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篇 空洞的人

第二十九章 饭桶与猪

他打从一进店门,就注意这个只埋首吃饭的人。

原因他很清楚,很少人“敢”不看他,“能”不看他,“可以”不看他。

可是他也看不见这“饭桶。”

因为这吃饭的人已被饭碗挡住。

总共有五十五个空碗,就堆在那人的桌上,分排堆放,完全遮住了那人的头脸,也不知他是怎么吃的,也不知他还是不是仍在吃着。

现在那猛汉扭过头去看他,依然看不见他,以及听见扒饭和吃饭的声音。

那猛汉笑了。

他笑着问伙计:“什么声音?”

那小眉小眼的伙计一呆,道:“客官,您说什么?”

猛汉笑道:“你听这是什么声音?”

伙计实在不知他指的是哪一种声音,因为街市、酒楼,什么声音都有,交织出一片人间的乐谱,所以也不知如何回答。

那威猛大汉却道:“你听不见吗?那是猪吃饭的声音。”

那店伙计立知大汉的话是针对那胖嘟嘟的客人而发的,只敢点头,不敢相应。

不料那“饭桶”却应道:“不对不对。”然后又说:“错了错了。”

威猛大汉对伙计笑道:“你这次该听清楚了吧?猪不止会吃饭,还会说人话呢!”

“饭桶”却认真地道:“猪吃的不是饭,饭是给人吃的,怎么你连这点都不懂,难道脑袋儿生得跟猪一样。”

威武大汉冷笑道:“阁下说话,最好放尊重一些。”

“饭桶”只说:“人对人应该要尊重,人对牛不妨弹琴,人对猪嘛,只秤秤看分量够不够重,不必尊重。”

威猛大汉脸色一变,寻常人一看,只见他煞气肃然,早已吓得双腿打颤,只听他沉声道:“你在说我?”

“饭桶”道:“不,我在说猪。”

威武大汉再也按捺不住,大手往桌上一拍,怒叱:“你再说一次!”轰的一声,桌子上的酒坛子碎裂,酒溅洒一地,更可怕的是他那一声喝,犹如在各人耳畔打了一道雷,震得人人耳里都嗡嗡不已,待定过神来后,店里的客人全都在这两人还没打起来前,悄悄地结账开溜。

那“饭桶”却好声好气地说了一句:“唉!猪生气,酒糟蹋,可惜啊可惜,真是牛嚼牡丹,不辨花草!”

威武大汉忍无可忍,长身站了起来。

桌上的酒坛子已碎,王小石这才看清楚他的神容:

只见他,头发和胡子,全交缠在一起,分不清楚脉络,但黑而不乱,光洁有力,双肩如两把黑色关刀,大目有神,蓝电似光射数尺,突颔丰颈,额角峥嵘,鼻宽伏犀,锦服华袍,熊背蜂腰,一站起来,寻常人只及他胸腹间,身上的肌骨硬朗结实,似树根结痂,蟠贲空露,十指屈伸间,发出如炒粟子时的轻爆之声,太阳穴高高鼓起,颊斜青筋,跟手背上的静脉一般蠕动如蚓,神态凶恶,但依然有一股华贵的气派,如霸王再世,叱咤即起风云。

好一条汉子!

王小石不禁暗喝了一声:

好一个天神的壮汉!

那大汉大步踱向“饭桶”,一步一雷霆。

——那“饭桶”不知在饭碗之后做什么?大概是仍在吃饭吧?

威武大汉一字一句地道:“我不打弱者。你只要跟我道歉,我便饶了你这遭。”

“饭桶”大概还扒了几口饭,才道:“我为什么要向猪道歉?”然后他立即补充:“不过,这么巨大的猪,应该叫做,牛。”

威武大汉大吼一声,一掌拍在“饭桶”的饭桌上。

他刚才随意一拍桌子,桌上的碗筷立即像爆豆子般跳了起来,而且上好“裕泰隆堂”的酒坛子立即碎了。

更何况他现在是在盛怒下拍桌子。

店伙、奉茶、跑堂、厨子、伙头、掌柜、老板……这酒楼里的人全都在担心一件事情。

那桌上的碗。

他们有时也会打碎碗碟,但像今天这种五十五个空碗一齐碎裂的情形,只怕空前绝后,难逢难遇。

他们几乎已“听到”这五十五只碗同时碎裂的声音。

碗没有碎。

就在那长相堂皇威武的巨汉大手和捏着的两只铁胆就要拍在桌面上的刹那,那“饭桶”两手一分,五十五只碗,连同他刚吃完的那一个空碗,各分廿八只,全成两条直线,溜托在臂腕上,一眨眼间,又全叠成一线,就顶在他的头上。

五十六只空碗,叠起来最上面的一只碗刚好可以触及二楼的地板。

“饭桶”用头这样顶着,一点也不觉辛苦,神情轻松自如,仿佛那不是碗,而是他另一只手,只不过长在他的头顶上。

店里店外的人,全都看得呆住了。

连威武大汉也直了眼。

王小石忽然想起一个人。

——一个在传闻中的人。

就在这时,那威武大汉已叫了出来:“你是‘饭王’,你是张炭!”

江湖上,饭量好、胃口佳的人当然不少,几经艰苦、流血流汗,才不过为了三餐,只要有得吃、还能吃,谁都希望能大吃特吃、痛痛快快地吃、尽情尽兴地吃。

不过,像这样一口气吃了五十六碗饭的人,还是十分罕见——没有人能一口气吃五十六碗饭,这饭他到底是吃去哪里了?

能一口气吃下五十多碗饭,而又能把吃饭的家伙当做戏法一般来舞弄的人,可就更少了——大部分的人,都是吃完了饭,不要碗!

如果有这样尊重碗和饭的人,那么肯定只有一个。

——这个人据说能把米饭当即消化,一面吃饭,一面练他的“反反神功”。

那就是“饭王”张炭。

“饭桶”笑道:“我是张炭,也是‘饭王’,在米饭面前,除了我,谁也不能称王。”

“吃饭是人生大事,也是我的事业,”张炭胖嘟嘟的脸庞正经八百时更可爱,“我一向敬业乐业。就像剑手痴于剑一般,我痴于饭。”

那神威巨汉忍不住道:“阁下既然是张炭,你可知道我是谁?”

“我只知道你有个朋友,叫做方恨少,‘书到用时方恨少’。”张炭依然头顶着五十六个碗,手里还捧着盛着白饭的碗,稳若泰山,“方恨少好吊书袋,可惜读过便忘,读得越多,忘得越多,他越爱充有学问,可惜总是用错典故说错成语,予人笑柄。”

他怪有趣地望着那威猛大汉,道:“你知道我为什么会记得方恨少这个人吗?”

威武大汉冷哼道:“因为他跟你一般蠢!”

“不。因为他跟我一样,充饥都有癖好。我喜欢吃饭,多多吃饭,多多益善,又省又饱,而且正气堂堂。修炼内家功力的人,最好多吃饭,少吃杂菜,更不宜大鱼大肉。我吃饭,很讲究,哪里的米才够干净,哪里的米算得上完整,什么米和什么米掺合一起煮,才够味儿,什么样的米和什么样的米,是掺都不能掺,有一些米和另一些,是要在不同的火候下才能掺杂着吃,这才算真正的吃米吃饭。烧饭不只是讲究几碗水,而是讲究几分水,多一分则太湿,少一分则太干。饭不能太软,也不可太硬。硬有硬吃,软就软吃,稀饭和粥,应是一例。用什么煲煮饭、用什么锅烧饭,以什么铲炒饭、以什么来拌饭,甚至用什么柴、什么炭、什么灶、什么火候烧饭,连同烧饭的时分和禁忌,都要讲究。”张炭叹道,“人人天天吃饭,但对吃饭,可谓毫无研究,一无所知,倒花功夫在菜谱上,真是愚昧可笑。”

威武大汉忽然道:“你能知道什么?”

威武大汉又道:“你喜欢吃饭,小方则喜欢吃蛋。”他提起方恨少,似是无限追悔,又恨又爱,“那小兔崽子就爱吃蛋,卤的、煎的、炒的、煮的、烫的、滚的、生的、熟的、半生不熟的、孵了一半小鸡鸡的、刚生下来还热暖暖的。总之,数之不尽,还讲究各种各类的吃法,看来,他把蛋当做是他自己生的一样。”

“对,应该讲究,下多少盐,醮不醮糖,用什么酱油,切多少葱姜,全要考虑,我也把饭当做是自己种的一般。”张炭骄傲地道,“所以,他是‘蛋王’,我是‘饭王’。”

大汉笑道:“所以你们一个是笨蛋,一个是饭桶。”

这次轮到张炭恼怒起来,登时乌了颜脸,“你说什么?”

巨汉道:“你若不是饭桶,怎么只知方恨少,不知我神勇威武天下无敌宇内第一寂寞高手刀枪不入唯我独尊玉面郎君唐宝牛的名号呢?”

张炭听了老半天,为之饶舌不下,好一会才能说道:“麻烦你——烦您再说一遍。”

大汉果真脸有得色,面不改容地说了下去:“我就是神勇威武天下无敌宇内第一寂寞高手刀枪不入唯我独尊玉面郎君唐前辈宝牛大侠是也。”这次他在百忙中居然还能及时加上“前辈”和“大侠”四字。

张炭登时忍俊不禁,为之捧腹。

他捧腹归捧腹,头顶上的碗,颤得格登作响,看得店伙心痒痒,瞧得掌枢牙嘶嘶,但就是不坠落下来。

唐宝牛可生气了,他虎吼道:“你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

张炭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地道:“如果你早一点说,我就吃不下饭了。”

“你实在善于自我宣传,真亏你想得出这种名号来!”他笑得全身发软,但仍不忘了补充一句,“看到你这种宝贝,谁能吃得下饭?”

唐宝牛怒得全身发抖。

他怒得震抖的时候,就像橡实爆裂的时节,满山满野都溢满着噗噗的声响。

现在当然不是在山野间。

而是在酒楼里。

外面街市喧嚣的声音,竟都遮掩不住这自骨骼里爆出的声响。

张炭一听是这种声音,也不笑了。

他知道唐宝牛真的生气了。

而且就要出手。

全力地出手。

——当然不只是他知道,只要一见唐宝牛这种神情,谁都知道他要出手对付张炭,而且一旦出手,还是势无所匹的杀招,人人都不禁为那有一张圆脸的张炭担忧起来。

不管店里店外的人,都在注视这一触即发的场面。

有的人在想,这威猛巨汉会不会打死那小胖子?有的人在想,这回可有热闹瞧了!有的人却仍在想,那小胖子吃了那么多碗饭,会不会经打一些呢?也有人在想:那小胖子吞得下这么多饭,纵不被打死,也要胀死了。

人人想法可能不同,但全都在留意张炭和唐宝牛一触即发的场面。

王小石却不是。

因为他发现有一道人影,就在这时候,趁大家不注意,已转上了楼角,掠上了二楼,自撑开的监街列窗穿了过去,比燕子还快,比柳丝还轻,而且还有些眼熟。

他正想告诉白愁飞,白愁飞却已出现在二楼檐瓦上,闪到背向的屋脊后,似是注意二楼里发生的事,一面还向他招了招手。

王小石立即腾身过去。

他也十分小心。

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下,他也不想被满街的人发觉:有人正在屋顶上穿梁越脊。

王小石掩到了白愁飞的身旁,只不过是顷刻间的功夫,却刚好看见,白愁飞脸上所流露出来的诧异之色。

白愁飞的讶异,是因为他看到天窗里面的情景。

——白愁飞一上了屋顶,开始并没有马上观察楼里的情景,先让自己定一定神,随即又想起,昨日与苏梦枕上来三合楼跟狄飞惊对峙的时候,雷损很可能就站在自己现在所立之处。

雷损是“六分半堂”的总堂主。

如果是在十年前,他可以说是京城第一大帮的帮主,除了天子之外,他可以说是在民间拥有最大实力的人。

白愁飞这时的感觉很奇特。

还为这种感觉而眩了一眩,然后才看落楼里的情形。

他一看,就看到五个女子。

有一个女子,凤钗云鬓,显然是闺秀小姐,其余还有四名丫鬟,手里都亮着短剑。

那四名丫鬟,从上面看下去,长得都似乎眉目娟好,那小姐却背向着他,遥遥坐在向江流的那一面,从白愁飞的角度,是无法看清她的容颜的。

令白愁飞震讶的,不是这五个女子。

偌大的酒楼当中,除了这五名女子,还有一名女子。

穿着枣红色镶边滚绣的疾装劲服,却有一张似笑非笑、宜嗔宜喜、桃花春风的笑脸!

白愁飞看第一眼,感到熟悉。

再看时已感到亲切。

紧接着下来,是一阵无由的喜悦,几乎要叫出声来:温柔。

她当然就是温柔。

若不是温柔,还有谁能这般宜嗔宜喜。

若不是温柔,有谁能一张俏脸,便教桃花笑尽了春风?

如果不是温柔,又有谁能将英气化作绕指柔?

白愁飞未看见温柔之前,已感觉到温柔,所以他不是惊,也没有喜。

像某些江湖人,在人世的旅驿里,已习惯无惊无喜了。

只有初恋的人,才易惊易喜易受伤。

白愁飞诧异的不是见到温柔,而是诧异为何自己看见温柔会感到惊喜。

——为什么呢?

——当日不是他把温柔气走的吗?

温柔还是温柔,白愁飞还是白愁飞。

但在三合楼的楼顶,此刻的白愁飞,俯身瞥见盈盈女子——温柔,一向傲岸冷淡的白愁飞,心中竟有了一丝温柔的感觉。

这时候,王小石已来到了他的身旁,并看见了他脸上的诧异之色。

故此,他也往前看去。

他也看见温柔。

以及温柔的刀。

可知道什么才是温柔的刀?

——仿佛是初燃的灯影。

——好像是处子的眼波。

——依稀是情人的美。

——犹似是落花坠楼人。

第三十章 是爱,还是恨

刀温柔。

人呢?

人凶。

温柔亮出了刀,刀光映着俏脸,俏脸很凶,至少,温柔希望她自己够凶,希望人家都知道她很凶。她知道,身为一个闯荡江湖、刀头上舐血的女侠,不凶是不行的。

所以她叱道:“雷媚,你这臭西瓜,不要脸,趁本小姐刚进京城,没有防备,就用卑鄙手段偷了本姑娘的刀鞘,你要再不还回来,我我我一刀就就就……”想说几句狠话,却没说成。

白愁飞和王小石一听,都禁不住哑然失笑。

他们想笑,是因为听出来,敢情温柔大概一进京就着了雷媚的道儿,被盗去了刀鞘,温柔当然感到忿气,可是雷媚盗去了她的刀鞘做什么?这倒耐人寻味。

另外令他们发噱的是温柔骂人的话:骂人为“臭西瓜”,真不知这位大小姐是怎么学来的!

雷媚依然背向温柔,没有相应。

四名丫鬟,都对温柔怒目而视。

王小石发现这四位小丫鬟的眼睛都很漂亮:有的像珠子、有的像水灵、有的像露雨、有的像星星,比起温柔一双多情的眯眯眼,相映成趣。

他忽然发现温柔为何怎样都凶不起来了。

因为那是一双桃花眼,无论怎么瞪眼,都因不够大而不够凶。

他因为自己这个发现而好笑起来。

正在这时候,他忽然听到雷媚说了一句话。

雷媚依然没有转身。

她这句话是背向温柔说的。

那是一句平凡的话。

“为什么苏公子要派你来?”她悠悠一叹说,“他怎么放心让你来?”

