹长鞭,向他当头当面,直砸猛打,运起急风如蟒,而且,鞭子上每根炮仗,好像随时都会点燃、爆炸。

    何车从来没见过这等兵器。

    他遂受攻袭,展拳伸脚,边避边闪边还击,先避其锋,不樱其锐,一时得先看定来路,锁定来势,才敢全力反挫,免因摸不清其奇形兵器的来路,而受所制。

    一交手,何车就给逼住了。

    一上阵,对方就攻得奇急。

    对手的攻袭,也不是全无破绽,并非绝对不能反攻,而是手上的兵器太奇门,也太邪门,一碰就像要立即爆炸,何车真的有些顾忌,不敢贸然行险反挫。

    他略有掣肘,对方就攻击得更了无惮忌,简直迹近疯狂:左舞飞龙、右走长蛇似的,左右开攻,上下夹击何车。

    三回合打下来,何车居然给逼得几乎已出了门口。

    这边厢,鱼头、鱼尾及一众伙计,见房内真的开战了起来,已分头拴上了木板,拴死了门,只留下一个小口,让人出入。——这样才可以“关起门来打狗”,方便缸中捉鳖。

    不过,入门的恶客似并无去意——反而是“主人”之一的何都头快给“迫”出门口了。

    直至何车一一发狠打出了他的拳。

    一口气打出了七拳。

    他的拳法本来就有个名目:

    “七赤飞星拳”!

    ——一开打,就攻势凌厉,揉身贴击。

    “七赤拳”一出,一开式,至少连环打上七拳,才会歇一歇,少停也不过是刹瞬之间,又打出第二轮一招七式的急快拳法,“七赤飞星拳”转而成“六夕飞殇拳”,倏而跟敌手拉远了距离,以拳劲隔空攻袭对方的要害。

    这七拳打完,对手却还没倒下去,但却把何车即将要给逼跌出门外去的优势,变力又退至梯口且已退无可退的劣势。

    他一口气连接何车两轮“七”字拳法,仍没倒下,原因只有一个:

    他是雷壹。

    雷损雷滪的雷,壹贰叁肆的壹。

    ——他一直自混是:“独一无二”的雷壹。

    因为他一枝独秀。

    因为他要一飞冲天,也要一鸣惊人。

    他甚至曾在,“江南霹雳堂”内最大的分堂“封刀堂”中一手遮天。

    而且他常因一时冲动一出手一拳就能把敌人打死。

    ——直至后来“霹雳堂”出现了个雷贰。

    “炮打双灯”雷贰。

    这高手出现之后,雷壹的傲气,戾气与杀气,才算给降了泰半。

    不过,无论如何,雷壹仍然可以说是“江南雷家堡”里的一级战将。

    可惜,他现在遇上的是火星都头何车。

    何车第一轮拳法一展,己站住了阵脚;第二轮拳法方施,就已反败为胜,把雷壹逼上了梯角。

    只是,毫战的不速之客,不只一个雷壹。

    这次,是鱼姑娘在旁喊出了一声:“留意!”

    另外两名雷家子弟:雷凹与雷凸,已左右包抄,夹击何方。

    雷凹外号“抬山炮”,雷凸绰号人称“山抬炮”,杀人退敌,对他们而言,就像是去摸虾捉鱼一般,稀松平常。

    而今,雷壹吃蹩,雷凸、雷凹又怎会闲着?雷凸手上执着钉和凿,雷凹扛着口铜管子,分别轰击碰砸向何车。

    他们就当何都头是一块顽石。

    他们要炸开他。

    他们要粉碎他。

    ——问题是:何车是不是一条温顺的鱼?是不是一块石头?

    29.好鱼

    何车不是鱼——至少,他就算是鱼也是一条历经大风大浪的大恶鱼,而不是任人捉摸的“好鱼”。

    何车也不是顽石。

    ——如果他是石头,那么,他就是火石。

    电光火石的火石。

    如果说他的“七赤飞星拳”和“七夕飞觞拳”又急又快又猛烈,那么,他的“九星掌”和“九觞掌”则更具爆炸力。

    他仿佛要在雷凸还没及轰他之前他已用一种出奇制胜的掌法屡出奇招的炸掉敌手的头和躯干。

    但更可妙的是他的腿法。

    他的脚法一时缓,一时急。

    急的时候一连踹出七腿。

    缓时一脚。

    连环七腿,固然难闪难躲,但只起一脚之时,却更是要命!

    他飞腿攻向雷凹,时缓时速,在雷凹扛着的铜管子还没机会“对”准他之前,他已一脚七脚、七腿一腿、一脚七腿、七腿一脚的把对方踹得东倒西歪、招架不住。

    其实,最可怕的,不是他的腿法。

    也不是他的掌法。

    当然亦不是他的拳功。

    而是他可以一心数用,既出拳,又使掌,更可以踢出“七杀一心腿”。

    拳拳搏杀。

    掌掌夺魄。

    更且脚脚追魂夺命。

    他以一敌三,施出了浑身解数,愈战愈勇。

    他在搏斗时,就像一颗火星:拳是他的电光,掌是他的火石,腿法则成了他的电、石、火、光,每一招配合起来,都是电、光、火、石!

    他连武功都使得那么不耐烦,招式也全无耐性,是以更暴躁,更具杀伤力。

    他不怕雷轰电闪,愈斗愈悍。

    因为他本身就是“火星”。

    何火星!

    其实所谓“七拳九掌七一腿”,施展开来,有另外一个名目,那就是:

    电、光、火、石——电光火石!

    何车正打得火起。

    可是更光火的是孟将旅。

    孟老板本来就不是个容易发火的人。

    ——由于他跟何车是好朋友,所以江湖人常戏言猜估:

    何都头想必是火星入命的人:他脾气火躁,没有耐性,动辄拍案而起、拂袖而去,不管他撞上什么,都会激出火花来。

    孟老板则好脾气,很少动气,万事有商量,想必是太阴星座命,就算有光芒,也不会耀眼炫目,就连他仗以成名的武功,也叫“七好拳法”,丝毫没有火气,他这种人,好像就算在他头上点燃炮仗也不会发出火光来似的。

    可是他现在也光火了。

    他本来很快的就看出文随汉跟那桌子的四人,应该就是“六分半堂”新请来的帮手同时也是雷家的好手,只怕对何车阻截文随汉一事决不甘休。

    但他更留意的是另一台面上的人。

    那张桌子也是有四个人。

    这四个人,并没有任何行动,可是,经验老到的孟将旅,却觉得他们最可疑,也最可怕。

    他们虽然没有行动,却有异动。

    他们的“异动”是“没有动”。

    ——全无“动静”。

    只静,不动。

    可怕的就在这里。

    他们从一开始进入“名利圈”(连孟将旅甚至也没有留意到他们是从何时进来的),一入座之后(孟老板也一时没察觉这几人是怎样坐下来的),就坐在那儿,似乎没有吃。

    也没有喝,甚至也好像没有说什么话。

    一人一进来就伏在桌子上,像在打吨。

    他一直保持不变的姿态,店里发生了那么大、那么多的事,他连头也没抬起过。

    另外两个人,一个高大威猛,一个文质彬彬。

    高壮威武的汉子如果昂首、挺胸、吐气,扬声,一定气势如虹,豪气干云:

    ——大概雄武的男子汉、大丈夫就是此人的写照吧。

    温文儒雅的是青年要是笑起来,一定很好看;若在说话,一定谈吐优雅;像这种举止有度的秀士,就算放一个屁,也必能放得令人神不知、鬼不觉、无色无味无人晓得。

    ——人说温柔俊秀的男子、书生,大致指的就是他这类人吧。

    可是两人都有一个共同点:

    无精打采。

    可惜两人一刚一柔,却都:

    无神无气。

    有神气的只是一个人。

    他不但有神,有采、简直还威风得可以在眼光里爆出星火来,神气得可以打从心里炸出火树银花来!

    但这人却很年轻——尽管他长得很高大,也颇为茁壮,但只要细察他的形貌,不管从他的肌肤、五官,还是动作、神态,都可以断定他:

    他还年青。

    ——不但年青,简直还十分年轻,或者说:他还只是个小孩子。

    也许,世间也只有纯真的孩童,还会对世事一切,产生出如此振奋、好奇、兴趣。

    孟将旅的注意力却不知怎的,集中在这一类人的身上。

    因为这令他想起一个人,还有几件事。

    同时也让他联想起一件事,以及几个人。

    事,是非同小可的事。

    人,是非凡的人。

    ——可是,眼前的人,会是哪几个人吗?

    实在不像。

    ——那么,要发生的事,会是那些震慑江湖、惊动武林的大事吗?

    应该不是。

    但愿不是。

    孟将旅之所以愿意在“名利圈”当个小老板,那是因为他已厌倦了江湖的斗争、武林的厮杀。

    他只想静一静。他要在这小圈子里过完这下半辈子。

    他既不想再杀人,也不愿任人追杀。

    他不是倦,他只是疲惫。

    只没想到的是,就算只是主持一家客栈、酒家,也一样有名利权欲、一样有明争暗斗。你要主持得好,要大权在握,一样得要争、得要斗。

    ——就算在少林寺、三清观里当主持都一样,人在世间,不管在家出家、入世出世,都难免要成王败寇、患得患失渡这一段人生路。

    有些人,孟将旅不得不帮。

    有些事,孟老板也不能不管。

    因为他是江湖人:

    ——当年,要不是有人来帮他、有些事倚仗了高手化解,他早就无法立足于武林中,也早已不能存活于世间了!

    人帮自己,自己就得帮人——“帮”字换了“杀”、“斗”字也一样。

    也许,这就是江湖规则。

    ——那怕这“江湖”里只养了一缸鱼:就算那是一缸和善的好鱼,也一样得斗、得争,要不然,不争这一口,就算别的鱼不吃它,它自己也连虫都没得吃了!

    30.电、火、光、石

    孟将旅特别留意那一桌四人的动静,但她并无忽略“雷氏三杰”那一台的高手。

    他更注视文随汉的一举一动。

    文随汉明明是走下楼梯来了,葛然飞升,抢入走廊,何火星登时上火,马上要追,他就立即发出警示:

    ——小心这厮的同党!

    说时迟,那时快,由于他发出叱喝,何车及时发现三方包抄返身应敌,且以一敌三,以电、光、火、石的掌、拳、腿法吃住了三个如狼似虎、每一招都大爆大炸的雷凹、雷凸和雷壹!

    他自己可也不闲着!

    文随汉极快。

    他更快。

    ——快是什么?

    快是速度。

    快是你来不及细看。

    快是措手不及。

    快是慢的寸照。

    快是一种难度。

    快有极限。

    ——快到你感觉不到它“快”,它便没有快慢之分了:就像日升星沉、岁月流转、乃至一个核子、原子的流动,都是极快极速的,只要你感觉不到,它便没有了速度的存在。

    如果说文随汉的动作极快,孟将旅的行动则是几乎到了速度的极限:

    大家都感觉不到他快——甚至还没察觉他有什么举措。

    但刹间他已到了走廊截住了文随汉。

    文随汉陡然止步。

    他可不想跟一个刚才明明还在楼下好暇之整,有说有笑,而今却已截住了他的家伙撞个满怀。

    他按住了剑柄。

    他的剑很华贵,镶满了宝石、玛淄、翡翠、蜜蜡和水玉、金刚钻。

    他的笑容也很高贵。

    说话更有气派,好像一切都有商有量,就算有什么深仇大恨都大可商量似的。

    “对不起,”孟将旅也一样,只张开了一双手,好像要跟对方热烈拥抱以表欢迎似的,却刚好拦住了走廊:“这儿谢绝访客。”

    文随汉笑道:“孟老板好快的身法。”

    “没办法。”孟将旅很谦卑地道:“逃命逃惯了,不快早就报销了——谁叫自己没本领。”

    文随汉斜包着孟将旅,似乎要把这个人看得入心入肺,又像要找个破绽将眼前的人剖心挖肺似的。

    “若说孟老板也没本事,那还有谁敢称得上有本领了!”

    “我只是个小店子里的小掌柜,做的是不起眼的小生意,文先生大富大贵犯不着冒这风险,别见笑,请下楼。”

    “其实我只是要看我那不长进的兄弟一眼而已,无风元险,请成全。”文随汉语重心长,“孟老板做的是生意,我这儿就有一桩。”

    “文先生做的是大买卖,我是安分守已的生意人,承蒙先生看得起,我却担待不起。”

    “只要孟老板一点头,啥也不必做,立刻便成交了。”文一随汉语态依然委婉。

    “只怕我点头也没用,”孟将旅苦笑道,“六老板临行前吩咐过的话,我决不敢有违。”

    六老板便是温六迟。

    “其实你们六老板跟我也是素识,且有深交,”文随汉依然不死心,“他一定会高兴你跟我合作:你甚至连头也不必点,只要让一让便了事了。”

    孟将旅依然张开了双臂:“文先生还是别为难我好了。”

    “一百两银子。”

    孟将旅怔了怔。

    他好像没想到是“让”那么一“让”,就会有一百两银子。

    “怎么样?”

    文随汉温和的在催促。

    孟将旅好像在深思熟虑,一时未能作下决定。

    “五百两。只让一让,当看不见就行了。”

    文随汉马上加价,而且还飓升极速。

    孟将旅叹了一口气,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摇了摇头。

    文随汉仍不死心:“一千两。”

    孟将旅眼睛发亮,但还是摇了头。

    “三千两。”

    大家都愣住了。

    孟将旅眼都绿了,但还是摇头。

    “五千两。”

    孟将旅这回不是苦笑,而是惨笑。

    “一万两!”文随汉鼻尖上开始积聚了不少汗珠,声音也开始有点烦躁、粗嘎了:

    “你只要让一让,什么都别管,一万两银子,就是你的了。”

    文随汉狠狠的盯着盂将旅,恨恨地道:“你只要不再摇摆你的死人头,就算是五千两金子、五千两银子,我也可以考虑给你!”

    金子当然比银子更贵重。

    ——这一次,文随汉可谓“起价”更速,快得跟他刚才施展的身法,绝对可以媲美。

    孟将旅终于动容:

    “你是说……一万两——五千两银子,五千两是金子!”

    “是!”文随汉斩钉截铁忿忿地道:“只要你和你的同党都放手让我干,啥也别管!”

    孟将旅长吸一口气,才能说话:“我若是有五千两金子、五千两银子,那我不必再当掌柜,看店的,也能快活过下半辈了。”

    文随汉冷冷地笑了:“当然。只要是能早点退休,旱些享乐。那才是快活过人生,何况,这些银子又举手可见赚,何乐而不为之哉!”

    盂将旅忽然反问:“既然钱这么好赚,为何你又不把它留着来过下半世,而要把它硬推给我呢?——要是全无风险,世间那有这样天掉下来的银子!?”

    文随汉的脸突然涨红了。

    他的脖子也粗了。

    他自然知道:那五千两金子、五千两银子,有多难得,有多重要。

    他出身于官誊之家,幼受宠护,母亲又是名门闺秀,他和他娘亲联手将父亲的其他妻妾成功地挤了出门,其中包括了文雪岸母子。

    文张一向都很宠爱他,请了不少高手名人,指点他武艺。

    文张有时也抽空教他武功。由于他在家里是得势的一房,所以在金钱方面也不虞匾乏。他也一向不改其纨绔子弟的气态,出入扈从甚多,好结交江湖豪杰,也委实打了几场战仗,扬名立万。

    可是文张一死,一群兄弟姊妹争产内斗,他分到的,很快便花光了。钱一旦没了,靠山也去矣,江湖中人便不大给面子他了,时常予之奚落、刁难,使他真正面对了江湖上的“落井下石、一沉百航”的残酷现实。

    他家族里其他兄弟,消沉的消沉,堕落的堕落,只有他,还咬着牙关奋斗——这时候的他,比谁都更了解到一个事实:

    在武林中,或许人多识得“天下第七”,而不知有他文随汉——虽然文雪岸是曾给文随汉逐出文家的。

    他这才知道,在弱肉强食、汰弱留强的武林中,没有真正的实力,那是不行的。

    所以他力争上游。

    可是他缺乏了一个支点:

    没有一个“贵人”愿意支持他。

    ——在这险恶江湖中,要是连半个“靠山”也无、一个“贵人”也没有,那怕是难以闯出名堂来的。

    就算终于能出人头地,只怕牺牲必矩,身心皆创,万一搞不好,还得壮态未酬命已丢。

    这时际,他就通上了两个“贵人”。

    一勇一女。

    男的是狄飞惊。

    女的是雷纯。

    狄飞惊请托“六分半堂”里的神秘高手,隐士名宿,教他武功,以及杀人的方法。

    雷纯则给他钱。

    他要强。

    也要强。

    他更需要钱。

    ——需要很多很多的钱。

    于是,他就成为“六分半堂”雇佣的一名杀手;由于“六分半堂”的刻意培植,他也很快的就成了名。

    当然,也很成功的杀了好些相当难杀的人。

    31.石!火!光!电!

    文随汉虽然历过艰苦才算成了名,但他那种公子哥儿、纨镭磕子弟的气态,并无更易,甚至因为他有了钱,更变本加厉。

    他为了赚更多的钱,不但受“六分半堂”之令,接受杀人的使命,有时也会接受“外卖”:谁给的价格高,他也会为对方杀人。

    他杀人是为钱。

    他若要不为金钱而杀的人,大概只有两个?

