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篇 相思的刀,销魂的剑,惊梦的指

第四十一章 相思的刀·销魂的剑·惊梦的指

白愁飞的“破煞”一出,关七突然不见了。

只见黑影一闪,已越过众人的头顶。

白愁飞脸色陡地全然煞白。

白得几近透明。

他所发出的指劲,在空中响起一阵如同巨木轰然而倒、马车急转险弯的厉啸。

“破煞”的指劲,陡地拐了一个大弯,仍追袭关七的背后。

关七却到了雷纯的身前。

唐宝牛和张炭都要阻拦,但被一股寒莫能御的劲气震开,不但唐宝牛和张炭被震退,连在一旁的颜鹤发、邓苍生、任鬼神也全被震出数步。

关七已到了雷纯身前,说:“你不要怕,我来接你回去。”

他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十分温和,本来满布全身的“破体无形剑气”,忽然消散无踪。

雷纯没有感觉到害怕。

她清灵的眸子里,并无恐惧之色。

她也不知道,她不害怕是因为她胆大,还是她从他眼里,看到的不是死志,而是爱意。

温柔在这时倏然抢了过来。

她一刀就砍向关七。

白愁飞大叫一声,硬生生把发出的指劲收回!

因为雷纯在,温柔也在。

就算这一指能毁了关七,可是温柔和雷纯也必受祸殃。

“三指弹天”的威力,决不可虚耗。

白愁飞只有硬生生地把指劲收回。

王小石眼见白愁飞如受重击。

白愁飞鼻下的两行血迹更为深浓。

王小石也不能顾应白愁飞,因以关七的武功,要杀温柔只怕易如反掌。他得要马上阻止。

关七这时正面向雷纯,“你跟我走。”并伸出了苍白、修长、颤抖着的手。

雷纯坚定地道:“不。”

关七一震,温柔已一刀砍了下来。

不知道关七是没有闪,还是闪不开,这一刀砍个正中,关七身上立即冒血。

温柔手上的星星刀,与雷损的不应刀,并称武林,正好可以克制关七的护身罡气,何况关七一见雷纯,就忘了以罡气护身。

关七闷哼一声,目光忽然变了。

他瞪了温柔一眼,温柔一刀命中,正在得意非凡,猛地与他目光一触,心中一悚,关七已劈手抓住她手上的刀。

雷纯急叫道:“你不要伤她!”

关七一听,不由自主地放开了手。

温柔正在用力抽刀,关七陡然放手,她一连退了七八步才站稳身子。

这时王小石已到了关七身前,拦在温柔与雷纯之间,倏地出刀。

他仍然没有拔刀,只发手刀。

他并不觉得应该要杀死眼前这个半疯半癫的人。

他一共发了六刀。

六刀的方向都不同,角度也不一,这六刀叫做“踏破贺兰山缺”,六刀齐发,就算是六十个敌人在前面,也一样得为他所逼退。

关七半步不退。

他的伤兀自在冒血。

他的人依然神不守舍。

可是王小石手刀攻到哪里,他手腕间的钢链就拦到哪里,王小石每一刀砍下去,都砍在他的链镣上。

这链镣也不知是用什么精铁制成的,王小石砍了几刀以后,手就开始发麻了。

雷纯叫道:“小心,不要替他砍断链子!”

王小石这才猛然省起,出手一顿,关七怒吼一声,一掌向他劈来。

王小石想闪,可是竟然闪不开。

他唯有硬接。

这一接之下,一股无形而无匹的罡气,直把他推动,王小石飞退,退得太快,连双脚也离了地,可是两人的手掌仍然连接在一起。

只要王小石背后撞上了实物,关七掌中的“破体无形剑气”,就会全然尽吐。

王小石很清楚如果对方内力尽吐,以自己的内力修为,只怕很难接得下来。

就在这时候,朱小腰和颜鹤发一嫩一老两个声音同时叫了起来:“七圣主,小心!”

白愁飞已飘到了关七的后面。

他的“破煞”一式,已向关七的背门攻了出去。

关七霍然回身。

他的身子本在向前疾掠,但却要停就停;他的手掌跟王小石的手刀粘在一起,但要撒手就马上撒手。王小石不想撒手,换气运劲,巧打急攻,刀封剑拦,就是不许关七抽手。

关七霍然回身,单掌一格,封住了白愁飞的三只手指。

然后两人都停住了,震住了,僵住了。

白愁飞的脸色白得更凄厉。

关七的脸上渐渐发青。

谁都看得出来,关七以左手轻描淡写地化解王小石的隔空相思刀,这是动的、瞬息千变的;但是与白愁飞的“三指弹天”比拼内力,这是静的、最耗损内力的。

这种比拼,一方败了,只怕不死也得落个重伤,甚至功力尽废、生不如死。

王小石一连急攻十一招,但关七头也不回,便已拆解,他心里发狠,左手已运起剑掌,一时也不知发好还是不发。

雷纯清叱道:“王少侠,不可妇人之仁!”王小石闻言一醒,心里暗叹,一剑向关七背后肩膀发了出去。

奇怪的是,其他六圣,只聚精会神观战,并不过来相帮。

王小石当然明白。

以颜鹤发、朱小腰、任鬼神、邓苍生以及五、六圣主的功力,要冲过来围攻他和白愁飞,只怕唐宝牛、张炭和温柔及三剑婢是绝对阻拦不了的。

——以二敌一,胜之不武。

所以王小石那一掌只用了五成功力。

这一记剑掌,就劈在关七的肩胛上。

这一掌砍下去,关七的那一条胳臂,肯定是废定了的。

不料,变化遽然而生。

关七受了这一掌,猝然尖啸起来。

他的声音高昂凄厉,只见他脸上青筋贲突,掌力一吐,白愁飞全身一震,闷哼一声,蓦地吐了一口鲜血。

王小石的右手刀也觉得有一股极大的潜力袭来,赫然是他所发出的剑掌之力!

关七的“破体无形剑气”,竟将敌人打击在他身上的内劲,化成了他本身的内力,反击敌人。

王小石砍关七那一掌,等于把自己的剑掌内劲注入关七的剑气内,齐攻向白愁飞!

这无疑雪上加霜。

幸好王小石不想毁掉关七,只用上五成内力,而其中一成,回环反袭他自己,王小石一时也应付不来。

这次他知道是生死关头,不再容情。

他立即拔刀。

那一柄小小的弯弯的相思的刀。

真刀。

好刀。

宝刀。

他一刀就向关七的肩膀砍去。

他砍的仍是肩膀。

他仍不想杀人。

关七抵住白愁飞三只手指的右掌,突然收了回来,白愁飞脸色惨白,形同虚脱,全身一阵轻颤,退了一步,再退两步,摇晃一阵,又退了一步。

关七的双掌一合,已扳住了相思刀。

对付相思刀,他可是不敢以肉体硬接。

看到想思刀,关七眼中燃烧着一种难以形容的狂喜、说不出来的狂热,就像乍见多年不见而风采依旧的情人。

王小石空有绝世刀法,竟挣不开关七的双掌合夹。

王小石只有拔剑。

销魂剑。

剑挑起三分惊艳,掠起三分惆怅,亮起三分潇洒,激起一分不可一世,攻向关七。

除了对付雷动天,王小石在京城里还未同时拔刀出剑。

刀剑齐出,关七脸上苍寒可怖。

关七双手急挥,拉远距离,进一步,发数剑,他发的是“破体无形剑气”,发到第七、八剑,两人距离已有十步,王小石脸色愈来愈红,关七却几近惨青。

王小石只能招架,没有反击。

但最可怕的是,关七自己知道,不能让对方反击。

对方只要一有机会反击,就会击碎自己的剑气,所以一定要让对方完全没有法子施展他的手中刀、掌中剑,甚至连一招也不让对方有施展的机会。

就在这时,白愁飞长吟似地说了一句:“惊梦。”

他在发出“破煞”一招时,是暗算,并未事先示警,可是他发出了这“三指弹天”第二式之前,却先道破,然后出招。

出招徐徐。

徐徐出招。

他似是一点也不急,就像是在经营一个午后漫长而香甜的梦。

——因为他对这一招有极大的信心,还是这一招原只是一梦,梦总是要醒?

关七知道自己接不下这一招。

因为他只看了一眼,就如坠入一场梦中。

梦醒总是成空。

他就算能应付这虚空、失落的梦,也敌不住真实而残酷的刀和剑。

相思的刀,比任何刀更无情。

销魂的剑,比所有剑更断魂。

关七只发动了“破体无形剑气”,但正式的招式,却一点也没有花巧。

王小石的刀和剑,变成攻向白愁飞。

白愁飞的“惊梦指”,变成攻向王小石。

关七用沛莫能御的罡气,致使这两大敌手的绝招拼在一起。

相思的刀、销魂的剑,跟惊梦的指,拼在一起,结果会是如何?

——生?

——死?

——玉石俱焚?

不能拼。

如果相思刀、销魂剑与“三指弹天”硬挤,一定两败俱伤。

可是如果猛然收招,一定自伤。

唯一的方法,就是对方收招,自己继续攻击,杀了对方,可以一死一安然。

这样的局面古往今来,都常常会遇到,便有不同的人不同的方法,来解决这样的困境。

——对方死了,自己无恙,这岂非最佳选择?

——可是当双方都是这样想时,结果往往是两败俱亡!

现今正是王小石和白愁飞要解决这个场面:

王小石右刀架左剑,交加一起,当场星火四溅。

白愁飞立即撒掌。

两人都被自己的攻势所回挫,震得血气翻腾,胸中都似被对方击了一掌。

如果双方都不是心意合一、同时收招,只要有一方收得稍迟一点,对方就得惨死当场。

关七却并不追击。

他有点愣愣地看着两人,忽然竖起大拇指喝道:“好!”这两名大敌武功高强,并不令他动容,但两人心意相通、互相维护对方的安全,这才是举世难求,比绝世武功更难得。

然后他才发动攻势。

这才是真正的“破体无形剑气”,剑气纵横捭阖,大开大合,吞吐如意,断金碎石,王小石和白愁飞在气息紊乱中匆匆迎战,一时左支右绌。

就在这个时刻里,白愁飞忽然感到一种熟悉的感受,王小石忽然产生一种亲切的感觉。

然后他们就听到一种声音:

咳嗽声。

接着他们就看见一件事物:

刀影。

他们看见刀影,却看不见刀。

因为刀太快了,除他们以外,观战的人只怕连刀影都看不见。

美丽的刀影,如情人的倩影;刀掠起时,带着微微的香气与呻吟。刀弯处像处子的柔肩,刀落时还带着些许美丽的风华。

刀清艳。

那么惊艳的刀,看来,谁都愿为这一刀死,为这一刀生,为这一刀而不顾生死。

连王小石手中的相思刀,也不住地轻吟。

——也许好刀遇上宝刀,就像英雄才子遇上绝代佳人一般震动。

除了红袖刀,除了“梦枕红袖第一刀”的红袖刀,天下有哪把刀,有着这般风情?

一个凄落的人影。

一把惊艳的刀。

这就是苏梦枕。

以及他的红袖刀。

第四十二章 棺材

战斗骤止。

众人静止。

静得连针落地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那把刀,就斜架在关七的颈肩上。

关七没有动。

他连眼皮都没有眨。

他看着那把刀。

一个瘦削的人影,背向王小石和白愁飞。

就是这个人,他的刀就搁在关七的肩颔之间,才一现身,关七的命就在他手上。

这人没有回头。

可是王小石和白愁飞都知道他是谁。

从咳声入耳、刀光入眼开始,他们已知道来的是什么人,根本不必待看到背影,已脱口叫道:“大哥。”

刀就在关七的脖子上。

关七很平静。

他眼里没有惧意,甚至也没有死、没有生,仿佛这条命不是他的,他比在场任何人都还客观、冷静。

他冷冷地望着苏梦枕,眼里似乎有一点不屑,一点轻蔑,又仿佛什么也没有。

苏梦枕忽道:“我不能这样杀你。”

说罢,他的刀就神奇地不见了。

回到袖子里。

他竟收了刀。

他本可一刀把关七杀了,可是他竟收了刀!

就在这时候,远远的地方,像是街口,又像是更远的地方,传来一声阴沉的呼啸:“不可以——”

可是苏梦枕已经收了刀。

关七的眼里出现了一种奇怪的神情,“你就是苏梦枕?”

苏梦枕道:“不是苏梦枕,能一刀制得住你?”

关七道:“你为什么要收刀?”

苏梦枕道:“因为那一刀是暗算才能得手。”

关七缓缓地摇首,用一种寒冰一般的语调道:“暗算也是交手,人与人交手,本来就包括了暗算,在这世上,动刀子杀人的人已算是君子,大多数人都是杀人不动刀、不见血,甚至不必自己动手的。”

苏梦枕冷笑道:“难道你也暗算你的敌手?”

“我不做这样的事,是因为我不屑,但我的手下会照做不误。”关七目若冰火,既寒且烈。“我要是真的够强,就不必去暗算人。我要是真的够强,别人也暗算不到我。”

他顿了顿,道:“我现在被你暗算得手,我没有二话可说。”

王小石震讶。

白愁飞诧异。

他们都没想到看来半疯半癫的关七,竟说出这样一番道理来!

苏梦枕沉默了一下道:“毕竟,我们人多。”

“你知道万人敌是什么意思?”关七忽然间问了这样一句话。

“万人敌就是可以一敌万人。”

“如果有十个千人敌来战他,他不能抵挡第十一个,他还算不算得上是万人敌?”苏梦枕没料到有此一问,一时答不上来,关七已经把答案说了出来,“当然不算。真正的万人敌,不论是什么高手,多少人来,他还是无敌的。”

苏梦枕心中折服于他的气魄,但却不全意会:“你说的不是人,而是神。”

关七道:“其实人就是神。没有人,哪有神?”

苏梦枕不由一愣。

关七一字一句地道:“刚才你不杀我,我不领情。”

苏梦枕傲然道:“我不杀你,不是要你领情。我平生做事,不需要人领情。”

“好!”关七向雷纯一指道,“那我还是要带她走。”

“那我还是一样不准许,”苏梦枕道,“而且,我还是一样要杀你。”

关七道:“所以刚才你只是不想在那种情形下杀我而已?”

苏梦枕道:“这样杀了你,对你而言,不公平,是无耻无趣的事。”

关七好像笑了笑,“我一向心狠,但决不无趣无耻。”

“那你就再杀我一次吧!”关七道,“不然,我就杀你了。”

他一说完,就出了手。

他疾掠向雷纯。

苏梦枕拦住了他。

用他的人,还有他的刀。

他咳一声,发一刀。

咳嗽声突然片片碎裂,声声不成声。

因为剑风。

因为剑气。

因为比剑风剑气都可怕的“破体无形剑气”,就发自关七的双手。

他的剑芒极盛,刚才力斗王小石与白愁飞两大高手,他的气力不但似没有耗损,反而更加充沛。

连他本身整个躯体,都洋溢、充斥、澎湃着无形剑气。

苏梦枕的红袖刀却不再是惊艳不再只见风情,而且也不是一味悍霸。

他每次都能闪到有利的位置,才出刀。

一出刀,就攻其所必救、必败、必死。

对方纵能接下他一刀,架住他一刀,也非得要心胆俱丧、狼狈万分不可。

关七的攻势果然弱了。

如果说从照面伊始,苏梦枕每攻出三刀,关七就攻七剑的话,局面已变成了:苏梦枕每攻出六刀,关七才能使出四剑。

苏梦枕心头刚有点喜意,就发现了一件事:

原来王小石和白愁飞都已加入战团,牵制住关七的“破体无形剑气”!

王小石和白愁飞本来都想加入战团,助苏梦枕以一臂之力。

可是他们都没有出手。

因为他们都不知道苏梦枕高不高兴、愿不愿意,况且,他们都有自己的隐衷。

王小石本来就不大想杀伤关七,白愁飞则太骄傲,本不屑于联手。

只是现在他们已不得不联手。

不但是两人联手,而且还是三人协力。

因为关七一面奋战苏梦枕,无形剑气却已潜攻向白愁飞。

白愁飞发觉时,剑气已逼近眉睫,他只有使出“大满”指法反击。

白愁飞才发了六七指,在一旁的王小石又觉得剑气劈面而来。

剑气已侵近了他,他只有应战。

这样一来,等于是苏梦枕、王小石、白愁飞三人合战关七。

关七面对像苏梦枕这样可怕的对手,竟然还似意犹未足,主动发出攻击,把在一旁的白愁飞和王小石也逼得非出手不可。

到这个地步,他们已没有选择。

关七也没有了选择。

他的“破体无形剑气”,剑气纵横,决战红袖刀、“三指弹天”,还有隔空相思刀以及凌空销魂剑。

刀风逼人。

剑气横空。

其中还有指劲,喧啸而来、喧啸而去,像商船上的海盗。

就在这时候关七突然一跤跌倒。

当的一声,红袖刀一刀砍落,关七双腿一分,那一刀就砍在他的脚链上。

这脚链竟然砍不断!

苏梦枕马上收刀!

他不是吃惊那钢链不断,因为他早已看出那钢链绝非凡品,而是心疼他那把刀。

关七一弹而起。

白愁飞的“寒食”也裂空而至。

关七双臂一分叮的一声,指劲射在钢链上,白愁飞只觉指尖一颤,心头一寒,不由自主迟了两步。

这瞬间,王小石已至。

左刀右剑。

他本来是右刀左剑的。

他双手刀剑,运转自如。

但当刀剑攻向关七时,一股怪异的剑气反卷而来,使他的刀,攻向自己的剑,自己剑,反而刺自己的刀。

星花四溅。

关七在这瞬息间,又扑向雷纯!

——是不是他在众敌强围之下,仍想把雷纯带走不成?!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且不管他为的是什么,苏梦枕都不能允许。这种事,决不能在他眼前发生。

他飞掠而起,关七的左手正搭住雷纯的肩膀,苏梦枕就一刀砍了下去。

苏梦枕这一刀,旨在救雷纯,而忘了自己的安危,而且他已算准,关七一定先救自己的手,只要关七缩手,再要攻袭自己,他的刀法也就展开了,决不让对方得逞。

不料,关七的左手一震,已离开了雷纯的柔肩,一把抓住苏梦枕的刀口。

苏梦枕不及细想,刀势一拖一捺,血光涌现,关七一只手已齐腕断了下来。

苏梦枕一刀得手,回刀已慢了一步,关七早有预谋,右手如电,剑气已凝在苏梦枕的咽喉。

苏梦枕不动。

他不能再动。

他的命已在关七手上。

虽然关七只有一只手。

王小石也不能动,他不敢动。

白愁飞也震住了,他亦不敢妄动。

整个局面又僵了下来。只有关七那只断手啪地掉落在雷纯身前的声音,还有关七左腕的血滴落的声音。

雷纯很想哭出来。

——这么多的血!

——这么可怕的场面!

可是她也不敢动。

她怕一叫,就触怒了关七,关七就会杀了苏梦枕。

可惜她强忍不叫,却有一人替她尖叫了出来。

“哎呀!”温柔掩脸尖呼,“不好了!”

——女人为什么总是在生死边缘、重大关头的时候,做出一些毫无意义的事来呢?

白愁飞实在不明白。

王小石一颗心几乎随温柔的尖呼跳了出来。

他仿佛看见关七手背上的青筋也突了突。

苏梦枕额上的青筋也现了现。

不过,关七的手仍然没有插下去。

“我说过,”关七笑了,他牙龈里冒着血,白森森的牙齿也沾着红彤彤的血,“我不领你的情。”

然后他忽然收手,也即是收剑。

“我现在就还了你的情。”他说,“我这次不杀你,咱们从现在起,两不相欠。”

他竟就这样放过了苏梦枕。

这些年来,不知有多少人想杀死苏梦枕!

因为杀死苏梦枕,就等于摧毁“金风细雨楼”,也足可称霸京师。

可是关七竟垂手放过了他。

而且他还为了制住他,不惜牺牲了自己的一只手!