这是一句很温和的话,语气更让人感到可亲和温馨。

可是这句话一说,不但王小石吃了一惊,白愁飞也脸上变色,就连温柔,也吓了一大跳。

她这次一双桃花眼,可睁得最大了,仍是灵眯眯、眼角勾勾的,忍不住叫道:“是你,是你!怎会是你?!”

那丽人这才缓缓转身,微笑道:“是我,是我,怎会不是我?”她一回身,眼睛眨了眨,她身旁的四双大眼睛,彷佛全只剩下她那一对深邃而清灵的眸子,像一个惊喜的梦。

倒只有温柔那一双弯月似的眯眯眼,还能跟这一对教人心醉、窒息的黑眸子互衬辉映。

温柔一见她,忍不住高兴地掠了过去,一面急道:“你溜到那儿去了?我找你,我想你,我们都在我你,哎呀,找得我们好苦,脾气都找僵了。真好你早发声说话,不然我就要出手了,我一刀砍下去,嘿嘿,我自己都把握不住生死,要是砍错了你怎么办?我还以为你是雷媚那臭冬瓜呢!”

她一口气说个不停,不了解她的人,准听个“八”头雾水,不知所云,而且,她只顾着叙旧,往前就掠了过去,却忘了那四名丫鬟本存敌意,以为她来意不善,她的身形一动,四柄剑就拦了过去。

温柔恰好乐极忘形了,没有注意到眼前这四柄剑。

四名丫鬟也没料到温柔竟连这四记意在拦截并非伤人的剑招都接不下来,剑招已发,收势已无及。

那位丽人“啊”了一声,口里道:“不可伤人。”但她不会武功,不能及时制止,说时迟,那时快,四剑已戳刺向温柔,温柔眼里只有那丽人,忘了眼前有剑、手中有刀,这四剑虽不致命,但也要温柔负伤!

正在这个时候,猛地楼梯口冒出一个鬓发连腮直纠结在一起的大头颅,猛地一声暴喝:“住手!”

这一下,不但宛若春雷,简直是平地惊雷,二楼的桌、椅、柱、梁、瓦、椽,连杯、碗、筷、碟乃至刀、剑齐鸣,四名婢女如着焦雷,失心丧魂,四剑交错,叮叮叮叮地互交在一起。

温柔“哇”地叫了一声,掩住耳朵,那大汉正是唐宝牛,一步五个梯级,已上了楼,看着温柔咧着嘴巴笑。温柔跺足气叱道:“你这个雷公!吵死人了你!”

那丽人也被这一声大喝,震白了脸,用手掩着心口,好一会才能说话:“温女侠是我的好友,你们怎能伤她!”四名婢仆都知罪低下了头。

这时,一人一溜烟地“飘”了上来,正是那位皮肤黑黝但人圆圆滚滚的青年,可怪的是,他手中居然还各扣了廿八只空碗,联在一起,他双手托着两排空碗,脚不沾地似地上了楼,就像手里拎着两根轻竹竿一般牢靠。

这人当然就是“饭王”张炭。

张炭一上来就狠狠地瞪了唐宝牛一眼,唐宝牛呵呵笑道:“你上来得倒挺利落的。”

张炭忙不迭向丽人赧然分辩道:“这个人一点武林规矩都不懂,明说要跟我交手,才虚晃了两下子,他就突然往楼上冲,我……一时失着,没想到他这般不按章法,没把他拦住——”

丽人微微笑着,温和地道:“那也不能怪你。”

王小石和白愁飞一听,就知道原来在自己上屋顶来的时候,张炭和唐宝牛已在楼下交过手了,而这名张炭似是隶属于丽人麾下,唐宝牛却是跟温柔同一伙的人。

这些都不免使白愁飞和王小石有太大的震愕。

最令他们震惊的是:

那位本来应该是“雷媚”的丽人,竟然就是一个他们常常想起、时时记起的人:

田纯!

田纯还是那么美。

眼瞳还是那么乌灵若梦,眉宇间还是有一股掩映不住的悒色,发还是柔顺如黑色的天河,笑起来的时候还是像花开迎风、月入歌扇。

只不过,她笑中的愁色,却似是更浓烈了。

温柔已迫不及待地问道:“怎会是你?你怎会在这里?”

田纯巧眄了唐宝牛一眼,说:“这是你的朋友?”这一问,无疑等于把温柔的问话全卸去不答。

温柔却丝毫未觉:“他叫唐宝牛,你别看他粗鲁,人却很好的。我在探查‘青帝门’血案时结识他,还有一位方恨少,还有沈虎禅……”说到这些人,她的眼神就奋悦了起来,脸颊也微微发红。

田纯怜惜地道:“你入江湖虽……不算太久,但结识的好朋友,倒是不少。可是苏公子怎会派你来这儿?”

温柔道:“他没派我呀!”她水仙叶子一般的手指,往唐宝牛就是一指,差点没戳在唐宝牛的大鼻子上,唐宝牛忙一歪脖,躲了过去。“师兄才没叫我!”温柔气嘟嘟地说,“我在城里遇见他,一并抓他到楼里,师兄看见他一副闲来无事、怀才不遇的样子,就叫他到这里来,对付一个叫雷媚的,怎会是你?!”

田纯眼里闪过一星恍悟,“难怪,他怎会让你涉险!”

温柔皱眉道:“吓!你说什么?”

田纯道:“苏公子派这位唐先生来抓雷媚,你却偷偷跟了来,是不是?”

唐宝牛咧嘴笑道:“叫我唐宝牛就可以,不必叫我唐先生,我生平最怕就是虚文客套的。”

田纯向唐宝牛瞟了一眼,笑道:“我跟阁下并不怎么熟,怎能直呼你的姓名?”

唐宝牛瞪目道:“这有什么不可以!”

田纯笑道:“阁下虽没有什么不便,我是妇道人家。总是要拘点俗礼呀。”

唐宝牛傻兮兮地道:“说得也是。”

田纯道:“所以,如果我不叫你唐先生,难道叫你唐小姐吗?”

唐宝牛搔了老半天头,忙说:“不能,不能。”又笑嘻嘻地道:“不如,你叫我做唐公子,或者唐大侠,那也可以。”他又补充,“不过,真正了解我为人的人,都叫我做唐巨侠。”

田纯道:“唐巨侠?”

唐宝牛道:“对。巨侠是大侠中的大侠,叫我唐巨侠最恰当,我也会勉为其难当仁不让地接受的。”

田纯笑了,她身边的丫鬟也忍不住掩嘴:“唐巨侠真是个风趣的人。”

温柔满不甘心地道:“因此我才说师兄不懂得用人!”

她这句话一说,无疑十分惊人,把一个名满天下的领袖,独撑“金风细雨楼”大局的苏梦枕,轻描淡写地说成“不懂得用人”,大概也只有温柔才说得出口。

温柔的神色却泰然自若,好像刚吃了一块豆腐一样正常。“他派唐宝牛来,不如派我来,所以我才叫唐宝牛在楼下闹事,我却神不知、鬼不觉地溜上二楼来了。”温柔说的时候,还非常得意。

在屋顶上的王小石和白愁飞,一齐在心里想通了一件事。

——苏梦枕说过:派去对付“另外一个人”,是个“很好玩的人”,至少,也是个“很有趣的人”。

白愁飞和王小石都承认苏梦枕说得很对。

——无论温柔还是唐宝牛,都称得上是“很好玩”或“很有趣”的人。

温柔这样踌躇满志地一说,那张炭就忍不住道:“所以田姑娘才要我应付楼下的滋事者,她独力来对付从窗口溜进来的人。”

温柔不知有没有听出他话里的讥刺,却没有生气,因为她又记起了那个问题:“田纯,怎么你会在这里?雷媚呢?”

田纯静静看了温柔一眼,然后用一种平静的语调说:“在我回答你这个问题之前,我想先请教你一个问题。”

温柔好高兴地说:“你请教吧!有什么事,尽管向我请教好了。”

田纯道:“这次‘金风细雨楼’上三合楼,只派你和唐巨侠来?”

温柔道:“只派唐宝牛来。”

田纯道:“那就好办了。”

温柔奇道:“什么好办了?”

田纯扬声而平闲地道:“屋顶上的朋友,你们也应该亮相了。”

——一个不会武功的女子,怎会知道他们就在屋顶之上?

不过,到这时候,纵再尴尬,他们也不得不现身亮相。

他们这一亮相,倒是使田纯和温柔全都一怔。

温柔哇地跳了起来,“飞”了过去,给了白愁飞一拳,竟一把抱住了王小石,喜滋滋地说:“你来了,你也来了,你们都来了。”

白愁飞笑了,笑意带些儿惨淡。

王小石却红了脸,讪讪然说不出话来。

温柔这才觉察,忙放开了手,却先一步飞红了脸。

白愁飞和田纯相视一笑。

白愁飞原以为自己心里,会很介意田纯不告而去,会怀有恨意的,可是这一见面,就这么一笑,却不记得曾有什么恨意,连愤意也冰消了。

王小石和温柔仍羞红了脸。

白愁飞只好向田纯道:“雷姑娘。”

田纯露出编贝似的皓齿一笑,“白公子,王少侠。”

王小石这才记起要说的话:“田纯,你骗得我们好苦!”他手指着白愁飞,“尤其是他,为你神不守舍、神魂颠倒、魂飞天外、魂飞魄散……”他大概蓄意为自己遮羞,所以特别夸张。

白愁飞怒道:“你说什么!”伸手给王小石一个凿,忙解释道:“我是对温女侠深感抱憾,那次在江畔的话,确是我出言冲撞,害得王老三惶惶然终日,如丧家之犬,茶饭不思,寝食难安,泪湿青衫,汗湿枕头……”

王小石怪叫道:“你说什么?!”扑肩给白愁飞一个包肘!

温柔笑嘻嘻地道:“哈!你这个鬼,今日居然也良心发现,向本姑娘致歉?”

田纯笑道:“他们正在鬼打鬼哩!”

温柔什么都没听出来,倒是问道:“哎!他们为什么叫你做‘雷姑娘’?你不是姓田吗?”

田纯平静地道:“我确是姓雷,不是姓田。”

这下可是王小石发问了:“可是我们所见过的雷媚,不是你啊!”

雷纯奇道:“谁说我是雷媚?”

王小石诧道:“你不是雷媚?”

白愁飞正色道:“那你是谁?”

张炭长声道:“她是我们‘六分半堂’总堂主的掌上明珠,雷纯雷大小姐。”

王小石在这顷刻间想起了许多事情:

如果田纯就是雷纯,而雷纯就是雷损的独女,雷损与苏梦枕是死敌,雷损所主持的“六分半堂”和苏梦枕领导的“金风细雨楼”又是敌对,苏梦枕是自己和白愁飞的结义大哥,那么,眼前的雷纯是敌,还是友?这是第一点。

据他观察,白愁飞对雷纯梦魂牵系,但雷纯却要嫁给苏梦枕,以缓和两派的冲突,白愁飞现在心里的感受,是爱,还是恨?这是第二点。

要是今天在三合楼的是雷纯,而不是雷媚,苏梦枕为什么派他们两人来?是弄错了,或是巧合,还是别有用意?雷纯为什么会出现在三合楼上?是雷损的意思,还是她个人的意旨?温柔又为何要蹚上这趟浑水?……王小石越想越拧、越想越乱。

可是,在这众多思虑当中,有一个意念却是特别清晰的:

那就是白愁飞的心情。

是以他马上打哈哈说:“原来是雷大小姐,失敬失敬,没想到我们在汉水江畔,得遇雷大小姐,跟‘六分半堂’结缘,早知如此,我们当真还不敢贸然出手。”

雷纯道:“你们现在也是‘金风细雨楼’的新贵呢!”她在跟王小石说话,眼睛却望向白愁飞。

王小石笑道:“你的消息果然灵通。”

“像这样的大事,‘六分半堂’怎会不知道呢?”雷纯幽幽一叹道,“其实我一直都注意着你们的行踪,只希望你们能早日离开京城。”

白愁飞冷哼一声。

王小石赶忙说:“雷大小姐觉得我们不适合留在京城吗?”

雷纯道:“这是个是非之地。”

白愁飞冷然道:“我们从不怕是非。”

雷纯道:“也是个血腥的所在。”

白愁飞道:“我最喜欢的就是有是非和血腥的地方,那比较有人味。”

雷纯道:“那也由得你。只不过,任何一个人,想在此地扬名立万,名成利就,都要先付出代价,然后腐化,逐渐失去原来面目,成为一个无奈的江湖人。”

白愁飞道:“我本来就是江湖人。”

雷纯道:“你们原来不是的……你们还有一些东西……不是的。”

白愁飞冷笑道:“不管是与不是,我们总算已加入‘金风细雨楼’,苏大哥会重用我们,跟贵帮对抗,你当然不想我们留在这里。”

雷纯叹了一口气:“随得你怎样说,随得你怎样想……我总觉得你们不该留在这里,因为付出的代价太大了,太不值得了。”

白愁飞道:“你是当年京城第一大帮帮主的独生女儿,也即将是目下京师第一大帮帮主的夫人,当然有资格说不值得,我们只是赤手空拳闯荡的江湖人,便说不出这种话来。”

他顿了顿,又道:“我最不想说的只是:我们怎么这般不自量力,竟去汉水舟上救你,眼巴巴地自己入了瓮。”

雷纯不免也有些愠色,“你们救我,我很感激,那不是陷阱,没有你们,我便不会活在这里。如果我要利用你们,为什么要偷偷溜走?我大可力劝你们加盟‘六分半堂’。”

白愁飞倒忽然冷静了下来,“就算你没有要我们坠入陷阱,你还是骗了我们。”

“我唯一骗你们的,只有我的身份。”雷纯悠悠地道,“你们救我,不是因为我的身份。我们交往,也不是因为我的身份。对不对?”

温柔忙大声道:“对呀!”说着怒目白愁飞。

唐宝牛在一旁也附和着大声道:“对啊!”

张炭见情势有点僵,忙也道:“对极了!”

唐宝牛学温柔看白愁飞的模样,向张炭怒目了一眼,哼哼道:“人说你也说,跟屁虫!”

张炭却故意向窗外指去,他自己却看也不看,只道:“你看!快下雨了。”

唐宝牛好奇,一面张望,一面问:“下雨?”

张炭笑道:“牛啊!街上有头笨牛,刚刚还哼哼了一声呢!牛在晴天呻吟,不是快下雨的征兆吗?”

张炭这么一说,原本以为唐宝牛会大为震怒。

谁知却没有反应。

他倒觉得错愕,回望却见唐宝牛呆视街心、张口结舌。

张炭好奇,他也望向街中。

他也目瞪口呆。

好好的一个清朗的早上,倒真的风雨欲来了!