    其中一个是无情。

    名捕无情。

    他试过。

    他尝试狙杀无情。

    当然不成功。

    无情却没杀他,还两次放过了他。

    “我杀过你父亲,”无情在饶他不杀时曾这样说过,“你要报仇,那是应该的。但千万不要落在我手里超过三次,因为你已杀了太多不该杀的人,就冲着这点,我也会杀你。”

    文随汉知道不该给无情第三次机会——因为他把机会用完了还杀不了对方,对方就会倒过来杀他。

    他可不想死,只想杀人赚钱。

    他杀了不少人,也拿了不少钱——而且,他还习惯把价钱开得很高。

    奇怪的是,价钱愈高,找他来杀人的也愈多。

    ——或许,请杀手也要看是不是“名牌”。一幅画、一张名琴、一块玉石,如果价格不高,买的人好像也乏然无味,以为没有多大的价值,一旦定价昂贵,反而会珍而惜之,视之若宝。

    文随汉就是认准了这种心理,开的是高价。

    当然他首先得是个杀人高手,杀的是高人。

    他的钱赚多了,出入、出手,就愈见气派:甚至是愈挥霍无度。

    他要显示出他的“与众不同”。

    他要言行特立。

    ——其实,他显然并不知道:他这样做,倒只显现了他的自卑和自大。

    他倒赢得一个外号,实至名归:

    “富贵杀手”。

    ——人杀多了,就慢慢变成了“富贵杀人王”了。

    人就这样听着,也觉得自豪,洋洋自得,也沾沾自喜。

    不过,只有他打从心里清楚:他的钱其实赚来并不容易。

    他每一分钱都是用性命、鲜血搏来的。

    但是,今天的事,他是志在必得。

    他也清楚明白:“名利圈”内高手如云!他可不想孟将旅那一伙人插手阻挠。

    所以,他只有收买他们。

    这些钱都是他的血汗钱。

    因而,当他开价:“五千金、五千银”的时候,难免也情绪激动、情怀激荡。

    他要杀多少人才会有这些钱!

    而今,他又开了个“新价”:

    “一万两。”文随汉几乎屏住了呼息,一字一句的说:“金子”

    ——一万两金子!

    大家听了,也都屏住了呼息。

    大家都望向盂将旅,看他们的眼色,好像孟老板这次稍再犹豫就不是人似的。

    大家都在等孟老板的答复——除了那三张桌子的人。

    一张桌子本来有四个人,其中有三人已窜了出去,正跟何车打得电光火石、如火如荼、生死争锋、递招抢招。

    留下来的只有一个人。

    一个颓靡的老人。

    老人太颓废了,太沮丧了,窝在凳子上,不但全无生趣,也了无生机。

    是的,他对楼下的交战、楼上的“买卖”全不理睬,也一点都不关心,只低下了头,把瘦骨峡峋而且干枯的肩膊,缩入了宽松粗糙的衣领里,默默的喝闷酒。

    看他喝酒的神态,仿佛一再的说着。

    “好永啊,好闷。”

    没有说出来的“闷”,要比“闷”更闷。

    另一张桌子的那一文一武的青年,依然互相依恃,依然无精打采,一副事不关己、己不关心、麻木不仁的样儿。

    伏案大睡的人依然大睡伏案。

    只有那个精神奕奕、虎虎生风、长得一张娃娃脸的青年依然动个不停,只见他坐在那儿,一会儿搔头皮,二会儿掏鼻屎,一阵子剔牙缝,一阵子双脚直晃,坐也没静过片刻,眼也并不定在一处,老是溜过来、转过去,但对四人战局和两人讨价还价,似乎也漠不关心,不闻不问。

    还有一张桌子:

    一老,两少。

    一个少年美。

    美极了。

    一个少年好看。

    好看极了。

    一个老人老。

    沧桑极了。

    ——虽然常可看见那样的老人家,但很少遇上这样的美少年:一个美得如诗如画、如玉如宝,美得贵气;另一个则美得有点艳、有点邪、还是有点害躁。

    他们好像也没什么注意到剧烈的战团和谈判的针锋。

    他们之间在谈话。

    低声在交谈。

    ——这些人是谁?他们来这里千什么?他们在谈些什么?

    鱼姑娘如是想。

    如此寻思。

    她现在已退了下来,不在第一线。

    ——自从她狠狠的把钟午、吴夜、黄昏整治了一顿之后,她就一直没有再出手。

    她跟鱼氏兄弟在掠阵。

    ——看来,敌人已分各路渗透了进来,他们这次得要关起门来打狗,不得有失。

    文随汉向盂将旅提出了“一万两金子”的时候,以为已“万无一失”。

    只有他自己才知道,要杀多少人,冒多少次险,才会有这笔钱。

    ——人以为当杀手的钱是易赚的,其实决不然,也决不好赚。

    可是他现在是势在必行,志在必得。

    故此他只好提出了“价目”,一如已划出了“道儿”来。

    他认为这数字已足以成功诱惑孟将旅。

    孟将旅果然呆住了,一时说不出话来。

    “怎么样?”文随汉催促道,“要是你高抬贵手,让开身子。咱们就马上成交了,一万两金子,就是你们的了。”

    孟将旅张口结舌,好一会才道:“不。你骗我。”

    “我为什么要骗你?”

    “因为你决不可能身上带那么多金子出来。”

    “我有银票。”

    “银票不一定能兑现,”孟将旅审慎的说,“银票毕竟不是真金白银。”

    “那我有珠宝。”

    “在哪里?”孟将旅还是有点下敢置信,“你会把值万两金子的珠宝带在身上?”

    “会。”文随汉拍拍他的衣襟,然后自袱出一个小包包,把结解开,立刻耀眼生花,灿亮夺目,宝玉金珠,翡翠玛瑙,尽在掌上。

    大家都看直了眼。

    其中像玲斑七层象牙宝塔、雪山漆火红血丝算盘子蜜蜡、青金松蓝黄水玉天然金元宝、还有红绿金银豹雾三角犀牛石,骤眼看去,如果是真品,那绝对都是价值连城的宝物。

    那些珍宝绝对值一万两金子。

    而且还不止一万两金子。

    一万两金子可以买到许多东西,许多平时一个平常人想也不敢想的东西。

    一万两金子可以做许多事——包括使人做出许多平时不敢做的事情来。

    一万两金子!

    “都给你。”文随汉的手一扬,数十粒奇珍异宝一齐向孟将旅飞打了过去,犹如一天流星缤纷雨。

    就在这一刹那,文随汉己拔出了剑。

    剑如电。

    快如光。

    宝石互碰互击,发出火花:

    电、光、火、石打出了石火光电!

    32.快活鱼

    文随汉在珠光主气中出剑。

    剑华贵。

    ——那就像一把镀了金的剑,灿目刺眼,迷神眩忘。

    人也高雅。

    他每一个动作,都像一条快活而优雅的鱼。

    可是这个贵气的人和他那柄高贵的剑,使出来的剑法,却一点也不文雅清贵。

    这一剑尽是杀气。

    每一招全是杀伐。

    那是一种不死不休、不杀不止的打法。

    ——一种纵使拼了命也要取人性命的杀法。

    这种剑很好看。

    但剑招却不好看。

    却很实用。

    ——一只为了杀人而用。

    珍珠宝物,乱人心志。

    剑法却要取人性命。

    ——快,而有效。

    没有效。

    对“名利圈”的盂老板而言,这些都没有效。

    因为他是“七好拳王”。

    很多人都知道孟将旅的拳法好,但好到什么程度,练到什么境界,却很少人知晓。

    有些人以为所谓“七好”,就是孟将旅这个人:“人心好”。

    “耐性好”、“人面好”、“武功好”、“底子好”、“信用好”以及“拳法特好”。

    其实不是这“七好”。

    不是好。

    而是“好好”。

    ——读“去”字的“好”;“嗜好”的“好”。

    “好”什么?

    他的人什么都不好。

    ——除了交朋友,他并没有太多的嗜好。

    可是他的拳法却不同。

    他的拳法一旦施展开来,连他自己好像也无法控制了:

    他的拳法不像他的人。

    他的拳招招狠、式式拼、拳拳博命。

    不是他“好”,而是他的拳头:

    好勇、好狠、好拼、好斗、好攻、不但好打还好杀人!

    他好像有一双完全不属于自己的手,使出这种跟他性情大相径庭的拳法来。

    ——或许,这才是他真正的性格,也许也是性情的另一面。

    人多不一定了解自己真正的性情。

    所以,有的以仁义为先、以和为贵、慈悲为怀的政治家,做的尽是好烧杀、杀戮的残酷事。

    有的艺术家貌似廉卑仁厚,温文儒雅,画的画却大开大阖、兵戈交鸣;有的却自十指弹出了将军冲杀、十面埋伏的天籁;有的却写下了打打杀杀、腥风血雨的诗篇文章来。

    谁知道哪一样才是他们真正的本性?还是每样都有一些?

    孟将旅完全不理会那些珠宝。

    他团着眼睛,一拳打了过去,人也冲了过去。

    不,不只是一拳,而是一拳,又一拳,再一拳的打了过去。

    打了七拳。

    那些迷人眩目的珍宝,全给震开、荡开,要不然,就给震碎、砸烂,孟将旅绝对不顾惜,也下留手。

    他的拳真正要打的不是珍珠。

    当然也不是宝贝。

    而是人。

    他要打的当然就是:

    “富贵杀人王”文随汉。

    两人未开战之前,都很讲礼数,很礼貌,甚至很礼仪彬彬。

    但真正一接战就很可怕:

    两人都是以快打快、以狠斗狠、以险击险、以毒攻毒。

    两大高手都像是在拼命。

    ——把命豁出去了似的拼了起来。

    同一时间,这边厢文随汉与孟将旅拼生斗死,何车那儿也正以一对三,力战雷氏三杰,亦打得石破天惊。

    真的是石破天惊,简直还震耳欲聋。

    因为雷壹已燃起了挂在他身上的那一排鞭炮。

    鞭炮点着,砰砰啪啪。

    火光。

    火花。

    火星。

    火花火光火星人星火光火花火花火光火星星星星光光光花花花火火火火火火火火火……一直在闪烁不定、吞吐无定的攻向何车,炸向何车,不但缠绕,而且修忽不定,更且要粉碎何火星。

    爆炸中的鞭炮,简直是活的火蛇。

    何车力战,已感吃力。

    何况还有雷凸手上的钉和凿。

    雷凸并没有狂攻紧杀。

    他只是在一旁,观战着,然后,觑着时机,久不久,突然窜了过去,钉上一钉,凿了一凿,只见金光大闪,轰隆大作,之后便立即跳开,重新观战,又在等候另一个机会,时不时,又作突击。

    他很少出手,但每次都在“要害点”才下手。

    下手一击。

    这才可怕。

    对何都头而言,这一钉一凿,要比那条长蛇般燃着的鞭炮还可怕。

    而且还可怕多了。

    鞭炮也有燃尽的时候。

    可是那一钉一凿,不但冷不防,简直像是一次雷击,一场天谴,令人吃不消、抵不住、也受不了。

    更令人敌不住的是雷凹。雷凹在开始的时候,没有出手,直至雷壹动手显然没讨着便宜之后,他才加入战团。

    他以一口铜管作为武器。

    他的招法只一种:

    砸。

    不过,却没砸着何车。

    ——他的确有几次几乎要砸中何都头了:任何事物,只要稍挨着他手上那口铜管,不变成支离破碎,只怕也得要面目全非。

    每一次他都给何车一脚撑开了距离,有一次,还险险没给何都头一腿蹬了个穿心、飞了出去。

    后来他居然不出手了。

    他抽身,离开了战团。

    他竟然不打了。

    ——难道他是给吓怕了不成?

    但对何李来说,这人不打,比打更可怕。

    因为“不打了”的雷凹,用肩膊扛起了管子,用一只眼睛凑着铜管上的扣子,好像一直在做一件事:

    一件在这时候算是十分古怪的事——

    瞄准。

    他的手就托在铜管下面。

    铜管下面有一个铁扣。

    他的食指只要轻轻一扣,就可以扣动铜管下的机括,看他的情形,好像是要在瞄准之后便会做另一件事:

    发射!

    33.杀人飞鱼

    瞄准与发射。

    那定必是因为雷凹手托肩负的铜管里,有极其厉害的杀人利器!

    雷凹虽然没有再出手,但却让何车更加分神,分心。

    他要忙着跟雷壹交手。

    雷壹的武器分作两头,都会动、都会爆炸、都有奇矩杀伤力。

    他要应付雷凸的突然一凿,以及忽然一钉。

    不管给钉着凿着,只怕都得七零八落,死无全尸。

    他更要留意雷凹。

    雷凹的瞄准与发射。

    ——如果那是杀伤力奇大的武器,自己可禁受得住?招架得了?闪躲得及?就算自己可以无恙,但在店中其他人的安危呢?是否会殃及他重?连累无辜?就算雷凹的发射不能中,但也必是会毁掉这店里好些角落,很多东西!这都是何都头所耽忧的,也是他所顾虑和分神、分心的。

    他只有速战速决。

    ——虽然、要即决胜负,立判生死,对他面对的战局而言,只有更加不利。

    但他已别无选择。

    雷凸好像已觑准了他正神涣志散,已突然挪身向前,当胸一钉,当头一凿的就打了下来。

    何车就等他攻过来。

    要是雷凸不动手,他还真没办法把他引过来。

    雷凸一过来,他拳掌齐出。

    原本,雷凸的钉子凿子,在攻袭之前,必艺碰击,已发出轰然炸响,加上雷壹点燃了的双头鞭炮,乓另乒冷,震耳欲聋,声威迫人,星火四溅。

    可是,如今,更加火光大起。

    火光来自何车的一双手。

    他仍是七拳、九掌、九掌、七拳。

    但这次跟上一轮拳法掌功很有点不一样:

    这次是“火拳”,还有“火掌”。

    整只手臂,像燃着了一般,火焰烧着,火舌绕臂,然后才出手、出击。

    这才是何都头的绝技。

    ——为何人称他为“火星都头”,便是因是之故。

    “火拳烧掌”。

    他的出手是一种焚烧。

    ——他这套掌法拳功,源自于一位六扇门的顶尖人物相传。

    那人以一双无坚不摧。无敌不克的铁手成名于世,威震天下。

    那人姓铁,名游夏,外号“铁手神捕”。

    不错,就是他。

    雷凸一钉子、一凿子轰了过来,何火星就一拳打在钉子上。一掌拍于凿子上!

    骨肉怎敌得过铜铁?

    ——就算那是着火的拳头和手掌,又焉能抵得住当每敲一记就能震起一道惊雷的凿子,以及每叩一次就能炸起一抹艳电的钉子?

    是抵不过。

    所以,何火星飞了出去。

    快得像长空里一颗殒石。

    ——一枚带火的流星。

    流星不是蝴蝶。

    蝴蝶也不是剑。

    剑更不是流星。

    ——可是,这三件迥然不合的事物,却常常会附比在一起,原因是:

    他们都快,都亮,都会在瞬刻后消失不见。

    这一刹间,何车便突然在雷壹和雷凸两大高手围攻下,倏然不见。

    他浑身着火,确如流星。

    飞掠似蝴蝶。

    出手像剑。

    对,剑!

    一剑定江山的剑!

    他借雷凸一轰之力,像点着了的火箭一般射向雷凹。

    雷凹这时正好手指一扣,扣动了扳机,铜管口“砰”地一声,打出一道火球来。

    急逾星火快若电。

    ——像一条杀人的飞鱼,出水只一瞬,即灭洪流中。

    幸好何火星比他快了一步。

    他比雷凹先行发动。

    他一拳就擂了过去:那团火球刚刚才离开管子口,他已一拳就打了回去,使那枚火球反撞回铜管内。

    然后何车就急往后翻。

    一口气翻出十七八个斤斗。

    然后就听到爆炸声。

    爆炸自铜管子内发生。

    全店为之动。

    为之摇。

    晃,幌。

    炸力与火光,爆破与热浪,使全店的人,神为之夺,肤力之侵。

    雷凸见状,飞身前来阻截,但已迟了一步。

    爆炸己生。

    雷凸及时立定,离雷凹还有十二三尺之遥。

    爆炸就在这刹那间发生。

    雷凸己无能为力。

    他只能站在那里,一下子,全身服饰,连同肤发,全都烤焦了似的,呆立在那儿,像一匹岩雕。

    他还算好,至少仍然“存在”。

    雷凹却己“消失”。

    随着那一声火光烟硝并起的大爆炸,血肉横飞,雷凹突然就“不见了”。

    他只剩下了:

    碎片。

    残碎的骨肉和血块。

    还有血浆。

    34.当心儿童

    雷凸给炸得个千疮百孔,破破烂烂。

    雷凹则给炸得“消失”了。

    但还有雷壹。

    雷壹追击。

    就在何车成功得手把那枚“杀人飞鱼”碰回铜管再飞身疾退之际,雷壹飞快地已截住了他。

    他用一种两头正在燃放的炮竹截向他。

    但在这刹那之间,两端正劈劈拍拍点燃的炮竹,本来正劈头劈面的砸向何车,却突然、倏地扬、荡了开、起来!

    炸声更烈。

    爆力更强。

    原来,就在这一刹间,何车已叹足并起、齐蹴、踹着了炮鞭两端。

    而今,他的双足真的起了火。

    还火光熊熊、火焰缠绕,像两支火把、火棒!

    这是烧着了的脚。

    ——这在武林中,也有个名堂,就叫做“焚足杀法”,又叫“火腿”。

    这正是四大名捕排名第三崔略有的看家本领之一,就跟铁手所授的“火拳烧掌”一样,不到生死关头,是决不会施展这种绝艺的。

    然而他们却都不约而同,把自己的绝技授予何火星,可见这两位名捕,对这名同僚的注重与器重。

    其实,追命指点他“焚足杀法”的用心是:他看出像何都头这等血性男儿,在这凶险诡橘的六扇门内树敌必众,形势凶险,所以,他极乐意教他一些在重要关头时能保命杀敌的武功,希望能助这个脾气犟但性子直、富正义感的汉子渡劫解厄。

    铁手则在何车毅然下要退出六扇门的决定后,才暗自传授“火拳烧掌”:

    那是因为江湖风险多之故。大家份属同胞时,铁手还可以在明里暗里给他照应,一旦何车脱离了刑部衙门,以前破过的案子所结的仇家,必然找上门来,而他又失去了荫仗,连同当日得罪过的官道人物,也不见得会放过他,是以,铁手毫不犹豫的就教了他练“火拳烧掌”的要诀。

    他们各都教了一手,皆不愿为师。

    何车脾气虽躁,用功却勤,终于苦练成了“火拳掌、焚足杀法”——当然,这比诸于铁手、迫命而言,只算是练成了皮毛。

    但皮毛也好,杀伤力已够大了。

    何车“火腿”一出,雷壹的双鞭二头炮,便给湍得炸在自己脸上,这下,可要命得紧。

    一下子,雷壹不但给炸得脸上开花,而且还血肉模糊一片。

    何车兔起鹊落,举手投足间,已重创、格杀了雷壹、雷凹和雷凸。

    但他并没有闲下来。

    他甚至比刚才更紧张。

    更火躁。

    他飞身而起,全身着火,像心同五官也一道儿着了火似的,大叱了一声:

    “当心儿童!”