苏梦枕没有说什么。

他只用他那只没有握刀的手,摸摸自己的咽喉,两只眼睛仍像森寒的鬼火一般,无喜、无悲,只有无名的火。

关七一面用右手点了左臂几个穴道,一面向雷纯道:“今天,我只剩下一只手,接不走你了。你就势必为人所接……”他没有再说下去,突然尖啸一声,道:“不过,我改天一定来接你,你等我。”话一说完,竟又向苏梦枕发动了攻击。

他只有一只手,但攻势依然疯狂。

苏梦枕对他的攻势,似早已料到,腾身躲过。

白愁飞和王小石立即夹击相护。

关七陡地掠起。

白愁飞和王小石都恐他又狙击他人,一左一右,在半空中刀剑指同时夹击。

关七仍然飞掠,单手剑气,只强不弱,三人空中交击,关七忽然头下脚上,攻势怪异,王小石和白愁飞一时不知如何应付是好,只好身形一挪,同时落地,发现已到了街口。

关七在半空中三个筋斗、七次翻身,纵起急掠,蹿出而伏,本可趁此射入街角,身形却陡然一顿,落了下来。

因为一个人就坐在街角。

一个坐在很舒适的藤椅里的很舒服的白衣人。

白衣人垂着头,谁也看不清楚他的脸。

白衣人身前七尺,放置着一口棺材。

一口涂了黑漆的,看得出来已经陈旧了的,比普通寿木略大一点的棺材!

可是,关七此时的脸色是青得发寒。

他的神情也有惧意。

他怕的似乎不是藤椅上的垂首者。

而是这口棺材!

这到底是口怎样的棺材,为何能令断臂尚能不动容的关七为之色变?!

王小石看着白愁飞。

白愁飞望向苏梦枕。

他们都知道那白衣垂头的人,就是“六分半堂”的狄飞惊,但却不知道这棺材有什么可怕之处。

他们看见苏梦枕的神情,心中更加暗惊。

——就在刚才,苏梦枕受制于关七,脸上依然泰然自若,可是现在他看那口棺材的眼色,似乎也忧心忡忡。

不但是他,王小石和白愁飞还发觉,连同在椅上坐着的狄飞惊,对身前那副棺木,也特别恭敬。

这只是副棺椁。

他们全无理由对没有生命的棺材,感到害怕与尊敬,除非是……

——难道是棺材里有令他们敬畏的东西?!

——可是能令这一干天不怕、地不怕的武林人物,居然也为之动容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第四十三章 临兵斗者皆阵裂在前

关七猛一跺足,往左横出两步半。

在激战中,他步步进逼、寸步不退,就算是逃也是往前杀出重围,而今,为了这口棺材,他竟移走了两步半。

——不过只是打横移了三尺,仍然没有退却。

然后他尖啸一声,“破体无形剑气”贯全身,避过棺椁,要直掠出街口。

但街口依然有一个人。

文质彬彬的狄飞惊。

垂着头的狄飞惊。

坐着的狄飞惊。

苍白的狄飞惊。

然而就在关七正要长身越过狄飞惊头顶的霎间,文质彬彬的、垂着头的、坐着的、苍白的狄飞惊,突然疾抬起头来!

电闪在天外。

关七的眼,正跟他打了一个照面。

关七掠出的方向,猝然变了。

他不再直取狄飞惊。

他全身化作一道剑气,冲入街角的石墙。

石墙粉碎,轰然而倒,剑气幻成剑光,眼看要冲出街角。

突然之间,灰影一闪,本已昏暗的天色更是昏暗,雨,跟着雷声隐隐而至!

这灰影一出现,半空截住关七,以关七的无形而且无敌的剑气,竟然冲不破那灰衣老者的忽快忽慢的招诀。

王小石诧异,凝目一看,只见厚厚重重的雨网中,截住关七去路的正是“六分半堂”的总堂主:雷损。

他正想凝神看雷损的出手,忽见白愁飞扶额摇晃,王小石一指扶住他,只听白愁飞长吸一口气,道:“好厉害的九字印诀!我只看了一阵,便觉昏眩……”

王小石说道:“九字诀?你说的是,‘密宗快慢九字决’?”再凝神看去,只见雷损出手忽快忽慢,但仿佛将雨丝凝合成一张天罗地网,把关七锋莫能攫的剑芒,困裹其中。

雷损每发一招,就大喝一声。

谁都难以想像,像他那么一个枯瘦的老人,竟能发出那么巨大的吆喝声来。

他每喝一声,整个天地的雨声似都为之一顿——因在喝声的同时,他几乎听不到任何其他的声音。

王小石只看了一会,但见雷损手指交叉变换,口唇蠕动,时快时疾,忽而大喝一声,但看了半晌,竟也觉昏昏欲睡。

这是雷损的“密宗快慢九字诀”,施行这九字诀法和手印之时,能将强大的念力、真气与技法,三者合而为一,在瞬息间一动指头就能发挥倒转乾坤之力,斩神灭鬼。

这“密宗快慢九字诀”的“九字”,系指:“临兵斗者皆阵裂在前”九个字,语出自抱朴子原文“临兵斗者,皆阵裂前行”,每个字都可化成独特的密宗手印。

其中第一字是“临”:双手指向掌心弯曲,两手指头关节交错,竖起食指,指尖相接,这是密宗大手印的“独钴印”。

第二字是“兵”字诀:手指结合法同前,两手大拇指并拢,中指反扣,缠绕食指,这是密宗的“大金刚轮印”。

第三字是“斗”字诀:双手合掌,左右手指指头互抵,以中指回缠食指,平伏扣压,同时将拇指、无名指、尾指竖立,左右相合,即是“外狮子印”。

第四字“者”字诀是:先用中指左右交叉,指无名指缠住,并竖起拇指、食指、尾指左右应合,这叫“内狮子印”。

第五字诀是“皆”字:将左右手十指互交错一起,指尖突出于外侧,交互组合,右手指在交叉处置于外侧,这是“外缚印”。

第六字诀是“阵”:十指向掌心弯曲,左右手指交错一起,右手拇指放在左手拇指上面,这叫“内缚印”。

第七字诀“裂”:除了左手食指向上竖立伸直外,余指往掌心弯曲,拇指搁在外侧,右手食指弯曲成7字形,其余手指皆向掌心屈,扣住左手食指,此乃“智拳印”。

第八字诀是“在”:左右手十指张开成扇形,双手指尖相触,掌心俱向外,中间围成圆形,便叫“日轮印”。

第九字诀是“前”:左手轻握成拳,右手拇指轻扣在左手食指关节上,这是“隐形印”。

这是慢九字诀,快九字诀可在紧急时连用,雷损亦可单手而施,先将右手拇指弯曲,然后把无名指、小指及拇指的指尖相触,并把中指和食指直伸,全神贯注,若写“临”字,则由左向右横比,如写“兵”字,则由上而下纵比,“斗”字则再横比,依次序纵横交错,仿似在写“三”和“川”字,并把“三”与“川”交叠,在空中比划,有一定的规律,摒除妄想邪念,聚精会神,尽吐浑浊之气,变成蓬勃的真元,这是“密宗快慢九字诀”的奥要。

雷损的左手,本来只剩下了中指与拇指,可是,他现在却套上了三只“手指”。

木制的手指。

不过,这木制的手指,仿佛要比有血有肉的手指要来得更加灵活。

连王小石这样的修为与功力,只远看了一阵,也感浑浑噩噩,更何况是身受重伤、与他贴身交战的关七!

雷损这九记手印施展开来,居然佛光满脸,谁都没有想到这满手血腥、一身杀戮的雷损,他的武功竟透着禅机、夹着佛法,以念力把大宇宙、大自然、大天地间生克制化的力量,与本身与生俱来的力量结合为一。

他的手势时而莲花时而剑,慢时极快快时慢,以神佛之力与自身之力融合无间,在印契曲直伸合间发出“临兵斗者皆阵裂在前”的杀力。

如果关七还有两只手,那么,也许可以抵挡。

但关七已是强弩之末。

王小石不禁为关七担心起来。

就在这时候,他听到一种声音。

一种近乎呢喃般的语音。

“我治得了人,人就为我所治;我若治不了人,我就会为人所治。”这语音当然是来自关七,“我若能降得了魔,魔就为我所降;我若降不了魔,就得为魔所侵……”

王小石乍听,心中一动,心头一震。

他惊震的是关七在此时此境,竟还对那一番迷离恍惚的话,自言自语个不休;他动容的是因此想到:关七在这样的环境下还能喃喃自语,也就是表明了一点。

——关七并没有败!

——他甚至全无败象!

——人要是遇险,谁还能分心出神地絮聒不休?!

王小石想到这一点的时候,忽听一声大吼,两条人影,在雨中疾分开来!

雷损抚着胸,脸孔扭曲着,耸肩曲背地退了七八步,直退至棺材之前,忽又似陡然获得了力量般,挺立了起来。

关七的“破体无形剑气”更盛。

苏梦枕却已疾扑了过去,叱道:“看刀!”

雨中刀影丽。

关七猛然回身,“破体无形剑气”漾起一道银龙般的剑芒,反逼向刀光。

苏梦枕大叫一声,身子晃了晃,剧烈地咳嗽起来。

关七断臂的血,已被雨水冲淡。

他右臂上的剑芒,却在雨中更厉。

他尖笑道:“我要冲出去,就一定能冲出去……”

白愁飞三指一弹,又攻了过去,关七厉笑挥剑,白愁飞指风被剑气切断,只好且战且退,退至棺椁旁,关七陡然止步,王小石这时又挥刀剑攻上,苏梦枕和雷损重又包抄上来。

关七却尖声厉笑道:“上天入地,我无敌……”

突然间,天边轰的一声,一道厉光在黑漆涌卷的天空,枪尖般刺向关七眼前。

关七大吼。

“先天被体无形剑气”大盛。

隆的一声。天地全亮,苍白透明。

关七全身一颤,反击一剑,天色又回复黯黑。

凄厉的黑暗。

“天敌……”关七怖然嘶叫道,“上天无敌……”在电劈入长街之时,他竟向天还了一剑,但仍被雷电击中。“天亡我啊……”关七凄声道。

雷损悄悄地腾身而上,快九字诀急取关七身上死穴。

他的手诀一动,忽见刀剑。

王小石的刀。

还有他的剑。

他只有把印契转为慢九字,化解刀势,卸去剑招。

然而关七已经走了。

他在雨里已经不见了。

雨里弥漫着一种奇异的雾,就在前面街头转角处。

“他伤得很重……”在雨里,苏梦枕以手捂住淌血的唇,低沉地道,“他不敌于天,为电所击,只怕要全废了……但我们还是拦他不住!好个关七!”

白愁飞也禁不住吐出心头上的惊悸:“好一个关七!”

雷损对王小石怒道:“你为什么要拦阻我杀他?!”

王小石道:“因为不公平!”

“什么不公平?!”

“我们人多,他一个。”王小石坦然道,“他遭了雷殛,这时候杀他,不算英雄好汉!”

雷损怒极反笑:“好!好!你充英雄,认好汉!他日他反转过来,一一格杀我们,可没几个死英雄、无命好汉!”

他转头跟苏梦枕道:“你的这位好兄弟,可毁了我们辛苦布置要杀关七、一举消灭‘迷天七圣’的计划!”

苏梦枕冷冷地道:“我的兄弟所做的事,就是我做的事,一样,完全一样。”

雷损气得直喷气,只道:“好,好,你们既然要放关七,我也没话可说,反正,他的手不是我砍的。”

苏梦枕冷冷沉沉地道:“你也不必担心,关七神智不清,连受数记重击,而后又因剑芒太盛,遭致雷劈,纵然不死,他的功力,已绝无可能复原。”

白愁飞忽道:“要斩草除根,我们何不现在立刻就追?”

苏梦枕道:“不行。”

白愁飞道:“为什么?”

苏梦枕道:“你没看见这雾雨……”这时,雨势渐小,但前方还有一团雾雨,似凝结不动。

白愁飞耸然道:“这……莫非是……‘烟雨蒙蒙’……”他说“烟雨蒙蒙”这四个字的时候,就像在说什么恐怖事物一般。

“就是‘烟雨蒙蒙’。”苏梦枕沉重地道,“有人请来了‘蜀中唐门’的高手,为他断路。”

雷损忽道:“这有些不像关七的作为。”

苏梦枕道:“关七从来都不准备后路。”

雷损道:“关七从来不逃。”

“所以一定还有人接应他,”在远处的狄飞惊忽然插口,“‘迷天七圣’背后还有人,一如我们所料,如果这股势力不早日根除,这才是京师里最大的毒瘤。”

雷损道:“幸好我们已铲除了他。”

狄飞惊想了想,审慎地道:“虽然还没有连根拔去,但他们要图恢复,也绝非易事。”

雷损笑道:“没想到,‘金风细雨楼’和‘六分半堂’,首次携手合作,就做成了这一件大事。”

他这句话,颇有自贬而讨好苏梦枕之意。

可是苏梦枕不答腔,只说:“还有一大堆后事料理。”

他转过身去的时候,只见六名圣主,只剩下了四名:颜鹤发、朱小腰、任鬼神、邓苍生。

至于五圣主和六圣主,已趁关七和苏梦枕剧战时,一早溜得无影无踪。

狄飞惊忽扬声道:“‘迷天七圣’埋伏在这儿的朋友,你们没有选择,因为这儿早已被三百四十五位‘金风细雨楼’的高手和三百三十七名‘六分半堂’的子弟堵死了一切出路,你们只有投降,或就把命丧在这儿。”

“投降者,可凭你们的意愿,加入‘金风细雨楼’或‘六分半堂’。”一间石屋的,木门忽然咿呀打开,走出了一个人,正是杨无邪,他侃侃地道,“当然,你们要为‘迷天七圣’效死也无不可,不过,就算你们圣主,也晓得识时务者为俊杰……”

颜鹤发忽自袖里掣出一管铁笛,他撮唇吹了一下,立即惊出一缕尖锐的啸音。

朱小腰看了看,想了想,也自小袖口里摸出一支竹笛,吹了一声,顿了顿,又吹了一声。

任鬼神和邓苍生面面相觑,然后各在腰间取出一根粗笛、长笛,两人各吹了三声。

埋伏在街上各处的“迷天七圣”的人,全都亮身走了出来,虽然在这全面挨打的情况下,这些人依然衣不带风,神情勇悍,身手敏捷,一点人数,约有两百人。

颜鹤发干咳了一声道:“我是你们的大圣主。关七圣刚才已重伤败亡——”

苏梦枕忽道:“他是伤了,并没有败,也没有死。”

“可是,”颜鹤发顿了顿,接着道,“七圣主已经不在了,‘迷天七圣’也自然瓦解,我本来就是‘金风细雨楼’的人,后来受命于苏公子,加入‘迷天七圣’当卧底,苏公子与雷总堂主今次议定先灭‘迷天七圣”,然后才放手一拼或言和共处,故此,我们今天便以争夺雷姑娘为借口,引关七来此,一举歼灭。”

朱小腰笑了笑。她这个笑意很倦慵,又仿佛有点不屑,可是她的不屑,又仿似对自己多于对别人,她指了指颜鹤发,道:“我受过他的恩,欠下他的情,他做的事情,我支持,所以,我也是‘金风细雨楼’的人。”

任鬼神与邓苍生又狠狠地对望了一眼。

任鬼神涩声道:“我们原是‘六分半堂’的人。”

邓苍生大声道:“我们现在背叛‘迷天七圣’!”

任鬼神向雷纯道:“小姐,刚才得罪了,我们受命于狄大堂主,不如此,就不能显出我们确是武功不如人,五、六圣主就不会请动关七出来,关七不上阵,一切计划便无法进行了!”

邓苍生直截了当地说:“我们现在回复身份,是‘六分半堂’的左右使,你们谁想对‘六分半堂’效忠,赶快加入!”

王小石和白愁飞两人肩靠肩站在一起。

刚才那一战虽然剧烈,适才那一役虽使他们受伤,但那一役依然飞扬、激越、动魄、惊心。

而今却有一种奇异的感觉。

甚至带有点荒谬的感觉。

他们到现在才有些明白:这一系列的行动,只是整个大计划的一部分,连同一切变化也计算在其中,不但他们两人被蒙在鼓里,看来在场大部分人也身不由己、做不得主。

他们两人,只不过是这个周密计划中的两着棋子!

第四十四章 傲慢与忍辱

邓苍生、任鬼神、朱小腰、颜鹤发这一轮话下来,那一干“迷天七圣”的手下,自然都彷徨无主、不知如何是好,忽听“呸”的一声。

邓、任、朱、颜一齐扭头望去,只见陈斩槐往地上啐了一口痰,凶狠狠地道:“呸!这算什么?!七圣主还活生生的,咱们就谋叛了!看风使舵谁不会!兄弟们有义胆忠心的,今儿就是掏出来的时候!”

他这样一说,一群“迷天七圣”的人脸上都出现惭色,连邓苍生和朱小腰也垂下了头。颜鹤发怒叱道:“陈舵主,你活腻啦!”

陈斩槐昂然道:“说句实话,颜大圣主,这年头,丰衣足食的,谁有活腻了抹脖子这回子事!只不过,陈某走暗盘子,却心往光明道,有些事,却宁死不活!”然后大声向“迷天七圣”的人道,“有血气的,还是关七圣的血性弟子,请往我陈某这儿站,咱们一起挨刀,一块儿给‘迷天七圣’的招牌揩揩光!”

他这一番号召,真有十几名忠心耿耿的弟子,往他那儿站去。

任鬼神怒道:“陈斩槐,你真不自量力!”

陈斩槐冷笑道:“我是不自量力,却不卖主求荣!”

任鬼神怒不可遏:“你……”

颜鹤发扬声道:“要弃暗投明,加入‘金风细雨楼’的人,我们欢迎,请靠我这边站过来。”

任鬼神本想先对付陈斩槐,见颜鹤发正在招兵买马,自己不想落后,遭雷损、狄飞惊见责,忙道:“‘六分半堂’,广开庭门,唯才是用,不记前嫌。欲展身手,不负所学,就跟我这边来。”

这一来,两百名“迷天七圣”的徒众,近一百过了任鬼神那边,近百名站到颜鹤发这儿。

其实,早在此役之前,“迷天七圣”里已分成三个派系,大圣主颜鹤发和二圣主朱小腰自是一派,三圣主任鬼神和四圣主邓苍生又自成一系,而真正对关七尽死忠心的,为数恐怕不到一成。

关七当年组织“七圣盟”,声势浩大,“六分半堂”瞠乎其后,声势不可与之相提并论。直至雷损执掌大权,大事整顿,并与关七之胞妹昭弟联婚,“六分半堂”势力才后来居上,渐渐成了“迷天七圣”的心腹之患。却偏偏在这时候,关七神智不清,终日自囚,说话语无伦次,行事倒行逆施,而且喜怒无常,疏于政事,动辄大事杀戮,连原来忠心耿耿的旧部,二圣主“金面兽”闵进、五圣主“开心神仙”吕破军、六圣主“毒手摩什”张纷燕,全遭了他的毒手,这样,才又引进了现在的朱小腰,以及无人知其身份的五、六圣主。

“六分半堂”势力日益强大,“迷天七圣”日渐萎缩、溃不成军,此消彼长下,“七圣盟”在七八年前已转入地下,变成神秘帮会,“六分半堂”乘胜追击,本待一举消灭“迷天七圣”,但苏梦枕主持的“金风细雨楼”势力又日益强大,更有青出于蓝胜于蓝之势。

这一来,“六分半堂”转移目标,全力对抗“金风细雨楼”。

“迷天七圣”因而得以苟延,却不图振作,关七仍旧不闻不问,昵近五圣六圣,大小事务,乃由五、六二圣代为料理。因此,“迷天七圣”的部下多沦落为江湖宵小,恃势凌人,无恶不作,像在汉水上,“七煞”者老大等人奉命捉拿雷纯,居然色心大起,不惜犯戒,便属一例。

不过,近日来,“迷天七圣”在京城中的实力,突然大增,有不少神秘高手加入,而且各路弟子,纷纷往京城调集,“六分半堂”与“金风细雨楼”表面上当然已闹得你死我活,实际上也不能并存,但雷损和苏梦枕,都是不世人杰。

他们并不忽略“迷天七圣”的存在。

而且,他们更深知七圣主关七的武功。

“在武功上,我不怕雷损,但怕他那口棺材。”苏梦枕曾对郭东神说道,“要不是这几年来关七似已疯了,他才是最可怕的敌手。”

“实际上,狄飞惊的身份和武功更讳莫如深。郭东神道,“但关七背后的势力,更令人寝食难安。”

所以苏梦枕决意要先除迷天七圣”。

——只有在扫除“迷天七圣”的势力后,才可以放心放手与“六分半堂”决一死战!