第三十一章 是敌,还是友

因为他们处身的所在,已不是原来的地方。

如果你看过江湖术士表演“五鬼搬运大法”,你一定会对那些人凭空可以把一些“物体”运走,感到震异。

可是张炭和唐宝牛更加震异。

他们是在三合楼上。

三合楼是在街心。

这街道是城里极热闹的所在。有江湖卖艺的父女,有街头说书、街边论相的江湖人,有刚想歇息的轿夫,还有买胭脂的阔太太,不听话的小少爷,公子哥儿正在色迷迷地看路过的妇女,卖鸡的、饲马的、卖猪肉的全跟他的客人或主人加入了闹市的喧嚣,还有小乞丐跟老乞丐正在大唱莲花落,连楼下饭馆,也正忙得不可开交。张炭和唐宝牛刚才还在楼下争持过,正要动手,唐宝牛不放心温柔在楼上的情形,趁张炭一个不备,溜上楼来。

可是现在全都没有了。

怎会“没有了”呢?

街还是原来的街。

楼还是原来的楼。

他们当然没有被“移走”。

可是街上已无人。

静悄悄的,街上半个人影儿都没有,人人闭紧门户,消失了人声,连牲口都全躲了起来,整条街像成了个荒漠的世界。

诡异的世界。

鬼魅的街,甚至连天色都开始变黯。

——怎会这样子的?

——人都到哪里去了?

——发生了什么事?

——有什么事发生?

因为解不开这些谜团,所以唐宝牛和张炭,一个愣住,一个怔住。

王小石和白愁飞显然都早已注意到,所以并没有显得惊奇。

白愁飞仍是坚持道:“我不是说你向我们隐瞒身份的事。”

雷纯不解:“那我还骗过你什么?”

白愁飞道:“你会武功,根本不必我们出手相救。”

雷纯道:“我不会。”

白愁飞道:“你会。”

雷纯道:“我是不会。”

唐宝牛怪叫起来:“什么会不会,偌大的街都飞掉了,还有什么会不会!”

温柔这才觉察,叫了一声,大惊大怪地俯近窗前,奇道:“怎会这样子?怎么会这样子的?”

白愁飞径自道:“你会的。”

雷纯道:“你凭什么说我会?”

白愁飞道:“因为刚才我们在屋顶,你一听就听出来了。”

雷纯笑了:“那是因为我细心。”她要笑的时候,眼睑下浮了起来,很是娇丽可爱,“我听到有两声微响,在屋顶上发出来。”

白愁飞愣了愣,道:“两声微响?”

王小石在一旁忙道:“对对对,我上得屋顶来,见下面是温姑娘,步桩沉了沉,踏破了一角瓦片。你乍听雷小姐开口,便左膝沾了椽子,可能弄出了些声响。”

白愁飞冷哼一声道:“那是我一时不小心罢了。”

王小石忙道:“那也是我一时大意。”

白愁飞道:“‘七煞’中的者老大是你下的手了?”

雷纯道:“是我。”

王小石道:“难怪他死得那么奇特了。”

雷纯道:“我不想他泄露我的身份,而且,像他这种人,也死有余辜。”

温柔倒是听了后半截,吐舌道:“哗,假若你要杀我们,岂不是很容易?我可没防着你啊!”

白愁飞冷冷地更正:“是杀你容易,不是我们。”

雷纯清笑道:“我又怎会杀你们呢?”她幽怨地道:“你们不杀我,已经很好的了。”

唐宝牛大叫道:“下雨了,下雨了。”

张炭没好气地道:“下雨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还不值得惊怪?你脑袋长到拇指上啦!”唐宝牛指天骂地地说,“好好的天色,一大清早,就天昏地暗的,你说奇怪不奇怪!”

白愁飞却向雷纯道:“那天在江畔截杀你的人,确是‘迷天七圣’的手下?”

雷纯道:“确是。”

白愁飞道:“为什么?”

“我要嫁给苏梦枕。这件婚事一旦能成,‘金风细雨楼’和‘六分半堂’便有可能和解,这对‘迷天七圣’而言,是噩耗。”雷纯说,“所以他们趁‘金风细雨楼’和‘六分半堂’正调拨大量实力互相牵制的缝隙,想把我掳劫,以牵制爹爹和苏公子。”

白愁飞道:“‘迷天七圣’不怕此举反而引起‘金风细雨楼’和‘六分半堂’的不满,而联手对付他吗?”

雷纯道:“‘迷天七圣’深明利害,他看准在婚期未届以前,‘六分半堂’和‘金风细雨楼’仍是互相对垒,不会舍弃成见、联成一气的。”

白愁飞讥诮地道:“对,在你的魅力还没有充分发挥以前,‘六分半堂’和‘金风细雨楼’仍是敌非友,所以‘迷天七圣’先要毁掉你。”

“其实就算我嫁给了苏公子,恐怕也改变不了什么。”雷纯不理他语中的讥刺,只说,“双雄不能并留,一山不容二虎,‘金风细雨楼’和‘六分半堂’的恩怨,难免还是要用血才能洗清。”

她说到这里,停了停,才道:“所以,我不希望你们介入这件事情中。”

白愁飞冷笑道:“你错了。”

他慢声道:“这不只是你的事情,也是我们的事情。”

雷纯星眸里正漾起一层不细心便难注意到的泪光,白愁飞已道:“我们不是为了你,而是为了‘金风细雨楼’。”

唐宝牛嘀咕道:“不管为了什么,现在都已天昏地暗、日月无光了,还讨论为来为去都是为了谁干啥?”

王小石说:“就是为了这天色,才说这些话。”

唐宝牛奇道:“天色跟这些你为我,我为你的事又有何干?”

“关系大着呢!”王小石道,“你可知道,在江湖上,只有一个人出现时,连天色都要为之变暗,风云为之变色,日月为之无光,人们为之肃清吗?”

唐宝牛道:“那还算是人吗?!”

张炭沉声道:“是人。”

唐宝牛问:“什么人?”

张炭神色凝重,“一个可怕的人。”

正在这时候,嗖的一声,窗口掠过了一支箭。

又粗、又大、又黑、又霸道的巨箭。

这种巨箭绝不常见。

箭身要比平常的箭粗六倍,箭翎用薄钢片镌造、箭镞圆钝,光是这支箭的分量,也比寻常的箭要重上九倍。

可是更诡异的是箭法。

这一箭,是自下而上,直射上天空的。

这一箭掠过窗前,是纵射而上,而非横掠而过!

——难道这一箭射的不是人,而是天空上的飞鸟、白云,甚或是神明?!

箭身在掠过窗前的刹那,噗的一声,箭身又射出一支箭!

巨箭是直射的,掠过窗前时,箭身才“爆”出另一支箭,横射入三合楼的二楼,快、轻、疾、灵,比任何箭都轻灵、疾狠!

箭射向雷纯!

白愁飞一耸肩,要去夹住来箭!

张炭一晃身,已到雷纯身前,看他的样子,是想以手中五十六个饭碗砸下这支小箭!

只有唐宝牛什么都来不及做,只叫了一声:“哎呀!”夹杂着温柔“啊”的一声。

雷纯却疾叱道:“不要动!”话才出口,箭已落了下来。

这支来势如此狠疾的小箭,竟射到离雷纯七尺之遥,便自动落下。

王小石一手抄起箭矢。

雷纯疾道:“请拿来。”

王小石发现箭肚上绑着一张小纸条,忙递给雷纯,雷纯解开一看,只见有几个粗豪有力、剑气纵横的草字:

“七圣正扑三合楼”。

下款画了一条小河。

——小河正如大海、天空一般,是最难画出来的事物,但这人草草几笔,就把一条小河流水的形态勾勒了出来,至少已韵到意在,确然是个绘画高手。

——“小河”代表了什么?

——是人的名字?

——是组织的名号?

——是一句暗语?

——还是一句话?

——可是“小河”又是代表什么呢?

雷纯看了纸条,即交给一名绿衣女婢,女婢接过,即燃起火镰,烧毁纸条。

雷纯深吸一口气,脸靥又涌现了红霞,“真的是来了。”

温柔问:“谁?”

雷纯道:“‘迷天七圣’。”

王小石笑了,他又开始觉得好玩了。

“听说在京城里,只有苏大哥和雷总堂主,才制得住‘迷天七圣’关七爷,”他道,“可惜他俩都不在这里。”

白愁飞道:“此刻的局面,就要你和我来应付。”

王小石笑道:“我有一个感觉。”

白愁飞道:“你先说。”

王小石道:“我觉得大哥要我们对付那先前的两人,都不是重点,现在这一场,才是主力。”他问白愁飞:“你说呢?”

“我觉得这一战,无论苏大哥和雷损,都没有办法过来插手,这是我们要面对的一战,要名动江湖,还是销声迹匿,就在这一战的结果。”白愁飞转向雷纯和张炭道,“不过,我们得要先弄清楚,我们是敌人,还是朋友?”

雷纯道:“‘迷天七圣’志在擒我,你们大可以不必出手。”

白愁飞傲然道:“我是为了‘金风细雨楼’,不容关七放肆。”

雷纯也傲然道:“好,在共同敌人的面前,我们当然是朋友。”

“我们一直都是朋友,”王小石赶忙道,“好朋友。”

温柔忍不住问:“你们几位好朋友得要告诉我一件事:‘迷天七圣’到底是几个人?”

“一个。”雷纯道,“不过他手下有六大高手,武功才智都非同小可。”

温柔嘴儿一撇道:“像者天仇?”

“他?”雷纯不屑地道,“他连‘迷天七圣’的内围也混不进去。”

温柔哼了一声,扬扬手中的刀,说:“我倒要看看他一个人有几颗脑袋。”忽又想起什么事地说:“那个死雷媚,偷了我的刀鞘!”

张炭忽道:“刀鞘是我偷的。”

温柔怒道:“你!”

雷纯忙道:“雷滚想要抓你,我劝住了他,便着小张假借雷媚之名,取了你的刀鞘,作为警吓,希望你能速离京城,别蹚这趟浑水。”她补充道:“小张会‘神偷八法’和‘八大江湖’,是武林三大高手之一。”

张炭笑道:“过奖。”

唐宝牛冷哼道:“有什么好高兴,也不过是小偷的伎俩罢了。”

张炭笑嘻嘻地道:“要不是有小愉之手,又怎会得知一个堂堂大汉,怀里居然揣着女孩儿家用的花手绢呢!”

唐宝牛往身上一摸,登时光火,只见张炭拎着一条丝绢手帕,端在鼻下索嗅,一时大感尴尬,怒道:“还我!”一手抓去,张炭滴溜溜一转,唐宝牛抓了个空。

就在此时,街前街后,左右四周,芦笛声大作。开始只是一二声尖锐的呼啸,后来就越发密集,也越发刺耳,此起彼落,彷佛有无数根芦笛,同时在耳边作啸一般。

一时间,四周被锐烈的笛声充满。

雷纯和温柔都同时向唐宝牛和张炭叱道:“别闹!”两人也立时停手。

天色愈来愈暗,云愈压愈低。

芦笛声愈来愈响,像一把把烧红的刀子,剐心剁肺地割划而来。

第三十二章 不问苍生问鬼神

笛声破空,锐声划耳。

白愁飞道:“看来,他们是来了不少人。”外面天色大变,他的神色依然不变。

王小石道:“‘迷天七圣’施展这样的大阵仗,显然是志在必得的了。”

张炭笑嘻嘻地道:“人多更好,更热闹些!”

唐宝牛忿忿地道:“你这个无耻的小偷,还不把东西还我!”

张炭扬着丝绢手帕,得意非凡地道:“有本领,就来拿啊!”

唐宝牛气不过,又发足去追,张炭巧闪躲开,唐宝牛虚张声势,却疾弹身一拦,眼看便要截住张炭,张炭及时一个斜身收势,唐宝牛又扑了个空,两人相隔七尺,左冲右闪,已近窗边。

温柔正要跺足叫唐宝牛停手,陡然,唐宝牛和张炭突然冲破了临街的木板墙,一个伸长猿臂,一个金龙探爪,同时抓住一个人,利落地掠了同来。

正是那名小眉小眼的伙计。

这伙计夹在唐宝牛粗壮的臂弯里,身上穴道又为张炭所封制,你抢我夺,你拉他扯,几乎一口气都吐不出来。

可是他的神色,却完全变了。

刚才他在店里,还是任由人呼喝的小伙计,现在他如肉在砧上,死活由人,但他还是骄傲得像一个一将功成的大将军。

张炭把两排空碗最上面的一只碗弹了弹,脸有得色地道:“你趁他们两位自屋顶下来的时候,溜上了窗栏下偷听,还以为我不知道?你这两三下翻墙越脊的功夫,要比张老爷我的‘神偷八法’可差远了。”

唐宝牛脸色一沉道:“不过在楼下吃饭时,我早已发现这家伙贼眉贼眼,不是好东西!”

张炭板着脸孔道:“谁说是你先发现的?明明是我先发现的!”

唐宝牛怪眼一翻,道:“你想怎样?想动手是不是?不把东西还我,看我唐巨侠放不放过你!”

“我怕,我怕!”张炭抚着胸口作状道,“我怕死了。我怕苍蝇吃了我一般地怕你!”

白愁飞知道这两人话匣子一打开,准纠缠个没完,便截问道:“你是哪一路人马?”

伙计冷然道:“你们马上就要死了,还问来作啥?”他虽然被擒,但在他眼中,楼上这些都与死人无异。

白愁飞点头道:“那么,你就是“迷天七圣”的人了。”

伙计傲然道:“告诉你也无妨,俺就是‘迷天七圣’的分舵主,辖守三合楼一带。”

白愁飞道:“三合楼位于‘金风细雨楼’与‘六分半堂’两大势力分界之地,也是必争之地,广布眼线,自属应然。阁下怎么个称呼法?”

伙计冷哼一声道:“凭你也配问俺的字号?!”

唐宝牛和温柔忍不住都笑出了声,白愁飞眉心煞气一现即隐,反而收敛锐气,微微一笑道:“在你眼里,我们既然都是死人,而你的身份亦被识破,若我们死不了,你也再不能在此地混了,何必畏首藏尾,遮瞒名号?”

伙计一扬首道:“告诉你们也无妨:今天不只六圣当中有人会来,七圣爷也可能会亲莅,你们是死定了。”他昂然道:“俺行不改姓、坐不改名,‘水蝎子’陈斩槐是也。”

白愁飞心中一震,暗忖:看来“迷天七圣”近年来大张旗鼓,趁“六分半堂”和“金风细雨楼”互拼之乱,招兵买马,不少武林高手都收入麾下,这“水蝎子”是绿林积盗,在泗水一带甚是有名,却在七圣门下,当一名暗桩卡子,可见“迷天七圣”的势壮声威。

他分分明明皮笑肉不笑地道:“原来是陈舵主,久仰大名,却不知七圣门里,这次来的是谁?”

只听一个声音阴恻恻地道:“我们已经来了,不来问我,却去问他?”

这声音宛在耳畔传来,把唐宝牛和张炭都吓了一跳,白愁飞却立即道:“不问苍生问鬼神,邓苍生、任鬼神,我正是要问你们。”

那阴恻恻的声音一起,场中已有了极大的变化。

一个人从楼梯上疾掠上来。

一个人自窗口飞掠而入。

从楼梯上来的人和自窗口飞进来的人,一上来就跟唐宝牛和张炭交手,一眨眼间换了一招,一招七式,未待那阴恻恻的声音说完,唐宝牛和张炭已不约而同,一齐放弃了陈斩槐。

陈斩槐已到了这两个突然闯进来的人手里,几乎在同一时间,陈斩槐脸上骄傲之色更显著了。

可是白愁飞那一句话,却令陈斩槐脸色大变。

连他也不知道来的三圣、四圣原来的名字,可是白愁飞竟一口叫了出来。

——难道白愁飞在这两人跟唐宝牛和张炭动手的一招里,就窥出了他们的身份?