    他之所以会那么情急,当然是因为要赶着救人。

    可是,他并不是扑向孟将旅与文随汉那一边的战团,而是在半空突然扭转,飞掠向店堂的中心:鱼头、鱼尾那儿去!

    几乎在同一刹间,跟孟将旅交手的文随汉,也有了新的战况,孟将旅也不再恋战,“呼”的一声,整个人连冲带楔连撞兼冲连掠带闯甚至还连跌带滚的“飞”了过来。

    幸好还不致是用“爬”的。

    他也急。

    情急。

    ——一个像他那么优闲而且又见过世面的人,如果也会那么急,那一定是不得了的大事。

    可是他急弹而起、疾窜而至的方向,也是鱼头、鱼尾本来所在之处。

    鱼头鱼尾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其实鱼头、鱼尾,不只有鱼头和鱼尾,还有一个鱼姑娘。

    鱼好秋。

    鱼天凉自从一出手使诈就放倒了吴夜、黄昏和钟午之后。

    就一直没再出过手,静观其变。

    静观其变,其实也就是“看风看水看形势”的意思,俗称“掠阵”。

    由于她旁观者清,一直都在留心、留意,所以也几乎在同时(其实要比心分数用的何车还快了一步)发现了不妙之处:

    那是一个危机。

    也就是说,在何火星的一搏三勇奋歼敌分心留意分神游之际,以及鱼姑娘袖手旁观、观察入微之时,还有孟将旅居高临下、边打边旁顾的当儿,三人几乎一起发现下这危机,也一齐要去奋身迎救、面对、解决这危机!

    ——谁说危机就是转机?

    危机解决得好,不错就是转机,要是解决不得法,很可能就成了杀机!

    鱼姑娘、盂老板、何都头,三大高手,一齐飞扑向鱼头、鱼尾,只因为一个原故:

    “当心儿童”!

    ——“儿童”,就是鱼头、鱼尾两人之所以要“当心”,因为担心,那是因为出现了一个人。

    一个早已“出现”了的人。

    这人一直就坐在那儿,样态颓靡,苍老沮丧。

    那原是跟雷氏三杰与文随汉同座的枯瘦狠琐矮小老人。

    这老人己风烛残年,而且也正苟延残喘——看他的样子,只怕能活过今晚,也未必能活到月底。

    可是,现在,这老人突然站了起来。

    他一立起,雷凹就死。

    他一站起,全身形貌,就完全地、泅然的、不可思议般地变成了另一个面貌:

    怒、忿、而且青脸獠牙!

    ——他浑身上下,都散发出一种极强大的精气和煞气来!

    他完全像变成另一个人。

    一个精气强盛得似野兽一般的人,恍似有用不完的精力与劲道。

    这时,雷凸也给三魂炸去了七魄。

    这老人突然跃起。

    跃起如蛙。

    怒蛙。

    ——像一只史前恐龙一般的,大蜥蜴一样的愤怒翼蛙!

    这刹间,他像一只天外飞蛙,多于像一个人。

    就在雷壹丧命的刹间,他飞楔向鱼氏兄弟。

    ——因为,他已清楚地观察到:在敌对阵容里,最容易下手的,便是鱼头、鱼尾。

    他俩是“名利圈”里的破绽。

    他专攻破绽。

    只攻破绽。

    他从来不浪费精气,不虚耗精力。

    所以他只会在看准了之后才出手。

    既出手,必得手。

    一击必杀。

    一下手必血流成河。

    因为他是:

    江南霹雳堂雷家堡杀戮王雷怖!

    他是雷怖!

    不错,雷电的雷,恐怖的怖。

    江南的、霹雳堂的、雷家堡的、杀戮成性、雷怖!

    从开打伊始,盂将旅一直不敢尽显实力,何火星一直要分心留意,鱼好秋一直都在押阵,便是因为担心、害怕、顾虑那一个“魔头”已来了这里、进入了客店、就潜伏在“名利圈”。

    这个人当然就是雷怖。

    ——恐怖的雷怖。

    没想到看去只是一个精神涣散的颓唐老人,却是精悍得令人骇畏的“杀戮王”雷怖!

    35.琵琶鱼

    只要抓住两个小孩,就能威胁住“名利圈”的高手,并且瓦解和粉碎了这些人的斗志。

    ——这就是雷怖的想法。

    可是若他要成功胁持住鱼头鱼尾,第一个要解决的,便是在双鱼兄弟之间的鱼姑娘。

    鱼好秋一直留意着这老人的动向。

    她一直担心。

    她一直担心他。

    她一直担忧他就是——

    她一直忧虑他就是雷怖。

    结果,他真的就是“杀戮王”雷怖。

    她想起雷怖的种种传说就觉得生起一种莫大的恐怖。

    她一见他霍然立起,变脸,而且变色,更变成完全另外一个人了,她就马上做了一件事:

    她一掌劈碎了近前的一张桌子。

    桌子内赫然出现了一样事物:

    鱼!

    ——一只铁铸的鱼。

    很大很大的鱼。

    她一手就抄起了它。

    桌子内怎么会有一条鱼?鱼姑娘砸碎了台面就为了这条鱼?她在这紧急关头要这条鱼来干啥?蒸?炒?煎?炸?炖?还是只为了吃?

    当然不是。

    有些鱼是可以杀人的,也能吃人的。

    那其实也不真的是一条鱼,只是一件乐器。

    一件乍看很像一条海豚、乳鲸的乐器:

    琵琶。

    ——在这生死关头,她竟然要弹乐器?

    自然不是。

    那不只是一件像鱼的乐器,更是一件兵器。

    这兵器有极好的名字,就叫做:

    “铁骑突出蜂涌虫动银瓶乍破蝶舞蝉鸣千军蚁兵万马虱腾鱼跃龙门铁琵琶”。

    ——这兵器名称几乎有唐宝牛的外号那么长,至少,可以媲美。

    但如果要简称之,却只有三个字:

    琵琶鱼。

    实际上,也真有琵琶鱼这种“鱼”。

    那是一种养在鱼缸里可以吮食青苔、除污去渍,乃至清理其它鱼类尸身、秽物、粪便、“任劳任怨、天生天养”的鱼。

    大概,鱼好秋手上的这武器叫做“琵琶鱼”,也有这个意思。

    ——“琵琶鱼”在鱼类中,是担任了“清道夫”的位置和责任。

    鱼姑娘的兵器也正是“清道夫”。

    ——这武器之厉害,还有杀伤力之矩,变化之繁复,足以替她在这艰险江湖中为之清道:清除一切魔障、阻碍!

    事情发生得极快。

    雷怖一动鱼姑娘就动。

    雷怖飞身而起,急扑鱼头鱼尾,人犹在半空,突然听到蝉声。

    这是夏天。

    夏日闻蝉,实属正常。

    不过,在酒肆客栈之中,何来的蝉?

    何况蝉鸣还如此劲、急。

    蝉声自鱼姑娘手挥琵琶后乍起,一时间,急而劲的蝉声在她指间飞取半空如怒蛙的雷怖。

    不仅闻蝉,更且见蝉。

    蝉如急矢,分作二十四点,急取半空中雷怖脸上、身上各大要穴。

    雷怖在半空发出一声沉叱。

    他双手合什,置于额前,一拜。

    只见廿四点流星急火,破空而出,那二十四只寒蝉,立即着了火。

    着火的蝉倒飞向鱼姑娘!

    廿四点人。

    ——二十四道反击。

    反击得干净利落、杀人要命。

    雷怖的身形一点也不受阻,一丁点儿也不滞留,仍然扑向鱼头鱼尾。

    鱼姑娘这时候只能做一件事。

    她仍手挥琵琶。

    琵琶不作乐音。

    却骤生蜂鸣。

    廿八只飞蜂,急弹而出:其中廿四点,击落正劲急飞至的廿四点流火,另外四点迎刺雷怖,夹杂着“嗡嗡”锐响。

    雷怖身法,依然不变。

    他双手合十,仍置于发顶,指缝间闪出四道青流。

    ——青烟般的急气锐流。

    只听“波波波波”四声,四只飞蜂,炸了起来,呲呲啸啸的爆起小星小火,反扑鱼好秋!

    鱼姑娘仍做一件事:

    手挥琵琶弦。

    她只能做这件事。

    她只有靠这琵琶来打击这强敌。

    ——她已不求杀敌,甚至不求退敌,只愿阻敌。

    只要能阻一阻就好。

    这次琵琶内飞出的是苍蝇:

    金头乌蝇!

    ——十六只金头苍蝇:鸣鸣鸣鸣鸣鸣鸣鸣鸣鸣鸣鸣鸣鸣鸣鸣。

    前面八只金蝇,飞噬住爆炸的飞蜂,吃住了它们,也钉住了它们,更钳住了它们。

    然后正式的爆炸便起。

    金火撞起于店内。

    硝烟四起。

    剩下八枚飞蝇,在雾滪烟飞之际,一点也不留余地,急钉飞咬死追怒噬雷怖。

    雷怖的手依然在顶。

    双手倏分、又合、一拍、即止,就在此时,指端陡吐八缕黑风。

    突然间,那八只飞近他的金蝇,陡然停在半空。

    僵止。

    不知为何,这八枚急蝇竟似给冻结了似的,冰封般固定在半空。

    鱼姑娘这才不管。

    她已不管一切。

    她手挥,腕转。

    指弹,目送。

    琵琶丝颤。

    这次却无声。

    琵琶内飞出的是蝶。

    彩蝶。

    ——六色翩翩,美如飞虹。

    这次蝶舞根缓、很慢、很悠,也很游:它们以一种极优美的姿态围舞向雷怖。

    上几次攻袭,都很奇快奇急。

    但这次却不是。

    而是奇慢。

    慢得悠闲,舞出一种悠然的美。

    雷怖反而脸色变了:

    他终于打开了双掌。

    如果眼快的人又眼尖的话,当能发现这个人的手掌很特别。

    ——特别之处,不是在他掌心里有什么特别的东西,而是什么东西也没有:包括掌纹。

    这老人竟是全无掌纹的!

    36.没有掌纹的人

    “杀戮王”雷怖竟是一个没有掌纹的人!

    ——掌纹往往纪录和显示了一个人的过去与未来,难道这老者竟是一个全无过去也没有将来的人!

    人活着都有过去。

    人只要活下去都会有将来。

    ——那么,这人为何却没有掌纹?

    他的掌一开便合。

    说也奇怪,他的手掌只在一开合间,蝴蝶已尽飞入他掌中,他双手一合,一阵搓拢,指间便簌簌掉落了一抹抹的粉未。

    蝴蝶都不见了。

    尽消失于他掌中。

    这一刹,鱼姑娘已近技穷。

    她在琵琶里的杀着已快使尽、用完。

    但她一面施放蜂蝇蝉蝶,一面飞身迎起,要截击雷怖。

    可惜没有用。

    她迎不着雷怖,更截不着杀戮王。

    却在她掠身而起之际,那八只本来顿止在半空中的飞蝇,突然动了,且以本来激射向雷怖十二倍以上的速度返打向鱼好秋。

    鱼好秋吓得尖叫了一声。

    她知晓自己所放出“飞蝇”的厉害。没有人比她更清楚的了。

    慌忙间,她一掌拍碎了琵琶,就像她刚才一掌便砸碎了桌子一样——原来那琵琶虽作铁色,毕竟也是木制的。

    琵琶碎。

    五六十点急物像跳蚤一般飞弹而出。

    大约七八只小物衔住一只“飞蝇”,就像钉子让磁铁吸住了一般,这才险险把“飞蝇”吃住了、消解了,掉落下去。

    鱼始娘手上已无琵琶。

    且惊出了一身冷汗。

    更几乎用尽了琵琶内的法宝。

    等她要再追截雷怖时,一切已来不及了。

    太迟了。

    雷怖的双掌终于已不是抵在他自己的额上。

    他的手终于已放了下来。

    他的手现在改而抵在鱼头、鱼尾的头上。

    孟将旅和何车已分别、分头赶到。

    他们显然已出过手,也跟雷怖交过手,但肯定都没讨着便宜,且已失手:

    至少,鱼氏兄弟已落在雷怖的手上。

    其他的人,都僵住了。

    当然,也有例外:

    至少有一桌子的人仍气定神闲,一桌子的人依然无动于衷。

    孟蒋旅强笑道:“你想干什么?”这时,他因担心鱼头、鱼尾的安危,一时已无暇顾及文随汉的动向了。

    就算他仍有心,而且还有力,但也一样没有办法,因为他的视线才略一转移,雷怖已道:“你们最好就这样站着别动。”

    他的语音很干燥。

    孟将旅舔干唇,“他们只是小孩子,有什么事,我们来承担便是,犯不着拿小孩出气。”

    雷怖的声音好像一点水份也没有,他的口腔似是完全干燥的,所以发出来的声音也干巴巴、沙嘎嘎的。

    “你知道我是谁?”

    “雷怖。”

    “你知道我外号叫什么?”

    “杀戮王。”

    “对。”雷怖发出了几下干得令人发慌的笑声,“我就是杀戮王——任何事物到了我手上,我就杀掉它。我的力量足以杀尽天下。——我可不管那是大人、小孩、女人还是什么的!”

    “好”。孟将旅倒吸了一口气,“那你要的是什么?”

    “人。”

    雷怖答得干脆。

    “什么人?”

    “你们这家客店新近来了些人物,我们是势在必得的。”

    “你们要的人,文先生不是已经上去看他了么?”盂将旅说,“雷前辈名动天下,又何必挟持两个小孩,有损英名吧!”

    雷怖像千年狗屎放到干得结成炭的热锅里又煎又炸的笑了几声:

    “他去看的是他兄弟,我们要找的是敌人。”

    盂将旅皱了皱眉头。

    雷怖又干憎憎的道:“你们楼上可不止一间客房。”

    在他手下(同时也是手中)的鱼氏兄弟,肉在砧板上,可一动也不敢动。

    孟将旅自然投鼠忌器。

    何车怒叱:“把人放了,一切好商量!”

    雷怖也怒喝:“你杀伤了我们雷家的人,己不必商量,你是死定了!”

    何车正要引雷怖动手,好让鱼氏小兄弟脱危,“那你有本事就过来把我杀了!”

    雷怖道:“杀你又有何难?杀你们全部也是易事。”

    说着,他双肩一耸。

    他本来就异常形容枯槁,形销骨立,双肿插背,而今一耸。

    真似努上鬓边去了,而一颗瓜子般的枯小头颅,好似已钩挂不住,滚人了衣袱里面。

    不过,他只这么一动,却没有松手。

    看来,他并没有出手。

    可是,他确已出了手。

    靠近他的一张桌子,人客已走避一空,但台面上依然有杯、碗、筷、碟。

    他双肩一耸,那桌上瓷制的筷子筒就跳了起来,筒里的筷子全似上了弦的箭矢,急射向何车,还发出了一种极密集的“格特格特格特格特格特格特……勒勒”的声音。

    何车一向很火爆,但脾气火爆的人只是性急,不见得就不谨慎、小心。

    雷怖一动,他就向孟将旅和鱼天凉打了一个手势:

    那是他们的暗号。

    ——准备救人!

    他要激怒雷怖,为的就是转移他的注意力,好让其他的人全力迎救鱼氏兄弟,以脱离这可怕人的毒手。

    可是他错了。

    咆对了。

    雷怖的确是向他出手。

    但雷怖双手并没有离开鱼头鱼尾的百会穴。

    他不必动手,却已下了重手。

    37.救世鱼

    筷子来得快,何车也接得快。

    他的“九掌七拳七一腿”这才发挥无遗:这刹瞬之间也不知他打出多少拳、递出多少掌和踢出了多少脚。

    ——也许,仍是九掌、七拳、七杀一心腿,只不过,他快打快着、快得令人已分不清哪一招哪一式,哪一下系拳那一下是掌那一下是腿而已!

    筷子不是给接任了,就是给砸飞开去了。

    看来,雷怖的攻势,尽皆击空。

    筷子尽。

    最后一支筷子,眼看何车已避不开去了,却给他一张口,咬住了!

    筷子攻势尽为之空。

    可是就在那时,筷子筒却爆了开来。

    这一爆炸,瓷筒碎片四溅。

    四射。

    这一下才是攻击的主力。

    也是压轴的杀着:

    这记杀着最可怖在于——

    这突如其来的爆炸,使瓷片四激,就算不能把敌人当即打杀,但四射的碎片至少会把店里三分之一以上的人射杀或重创。

    ——虽然,这些人,可能根本不是雷怖要格杀的对象,他们可能与此次行动全无关系,他们既不知道有雷怖,雷怖也不认识他们。

    这一下很阴毒。

    也很要命。

    雷怖可以把店里的人统统杀掉,但孟老板、何都头、鱼姑娘等人却不能眼看他们全给莫名其妙的牵连在内。

    ——我不杀伯仁,伯仁亦不能为我而死!

    这也许就是“侠者”与一般江湖人心态上的区别。

    是以,不但何火星,连孟老板和鱼姑娘都慌了手脚。

    ——确是慌了手脚,但决非没有行动。

    行动,绝对是有的。

    而且,还非常剧烈。

    十分激烈。

    这场仗的确不好打,也决不容易打。

    ——一面要救人,一面要自救,一面还要杀人。

    救的人,包括了店子里的闲杂人等、无辜食客,还有两个受胁持的小童,以及自身难保的自己!