这跟雷损的心思不谋而合。

“我们跟‘金风细雨楼’决战之前,一定要铲除关七的势力。”狄飞惊也跟雷损这样说过,“无论是什么样的势力,只要老大和老二相争,一定会争取老三,所以得利的会是老三;老三一旦得利,就会变成老二,我们要是胜了,老三也会威胁到我们,我们那时候已元气大伤,不一定能收拾得了他,他便成为祸患;要是我们输了,已筋疲力尽,而我们当年曾夺去关七在城里的地位,你看他还会放过咱们吗?”

“可是关七已经疯了。”雷损故意这样说,他似乎比较温厚,比较念旧,比较不想开杀戒,而有些事,有些话,总该由别人来做、别人来说,才较妥当。雷损深知这一套。狄飞惊也深知这一点。所以一个懂得说,一个则懂得不说。

“疯了不等于死了。”狄飞惊道,“有时候,疯了就像一个人败了一样,既然败了可以东山再起,为什么疯了就不可以神智复原?”

故此,雷损与苏梦枕都有一个默契。

他们的默契就是先灭“迷天七圣”,杀关七!

这一点他们做得非常彻底。

邓苍生和任鬼神是关七当年的亲信,对于关七的颠三倒四、信重外人,自然瞧不顺眼,心里不服气,邓苍生是死心眼儿不易打动,任鬼神则心中早已不忿,较易收买,而邓苍生又向唯任鬼神马首是瞻。于是,雷损早已派狄飞惊暗地里跟任鬼神、邓苍生取得联系。

任鬼神眼见关七已完全信赖五圣六圣,自己师兄弟二人正是动辄得咎,朝不保夕,处此局面,不如一叛了之,自然接受雷损的笼络,至于邓苍生对任鬼神则一向言听计从。

苏梦枕则派杨无邪去分化“迷天七圣”的人,杨无邪却看准了颜鹤发。

——颜鹤发虽贵为“迷天七圣”的大圣主,但眼见日渐失势,地位日益动摇,心怀不满,自是最为不甘!

——颜鹤发想必是个聪明人,他要不是个聪明人,断无理由二圣主闵进、五圣主吕破军、六圣主张纷燕全部遭了残害,他却依然能屹立不倒。

——一个聪明人,自然知道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事。

——聪明人比较怕死。

——因为聪明人知道怎么活着才比较舒服。

——一个比较注重享受的人,就有贪念,必有所图!

杨无邪认定这一点,技巧地收买颜鹤发。

而且,他更看出颜鹤发与新进的二圣主朱小腰是一伙的,只要收服得了颜鹤发,也就等于拉拢到朱小腰,无形中省了不少力气、时间。

杨无邪果然看得极准。

颜鹤发与朱小腰,都成了“金风细雨楼”的潜伏在“七圣盟”中的内应。

所以才会有“三合楼事件”。

——他们以一个雷纯,引起了较小型的格斗,引出了关七,才引发全面的恶战,要一举歼灭关七!

不过关七依然逃出重围。

虽然他受了重伤。

然而,在这“两虎相争,意在关七”的计划里,“金风细雨楼”与“六分半堂”这两大势力,也彼此虎视眈眈,互为抗衡。

苏梦枕却增了王小石白愁飞这两名强助。

他趁这个行动,把“金风细雨楼”的实力,跟“六分半堂”互相抵制,而令白愁飞与王小石借此要胁雷滚、杀掉雷恨。

他自己则和“金风细雨楼”的主力,先是固守天泉山,与雷损的势力各按兵不动,直至关七现身争夺雷纯,他们再拔队掩扑三合楼,完成了突袭与围剿行动。

现在就只剩下了善后与招揽。

——杀戮只是不得已的手段,那是一种破坏。

——结合新的力量是必要的,这才是建设。

眼下的情势,“迷天七圣”主要的部队有四成过了“金风细雨楼”那边,四成过了“六分半堂”这儿。实则,颜鹤发与任鬼神等人,早已在招收徒众、暗中巩固自己的实力,如果关七不是太过昏昧无能,只需稍加留心,必然会发现“七圣盟”早已人心思散、溃不成军。

现在只剩下两成不到的徒众,一成到了陈斩槐那边,愿为关七效死,一成仍举棋不定,拼又不是、逃又不成既不想叛又不想死,不知如何是好。

苏梦枕忽对杨无邪道:“你知不知道我最讨厌哪一种人?”

杨无邪额上的黑痣似乎在发着光,“公子一向不喜欢一脚踩两船、做墙头草、两方讨好、朝秦暮楚的人。”

“对了,”苏梦枕道,“忠就忠,奸就奸,好就好,坏就坏,没啥大不了的。生就是生,死就是死,人活着,总要做决断,选错了,也不过是错了,选对了,也不过是对了,一刀子下去,砍的不是魔,那就是神,也没什么不可以的。最不痛快的便是前山怕虎,后山怕狼,张皇四顾、畏头缩尾,想面面俱圆,但又不敢轻试,伸了脚趾缩脚跟,这算啥?!不如杀了了事!”

杨无邪似乎连脸上的暗疮也发亮,“公子说得对!”

苏梦枕这几句话一说,又有不少人往“金风细雨楼”那儿靠拢。

雷损干咳了一声,道:“苏公子,久违了。”

苏梦枕忽道:“你感冒了?”

雷损一愣,道:“托公子洪福,老夫一向少病无虑。”

苏梦枕又问:“你有肺痨?”

这句话由苏梦枕口中问出来,无疑对雷损十分讽刺,几近侮辱。

雷损居然也没有生气,还居然回答:“没有。”

苏梦枕傲慢地道:“那你说话前,为啥先要咳嗽一声?”

雷损没料有此一问,一时竟答不出话来。

狄飞惊忽然答腔,他说话有气无力、垂头丧气,但在斜风细雨里依然清晰入耳:“总堂主先咳一声,是要你注意,他正在跟你说话。”

“他说话,我自然听得到,我又不是聋子,何必要咳这一声?”苏梦枕道,“莫不是在我面前,他对自己没有信心?”

“那么说,”狄飞惊淡淡地道,“苏公子昨午与我在三合楼上会面,一共咳了十七声,那又表示了什么?”

狄飞惊这一句话一出口,“六分半堂”和“金风细雨楼”的子弟,莫不暗摸兵器、捏一把汗!

——这种话一旦出口,只要苏梦枕一动手,这两帮人马,就得血洒长街,决一存亡!

苏梦枕居然没有生气。

他还轻描淡写地回答了这句话:“因为我有病,所以不得不咳。”

他指着雷损又说:“他既然没有病,咳来做什么?”

说到这里,顿了一顿,才说下去:“除非,他是向我挑衅?见我咳嗽,便故意咳上几声,来讥刺我!”

这时,谁都可以看出来,苏梦枕是故意向雷损找碴子。

一个堂堂领袖,同另一名一方领袖找晦气,自然有千万个理由,可是苏梦枕居然挑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来找麻烦,分明是吃定了雷损,并且全没把他瞧在眼里。

雷损仍是没有动气。

“我咳那一声,是向你示好,想与公子多接近接近。”雷损仍然沉得住气,本来他的脸色就像这雨天一般灰沉,此时居然有了笑容,“我全无恶意,还请公子见谅。”

他这句一出口,“迷天七圣”剩下的几十个人,立即有十几人到了“金风细雨楼”那儿去。

苏梦枕乜斜全场,悠然道:“你讨好我也没有用,那件事,你还是得给我答复。”

雷损竟然陪笑道:“我知道,不过,你给了我三天限期,现在才过了一天。”

苏梦枕似没有听清楚:“什么?”

雷损只好又说了一遍:“公子给了我三天的限期,两天后,一定答复。”

这时,不但犹豫不决的徒众大都过去“金风细雨楼”那儿,连本来站在“六分半堂”阵线上的“迷天七圣”弟子,也有人悄悄地到“金风细雨楼”的阵地去了。

苏梦枕侧首想了想,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我给了你三天时间吗?”

雷损道:“是。”

苏梦枕这才恍悟似地道:“啊?”然后即不耐烦地道:“三天?时间太长了,现在关七已完了,我要你明天就给我答复!”

“明天?”雷损有点犹豫,“这——不太快了些吗?”

苏梦枕冷峻地道:“你嫌太快?”当即沉下了脸。“你要更快都可以。”

雷损即忙不迭地道:“不快,不快,明天正好,正好。”

这一番话对答下来,在场的“六分半堂”弟子几乎都抬不起头来;“金风细雨楼”的人却斗志昂扬。

苏梦枕却还不放过:“你知道要答复我什么?狄先生有没有告诉你?”他语气中,对狄飞惊似乎比对雷损更看重。

雷损只道:“有的。”

苏梦枕却还是说了出来:“我是要你投降,只要你投降,‘六分半堂’还可以归附‘金风细雨楼’,但不必灭亡;如果你们要斗下去,那么我告诉你:那是自寻死路。”

这几句话一出,“六分半堂”的人都几乎按捺不住,恨不得雷总堂主、狄大堂主一声令下,立即去拼个你死我亡。

但狄飞惊似乎没有听见什么。

雷损也不动声色,脸不改色道:“我知道。”

“很好。”苏梦枕这才似乎有点满意,“明天,正午,地点改在‘金风细雨楼’。”

“什么?!”这次雷损终于忍不住。

“哦?”苏梦枕斜眼看他道,“你不答应?”

雷损欲言又止。

“不可以,绝对不可以。”这次是狄飞惊在说话,他大声地说,“就算总堂主答应,我也不答应!”

第四十五章 第一无耻鬼见愁

苏梦枕斜睨了狄飞惊一眼,他的脸色阴寒深沉,两眼如鬼火一般阴、寒与深沉,谁也看不出他有没有动怒。

“哦?你不同意?”他淡淡地反问。

“如果去‘金风细雨楼’谈判,那我们无疑是身入虎穴,身陷重围,那是自投罗网的事,”狄飞惊道,“这种事我们从来不做!”

“是吗?”苏梦枕一笑道,“这次可能要破例了。”

“为什么?”

“因为是我叫你去做。”苏梦枕道。

这次狄飞惊沉思了良久,才开口。

“还是不行,”狄飞惊郑重地道,“与其明天必败,不如今天一拼!”

苏梦枕缓缓地吸了一口气,左手四指在右手掌中屈伸着,这是王小石和白愁飞平常用来消除紧张的方法,他现在不自觉地用上了。

“你不敢?”他盯着狄飞惊。

“要是在我们‘六分半堂’的总堂会面,你敢不敢?”狄飞惊反问道。

“好,”苏梦枕一言出口,像一刀削竹,绝无转圜余地,“我们就去‘六分半堂’!”

此语一出,不管“六分半堂”的子弟,还是“金风细雨楼”的人莫不大惊失色。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可是身入虎穴的人,往往要付出代价。

——身入腹地、敌暗我明,为智者所不取,更何况是面对“六分半堂”这样的敌手,莫非苏梦枕疯了不成?!

苏梦枕说出这一句话来,师无愧行近一步,显然想说话,莫北神也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走向苏梦枕。

苏梦枕根本不俟他们开口,已说:“你们敢是不敢?”

雷损的眼神亮了,立即笑道:“苏公子肯光临敝堂,当必恭候大驾,倒屣相迎。”

狄飞惊却道:“不行。”

苏梦枕望望那副棺木,眼神出现一股很怪异的神色,冷冷道:“没想到狄大堂主,也忒胆小。”

狄飞惊不怒不愠,“不是胆大胆小的问题,而是信用的问题。”

“信用?”

“苏公子说过要三天后才作答复,以当今‘金风细雨楼’楼主说的话,必定算数,出尔反尔,就算能击败对方,也必为天下好汉所不耻。”狄飞惊道,“苏公子要做大事、成大业。断断不会在这种小事上失信于人,在这关节上先予人诟病。”

苏梦枕眼里已露出激赏之色,“你到底想怎样?”

“按照苏公子第一次的约定,仍在后天午时,”狄飞惊低着头说话,谁也看不清楚他的脸色神情,“至于地点,苏公子勇者无惧,‘金风细雨楼’的朋友胆色过人,就改在‘六分半堂’,要是‘六分半堂’罩不住、接不下,此后,‘六分半堂’也没颜面再在不动瀑布待下去了。”

莫北神接口道:“狄大堂主,你这如意算盘,可真打得响,这样一来,‘六分半堂’岂不是占尽天时、地利、人和了?”

狄飞惊忽然看看自己膝上的掌心,悠闲地道:“那就要看‘金风细雨楼’敢不敢闯龙潭、捣黄龙了。”

师无愧怒道:“狄飞惊,你……”

苏梦枕忽道:“好,我答应了。”

众人又吓了一跳。

狄飞惊道:“君子一言。”

苏梦枕正待说话,白愁飞已截道:“定不算数。”

狄飞惊语气里充满了讥诮:“苏公子,现在‘金风细雨楼’里,到底有几人可以发号施令?”

白愁飞道:“我是新任副楼主。我不同意。送羊入虎口的事,我不干,楼主也不该做。要谈判,就该在三合楼,不然,如果大家都真够胆色,在禁宫里也无不可!”

“就算你是副楼主,”杨无邪插口道,“这事也只有公子能够定夺!”

“我是‘金风细雨楼’的人,”白愁飞昂然道,”为了‘金风细雨楼’的利益,我应该据理力争!”

“苏公子,”狄飞惊似很有耐心地道,“你们‘金风细雨楼’的领袖,要不要私下商议过,再给予我们一个肯定的答复?”

“不必了。”苏梦枕断然道,“我答应你。”

狄飞惊眉毛一扬,再次道:“君子一言?”

苏梦枕道:“快马一鞭。”他补充一句:“除非是你们不讲信用在先。”

狄飞惊道:“好,两天后,咱们就恭候大驾,不见不散。”

白愁飞跌足道:“放关七逃生,已万万不该;放弃明天会战,不求速战速决,已是大错特错;拔队孤军深入‘六分半堂’,属全无必要。”

“你不会明白的,”苏梦枕的神色已看得出来很有些不悦,“我要‘六分半堂’的人输得心服口服!”

白愁飞顽强地道:“兵家之争,只在胜,不在服;成王败寇,一个失败的人也等于失去了人心,你没听过宋襄公等散兵渡河才出击的故事吗?!”

师无愧陡然叱道:“放肆!”

狄飞惊笑道:“看来,现在‘金风细雨楼’想拿主意的人,确不只一个。”

杨无邪忽道:“对极了。看来‘六分半堂’,都是狄大堂主在说话,雷总堂主倒像是颐养天年、不问世事了。”

雷损微微一笑,“狄大堂主一向能替我拿主意,大小事务,都由他操心。”

狄飞惊马上道:“全仗总堂主的信任与海涵。”

白愁飞不屑地道:“阿谀逢迎的话,谁不会说?要是明知道是错还不道破,那不过是一群为虎作伥、狐群狗党之辈,成不了大事!”

狄飞惊笑道:“‘六分半堂’一向广纳众言,以白兄大才,何愁没个用处?”

“狄大堂主太小觑我这位二哥了,”王小石忽然接道,“我们是苏大哥的好兄弟,一旦金风,一朝细雨,便永不沾六分半的阳光,倒是对阁下的才干,一向钦佩,不妨考虑到‘金风细雨楼’来,大哥必定礼待。”

狄飞惊唯有一叹道:“好,那是你们间的风风雨雨,我管不得,但苏公子已答允了我们,咱们后天在‘六分半堂’见。”

白愁飞望定苏梦枕道:“大哥,你还不收回成命?”

苏梦枕道:“我说出去的话,就像我砍出去的刀。”

白愁飞大声道:“但是,如果错了,就应予尽快改正。”

苏梦枕冷然道:“我没有错,不必改正。”

白愁飞怒道:“你……”

王小石暗里扯了扯他的衣袖,压低声音道:“二哥,这些事,不如我们私下跟大哥再说——”

白愁飞一甩手,愤然道:“那时候再说?早就大势已定,无法挽回了!”

“可是在这大庭广众,驳斥大哥,总是不当。”王小石坚持道,“大哥主掌大局多年,所下的决定,定已深思熟虑,自有分寸。”

白愁飞脸也气白了,这才肯压低声音哼着道:“这算啥?!大家都不说,都不敢说,对大家可是好事?!”

这下“七圣盟”的弟子听说“金风细雨楼”要出兵直驱“六分半堂”,有好些人又偷偷溜回“六分半堂”那一边去了。

鲁三箭是率众包围三合楼前前后后、大街暗巷的人之一,现在向雷损请示道:“总堂主,这干人该怎么处理?”

雷损尚未答话,默不作声了一段时间的张炭忽道:“这干人,一时倾这,一时倒那,墙头草,风里浮萍,收容了也不见得能效死,他们只为保住性命,才不会为你效命,不如全赶散算了。”

那一干“迷天七圣”的弟子,忙七嘴八舌地表示效忠“六分半堂”或“金风细雨楼”。

白愁飞忽道:“杀了!”

这句话一出口,大家都静了下来。

“这些人今天叛‘迷天七圣’,难保明天不叛‘金风细雨楼’、不逆‘六分半堂’,这种人还留着干什么?不如杀了,一了百了!”这里有两百多人,白愁飞一个“杀”字说来,当真是轻描淡写,全不当一回事。

“杀?倒不必。既然留着祸患,”王小石听白愁飞这般说,给唬了一下,忙不迭地说,“不如把他们放了,至多逐出京城,再也不许在道上混,不就得了?”

白愁飞冷哼低语道:“你倒善良,可惜江湖上尔虞我诈、斗狠斗绝,没有人跟你比仁慈!”

王小石笑着说:“二哥不要生气,我没打算与谁比。”

雷损像有点拿不定主意,向狄飞惊问道:“你打算怎么办?”

狄飞惊皱了皱眉,道:“我们就算不信任他们,也得信任‘高山堂’任堂主和‘流水堂’邓堂主,假如他们不尽忠效命,再杀未迟。”

狄飞惊这样一说,“迷天七圣”里投靠“六分半堂”的人都如蒙皇恩大赦,称颂称祷,各慷慨陈词,以表忠心。狄飞惊冷笑道:“不怕你们表里不一,我自有治你们的法子。”

这么一来,“金风细雨楼”那儿也把来投的“迷天七圣”徒众尽数收录,由杨无邪及师无愧主事,苏梦枕则和莫北神跟雷损和狄飞惊谈一些后天会面的细节。这时雾雨多已散去,天色转晴,场中反而有一种被雨水洗涤过的清爽。陈斩槐一干誓死效忠于“迷天七圣”的死士,反而一时无所适从。

白愁飞脸冷冷地站在那儿,一副不想过问、十分傲岸的样子。

王小石知他不悦,拉拉他的手说:“大哥自有他的道理,你若有话,留待回楼再说便是。”

“匹夫之勇,妇人之仁,意气用事,刚愎自用。”白愁飞傲岸地道,“这样怎能君临天下,纵控大局!”

王小石听得倒急了,怕给别人听去,顿足道:“哎呀你——”

白愁飞冷峭地道:“没想到你也是胆小怕事的人!”