陈斩槐震动的是:三圣和四圣竟然就是邓苍生和任鬼神,邓、任二人,是黑道上的好手,而且也是两个极负盛名的杀手,跟天下著名的杀手集团:“秦时明月汉时关”、“满天星、亮晶晶”、“神不知、鬼不觉”、“暗器王”秦点、“天长地久”齐名,江湖中人也给他们两个诨号,叫做“有法有天”。

他们会被称上这个“外号”,听说有两个原因。

一是因为他们就代表了“法”和“天”。

另一就是他们曾力抗莫北神所统辖的“无发无天”部队,“无发无天”是“金风细雨楼”的精兵,从成立到今,原有三十三人,而今剩廿九人,一共死了四个人,他们每一个人的牺牲,都换来极大的代价,使“金风细雨楼”有极大的利益,他们每一个人都打伞出现,就连昨日三合楼的会战对峙,“无发无天”部队的出现,也牵制了“六分半堂”雷媚所布置的伏兵。

可是,邓苍生和任鬼神二人曾与“无发无天”卅一人交手,竟得以全身而退,并且“无发无天”其中两名成员,便是死在那一役中。斯役后,“迷天七圣”里的三圣、四圣,就被人称为“有法有天”。

经那一战之后,邓苍生和任鬼神,据说有半年没在武林中、江湖上出现过,听说他们也受了相当不轻的内伤。

陈斩槐顿想起那半年来,的确,三圣和四圣也没在七圣门中露过脸。

不过,究竟真的有没有露险,陈斩槐自己也不晓得。

因为“迷天七圣”都没有脸。

——除七圣爷外,每次“迷天六圣”出现的时候,脸上都罩着,从来不露出本来面目。

——就连圣主的亲妹子关昭弟,也是在下嫁雷损以后,反而在偶然的场合下得见其庐山真面目。

——“迷天七圣”只有“七圣爷”才是“圣主”,其他“六圣”,虽称为圣,但实际上只是维护七圣爷的“高手”,大事做不得主。

所以当白愁飞一口叫破他们名字的时候,陈斩槐也不知三圣和四圣是惊震还是错愕。

他在庆幸自己幸好不知道三圣和四圣原来的身份。

——否则,三圣和四圣准会怀疑是自己透露出去的。

他看不出三圣和四圣现在正想什么。

因为三圣的一张脸,只挂着一顶倒反削平的竹笠,四圣的脸,却罩上了一张凶神恶煞的脸谱。

王小石也看不出任鬼神和邓苍生,现在是什么表情。

他只看见穿蓝布长衫,黄铜纽扣,襟露灰绸子中衣的高个子,脸上倒罩着顶竹笠,上面挖了两个小洞,闪烁着令人心寒的眼睛;另一个身着月白长袍,一双鞋子却特别整洁讲究,白布高袜子,粉底逍遥履,脸上也套着一张脸谱,眼神也很凌厉。

王小石虽看不到他们的神情,但知道白愁飞一开口,就说对了。

这两人心中显然是大为震诧。

他们一上来,就露了一手,轻而易举地就把陈斩槐“夺”了回去,没料却给白愁飞从他们出手中认了出来。

其实此际任鬼神和邓苍生的心中,不仅是震诧,而是震惊。

因为刚才他们的出手里,根本还没有施展独门绝技、看家本领,那神情高傲的年轻人,是怎么看得出来的?!

——何况出手只有一招,难道一招就让人看出他们的门道来?!

邓苍生和任鬼神互观了一眼。

看来这一役,似乎不如他们开始所想像般的轻易。

他们两人来这里,只有一个目的。

达到这个目的,也有两种方式。

一是杀光全场的人,一是吓退全部的人。

是以任鬼神立意要试试第二种方法。

“我们来这里,是圣主要见雷姑娘,她要跟我们走一趟,没其他人的事。”任鬼神说,“如有人不怕死,出手相拦,也只是送死而已。”

他原本不准备这句话就可以把对方吓倒。

尤其面前几个年轻人,雄赳赳的、威风凛凛、一副没事找事的样子,看来不但不怕死,就算天塌下来也不会害怕的样子。

他最不喜欢年轻人。

因为年轻人不怕死。

也许不是他们不怕死,而是因为他们距离死亡太远了,所以不知死的可怕。

果然那黑黑圆圆得像一粒桂圆的年轻人道:“你是邓苍生还是任鬼神?”

任鬼神觉得也没有再隐瞒下去的必要了:“任鬼神。”

张炭拊掌笑道:“好啊!有鬼神送行,就算死,也死得热闹。”

任鬼神觉得现在的年轻人,非但不知死活,简直连对武林前辈的礼貌都不懂了,他刚才一掌就逼开了此人,并不认为他是厉害的对手,便道:“我刚才那一掌,若不是留了余地,你现在还能在这里穷嚷嚷?”

张炭狯笑道:“你留了手?”

任鬼神道:“我旨在救人,不在杀你,否则,你已早在黄泉道上饮黄泉了。”

张炭道:“我也留了手。”他伸手一翻,掌心里赫然便是一枚铜纽扣,任鬼神一看衫上的纽扣,果然少了一枚,心中一惊,张炭嘻嘻笑道:“我要不是念上天有好生之德,早把你送去见鬼拜神了。”

任鬼神怒道:“你!”不再跟他驳嘴,一拂袖,突然大步走向雷纯。

张炭长身一拦,“干什么?!”

任鬼神道:“拦我者死。”

张炭道:“你想死?请吧!”

任鬼神一翻袖,劈出一掌。

张炭接下了一掌,身子晃了晃。

任鬼神怒叱:“还不滚开?!”又劈出一掌。

张炭又接了一掌,退了一步,黝黑的脸色,忽然白了下来。

唐宝牛看了怪开心地叫道:“饭桶,你不行,便让我来。”

谁知他才一开嚷,邓苍生便向前走来。

这穿着干净袜子、漂亮鞋子的人,看来随随便便,但他一跨步,便看得出,前面纵有高山大海,他也足可跨海飞天、移山穿壁。

唐宝牛也不闲着。

他一步踏前去,像一堵墙般地拦着邓苍生的去路。

邓苍生向他摇了摇头。

唐宝牛也向他摇了摇头。

邓苍生用手挥了挥,意思是叫他离开。

唐宝牛也用手摇了摇,意思是不离开。

邓苍生静止。

唐宝牛也静下来。

邓苍生长叹一声。

唐宝牛也学他长叹一声。

然后邓苍生猝然出手。

他一出手,五指骈伸,像一柄铁铲一般,飞插唐宝牛的胸膛。

他五指一迸,王小石已忍不住叱道:“快躲开!”

唐宝牛已不用吩咐,躲得比声音还快。

噗的一声,邓苍生一掌插空,直插入木柱里。

然后他在唐宝牛还未来得及发动任何攻击前,已把手拔了出来。

如果他手上拿着一柄刀子,那当然不是件出奇的事。

但他只是一只手。

一只血肉构成的手,竟能随随便便地就完全插入木柱里,直没及掌背,又轻描淡写地就拔了出来,比拿起一张纸还容易。

唐宝牛一颗心,早吓得飘出了窗外,正在二楼的空间,不上不下。

可是邓苍生已走到雷纯的面前。

看他的步伐,不徐不疾,然则却奇疾巧快,半瞬间已到雷纯身前,还未动手,雷纯的四名俏婢,已一齐向他出剑。

四柄剑同时拔出,所以只有一声剑响。

四剑齐发,也只有一道剑风。

这四剑婢出手的配合,显然经过长期而艰苦的训练,所以出手不但一致,而且整齐。

四剑自四个不同的角度,刺击敌人四个不同的要穴。

这才是这四剑最难应付之处。

因为人只有一双手,两只眼睛,一颗心。

很少人能够同时应付同时间四柄剑、四种不同的剑法,和四个不同角度的攻击。

可是邓苍生能够。

第三十三章 救命

四剑齐断。

看来是同一刹那间被切断的,其实不是,邓苍生一共出了四掌,四掌都是四指骈伸,及时而准确地在离剑尖三寸处一啄,剑立断。

在剑招递刺之时,离剑尖三寸的所在,正是剑身最脆弱的地力,就像蛇的七寸一般,邓苍生的手就切在那儿。

他的手似比剑还要锋利。

然后他径自走向雷纯。

唐宝牛发足逼近。

他似是要从后面对邓苍生发动攻击。

邓苍生依然往前走。

他在等唐宝牛的攻击。

不料,唐宝牛直冲近他背后三尺之遥,猛然站住,他奔行的时候,楼为之摇,木板吱咯作响,这陡然骤止,大楼似更吃不消,几乎被他踩出个大洞来,偌大的木板楼吱吱咯咯地一阵摇晃。

可是就是没有发动攻击。

邓苍生本来提高警觉、暗自蓄力,待抵挡唐宝牛之一击,但对方却凝而不发,倒使他真气莫可宣泄,等了半晌,怒吼一声,霍然回身,还未发话,唐宝牛已道:“你输了。”

邓苍生又是一怔。

“你输得好惨,”唐宝牛摇首啧啧地道,“惨得让我不忍向你出手。”

邓苍生本就不善于言词,更不喜说话,听了也忍不住厉声道:“你说什么?!”

“完了,”唐宝牛惋惜地道,“你还声音沙哑哩!”

邓苍生涨红了脸,怒道:“你——”双掌一并,立刻要动手。

唐宝牛忙道:“对了,对了,你练的是‘苍生刺’,任鬼神的成名绝技是‘鬼神劈’,对不对?”

邓苍生愣了一愣,点了点头,心中怀疑:因为他们所练的掌法,都是专门绝学,江湖上知道的人绝不算多!唐宝牛即叹道:“便是这两门杀伤力奇大、威力无匹、举世难得一见的奇门掌法!”又问:“你可知因何世间不乏练武奇才,为何都练不成‘鬼神劈’和‘苍生刺’?”

邓苍生本来不想应答下去,但唐宝牛这一番话却甚为动听,形容得极为贴心,所以忍不住问了一句:“为什么?”

“便是了,你不懂,便错在这里了。”唐宝牛拍腿,“你的‘苍生刺’甚难功成,先将足少阳肾经和手少阳三焦经打通,这是何其艰难的事,没有练武天分、资质极佳、禀赋上乘者,不但双筋两脉不能并流,一个失误,还会导致走火入魔,轻则前功尽废,重则成了失心疯,严重的还会丧失性命,君不见当年老龙头陀,‘失魂刀’习笑风、‘笑面虎’张笙苍,这些一等好手,都是这样疯掉成了白痴!”

邓苍生自幼就嗜武,对武学一点一滴都视如拱璧,遇有自己未有所见、未有所闻者,更为留意,生怕错失学习良机。唐宝牛这一番话,说得头头是道、丝丝入扣,明虽未褒,但暗里却赞得他飘飘欲仙,听得饶有兴味,忽闻唐宝牛举出这三个例子,好像有点似是而非。石柱关的老龙头陀的确是练“苍生刺”不成而疯的。“习笑风好像不是这样疯的吧?”邓苍生忍不住又问,“笑面虎张笙苍又是谁?怎么我没听说过?”

唐宝牛望了在激战中的张炭一眼,又看了邓苍生一眼,叹了一口气道:“张笙苍?你没听说过,那是你的孤陋寡闻。”

邓苍生咆哮了一声。

唐宝牛忙不迭地道:“你别吼,一吼,就露出了弱点了。”

邓苍生呆了一呆,果真不吼了,眼里充满了疑问。

“你近来可觉得每逢天阴湿雨,商曲、大赫、幽门、神封这四处穴道,运气时可都有些滞塞,偶尔还会有些隐痛,而且容易上痰升火,还会咳出血块来?”唐宝牛盯住邓苍生问。

“有啊!”邓苍生叫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那就对了!”唐宝牛得意地说,“那么你的彧中、中极、扶突、天鼎诸穴也一定有点欠妥,搞不好,还会痛入心脾、痛得死去活来,可能还会——”

“你胡说八道!”邓苍生怒道,“我彧中、中极二穴恨本就没有事!扶突和天鼎二穴则属于手阳明大肠经,又关着什么事了?”

“对对对,你说对了,我背错了!”唐宝牛用手叩了叩额顶,忙道,“我一不小心,说错了,嘻嘻,你刚才不是承认商曲、大赫、幽门、神封四穴有些欠妥吗?”

“大赫和神封穴倒没啥事,”邓苍生咕哝道,“幽门和商曲确有刺痛,且痰中带血,这是怎么回事?”

“大事,大事!”唐宝牛道,“你还敢跟我动手,可谓危之甚矣!”

这时,只听还在跟张炭交手的任鬼神叫道:“老大,你别听那小子乱讹人!快收拾了他过来帮忙!”

张炭却也叫道:“哈!哈哈!哈哈哈!”他笑了三声,看来也想说几句讥刺的话,可是任鬼神攻势陡紧,他一时说不下去,好半晌才断断续续地接道:“你,请救救救——救兵——啦,哈!哈!”又没了声响。

可见任鬼神攻势劲急,张炭真个想多说几句也力不从心。

邓苍生右手五指又骈在一起,就像一块钢铲,双目射出暴光,盯住唐宝牛,吼道:“你敢耍我?”

唐宝牛退了一步,摇头摆手地道:“你听我说,我不是骗你,你现在一运真力,腹中通谷处是不是有些翻腾作痛?”

邓苍生又愣了一愣,“是。”

唐宝牛道:“那还憋着真气干什么?忙着内伤呀?”

邓苍生连忙把真力泄了。

唐宝牛暗里舒了一口气,悠然道:“你可知道原因?”

邓苍生果真问:“什么原因?”

唐宝牛道:“那是因为你练岔了。”

邓苍生又吼了起来:“什么?!”

唐宝牛不慌不忙地道:“如果你没有练岔内力,凭你精修‘混元一气神功’的内力,已到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空前绝后、目空一切、绝代断后的地步,怎应还会在运使时,引起隐痛?以你勇于求知、敢于改过、一代宗师、武术名家的精神,断无可能讳病忌医、自欺欺人地任由错弊下去吧!”

邓苍生愣了半晌。

那任鬼神又叫道:“老大!你还听那些废话作甚?快杀了那小子过来抓人啊!”

邓苍生这次不睬他了,只向唐宝牛问:“我是怎么练错了?”

唐宝牛慢条斯理地道:“你练的是以足少阴肾经来配合手太阴肺经发力,先由然谷、水泉借力,由阴谷交接,然后力自丹田起,先经关元,注入四满、中注、肓俞,再流入石关、阴都、步廊、神封、灵墟、神藏诸穴,再借俞府通过中府,转入云门,自天府、侠白而下,力发尺泽,流向孔最、列缺,至经渠、太渊、鱼际,然后五指聚力,即可力如锐刀利剑,断金碎石,易如反掌,这便是手太阴肺经配合发力之威,是也不是?”

邓苍生诧道:“是啊!”