    杀的人却极不好杀。

    因为他是“江南霹雳堂”中的一流杀手、第三级战力的雷怖。

    跟他交过手的人,少有不死的,就算不死,也得七残八废,死不了的,对于雷怖这个人,一但回忆起来,都只有一句话,一个神情,那就是:

    恐怖!

    ——雷怖的怖!

    就像杀人一样,救人的方法也是人人不同。

    对鱼天凉而言,她先一手拍碎了她手上那把鱼状的琵琶,就像她刚才一掌拍碎桌子一般。

    她手上的琵琶原名“余韵鱼”,是一位好友知已送给她的纪念物,她不到生死关头,自己不忍砸碎;但对她而言,此际不但性命攸关,更是许多的救命灵丹。

    ——那是一只杀人琵琶救世鱼!

    她拍碎了琵琶。

    里边飞出了许多事物:一条条的、滪了起来,通体毛毛,像小虫。

    小虫有七八十条,突然弹起,向瓷片追钉了过去。

    说也奇怪,碎裂的瓷片激射得愈快,那些“毛虫”就追得愈快,“它们”好像“活着”乃是为了完成一个“指令”:

    有啥碎片。物体飞得起快的,“它们”就越有办法及时截住。

    的确奏效。

    的确,多少有一半的碎瓷片,都给鱼好秋的“救命鱼保命虫”截了下来。

    但还是有差不多一半是截不住的:

    那至少也有二三十块碎片。

    不过,鱼天凉截不住的,孟将旅截。

    孟将旅人还未扑到雷怖那儿,突然间,已出拳。

    他出拳不是攻敌。

    而是打自己。

    他一连打了自己七拳。

    这六拳一捱,他整个人,像脱胎换骨似的,精神抖擞,如同疯虎狂龙一般,飞身怒啸,双手一伸,两张台上的桌布,全吸到他手里,原搁在台布上的杯碟碗筷,全希哩哗啦的跌落于地。

    他左手的桌布旋舞而起,挟着呼啸,像一面撕风裂气,席滪雷怖。

    另一面桌布则飞扬尽张,到了极处,突然每一绿布帛尽为内力所激,薄纱绷紧如铁丝。成了一张大网,瓷片激射,尽罩其中,而且还割不开,切不破纱帛,随着桌布急滪,尽裹其中。

    剩下的二三十块瓷片,亦尽收于桌布内。

    另一面桌布,却已裹住雷怖。

    在桌布尚未完全罩吞雷怖的刹间,人影一闪:

    何车已趁隙冲了进去。

    何车已冲了进去。

    何车冲进去。

    冲进去。

    冲进。

    冲!

    ——桌布内,就剩下了雷怖与何车作殊死战。

    然而,还有两个人质,仍在“杀戮王”手里。

    另外,孟将旅正在操纵着手上的桌布,一如那就是一面指挥千军、号令万马的军旗一般,为何都头掠阵,同时,也为满楼的食客护法。

    这刹瞬之间,桌布里的人胜负未分,生死未定,但楼上突然响起了一声怪叫,一人扎手扎脚的掉落了下来。

    孟将旅就担心这个。

    ——因为雷怖突然发动,孟将旅只好放文随汉上楼,他与何火星、鱼好秋三人合力联手摸杀“杀戮王”可怕的杀性。

    但他怕房内的小鸟高飞、叶告与陈日月未必能应付“富贵杀人王”。

    他不无为此事而担忧。

    乃至分心就在他一分神问,爆炸乃生。

    爆炸旋生旋灭。

    但毁坏力惊人。

    爆炸乃自桌布内发生。

    布帛成了片片飞蝶。

    但在爆炸伊始之前,刚刚好不容易才接下泰半瓷碎片的鱼始娘在一瞥之间发现了一件事:

    有二物在爆炸就要发生之前的一刹那,飞了出来。

    38.鱼鱼鱼鱼鱼鱼鱼

    不。

    不是飞了出来。

    而是踢了出来。

    ——给人踢(或扔、或掷、乃至于摔)了出来!

    那两个物体是人影!

    ——他们是给人用重手法激了出来,爆炸始生。

    要不然,若果他们仍在台布内的话,那么,后果是不堪设想了。

    破碎的布帛片片扬起,像黑色之蝶,又似一片片烤熟了的鱼。

    鱼鱼鱼鱼鱼鱼鱼……

    “烤鱼”片片掠起、四散、又徐徐落下。

    ——原来布帛已成“熟透了的鱼”,而在布帛里的人呢?

    这是鱼姑姑和大部分在店子里的人都急着要知道的。

    尽管他们都情急要知道爆炸后的“究竟”,但仍禁不住让那打从楼上摔落下来的人,吸引住了视线。

    他是谁呢?

    意外的是摔下来的人竟是——

    文随汉是一个好杀手。

    好杀手是最懂得把握时机的。

    ——其实任何在社会上功成利就的人,都一定是懂得把握时机的人:不管从政从商都如是。

    文随汉亦如是。

    他知道雷纯所派来雷家的高手一定会为他出手护法——

    不过,单凭雷凹、雷凸与雷壹,却未必制得住何车、鱼好秋、孟将旅这几名老江湖、冲锋将。

    但是还有雷怖。

    雷怖不是,“六分半堂”请过来的。雷纯甚至不知道“杀戮王”雷怖已受到米苍穹的密令带同他的弟子,悄悄来到京城,并且,已加入了“有桥集团”。

    不但雷怖来了,雷艳也来了。

    当然,米苍穹是用了好一些适当的办法请他们过来的。

    像雷艳、雷怖这样在武林中有身份有地位的人物,太出名了、太难惹了,以致很多人都以为请不动而不敢碰。

    甚至不敢去尝试。

    米苍穹却不是这么想。

    他私下一早已把“富贵杀人王”文随汉请了过来,所用的条件,不过是:“你爹以前的官位有多高,你跟着我,保证至少高过他三倍,而且,你干杀人的买卖的时候,只要提防四大名捕,别的巡捕行差,决不敢惹你,这事就包在我身上。”

    有这句话,文随汉就无条件向米苍穹效命。

    他要的就是这些。

    也只是这此——只不过,却一直无人肯给予他这些,保证或保障。

    米苍穹一眼就看出他的需求。

    “六分半堂”只能给他钱。

    ——很多很多的钱。

    雷纯也刻意让他强。

    ——他也可以号令许许多多的“六分半堂”徒众。

    有钱和要强,只是一时的威风,到底,一个杀手杀人多了,更重视的是安全与安定。

    米苍穹允诺能给他这些,而且还笑眯眯的告诉他:“你暗里加入‘有桥集团’,只要不张扬,谁也不得悉。你可尽收两家茶札,我不到必要关头,也决不要你去跟‘六分半堂’作对。再说,‘有桥集团’目下跟‘六分半堂’并非在开战状态,所以,是友非敌,你也不算吃里扒外。你收了雷纯的银子,再来收我的金子,又何乐而不为之哉?你只要在重要关头,兹事体大的情节上,站到我这一边来,或者把要紧情报通知一声,那就是大功一件。跟‘六分半堂’,到底是贼,纵有蔡京作后台,也决不会把盗寇搬入庙堂当祭酒……”

    他像一个好心的长辈在教诲亲信子弟,句句都是为他好,字字都出自干好心似的,“蔡京毕竟不是江湖人。人在社稷,要屹立不倒,首先得要懂得心狠手辣,出卖朋友。所以他只是利用黑道,决不会让黑的变白,有朝一日能弃暗投明——因为这样一来,助力就会倒过来变成他的阻力了。我则不然,我老了。快要死了。我又是,嘿,嘿,嘿,一个老太监,我是真心在帮你们,我才不稀罕要什么利禄权位。你要是身在曹营心在汉,我就会领会,而且特别顾恤你,待适当时机,你就可以摇身一变,成为朝廷命官了,不必再亡命武林,为人卖命了,那多好……”

    “当杀手,是要杀人的,但也要受法律制裁,给人杀的;”米苍穹那时是边嚼花生边跟他这么说,“我是因为跟你爹有交情,才好意劝你几句:当官的也是杀人,但杀得名正言顺,明目张胆,而且杀的人多的是哪,还可挟王命自恃,不畏法规呢!嘿嘿嘿嘿,杀的人越多,官做得越大哩……”

    文随汉听懂了。

    明白了。

    ——在江湖地位,他显然仍跟胞兄天下第七有一段差距,天下第七曾经投靠元十三限以壮实力,他为何不能依附“六分半堂”更壮声势?

    ——在庙堂官职,文张一殆,他原来的芝麻小官已前程似锈而下似锦,不当也罢,可是,文雪岸居然向蔡京靠拢,自己在江湖上的名声已难及其背项,难道连当小吏也及不上这出身卑贱的家伙么!那么,自已真是白受父亲一番教诲,在自寒窗苦读诗书了!

    他当然不服。

    不甘心。

    ——你可以厚颜附从蔡京,我也投效米公公,看谁日后才是能覆雨翻云真经纶手!

    他一向不服天下第七。

    他们本来是胞兄弟,为何偏生就忍不下对方比自己更好的这口气,他自己也不甚明白!

    也许,就是因为他是自己的同父异母的兄弟,他才会那么忍受不了对方比自己更有成就。

    不过再怎么说,文雪岸仍是他的兄弟。

    ——而今兄弟已落难,他该怎么办?

    他当然得要做他应该做的事。

    人生只有干他该干和想干的事才会有兴趣。

    不过,他知道这是一个“表忠心”的大好关键。

    ——事情好像是:文雪岸知晓了一些秘密,而这秘密足以威胁而个正当红大紫的“神枪血剑小候爷”方应看小公子的安危,是以,雷纯、狄飞惊等人对他势在必得。

    问题是:天下第七心狠、手辣、武功好,很不易对付。

    更难对付的是他的靠山:若公然打杀天下第七,就算真的得手,也定必召怒于蔡京。

    惹怒蔡京,不但在京城不能立足,只恐天下均无容身之地了。

    所以,要对付天下第七,得要等时机。

    至少,等到他“弱”了的时候。

    这样一个强悍的人,也会有“示弱”的时候。

    有。

    而今就是。

    39.为鱼辛苦为鱼忙

    他受伤了,他给人制住了。他已无还手之能。他看来最近已开始失宠于蔡京。而且,这个时候,动了他,至少做得干净利落,他的后台也只以为那是无情四大名捕那一伙,或戚少商、孙青霞“金风细雨楼”那一帮下的手。

    这是“对付”他最好的时机。

    文随汉当然不错过。

    雷纯派他来料理这件事。

    ——把天下第七设法带回来。

    然而文随汉也通知了米苍穹。

    他知道“有桥集团”比任何帮派、势力更“需要”天下第七这个人。

    因为文雪岸的存在,可以是毒药,也可以是解药。

    当时的形势虽然很紧急,但文随汉还是有“办法”,通知“有桥集团”的人来“参与”这件事。

    他跟“有桥集团”,一向有很“特殊”的联系方法——正如跟六分半堂也一样,总有许多秘密的联系网:有时候可能只是当街调笑一女子,有时可能是仰天打了一个喷嚏,有的时候却可能只不过是一只狗经过身边之际撒了一泡尿。

    对其他人而言,那只不过是一句调笑,一声哈欠和一泡狗尿,但对这些怀有特殊任务和特别身手的人物而言,却可能是价值连城的莫大秘密,杀人放火的恐怖指令。

    他知道,“名利圈”里一向有“有桥集团”的卧底,——不分昼夜,也不辞劳苦。

    “卧底”,是帮派势力间的一种必然存在的“恶瘤”,若不是有这种“奸细”,恐怕他要把讯息自“六分半堂”里即时传予。“有桥集团”的人知晓,也许真不容易。

    他混人了“名利圈”,就发现雷壹、雷凹和雷凸在那儿。

    对这三人在这里出现,他并不奇怪,但雷怖也在,并还比他先到,这就令他放心和震惊。

    放心是因为:既然“杀戮王”舀怖在,大势已定,大局已稳。

    雷艳和雷怖都是“江甫霹雳堂”里的绝顶高手,他们来了。

    就算只一个,天下有敌者已几稀矣。

    所以文随汉心中大定,另有计较。

    在武林中,知晓“杀戮王”雷怖和“破坏王”雷艳已入京的人极少。

    大家都以为这两员是雷家堡中,“延”字辈的两大高手,旱年以霹雳堂火器炸药中的“刀法最猛”和“杀戮最彻底”称著,后来则另创霹雳刀和雷霆剑名震遐迩,自成一派,立一代宗师。

    由于他们杀伤力奇矩,所以也使文随汉心中暗自惕怖。

    米苍穹曾对文随汉推心置腹地提过,要请这二大高手人京。

    文随汉以为不可能。

    老实说,他心里也老大不愿意这些人陆续进京。

    ——连雷雨、雷瑜这些高手都逐一来京,高手如云,有这些人在,自己这几下功架还有什么看头的!

    ——再这样下去,饭碗都得给他砸破了啦!

    他们都是一方之主,威震江南,桀骜不逊,称雄一时,只怕不易请得动;当时文随汉就表达了意见,“就算请得了也不易制得了。”

    “不是的。”米苍穹用一只手指在唇前摇晃着,表示他的话不对,“一个人只要活着,就有他的需求,他的欲望,不然就与死人无异。谁都有他的欲求,只分大小,求所当求,或不当求,如此而已,没有例外。朝相蔡京,权倾天下,但他还是贪财、好权,欲无止境。方今天子唯其独尊,但他还是有欲求的,他要漂亮的女人,也要天底下的奇花异石,又要长生不老,更要宝座安如泰山。——雷怖、雷艳也是人,是人就会有需求、愿望。”

    果然,米苍穹只派了他手上的大太监余木诗去了一趟“雷家堡”,告诉了米有桥可以给予雷艳和雷怖的利益,然后通知他们一个消息:

    “雷谕、雷雨,已分别来到京师,加盟‘六分半堂’,看来,雷无妄不久也会加入他们的行列。米公公问你们:到底要跟雷郁、雷抑这些老古董苦守老死于江南一隅呢?还是要跟米公公共享富贵、共图天下?别忘了,连雷日、雷月加盟‘有桥集团’,也受到了十分的礼待,更何况你们二位德高望重、举足轻重的绝世高手呢?”

    雷怖一听,毫不考虑,就加盟“有桥集团”。

    雷艳虽看似不甚热烈,但也口头上答允加盟一事。

    事后,米苍穹跟文随汉就那么说过:“是不是?没有人是可以完全不动心的。有的为公,有的为私,有的为义,有的为钱,有的为家,有的也许是为国为民,有的只为了自己。这些我倒是跟方小侯爷学来的。他告诉过我,世上有美女无数。有的令人见了,惹人怜爱,生起好逑之心。有的确是人间艳物,可望不可即,贵华自洁,令人不敢起押玩之心,只有仰仪之情,而自形偎陋。其实就是错的。世上哪个女人,到头来不是得成为人家的夫人、妻室的?就连公主、皇妃、小家碧玉、大家闺秀也不例外,更别提青楼艳妓、风尘侠女了。既要成为男人的妻房,就会给人干、让人操、任人摆布淫辱,光着身子让人呷戏,只不过,那个男人不是你罢了——但既然她可以任人泄欲,那个男子汉也一样可能是你。是的,没有什么女人是不能褒玩的,不可冒犯的。若有,那你是自己自讨苦吃罢了。正如我们养了一大批有识之士,手上有一大票人材,高手,常常要为满足,讨好他们而费煞苦心、费尽心力,但小侯爷就说过:咱们养了一大缸的鱼,啥了不起,漂亮、美艳、动人的、古怪的鱼都有,有的贪吃、有的嗜杀、有的坏脾气、就会翻缸倒盆的,咱们成天为鱼辛苦为鱼忙的,但就不要忘了,这些鱼是咱们豢养的,没有咱们饲喂,他们还真活不了呢!决不能让他们反客为主,转过来纵控咱们了!说到底,他们再恶再凶,也不过是一缸鱼、一条鱼!”

    文随汉听得心理明白了,但也有点奇怪。

    奇怪的是:米苍穹看来很欣赏方应看、而且听来他也不住提起方小侯爷说的这有道理、讲得那有高见的,但他却发现不管是雷艳、雷怖还是“雷公雷母”雷日、雷月、乃至年纪轻轻的就升为“大太监司”的“展魄超魂舒云手”余木诗,以及身为“御膳副监司”的那位“酒神醉妖摩三手”金小鱼,都是只见过米苍穹,只效忠于米公公——奇的是:方小侯爷到底去了哪里?怪的是:方应看不才是“有桥集团”的第一号人物吗?

    40.斯文鱼

    文随汉更明了的是:

    自己也只不过是他们所饲养的鱼缸里的一条鱼。

    而且,也是一条比较斯文的鱼。

    ——他毕竟下似雷怖的穷凶极恶,也不是雷艳的讳莫如深。

    ——他也不像余木诗深得信重,更下似金小鱼极得人望。

    他只是文随汉。

    他若要在“有桥集团”里站得住脚步,就一定得要有自己的特色,并且要利用自己的所长和关系,立下一些别人无可取代的奇功方可。

    这就是他“立功”的时候。

    ——雷怖既然来了这里,大概能镇得住楼下那几个煞星的了:他也不想与“用心良苦社”的人扯破了脸斗到底,温白二家两门联手,毕竟不好惹,而且最好能不惹便不惹。

    他趁孟将旅分神要掠下楼对付雷怖之际,急窜到十九号房门前,突然间,他觉得腿上的“箕门”臀上的“仙骨”、前臂的“温溜”、内臂的“肩负”、背后的“意舍”、颈下的“大抒”、胸前的“不容”、还有脸上的“左颧髓酸痛”等穴位,一齐隐隐作痛。

    他心里一数,一、二、三、四、五、六、六……正好是七处穴位。

    七道穴位都在痛。

    虽然,他没有看过孟将旅任何一拳、一击,但这看来斯文、淡定、温和、憨厚的盂掌柜的,那一轮猛拳、厉动,还是震伤了他的血脉,经络。

    ——幸好没跟这厮纠缠下去!