王小石也气了:“随便你怎么说,我也是为了——”

忽听一个呖呖的声音,说出了一句令他啼笑皆非的话,这句话是拍着手“唱”出来的。

“第一无耻鬼见愁,”这句话居然还有下句,“天下最蠢小石头。”

王小石一听,头都大了。

他知道唱的人是温柔。

他只好问:“小石头是谁?”

温柔笑着眯着眼凑着脸道:“是你啊。”

他只好指着自己的鼻子,“我蠢?”

“其实你还不算太蠢,”温柔良心发现似地叹道,“只不过比起本姑娘来,实在多了几样东西。”

王小石奇道:“什么东西?”

温柔笑嘻嘻地道:“一个春天,两条虫。”

王小石为之气结,只好又问:“你唱的鬼见愁,难道是他?”他说到“他”时,故意指向白愁飞。天下间有许多事情,多拉一人做伴,心里总会平衡一些,尤其是被人说了“蠢”字之后,何况是温柔温女侠柔小姐骂他“蠢”!

温柔一见白愁飞,立即寒起脸孔。

“不是他,是谁!”她狠狠地道,“世间还有谁比他更无耻?!”

“有。”

说“有”的人是唐宝牛。

“谁?”

“就是他,”唐宝牛大声道,“‘饭桶’张炭先生。”

唐宝牛一向开口得罪人多、称呼人少,这次难得尊称张炭为“先生”,但在他外号上却改了一个字。

一个重要的字眼。

一个严重的字。

张炭也走了过来,他脸上仍笑嘻嘻的,这一点倒是跟温柔天生一对,两人都是嬉笑着脸,不过温柔一张俏脸,柔滑滑得像蛋黄一样,张炭一张脸却长满了痘痘,黑肤红疮,对映分明。再说温柔那张笑脸,是晴时多云偶阵雨,又似川中的闪脸术,眨眼前还是笑,眨了眼后已成了嗔,再眨一次眼,只怕便变成怒了,这点是张炭所万万赶不上的。温柔的情绪,变得就像张炭的偷窃术一样不可测。

王小石见张炭和唐宝牛这两人都十分好玩,便故意地问:“为什么?”

“他偷了我的手绢!”唐宝牛仍深仇巨恨似地道,“君子不夺人所好,你说他是不是最卑鄙无耻下流贱格……”

张炭的碗早已放在地上,蛮有意思地道:“哦,还有什么?”

“当然还有,”唐宝牛一见他满不在乎的样子,心头更加冒火,“恶毒阴险冷血无情……”

张炭笑道:“咦?冷血无情?岂不是把我喻为‘四大名捕’了?”

“我呸!你配?!”唐宝牛越骂越火,“奸诈狡猾丧德败行……”

张炭问:“还有呢?”

唐宝牛气冲冲道:“小气大意丑陋怪诞……”

张炭依然笑容满脸,歪着头问:“这回没有了吧?”

王小石听唐宝牛骂了那么多,只怕张炭这辈子加起来都没有人骂过他那么多的“罪名”,难免愤怒,赶忙替唐宝牛答道:“没有了,没有了。”

唐宝牛搜尽枯肠,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些什么骂人的话了,俗语有谓:拳头不打笑脸人。对方没有回嘴,骂粗话则未免有点那个,只好借机下台,“今天一时想不出来,下次方恨少来,叫他再骂。”

张炭道:“你终于骂完了吧?”

唐宝牛以为对方要回骂,摆定架式,挑衅似地道:“怎么样?”

张炭却问:“你为什么要骂我?”

唐宝牛一呆,想了老半天才记起原由来:“你偷了我的手绢啊!”

“手绢?”张炭怪笑道,“手绢不是在你右襟里吗?”

“明明是你拿去了,还想要……”唐宝牛话未说完,却真的摸到了一件柔柔软软的事物,掏出来一看,果真是那条丝绢,当下脸上一红,讷讷地道,“这……那……我……那……这……嘻嘻……这……”

张炭不耐烦地道:“别这呀那呀的了,你错骂我了,还不向我赔罪?”

“我为什么要向你赔不是?”唐宝牛抗议,但已不像刚才骂人那样嚷得很响,“你刚才的确是摸去了我的手绢嘛,不知几时,又偷偷地放回来了。”

说到这里,忍不住加了一句:“贼就是贼!”

张炭刚才是有意作弄他,所以唐宝牛骂他什么,也没在意,这一句倒可真的光火了,骂道:“你这个出口伤人的东西,你——”

雷纯忽悠悠叹道:“得饶人处且饶人,张五哥,我看大家就少说一句吧!”

“好,”张炭强忍一口怒气,悻悻然道,“看在小姐的面上,我不怪他,俗语有云: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遇上这种动物,好坏不知,是非不分,我才不跟他一般见识。”

这次轮到唐宝牛冲动了起来,吼道:“你说什么?!”却见张炭身形一闪,以为张炭要向自己动手,忍不住一拳就挥了过去。

按照常理,以张炭的身手,断没有理由躲不开这一拳的,不料这一拳却结结实实打在张炭左肩上,张炭闷哼了一声,只晃了一晃,却一脸关怀之情,疾闪向雷纯那儿。

只见雷纯一双清灵的眸子,正挂下两行晶泪,唐宝牛一呆,脱口说道:“对不住,我打错他了,我不打他就是了。”

张炭却掠到雷纯身边,已无暇跟唐宝牛斗嘴,只焦切地说:“雷姑娘,我不打架,你别哭了。”

第四十六章 天下最蠢小石头

雷纯别过脸去,只听她幽幽的声音道:“五哥,你对我很好,这……不关你的事,我没事。”

张炭平时口快舌滑、伶牙俐齿,但一见雷纯流泪,全慌了手脚,不知如何劝慰是好。

王小石和白愁飞也不知道该怎么相劝。

“她哭了。”王小石低声道。

“我知道。”白愁飞沉声道。

“我也有点想哭。”王小石苦笑道,“所以我了解雷姑娘的心情。”

“今天雷纯在这里,是一种安排,一种设计,而且这种安排与设计,雷损是知道的,苏大哥也知道,这是他们一手编排的彀,让关七掉进去。”白愁飞说,“偏偏只有雷纯不知道,所以我们只是棋子,而她比棋子还不如,只是饵。”

“至少更身不由己。”王小石说,“偏生一个是她的爸爸,一个是她即将嫁过去的丈夫……说来,不久后要唤她作大嫂啦。”

王小石感觉到白愁飞的脸色变了,变得更煞白。“雷纯一天未嫁,还说不准是谁的夫人。”白愁飞的话又把王小石吓了一跳,一大跳。“雷姑娘未必是为雷损和苏梦枕利用她为饵,诱杀关七的事而哭。”

王小石不禁问:“那却是为了什么?”

白愁飞道:“雷姑娘不一定就同意这桩婚事。”

“可是雷损的确希望借雷姑娘和苏大哥结为连理,来使‘金风细雨楼’和‘六分半堂’化干戈为玉帛,结合为一,免伤和气,这不好吗?”

“这只是雷损的如意算盘,不见得雷纯会答应得心甘情愿。”

“不过苏大哥也是真的喜欢雷姑娘。”

“苏楼主是一厢情愿,雷姑娘可不一定喜欢他。”

“我明白了。”王小石恍然道。

“你明白了什么?”这次倒是白愁飞诧问。

“我明白了问题出在什么地方了。”

“什么问题?”

“问题不在雷损,也不在苏大哥,可能也不在雷姑娘,而是你。”王小石亮着眼睛小声地道,“无论雷姑娘嫁给谁,你都不会高兴。”

“对,”白愁飞直言不讳,“除非她嫁给我。在汉水上我看她第一眼,我心里便立了这个誓:她是我的!”

“这样,你会惹上许多麻烦的,”王小石摇首微叹道,“这问题变成在你的心里。世上本来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但当问题是出在你心里的时候,除非是你自己去解开它,否则,任何人都解之不开。”

“你年纪比我轻,”白愁飞痛苦地道,“你不懂的。”

“谁说我不懂!你又怎知道我心里真正的感受如何!”王小石抗声道,“我只是不想你和大哥为了雷姑娘,闹出不快的事来!”

“什么事?”温柔只听到一截,听不到一截,后两句倒是听得清楚,忙问:“有什么事解决不了的?你们告诉本姑娘,让本姑娘来解决!”

王小石和白愁飞异口同声地道:“你?!”两人只有苦笑。

温柔叉腰瞪着眼睛:“怎么?要论解决大小问题,这儿舍我其谁?”

“对极了,”白愁飞喃喃地道,“你有一句话,说得对极了。”

温柔见白愁飞也夸赞她,得意地道:“本小姐说的话,一向真理与哲理并重,道理与学理兼具。本小姐说的话大都很有理,很多可以流传千古,不知你指的是哪一句?”

“是是是,”白愁飞一副佩服得五体投地的样子,“恭聆温女侠教益,三生有幸,茅塞顿开,足慰平生,老怀畅甚,大彻大悟,死去活来。不过我最欣赏的一句,还是你封赐给王小石的七字真言。”

温柔呆了呆:“七字真言?”

“七字真言,可圈可点,温姑娘贵人事忙,可能自己都记不得了,”白愁飞道,“那就是‘天下最蠢小石头’七字!”

王小石怒道:“你——”

温柔倒听不出他的讥刺,犹兴高采烈地道:“还有下一句,下一句是——”

白愁飞忙截道:“下一句我倒改了几个字。”

温柔偏了偏头问:“哪几个字?”

白愁飞冷冷道:“‘天生一对成温柔’。”

温柔起初没听懂,喃喃地念:“天下最蠢小石头,天生一对成温柔……”忽然脸上飞红了起来。

王小石挣出了脸道:“白老二,你这算什么意思?!”

白愁飞笑道:“没意思。”他指指王小石,指指温柔,“你们俩,智慧相等,天造地设而已!”

温柔这次倒听出来了,嗔道:“你是说我跟他——”娇靥上这次倒真逼出了煞气,“一般蠢?!”

王小石想骂白愁飞,可是听温柔这般大声说破,气得直顿脚,一时倒说不出话来了。

白愁飞忽笑道:“如果你不蠢,这时候为啥有要务不做,跑来偷听两个男人说话?”

“鬼才偷听你们的无耻话语!”温柔又气又愤,但仍忘不了好奇本色,“要务,你说我该做啥要务?”

“这你都不懂?”

“你说说看。”

“雷姑娘是不是你的朋友?”

“是啊!”

“她哭了,你还不过去劝劝她,你这算哪一门子的朋友?”

温柔“啊”了一声,凶狠狠地瞪了白愁飞一眼,便走过去雷纯那儿,还向白愁飞抛下一句凶狠狠的话:“让我劝了纯姊,再来跟你算账!”掠过之际,嫌王小石碍路,一肘撞了过去,王小石狼狈闪开,“哇”的一声,唐宝牛无缘无故地被她踩了一脚。

只听温柔还悻悻然地道:“你们都不是好东西!”

唐宝牛平白无故地给她踩了一脚,真要叫起撞天屈来,指着自己的大鼻子气呼呼地道:“这又关我的事?!”

忽听雷纯很柔和好听的声音道:“劝我作甚?我没事啊!”

只见她已回过身来,脸容又恢复那清灵若梦,一点威容都没有,泪痕早已全消。

温柔诧异地道:“哎,你没事了?”

雷纯柔美地笑道:“我没事呢!你们一现身,就把我救了,哪会有事!”

“对极了。”温柔高兴地道,“我都说你没事的了,‘鬼见愁’,你叫我劝慰纯姊,这次可认栽了罢?”

白愁飞忽然高声说:“我认为,一个也不必留!”

他这句话不是向温柔说的。

当然也不是向雷纯或王小石说的。

他是向场中说的。

原来场中事情已逐一了结。“六分半堂”和“金风细雨楼”在这里一带埋伏的明桩、暗桩都已回报,关七和五、六圣主都已被一批身份不明但武功极高的人物救走,邓苍生、任鬼神和颜鹤发、朱小腰各为“六分半堂”及“金风细雨楼”收编自“迷天七圣”加入的部属,苏梦枕、杨无邪则与雷损、狄飞惊商讨两天后会谈的情形与细节,大致已有了一定的协议,然后再议定剩下的二三十名由陈斩槐带领的那群对“迷天七圣”誓死效忠的人,该作如何处理。

众说纷异。

雷损主张杀了,免留后患。

苏梦枕认为放了,谅他们也不成大痈。

狄飞惊则认为把这些人抓起来,看他们能硬得多久!

白愁飞突然发言,还是他一贯作风,力主斩草除根:“留下他们,是替自己增添敌人,制造障碍,与其日后也必杀他们,仇是结深了,梁子是挑定了,何不现在杀了干净?”

白愁飞这番话刚好就等于在驳斥苏梦枕的意见,苏梦枕只好道:“这儿毕竟是天子脚下,不能说杀就杀,如果是两方厮杀,为求保命,死伤难免,可是仅是为了铲除异己,便施辣手,了结数十条人命,未免说不过去。”

白愁飞昂然道:“其实那又有什么分别?左也是杀人,右也是杀人,说到头来是为争权夺利,瞎子都看得出来,又掩饰个什么?现在简捷了当,多杀几个敌人,省得日后多添麻烦,多丧几个自己的弟兄——真要做事,管他说不说得过去!”杨无邪只好挺身出来维护苏梦枕的意见:“为了达到和睦的目的,有时候,难免要付出代价,说不得总以暴易暴、杀人拼命,但我们是皇城一大楼、京师第一堂,总不能赶尽杀绝,连降俘也不放过!”

陈斩槐大声道:“我们不是战俘,要放,咱们青山不改,后会有期,心领情不领;要杀,咱们也拼一个是一个,拼一双是一双!”

白愁飞冷笑道:“听到了吧?这种人硬骨头得很,放了,示好不成,反成了妇人之仁,噬脐莫及!”

雷损却在这时支持苏梦枕的话:“我倒认为苏公子的话有理。咱们敌对,各有所谋,战斗下各凭本领功夫,死伤各安天命,但这回子事以众击寡,杀几个不肯屈服的汉子,却反倒折辱了我们的名头!”

“真爱名头、讲究清誉,雷总堂主大可不必来设计围袭关七。”白愁飞不屑地道,“可笑的是人要称英雄、充好汉,居然便抢着干善举、建庙堂,我倒说句诸位不爱听的话:大家手上所沾的血,今生今世,就念一次佛便算超度一次,只怕念一辈子也洗不了这手血腥,又何必再假惺惺!”

狄飞惊本来一直都很沉默,除了在他初现截击关七的瞬间外,他垂着头,坐在棺椁之后,似在守候,又像对着那副棺材在默祷什么,此刻忽道:“看来,‘金风细雨楼’做主的人,的确不是一位……”

杨无邪怒道:“姓狄的,你少来挑拨离间!”

王小石大声道:“我赞成苏大哥的话!”

白愁飞冷哼道:“小石头,咱们就事论事,不是妄言泛语,当戏子给人寻乐子,这次放了他们,不啻是替关七日后复出铺路,你要真爱护‘金风细雨楼’,就不会服从这种馊主意!”

“如果凡是你的敌人就杀,你还有几个朋友?”王小石反问,“你一生中能杀几个敌人?不是朋友的敌人就杀,到头来只有一个结果:那就是把所有的朋友都杀成了敌人!”

白愁飞冷笑道:“你以为放了他们,就会成为我们的朋友?那未免太异想天开了。”

“这不是放,而是谁都有活下去的权利,谁都没有权利去杀谁;我们不杀人,天经地义,也没索取什么报答,有什么可异想天开的?”王小石凛然道,“我们摁死一只蚂蚁,可能是因为它咬了我们一口、侵占我们的粮食。如果它不犯我,我又何需摁去它的性命?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如果犯得并不该死,也不一定要杀人。我们头上也有一双看不见的大手,如果无缘无故就要杀人,只要一摁,化作天灾奇祸。我们早已不存于这世上了。”

“如果你指的是上天,上天根本就无道无亲,视万物为刍狗。天地不仁,常与善人。我们不杀人,自有人杀人,为了自己不给人杀,不如自己多杀点人。”白愁飞自施“三指弹天”后,脸色一直都是出奇的白,未能恢复,“哪个干大事的人不杀人?杀人不是件什么大不了的事!哪个人活在世上不会杀人?只是他可能不用刀,不用血,而用思想、用计谋、用他自己的方式,杀得别人变成有利于他,而他又被别人杀得益于他们。”

王小石反问:“你今天说这种话,是因为你有本领杀人,如果,你失去了这种本事,大家都来杀你,你又会怎么说?”

白愁飞坚定地道:“没有本领的人,都该死;没有本事的人,如果不趁早学些本事,被人杀了,也不应有怨言。人活着,本就杀着人,或被人所杀。”

王小石道:“你这几句话,本该是半痴近狂的关七才说的。”

白愁飞道:“关七口里重复几遍的话,本就是我一语点醒的。我那一句话,比一剑刺中他要害还要命。”

王小石道:“看来,你比关七还要狂。”

“他何止像关七一般狂?”雷纯忽然插口说,“他也像关七一样疯!”

白愁飞双眉一轩,还未说话,雷纯已加了一句:“而且,他比关七还笨!”

——笨!

这个字要是出自温柔口中,他还可以容忍,因为世上有些自以为聪明的人,常常喜欢说人愚笨;而真正聪明的人,决不让太多的人知道他的聪明,宁可让人以为他笨。所以,一个聪明的人,决不会让人知道他聪明;只有一个不甚聪明的人,才处处让人知道他聪明绝顶。

可是,雷纯却在当众斥他笨!

白愁飞苍白的脸色,第一次涌上了血色。

“关七身怀绝技,至少,他要惊动京城里二大帮派、五大高手,才伤得了他,但仍制他不住,他才说出这种人不杀我,我就杀人的豪语。”雷纯款款地道,“白公子却似乎还没有这个能力,也没有这个实力,就说这样的话,也不怕杀不着人,便先给人杀了!”

白愁飞脸上更红了,正待说话,雷纯又道:“如果没有维持和平的力量,便妄论维护和平,主持正义,那只是个笑话;如果没有保护自己的力量,便想保护他人,那是不切实际的。”她语音柔和,可是语锋直比苏梦枕的刀还锐利。“一个人要量才适性,不近自己性情的事,是做不来的,就算做得来,也会做得不舒服、不适合;可是一个人不自量,就会做出许多傻事、说出许多傻话,你说,这不是笨,还算什么?”

第四十七章 量才适性

“像你现在,可能忿忿难平,可能对我的话一点也不服气,可是那有什么用?”雷纯道,“如果不与女斗,你不能跟我斗口,而又不能一指把我杀了,你也只有徒自气愤而已!所以说,如果不自量力,妄自尊大,逼人于绝,不留余地,只是自取其辱而已。”

王小石的脸色变得很难看。

雷纯那一番话,当然不是针对他的,可是他可以想像得出,一向傲慢的白愁飞被雷纯当众斥责,会有怎么样的反应。

可是白愁飞的反应,完全出乎王小石意料之外。

他深深地呼吸。

然后吐出了一口气。

接着他缓步前行,走向雷纯。

他这一个举措,使得场中四大高手都留意了起来。

也担心了起来。

——如果白愁飞对纯儿出手,自己决不可能袖手旁观,可是,这样一来,说不定就要与苏梦枕决战当堂。

雷损这样想。

——假如白愁飞向雷姑娘出手,自己没有理由不加以阻止,但这一阻拦,很可能就与白愁飞发生争执,白愁飞这人自负,执拗得很,一旦冲突起来,恐怕不易化解。

苏梦枕暗忖。

——假若白愁飞竟向雷小姐施辣手,雷总堂主可能要被逼出手,所以自己一定要先总堂主而制止白愁飞,但此举可能致使“六分半堂”与“金风细雨楼”就要在此地决一胜负!