唐宝牛又道:“你练的是小周天运功通脉法,任督等奇经八脉都得要畅顺,才能炼精化气,进而至炼气化神的大周天玄功——”

邓苍生急道:“可是,我已练到炼神还虚的地步,怎还会出事?”

唐宝牛脸色一变,好一会才转过神色来,一阵又一阵地笑道:“嘿!居然能练到炼神还虚的地步,嘿嘿!你可知道,你内力发源起自手少阳三焦经,还需头部和背部的穴脉,其中包括丝竹空、和髎、角孙、颅息、耳门、瘈脉、翳风、天牖,还有背部的大椎、肩井、天髎、秉风……”

邓苍生大汗涔涔而下,道:“等等,慢点,我是以足少阴肾经和手少阳三焦经运气聚力,以手太阴肺经为辅,但力自丹田起,发于指掌间,与背肩要穴尚可说息息相关,但与头部要穴,又有什么牵扯?”

唐宝牛拍腿骂道:“你这就有所不知,知其一不知其要了,要练好‘苍生刺’,就要得靠这几个你以为用不上的穴脉。”

邓苍生一听,这完全跟他平日武学大异,愣了半晌,神智也迷惚起来,结结巴巴地道:“——你说真的——”

唐宝牛道:“我当然是说真的。还不止这几个穴道呢!”

迷于习武的人就似痴于恋爱的人一般,稍得甜头,一定穷追不舍,决不肯及时抽手,也像嗜酒的人,不肯浅尝即止,更何况邓苍生苦习“苍生刺”整整一十六年,甚至干脆连名字都改了,而今听唐宝牛这番似是而非的道理一说,似通非通,顿忘了一切,只知要听个明白,否则难以甘休,立即便问:“还有穴道?什么穴?”

唐宝牛道:“还有瞳子髎、颧髎……”

任鬼神却在那儿怪叫道:“老大,你别再受这厮的愚弄——”

邓苍生暴喝了一声:“住口!”截断了任鬼神的话,急着向唐宝牛问道:“你说,还有什么穴道?”

唐宝牛好整以暇地说:“什么穴道?你这是什么态度?”

邓苍生一怔道:“我什么态度?”

“也没什么态度,”唐宝牛双眼望天、双手负背,悠悠地道,“只是倒有点像是我向你阁下请教而已。”

邓苍生马上毕恭毕敬地道:“请阁下指点,以启茅塞。”

唐宝牛哼哼嘿嘿地道:“我阁下,你可知我阁下姓甚名谁?”

邓苍生忙道:“正要请教。”

唐宝牛鼻又朝天地道:“我的名号稍微长一些,我就摘较重要的几个,跟你说一说吧。”

邓苍生谦卑地道:“是,是。”

唐宝牛昂然道:“我就叫做神勇无敌天下第一寂寞第一聪明第一威武刀枪不入唯我独尊上天入地继往开来玉面郎君唐公宝牛前辈是也。”他补充道:“外加勇者无惧仁者无敌八个字。”

邓苍生又愣了半天,喃哺半晌才抓得准他那一轮匣弩连环箭般的语言,艰涩地叫了声:“唐……大侠。”

唐宝牛道:“错了。”

邓苍生吓了一跳:“你不姓唐?”

“你应该称我为唐巨侠,”唐宝牛分析道,“巨侠是大侠中的大侠的意思,这世上的大侠太多了,你称我唐巨侠,比较名副其实。”

邓苍生不禁对眼前这唐巨侠,有点将信将疑起来,陈斩槐忍不住道:“三圣,我看这小子的话信不过,不如由属下来打发如何?”

邓苍生叱道:“滚开一边去。”

陈斩槐不敢抗令,自过一旁。邓苍生沉住了气,问:“唐巨侠,你说我练功出岔,请问是岔在哪里?”

“我一看你的出手,再听你的声音便知,”唐宝牛煞有其事地道,“所以我才不跟你动手,要是我看准你的弱点下手,你想想看后果将是如何?”

邓苍生天性鲁直,急得掀开面具,露出一张狮鼻海口罗汉眉的脸,几乎就要说“多谢手下留情”了,但忍不住还是要问:“你刚才说,要把头部的和髎、丝竹空、颅息、耳门、天牖、角孙、翳风、瘈脉以及颧髎、瞳子髎都要练成气畅神合,可是该怎么练?”

唐宝牛心中也暗暗惊佩邓苍生的记忆力奇强,他只是把穴道匆匆说过一遍,而且还是十分含混地说,情况又十分混乱,邓苍生居然已能把他前后二次随口说的六个穴位记得一清二楚。唐宝牛遂不敢正面去回答他的问题,只装着不耐烦地道:“你记少了。”

邓苍生想了想,又低首想了想,再仰天想了想,还是想不出来,用手敲敲脑后,涩声道:“我记性不好,还请唐巨侠指点。”

唐宝牛没好气地道:“枉你是个学武的人,足少阳胆经还有上关、悬厘、颔厌诸穴……”后面几个字,说得像嚼糯米似的,非常含糊。

邓苍生听不清楚,只好问:“什么?”

唐宝牛又说了一遍,邓苍生只勉强听到悬厘一穴,其余仍是没听清楚,眼神十分惑然。

唐宝牛气得跺足道:“哎呀,你怎么这么笨!”用手往邓苍生耳上、边地的部位一指,道:“就是这个穴啊!”

邓苍生这才恍悟,哦然道:“是颔厌。”

唐宝牛又用手往他的耳旁眼下一指,邓苍生奇道:“命门?”

唐宝牛气冲冲地用手指点着他的颊部,骂道:“哪是命门?是上关穴!上关穴都不懂,羞死道上同源了……”

话说到这里,乍然易指为拳,一拳击在邓苍生的脸门上!

邓苍生反应再快,也不及闪躲,随着鼻骨碎裂的声音,飞了出去,跌出窗外,唐宝牛哈哈大笑道:“别说我趁你不提防,巨侠我只用了二成力,要你躺两三个月,绝不要了你的老命!”

他的话未说完,只觉一阵劲风袭来,邓苍生又出现在唐宝牛身前。

他的鼻子爆了,颧骨也裂了,可是他并没有摔下楼去。

他挨了一拳,居然在跌到一半的当儿,已能提气跃上来。

他现在的样子,要比一头震怒的雄狮还要可怕,一头狮子至多不过是把人吃了,而邓苍生现在的样子,像要把唐宝牛连皮带骨地吞下去,又吐出来,然后又吃一次,至少要吃上一百一十一次,才会甘心的样子。

唐宝牛立即后悔了。

他后悔为什么只用两成力。

早知如此,早知道这家伙这样挨得起揍,他倒是应该施六成力,只留四成力。

现在后悔已来不及了。

邓苍生向他吼道:“你骗我……”他一开口,血就从他的鼻子、耳孔、嘴巴淌了出来。

唐宝牛忙摇手道:“邓苍鬼,不,邓老头儿、邓老前辈,你听我说,我——”

这次邓苍生已不等他说完。

他的“苍生刺”已然发动。

唐宝牛只好挥拳。

他那比海碗还大的拳头,就砸在对方的指头上,就像铁锥敲在栓子上一般。

可是结果是唐宝牛跳了起来。

痛得跳了起来。

他觉得自己血肉构成的手就像敲在一口钉子上。

不止一口,而是四口钉子。

邓苍生已向他发出了第二刺。

唐宝牛想闪、想躲、想避,都已经来不及了。

他怪叫一声,往襟内一探,抽手一扬,大喝道:“你再过来,我就要他奶奶的扔出我们‘蜀中唐门’的‘烟雨蒙蒙’了!”

“烟雨蒙蒙”是四川唐门的独门暗器,十分难以应付,而唐宝牛确也是姓唐的,长相又十分有气派,武林中人除非万不得已,否则都不愿跟擅使暗器、防不胜防的唐门子弟为敌,当下出手慢了一慢,唐宝牛已一个鱼跃龙门,锦鲤穿波,纵了出去,不料方才站定,嗖的一声,手上的事物已被人夺去。

只见他身旁不知何时,已站了一个头顶上压了个马连坡大草帽的人,手上已夺去他的钱囊,冷哼一声道:“这是什么唐门!”

那邓苍生一见来人,喜形于色,道:“二圣,你也来了。”

那草帽遮脸的人冷冷地道:“今天连七圣主都将莅临,老夫焉能不至?”他彷佛很不满意,“你和老四,连两个小混混都收拾不了,当圣主的颜面怎么说?”

邓苍生惭然道:“是。”又盯着唐宝牛,双目发出凶光。

唐宝牛一听,禁不住大声抗议道:“什么小混混!是宇内奇侠第一高手天下无敌唐宝牛。”这次他看情势不对,自我介绍得较为短省精简。

那戴草帽的人道:“好,我就先杀了你!”一说完,一双手已飞到唐宝牛咽喉上。

唐宝牛虽然早有准备,但这一下委实是太快了,唐宝牛只好用左臂一格。

就在唐宝牛左手一动的时候,那人的手已在唐宝牛左肩上一搭。

唐宝牛的左半身子立时像麻痹了似的。

他连忙用右臂去格。

不过右臂才刚抬起,那人的手又在他右膊搭了一搭,唐宝牛的手又软了下来。

然后那人的手仍直扣唐宝牛的咽喉。

那人一直都是使用这只手。

右手。

彷佛他就没有左手似的。

又像他根本不需要用到左手。

因为他单凭一只右手,已经太快了,快到无法抵御,而且还仿似带着磁电似的,搭上哪里,哪里就被摧毁。

但那只是一只软若无骨的手。

现在这只手正认准了唐宝牛的咽喉。

眼看唐宝牛这次无论如何,都避不开去了。

原本唐宝牛见张炭能敌住任鬼神,心里很不服气,他的武功虽无过人之处,但天生样子极有气派,好玩喜乐,对武功不肯下死功夫,但对天下各家各派的武学,博闻强记,过目不忘,一见邓苍生练的是“苍生刺”,必须要经脉互通,耗气太盛,而又见他目露凶光,声音沙哑,即推揣出他火盛心躁,易生痰血,必因练功太急而致,神封等穴定常有刺痛,故意用话试探,果然一说便中,他使借此来作弄邓苍生一番,没料却只能伤之,不能制止,而今忽又杀出个陌生人,眼看这一只软绵绵的手,就要攫了他的命!

他几乎想要叫:“救命。”

没想到却有人比他先喊了出来:

“救命!”

第三十四章 只是因为肚饿

张炭没有选择。

他不得不喊救命。

他开始迎战任鬼神的时候,还充满了信心,但当任鬼神劈了一掌,再劈一掌,劈到第三掌的时候,张炭已失去了信心。

俟任鬼神劈到了第五掌,张炭的信心已被粉碎。

他失去了信心,不等于他放弃。

有些人,常常因运气、环境和一些无法抗拒的因素,因而信心动摇,可是,他们只要歇上一歇,又会从头来过。

任何人都有信心动摇的时候,尤其是在不断的挫折与逆境中。

信心受挫,不代表他们永远失去了信心。

信心就像蜡烛,遇上大风就会熄灭,但有火苗就能重燃。

有些事,纵然没有信心,也是要干的。

张炭就是这种人。

他常常干这种事。

他硬接了任鬼神五掌,踉跄身退,脸色惨白,难得的是他一向黑黝黝的脸上,这次终于换了颜色。任鬼神一双深嵌的眼睛绽出讥诮的神色,再不理张炭,彷佛他再已不屑一顾,飘步行向雷纯。

张炭大口大口地喘了两口气,喝道:“停步!”

任鬼神冷哼一声,不理他,径自走去。

张炭怒叱:“还不停步!”

任鬼神冷峭地道:“手下败将,敢叫老子留步!”

张炭道:“手下败将,老子不许你多走一步!”

任鬼神霍然转身,连头上的竹笠也被带得一阵子摇晃,厉声道:“你说什么?!”

张炭扬扬手上的一件竹符,道:“这是不是你的?”

任鬼神一看,竹符上雕神蝠、下刻獬豸,符里精雕的是斗牛、飞鱼、蟒的组合图样,正是“迷天七圣”组织内圣主的令牌!任鬼神伸手往襟里一掏,半天抽不回手来,张炭想尽办法挤出了一个他自认为最奸险的笑容,挑衅地问:“怎么样,这是老子‘神偷八法’之一,叫做‘空手白刃摸’,大爷要摸的是你的命根子,你就得把老命赔上!”

任鬼神开始并没把张炭瞧在眼里,可是,几下交手换招间,自己两次失利,一次给他扯下了铜纽扣,一次竟连身上令牌都给他扒了,自己仍浑然未觉,心中捏了一把汗,道:“好小子,我倒小看你了。你叫什么名字?”

“我姓张,”张炭嘻嘻笑道,“你可以叫我做张大巨侠。”他大概是近墨者黑,跟唐宝牛一番交往后,竟也自称巨侠,甚至在巨侠之上又加一“大”字。

任鬼神却也不愠怒,只道:“你能在我身上摸走一粒纽扣,一件竹符,足令在下佩服,竹符是我之物,请奉还,这儿的事你就别插手,我绝不加一指于阁下。”

张炭见任鬼神这番话说得不卑不亢,只恐这场架打不成了,便道:“东西在你身上,我拿得走,你要就自己凭本领过来取。铜扣子我不要,还你!”说完双指一弹,哧的一声,激射向任鬼神笠下的眼孔!

这一下攻其不备,张炭也不望能伤着任鬼神,却望任鬼神急于闪躲之际,“神偷八法”齐出动,要撷下这人脸上的竹笠,立意要看看他的尊容。

不料却啵的一响,眼看铜扣到了任鬼神眼前半尺,突然一震,激射向左斜方,直嵌入柱子里。

张炭隐约只见竹笠子的下颔动了动,露出了一个尖削烧青的下巴。

只听任鬼神道:“你还是不还?”

张炭的“神偷八法”本待乘虚而入,但对方一点破绽也没有,张炭只好嘘声道:“不愧是任鬼神,刚才那一招,就叫‘鬼吹气’吧——”

任鬼神厉声道:“你再不还来,我可要不客气了。”

张炭满不以为然地道:“这下可叫发神经了!我能摸得了你的令牌,自然就能撷得下你的竹笠子,你尽管不客气好了。”

任鬼神冷峭地道:“你这分明是外行话,能在我手底下偷偷摸摸,只不过是鬼蜮伎俩,要真的拼,你姓张的要拾着命走。”

张炭的脸是可以黑而不可以红的。这面子可去不得,气呼呼地道:“大爷我的‘神偷八法’,刚才只是稍显颜色,‘八大江湖’,金、批、彩、卦、风、火、雀、耍,姓张的无有不精,无有不懂,你要硬摘硬拿,尽管放手招呼,爷儿我有一身豹子胆,向来在刀尖上堆名叠声,准候着你,教你见识!”

任鬼神突然笑了起来:“你今年贵庚?这就充老江湖了?莫非知道准死在老子掌下,鬼拍脑勺子说出这话来!”

张炭什么都能输,嘴皮子可从来不吃亏半句:“鬼倒是有一个,就在眼前,不过只配拍马屁股,拍不上张大爷我的项上人头!”