    他一掌震开了房门。

    ——其实,就算他不出手,那间房早已壁破门砸,内里情状,已大可一目了然了。

    正好电闪。

    房里有人。

    电闪雷鸣。

    如临大敌。

    这时候,孙收皮刚刚走。

    刚刚才走出房外。

    ——他仿佛连轻功也设施展,只是“如履平地”般地“行云流水”似的“走”了出去。

    叶告、陈日月和高飞都知道这人厉害,为之悸然。

    这时,楼下的格斗声传来。

    愈打愈烈。

    “小鸟”高飞对犹有余悸的叶告和陈日月道:“我看,今儿的事,很有点不妙。这姓孙的,是蔡京身边红人,所谓善者下来,来者不善,他大可得手,却自甘空手而回。”

    陈日月一晒道:“我看这姓孙的只是缩头乌龟,猪狗不如的老王八,他不过是怕我公子威名,不敢强来。”

    高飞横了陈日月一眼,“你家公子是名气大,但就算包青天跟前也一样有人敢杀人犯法。这孙总管来的不是好路,走的只怕更非好事。”

    楼下爆炸声迭生。

    叶告最喜欢听到别人对防日月抢白、奚落、语锋自然较倾向高飞:“看来,公子也意想不到,会这么多人去争夺天下第七这废料!”

    只听被上被褥里一声隐约冷哼。

    叶告登时双眉一竖:“怎么了!?不服气么!我老大耳刮子打你!信不?”

    “小鸟”高飞依旧眉头深锁。这人本来长得粗豪高壮,但偏打扮成浓艳女人模样,令人只觉突梯、突冗,如今一旦深思计议,还是让人脱不掉诡异、怪诞的感觉。

    “我怕他们来的不只为了这死不足惜的家伙……”

    “哦?”陈日月一向机伶,这句倒真的听进去了,“他们志不在此……难道还有更大的目标吗?”

    高飞沉重的点了点头。

    “那是个更重要的人了?”陈日月紧迫盯人的问:“那是谁?”

    小鸟高飞犹豫了一阵子:“这不好答。”

    陈日月并不放过:“是不便说?”

    “也不是。”高飞苦笑道:“你们也不是坏人。”

    “那是什么人?”陈日月发现对方不想说,就愈发要问个究竟,“有什么大不了嘛?说不定,咱师兄弟也可以帮点小忙,尽一尽力。”

    叶告忙道:“就算我们下一定帮得上忙,我家公子知道了,也一定可以为你们决疑解难了。”

    他自然也想知道,这一点,是两个小少年好奇的共性。

    所以就这一点上一定“共同进退”。

    高飞还是觉得很为难:“我不是不说……因为我也不肯定是不是那人……也不确定那人会不会出来……更不知道他已来了没有……再且又不知道他如何来……”

    这么多的不确定,两个少年不无觉得有些烦,只催促道:

    “那么,到底是何人嘛?”

    高飞正想说。

    却正好发现有人一手震开了门。

    ——还好还不是那个,“凄凉的老鱼!”

    这条是看来颇为斯文的:

    斯文鱼。

    ——斯文多败类!

    却不知来的可是个斯文败类?

    41.移移移移移移移

    文随汉看来很斯文。

    他的举止也相当文雅。

    他谈吐更是文质彬彬:“对不起,我以为没有人在里边。”

    小鸟高飞笑笑。他涂红唇,偏又满腮胡碴子,形象十分诡异,“我们都是人。”

    陈日月接口道:“但你却不是熟人。”

    叶告加了一句半嘟哝的话:“你大概也不是好人。”

    陈日月乖巧的笑道:“所以我们不能请你进来坐。”

    “我是来探病的,”文随汉往房里随目游运过去:“你们不是正有一位病人吗?”

    “就是因为有病人,”陈日月道:“所以,才谢绝访客。”

    “你们跟我虽不熟,”文随汉并不死心,“但你们的病人跟我却是老相好。”

    高飞道:“我的病人病得很沉重,最好是让他多歇息,不管哪门子的老相好,都不应该在这时去骚扰他,除非是想他早点归西。”

    “你不明白,”文随汉慢慢向前移步,“他可能不会同意你的看法。”

    高飞打了个眼色。

    陈日月到了床前。

    叶告挪步到了房的中间。

    高飞则迎向文随汉:“你又知我病人的想法?但无论他怎么想,他是我的病人,我有责任保护他。”

    文随汉前行的脚步放缓了一些,依然温和的笑着,“保护他是我的责任才对。”

    “为什么?”

    “因为他是我的兄弟。”

    “江湖人初识刚点头都会称兄道弟,所谓四海之内皆兄弟也。”

    “不,”文随汉正色道,“他真的是我的兄弟——同胞兄弟,正式算起来,他要算是我的哥哥。”

    此句一说出来,连高飞也颇为意外。

    “他真的是你的兄弟?”

    “就算我喜欢与人称兄道弟,”文随汉苦笑道:“也断不会喜欢自抑为弟,到处叫人做老哥吧”?

    他涩笑指着自己的鼻子道:“我在江湖上,也不算是无名之辈。”

    高飞抚着胡碴子:“你是文随汉?富贵杀人王文随汉?”

    陈日月偏首看看,又回首看看,忍不住道:“不像。”

    文随汉释然道:“我本来就不喜欢杀人,当然不像是个杀手。”

    陈日月澄清道:“不是你不像杀手,而是你长得富富泰泰、冠冕堂皇的,而你老哥却邋里邋遢,一脸猥琐肮脏的样儿,怎看都不像是一对兄弟。”

    文随汉笑了:“小兄弟你真有眼光。我也觉得不像。”

    随后叹了一口气:“谁叫他却真的是我的兄弟!我这时候撇下他不理,谁还会管他的事呢?”

    高飞忽道:“我劝告你还是不要管的好。”

    文随汉似吓了一跳,问:“为什么?”

    高飞说:“因为你会受到牵连。”

    文随汉笑了起来:“我本身就是个通缉犯,还怕受到牵连?”

    “你不怕”高飞严峻地道:“我怕。”

    “你怕我?”文随汉不敢置信他说,“我对你一直都很有礼,而且还十分讲理。”

    “我就怕既礼下于人,又大条道理的人,高飞不客气的说,这种人,笑里藏刀,就算翻面不认人的杀了你,也一样振振有辞。”

    “我不要杀人。”文随汉有点惋惜地道,“我只想见一见我老哥,问候他几句话,说不定从此以后就不相闻问。”

    “我凭什么要相信你?”

    “因为你是小鸟高飞。”文随汉侃侃而谈:“就凭你一身出神入化的轻功,就算我背了他走,能走得了吗?”

    高飞笑了:“你的说辞很动人。”

    “不是动人,我说的是事实。”文随汉认真的说,“就算你不相信我,你也该相信你自己。”

    “我不是不相信自己,”高飞虽然是个不易给说动的人,“我是不愿意冒险”。

    “冒险,啧啧啧。”文随汉大为可惜的道,“没想到名震天下的‘小鸟高飞’空有一身高来高去如人无人之境的轻功,竟然如此的胆小。”

    “我不是胆怯,”高飞显然也是那种不太接纳别人对他的评价——任何评价,乃至赞美他的人,“你听听,楼下正打得灿烂哩!你若有诚意,又何必带一帮朋友来闹事,助拳?”

    “他们?啊不,他们不能算是我的朋友,”文随汉也侧耳听了听,知道楼下战斗惨烈,也听到了刚开始的一阵骤雨,正开始叩访京城的长街深巷,“至少,他们还不是我真正的朋友。”

    “哦?那么,听来,”高飞大力地拔了一根胡碴子,剔着粗重的浓眉,笑道:“你还有的是好帮手呗。”

    文随汉望着他,流露着一种同情之色,忽然改变了话题:

    “我知道你。”

    高飞倒没想到对方忽有这一说。

    “你本来姓高,但不叫飞。”文随汉又恢复了他的华贵、从容,“你原来叫亦桦。”

    然后他仿佛要重整他的思路似的,一字一句地道:

    “高亦桦。”

    大半的江湖人都有本来的名字,正如司徒残原为司徒今礼而司马废原名司马金名一样。

    高飞的脸色变了:仿佛连胡碴子也转为紫酱色。

    “你的武功过人,但你原来的兴趣,却是医道。”

    高飞没有说话。

    “你有意钻研高深的医理,但一般的歧黄之术、治疗之理,一下子都给你弄熟了、透悟了,于是,你想更进一步,就打起皇宫御医监所收集天下医学秘本的主意来。”

    高飞仍在猛拔着须根、胡脚子。

    “可是,龙图御医阁又怎会容得下你这等江湖人”?文随汉又嘟嘟叹道:“这主意不好打。”

    高飞不理他,没反应,但连陈日月和叶告都一齐听出了兴趣来。

    “不过,你一心学医,只好打了个坏主意。”

    高飞闷哼了一声。

    陈日月忍不往问:“什么主意?”

    他一向比较多嘴。

    也比较好奇。

    “他只好假装去当太监,图以御监身份,混入御膳阁藏经楼。”

    “啊!”

    “不幸的是,当时主持剔选太监入宫的,是个很有本领的人。这人一眼就看出了高大侠的用心和企图。”

    “——那怎么办?”

    陈日月忍不住问。

    “他真的把高大侠阉了。”

    “天!”

    陈日月一时只能说这一句,这次连叶告也忍不住忿然问:

    “可恨!那家伙是谁!?”

    “那也怪不了他,那是他的职责所在。”文随汉似笑的道:

    “他就是米公公。”

    叶告登时恍然。

    陈日月忍不住哼了一日:“这老阉贼!”

    “不过,毕竟是高大侠高来高去的轻功高明,只给阉了一半,趁米公公以为己无碍自去处理别的要务之际,别的太监制高大侠不住,还是让他‘飞’出了皇宫。”

    听到这里,两个少年才舒了一口气,再望向高飞的眼色。

    也变得有点不一样了。

    ——似是多了点同情,也添了些关怀,但却少了些先前原有的崇敬。

    “可是,到底,还是阉割了一半;”文随汉的话还未说完。

    “是以,日后,高大侠依然精研医理,轻功日高,声名渐隆,但还是心里有点……有点那个……所以,老是将自己打扮成女人一样……”

    这次,就连陈日月也听出了他的歹意,叱道:“住口!”

    文随汉笑了一笑,摆了摆手,道:“行,我可以不说。不过。你们房里的这位高大侠,心里未免有点那个……有异常态……所以他既对女人没兴趣,也见不得人一家子团聚……”

    这回到叶告叱咤道:“你还说——!”

    高飞怒道:“你是说我心里有问题,才不让你见天下第七?”

    文随汉笑而不答。

    高飞叱道:“三小哥儿,你去解了那厮的哑穴,我们得先问一问那家伙,愿不愿见这专掘隐私的无行东西!”

    陈日月应了一声,到床边骄指疾点,要解除天下第七的穴道。

    叶告见高飞怒起来,忙劝道:“高叔叔,这可不值得为这厮……”

    忽听“格”的一声,想来陈日月已然照高飞吩咐行动了,他见阻也无效,就不说下去了。

    高飞几兀忿忿。

    ——好好的一个人,给阉了一半,过了这许多年,还给人旧事重提,并以此低估他的人格,自然难免郁愤。

    所以他扬声喝问:“这人是不是你的胞弟!?”

    只听床上传来有气无力、奄奄一息、阴阴森森的语音。

    “他从来不当我是他哥哥。”

    高飞冷晒。至少,他现在有一句话能把文随汉的高傲和信心打击了下去。

    “你愿不愿意见他?”

    这次天下第七还没回答,文随汉已抢着扬声说:“打死不离亲兄弟。——我有要紧的事跟你说。”

    高飞突目怒视文随汉,字字清晰的道:“姓文的,你莫要以为我不知道你怀什么鬼胎!你若不是如传言所说的已加入了‘有桥集团’,就是必然已遭姓米的国贼收买,要不然,你怎会知晓那么多内情!你们两兄弟都不是好东西!一个是煞星,一个是杀人王!一个投靠蔡京,一个依附阉党,各造各的孽,各有各的混帐!可别忘了,蔡京、王黼等狗官,最近可是摆明了跟阉党对着干!天知道你们一对活宝鬼打鬼!”

    文随汉听得笑下出来了,只冷不防待对方说完了才加插一句,像一记冷箭。

    “那么说,我刚才说的事情,都是真确的了——你的确是给阉割了一半,半男不女之身了!”

    高飞咆哮起来。

    他终于忍不住了。

    他飞身掠了出来。

    尽管文随汉早已料到高飞会忍不住突然出击、而且他也处心积虑要激对方出来,但高飞之快之疾,仍令他吃了一惊。

    情形几乎是:高飞身形一动,就已到了他身前!

    不,是眼前。

    高飞五指一撮,分左右飞啄他的双目——且看高飞一出手便要废掉他一双招子,可见对他己恨绝!

    文随汉就是要高飞对他深恶痛绝。

    他就是要对方对他全力出手。

    高飞一飞,他就退。

    飞得快,退得疾。

    高飞说什么还是要比文随汉快上一截!

    文随汉退到走廊之际,高飞已追到门口,文随汉再退,背部就撞上对面房的墙上。

    他的背一靠墙,高飞的鹰啄子就“啄”了上来。

    他所贴的门房,真的是第十七号房。

    ——原来,十九号房对面真的是第十七号房。

    奇怪的是:刚才在楼下的时侯,鱼尾故意试探他的时候,偏把十七号房说成是十九的隔壁房,文随汉却不为自己分辩,到底为什么?他为何要隐瞒?

    也许,他是真的搞不清楚。

    或许,他也没真的上过楼。

    不过,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

    而且,这肯定才是个最主要的原因。

    “喀隆隆”连声,墙碎裂。

    那却不是文随汉震碎撞破的。

    文随汉只迅速移开。

    滑走。

    高飞突见强光扑面。

    他一时也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但他心中迅速生起了一种感觉:

    他中伏了!

    ——敌人就一直潜匿于十七号房里,就等他靠近!

    他马上作出一种反应:

    移走!

    他身法极快。

    他急挪!

    疾移。

    这才移开,只觉身边“啸”地飞过了一件不知什么东西。

    他虽不能确定那是什么事物,但肯定是一种很可怕、很锐利、而且也很光很亮很眩目的兵器!

    不管是什么东西,都一定有极大的杀伤力。

    但不管是啥东西,都已经给他躲过了。

    幸好他挪移得够快。

    够速。

    也够及时。

    他是避了。

    可是险境并没有过去。

    又听“嗖”的一声,一物既阴又寒,急劈他腰际。

    他怒叱了一声,全身旋转,当空打翻,飞转急闪!

    那森寒事物又险险的躲过去了!

    他虽无法断定那是什么东西,但却绝对能感觉到那是一件很毒辣、很恐怖、同时也很阴很寒很冷冽的利器!

    总算还是让他避过了。

    躲过去了。

    可是攻击并未完。

    攻袭再度发生。

    这次是剑。

    剑从后方刺来。

    一旦发觉来的是剑,高飞不禁勃然大怒:那斯文败类果然趁火打劫!

    他飞闪。

    急腾。

    身子倒挂,足下踉跄间一移五尺。

    剑刺空。

    可是剑愕上有二枚宝石,一红一蓝,飞射他的身前、身后!

    ——这才是后着!

    也是杀着!

    高飞无计,只有高飞。

    他冲天而起。

    他原来所立之处,急移飞升。

    那一红一蓝的“宝石”,打了一个空,却神奇地互相撞击后,爆出星花,再急射人在半空的他!

    高飞猛一吸气,再度腾移。

    他旋舞而起的裙子,终于滪飞了那两枚杀人的“宝石”。

    但闻“嘶嘶”两声,他的裙子各给打穿了一个洞!

    他这还没喘得一口气,身子正在急坠,但一枚如太阳般猛烈、一件如月亮般沁寒的武器,又递到了他的身前、眼前。

    他这时只好施出浑身解数,在完全不可能的状态中和死角里,又抽身、反身急移了两次。

    他这两次急移,大约只有两三尺余的翻腾余地,但已恰恰、刚刚、险险避过了一刚一柔二道致命杀着!

    到了这娥顷之间,他前后背腹受敌,已总共“移”了七次。

    遇了七次险。

    ——也是七次都化险为夷。

    但他已力尽、气尽。

    ——再挨打下去了,他就要捱不住了!

    就在这要命的刹瞬间,强光又三度乍起!

    ——仿似于阳就在他那印堂间炸现。

    42.太阳在手

    太阳,好像就在那里。

    掌中。

    ——他正要把他掌中的太阳印在他的印堂上!

    高飞已气衰力竭,但他还是鼓起余力往上力冲。

    拔身而起——就像是上天派了一位无形的神它,一手揪住他的头发,将之“拔”了起来一般,又像是那儿摆了一道无形的天梯,无形的绳索,将他一气提吊了起来似的。

    他现在已知道狙击他的人是谁了?

    手中有“太阳”的,叫做“雷日”,外号“雷公”,他的武器便叫做:“大日金轮”。

    ——乍现便发出灿亮金光的,想必是这人和他的成名兵器。

    另一人当然便是“电母”雷月。

    他们两人一向焦不离盂,秤不离砣。

    雷月的趁手武器当然就是“弯月冰轮”,刚才每出手即寒意侵人的,定当是这杀人利器了。

    这两人最近已来了京师,并且加入了“有桥集团”。高飞亦有所风闻。

    他却万未料到他们就住在这儿——这对夫妇斯斯文文、秀秀、怯怯的,没想到却是性子出名火爆、而且出手残暴出了名的“雷公电母”!

    其实,这也不奇:

    要不然,刚才文随汉为何要故意将错就错,把十七房就在十九房对面一事哑忍默认?

    他一定要保住自己的同伙,才能一击得手。

    文随汉也不是一样斯斯文文的模样儿。

    ——他们好像天生就是好的伙伴!