狄飞惊也是这样思忖着。

——白愁飞不能出手!对这样一个弱女子下手,实在太不像话了,无论如何,自己说什么都得要拦住他,白愁飞一旦决定了的事,是决不让人阻挠的,只怕……

王小石心里比谁都急。

张炭已拦在雷纯身前。

他已见识过白愁飞的武功。

他明知自己不是对方的敌手。

可是,任何人都不得伤害雷纯,只要有他在的一日,他决不让任何人加一指于雷姑娘!

白愁飞走过去,冷冷地看了张炭一眼,那一眼,只有一句话可以形容:

目中无人。

然后他转睛去看地上的死人。

兰衣剑婢。

“她死得太可惜了,”白愁飞道,“你的主人真要有本领,就该为你报仇,而少在这儿嚼舌根。”

白愁飞这句话,当然还是带着讥刺,可是他这样一说,在场的几个举足轻重的人物,全都放下心头的一块大石,全都卸下暗中提起的一口真气。

可是,只有王小石的心里,换过了一个问题。

一个奇异的问题。

电光石火般地换过。

——要是白愁飞对雷纯出了手,“金风细雨楼”和“六分半堂”的高手,甚至是自己,也都会全力相护,这样说来,雷纯的身份,岂不是非常的微妙,甚至在某种层次上,要比在场的一众高手,还要有分量得多了?

不过这意念只是一闪而灭。

人生有很多意念都如是。

——如果你不去刻意捕捉它,或马上记下来,它就不会在世间存在,也不会在你脑海留下痕迹。

只是,世间许多扭转乾坤,影响深远的大事,都是由刹那间意念所形成的。

“我们就在后天午时,‘六分半堂’总堂候驾。”

“‘一言为定’。”

“‘后会有期’。”

通常,“一言为定”和“后会有期”,都是定约盟、临分手时所说的话语。

可是雷损和苏梦枕都不是这个意思。

说的人神色凝重,听的人也脸色沉重。

因为他们都知道,那是两个人的名字。

一个是“六分半堂”的供奉,一个是“金风细雨楼”的长老。

苏梦枕自也是个心高气傲的人。能被他奉为长老的人,自是非同小可的人物。在楼子里人人都知道,就算对苏梦枕略为失敬,也未必遭重罚,但若对“一言为定”有丝毫失态,随时会遭杀身之祸。

“一言为定”说出来的话,就像囚犯在监牢接到了判决。

“后会有期”则刚好相反。

当他对人说这句话的时候,一个好端端的人迟早都会变成囚犯,与他在狱中“后会有期”。

一个人能够在久经变乱的“六分半堂”任职供奉,达廿年之久,自有过人之能。

“后会有期”绝对是能干、干练的人。

一个真正能干的人,不会什么事都由他去干;正如一个说话有分量的人,不会什么话都交由他说一般。

而今,在苏梦枕和雷损的对话里,已明明白白地显示了:

后天正午“六分半堂”之会,不但“一言为定”要出现,“后会有期”也要登场。

——如果不是生死之决、存亡之会,又怎会惊动这两派元老的人物?

“一言为定”。

“后会有期”。

这两个人的名字,绝对能够镇压场面。

同时还有另一个好处。

那就是可以当做分手前的话语。

苏梦枕和雷损说完了,就各自走各自的路。

他们一走,他们的部下也就跟着撤走。

苏梦枕步伐一动,整个“金风细雨楼”旗下的高手,也簇拥而去,阵势依然有条不紊,王小石和白愁飞心里忽然生起了一种感受。

——苏梦枕是“金风细雨楼”的苏梦枕,当一大群人拥护着他的时候,他是君临天下而又名动天下更是独步天下的苏公子,跟昨天和他俩联袂上三合楼的,仿佛是迥然不同的两个人!

——这是“红袖梦枕第一刀”的气派?

——还是他们三人间本来就存在着的距离?

王小石不知道答案。

只不过,王小石微微感觉到,苏梦枕转身而去的时候,好像跟白愁飞交换了眼色。这眼色就像交换了一个秘密似的。

白愁飞似已有了自己的答案。

王小石虽然并不明白,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

人越多,高手越强,闹争越剧烈,一向看来病恹恹的苏梦枕,却逼现了更强烈更无匹的气魄与气派。

也许,只有一个时候,只有一个人,曾在顷刻间攫夺了他的锋芒,虽然时间极短,也确只有一次。

那就在刚才。

那就是关七。

关七不但攫去苏梦枕的锋芒,震退雷损,也镇住王小石和白愁飞。

他只被一件事物所慑住。

——那就是这口棺材!

一副棺材,到底有什么可怕的?

关七为什么要怕一副棺材?

这时候,王小石和白愁飞跟随苏梦枕一伙撤走,颜鹤发和朱小腰率部众随后而去,邓苍生和任鬼神则跟雷损的队伍撤离,陈斩槐等一干“迷天七圣”的忠心部下,垂头丧气地另走他道,雷纯本也要走,却见场中剩下温柔、唐宝牛和张炭,各有点惶惶然,也有点黯然。

雷纯奇道:“你们不走?”

“走?”张炭苦笑道,“走去什么地方?”

“回‘六分半堂’啊!”雷纯虽然盛意拳拳,但谁都可以看得出她正愁眉莫展,“好不容易才盼得五哥你来京城,你才这么不留到半个月,就要走了吗?”

“雷小姐,”张炭忽然客气了起来,“我们结义的时候,我并不知道你就是‘六分半堂’总堂主的掌上明珠,对不对?”

“对。”

“当初,你在庐山救了我的时候,我很感激,但我那时候也不知道你就是雷损的独女,是不是?”

“是。”

“虽然,我现在已经知道了,我仍然很感谢你救了我。”

“如果说谢,五哥一路上对我的照顾和保护,那又怎么谢得完呢?”

“可惜,你是‘六分半堂’雷总堂主的女儿。”

“可是,这跟咱们的交情,完全没有关系呀!”

“有关系的,”张炭沉重地道,“先前我不知道,所以才敢与你结为兄妹的。”

“现在是我雷纯与张哥哥结为兄妹,这跟什么人都扯不上关系,咱们一路上也没怕什么人误解,怎么到这儿反而要计较起来?”雷纯道,“五哥,我不明白。”

“你是‘六分半堂’的……总之,我高攀不上!”张炭道,“坦白说,这一个月来,我因你而加入‘六分半堂’,我……我也觉得跟他们……格格不入!”

“张哥哥光明磊落,任侠尚义,对‘六分半堂’的所作所为,自然会有些看不过眼,我晓得,要不是五哥为了小妹,肯定拂袖而去了。”雷纯惋然地道,“可是,五哥就算不在‘六分半堂’,也可以多来相伴小妹呀!人各有志,小妹不敢用‘六分半堂’留住五哥,爹爹也不会相强,只不过……”

说到这儿,雷纯委婉地道:“也许……也许张哥哥早就讨厌与小妹在一起了,怪不得总是称我雷姑娘,那……我也就不敢相留了。”

“快别那样说!”张炭一听,倒是急了,“我绝不是那个意思。咱们在愁予亭结义的时候,我也不敢称你为妹妹,心里头虽是那样看待,但总觉得自己不配……”

“这话怎说?有啥配不配的?”雷纯无法接受张炭口里道出的意思,“自长安到汉水,这一路上,要不是有五哥护着我,只怕,我早已没命返京了。”

“那算什么?我除了会几下三脚猫的功夫之外,啥也不懂,七妹子就凭天生聪慧,一见面就救了我一回,说来惭愧哩!”张炭颓然道,“只是,我来到京城后,发现不管‘六分半堂’还是‘金风细雨楼’里的高手,比我高明的大有人在。刚才令尊露了一手,足教我练一辈子都赶不上,那位狄大堂主虽未曾出手,但看来也是顶尖儿好手,就算七妹子日后嫁到‘金风细雨楼’去,苏公子还有刚才那什么大小石头的两人,都是一流高手。我来京师,别无他意,只想匡护七妹,不让他人沾及我妹子的一片衣衫,而今,你看,这算什么了?真是丢脸丢到了家。”张炭搔着头皮道,“趁我还没把脸掉到袜里去之前,还是早些向七妹子告辞,总比日后七妹子只记得我这个贻笑大方的窝囊废的好。”

雷纯听他已不自觉地唤自己为“七妹子”,心里正欣喜间,忽又听他提及“六分半堂”与“金风细雨楼”,又觉一阵惆怅。“‘六分半堂’,高手如云,‘金风细雨楼’,高手遍布,跟我又有啥关系?我只是一个身不由己的人,爹爹要我嫁给苏公子,我就成了‘金风细雨楼’的人,他们拿我当饵,把关七引来,我就成了饵,我既身不由己,他们也没把我当什么看待。”

“雷老总这种做法,未免太过分了!”张炭忿忿地道,“苏梦枕也不像话!”

温柔在旁,听了一会,还摸不着脑袋,此际忽想起这后一句话,与她可大有关系,忙瞪眼叱道:“你骂我师哥?!”

“对,对。”唐宝牛忽插口道,“你说对了!”

温柔没想到唐宝牛居然会在这个时候扯她的后腿,一时气得说不出话来。

唐宝牛向张炭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连说两声‘对’吗?”

他当自己的话像圣旨一样,张炭此时可没心情理会他,谁知唐宝牛见他不问,他径自说下去:“第二声‘对’,是你骂对了。第一声‘对’呢?”

天底下大凡爱说话的人,总有把话说下去的本领。唐宝牛实行自问自答:“是赞同你刚才骂自己的功夫只有三脚猫几下,也说对了!”

雷纯诚不愿张炭跟唐宝牛发生冲突,岔开话题道:“你记得吗?初初认识你的时候,我还叫你小张,到现在,还是改不了口。其实你是我的五哥啦!你看小妹子多没规矩。”

张炭忙道:“咱们‘桃花社’的‘七道旋风’,才不讲究这些!谁唤谁什么名号,都是一样,计较个啥!”

雷纯悠悠地道:“那么,五哥来京城,只为了见见小妹,又对我的门户,计较个什么呢!”

“刚才,雷姑娘说过,人,应该要量才适性。”张炭有些忸怩地说,“我怕我太不度量,太不适应了。”

“那些话,我是用来镇住那个自负自大的白愁飞的,你怎么听在心里呢!”雷纯道,“好啦,好啦,小妹现在就给你赔不是,你别叫我做雷姑娘,就叫七妹或小妹子,好不好?”

“不好,”张炭坚持地道,“就算咱们义结金兰,一路上,我还是称你为雷姑娘,除了赖大姊之外,你跟我们谁都不一样。”

“随你怎么叫,”雷纯道,“我还是当你是我的五哥,你说走就走,我可不依。”

“我也不是这就走,好歹也要等‘六分半堂’和‘金风细雨楼’的事有个段落,认定谁都没欺负你,我才能走得放心,”张炭自嘲地笑道,“不过,凭我这两下子,只怕真要动手时,我可护不了谁。”

雷纯满脸的不同意,但犹未来得及说话,唐宝牛已发出春雷一般的大喝:“喂,饭桶,你这算干啥?!婆婆妈妈唠唠叨叨地自贬身价,也不拧过黑炭头脑袋想想,你要是那么不堪,刚才怎么能跟我天下难有敌手、无敌最是寂寞的唐宝牛巨侠几乎打成平手?!”

他把“几乎”两个字,念得特别响亮,务使任何人都听清楚并记住了这两个字,以免旁人误会。

就算是他在“鼓励”张炭的时候,也要明确表示,他仍是技高一筹的。

第四十八章 我要

张炭只苦笑一下,没有反驳。

这一来,唐宝牛心中可憋死了。平素,他与方恨少等人在一起,没事就专抬抬杠、骂骂架,时间反而易于打发,这次在京城里遇上了温柔,口里处处与她争持,心里却是挂虑她;她虽说是苏梦枕的师妹,“金风细雨楼”的弟子都维护她,但她啥事也不懂,夹在朝廷内争和“金风细雨楼”、“六分半堂”、“迷天七圣”的斗争中,只怕要吃亏了,说来说去,他是宁给温柔叱骂,都不愿走。

这次赴三合楼,见着张炭,真个“惊为天人”,难得有一个人能像方恨少那样,没事跟他耍嘴皮子、斗斗气,骂过了火也不记在心里,遇事时却能祸患与共,他心里直乐开了。不料,眼前见得张炭为了雷纯,如此无精打采、心无斗志,登时感触了起来,愀然不乐。

“其实,京城也没什么可留恋的。”雷纯悠悠一道,“俟这儿事了,我也想跟你和‘桃花社’兄姊们,上庐山、赴古都,买舟轻渡愁予江,那多好啊!”

张炭向往地道:“那真是好……”

雷纯偏一偏首,问:“怎么了?”

张炭垂首道:“没什么。”

雷纯专注地说:“我觉得你接下去还有话要说的。”

“我总觉得你不是那样的人,”张炭摇首悠然地道,“你跟我们‘桃花社’的大姊不同,她可以退隐,既很避世,也可以很出世,你则很入世,也很能干。”

“我能干?”雷纯笑了一下,笑起来眼睛眯了一眯,皓齿像白而小的石子,仍是那么好看,但让人看了,却有一阵无奈的凄迷与心酸,“我却连武功也不会。我自幼经筋太弱,不能习武,习武不能不学内功心法,可是一学内力,我就会五脏翻腾,气脉全乱,血气逆行,走火入魔,所以,我就成了要人照顾的废人一个。”

说到这里,她又笑了一笑,道:“其实,我活到现在,这已经算是个奇迹了。”

温柔听着听着,看着看着,忽然觉得,难怪眼前的雷纯,是这般绝世的音容,就像幽谷中的兰花,清纯得像水的柔肤,经不起一记轻弹,原来她的体质那么薄,是不是红颜都薄命呢?不薄命的红颜,是不是会化作祸水呢?身作红颜、生作红颜,如果不薄命,即要成祸水,那么,该当祸水好呢,还是薄命算了?薄命害苦了自己,祸水害苦了别人。那么,该害人好呢,还是害己好?她倒觉得自己非常漂亮,可是,她的身体很健康呢!看上去没啥薄命的感觉,难道自己是祸水?不过,自己没害着人,倒是给“鬼见愁”和小石头气得火冒三千丈……自己不是祸水,又非薄命,难道……

——难道自己不是红颜?!

——不可能的!

——若是,这打击实在太大了!

——像我那么美丽的女子,都不能称作红颜,那么,世间溜溜的女子,至多只能算是青颜、蓝颜、白颜、朱颜了……

当然,说什么,都得除了雷纯之外……

温柔这样胡思乱想着,但对雷纯清丽的容色,却十分服气。她心中想:要是我是男孩子,我也一定喜欢她……却因想到这一点,而想到白愁飞,心里一阵恍惚,如掉入冰窖里,一时间,半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张炭却赶紧道:“雷姑娘,你别这么说,会不会武功,根本算不了什么,那次,记得是去年的六月初一,我要回鹰潭探亲——”

雷纯笑了,眼睛像星子一般地闪亮着,皓齿也白得令人心眩,像一个很快乐、很美丽、很单纯的小女孩,正在听大哥哥讲述有趣好玩的故事,“还说呢,五哥哥真的去探亲——鹰潭乡下订了头亲事呢!”

张炭也笑了,脸上居然红了,像他那么一张黑脸,居然也红得让人瞧得出来,这可连唐宝牛也看直了眼。

可是张炭的羞怯,很快地又转为愤意。

“不过,我回到家乡的时候,一切都变了……”

说到这里,就不说了,也可能是说不下去了。

雷纯连忙接着道:“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我知道,这一年多来,我也尽可能不去想它。”张炭低沉地道,“现在我说出来,是想告诉你,那时候,你不会武功,却救了我,要不是你,我早就丧在‘肥水不流别人田’的手里了……”

雷纯笑道:“机缘巧合,所幸如此,让我有这个仙缘,结识五哥。”

唐宝牛平生为人,何其多管闲事,一听之下,有头无尾,怎生忍得?“你们说什么,是不是那个恶人田老子?”

张炭不理他。

雷纯不置可否,只说:“过去的事,还提来作啥!”

张炭却认真地道:“七妹子,你虽不谙武功,但丽质兰心,除了赖大姊之外,你比我们都强得多了。”

雷纯清清地笑了一笑,道:“我知道你的用心,我也不敢妄自菲薄,所以……不是一直活到现在吗?”

唐宝牛几乎吼道:“什么事嘛!吞吞吐吐的,这算什么男子汉?!”

温柔也憋不住了,婉声哀求似地说:“你说嘛,你说嘛……”见张炭不理,立即转求为嗔,“你不说,就是不把我们当做朋友了?”见张炭仍不为所动,即转嗔为怒,“你不说就算,你求我听,本姑娘还不要听呢!”

张炭仍是没说。

温柔正要翻脸,雷纯忙道:“柔妹,待会儿有的是时候,不如你来‘六分半堂’玩玩逛逛,姊姊再说予你听好了。”

温柔十分听雷纯的话,只这么一句,便转愤为笑,要是旁的人,她才不依呢!

唐宝牛目瞪口呆好一会,才喃喃地道:“奇迹,奇迹……”

这次轮到张炭禁不住问:“什么奇迹?”他原本也是个多管闲事、唯恐天下不乱之辈,刚才只是被勾起伤心事,一时恢复不过来,而致完全变了个人似的,而今,心情已略为恢复,又“原形毕露”了起来。

唐宝牛心直口快,说:“了不起,了不起。”

这回轮到张炭发了急:“什么这样了不起?”

“女人,唉,女人,”唐宝牛叹道,“女人多变,犹胜我唐门暗器。”

张炭赫然道:“你真的是‘蜀中唐门’的人?”

唐宝牛回过身来,一对虎目,瞪住他道:“我是不是姓唐?”

张炭一窒,只好道:“是吧!”

唐宝牛气呼呼地道:“姓唐的就一定是四川姓唐的那家吗?不能有第二家?姓唐的使暗器,就一定是川西唐家堡的暗器吗?不能有第二家吗?”

张炭给他问得有些招架不住,只好嗫嚅地道:“有是有……不过,不过……”

唐宝牛又吼了:“不过什么?!有话快说,有……那个快放!”他因“姑念”在场有两位女孩子,而且都云英未嫁,貌美如花,说话总算已“保留”了那么一些。

张炭说:“别的唐门,似乎没那么出名。”

“有一家,也有一个,名动天下。”唐宝牛认认真真地道,“保准比‘蜀中唐门’有名!”

张炭嘿嘿干笑道:“该不是阁下自创的那一家吧?”

“绝对不是,有史为证,”唐宝牛光明坦荡地说,“你以为我会像你那么自大狂吗?”

这回,温柔和张炭都自卑了起来,思前想后,怎么都想不到究竟是哪一号人物,忍不住,齐声问:

“是谁?”

“唐三藏!”唐宝牛得意洋洋地说,“他的暗器是连齐天大圣都能治得服服贴贴的金钢圈,是如来佛祖传授给他的。”

说完这句话,唐宝牛站在那儿,看他的样子,一定是以为自己是可以升天的佛祖了。

要不是有雷纯,他真有可能被张炭和温柔联手打得“升”了“天”。

“你怎么不说是唐明皇!”张炭叫了起来,“你飞梦都可以杀人哩!”

雷纯连忙劝阻。

“温柔是我所见过最乖的女孩子,也是我最乖的妹子。”雷纯这样说,“五哥当然也会知道,唐巨侠风趣好玩,才跟你们开了个玩笑。”

她补充了一句:“开玩笑也要向有度量的人才开的,唐巨侠慧眼识人,这次可真选对了人。”

就这几句话,一切干戈,化解于无形。

温柔要做乖女孩。

张炭只好不与唐宝牛计较。

“我们且不管唐三藏是不是姓唐的,但唐巨侠的联想力无疑十分丰富,连孙悟空都变成了武林人物,真是一种创举。”雷纯轻轻地笑着说,“也许,古代的神话故事,根本就是当代的侠义传奇,只不过再夸张了一些些,说不定,真有其人、实有其事呢!”