任鬼神目中杀机大现,“好,老子有心保住你,你倒以为可以恃着横行了,不管束管束你,你真以为姓任的随便可欺。”倏然之间,一步抢进中宫欺洪门,左手一伸,已抓住竹符。

任鬼神的左手一直垂而不动,而今一腾手,已扣住了竹符。

张炭本早有防备。

纵是他全神戒备,也断没料到任鬼神的出手竟是这般快,飘忽如神,倏诡若鬼,当真似蛟龙变异,鬼神莫测。

任鬼神虽一把抓住竹符,可是张炭绝不放手。

他在那一霎间,已向任鬼神攻出十一招。

这十一招一气呵成,回环并施,连王小石一见,也禁不住叫了一声:“好!”这十一招包含了“金豹掌”的“斜单硬”,“八卦游身掌”的“狮子摇头”,“少林伏虎拳”中的“猛虎伏桩”,少林嫡系峨嵋旁支“少林十八罗汉手”中的杀着“铁牛耕地”,脚踏“连枝步”足踢“子母鸳鸯腿”,双肘连封“铁门闩”,身走“倒栽柳”,以指作剑取“举火烧天”式,进手式“凤凰单展翅”,同时抽招换式,连施“泰山派”“抽梁换柱”、“五行拳”的“金镇擒蛟”,再翻身甩起,退守外环,脚站子午桩,抛拳荡臂,转“流星赶月”式。

如果这十一招由十一个人手里使出来,并不出奇,这十一招本是十一个门派的十一种基本招式。

可是这十一招是同在一个人手上使出来的,而且,这人是一口气同时使出这十一招的,每一招使得像是在那一门那一派至少习武了十六七年一般。

使招的人,只不过是二十来岁。

就仅凭这一出手,就可知张炭所学研习精博繁杂。

能够一口气把十一招使得这般天衣无缝,无瑕可袭的,已经可叹,更可惊的是,他是以一只手使出这些招式的。

他的另一只手,还抓着竹符。

他和任鬼神,谁都不愿意先放手。

任鬼神一只手仍扣着竹符,要破这十一招,就越发不可能了。

但任鬼神却仍是破了。

他发掌。

一掌劈出。

这一掌看似平平无奇,但拿捏之准、发劲之锐、掌风之烈、掌力之猛、掌势之强、掌功之厚,使得这一掌甫发,便连破张炭使出的十一招。

那就好像下滂沱大雨,但一撑伞就可遮护住不被雨水打湿。

又像满空密云,仍拦不住一记越苍穹而出的电闪。

张炭的十一招立即无效。

不过他没有气馁。

他也不能气馁。

他必须要在对手再发出另一劈之前,先把对方击倒。

对方不倒,倒的便是自己。

世上的事,也往往如此,如果你发动攻击对方不倒,自己就未必能站得住阵脚,所以没有必胜的把握,便宁可不发动攻势。

其实攻击别人这般危险,为何世人却往往乐此不疲、行险抢攻呢?

谁知道。

张炭一向不知道什么叫做不成功,便成仁。

他只知道一击不成便退。

只要缓得一口气,他会再行抢攻。

所以他又上!

他用力一拗竹符,似立意要把竹符崩断、一人各取一半,任鬼神当然不想竹符裂开,只好放手,张炭立即全力抢攻。

这下连白愁飞也忍不住脱口说:“第一……”便住口不说了。

他要说的话本来是“第一擒拿手项家之七十二路大擒拿法三十二路小擒拿手中的十二路进步短取”,这一句甚长,所以他只说了两个字,就不说下去了。

他虽然没说下去,但张炭已把这十二路短手的擒拿法精髓,空手入白刃,巧攻暗取,动灵转滑,变化不测,见招破招,见式破式,借式进招,神充、气足、身轻、手快,刹那间在蹿、纵、跳、跃、闪、展、腾、挪、挨、帮、跻、靠、速、小、绵、软、巧中完成了擒拿绝技。

项家的“第一擒拿手”擒拿术,名震天下,张炭却不知怎么,竟得五分真传,只见起、落、进、退、蹿、纵、跳、跃、合、闪、避、吐、撤、放、拿、扣、按、压、扳、弹、切、折、旋、绷,身形倏忽,不过,合当遇上任鬼神。

任鬼神以不变应万变。

一待他挨近,就劈出一掌。

每劈出一掌,张炭的攻势就要全毁。

无论张炭使出怎样辣手的擒拿术,对方的“鬼神劈”一出,他的攻势就全被瓦解。

张炭心里叫苦连天。

他自知惹上了个极难惹之人。

正当他要退身之时,任鬼神一出手,又扣住了竹符!

两人又形成相峙不下之局。

任鬼神心中纵不叫苦,但也叫急。

因为他听见唐宝牛正对师兄胡言乱语,把几个经脉强扯在一起来说,偏是他最清楚邓苍生的脾性:邓苍生自幼读书不多,艰苦自学武术有成,却对一切有关武术学理似通非通、似解非解,但坏就坏在他既一知半解,又求知若渴,凡遇有武学理论,定必趋之若狂,如痴如醉。任鬼神一听唐宝牛那似是而非的经道脉理,就知道是强辞之理,但对长期摸索自己所练的“苍生刺”仍未自满的邓苍生而言,便是极大的诱惑。

于是,任鬼神马上扬声向邓苍生示警。

起初邓苍生还听得进耳,但仍对唐宝牛的“高见”相当迷醉。

张炭见任鬼神居然在自己的全力攻击下,还能对战团外的事了如指掌,即是给自己丢脸,在唐宝牛面前可输不起,张炭想说几句豪气的话,但都上气不接下气,这下,他就发动了“反反神功”。

任鬼神一掌劈去,满以为足可轻易逼开张炭,不料,一种相反的功力把自己的掌力引了开去,消解融化,然后连同合并了对方的攻势,排山倒海似地攻了过来。

最奇的是,对方的掌力,是由两种不同,而且绝对相反的功力所构成的。

这两种迥然不同的功力,又在互相排斥、对消、瓦解、冲激,然后合一,形成一股怪异莫名的掌力,结合了自己攻出去的力量,再反噬过来。

这道理可作一个譬喻:负负得正,如果某人维护自然的“人性”,其实跟“反对反人性”是一样的意思,也就是说,“反反”即是“不反”。张炭的“反反神功”就是根据这个道理苦修而成的。

任鬼神这下可不敢轻敌。

他的“鬼神劈”迎虚蹈空,双臂一挫,双手往这股怪异的掌力劈了回去!

砰的一声,任鬼神等于是一掌接下张炭本身两股怪劲所合成的“反反神功”,外加刚才自己所劈出去的掌力。

饶是任鬼神功力深厚,也禁不住一阵踉跄。

张炭哪肯容让,施展“反反神功”,一招“问心无愧”,又攻了过去!

任鬼神每劈出一掌,等于是跟自己先前发出去的掌力和敌人的内力对抗,发掌越重,回挫越强,纵使他“鬼神劈”足以惊天地、泣鬼神,但接下了七八掌之后,也被震得血气翻腾、金星直冒。

最令他气苦的是,他在百忙和危急中仍耳听八方,向邓苍生发出警告,可是邓苍生就是不听他的!

张炭乘胜追击,自是一招比一招紧。

不过一过十招,便一招比一招松。

其实只要再打下去,张炭每一招都夹上一掌的余力反攻,任鬼神每出重手,都等于举起大石头来砸自己的脚,他是没理由不输的。

张炭的攻势怎么反而会弱了呢?

原因很简单:

因为他肚子饿了。

第三十五章 滚,或者,死

张炭的“反反神功”,是一种极其诡异的功力,每出一击所消耗的精力,是“大力金刚手”这类极耗元气的掌功之三十倍以上。

所以张炭一天要吃许多碗饭。

他一向认为吃饭比吃一切飞禽走兽来得正气。

他的“反反神功”,力量就源自于饭。

他今天已经吃了很多碗饭。

但打到了第十招,他的“反反神功”便不够力气了。

接着下来,化解便出现疏漏。

化解对方掌力越少,而自己的掌力又渐弱,相比之下,任鬼神的“鬼神劈”反而愈战愈勇,随时,似都可以把张炭一掌劈杀。

张炭情形危急,连手上的竹符都给任鬼神夺了回去。

这时候正是邓苍生被唐宝牛所骗,脸谱被毁、脸上着了唐宝牛一记直拳之际,张炭见唐宝牛大捷,自己则着着失利,骤然停手,大叫:“等一等。”

任鬼神冷笑道:“你要交代遗言?”

张炭道:“非也。”他趁机大口大口地喘了几口气,只觉腹饥更甚,忙道,“你既留了一手,我也替你留了余地,咱们并无夺妻杀子、不共戴天之仇,不如各让一步,就此算数!”

任鬼神哈哈笑道:“你少来花言巧语,认输的就叩首叫三声爷爷,不然就要你血溅三合楼。”

张炭摇首皱眉道:“不划算,不划算,你太不划算了。”

无论张炭说什么,任鬼神都不会理他,但说“不划算”,反而令他一怔,当下问:“什么不划算?”

张炭笑嘻嘻地道:“叫三声爷爷,叫了又怎样?头点地对着空气开三次口,又不留个什么,这样就算罚,未免太利人不益己了。”

任鬼神奇道:“那你想怎样?”

张炭手掌一翻道:“还是我实惠些。”只见他掌上有一个小钱囊,里面大概还有几块碎银子。

任鬼神虎吼一声。

原来他虽夺回了竹符,但钱囊却又给张炭趁虚“牵”去了。

张炭洋洋得意地道:“是不是?要不是我不想多造杀孽,留下你一条活路,取你狗命,岂不如探囊取物?现在跟你两下算和,还不是便宜你了?你再不知好歹,我可不依了。”

其实他精擅“神偷八法”,更精“八大江湖”,要取任鬼神身上事物,不算难事,但偷是一回事,打是一回事,要胜任鬼神,要伤任鬼神,绝不是他能力所及的事。

他的用意,也只不过是要唬一唬任鬼神,好教他不再动手,不料任鬼神的性子刚烈,三番五次遭张炭戏弄,本有爱才之心,早被怒火煎成了杀意,大吼一声,这回是全力出手,每一掌劈出,足可惊神骇鬼。

张炭没料到弄巧成拙。

他接了两三劈,已知不妙,再接两劈,见情形不对路,想往后开溜,不意忽从窗外掠入一个头罩竹箩的人,双手一展,已封死了张炭的一切退路,而且还封锁住张炭的一切攻势。

张炭眼见任鬼神又一掌劈到,心惊神骇之余,大叫:“救命!”

这正是头戴马连坡大草帽遮脸的人,一出手便要诛杀唐宝牛之时!

任鬼神并不想杀死这个看来不怕死的年轻人。

因为这个看来不怕死的年轻人原来怕死。

一个人要是不怕死,才不喊救命。

一个人连死都不怕了,哪还需要别人去救他的命?

他只不过要震伤这个一再耍弄自己的年轻人,要他好好在床上躺两三个月罢了。

他这一掌虽不是要杀人,但杀伤力一样甚巨。

他想不通这人是怎么接得下来的。

这人也是个年轻人。

一个穿锦衣华服的年轻人。

这年轻人说来要比张炭还年长一些,但在眉宇间所露出来的傲气,绝对要比张炭还盛上十倍八倍!

通常,一个人越是傲慢的时候,便是他越年轻之际。人年纪大了,便知道自己纵有绝世才华,也不过是普天下的一只蜉蝣,沧海一粟,在世间中仅占了方寸之地,就骄傲不起来了。

以这个人的神态看来,他要比张炭还“年轻”十倍。

这人不但傲慢,还冷漠,而且可怕。

傲慢是他的样子,冷漠是他的神态,至于可怕,是他的杀气。

但最惊人的是他的出手。

他竟用一只手指,接下了任鬼神的“鬼神劈”,而且还致使任鬼神立即收掌。

因为如果不收掌,任鬼神这一只手掌便要被一指戳穿了。

这年轻傲慢可怕的人,当然就是白愁飞。

白愁飞一指逼退了任鬼神。

张炭笑嘻嘻地道:“谢谢。”

白愁飞冷冷地道:“我不喜欢你。”

张炭居然一问:“为什么?”

白愁飞道:“因为你没有种,江湖上尊敬的是有胆色的好汉,不是怕死贪生之徒!”

“错了错了!”张炭率直道,“谁不怕死?谁不贪生?死有重于泰山、轻若鸿毛。假如是为国为民,成仁取义,谁不踔厉敢死?只是现在我莫名其妙糊里糊涂地就死在这种人手上,死在不该死之时,死在不该死之地,能不怕死?既怕,为何不敢叫破?一个人怕,死不承认,那才是充汉子,一个人动不动就拍胸膛敢死,那是莽汉子,称不上够胆色,充不上真豪杰!我不想死,我怕死,所以要人救命,要人救命便叫救命,有何不对?难道闷不吭声,任人宰割,才算有种?这样的种儿,你要,我可敬谢不敏。身体发肤,受之于父母,谁不爱惜?人未到死的时候,不是该死的时候,便毫不顾惜地去死,这才是该死!我怕死,就叫救命;怕痛,就叫痛;伤心,就流泪,此乃人之常情,有何不该?叫救命不就是我向人讨饶、求苟全残生而出卖良知,我叫归叫,哭归哭,死不肯死,但教我做不该为之事,张大爷一般有种,不干就不干,死也不干!”

他总结道:“你看错我张饭王了!”

白愁飞没想到一句话引出他一大番理论来,被他一阵数落,怔了一怔,愣了一愣,居然道:“有道理。看来,我看错你了。”

张炭展颜笑道:“不要紧,我原谅你了。”

那刚掠入的头戴竹箩的人道:“不管谁对谁错,你们都只有一个选择。”

他加强语气重复了一次:“最后的选择。”

他的语气本就阴森可怖,彷佛他每说出去一句话,就是等于在生死簿上圈了个名字一般,一个人要不是久掌生杀大权,绝对没有可能在语言间能透出这样莫大的杀气来的。

张炭果然问:“什么选择?”

那头戴竹箩的人道:“滚,或者,死。”

张炭试探着问:“我可不可以不选?”

那人的竹箩在摇动着。

张炭只好转头问白愁飞:“你呢?你选哪样?”

“我不选,他选。”白愁飞盯住竹箩里的眼睛,跟对方的语气一模一样,“滚,或者死。”

唐宝牛正想叫救命,却听别人先叫了出来,自己倒一时忘了,那只软绵绵的手已到了他的咽喉。

然后那只软绵绵的手突然僵住。

就像忽然被冻结了,成了一只冰雕般的手。

那只手既没有再伸前一寸,扣住唐宝牛的喉咙,也没收回拢入自己的袖里。

那戴马连坡大草帽的人,眼睛本来透过草帽的缝隙毒蛇般盯住唐宝牛的咽喉,现在已缩了回来,盯在王小石的手上。

王小石的手搭在剑柄上。

他的剑柄是刀。

弯弯小小巧巧的刀。

不知从何时起,王小石已站到唐宝牛身边,唐宝牛浑然未觉。

他所站的地方,他所持的姿势,使那戴马连坡大草帽的二圣相信,只要自己的手像毒蛇般叮上唐宝牛咽喉之际,这把刀,或这把剑,也会立时把自己的手砍掉。

他可不愿冒这个险。

所以他硬生生顿住。

唐宝牛的大眼睛往左右一溜,缩着脖子、支着腰板、仰着身子,一分一分地把自己的咽喉从对方的虎口中缩了回来,然后又重新站得挺挺的,用大手摸着发麻的脖子道:“好险,好险,幸好我够镇定。”

王小石搭剑的手慢慢松了开来。

那只僵着的手也慢慢缩了回去。

很缓慢地、很小心地、很有防备地缩了回去。

大草帽里毒蛇一般的眼睛,已转到王小石的身上,奇怪的是这双眼睛很狠、很毒,但却给人一种美艳的感觉。

王小石笑道:“对,幸亏你够镇定。”他说,“如果你不够镇定,我也着慌,一慌,有时候想拔刀,会拔错了剑;有时想拔剑,却拔错了刀。”

唐宝牛咋舌道:“那么说,如果你想砍他的手,会不会一着慌,便砍掉了我的头?”