    高飞追悔,已然无及。

    目前,他只有比快。

    ——只要他的动作比狙击手快,他就可以逃开一劫,飞升于上,居高临下,重新布署,作出应战,回气反击。

    如果狙袭者比他的身体更快,他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虽然在这样屡遭突袭,遇上一次又一次,一波又一波狙击的情形下,以高飞的绝世轻功,依然可以躲得过这一击。

    ——虽然险,但仍可幸免。

    如果不是——

    不是文随汉在这时候仍加了一手、递了一招、落井下石、暗箭伤人的话!

    文随汉这时正返身往房里闯。

    叶告(铁剑)把守在门口,寸步不让。

    文随汉一冲近,就出手,便发剑。

    出手狠极。

    每一剑都又歹又毒,又恶又绝!

    他完全不予敌手有生机。

    他也一点都无视于叶告还是个小孩子。

    他甚至不把敌手当是一个人。

    ——也许,他只当面对他的是一只待宰的兽!

    不过,幸好,侥幸的是:

    叶告也够凶、够狠、够剽悍。

    他的一柄铁剑,不但一步不让,他简直是一剑不让、一招也不让。

    他本来就是“四剑童”中打斗最狠的一个。

    文随汉以为三招内可以把他放倒。

    可是放不倒。

    他又来二十招。

    叶告仍不倒。

    甚至不退。

    不让。

    不避反击。

    还反攻,足足反攻了十三招,十三剑!

    文随汉却在这时候,一俯首,背上一阵强弩响,三枚急矢,飞射了出去。

    叶告以为他射向自己,急跳开、猛闪躲,待他发现箭矢不是射向自己的时候,却已迟了!

    他毕竟是应敌经验未足。

    箭是射往高飞的。

    其时高飞正在飞。

    往上飞。

    无论如何,向上总是要付出代价的,因为地上总有一股莫名的力量,要把人和物吸回地上去。

    何况是向上飞、向上本来就不容易。

    飞更加是一种冒险。

    高飞正在全力拔起,忽闻弩响,三道箭矢,已至眼、跟、身前!

    好个高飞,及时在这完全不可能的情形下,在这完全不可能的时间里,以及以完全不可能的身份,颤了三颤,避了三避、移了三移!

    三箭击空!

    三矢擦过!

    险!

    险险!

    ——险险险,三次俱险!

    可是,避得过这三支要命的箭,他的身体难免也慢了一慢,缓得一缓。

    这一缓,左腿一阵刺痛。

    血光暴现。

    高飞情知不妙。

    然而寒风又起。

    ——这次是月光。

    阴而柔,寒而凛,但同样要命。

    高飞已负伤。

    重伤。

    他的人在半空,血如雨下。

    可是他居然还能憋住一口气,遇挫仍升,全力飞身扑向屋顶那一根横梁。

    不过,他身负重伤且失去平衡的他,身法难免跟跄,下盘破绽大现:

    这一次,血光再现。

    这次突然凉了一凉的是右腿。

    腿一凉,高飞的心也凉了一凉。

    他大喝了一声,一对大袖搐动了一下,然后,双手划动,就像在空中泅泳一样。

    说也奇怪,像他那么个彪型大汉,既穿着大金亮红裙,又梳着高髻辫子,偏偏又浓眉大眼,满腮髯碴子,且轻身功夫那么的好,这一切“特性”叠合起来,使他的人看来十分古怪、怪诡。

    如果说他的“形象”奇特、怪异,而今,他这大叱一声,看来则更古怪了。

    他明明势己尽。

    力已衰。

    他先后受创。

    ——小鸟高飞,己飞不起。

    可是,就在他大叫一声之后,他整个人,都像骤泄气的球似的,骤变了体形,一下下,“瘦”了几乎一半。

    加上他双手划翔,就像鸟的一双翅膀一样,居然又能向上“飞”去,其势更速。

    他的一双腿还在溅血。

    血水簌簌的洒落下来,溅得剧战中的叶告、和守在身边的陈日月一身都是。

    叶告眼看抵受不住文随汉的狠命攻势了,只有大叫:

    “死阴阳怪,还不出手。要待何时?”

    ——“阴阳怪”当然就是陈日月,他一向认为陈日月是“阴阳人”,他也一向都瞧不起这“不阴不阳的东西”,而今竟扬声向他求救,可见情急。

    43.说时迟,那时快

    高飞正在高飞。

    流血的脚仍在淌血。

    他不用脚“飞”。

    而是用“手”:

    滑翔。

    他窜吐出一口元气、划拨双手之前,袖子曾经搐动了一下。

    那一下,说时迟,那时快。

    那一下便是“说是迟,那是快”。

    “雷公电母”,正得手、收手,他们已倏地收回了“大日金轮”、“弯月冰轮”,正拟作再度攻袭。

    而已,他们已真的出手:日月双飞!

    ——这一次,必杀高飞。

    ——高飞必死!

    他已负伤,“飞”不了的了!

    他们断没想到的是:

    高飞居然还能反击。

    ——在这负伤、惨败、狼狈的一刻间反击!

    他们知道、察觉已迟。

    说时迟、那时快。

    ——那是高飞的绝技:

    名字就叫“说时迟,那时快”。

    每次一发就是两口。

    高飞仗轻功成名,他的轻功纵术名为“千山鸟飞绝”。

    可是一个人能在武林中闯出名堂来,总不能只有靠轻功满山跑便成事了。

    他还有一门绝技:那就是“说时迟、那时快”。

    那是一种“暗器”,一发两枚,两支都作“鸟形”。

    它们的速度绝对比鸟快!

    ——这是“小鸟”高飞外号的真正来源。

    现在,这两枚“鸟”一般的事物,已在雷公电母一疏神之际,“嗖嗖”二声,一个打入他的肿骨里,一个打进她的背肌里。

    真是“说时迟,那时快”。

    不过,也“说时迟,那时快”的是:

    雷日、雷月在被击中的前一刹那,也作出了还击。

    他们手上的“月轮”、“日轮”也破空飞击,横空飞袭!

    ——日月并明,彩凤双飞,这雷公电母,“日月双轮”离手飞脱的一击,无疑也是他们的看家本领!

    这是生死关头。

    高飞拼命往上冲。

    他整个人就瘪了下来似的,就像一支箭矢,一直往屋顶上的主梁死钉过去。

    “名利圈”的屋顶本来就起得很高,如今看来,更是高,而且远,更且遥。

    好高。

    好远。

    好遥。

    ——太高太远太遥,以致高飞已支持不住了,顶不住了、憋不住了。

    他的气已用尽。

    力也用罄。

    梁呢?——还在上面,虽然愈来愈近,但也像愈来愈遥不可及。

    然而寒光、白芒、风声、破空之锐响已在他脚下,呼呻而上。

    他已没有选择。

    他只有踢出双脚。

    “噗”“噗”二声,双轮给他踹飞,“察察”二声,钉在墙上、柱上。

    他只觉双腿一轻,两脚骤凉。

    血如雨下。

    血雨纷飞。

    “噗、噗”二响,他已双手抓住了横梁。

    毕竟,他已“抵达”主梁了。

    然后他双手一顿,身形飞荡,翻身上梁,只发现自己身躯奇轻无比,才发觉自己双腿已断!

    一条自膝、一条自踝,给日月双轮齐口切断!

    他先是不觉痛。

    可是很惊惧。

    ——乍然发现自己已失去了双腿的惊恐所产生的痛苦,甚至要比断腿对肉体上所造成的痛苦,还要来得快,来得深,也来得迅速。

    这一刹间,高飞知道自己己永远不能“飞了”。

    他没有腿了。

    他成了残废了。

    他只有双手紧紧的抓住横梁,紧紧的抓住,他的人便悬在木梁上,血一直吧嗒吧嗒的往下淌落。

    他的人也渐虚脱。

    他竭力敛定心神,凭着尚剩下一点清醒的神志,他先疾封了自己下盘几个要穴,先遏止住大量涌出的鲜血,本来还想要在未完全丧失意志之下,俯瞰房内的战局,却不意一眼却瞥见了,在远远的远处,许多房子的后面、许多巷子和沟渠的间隔下,一处高地上一棵大树的旁边,站了一个人,正远远远远的看了过来,还招了招手,算是招呼。

    这个人很奇诡。

    ——诡异得令人有点毛骨悚然。

    在“小鸟”高飞从此就不能再“飞”,因失血过多快昏死过去之前,仍依稀认得,勉强可以识别。

    这人正是那个蔡京的大总管。

    孙收皮!

    他忽然想起这个人他为啥这般熟悉了!

    他在这半晕不活里居然自茫茫脑海浮沉中想了起来,像在记忆的大海里捞起了熟人的一具浮尸。

    他记起这人应该是谁了!

    他是谁呢?

    不管是谁,也随便是谁,只要在此时此际此刻此关头,过来帮铁剑叶告一把,就算不能扭转乾坤,也必能强撑一阵。

    盖因叶告尽其所能,只差一点便能敌住文随汉了。

    但还是差一点。

    他快抵挡不住了。

    ——偏偏又无人过来助他一把!

    44.阴湿的男人

    我不能死!

    双手紧攥着“名利圈”上横梁的高飞,心中有这桦一声狂呼。

    本来,只要是不想死的人便一定想活下去,这点并不出奇。可是,在高亦样要活下去的坚持中,但还多加了这样一个强烈而鲜明的意志:

    他要活下去,才能把他今天所发现的事情,告诉他的朋友、同道、圈里的人……

    所以他不能死。

    他要活下去。

    可是,能吗?

    叶告也要活下去。

    他快守不住了。

    他发现文随汉的剑怯自己倒不一定是抵不住、敌不过,而是对方一旦出剑、开打,就大开大阖、大气大势、大劈大杀、大路大步,让他先失去了信心,再招架不住、更陷入了险境。

    对方用的是黄金剑,上面镶满了宝石。

    ——要是别人,使这种黄金打镌且宝钻琉璃粉饰珍贵非凡的剑,最多只供炫耀、奢华、以显家世,多半都是只有姿势。

    无实际者,真正一流剑手,决不会把配剑装饰得像八宝箱里的玩意儿般的。

    可是事实上却不然。

    这个使黄金宝石珍珠剑的家伙,还衣饰华贵、金冠玉佩,美衣丰载,一点也不像是个为银子而杀人的杀手。

    然而,这人拿人钱财,不惜替人收买人命,得来的钱,就用来修饰自己。

    他一旦扰出黄金剑,一身金饰华服,粉敷俊面,蕊香熏体,踏青皂靴,他的信心全就来了,手里拿剑,腕底风雷,那种高人一等、傲视王侯的杀法和剑招,令叶告真的接不下来,应付不了。

    这时分,叶告好似不是输了武功,而是信心先凉了半截,所以,他知道久战下去,只怕要败,所以决定要仗剑冲过去,要用近身制穴法来速战速决。

    没想到的是:正是文随汉这等看似光明正大,而且风华、风流且风骚的剑法中,突然之间,他一甩剑穗,就如同小鸟高亦桦袖中藏有独门杀着“说时迟,那时快”一样,“啸啸”二声,发出二物。

    那是两条“虫”一样的事物,四边都是铁刺一般的毛!

    这两条“毛虫”飞射向叶告!

    叶告本已告不支,他毕竟年纪太小,没想到这个每一招每一式都冠冕堂皇的人,所作所为,大方高雅,全都只是他的掩饰,他真正下杀手的时候,他的对手往往就是因为迷眩于他的华衣包装下,而遭了他的道儿。

    他这手暗器,也有个名堂:

    “点点星星点点虫”。

    星光只是梦。

    高悬于空,炫人心目。

    虫才是真实的。

    要命的。

    他本来就是这样的人。

    他是个外面堂皇高贵,内里阴湿龌龊的男人。

    叶告刚好要逼近敌手:这形同是送上门去!

    这二物来的极快!

    叶告已来不及闪躲避。

    他突然做了一件事。

    趴下!

    他说趴就趴,几乎是扑倒于地。

    他避得了这两枚“点点虫”吗?

    他自己也不知道。

    这刹间,他只记得追命曾教过他:万一你来不及闪、来不及躲、更招架不来的时候,你在生死关头,不妨先对手把你打得倒下去之前而突然倒下去,倒得愈快愈好,愈突然愈好。因为敌人的目的只是想把你打倒、杀死,女果果你突然先倒了、先“死”了,他别的可能都能防着,这一下可大半防不着:这叫置之死地而后生。

    ——先求死,反得活。

    由于叶告年轻好胜,且骁勇善战,他很少与人对敌会落败,纵败北时也绝少用这种方式图存、求活。

    可是他现在他已没有选择。

    他只有扑倒。

    趴下。

    他还年轻。

    他还要活下去。

    ——一个人要是求死,首先是对他自己的生命不尊重,对他自己的存在完全否定,这种人活下去,已失去了生存的意义。

    叶告当然不是。

    他可不想死。

    ——他可还要跟公子无情相随千里不觉远,何况,他的“死对头”陈日月还没死,他又怎能先死!

    一击得手——还是不中,文随汉已无暇理会,他马上回卷剑穗收回了一对“点点虫”,然后转腰扭身:大步迈出,跨向床那儿去。

    陈日月手持着剑,面对他,似为他气势所迫住了,几不敢出手。

    文随汉举起了剑,自牙缝里挤出了两个字:“让开!”

    陈日月没有“让开”,他只是怔怔的看着文随汉的剑。

    文随汉扬起了剑,就要发出了他的“官贵剑”高招:

    “滚开!”

    陈日月仍然拦在床前。

    不走,不退。

    文随汉连划三道剑招,连剑花也堂皇华丽逼人,他发出一声断喝:

    “给我滚!”

    这一刹间,他就出了手。

    不,他出的不是手。

    而是时!

    他全面吸住了陈日月的注意。

    然后出袭。

    猝然出击的是肘!

    他一时,撞开了陈日月。

    陈日月一移开,他就迅速地跳到了床边。

    然后伸手一扯,扯开了被。

    扯开了被,便看到了人。

    一个阴阴湿湿、龌龊龌龊的男人。

    伤痕累累、血迹斑斑、奄奄一息、吁吁而喘的天下第七,就斜躺在床上,以一双绿色的眼,有气元力的望着他。

    文随汉笑了:“你好。”

    文雪岸死气沉沉地道:“你好”。

    文随汉大声道:“你都有今天。”

    文雪岸垂死的睨着他,似已听天由命,引颈就毙。

    文随汉开朗得十分开怀:“我是来救你的。”

    文雪岸那两片皱皱的薄唇拗了一拗,不知是表示致谢还是反映委屈。

    然后文随汉大笑道:“我救你的方法是杀了你——那你就不必再在人间受苦了!”

    话一说完,剑光金光宝光齐闪,他一剑斩了下去:

    对着天下第七那截弯垂在胸口的脖子。

    45.腰斩

    黄金剑。

    剑光黄金芒。

    这一剑,就要斩落他兄弟的人头!

    原来,他不是来救他的兄弟的。

    他是来杀他的。

    ——他原本就恨他,一直都在恨他。

    他恨他的母亲,夺走了他父亲部分的爱。他恨他的存在,又夺走了他父亲对他的爱。

    他恨他比他自由自在,恨他比他早些成名,恨他比他更有江湖地位。他也恨他先自己一步,加入蔡京麾下,使自己只能选择“六分半堂”;更恨他就算落难,但仍是那么矜贵,到处各方都有人找他,要他说出,了不起的大秘密,就像是一部活着的秘籍,看来还随时都可以靠这一点来东山再起,他亦恨他比自己丑陋难看,但却可以到处糟蹋美丽的女人,又能名成天下。他最恨他一向瞧不起自己,没负过家庭的责任,但爹却肯授他的“九天十地、十九神针”。他恨他的死样子。他恨他比自己更卑鄙、阴毒,他恨他看他的眼神、眼色,他恨他的幸运。到头来,他最恨他是因为他的存在、使他恨自己!

    所以,他要杀他。

    他想杀他,已经很久、很久很久、很久很久很久了。

    可惜苦无机会。

    而今有了。

    他趁他负伤,要他命。

    机不可失。

    再无二次。

    ——他要杀他、除此无他!

    他等了好些年岁,而今终于等到了:

    他以一种比手刃仇人更欢悦的快感,去杀自己的兄弟:

    文随汉终于能格杀文雪岸了!

    ——从今而后,江湖上,武林中,就只有“富贵杀人王”,而无“天下第七”了!

    他为这个想法而奋亢不已。

    ——一种几令他射精的快感,正充斥着他,他手起剑落,要斫掉他兄长的头!

    没有比这更愉快的了。

    世事常难逆料。

    不过,人生的好玩处亦在于此。

    残酷处亦源于此。

    文随汉一剑斩下,突然发现了一蓬光。

    一起很亮很亮但又很粗糙很粗糙的光。

    在这刹瞬之间,文随汉错以为雷日出了手。

    ——雷日的“大日金轮”,出手光耀夺目,一般人绝对招架不了,就是因为既睁不开眼,又如何应付他的出手?

    “大日金轮”的灿亮眩目,正好与雷日所使的那“弯月冰轮”侵入腑肺的寒意冷光,相映对照,交错运用,难对难敌。

    可是,雷公不是刚才已着了那姓高的暗器么!?

    看来,就算他不致于马上倒下来,只怕也一时恢复不了战斗力。

    雷母亦如是。

    就算是他们,也决不会在这儿出手。

    ——那么,是谁发出这道金芒万丈呢?

    ——这道粗横专霸的厉芒,到底是射向谁呢?

    灿目难当,刺眼难视,莫不是这道利芒是向自己射来!?

    天下第七不是已身负重伤的么?

    文雪岸不是已经给人封住了穴道才会任由那两个小孩及一个高飞操控的么!

    天下第七文雪岸不是已全无还击的能力吗!?

    ——怎么!?

    什么都是假的。

    在这当口儿,他吃了一记,才是真的,才是千真万确的!