温柔却说:“雷姊姊怎么看我是乖孩子?”

雷纯微讶反问:“怎么?你不乖吗?”

温柔唉声叹气地道:“现在的女孩子,都不是乖了,她们都爱坏的,越坏,就越为人所接受,越会使坏,就越为人所看好,为人所崇拜。”

“是吗?”雷纯悠悠游游地道,“现下江湖上时兴这个吗?”

温柔眨着星眼,“是呀,而且,我自己觉得,我一向都不是很乖,家里给我闹得谁都怕了我,鸡飞狗跳,拜入了‘小寒山’门下,师父也说我:师兄姊们当中,算我最皮,最不长进,又最会捣乱……”

“你聪明呀,才顽皮,聪明人才能顽皮得起。”雷纯笑吟吟地道,“你师父这样说,只不过是跟你闹着玩罢了……”

温柔分辩道:“不啊,我师父平日对我挺慈蔼的,但她训起人来,也够把人吓得魂飞魄散的了……”

雷纯肃然道:“尊师‘红袖神尼’,是当今武林中最受敬重的人物之一,与世无争,避世已久,她说的话,可能是用心良苦,并非苛责,要是她不疼你,你不乖,她怎会让你不远千里,来劝你大师兄回心转意来着了……”

温柔不听犹可,听到这里,眼圈儿一红,道:“就是呀,他们给我出来就好了。”

这一句话,倒把雷纯、张炭等全吓了一跳,雷纯诧然问:“你是说……”张炭道:“你出来,令师和令尊……”雷纯道:“他们都不知道?”张炭急道:“那你还敢出来?”

温柔一见他们全变了脸色,她自己嘴儿一撇,几要想哭,雷纯忙拍拍她的肩,抚着她的乌瀑似的长发,柔声道:“你说过,你这次出来,是令师‘红袖神尼’派你来找苏师哥的,而且,令尊‘嵩阳十九手’温晚温大人,也同意你来此,原来,你是自行溜出来的……”

温柔扁着嘴儿,很委屈地道:“就是呀,我要是不偷溜出来,他们这辈子只怕都不让我出来呢!要俟我学成之后才能下山——那些功夫又不好学又不好玩,学成之后嘛,只怕我都眼角几十条皱纹、额角几百条皱纹、嘴角几千条皱纹,老喽,还下山干啥去!”

张炭和雷纯都听得暗捏了一把汗,想到德高望重的“红袖神尼”还有名重朝野的温晚温嵩阳,得知温柔失踪的消息,当何等之急!却听温柔道:“要真的是师父叫我找苏师哥回来,他哪还敢在京里忙着跟你爹爹闹事!”

雷纯和张炭这下总算是弄清楚了:温柔这次来京,真的是没得过“红袖神尼”的首肯、温晚的允可!

唐宝牛却兴高采烈地一拍大腿,可能用力太巨,自己也痛得一龇牙,道:“好啊,这样你就不必赶着回去了,咱们玩够了京城,就可以找沈大哥闹着玩去!”

他口中的沈大哥,正是他所最崇仰的沈虎禅,沈虎禅和方恨少及唐宝牛,近年来被江湖上人称为“七大寇”,名义上虽是寇,但许多武林中的人,以及受过他们赈济的贫寒弱小,都当他们是如同“四大名捕”样般崇敬的人物。

温柔破涕为笑:“好哇!”又抱住雷纯的手邀道:“姊姊也去。”

雷纯抚了抚她额前的发,这样看去,很有些奇特,因为雷纯样子很小,举措却十分成熟,温柔的样子也很娇孺,举止间更显稚嫩,两人在一起,虽然温柔谙武,雷纯不会,但明显地雷纯像是她的姊姊,反而成了照顾她的人了。

“在没有离开京城之前,不如妹妹来我处作客,”雷纯说,“姊姊有私己话要跟你说。”

张炭一听,便道:“温女侠是‘金风细雨楼’的人,又是苏公子的师妹,这样过去‘六分半堂’,恐怕有些不便吧?”

温柔没好气地道:“你也太顾虑了,凭‘六分半堂’想动本姑娘?他动得起?”

一个人目睹‘六分半堂’和‘金风细雨楼’的好手力斗关七后,尚且还有那么大的自信,信心丝毫不受动摇,怕也只有温柔一人了。

当然还有一个人。

那人当然就是唐宝牛。

唐宝牛也兴致勃勃地道:“好啊,我也过去瞧瞧。”

雷纯仰着美丽的脸,问道:“你去干什么?”

唐宝牛一见这张幽艳的脸,登时酥了半截,晕了泰半,鼻痒痒地又想打喷嚏,只道:“我要……我要保护她呀……”

温柔更没好气,啐道:“谁要你保护来着?”

“你……”唐宝牛这头被雷纯一张水灵似的笑靥,弄得骨酥心乱,再加上嗔喜花容的温柔,更没了主意,“我……我只是要……”

温柔顿足道:“你要什么嘛?”

雷纯温和地笑道:“我们姊妹说些私己话,你不要来。”

唐宝牛吃吃地道:“那我……在什么地方等你?”

温柔气鼓鼓地道:“你不要等好了。”

雷纯向张炭问道:“五哥要不要一道来‘六分半堂’?”

张炭想了想,道:“我想,晚些才回去。”

雷纯有些犹疑,“五哥……”

“哦,我不走的,就算走,也会先告诉你一声,你放心,我不会不辞而别的。”张炭恍惚地道,“我只想静一静……不过,我仍是担心,温女侠她——”

“你也放心,爹知道温女侠跟‘金风细雨楼’,实在没有太深的渊源,他要对付的是苏公子,如果得罪温妹妹,只是与‘红袖神尼’及温晚结仇,对‘六分半堂’一无好处,同时,也威胁不了苏公子;至于‘迷天七圣’已给掀翻了,在城里大致不会有人再动得起我们姊妹两人吧?”雷纯这样道,温柔却听不出来,雷纯其实已经暗示了:温柔无足轻重,就算擒下了她,也不足以使苏梦枕就范,“如果小张你——你看我这又忘了叫五哥了。五哥担心的是其他的人插手惹事,不过,‘六分半堂’加上‘金风细雨楼’,那是不会发生什么乱子的。”

张炭明白雷纯讲的是实情。

雷损留住了豆子婆婆与林哥哥两名堂主,在街口远处等候雷纯回返“六分半堂”,其实,也是在执行护卫的责任。

看来,到了京城,雷纯真的已不需要自己的保护。

温柔在那边,却在忙不迭地支使苏梦枕留下来护送她的师无愧先回“金风细雨楼”。

唐宝牛见张炭也不走,本来有点失落的心情,一变为想打探别人的隐私,即过去用刚才拍自己大腿的力道一拍张炭肩膀,豪笑道:“来!咱们不管这干孔夫子说难养的动物,哥儿俩豪情豪情点,喝酒去!”

“豪情点?”张炭苦着脸抚着自己的肩膀,“我就担心你老哥太豪情了。”

第四十九章 燃香

“你担心些什么?”

雷损上了马车之后,就这样地向狄飞惊问。

“顾盼白首无相知,天下唯有狄飞惊。”

雷损唯一的知音,除了昔日的关昭弟,也许就只有狄飞惊。

——狄飞惊的唯一知音,会不会也就是雷损?

雷损与狄飞惊的距离,足有九尺。

马车很大。

十分宽敞。

就算在京城里,除了皇亲国戚、达官朝贵,也很少能见着这样豪华的马车。

他们两人都背靠着车篷。

中间隔着一件事物。

——当然是那口棺材。

棺材是雷损着人小心翼翼地搬上来的。

搬棺材的人,不但在“六分半堂”极有地位,就算手底下,也绝对是硬点子。

就算是身份高、武功好,依然不能负责抬这一口棺材,也还要得到雷损的信任,以及他特别而严格的甄选。

雷损挑选的是干净的人。

特别干净的人。

通常武功练得好的人,特别干净的实在不能算是太多,也许那是因为一个有真材实料的人,反而不会花太多时间来修饰自己。

不过绝不是没有。

雷损选的就是这种人。

人要干净、武功要高。

而且双手还要特别干净,不准留指甲,不许有些微污垢,要是在扛了这副棺木才给雷损发现他的手有些许不干净——譬如曾挖过鼻孔、摸过女人的下部、剔过牙齿——他就会把那人的手砍下来。

他做得到。

他做得出。

因为他是雷损。

雷损要做的事,一定能做到。

近几年来,也许他唯一做不到的事,便是对付不了苏梦枕,灭不了“金风细雨楼”。

在“六分半堂”里,被选为负责抬这副棺材,是一种荣耀,也是一件随时有杀身之祸的差事,要比出去与敌人拼命,更加战战兢兢。

他们都是年轻人。

雷损喜欢年轻人。

常与年轻人在一起,才能确保自己的心情不至老化。

这些年轻人,在抬起这副棺材前,至少都已净手三次,所以,跟在他们身后,有好些拿着洗手盘的人跟着,就连这些托盘的人,也是特别干净的人。

故此,江湖中人盛传:得罪苏梦枕,也许罪不致死,但要是开罪了“金风细雨楼”的长老“一言为定”,苏梦枕就绝不会放过他;同样的,你对狄飞惊不尊重,也许还有可能不发生什么,因为狄飞惊的心思,谁也猜不透,包括他几时发怒、几时高兴、对谁好、对谁坏;要是激怒了雷损,或许也还会有一线生机,因为雷损在大怒的时候,可能会杀了那人全家大小,可能擢升那人,造就他前所未有的地位,因为雷损向来是一个小事急惊,遇大事沉着的人,可是绝不能、万万不能、永远也不可以去碰雷损这口棺材。

——要是去触摸雷损这口棺材,你一定会后悔为何要生出来。

这是雷损的禁忌。

绝对的禁忌。

棺材被平平稳稳地停放在马车篷中央后,雷损才“敢”上车来,狄飞惊上车,当然在雷损之后。

——他一向最知道自己最逼切要做好的事:不是如何争先,而是如何随后。

这点他一向很懂。

所以他是狄飞惊。

一直都是“六分半堂”的第二号人物。

他也很清楚:要不是他一向都这样想,并且都这样做,而且也做得很好,他这个第二把交椅早就塌了、碎了、不复存了,在“六分半堂”、武林中、江湖上、世间里完全消失于无形。

包括他这个人。

雷损很喜欢狄飞惊。

也很敬重这个人。

因为他知道狄飞惊知道什么是该做的、什么才是不该做的。

——刚才纯儿说到量才适性,狄飞惊无疑就是这种人。

有野心、有志气、有魄力争坐第一把交椅的人,俯拾皆是,在所多有,但一个有野心、有志气、有魄力的人只愿坐稳他的第二把交椅,才是万中无一、罕见罕有的人物。

狄飞惊就是这样的人物。

——可是狄飞惊怎么却忧愁起来呢?

——他担心些什么?

——后天正午的一战?

——还是另外有些隐衷?

雷损知道这是他休歇的时候,也正是狄飞惊该说话的时候了。

这许多年来,他们之所以能合作无间,便是因为他们各自能演好自己的角色,各自站好自己的岗位,各自做好自己的本分,这充分发挥和互为照应的结果,使得“六分半堂”强大无比——如果不是遇上了“金风细雨楼”。

棺材前,烧着一炷香。藏香。

藏香很香。

马车内氤氲着悠忽的香气,实在非常好闻。

——可是为何要燃香?

——难道棺材里躺着个死人?

——如是,死人是谁,何致于雷损这般注重?为何不入土收殓?为何在跟“金风细雨楼”会战于三合楼时,仍然抬到战场来?

——如果不是,因何燃香?

问题永远是问题。

当我们试着解答一个问题时,如果你认真追索下去,又会产生许许多多的问题。

能够有答案,尤其是正确答案的问题,其实并不多,但人生里的问题,尤其是无法解决的问题,确实是太多大多了。

狄飞惊现在所提出的,显然就是一个。

其中一个。

“你看这香。”

雷损看去。

香点着。

香烧了一截,香灰正断塌下来,掉落在瓷制的小杯炉边沿上。

雷损看不出什么来。

“马车是动着的。”狄飞惊又说了那么一句。

这彷佛是句废话。

马车当然是动着的。

而且还直奔“六分半堂”。

——按照这样的速度,只怕不消一个时辰,就可以回到总堂的不动飞瀑。

可是雷损知道狄飞惊必有所指。

所以他耐心地等下去。

等狄飞惊再说下去。

“所以风力很大,”狄飞惊果然说了下去,“风力猛劲的时候,会影响香的点燃,也就是说,有风的时候,香特别快烧完。”

他顿了顿,又道:“故此,我们以一顿饭来计算时间,那便不甚精确,因为吃饭的人,有快有慢,要是由一直慕恋雷小姐的那位张炭来吃,只怕还不到他三扒两拨,就只剩下了个空碗。”

然后他补充道:“同理,用一盏茶、一炷香、一眨眼来计算时间,都不大稳定,不大确实,如果这时间不重要,那还不如何,如果刹那间都足以判生死,那就所误极大所谬极巨矣。”他垂着头,但眼里耀耀发光,“没有时间,就没有光阴,我们就不会衰弱,不会老,不会死,这样重要的东西,没有准确的计算,怎么可以!”

他坚定地道:“我想,日后一定会有些发明,能够计算出精确的时间,而且,也许,还能够留住光阴。”

雷损似也期许地道:“但愿能够。”

狄飞惊道:“希望能够。”

雷损接道:“可是,如果我们现在想不衰、不败、不死,首先要解决的,便是苏梦枕的问题。”

“我知道,”狄飞惊道,“这便是苏梦枕的问题。”

雷损静了下来,寻思。

“首先,我们曾猜测过,苏梦枕之所以急于决战,是因为他没有时间再等下去,”狄飞惊道,“因为他生病。”

雷损点首道:“时间对他而言,非常重要。”

“时间对我们而言,也非常重要。”狄飞惊道,“他甚至想要在明天决战,为了怕我们临时延期,他不惜失去地利、人和,答应带队闯入‘六分半堂’。”

雷损嘴角似乎微微有了些笑意,“刚才,我刻意忍让,是要培养出苏梦枕的傲意和盛气,就算是再精明的人,在傲慢与气盛的时候,总是容易有缺失的。”

他把双手摆在袖子深处,彷佛正在抱着自己。“我也借此辨察他的盛衰强弱。刚才,我一味谦让,而你替我处处与他争锋,我们都配合得天衣无缝。”

“有缝,”狄飞惊忽道,“如果我们织就的是天衣,我们的天衣绝对有缝。”

“‘嵩阳大九手’温晚麾下有一名强助,就叫做‘天衣有缝’,与我们的‘后会有期’,‘金风细雨楼’的‘一言为定’,齐名江湖,你不是说这个人吧?”雷损微笑地反问。

“我当然不是在说他,”狄飞惊道,“我只是在奇怪,苏梦枕实在没有必要把他的急躁和沉不住气,表现出来,让我们知道的。”

雷损道:“他是故意表现出来的?”

狄飞惊道:“只怕是。”

“他故意让我们以为他不能等?”

“如是,也就是说,他能等;”狄飞惊道,“至少,要比我们更能等,他才会故意表现不能等。”

“要是这样,”雷损沉吟道,“我们以前的一切判断,都得要推翻了。他既然能在我们故意表现得谦退畏怯的时候,刻意盛气凌人,就是要让我们对他作出错误的估计。”“在战场上,错误的估计,往往就等于失败。”

“也就是说,他的病,不一定那么沉重。”

“可能并不严重。”

“他腿上所着的暗器,也没有发作开来。”

“看来是这样的,”狄飞惊叹了一口气道,“虽然,花无错的‘绿豆’,无药可解,就算及时剜去伤处,也难制止毒力蔓延。”

“所以‘一言为定’依然活着?”

“并非没有可能。”

“他故意要闯‘六分半堂’?”

“有可能。”

“他有必胜的把握?”

“至少他现在仍没有败。”

“我们也还没有败。”

“因为我们还未曾决战。”

“我们只合力把‘迷天七圣’解决掉。”

“但关七也还没有死。”

“关七已经是个废人,他断了一臂,身受重伤,又遭雷殛,纵然能活得下来,也不足畏。”

“可是那在关七背后支持他的力量,依然是个谜。”狄飞惊慎重地说,“关七一臂被砍了下来,但那条‘天下万物,莫之能毁’的辟神钢链,也等于是被这一刀砍了下来,关七是拖着他的断手走的。”

“你的意思是说?”

“他本来有两只手,因被链子扣着,只有一半的用处,现在他只有一手,但完全恢复了功用。”狄飞惊的眼睛闪烁着智慧的光华,“京城里,虽然已没有第二个关七,但只要仍有半个关七,那也很可观了。”

“何况还来了个白愁飞和王小石。”

“苏梦枕要是没有了白愁飞和王小石,他一定不会那么有信心,那么胸有成竹。”狄飞惊道,“他幸运,此时此际,来了这两名强助。”

“他不一定幸运。”

“为什么?”这次轮到狄飞惊问。

“王小石和白愁飞,跟纯儿是朋友。”雷损道,“男女间交朋友,很容易不只是朋友。”

这次狄飞惊沉默良久,然后才道:“我看得出来。”

“王小石和白愁飞既然是苏梦枕的朋友,”雷损捻须道,“为何不能成为我的朋友?”

“可是他们之间已结为兄弟。”

“朋友、兄弟、爱情、亲情,有时候也会变质的,”雷损的眼里也充满着智慧,“只是看是什么样的威逼和什么样的利诱。”

狄飞惊静了下来。

“你的意见?”雷损忽问,他这句话的意思,是要狄飞惊说话。

“如果这计划能成,的确能打击到苏梦枕的罩门,‘金风细雨楼’的心脏。”狄飞惊道,“这样重大的计划、这样重要的步骤,所以,在进行的时候,应该要特别小心一些。”

“你的意思是说……”

“当我们看到敌人的缺点的时候,很可能是敌人故意让我们看到的,当我们看到敌人的优点,很可能那才是他的破绽。”狄飞惊一个字一个字慢慢地道,“对付像苏梦枕这样的敌人,是丝毫错失不得的。”

“敌人可能是计?”

“可能。”

“就像以燃香来判断时间一般,很容易会有差池?”

“是。”

“差池虽然很小,但在重要关头,却足以全军覆没?”

“同时也足以致命。”狄飞惊答道,“有一件事,你可能还不知道。”

“你说。”

“苏梦枕来找过我。”

“他自己?”

“不,”狄飞惊道,“还有杨无邪。”

“那我们还算什么?提前发动攻击吧!”雷损看着他那副棺材,“我们就照苏公子的计划,来对付他自己!”

第五十章 红楼梦

苏梦枕、王小石、白愁飞一行人回到天泉山的红楼里,苏梦枕一路行,一路咳,咳声呛烈,远甚于他力战关七、与雷损对峙之时。

楼子里只剩下苏梦枕、白愁飞、王小石、杨无邪、师无愧、莫北神等几名要将。

王小石和白愁飞看着他如抽风般搐动着的肩背,眼中都流露出担忧之色。

杨无邪自一口白玉小瓶倒出了几颗药丸。

苏梦枕也不取水,仰首吞服,合目养了一阵子的神,王小石低声道:“大哥可能要先歇歇。”

白愁飞点首道:“我们晚上再来。”

苏梦枕忽然又睁开了眼睛,又发出森冷寒光,忽然道:“禁忌!那是禁忌!”

众人一时都不知道苏梦枕指的是什么,一时间都现出了茫然的表情。杨无邪反身入内,白愁飞却道:“那也不一定。”

苏梦枕即问:“为什么?”

白愁飞反问道:“我们今天是不是成功地打击了‘迷天七圣’?”

“至少是重创了关七。”

“关七他为什么会来?”