王小石道:“幸好我没砍下去。”

唐宝牛道:“幸好我的头缩得快。”

王小石忍笑道:“你知不知道世上什么东西的头缩得特别快?”

“我的头。”唐宝牛爽快地答道,“不用问了,一定是我的头。”

那戴着大草帽的二圣突然道:“你们这想不想保住自己的头?”

王小石和唐宝牛都一齐答:“想。”

二圣道:“要头的,就请动脚,自己滚下楼去。”他说话的语调很轻、很低、很微。

王小石居然问:“不要头的呢?”

二圣道:“不要头的,就请动手。”他附加了一句,“待七圣主驾临时,你们可能没有了头,也保不住一对脚了。”

王小石不免觉得有些奇怪。通常部属在外,替主人、领袖歌功颂德、出力办事,可是,如果是心怀叵测、别有图谋的属下,在外假借主人、领袖之名行利己之事,在外对自己上级一味谀词,或把恶事往上司身上推,自己却占尽便宜、做尽好人,这岂不是比密谋叛变还要可怕?

杀一个人,不过是杀一个人,用语言恶意中伤一个人,伤的不止是一个人,至少有被伤者、说者与听者,如果听者有无数人,为祸就更大了。

王小石忽然感觉到用人的可怕,要比信人、容人还甚。

容人已然不易,要容纳异己,容忍与自己意见不一,甚至比自己优秀的人,更是不易。

信人更难。谁不愿有人可信?谁不想信人?信人不疑,疑人不信。但信人常常没有依凭,也无基准,绝对信任一个人,很可能使自己无人可信、信错了人。

用人则更艰难。

要用有用的人,但有用的人往往不听用;若用无用的人,无用的人常常用不上。像“六分半堂”,用了些不能用之人,使得“六分半堂”在江湖上得罪的人越来越多、造的孽越来越重;如“迷天七圣”,说不定问题就出在所用之人上,他们一直不能与“六分半堂”和“金风细雨楼”并驾齐驱、分庭抗礼。

——“金风细雨楼”呢?

——怎么这干“迷天七圣”的重要人物,老把好事往自己身上堆,恶事往“七圣主”身上推?

王小石因想起这些,于是生了一个警惕。

连他也不知道,这一个无意间的警惕,日后对他有甚巨的影响,甚大的作用。

人生里许多重大的事情,都是在刹那间改变的,或在不经意的一刻、不着意的事件里决定下来的。

人生里有许多体会,也是在无意间和不经意中,顿悟出来的。

唐宝牛却没有这些感触。

其实,一个人能少些感触、少些感觉,也是好事,至少可以少受些情绪的困扰。所以唐宝牛反问:“为什么你们‘迷天七圣’人人都故作神秘,用那些锅呀盖呀罩住脸孔,是你们没有脸见人不成?”

这句话说得够惹是生非。

二圣居然不气。

“你们还有一个选择。”他说。

唐宝牛乐亮了眼,“那最好,因为我既想保住头,又想留住脚,但又不想走。”

“你不走可以,”二圣说,“我们带走雷小姐,你们不插手干涉便是了。”

他补充道:“你打伤三圣的事,我们也可暂不追究。”

唐宝牛沉吟道:“这——”

二圣见他动意,忙问:“怎么样?”

唐宝牛苦思道:“我——”

二圣劝道:“你且不管别人怎么决定,你若不插手,站到一边去便是。”

唐宝牛迟疑地道:“我想说——”

二圣奇道:“你说呀!”

唐宝牛讪讪地道:“真的可以说?”

二圣道:“尽管说!”

唐宝牛道:“我……我爱你!”

这句话一说,不但把二圣吓了一大跳,不禁退了一大步,连王小石也唬了一下,甚至连被打得怒火冲霄的邓苍生也愣住了,还有雷纯、温柔、四剑婢一齐傻了。

然后唐宝牛笑得前俯后合,站也不是,蹲也不是,捧腹狂笑,上气不接下气地道:“我……哈……笑死……我……我,我……每次都在……绝不可能的……场合……绝不可能的气……氛里,绝不可能的……情形下说……说……哈哈……这句话……都把人给吓坏……哈……真好玩……真……笑死我了……”

王小石也忍俊不禁。

他觉得唐宝牛和张炭,都是很好玩的人物,而且绝顶可爱。

可惜他看不到二圣现在的表情。

但是他可以想像。

——二圣的鼻子一定是气歪了。

第三十六章 梦里花落朱小腰

二圣的鼻子有没有气歪,王小石不知道。

可是他的声音变了。

“好!你敬酒不吃吃罚酒,你会为这句话付出代价的。”他的声调突然变得很尖锐,薄得像刀锋划在细弦上。

然后他的语音才转为低沉,咳了一声,才说:“你们既然都不想活了——老夫就成全你们吧。”他特别强调“老夫”二字。

可是他偏偏撞上唐宝牛。

唐宝牛的个性,一开起玩笑来,永远一发不能收,所以他顺水推舟加一句:“老夫人,您就请成全吧!”

这一句甫一出口,唐宝牛就死了十二次。

假如王小石不在他身边的话。

二圣的身子猝然弹了起来。

他双指急取唐宝牛的眼珠。

可是他却不要挖唐宝牛的眼珠,而是要以双指刺入唐宝牛的眼球,直自脑后刺穿出来。

看那指甲绽出刀锋一般的锐光,听那锐利的指风,就可知二圣对唐宝牛之怒之毒之愤之恨。

——为什么他会那么怒?

——为什么他竟那么毒?

——为什么他要那么愤?

——什么事使他这般恨?

王小石也觉得唐宝牛的玩笑有些过分,但也不值得这般愤恨。

他已无暇多想。

他拦在唐宝牛身前。

二圣三次取唐宝牛一对眼珠,王小石三次截住了他。

到了第四次,连王小石也有些截不住了。

二圣的攻势着实太凌厉了。

凌厉得竟只求杀敌,不顾自身。

唐宝牛双眼开始有了一点惧色,但他还是睁着一双大眼,好奇地看个不休。

这越发使二圣恨不得把他的一对眼珠活生生挖了出来才能甘心、方可泄愤。

王小石又拦身挡了一次,哧的一声,肩膀上的衣衫竟给划了一道口子。

二圣第五次扑上来,口里低叱道:“滚开,不干你事!”

王小石叹了一声。

随叹息而出刀。

刀光像一首动人的诗。

刀像梦。

梦。

梦里花落。

梦里花落知多少?

——“梦里花落”就是这一刀的名称。

大草帽裂开,自帽檐裂出两半。

帽里,有一张幽灵若梦的脸容,一张艳美如花的容颜。

但一双眼神,却怨毒得像一个暗算。

王小石只斩开了草帽,并没有伤及这张娇容。

王小石一招得手,却愣住了。

也明白了。

——明白了这“二圣”为何对唐宝牛的话这般愤怒。

唐宝牛也呆住了,大叫一声,原来打了一个喷嚏。

那女子苍白着脸,尖匀如鹅蛋的秀颊抽搐着,她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发出声来,就在这时候,唐宝牛竟忍不住发出一声赞叹:“哎呀,你这么美,就不要用帽子来罩着头啦,暴殄天物啊!”说着又打了一个仰天喷嚏。

唐宝牛这句话说得人人一呆,但随即大都心有同感。

那女子想哭,听到这句话,脸上竟浮现了一种“几乎要”破涕为笑的神情。

这种神情极难捕捉,但又极美。

少女最美的时候,往往就是这种难以捉摸的神情。

大概是因为少女情怀总是诗,而诗一样的情怀,是最难用语言捕捉的,所以诗是语言中最珍贵的血液,大概即是由此之故!

少女本正想哭,听到一句赞美,转成了轻嗔,但又不敢笑出来,这从怨毒转成薄怒,薄怒转为轻嗔,直把唐宝牛看傻了。

他一见到美丽女子,在心理上立即自作多情,在生理上马上打喷嚏。

忽闻雷纯道:“原来‘迷天七圣’中的二圣,就是‘意中无人’朱小腰。”

众人都吃了一惊。温柔尤甚。

她到中原来,其中有一个她极想一见的人,就是朱小腰。

因为她听说朱小腰有“四很”:很美、很狠、很傲、腰很细。

现在温柔是看见她了。

她是很美。

出手也很狠。

样子也很傲。

可是整个人套在一件大袍子里,看不出她的腰身,也显不出她的身材。

所以温柔很为她抱屈,便道:“你就是朱小腰啊?干啥穿这样难看的袍子,快换一件风裳褶裙,我要看看你的腰。”

那头上套着竹箩的人道:“好眼力,雷姑娘,那你又能看出老朽是谁?”

雷纯沉吟。

白愁飞也看不出来,因为“迷天七圣”来的四圣中,就只有这人还未曾出过手。

“我猜得出来,”忽听张炭举手道,“你就是‘不老神仙’!”

他就像小孩子第一次把风筝放上了天般地欢呼道:“你是‘不老峒主’颜鹤发,对不对?一定对!你还是大圣哩!”

那戴竹箩的人全身一震,喃喃地道:“你是怎……样知道的?”

这次连白愁飞都觉得有些佩服起他来了。

颜鹤发徐徐除下了竹箩,白发白须白胡子,但两道眉毛却是又黑又浓,脸上皮肤光致致的,就像个孩童!他清澈的双眼里还充满了疑问:“我又还没出手……你是如何得知的?!”

张炭取出两方古印在手上一扬,笑嘻嘻地道:“你袖里有两颗印,一刻‘迷天首圣’,另一刻‘不老神仙颜鹤发’,你若不是颜鹤发,谁才是颜鹤发?”

颜鹤发情知怀中古印一失神间又被张炭愉去,怒不可遏,骂道:“你这个小偷,你——我杀了你。”

白愁飞上前一步,长吸一口气道:“很好。”右手五指,轻轻地在左手手背上弹动起来。

王小石一见他的样子,便知道他要发出“惊神指”了。

如果是白愁飞动手,只怕伤亡就免不了,所以他忙道:“你们是非请雷小姐移驾不可?”

“除此之外,”邓苍生指着唐宝牛嗄声道,“我还要杀了他!”

颜鹤发也向张炭怒道:“我也要杀了这小偷。”张炭却更正道:“我是大偷,不是小偷。我岂止小偷而已!”

他们都在二人手上吃过亏,非杀张炭和唐宝牛不能泄恨,连任鬼神也大有此意,朱小腰倒不说话了。

王小石道:“好,你们要杀人、要抓人,全先得问过我。这事我揽上了。”

颜鹤发道:“那是你找死。”

“我们无怨无仇,何必一动手就见血,”王小石道,“不如我们找一个好一点的办法,大家照样比武,可是不闹人命。”

颜鹤发道:“你要害怕,赶早夹着尾巴站到一边去。”

王小石道:“我是怕,怕我刀剑无眼,一不小心,把你们给杀了,那我会良心不安,抱憾终生的。”

四大圣主一齐勃然大怒,王小石却道:“不如这样吧,你们选一个方式,一齐上来,我一人拜会四位高招,万一侥幸讨了便宜,只请四位放过一马,罢手算了,如果栽了,死在四位名满江湖的高人手下,也没有可怨的。”

这四大圣主见王小石居然这样张狂,想以一敌四,心中都不约而同浮起两个想法:一是这年轻人一出剑就斩开二圣主朱小腰的草帽,自有过人之能,只怕在这三合楼上,是最难缠的一人;以一敌一,未必能胜,若以四人合敌,倒可一齐毁了他,不过自己都是位高名重的人,四人联手对付一个尚名不见经传的人,日后难免遭人话柄,而今随着他自己张狂自招,正可趁此毁掉一名强敌!

颜鹤发道:“小子,这是你自己找死,怨不得人。”

王小石道:“这只是我活腻了,没打算怨人。”

颜鹤发倒怕他反悔,忙道:“你要担不起,赶快把说话当放屁,咱们也就不追究了。”

王小石笑道:“就算我说话是放……放那个气,你们也不是那个气,任由我说放就放,不认账死不认账!”

这一下,四人可全都恼怒了。邓苍生沉声道:“小子,你要怎么个比法?”

王小石心知总算把四人都激得朝自己发作了,总比白愁飞一动手就见死活的好,面对这四大高手,自己着实无把握,但事情已揽上了,自是义无反顾,微微一笑道:“随诸位的便吧!”

邓苍生为人一向老实,只知京城里来了一个少年高手,腰畔的武器“非刀非剑,既刀又剑”,十分棘手,知道王小石是以此为绝学,便道:“我们有四个人,你就一个人,你要高兴大可挥刀动剑,我们就以肉掌奉陪。”

王小石道:“你们四位,一位精于‘苍生刺’,十尺内锐风足可撕心裂膛;一位长于‘鬼神劈’,丈内可把人劈杀于掌下。”他向朱小腰及颜鹤发笑道,“至于你们两位,一擅‘阴柔绵掌’,阴劲绵长、柔力及远,据说能百步外揉灭烛焰;另一位是继当年‘鹰爪王’后最有声望的鹰爪名家,自创‘不老峒’的好手,隔空制穴,易如反掌。我这点微末功夫,向四位讨教,原不值方家一笑,自取其辱,不过又想拜领四位独门绝技,免失良机……”

他这几句话说得在场四圣,不管老的少的、男的女的,心头都一阵飘然,王小石再接着话锋说道:“以四位精长的武艺,隔空发放,等闲事尔,同样可各尽所长,各展所学,我们不如就在此地,各离七尺发掌出拳,隔空比试,一来可教我长些见识。二来在下怕死,拳脚无眼,隔得远些,纵然受些折伤,也可减轻图存,腆颜偷生,也可保双方并无宿仇深怨,不必即要分个存亡生死。如果得四位慨允,在下亦以一双空手,螳臂当车,献丑领教。”

王小石这番话一说,可以说是过人的谦虚,也可以说是惊人的狂妄,四名圣主脸上都显了颜色:这小子真是猪油蒙了心,竟敢徒手一敌四,单挑四人所擅绝学?!

任鬼神怒笑道:“我呸!不如你们一伙儿并肩子上,我一个人来收拾你们好了。”

王小石摇头道:“不行。”

任鬼神道:“为什么?”

王小石道:“因为你应付不来。”

任鬼神怒道:“拔你的剑!”

王小石摇摇头。

任鬼神厉声道:“拔你的刀还是剑,老子要教训你。”

王小石突然不再摇头。

他眼中绽发出锐气。

比剑还锋利的锐气。

任鬼神怔了一怔,仍强顽地道:“拔刀呀,望着我干吗?”