    他吃了一记,立时不觉什么,只觉得好橡有什么东西要往外泄了。

    他初时还以为大概是自己的下面失禁了:只是一时还弄不清楚是大的还是小的。

    然后他便看见天下第七徐徐坐起。

    ——阴湿的脸上有一个诡异的阴湿的笑容。

    也许那不是笑容,而是一个快乐的表情,却用一种卑鄙的方式表达出来。

    “你……你……你不是……”

    文随汉震讶极了。

    “你本来不是受雷纯所托,来救我回去,让我供出方应看近日苦练神功的秘诀吗?但你却公报私仇,杀了我,回去伪称我死了,是不是?”

    满脸血污的天下第七如是说。

    阴。

    湿。

    而且冷冽。

    ——不止是他的人,连他的话,他的脸,他的表情,他的血污,还有他只剩下一只的眼,都一样让人生起这种不寒而惊的感觉。

    “你……怎么……你!?”

    文随汉更震讶的是自己竟一句话也无法“顺畅”他说出口来。

    ——好像只说到了个字头,尾音就完全“泄”掉了。

    “我外号不是叫‘天下第七’吗?人家都以为我只眼前面几个什么李沉舟萧秋水燕狂徒……之类的家伙,其实我才没那么无聊呢!告诉你也无妨:我可以死上七次!你信也不信?”

    天下第七幽幽的说着。

    然后他徐徐立起。

    显然,他很艰辛,也很吃痛,但的确已能够站起来了。

    “你明明……明明……”

    文随汉无论怎么努力,怎样吃力,也挣扎要把话说清楚。

    因为连话也说不清楚,又如何出手、反击、求存、逃命?

    可是他仍然无法清清楚楚的说完一句话。

    “我明明是死了的,对不对?不对。我只是假死。我比任何人都耐死。我偷学过‘忍辱神功’,虽然只是皮毛,但依然能冲破受制的穴道,只是需要耗损大量的内力,以及一些时间。既然己伤得一时无法还手,我就索性假死过去,在这几个混球试图救我的时候,我趁机用‘山字经’我所明了的部分逼出了身着‘火炭母’毒力,然后静候时机。”

    文随汉觉得十分恐怖。

    无限恐惧。

    因为他终于找到自己无法完整说出一句话的原因了。

    “可笑的是他们还以为制住了我。我知道你不是来救我的,你等候己久,为的是杀我。我身负重伤,不跟你力拼,只好与你斗卑鄙,等你来杀我的时候我才来杀你。刚才孙总管过来,只瞄一眼便知道:一,我不是他们要找的人;二,我根本还没完,他马上便撤走了。他确是个厉害人物。”

    文随汉喉头格格作响。

    他现在不是看天下第七。

    他在看自己。

    看他自己的下身:

    他齐腰已给“斩”为两截!

    ——只不过,来势太快,他的腰虽然“断”了,但仍“连”在一起,只不过,血水、肠肚、肾脏正泊泊溢出,他甚可以听到磁磁的血浆冒泡在斩裂处的声音!

    文随汉为这个发现而完全毁掉了斗志。

    而致崩渍。

    “我曾经在大威德怖畏金刚神前矢誓祝顾,我身不死,除非有人一天内让我连死上七次,我今天给戚少商逆面打碎了鼻骨,不死。我后来让温文透过‘金狗脊’对我下的毒,仍不死。我又失手遭无情暗算了一记暗器,打瞎了一只眼睛,但我仍不死。才‘死’不过三回,我现在又活过来了,这小家伙要前来制我,岂是我对手?可悲的是你得意过甚,居然未曾发觉!”

    然后他阴阴森森的问道:“怎么?被腰斩的滋味好受吗?——不必奇怪我手中已无剑、背上无包袱,从何发出‘千个太阳在手里’……”

    他嘿嘿嘿嘿地笑了起来:“我也学到了‘伤心小箭’的一些窍妙。伤得愈重,使来愈是得心应手。你看——”

    他的手腕一掣,亮出来的是一把刀:

    柴刀。

    ——那是刚才干寡手上的刀。

    一把平平无奇的刀。

    “就这么一把刀,就把你给一刀两断,你一定很不服气了,是吧?可不是吗?”天下第七得意得全身都在抖哆,看来,他好像是痛苦大于快乐,痛楚多于欢悦似的,“你没想到吧?我受了重伤,才清楚看出了蔡京、雷纯这一干人利用我的真面目,看清楚老字号的人、风雨楼的徒众、还有你……把我除之而称快的咀面。可是我偏就不死。我是不死战神。我才是死神,你们的催命人。……我已没有了包袱,丢弃了背负,反而更强、更悍、更独立而可怕……”

    然后他一伸手,撷下文随汉手里的黄金剑、道:“现在,这是我的了。”

    之后又冷冷的说:“现在开始,江湖上只有天下第七,没有富贵杀手。”

    天下第七踹出了一脚,叱道:“去吧!我要让你永远身首异处!”

    “噗”的一声,文随汉的上半身、便给他一脚踢了出去。

    文随汉惊慌己极,只来得及怪叫一声。

    只有这一声他还叫得清亮脆响。

    他的“上半身”已给蹴飞出去,“下半身”仍留在房里。

    血流了一地。

    他的“上半身”仍在飞掠于半空,“呼”地划了一道孤型,和着血水“叭”地落到了楼下:

    ——“名利圈”的大堂中!

    然而他犹未气绝!

    那时那儿的爆炸方生方起。

    大家都为这“从空中掉下来的人头”而震愕不已。

    46.断了气

    意外的是:

    自楼上摔下来的竟是文随汉!

    ——而且还是半截身子的“富贵杀人王”!

    他刚才不是趁楼下的激剧中千方百计突破封杀,闯入十九房去为所欲为的吗?

    怎么却落得如此下场!?

    ——看来,他好像尚未断气!

    上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是不是有什么变化!?

    楼上发生了什么事和有什么变化,在楼下应战的鱼姑娘一时还弄不清楚,但眼前的大爆炸,却是有了结果:

    桌布如蝴蝶,似焦鱼纷飞、飘扬。

    原先桌布内的两上人:鱼头和鱼尾,已经及时端了出来,炸力波及,伤头损面,但不致死。

    爆炸如此剧烈:

    然而在爆炸力最强大的格布之内的两入,却丝毫都没有给炸伤。

    爆炸力那么巨大,以致在旁边的人,就算走避不迭,也伤了几个,可是,在爆炸发生之所在的人却平安无恙,这实在是匪夷所思的事。

    但事实确是这样。

    暴风的中心是“暴风眼”。

    “风眼”反而是平静的。

    ——大自然的威力尚且如此,更何况是这爆炸是雷怖自己制造出来的!

    说什么,他都没道理会炸死自己。

    何车就是觑准了这点。

    ——最危险处往往是最安全之地。

    爆炸力的中心反而没有杀伤力。

    至少,雷怖擅使火药,一定会先保住自己的安全。

    所以他就趁爆炸的那一刻,冲了过去,飞起两脚,踢飞了鱼头鱼尾,再扯住了雷怖,作近身肉搏殊死战。

    他的脚在“救”人,但双手却忙着“杀”人。

    ——就算不能一举将雷怖格杀:至少,他也要以“火拳烧掌”把他缠住再说。

    因为他清楚明白:只要他把双鱼兄弟救走,暂时稳住雷怖片刻,他的战友鱼天凉和盂将旅就一定会联手对付雷怖。

    他知道“杀戮王”雷怖的功力:单凭自己一人,还真应付不了。

    ——毕竟,雷怖是“江南霹雳堂”中少有的三级战力好手,而且还是个破家出堡去自创门户的一代宗主,自有过人之能,可怕之处。

    不过,要是加上鱼好秋和孟老韧,情势必然不同——

    要是小鸟高飞也加入战团,那应该是可以一拼的。

    温六迟远行之前,把“名利圈”的“生意”就交给他们四人,决非没有道理的。

    所以六迟居士走得很放心。

    其实温丝卷正是要去“招兵买马”,再请聘些高手回来。

    进一步拓展“名利圈”的格局。

    ——这主要是因为:时局不一样了,形势变了。

    其实,人是活的,时势不断的在转变,若无因应之策,那只有老化,或给淘汰掉了。

    温六迟决不如此。

    他的观点一向很新。

    他的想法人时,手段也很“激”。

    ——激烈、激动也刺激。

    以前,京城里只有三个首要帮派:“迷天盟”、“六分半堂”和“金风细雨楼”鼎立,那是因为这三个势力刚好相互平衡,一个是纯粹黑道的势力,一个是武林与蔡京派系的结合,一个则是武林与反蔡京势力的同联。

    后来,“迷天七圣盟”因关七神智迷乱而迅速萎谢,代表了内戚,官宦新兴势力的“有桥集团”,迅即冒升崛起,重新平衡了京华的江湖力量。

    惟近来却发生了蔡京“下台”的事,尽管,不久就酝酿他快要“复相”一事,但他的“罢相”一事,多少是因为武林势力“倒”他的“台”而造成的,所以,在他“重出”

    之前,有一“正”一“反”两个势力正在互相消长,对决:

    一个是“反”蔡京(包括那一干使得皇帝穷侈极奢,闻得民怨于道、民不聊生的童贯、梁师成、王黻、朱励等人)

    的“江湖正义力量”纷纷趁他“未起”,入京建立自己的山头势力,或“化零力整”,加入“风雨楼”以壮声威,刚好遇上戚少商很有招揽结纳豪士之风,又有联结纵横的才干,故而一时浩浩荡荡,雄风大振。

    一个则是“拥”蔡(以及六贼等人)的势力,乘蔡京“复出”之前,为他清道,为他造势,为他卖命,以搏他日在京里建立己方势力,或索性加入“六分半堂”,与“风雨楼”(包涵了“象鼻塔”、“发梦二党”、“天机组”等组合)

    对抗。

    “名利圈”也是其中之一。

    他要建立“自己的势力”。

    ——这是个乱局,六迟居士最喜欢就是“乱世”,因为时势愈乱,就愈有可为。

    就算不是为了权力,原来的秩序或传统给冲击解构之际,新的传统的秩序未建立和重整之时,一定会有许多好玩的刺激的事情在“乱局”之中出现,温六迟,温八无和他“用心良苦社”的人,一向善于把握这种敏锐感觉、特别时机。

    “用心良苦社”所建立的种种“事业”,必然都新颖过痛,出奇制胜,赚钱还在其次,最重要好玩,但这一切,都得要有个基础,受到保障——为了保障这个“保障”,温六迟和“感情用事帮”自家的人,决心要在京师里拓展、扩大他们的影响力,要扎根,也要升腾。

    于是,温丝卷便出去联合温八无,温兄、白赶了、白猖狂等人,多找些能人回来,壮大“名利圈”。

    “名利圈”本来一直在京城营业,已多年了,而今才要大展鸿图,连“用心良苦社”

    本来安设在“十八星山”、“义薄云吞”、“自成一派书坊”、“杀手涧”、“崩大碗”、“鱼尾布”,“玻璃猫”、“吃不了兜着走”、“冬不足”等高手,也回调京城,这下可热闹了。

    不料,正值这时节,却发生这变乱。

    显然,这么多敌手、高手、杀手,全同时来到“名利圈”中,只怕其志不只在营救天下第七,定必别有图谋,不然的话,就是找个藉口铲平“名利圈”了!

    本来,待新的一批好手赶到之后,“名利圈”势必声势大壮,而何车、鱼姑娘、孟将旅及高飞等人,则是店里“元老级”开山人物,届时,地位自是高人一等,总算是熬出头来,且是大有可为之际。

    是以,今天的冲击,说什么都得稳住,守住、顶住。

    所以,何车已豁了出去了。

    他冲前,先救双鱼,再死缠雷怖。

    他这样作,看似鲁莽,其实,内里也是经计算过的。

    其实不止经商、工事、文章,必经计算,连同军事、出手、政事,莫不经计算。

    ——若不经计算,就算只是放射一支带火的箭,也一样打不着目标,说不好,还打着了自己的屁股!

    计算重要,所以,一个国家、军队、社团里的军师、顾问、师爷类的人物,也分外重要。

    这些人,定必是读过许多书,有很多人生阅历(至少通透人情世故)的人来担任的,他们出谋献计,制定模式,经营形象,运筹帷幄,苦心积虑,惮精竭智,对君主、老板、社团、组织委实贡献良多,功不可没。

    是以,诸葛亮虽不擅武,亦未手执大刀长戟冲杀敌将于阵中,但他居功至伟,不管是蜀主刘备或敌国君王甚或青史大椽,都不敢将之厕身于关公、张飞、赵子龙等一级武将之下。

    这种智者也不一定出现于战场、军中,或帝王、君主身边,其实,巨商大贾、帮派组织的主脑人、大老板身边,也一样需要这等人材!

    只惜,今未见注重这等谋略家、智囊如同昔者!

    盖因三国之后的君主,乃至于商贾豪绅,其容智者之量,已远不如往昔!

    ——这些人,纵得智者,能人、奇材,亦不重视,或闲置不用,或才非所用,设虚以立,材用不当,自古才大难为用,以致这些智慧高深的人,忍辱含屈,星沉月陨,宁投隐深山不出,或索性扮作俗人,无所用于俗世横流中。

    其实,真正的“受害者”,到头来还不是集团的首脑,不管那是国家的领袖还是经商的老板,他们不能见容这些智者,形同削减了他们自己的实力,使他们无视于偏见与盲点,身边仅存的是唯唯诺诺的小人等流,又如何得遂壮志雄心?

    话说,就算有假意收容这等读书人、士大夫、有风骨的志士侠客智者,但又处处忌之、防之、疑之,探之、结果,这些人自然都战战兢兢,勉强出头,自也不敢献策治国良方德政,应势自保,苟全自救,哪还敢为君王、主子算计天下事?巴不得收尽锋芒、缩隐无闻为上计也!

    不敢用材人智者,或用而未能重用,或忌对方强于己者而压抑之、弃用之,乃至于毁灭之,的确是一种迂回的自尽,起码也是变相的自宫。

    何车不是智者。

    但在打架上,他绝对是个高手。

    他当衙差、禁子,一路打上来,打成了班头、捕快。

    他打斗虽然狠、出拳厉害,出掌犀利,出脚快,但最利害的是、看他形似莽烈,但一切其实均经过精密之计算,他才出手打人的,所以他才会逢战必胜。

    他计算得很快,所以才让人觉得他鲁莽灭烈。

    他出手很快,快得使人以为他凑巧。凑兴——其实仅是凑合的招式根本不能让他这种人活到现在,还打出了如此名堂。

    这一次他也一样。

    ——看似随意、拼命、玉石俱焚的打法,其实也一样经过精密且快速的推算:

    有把握,他才出手。

    ——只要缠住这厮一阵就好。

    没想到,这次他计算失败。

    他的确没让对手炸死。

    但却仍然断了气。

    47.刀风风刀刀刀风如刀

    他突然断气。

    他死了。

    这人物,不死干爆炸,死于刀。

    他成了刀下之魂。

    他能够避过爆炸,是因为计算正确,他之所以殒于刀下,也是因为计算错误。

    他算得、点也不错,既然是雷怖亲手引发的爆炸,炸力一定不会伤及他本人。

    所以,他只要贴近雷怖便可保平安。

    他对了。

    他也算错了一步:雷怖既然是“江南霹雷堂”的八大高手之一,当然精擅于炸药的运使,不过,他跟雷艳一早已毅然离开“雷家堡”,另创支流,成了“封刀挂剑”的雷氏一族中最早先“提刀拿剑”的宗主,是以,爆炸反而不是他的绝技。

    刀法才是。

    因而,何车冲近雷怖的结果,等于是将身体送上刀尖。

    他错了。

    所以他死。

    这是一把风快的刀。

    这一刀比风还快。

    这一刀就捅进了他的腹腔里。

    这一刻间,何车眼泪、鼻涕、大小便一齐失禁。

    他觉得他的内脏已给这一刀绞碎。

    他现在才发现他错了。

    他错得太厉害了。

    ——炸药,绝对不是雷怖的强项。

    相媲于他的刀法,他的爆炸只算是一条小蛇。

    刀才是他豢养的龙。

    但他知道已迟。

    太迟了。

    所以他付出了代价。

    代价极为沉痛。

    生命!

    雷怖抽出了刀,用手指在刀锋上轻轻一弹,“嗡”地一阵响,然后他伸出了舌尖。

    他的舌头很长。

    他舔了舔刀口上的血。

    好像很滋昧,很享受的样子。

    这时候的他,一点也不老迈、一点也不猥琐、更一点也不萎靡、颓唐,舔过血后的他,反而好像年轻了,茁壮了,而且威风凛凛、顾盼自雄。

    他像一位刚完成了他绝世杰作的大师,横刀立马的站在那儿,很志得意满的样子。

    可是,在这酒楼里许多人都痛恨他。

    特别是痛恨他的样子。

    ——鱼天凉、孟将旅固然恨之:因为他刚杀了他们的亲密战友何都头,可是,店里其他的伙计、客人,也都憎恨恶他,因为恨他刚才引爆的时候,一点也不顾全他们的安危。

    孟将旅一向和和气气,但和气不代表他好欺负,也不等于他没火气。

    何火星一死,他就红了眼。

    “雷杀戮,你今天别想活出去了,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我们名利圈、感情用事帮、用心良苦社、老字号……谁都不会放过你这老崽子!”

    雷怖道:“四十一。”

    孟将旅没听懂:“四十一?”

    “对,是四十一,刚死了一个,还有两桌子的活死人和地上趴着、枕着的生死的人不算。”雷怖手上的刀发出六种森然八种寒芒来。“剩下四十个人,在这里,在楼上活着的人,大大小、小,总之是七十四人——楼上的我不管,雷公电母负责楼上的活人,我负责杀楼下的,四十一个,一个也活不了。”

    他说,说的理所当然,也不怕犯众怒众憎,更胸有成竹,势在必成。

    ——好像没拿这饭店里的人当人!