“他以为‘六分半堂’正与我们互相对峙,没想到我们竟会联手,先剪除他。”

“所以敌人给我们看到的破绽,未必是真正的破绽;”白愁飞道,“我们看不到的破绽,往往才是敌人的罩门。”

“你的意思是说……”

“同样的,敌人让我们看到的禁忌,未必是真正的禁忌。”白愁飞飞了飞眉毛,“雷损表面上对那口棺材敬若神明,可能只是故弄玄虚。”

“可能,”苏梦枕欣赏地道,“也可能不是。”

莫北神接着道:“如果万一是,我们就得要顾虑到,棺材里是什么?”

白愁飞立刻反问道:“如果雷损的目的就是要我们大伤脑筋、大费周章、疑神疑鬼、投鼠忌器呢?”

莫北神微微一窒。杨无邪已从室内行出,手里拿着一册宗卷,道:“根据记录,过去八年来,‘六分半堂’在遇到重大事件的时候,雷损都抬出了棺材,没有人知道棺材有没有开启过,因为,在场的人,后来能活着的,只有一个狄飞惊。”

苏梦枕沉思。

白愁飞蹙眉。

“还有,‘六分半堂’的弟子,对这口棺材既敬且畏,如果是堂中小卒,冒渎了棺椁,必定就地处死;当年,有一名堂主,因为不小心把手在棺材上按了一按,雷损就叫人砍掉他按在棺上的两只手指,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敢在得到指令之前,行至那副棺木的十里之内。”杨无邪侃侃而道,“雷损在每一个月圆之夜,总是要独对棺木一个晚上,谁也不知道他在干什么。”

苏梦枕忽问:“雷损把棺木搁在哪里?”

“不动飞瀑之前。”

“不动飞瀑是‘六分半堂’重地?”王小石问。

“是。”杨无邪道。

苏梦枕道:“后天我们正是要攻取这个地方。”

白愁飞问:“被砍掉手指的堂主是谁?”

杨无邪答:“他已被降为第十三堂主,‘独脚铁鹤’周角。”

白愁飞一皱眉,道:“‘六分半堂’不是只有十二名堂主吗?”

杨无邪道:“周角被贬,只算是半名堂主,地位略高于丁瘦鹤、厉单、林示己、林己心等香主。”

白愁飞沉吟道:“哦……”

苏梦枕神眼一亮,“二弟的意思——”

白愁飞道:“除了狄飞惊之外,周角是曾最接近及接触过那口棺材的人。”

苏梦枕道:“我们当然不能向狄飞惊求证的事——”

白愁飞接道:“却可把周角请回来问问。”

苏梦枕道:“‘六分半堂’断不会料到我们竟会打一名连堂主都算不上的人的主意。”

白愁飞道:“何况,周角手指被砍,心怀怨愤,就算未必会出卖‘六分半堂’,但也对那口棺材心存嫌恶。”

苏梦枕唇边居然微微有点笑意,“所以,有时候,看来没有用的人,却常常大有所用。”

白愁飞道:“同样,看来毫不起眼的疏忽,却往往造成致命伤。”

苏梦枕道:“但这个伤肯定是‘六分半堂’的。”

“凡是伤,都会痛,敌人的伤处,就是自己出击的重点。”白愁飞道,“不过,像狄飞惊那种伤,实在很可能反而成为袭击人的致命伤。”

苏梦枕点点头道:“你注意到了?”

白愁飞道:“我看见了。”

苏梦枕道:“别人以为你很骄傲、很自负的时候,你却什么都留意到了。”

白愁飞道:“所以我才自大得起。”

苏梦枕一时说不下去。

王小石即道:“你们是说狄飞惊曾抬过头?”

苏梦枕道:“在闪电的刹那。”

白愁飞道:“在拦截关七夺路而逃之际。”

“狄飞惊的头骨没有折断,他自然也可能有武功,可能还是绝世的武功。”王小石问,“只是他为啥要做这样的隐瞒?”

“他要人掉以轻心。”白愁飞道,“敌人集中注意力在雷损,他就可以在重大关头,助雷损一击而胜。”

“不一定。”苏梦枕忽道,“也有可能助我们一击得成!”

“哦?”白愁飞目注苏梦枕。

“雷损也不一定知道狄飞惊的颈骨没有断,”苏梦枕道,“或者,狄飞惊的颈骨的确折断过,可是现在又复原了。”

杨无邪道:“问题是在:雷损与狄飞惊合作无间、肝胆相照,并肩作战的原由,我们找出来了没有?”

王小石笑着说:“他们肝胆相照。也许是因为他们一个生有肝病,一个患有胆病。”

莫北神却正色道:“但只要找得出原由来,就可以对症下药了。”

苏梦枕微喟道:“不过,天底下没有颠扑不破的道理,也没有拆不散的关系,永不变质的感情。”

白愁飞一哂道:“所以,也没有永远的朋友,永久的仇敌。”

王小石忽然大声道:“不对!”

白愁飞瞪住他道:“就算不对,也是事实。”

王小石道:“要是人生是这个样子,那还有什么好玩?”

“活着是件庄严的事,没啥好玩的。”苏梦枕淡淡地道,“现实本就不好玩得很,只有在梦中才好玩。”

“活着就算不庄严,也很无奈,因为你除了死,就是活,没有别的选择。”白愁飞道,“所以我要活得好,活得光彩,活在胜利中,那才活得过瘾,活得痛快!”

“因为这是梦想,所以我们都活在梦里,偶尔也算是会有好玩的事儿。”苏梦枕居然笑了,他一笑,又咳嗽,眉一蹙,像是什么地方刺痛了一下似的,可是他若无其事地接道,“这是红楼,我们彷佛都是活在一场红楼的梦境里。”

王小石喃喃地道:“不过,我们能在一起,共商大计,倒真似一场梦。”

“不过,到了后天,这场梦就得醒了。”苏梦枕道,“不是‘六分半堂’惊梦,便是‘金风细雨楼’的梦醒。”

王小石问:“所以你才故意表现得非常骄傲?”

苏梦枕道:“我要让他们都以为我骄傲。”

王小石道:“骄傲的人容易大意。”

苏梦枕道:“我就是希望他们以为我正在大意。”

王小石道:“但雷损也要你以为他懦怯。”

“所以我跟他真是天造地设,天生一对。”苏梦枕居然笑了出声,“他尽量胆小怕事,我全面趾高气扬,真正的实力谁也不知,双方都在试探虚实,我们都是在演戏!”

白愁飞笑道:“人生本就像一场戏。”

王小石咕哝道:“我宁愿像梦。”

苏梦枕对白愁飞道:“你我那一场戏,也演得很逼真。”他顿了一顿,又道:“就像真的一样。”

王小石恍然道:“你们……原来……”

苏梦枕微笑道:“我要老二当众与我冲突,让他们以为,我们军心未固、人心未稳。”

王小石苦笑道:“果真是敌人让你看得见的破绽,可能是个陷阱。”心中忽掠过一个念头:他原以为白愁飞和苏梦枕真的容不下对方,只担心一山不能藏二虎,而今得悉反而是双方当众演一场戏,受欺瞒的是自己,心中也真有些不是滋味。

可是他很快地便开解自己:

大哥和二哥配合无间,为的是对敌,他俩没有真的龃龉,那是好事,自己应该高兴才是!

却听白愁飞道:“不过,对关七放虎归山,对‘六分半堂’身闯虎穴,我还是非常反对。”

苏梦枕道:“你不明白的。”

白愁飞道:“那你就让我明白明白。”

杨无邪插口道:“楼主行事,莫测高深,不一定要事先道分明。”

白愁飞道:“事先明白,总好过事后反悔。”

师无愧忽道:“你是什么东西!公子做事,要先跟你说原由?”

白愁飞道:“我是副楼主,你这样对我说话,算是什么态度!”

苏梦枕低叱一声:“无愧!”

师无愧低首退后不语。

白愁飞兀自道:“关七已去,来者可追,但我们没有必要让敌人以逸待劳。”

苏梦枕脸色一变,道,“我自有分数!”

白愁飞仍寸步不让:“我们是在同一战线上,理当明白个中内情。”

王小石慌忙道:“我们才加入不久,很多事情还未拿捏到分寸,机密大事,确乎不宜太多人知晓。”

白愁飞仍道:“连我也不可以知道?”

“如果你是‘六分半堂’派来的人,”苏梦枕冷笑道,“我把什么都告诉你,岂不是正好入彀?”

“好,好!”白愁飞怒笑道,“我来帮你,你竟以为我是奸细!”

“这是我楼子里的事,关系到上上下下千百人的性命安危,我自然要审慎从事。”苏梦枕冷着脸色道,“再说,你来帮我,我也一样帮了你:没有‘金风细雨楼’起用你,你又如何能逞野心、立大业?”

白愁飞愤然道:“你以为我非‘金风细雨楼’便不能创道立业?”

“非也。”苏梦枕依然沉着地道,“我就是看得出你们两人非池中物,日后必有大成,才诚意邀你们进楼子里来。”

王小石见白愁飞和苏梦枕又过不去起来,忙圆场道:“全仗大哥的慧眼和栽培,不然,我还在路口医跌打,二哥仍在街边卖画。”他这几句话,是由衷之言,说得十分诚挚。

白愁飞静了一阵子,忽问:“你怀疑我们?”

苏梦枕一笑道:“要是怀疑,你们现在还会在这里?”

白愁飞是一个非常坚决的人,他坚持问下去:“你要是不怀疑我们,为何在这生死关头,仍有所隐瞒?”

“任何人都有自己的秘密。”苏梦枕平静地道,“就算是无邪、无愧,他们跟在我身边多年,有些事,他们仍然是不知晓的。”

杨无邪即道:“但我们并没有追问。”

师无愧也道:“因为我们信任公子。”

“你既不信任我,我又为何要信任你?”白愁飞固执地道,“你既防范我们,又为何要重用我们。”

“你错了。”

苏梦枕吐出了这三个字。

他的忍耐,已到了极限。他因为太过重才,才一直没有发作。“我就算怀疑你,也会试用你,不试用你,又如何才能信任你?在暴风雨前,我们还不能同舟共济,你还不能对联手放心,那只有徒增覆舟之危了!”苏梦枕道,“任何人都不会在一开始就信任人,何况,你们出现的时机,恰好就在‘金风细雨楼’与‘六分半堂’决一死战之际,未免太过凑巧了。”

这次到王小石忧心忡忡地问:“你认为我们是故意潜入‘金风细雨楼’卧底的?”

苏梦枕道:“不是。”

王小石问:“为什么?”

苏梦枕道:“因为谁也料不到我会这样地重用你们。就算你们很有本领,我也可以弃置不用,甚至着人杀了你们。但是谁也无法料定我的反应,所以不太可能布局来卧底。”

他了顿,又道:“更何况,在雨中废墟里,我吃了一记‘绿豆’暗器的时候,你们就有机会在那时候杀了我,根本不需要做卧底。”

王小石目光垂注在苏梦枕的腿肚子上:“‘绿豆’很毒?”

苏梦枕道:“毒得超乎想像。”

杨无邪道:“花无错存心背叛,要取公子的命,不够毒的暗器,他也不会使出来。”

王小石担心地道:“不知……有没有妨碍?”

苏梦枕还未答话,白愁飞已道:“他不会回答的。就算答你,也未必说真话。”

苏梦枕眼里已有了笑意:“你很聪明。”

“我喜欢交聪明的朋友,最好是人又聪明,良心又好的人。”苏梦枕忽把话题移转,“正如找老婆,我喜欢人又长得漂亮,心地又好,又能干聪明的女孩子。聪明的人,大都能干。长得漂亮,固然重要,因要对着一生一世,要是不够聪明,那漂亮只是虚壳,徒增烦恼。故此,宁愿不甚美,也不可不够聪明。美会逝去,聪明永存;可惜,人世间又美又好又聪明的女子,不可多得,纵是男子,也少之又少。”

王小石笑道:“雷姑娘美极了,人又聪明,良心又好。”

“良心我不知道,她武功却是不成。”苏梦枕也笑道,“不过她确是又美又聪敏,所以我要托你一件事。”

王小石乐得把白愁飞与苏梦枕的争执化解,忙问:“什么事?”

“在私下与你说这件事之前,我们正要面对的是后午‘六分半堂’之会。”苏梦枕长声道,“我们现在有一些事是必须要做的:那就是要有充分的歇息,然后——”

“我们再聚于此地,共同筹划攻破‘六分半堂’的大计!”

第五十一章 七道旋风

“我的大计就是发财!”唐宝牛喝到第三碗的时候,眼睛已经有点发了直,舌头也大了起来,“待发了大财,我就可以做我要做的事。”

“你到底想做什么事情?”张炭已喝了十六碗,脸不红、气不喘,他饮酒要比喝茶还顺畅,但算来还是要比吃饭慢上一些。

“我需要一个如花似玉,有闭月羞花之貌的老婆。”唐宝牛眼里充满了幻想,“我要出名,成大名,让人人一听我唐宝牛,都怕了我,都吓退三步……”

“你要做到这点,不必要等到发财。”

“哦?”

“你只要去买一把刀就够了。”

“买刀干啥?”

“你只要在心里不高兴的时候,有人敢笑,你就别管认不认识,一刀割下他的瓢子,如果在你心中高兴的时候,有人胆敢哭丧着脸,你就一刀劈下他的脑袋。有闲之余,还可以挺刀去抢个貌若天仙的美人儿回来,这样一来,只要半年功夫,只要你还能活着,包管教你名震天下。”

“呸!我要行侠仗义,这种恶霸行径,怎适合我的作为!”

“那你还想要干什么?”

“我刚才说过了,我要成名,我要娶个漂漂亮亮的老婆,我要住得舒舒服服,过得快快乐乐,我还要一身武艺,比沈老大、苏楼主、王老石、白阿飞的武功都高,我还要人人都佩服我,侠名震天下,方恨少见着我便后悔当年为何不早些巴结我……”

“我不明白。”

“你不明白什么?”唐宝牛诧问。

“你的愿望,说难不难,说易不易,但跟发财都全无关系;如果你有能力去做,现在就可以做到。”张炭道,“发财只可以让人活得舒服一些,或许还可以要到几个外表美貌里面草包的老婆,还有一些趋炎附势的小人奉承讨好你,但要打败苏梦枕那类枭雄,要沈虎禅这等人杰佩服你,可全起不了作用。其实,一个人只要心里舒服,量才适性,不管住哪里,怎么过也都一样舒服。”

唐宝牛想了想,顿时豪笑道:“好,既然银子买不到这些,我还要那么多钱来干什么!其实知足常乐,只要明白这个道理,人人都可以富甲天下。”

他拍了拍自己的脑门道:“我现在才知道,原来我想要做的事,不一定要等到发达才能做,而且还要先干了才有可能发达,可惜这道理到现在还是有很多人想不明白。”

说罢又去叫了一坛子高粱,还向张炭敬酒。张炭仰脖子一口干完,唐宝牛却只呷上一小口。

张炭初不以为意,后来还是发现了。

于是他问:“怎么你喝起酒来,就像蚂蚁饮水?”

“什么蚂蚁饮水?”唐宝牛听不懂。

“少啊!”

“因为我不会喝酒。”

张炭登时大笑,狂笑。

“笑什么?”唐宝牛颇感不满,他知道张炭是在笑他。

“我看你牛高马大,威武非凡,以为你有海量,原来竟如此喝不得酒,可笑,可笑!”

“有什么可笑的?一个高大威猛的人,不见得就能喝;一个短小精悍的人,不见得就不能饮。”唐宝牛大眼一翻,道,“正如高壮雄豪的人,可能心底善良;但矮小温和的人,也有可能心存恶毒,反之亦然。以形貌论心性、好恶,那是白痴才干的事。”

“所以能喝酒的未必是真豪气,不善饮的未必非大勇。”

“同理,能饮的不见得就是好汉,不擅饮的也不见得非好汉。”

“你的意思是说:喝酒归喝酒,好汉归好汉。”

“酒是酒,人是人,有人以酒评人,正如以文论人,都是狗屁不通的事。”

“你既不能饮,又要叫酒?”

“我不善饮,你却能饮。”

“所以你买酒,我喝酒?”

“对!我且告诉你一个秘密。”

“你说。”

“我平生不喜请人喝酒,酒能乱性,一些自以为好酒量的人,不醉时已不说人话,醉了后说话一如放屁,所以我不请人饮酒……你是例外。”

“我也告诉你一个秘密。”

“你说,我听。”

“我今晚才第一次喝那么多的酒。”

“哦?”

“因为我看不起的人请酒,我不喝;看不起我的人,自然不会请我喝酒。要我自己买酒,我宁愿花银子买饭吃;而我的好友们,都不嗜喝酒。”

“那今晚你是在赏面给我了?”

“这话倒也不假。”

“看不出你个子矮小,酒量却好。”

“我自己原先不知道,现在看来倒是事实。”

“所以我负责劝酒,你负责饮酒。”

“如果你有心请我多喝点,为何不叫点下酒的东西?”

“好,你要叫什么下酒?”

“饭,当然是热辣辣香喷喷白雪雪的饭。”

“好,没问题,我叫饭,给你下酒,但只要你多赏我一个脸。”

“要我多喝一坛?”

“非也。我只想多知道一件事情。”

“果然,”张炭一笑道,“你这人好奇心忒重,不问个水落石出不死心。”

“我这叫不到黄河心不死,”唐宝牛搔搔耳朵笑道,“你跟那个雷纯是怎么认识的?”

“告诉你也无妨,”张炭又一口吞掉一杯酒,唐宝牛为了要听别人的故事,忙着殷勤为他倒酒,“你有没有听过‘桃花社’的‘七道旋风’?”

“是不是长安城里,由赖笑娥统御的朱大块儿、张叹、‘刀下留头’等六人所组成的‘七道旋风’?”

“便是。”张炭道,“你总算还有点见识。”

“我的优点很多,”唐宝牛笑嘻嘻地道,“你大可慢慢发掘。”

“‘七道旋风’里,我也是其中一个。”张炭酒兴上了,话说得更起劲了,“我跟赖大姊等生死义结、情同手足——”

“对了,就像我和沈虎禅沈大哥及方恨少一样。”唐宝牛插嘴说。

“有一年元宵节,‘大杀手’曾在长安城花灯会上被赖大姊识破暗杀行动,你可有听闻?”

“有。那是轰动天下的大事,我怎会不知?”唐宝牛眼睛发着亮。

“所以他迁怒于赖大姊。”张炭道。

“他要杀赖笑娥?”唐宝牛惊问。

“有我们在,他也杀不了赖大姊,”张炭叹道,“所以他一气之下,盗了一册赖大姊的星象真鉴秘本,一路逃到庐山去。”

“嘿,”唐宝牛眉毛一展道,“叫他得手了,你们也真差劲。”

“故此我也一路追到庐山去。”

“就你一人?你那干结义弟兄呢?”

“他们走不开,”张炭道,“因为城里忽然来了一个极厉害的神秘人物。”

“是谁?”唐宝牛奇道,“有什么人要比‘大杀手’更厉害?”

“我们也不知道他是谁,迄今尚不知他是敌是友,”张炭道,“只知道他又高又瘦,脸白森寒,背上掮了个又旧又破的包袱,任何人跟踪他,都追不上,俟跟他动手,都胸口一个血洞,不曾有半个活着的……”

“好厉害!”唐宝牛顿时叫道,“他是谁?”

“你没听我先前说了吗?我们也不知道。”张炭也叫道,“所以,张叹、‘刀下留头’、朱大块儿、齐相好等弟兄才留下来陪赖大姊,驻守长安城,我独个儿去抓‘大杀手’。”

“你一个人,对付得来吗?”唐宝牛斜睨了他老半天,“我要是你的兄弟,也不会放心你一个人去。”

“说句实话,”张炭苦笑道,“我想独力干点扬名的事儿,是偷溜出来的,赖大姊等事先并不知情。”

“好极了!”唐宝牛拊掌道,“我也常做这种事,沈大哥时常给我气得耳朵都歪了。”

“可是我这一来,差点没送了性命!”