    真正在“名利圈”楼下饭堂里做事的人,连双鱼兄弟、鱼姑娘、加上孟老板,还有三名伙计两名厨子,顶多只是九个人。

    余者均是客人。

    这些茶客、食客、任客、差役、小吏,以及看似只在现场看似卖皮肉色相的,但实有点武功底子的姑娘们,加起来,的确是三十二人——这数字正确。

    看来,雷怖的确是用心算过了。

    但他这一句话,等于是跟整个场里的人为敌。

    这店子里当然也有不少能人,来自三山五岳都有,有的本来还不愿插手,有的原来不想冒这趟浑水,听雷怖这么一说,又见雷怖那么张狂,难免都激起了义愤:

    ——居然想以一个人来杀全部的人!

    就算你有通天本领,若是一拥而上,双拳难敌一百四十八手,就看你怎么口出狂言、会有什么下场!

    当下,人人都站了起来。

    除了东隅那三十无精打采和那个全身动个不停的青年,仍然无动于衷之外,就是西南座的一老二少,依然茗茶,似在静观其变。

    到了这时候依然巍然不动、漠不关心的人,未免太令人费解,孟将旅纵在愤慨中,也留意到这一点:

    会不会是因为雷怖有强大的后援,所以才如此有持无恐呢?

    鱼姑娘也有意煽动大家一起合力剪除掉这号恶人:“雷怖,你一句话就要啃尽今天全座那么多英雄豪杰,我怕给你吃到咀里也咽不下,胀爆了肠肚也是活该!”

    雷怖忽然望着鱼天凉。

    他没做什么,只是望着她。

    他的眼神也不是特别凌厉,也不知怎的,给他一望,鱼好秋只觉一阵悚然。

    只听雷怖眼看着鱼姑娘,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你不要死。”停一停,又说:

    “你最后才死。”然后才回答孟将旅的问题:

    “我今天是冲着你们来的。”

    一句话。

    “我要杀光你们名利圈的人。”

    又一句话。

    “谁教你们名利圈的主事人:不管是老字号还是用心良苦社、感情用事帮,都得罪了我们的后台——我接到命令,清除名利圈的叛逆,然后在此地建立‘大雷门’的势力,把势力接管过来。”

    这是一句长话,大约解释了雷怖的用意。

    孟将旅不禁问:“谁是你们的后台?”

    雷怖笑了。

    鱼姑娘正觉得他笑得像一只横行的蟹,却给人一脚踩碎了壳似的,相当恐怖,突然,雷怖便出了刀。

    刀快如风。

    刀风快利。

    他一刀砍了过去。

    他不是砍鱼姑娘。

    也不是斩孟将旅。

    而是劈向鱼头和鱼尾。

    ——不止一刀两段,还一刀杀两个:两个小孩!

    他像专盯着他们下手:

    以他这么一个堂堂武林中享有盛名的人物,居然刀刀都攻向鱼氏兄弟,刀刀都向小孩子下手!

    他这一刀,更犯众憎!

    怒叱声中,至少,至少有十六人向他扑来,有七人向他出了手,有五人要替鱼尾跟鱼头接那一刀。

    就在刹那间,刀势却变了。

    一刀变两刀。

    两刀变四刀。

    四刀变八刀。

    八刀变——不是十六刀,而是四刀,然后是三刀、两刀、一刀——然后突然收刀!

    刀刀如风。

    风之刀。

    血光暴现。

    惨呼、哀号声中,着了刀的有八人,倒下的有五人,不倒的也血涌如泉,伤重难支,倒下的眼见就不活了。

    他的刀原来是假意攻鱼氏二子,引蛇出洞,刀势陡变,一路急砍猛杀,一气便杀伤了八个仗义出手的人!

    48.茶杯杯茶茶杯有茶

    然后他回刀。

    一时无人敢近前,只见负伤者呻吟挣扎,哀号打滚,死者倒在血泊中,肠肚满地。

    然而他们多与雷怖并不相识。

    雷怖横刀,沉思,外面轰隆一声,打了一道闷雷,雷声恐怖。

    看来,在这将暮未暮日落未落的时分,京城难免会下一场今日已是第三场的雨,而且看来雨还会下得很大,而在这三不管地带“名利圈”里,只怕也难免有一场大杀戮。

    雷怖杀了几个人,心情似乎才稳定一些,刚才他精神矍铄,而今才宁定平复了些,甚至还有了些许的倦意。

    然后他走了几步,回到他原来的桌子上,倒了一杯茶。

    他的手枯干,指节突露,如晒干的鹰爪。

    手腕很瘦,但很稳。

    也很定。

    他端起杯子,闭上了眼,往杯里深吸了一口气。他像嗅茶香。

    且很享受。

    他杀了人之后,就走过去,用左手拿起茶壶,倒了杯茶,拿起茶杯,杯子里有茶,他喝了口茶,好像在品尝茶昧,享受每一点茶水滋润之味,他像是一个清逸的品茶老人,一点也不像是刚杀过了人,右手还拿着柄沾血的刀,地上还趴着给他杀了或还没杀死浴血悲号中的人。

    这些人都是有文有武有妻有儿有女有兄弟姊妹的。

    雷怖却在喝茶。

    他现在一点也不像是来杀人的。

    而是专诚来口茶的。

    ——可是他刚杀过人,而且还扬言要杀下去,杀光为止。

    喝完了一杯茶之后,他横了西南座的那两个美少年和一个狠琐老人一眼。

    那三人也在喝茶。

    好像这儿发生的事,跟他们毫不相干似的。

    他们也只是来喝茶。

    那羞怯的少年低首喝茶。

    喝得很愉快,而且还有点怯生生的,仿佛每呷一口茶,都是跟茶这位姑娘打了一个招呼似的。

    他居然把茶喝得带点羞涩。

    他大概把茶当作他的恋人了,就像拿着杯子的手,也那么轻柔不甚着力。

    另一个美青年也在喝茶。

    他喝茶时带着微笑,就像佛祖在拈花微笑一样。

    他随随便便的坐在那儿,却隐然有一种平视王侯的气概。或许,他本身就是王候。

    他美且俊,但不羞赦,他大方。

    替他们斟茶的反而是那位老人。

    那老者替两个青,少年在倒茶,态度恭谨。

    他自己也在喝茶。

    每喝一口,喉头就喀啦一声,好像倒灌了一口浓痰,看他的神情,就像刚刚喝下去的是一大啖仇人的血。

    他们手里都有茶杯。

    杯里有茶。

    他们在喝茶。

    ——他们三人好像都浑不知这儿刚发生了以及正发生杀人、打斗的事。

    还是他们早已见惯为平常?

    他们好像也发现了雷怖在注意他们。

    他们举杯示意,好像在敬酒一样。

    又像在祝贺:

    祝福他长命百岁,贺他东成西就一般寻常。

    可是:杀人可是平常事么?

    ——把杀人当作是寻常的人,一定不是正常人。

    孟将旅也是这样想:

    那一老二少,到底跟“杀戮王”是不是同一路的?

    ——一个雷怖,已经够恐怖了。

    可是情形却不大像。

    因为雷怖对他们的举杯“示好”,只冷哼了一声、耸眉说了一句。

    “讨好没用,到底还得死。”

    鱼天凉却觉得没道理让大家一起死:雷老鬼,就算你要霸占名利圈的地盘,也用不着杀光这儿的人——这些人是无辜的!

    她刚才想煽动大家围攻雷怖,可是现在她发现没有用。

    人多只是牺牲大!

    她现在倒希望他能网开一面,让这些人能够逃生。

    ——活下去,才能把这儿发生的事传出去,传出去。不管让“感情用事帮”,“用心良苦社”还是“老字号”的人得到警省,还是让“金风细雨楼”。四大名捕六扇门的人赶来相助。为他们报仇,总好过死得无声无息、不知不觉!

    何况,他也想拖延时间,等来援得人及时赶到!

    “无辜的人也要死!”雷怖喝完了茶,斩钉截铁的说,语音像一个判官,“在这里的人,除了雷家的日、月二将及姓文的同道外,谁都得死。谁敢来救,一样得死!”

    “问什么?!”一个本来高大威猛而今却因惊慌而失措的汉子站出来,不忿喝问:

    “我们无冤无仇,为啥要杀我!?”

    “那是因为立威。”雷怖赫赫的干笑了两声,“不杀你们。无法树我要在这里办‘大雷堂’之威——现在姓雷的人那么多,雷家子弟全进京来捞一把,讨食充字号的也有不少。只有把你们杀个清光,既挫一挫你们打击我后台的威风,也好吓一吓风雨楼、发梦二党的家伙——我下一个就铲平‘象鼻塔’,且瞧着办吧!我这家才是正版,才是玩真格的!”

    孟将旅听到“雷公雷母”,还有“富贵杀人王”的名字。

    心中明白了五六,冷笑道,“原来你们跟‘六分半堂’是一路的!没想到威名赫赫的杀戮王,居然当了一个娘儿一个废人的跟前走狗!”

    雷怖怪眼一翻,问:“你是指雷纯和狄飞惊?——我堂堂杀戮王岂是他们用得起的大丈夫,他们跟我同伙是不错。但要用我这等人物还差着八千五百里了呢!”

    孟将旅一面是有意拖延,他在“名利圈”情势告急之时,已着身边一名得力的“小伙计”李忠顺去报官、而鱼姑娘也着一位亲近的“姊妹”陈恕芳去走报“象鼻塔”的好汉。援兵必定会到,只争迟早。孟将旅一面也真的在思忖:

    “杀牲王”杀牲那么大,支持他入京作这一番掀天动地行动的人,既不太像蔡京一脉一向比较阴沉,诈谋的行事作风,也不似有桥集团,王侯内戚的傲岸手段,更不是名门正派的行事方式,莫不是又有新的恶势力,要趁机并吞席卷京师武林江山?

    ——刚才雷怖摆明了要打击的是“老字号”、“用心良苦社”和“感情用事帮”的人,莫不是他们的后台是跟这些组织、社团有仇的人!?

    ——这么一来,答案就呼之欲出了!“你是‘叫天王’请来的!?”孟将旅戟指道:

    “你们是梁师成的走狗!?”

    梁师成本来在朝廷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翻手风雨覆手雨,在皇帝面前极为当红,也极之得宠,后因蔡元长、童贯等得势,渐获大权,梁师成遂而得躲入深宫投闲置散当太博去了,梁师成心机深沉,志气不小,自是不甘,早跟米苍穹、方应看等联结一气,而今,眼见蔡京又快复出,京里龙皤虎踞,黑白联手,各争地盘,他也要来插一把子手,邀得“一线王”查叫天为他招兵买马,用激烈重手法立定山头、创出名堂再说。

    ——雷怖便显然是他“请出来”的重将!

    而且也是杀将!

    ——不大开大阖、大砍大杀,便无法在这乱世、乱局里立威,短时间内搞出个头面来!

    “叫天王”跟“用心良苦社”的人本有仇怨。“名利圈”又正好介乎黑白绿林之间的一个堡垒,是以“杀戮王”正好找他们“祭刀”!

    雷怖的目的,显然要一进京就立功,先做成件大事,那就得大开杀戒,夺取“名利圈”这个重镇,有了本钱再与不同势力对峙。

    ——六分半堂只是他们的“友邦”,“叫天王”是他们的后台,梁师成一伙宦官,才是他们的头领。首脑。

    如果让“杀戮王”这一伙人一上来就立住阵脚,声名定噪,从者必众,那时,京师的腥风血雨,只怕更无日无之,无法无天,无以为甚了!

    49.执行大行动

    “走狗?”雷怖怒笑,长空又劈勒一声惊起了一道雷,看来,雨快要下了:“苍生眼里,谁不是走狗?谁都一样!你也不是老字号、用心良苦社的走狗!大家都是江湖上的黑刀子,不必充清高扮闺秀了!”

    “不一样!”鱼姑娘怒斥,“我们是规规矩矩的来这儿做生意、赚钱养活自己和大伙儿的!我们循规蹈矩,安安分分,来繁荣这里,兴旺大家,只有在遇上强权、豪夺、不合理的情形下,我们才用实力保护自己——你们却是来搞砸的,为谋私利、不劳而获,才用武力杀戮、逼人就范的家伙!——我们是下一样的,完全不一样的!”

    “武林,本来就是你杀我,我杀你这一码子的事!”雷怖狞笑道,“你别臭美了!这世间没有侠义,只有势利,谁强便谁对,谁武功高便是谁的天下——我今天便是来执行大行动的第一步!”

    忽听有人嗤笑一声。

    雷怖厉目如雷,笑的人原来是那贵介公子美少年。

    另一个清秀害躁的少年却怯生生的问:“公子觉得好笑?”

    公子仍掩着薄而弧型美好的唇,窃笑:“世上哪有行动是光用说的,不用干的?”

    雷怖震怒。

    他一气,刀便炸起了寒芒。

    寒芒甚厉。

    孟将旅等人也甚怒。

    怒甚。

    ——这一老二少,居然惟恐天下不乱,生怕雷怖不动手杀人似的!

    可恼也!

    ——他们到底是什么人!?

    果然雷怖问:“你们是什么人?”

    害羞少年低下了头,更羞怯。

    美公子笑了:“我们是来看你杀人的人。”

    雷怖道:“你很漂亮。”

    公子道:“谢谢。”

    雷怖道:“但我却不喜欢好看的人。”

    公子道:“我看得出来。”

    雷怖道:“我尤其不喜欢好看的男人——女人又不同。”

    他指着鱼姑娘,咧着黄牙,说:“像她就很美,我想操够她,玩够她才给她死。”

    公子道:“你很坦白。”

    雷怖道:“你便不同。”

    公子道:“怎么不同?”

    “我刚才没把你这桌的三个死崽子和那桌的四个活死人算在内,不是不杀,而是要你们看完我杀光这里的人后,才各剁掉你们一手一足,再放你们出去宣扬我的威风,让大家怕我。可是你太漂亮,我不喜欢你,所以你也死定了。”

    雷怖道:“我会让你死的很惨,很难看。”

    公子道:“我相信。”

    另一个老人忽然问:“我呢?”

    雷怖道:“你很丑。”

    雷怖道:“但我喜欢丑人——丑人比较漂亮。”

    老人道:“那你一定很喜欢自己的了。”

    雷怖道:“我当然喜欢自己,我是独一无二的天生杀人狂!”

    他这样说的时候,十分自豪,好像那是个响当当的名号,不得了的赞誉似的。

    “你真了不起,”那美公子说,“可惜。”就忽地没说下去了。

    雷怖不禁问道:“可惜什么?”

    “现在我不跟你说,”公子温婉的道,“待你真的能杀光了人之后,才跟你讲。”

    他居然敢跟雷怖这样说。

    雷怖却是个天生的杀人狂魔!

    雷怖也笑了。

    他笑得当真是十分狞狰,非常难看,望之令人畏怖。

    “我知道你们还不相信我说得出、做得到!”雷怖的脸肌像一大束会活动的枯藤,他的人像株老树,说话的声音却像一树的昏鸦:

    “我杀光他们,再找你算帐——那时候,你留下一口气才告诉我:到底‘可惜’什么,好吧?”

    “好,”公子愉快的笑着,但眉心突然闪过一抹赤红,“很好。”

    那怕羞少年也附和的笑着,“非常好。”

    老人眯着眼,脸客像豺狼笑意似狐的道:“简直是太好了!”

    他们都十分服从美公子的意思。

    突然间,雷怖出刀。

    他原来在桌子这边,离自己关起的大门,大约有十三尺之遥,可是,他一出刀,刀光就已到了门口!

    有一人正欲蹑步走到门口,要溜出去,但刀光过处,也身首异处。

    他又杀一人,还打铁敲钉般的笑道:“想溜?死得更快!”

    然后他说:“三十二个。”

    他话还未说完。两人已一个狂叫,一个怒吼,分别各往东、西两个方位飞窜而出。

    那儿有窗口。

    窗外已黑。

    雨濒沥。

    ——好一场黄昏雨。

    刀光一闪、再闪。

    雷怖依然在原处不动。

    但分两头逃亡的两人,一个突然顿住,一道血线,由肩至胁、蓦然喷出,人也斜断为两截,倒下。

    另一人竟仍能一气掠出窗外。

    不,窜出窗外的只是他上半身。

    上半身而已。

    ——他的下半身仍留在屋子里。

    他已给雷怖一刀两段。

    一斩两截。

    ——两人皆如是。

    雷怖却依然站在那儿。

    手上有刀,刀口有血,血是新的,还在流动。

    他身畔有茶,血滴在杯里,茶更红。

    他的人在这里。

    刀也在这里。

    死人却在远处。

    ——一个也逃不掉。

    他的炸药手段,虽然厉害,但还是可以见轨迹,有动静,窥门路。

    但他的刀法却完全没有套路。

    无从捉摸。

    ——无迹可寻,神鬼不侧,但却能惊天地而泣鬼神。

    这是一种“恐怖的刀法”。

    他脱离“江南霹雳堂”,便是以这种“怖然之刀”,创立“大雷门”。

    “三十个。”

    他说:“只剩下三十个。”

    怒叱。

    纷纷出手。

    这一次,众人中有廿三人一齐出于。

    他们已没有了退路。

    他们要一齐把雷怖攻杀。

    ——既然没有活路,那只有拼命了。

    这一次的反击大行动,包括了孟将旅和鱼天凉!

    这时分,却听一个人叹了一声。

    美公子闻声寻人,只见是一个相貌十分平凡、一脸病容的人,发出了一声似断欲绕的轻叹。

    ——这人的眼睛却很有感情。

    虽然没有神采,但却根深邃,好像那儿曾有一个旖旎的梦,不过已然褪色。

    过去的梦都是会褪色的,是不?

    这叹息言的身旁还坐着两个人:

    一个高大,一个文秀。

    两人都垂头丧气,活像行尸走肉。

    他们同座有一个英俊、活泼、开朗得像早晨刚飞起来就叼获一条大肥虫的青年,这青年又搔首,又揉眼睛,又剔牙龈,还喃喃自语什么:“掉下来了……”但就是一点也不去留意身边发生的事。

    他们三人,都没有参加攻杀队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