“性命送掉不妨,人怎可不做好玩的事?”唐宝牛这次自动喝三“大”口,“你我同一性情,当浮三大白。”

张炭一口把碗中酒干尽。“我追踪‘大杀手’,到了庐山,眼看逼近他时,他却失去了踪影,我知道他已发现了我,要来杀我了……”

“所以你准备跟他拼了?”

“不,我逃。”

“什么?”唐宝牛又叫了起来。

“我一逃,他才会以为我怕他,他立刻追杀我,这一现身,我们才能激战起来。”

“‘大杀手’身上有三十六种兵器,每一种都是用来对付有不同特长的敌手,你……怎敌得过他?”

“我敌不过。”张炭道,“所以我一上来,就偷走了他身上的三十六种武器。”

“对,打,你不行,偷,你是行的,”唐宝牛瞪着眼道,“不然你怎么偷得了我怀里的手绢。”

张炭只横了他一眼,径自说下去:“可是,纵没有了武器,我还是敌不过‘大杀手’。眼看就要丧在‘大杀手’的手下,忽听松石间一个女子的声音道:‘老五,凭你身手,要独战这‘大杀手’,还差一截呢,大姊说的,你不相信,现在自己吃着亏了。’”

“哎,你的赖大姊来了不成?”

“我登时一怔,‘大杀手’也吃了一惊,提防起来,却闻一个男子悄声地道:‘大姊,咱们何不一起做了他?’只听原先的女音如银铃般笑了起来:‘他要莽撞,让他吃点小亏也好,看他还怎么杀人?’”张炭坠入了回忆之中,“你知道,‘大杀手’吃过赖大姊的亏,而今一听赖大姊和兄弟们来了,心中一慌,哪敢逗留!立即夺路而逃……”

“你居然给他逃了吗?”

“我即以‘反反神功’,击了他一掌。”张炭道,“他伤得很是不轻。”

“不过仍是逃了,是吗?”

“逃了,我当时也受了重伤,追不上。”

“你那个赖大姊是怎么搞的?”

“因为来的根本不是赖大姊,”张炭摇头笑道,“那女子的笑声也很好听,但比起赖大姊来,还是差了点,我一听,便知道不是真的大姊,所以知道那女子只是要用话扰乱‘大杀手’的心,我便蓄力反击,一掌伤了他,让他胆丧而逃……”

“来的不是赖笑娥……”唐宝牛灵机一动,拍着大腿道,“一定是你姊姊!”

“啐!”张炭没好气地道,“我没有姊姊。”

“那……”唐宝牛试探着道,“敢情是你的表妹?”

“呸!”张炭白了他一眼,“我表妹胖得像头大象,外号大肥猫,她上得了庐山来,除非庐山高不过一匹马。”

“那么……”唐宝牛苦思半天,终于恍然道,“一定是雷纯!”

“聪明!”张炭道。

“她是京城‘六分半堂’总堂主雷损的独生女儿,再说,她不久之后就要嫁了。”唐宝牛居然细心起来,“她到庐山干啥?”

“她是逃出来的。”

“逃出来的?”唐宝牛的眼珠又几乎跳出眼眶之外。

“她一向都甚有志气,以前在‘六分半堂’,曾是雷损的臂助,但雷损而今信重狄飞惊与雷媚,与‘金风细雨楼’斗得如火如荼,她活在两块巨石之间,如受烈火寒冰煎熬,又苦无武功,无能为力。雷损要把她嫁给苏梦枕,用意是伏下一记杀着,控制‘金风细雨楼’,雷姑娘只觉苦恼,便偷偷地溜了出来,以她的聪明智慧,摆脱了追踪的人……”张炭说到这里,不禁长叹了一声,“这天她到庐山游玩,刚好逢着我遇危,他一见我和‘大杀手’的武功,便知道我们的身份,联想起‘大杀手’曾在花灯会上被赖大姊识破暗杀行动而功败垂成一事,她即以一人装成赖大姊和弟兄们数人的声音,来吓退‘大杀手’……”

“雷纯会扮作几种声调吗?”唐宝牛讶异地道,“包括男声?”

“她外柔内刚,是个很有本领的女孩子。”张炭欣佩地道,“可她的身体太羸弱。”

他顿了一顿,又道:“不过,其实‘大杀手’也挺狡猾的,他没有走远,又倒了回来。”

唐宝牛跌足道:“这可糟了。”

“幸好雷姑娘一现身后,就对我以最快的速度说了几句话,这几句就是‘大杀手’武功的弱点,俟他一回来发难,我就以猝不及防的一轮急攻,在他应对失措之际,又重创了他,这一下,‘大杀手’可真的吃了大亏,不过,他仍死心不息,沿路上伏击我们。”张炭道,“我的偷术,跟打人的出手完全不一样。打击敌手,出手越狠、勇、猛越好,要求力大劲沉,偷术则完全不一样,讲究轻、巧、技法与快速,越是微波不兴、纤尘不扬越好。故能打倒对手,跟是不是能偷着别人身上的东西,绝对是两回事。”

“所以能取得到那人的事物,不见得也能打倒对方。”唐宝牛这次作了个聪明的总结,“所以你不是我的对手。”

张炭不去理他。“那时候我不知道雷姑娘是‘六分半堂’总堂主的掌上明珠,我还以为她武功高强,深藏不露,后来才知道,她完全不会武功,但却智能天纵,对武功博识强记,对各家各派武功都很了然。她及时让我开了窍,以几招高深的盗技,吓退了‘大杀手’。”他喟然道,“故此,一路上,看似是我保护雷姑娘,其实,没有她,我早就命丧在‘大杀手’手上了。每次‘大杀手’在什么地方设下埋伏、用什么诡计来暗算我们,雷姑娘都能事先算中,或安然回避,或授计于我准确反击,使‘大杀手’每次都落空而退。她还提醒我如何运用‘八大江湖’,使得一路上各路好汉,挺身相护,这才逃得过‘大杀手’的追杀。”

唐宝牛倒有些不信了,“她有这么厉害?”

“这一路上,我们在愁予亭中结义,咱们一男一女,在江湖上行走,不结拜为兄妹,总有不便。”张炭把这一段草草略过,“我带她回到长安,赖大姊也很喜欢她,收她为七妹子……”

唐宝牛忽问:“你们原先不是有一位七妹叫做小雪衣吗?怎么……”

“‘桃花社’的‘七道旋风’,原本是赖笑娥大姊、朱大块儿、‘刀下留头’、张叹、我、齐相好和小雪衣,可是,小雪衣曾失踪了一段时期,人人都叫惯了七妹子,雷姑娘来了,大家惦着小雪衣,不意也叫她七妹子起来了。”

唐宝牛又问:“那她还为何要回到京城来?”

“她怎放得下心这儿?”张炭道,“再说,‘六分半堂’的人也找上了‘桃花社’,同赖大姊要人,要是雷姑娘想留,那还有得说的,但雷姑娘也想回来……”

“所以你就陪她同来了。”唐宝牛哈哈笑道,“这次可是你护送着她回来了。”

“不是。”张炭像是在自我嘲笑地道,“她也是偷偷出来的,只告诉了赖大姊,到了中途,又给‘六分半堂’的人截着了,派了一大堆婢仆老妈子的跟着她……我……我是到京城找她的。”

唐宝牛张大了口,“你……你不是要告诉我,你也是从‘桃花社’溜出来的吧?”

张炭又在大口喝酒。

唐宝牛本来想调侃几句,忽然间,他想到了温柔。

然后,他想通了。

他明白了一些事情,只咕哝了一句:“这年头,溜家的人倒特别多……”便没有再说什么,也在默默地喝酒。

张炭吞一大碗,他才喝一大口。

在他而言,已经算是尽情地喝了。

数字上的量,或大或小,或多或寡,因人而异,例如在富人眼中的一两银子,比个屁都不如,落在穷人手上,则不惜为它头破血流了。

在这样一个昏暮,外面下着连绵的雨。这时候的雨,时来时收,又似永远没有完结。

在这雨声淅沥的酒馆子里,唐宝牛却有与张炭一般的心情。

俟张炭的故事告一段落,便轮到唐宝牛诉说自己认识温柔的经过……

他们各自有骄人的往昔,那就像好汉敞着胸膛让刀客雕刻流血的痕迹,有他们不惜抛头颅、洒热血的生死之交,当然,也有他们心坎里梦魂萦系的人儿……

“这雨,几时才会停呢?”

“‘金风纲雨楼’和‘六分半堂’的仗打完了,雨已下成了雪吧?”

“我们把酒带出去,淋着雨喝。”

“好!我们且把雨水送酒喝。”

“小张,我们这就散步去……”

“呃!雨中散步?跟你?”

“跟我又怎样?难道你有别的选择?”

“对,有就不跟你了。”

“你这人,现实、冷酷、无情、无义……”

“好啦,别骂了,白天还没骂够吗?”

“够了,够了,酒倒没有喝够……”

“那我们就提出到外面喝,看我们在雨中,能见到什么!”

“你真蠢!”唐宝牛不知打何时起,也喜欢学温柔一样,常骂人蠢、笨,“雨中见到的当然是雨……”

“对,雨中见到的,不是雨是什么……”张炭笑得几乎在雨中摔一跤。

可是就算是在他们醉后的梦里,也难以梦到他们不久之后,在雨里所看到的情景……

第五十二章 风声雨声拔刀声声声入耳

两人说着喝着,走到门外,张炭几乎一步摔倒,唐宝牛笑得直打跌。“看你喝得脸不红、气不喘、酒嗝不打一个似的,以为有多大能耐,原来走起路来已在打醉八仙!”

张炭扶着店门,气喘吁吁地道:“谁说!我,我走给你瞧……”勉强走了几步,只觉头发昏、脸发热、头重脚轻,唐宝牛笑他,笑没几声,忽闹内急,当下便道:“你自己闹,我到后头解手去!”

张炭挥手,把头搁回桌子上,“去,去……”

时已入黑。外面雨势不小,雷行电闪,酒馆里只亮着几盏昏灯,只有两三桌客人,掌柜和店伙见唐宝牛与张炭一个猛吞、一个小酌,但同样都醉了六七成,虽然放浪形骸了些,不过没招惹着人,又付足了酒钱,便任由他们胡闹。

偌大的一间酒馆,只有数盏油灯,加上外面风雨凄迟,馆子里显得特别幽暗。

一般馆子里的酒客,酒酣耳热之际,大呼小叫,猜拳助兴,都属常见,但今天馆子里三五人聚在一桌,低首饮酒,都似不问世事。由于这是酒馆,在酒馆子里居然会有这样子的安静,实在可以算是个意外。张炭看着那几张桌子上的杯子,不禁有点发愣。外面轰隆一声,原来是一个惊雷。

意外的惊雷。

唐宝牛已走到后头去了。

后头是茅厕。

张炭等唐宝牛的身形自后门掩失后,才用一种平静而清楚的语调,说:“你们来了。”

没有人应他。

只有三张桌子的客人。

三张桌子,八位客人。

八位客人都在低首饮杯中酒,外面风雨凄迷,暮初浓,夜正长。

——他在跟谁说话?

外面没有人,只有一两声隐约的马嘶,就算有路过的汉子,也仍在天涯的远方。

——张炭的话向谁而发?

难道是那位白胡子灰眉毛遮掩了面孔的老掌柜,还是那个嘴角刚长出稀疏汗毛的小店伙?

张炭又饮下一大碗酒,金刀大马地坐在那儿,沉声道:“既然来了,又何必躲着不见?”

他说完了这句话,又静了下来。

一阵寒风吹来。

店里的烛火,一齐急晃了一下,骤暗了下来。

张炭只觉得一阵寒意。

一股前所未有的悚然。

外面又是一声惊雷。

电光一闪而没。

唐宝牛推开店里的后门,一摇三摆的,口里拉了个老咕隆咚的调,往店后的茅厕走去。

大雨滂沱。

身全湿。

唐宝牛根本不在乎。

一个喝醉了酒的人,根本不介意睡在自己所吐出来的秽物上,又怎会在乎区区一场雨?

唐宝牛仰着脸,让雨水打在脸上,他张大的口,把雨水当做醇酒豪饮。

——要真的是酒,他反而不敢如此鲸吞。

他喝了几口雨水,自己没来由地笑了起来,由于天雨路滑,几乎使他摔了一跤,他便用手在一棵矮树上扶了扶,定了定神,才往前走去。大雨愈渐浓密,千点万声,使他眼前模糊一片,看不清楚。

茅厕在店后边。

那是一座用茅草搭成的棚子,只能供一人使用。唐宝牛正是要用。

他急得很。

一个人喝多了酒,总要去如厕,不然,反而不大正常,唐宝牛一向是“直肠子”,除了个性如此,消化排泄,也无不同。

他心里嘀咕:好在往茅坑的路上,两旁种了些矮树,否则,一不小心,张炭没摔个四仰八叉,自己可先跌个狗抢屎!

他走上几步石阶,打开了厕所的门,臭气扑鼻,苍蝇群舞,他也顾不得那么多,走了进去,掩上了门。

就在他掩上门的瞬间——

轰然一声。

电光划破雨空。

大地一亮。

在这电光乍闪间,在密雨交织中的两排矮树,原来并不是树。

而是人。

精悍、坚忍、全身黑衣蒙头鱼皮水靠劲装的人。

可惜唐宝牛看不见。

他已进入茅厕里。

这些黑衣人,立即动了起来。

就算没有雨,这些人的行动,快速而不带一丝风声,手里都掏出几件事物,迅疾接驳成一把锐刃长枪,分四面包围了茅厕,枪尖对准茅厕的草墙,在雨中电光下骤闪起精寒,其中两人还飞跃而上,落在茅厕顶上,枪尖抵在茅厕的顶上。

没有一点声息。

更何况这是雨夜。

一个风雨交加的晚上。

他们都在等。

——他们都在等什么?

又是一记惊雷,惊破了大地,惊亮了群雨。

又是一声雷鸣。

油灯呼的一声,其中一盏,灭了,飘出一缕辛辣的黑烟。

张炭的脸色微变。

他自袖中掏出一盒指甲大小的铁盒,用指甲挑开了盖子,沾了一些盒内的东西在指甲上,放在鼻下擦了一擦,然后才道:“没有用的。‘八大江湖’,我都精通,这‘灭灯迷魂烟’还迷不倒我!”

这次他收到了反应。

他听见刀声。

拔刀声。

第一张桌子传来一阵刀声。

优美的刀声,像一串风过时的铃铛,又像一声动人的呻吟。

这么好听的刀声,张炭很少听到。

这种刀声,不像是在拔刀,而是像是演奏。

第二张桌子也传来刀声。

只有一声。

好快。

他听见的时候,那人刀已在手。

这种刀声,才是真正的刀声,从刀声里便可分晓:一刀出手,人命不留!

第三张桌子却没有刀声。

刀一在手,已有剧烈的刀风,但连声音也没有。

这人拔刀,竟然没有拔刀之声!

这样子的拔刀,已经不是拔刀,而是在杀人了。

“原来是你们。”张炭叹道,“真没想到,今晚我不但能听到风声雨声,还可以听到刀风刀声。”

唐宝牛掩上了门扉。

他很急。

生老病死,就算武林高手也难免,武功练得深厚且得养生之道的,也只不过能长寿一些、少些疾病、老当益壮一些,可是,到得头来,一样要老、得病、会死。

武林高手也一样畏寒怕热,只不过忍耐力要比寻常人好些,也一样要大小解、洗澡、睡觉。

武林高手内急起来,一样的急。

唐宝牛现在就是如此。

可是他一掩上了门,忽然整个人都震住了。

他的人已在茅厕内。

他的眼帘还留存着在未掩上门前那一霎的景象。

——那些树——会动的——

——不是树!

——而是人!

他为这一点而呆住,正要推门再看,忽然,只听得茅厕顶上“噗!噗!”两声。

极轻微极轻微的声音。

在雨里,简直比雨声还轻。

可是唐宝牛却分辨得出来:那绝对不是雨点滴落的声音!

而是利器!

利器抵着茅顶的声音。

唐宝牛全身立即绷紧了起来。

他紧握拳头。

——如果外面那两排树,真的是人——

他立即就想破门而出,但蓦然警觉,茅房的门也发出轻微“笃!笃!”二声。

——敌人已到了茅厕之前!

茅厕内只尺余宽长,根本无处躲闪。

唐宝牛立即想往后冲。

他毕竟是江湖上叫得响字号的铁血汉子,长期跟沈虎禅在一起,就算是百战百败,也有百战的经验。

可是茅房后墙上,也响起“笃!笃!笃!”三声。

这时分。他什么急都忘了,只急着要冲出去。

他也马上发现,四面都已遭人包围,这小小的一个茅厕,无论上面或左右前后,全教人用利器抵着,只要一声号令,立即就会一齐搠进来……

——他不敢想像,当这茅厕上面和四周的利器都一齐戳进来的时候,他会变成怎么个样子。

外面滂沱大雨,喧哗而嚣。

外面除了雨,还有敌人。

不知是谁的敌人。

可怕的敌人。

还有雷电。

又是一响!

雷响在电闪之后。

因为距离远在天外,所以雷鸣和电闪,才分得出先后,可是那一刀只有刀风,没有刀声,张炭算来算去,在京城里,只有一个人能发得出来。

同样的,那只有干净利落的一响的刀声,和那绵延悠长的刀声,也只有两个人可以发得出来。

第一个人,拔刀无声,必是“五虎断魂刀”的顶尖儿高手彭尖。

第二个人,拔刀只一声,刀声陡然而起、戛然而止,便是“惊魂刀”习家庄庄主习炼天。

第三个人,拔刀作龙吟,比琴鸣筝响还动听,就是“相见宝刀”当代传人孟空空。

张炭知道必定是他们。

所以他只有长叹。

趁他还能够叹出来的时候。

“你们好!”张炭道,“在京师里,在王小石还未来之前,最可怕的五把刀,没想到后面三把今天都到齐了。”

他这句话很有效。

张炭正是要他们说话。

——对方不动声色,来意便难以捉摸。

果然习炼天立刻就问了下去:“还有两把?”

张炭道:“而且是排第一和第二的两把。”

习炼天冷哼一声。

他的刀,薄如纸,突然发出厉芒。

五彩的厉芒!

——难道他的刀也似人一般,竟会有喜有怒?

这次是彭尖问:“是谁?”

他说话的声音好像被人用手掐着咽喉快要窒息似的,但他整个人,又精壮得像头牯牛一般。

“苏梦枕的红袖小刀和雷损的不应宝刀。”张炭答。

张炭这样一说,那三个人的脸容都放松了下来。

——本来,张炭那一句话,等于是侮辱了他们,而今,张炭一道出了那两人的名字,反而像是恭维了他们。

而且还是极高的恭维。

所以三个人的心里都很舒服。

“苏梦枕的红袖小刀跟雷损的不应宝刀,谁是第一?谁是第二?”孟空空悠闲地道,“你认为呢?”

“他们还没有比过,”张炭道,“我不知道。”

孟空空优雅地道:“那你知道些什么?”

张炭道:“我只知道你们来了。”

盂空空悠悠地道:“你可知道我们来做什么?”

张炭又叹气了。

他每次叹气都想起他的好兄弟张叹。

因为“大惨侠”张叹也老爱叹气。

“我不知道,”他说,“我只知道你们已拔出了刀。”

孟空空笑了,“通常拔刀是要干什么的?”

“杀人。”

张炭只好答了。

孟空空以一种悠游的眼色看他。这人无论一举手、一投足,都十分幽雅好看。“这儿有谁可杀?”

张炭又想叹气。

“我。”

他指着自己的鼻子道:“如果你们不想杀掉自己,好像就只有我可杀了。”

“对了!”孟空空愉快地笑道,“你猜得一点也不错!”

人生有些时候,对比错更痛苦。

张炭现在就是这个样子。

他这个答案却使张炭说什么也愉快不起来,任何一个人,只要是面对这三大刀客,谁都不可能愉快得起来。

张炭也不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