王小石一字一句地道:“你错了。”

任鬼神似被他锐气所慑,禁不住问了一句:“为什么?”

王小石道:“第一,你不是我老子,第二,你不配让我拔刀。”

任鬼神退了半步,怪笑道:“我不配,我还操——”

话说到这里,忽见王小石的手已搭在剑柄上。

任鬼神立即发动。

他准备先出手,看准对方攻势,准备闪躲、招架、退后……可是这些意念如电驰星飞,在脑中飞掠而过,眼前已然一亮。

他脸上倒罩着的竹笠顶端已断落。

是被削断的。

王小石已出了手。

而且也得了手。

他拔出了剑柄。

他的剑柄是刀。

他的刀削下了竹笠,又回到了剑柄中。

——现在谁都看得出来,如果他那一刀要砍下任鬼神的脑袋,是轻而易举的事。

没有人敢再轻视这个年轻人。

没有人敢再不重视他的话。

正如许多事一样,任何人想要出头,就得要做出点成绩、拿出点实力来。

年轻人也一样。

王小石这一刀,只是一刀,但这一刀包含了多少岁月的苦练,多少名师指导的机缘,还有他所具有的多少人所难得一见的天分。

人能在同一树阴下纳凉、同一块石头上坐,也是七百年的修业,一将功成万骨枯,这一刀能成,谁又知道已耗尽多少心血?

王小石的这一刀,立即获得了重视。

颜鹤发干咳一声,道:“我们能胜得了你又怎样?能杀了你又如何?”

“刚才我已说过,你们能收拾得了在下,我不管这事,他也不插手这件事情。”王小石指一指站在他身旁的白愁飞,“你们若赢不了,咱家算是印证所学,后会有期。”

颜鹤发切齿地道:“好,假若我们四人都摆平不了你,也只有认败服输了。”

王小石微微一笑道:“颜圣主言重了。”

白愁飞知道王小石所长是刀剑,绝非隔空发劲,而这四人各有来头,以一敌四,只怕讨不了便宜,不禁有些为王小石担心起来了,悄声道:“你行不行?不然,此阵由我来接也一样,我的‘三指弹天’,正好合这把式。”

王小石这次跟“迷天七圣”中的四圣朝了相,发现并不是如想像里那样残忍暴戾,不想妄下杀手,自己这番出场,便是不想白愁飞多造杀戮,忙道:“我这儿还行,要真丢人现眼,还劳二哥把我抛出城外喂狗,省得让大哥看了眼晕。”

白愁飞啐道:“不讨吉利!胡说!”心里仍是有些担心。

这时迷天四圣已分四边站好,任鬼神自是恨得牙痒痒的,自在那儿把一双手掌舞得霍霍有声,就像两面钢铲,在发出破空锐响一般。朱小腰挽手用绳丝束起了后发,那姿势特别撩人,双手一起,腰袍顿紧,迷人的腰身便显出来了。颜鹤发却捋起袖子,一张脸渐渐涨得紫红,也不知他血气旺盛,还是默运玄功。邓苍生见两人嘀咕个没完没休,便不耐烦地道:“怎么?送死的还不下场子领死?”

王小石飞身入场,就站在四人包围的中间,各隔七尺,四人所守的是乾、坤、坎、离四面,王小石昂然居中,拱手笑道:“请了。”

第三十七章 手刀掌剑

邓苍生第一个就按捺不住。

这些人中,他所吃的亏也最大,他巴不得早些收拾了这小子,好去杀了唐宝牛泄恨。

他双掌一合,一上一下,擦掌倏分,破空尖啸之声陡起,掌劲在啸声之前已攻到王小石左肩,但任鬼神的“鬼神劈”却在“苍生刺”内力攻到之前,遥劈王小石右肩,其中夹着颜鹤发一声清叱:“接招了!”

王小石看准来势,猛一沉身。

他这一沉身,沉得恰是时候。

“苍生刺”、“鬼神劈”都击了个空,两股刚猛的内力,交撞在一起,砰的一声,任鬼神、邓苍生全被对方内劲震得一晃。

但就在王小石沉身的时候,一股柔力已无声无息地涌至。

柔力就发自朱小腰的皓腕与指尖。

武林中,能以腕底及指尖隔空发动的掌力,本就不多,能使“阴柔绵掌”的人更是少见,把“阴柔绵掌”练得可自指尖、手腕发劲的,就只有朱小腰一个。

朱小腰这一招似有还无地攻到,但却要比任鬼神和邓苍生那两记猛攻还要可怕。

王小石忽然双手一挂。

他的两爿袖子,忽往上空一卷,再撒下来。

他的身子仍然半沉,马步平贴,这一招看来诡极,朱小腰的“阴柔绵掌”已当胸攻到,他既不躲避,也不硬接,却突然举袖,难道是投降不成?

朱小腰这一出招,站在战局之外的唐宝牛已顿感寒意,张炭不由自主悄悄地退了几步,以避寒锋,唐宝牛咬牙苦挺,也暗里打了冷颤。

而今两人一见王小石摆出这种姿态,大为诧异,两人身影一晃,想要加入战局臂助,不料分别觉得肩上一沉,双脚寸步难移,回首一望,原来是白愁飞,双手各伸出一指,搭在两人肩膀上。

可是这一只手指相加,却仿似有千斤之力,张炭与唐宝牛休想移动半步。

张炭与唐宝牛心中均是一栗:要是这家伙是敌人,自己这条性命岂不就像他指下的蚂蚁?

却见白愁飞眼中发着光。

他看看王小石的招式,就心头发热,脸上发热,眼光也发热。

“好招式!”他心里喝道。

砰的一声,朱小腰小小的腰身一挫,令人心疼一折,像要折断似的,几乎飞出了窗外,但她随即又徐徐地站了起来。

腰身美好如昔,并没有折,也没有断。

就像猛烈的强风吹袭,柳枝飘曳,但却不折。

不过,刚才那一阵岂是强风?

王小石趁“鬼神劈”与“苍生刺”对击之际,已巧妙地把两股内劲转送了过来,跟她的“阴柔绵掌”对击。

“阴柔绵掌”虽善于消解内家罡气,但一下子要面对已经因对击而爆炸开来的“鬼神劈”与“苍生刺”厉劲,就像一个本来食量极好的人忽然要他吞食五十粒蛋,恐怕也吃不消。

唐宝牛这才明白王小石的用意。

也了解白愁飞为何制止他们前去。

他也想起了张炭的饭量,所以问:“如果我先让你吃下五十粒蛋,你还能扒下几碗饭?”

张炭被他突如其来地一问,摸不着脑袋,只好答:“对不起,王八蛋送来的蛋,我一向不吃。”

要不是白愁飞的手指仍按着他俩,要不是颜鹤发这时已发动了攻击,两人这会儿恐怕又要动起手来了。

“擒拿手”的第一个条件,就是要近身。

如果不能贴身近搏,“擒拿手”就根本失去了效用。

事实上,“擒拿手”在近身搏战中,一直都是最有用和最有效的武功之一。

可是颜鹤发的“鹰爪手”却完全突破了这个限制。

他一发招,就是“金蛟剪”,虽然是隔空发出,可是等于在半空里有一双无形的铁手,左扣咽喉右锁胁,急攻向王小石。

王小石在方寸之地,急翻疾腾,“横架铁门闩”,步眼陡换,“云龙抖甲”,破解这一招隔空擒拿。

颜鹤发的“隔空鹰爪”,却一招紧过一招,“韦陀捧杵式”,跟着卷扫而至,招未用老,“沉雷泄地”、“铁羽凌风”,上攻下取,掌力凌空,真快真劲,不容登空,便已变招撤掌易招换式,快若电光石火。

这简直比与人近身肉搏施展“擒拿手”,还更多了一层方便,更增一倍猛烈。

颜鹤发这一出手,王小石便叹了一声。

白愁飞也“噫”了一声。他知道现刻若换作自己,“惊神指”也得要出手了。

——却不知王小石如何应付?

王小石长叹一声,出刀。

他并没有拔刀,如何出刀?

他只是以掌为刀。

刀割空,刀势破空,刀劲越空。

刀气在颜鹤发每一招刚刚施出之际,已划断了他的后劲。

故此,就算颜鹤发的“隔空鹰爪”施加在他的身上,也等于完全失去了效用。

颜鹤发每攻一招,王小石就发隔空刀气,切断了他的劲力。

对方每攻一招,他即随手破去。

颜鹤发身形急走,这人童颜鹤发,激战时眉发激扬,脸容又俊秀异常,但攻出了三四十招,依然打空之后,他的一张脸,也越涨越红了起来,也难免开始有点气喘吁吁了。

王小石好整以暇,只看准来势,对方招式一发,他才发刀。

这是什么刀?

——白愁飞在这时突然想起了“手刀”。

可是王小石所使的,还不止于“手刀”。

“手刀”尚不能隔空发劲。

王小石以手为刀,挥洒自如,使来宛如手中握有一把丈七长刀,无坚不摧,无固不破,无攻不克,纵控自如、似刀非刀、意在刀先,刀随心到的“心刀”。

“心刀”犹胜“手刀”。

王小石的出手,更像“心刀”。

王小石每划出一刀,颜鹤发便得手忙脚乱一会。

王小石并没有反攻。

他只是破招。

他的刀越使越快,越来越凌厉,三合楼上,全被森寒的刀气所笼罩。

不过他的敌手,却不只是颜鹤发一人。

朱小腰、任鬼神、邓苍生也全力出手。

“阴柔绵掌”、“鬼神劈”、“苍生刺”和颜鹤发的“鹰爪手”隔空交织成猛劲柔力的气流,纵横交错,攻杀王小石。同时间,四人方位疾变,乾、坤、坎、离、艮、震、巽、兑。四大方位疾移,兼走休、生、伤、杜、景、死、惊、开,一时“斜月三星”式,一时“渔父撒网”式,手底下绵延回环,四人鼻洼鬓角都见了汗,每招击虚攻隙,闪翻攫扑,这下才算是激出了四人的看家本领、一身功力。

一向胆大的唐宝牛,也为之目眩神驰。

本来戏谑成性的张炭,也为之目定神呆。

王小石的刀势渐弱。

张炭忽问:“你想你的朋友死?”白愁飞本来正在注视场中,眼中发出狂热的光芒,闻言一怔,“什么?”张炭道,“你再不拿开你的手指,张大爷就不能去帮你的朋友,你的朋友就要死了。”

白愁飞一笑道:“你放心,我这个朋友,可不怎么容易死。能要他命的,依我看,京城里,只有几个人有资格,但就算他们出手,也说不定反死在他的手上。”

唐宝牛眼里不放过这么精彩的剧战场面,耳里又不放过张炭和白愁飞的对话,口里更接问道:“他们是谁?有没有我唐巨侠?”

白愁飞双眼也盯着场中,就像看一件稀世奇珍,喃喃地道:“雷损、苏梦枕、我、关七、狄飞惊、雷动天……”

蓦地,场中剑光掠起。

王小石发出了破空剑。

他右手发刀,左手出剑。

刀剑仍在鞘中。

但他以手使刀作剑,无疑要比真刀真剑更凌厉。

白愁飞见剑光,语音一顿,失声道:“不行,雷动天还不行!”

他一说完这句话,场中局势大变。

任鬼神突然发现他的“鬼神劈”劲力被切断、内力反挫,他正竭力卸去自己所发出的内劲,王小石已向他凌空发出一剑。

任鬼神仓促间硬接了一剑。

他横飞出了窗外,然后扎手扎脚地掉了下去。

——那是因为他应付这一剑已尽了他全力,连腾身轻功也无法兼顾。

他掉下楼去的时候,正好是邓苍生破墙而出之际。

邓苍生要应付王小石的凌空一刀,奋力接下,但被自己所发出的“苍生刺”回挫,硬挨一记,撞破木板,往楼下落去。

朱小腰在刀风和“阴柔绵掌”狂风骤雨般的回挫之下,腰似柳条,游转飘荡,一忽儿飘上屋梁,一忽儿飞上柱椽,就像一叶轻舟,在雷行电闪与惊涛骇浪中起伏浮沉,但始终没被吞灭。

虽然未被吞噬,但毕竟也失去了方向。

颜鹤发始终以“铁牛耕地”式强撑,手指噗噗作响,每攻一招,这种噗噗之声更加沉响,刀光闪动,剑气纵横,王小石的一双空手,竟比真刀真剑还可怕。

颜鹤发的眉愈白,须愈白,发愈白,但脸色更是涨红。

他突然大叫一声,冲天而起,一手在朱小腰腰身一揽。

朱小腰水蛇般的腰身,像被突然灌注了元气一般,陡地弹起,与颜鹤发齐掠出窗外,唐宝牛大奇,脱口道:“打不过,溜啦?”话未说完,颜鹤发、朱小腰、任鬼神、邓苍生已一齐掠了进来。

原来颜鹤发自知困战下去,仍得败于王小石的隔空相思刀、凌空销魂剑下,于是骤然放弃,以内力灌注朱小腰,助她避开挫力,两人再一齐抢出窗外,截救了身形直往下坠的任鬼神与邓苍生,再度掠回三合楼来。

王小石一见他们又上了来,分别站在东南西北四面,微微叹了一声。

他五指本已放松,现在又紧拢了起来。

左剑右刀。

白愁飞在王小石一发出凌空销魂剑的当儿,想起一位名动天下的人物。

冷血。

“四大名捕”中的冷血,平生与人搏战,只进不退,只攻不守,绝学“四十九剑”,无一式回剑自守,听说他的第四十八剑,是以断剑作招,后来又创出第四十九剑,以剑锷为招,而还有第五十剑——最后一剑。

“剑掌”!

很少人能逃得过冷血的“剑掌”攻势,就算武功比他高的人,也不例外。

冷血的“剑掌”并不出名,因为那是他的杀手锏。

一个人的杀手锏,越是少人知道,越能达到杀手锏的效果。

同理,让人知道得太多的杀手锏,就未必能算是杀手锏了。

冷血把掌和剑合而为一,掌就是剑,剑就是掌,剑在人在,剑亡人亡。

王小石的凌空销魂剑则不一样。

既没有掌,也没有剑。

他使的可以是掌,也可以是剑,忽掌忽剑,不掌不剑,但跟右手刀配合之下,他的左手便赫然是剑,发挥了剑的威力,而且还发挥剑所发挥不了的威力。

故此,王小石左手剑的威力,可以说是被右手刀逼发的,而他右手刀的威力,也是给左手剑引发的。

这种威力,令人叹为观止。

令人咋舌。令白愁飞只有一个想法:

——不知自己的“三指弹天”在与王小石的隔空相思刀、凌空销魂剑一战中,究竟谁胜谁负?

若自己不能与这绝世奇刀、罕世奇剑一战,可以说是天大憾事!

王小石也一脸憾色。

“再打下去,我可不行了。”他拱手道,“四位就此停手,咱们无仇无怨,何必非分死活不可?”

四人互望一眼。

颜鹤发沉着脸色道:“错了。”

王小石知道四人必不肯甘休。在世间里,有多少人勇于接战而又肯承认失败呢?他只有道:“那么……”

颜鹤发断然道:“我们不打了。”

王小石一愣,忙道:“承让,承让。”

颜鹤发截道:“什么承让,我们根本没有让,已尽了全力,但还是打不过你。”

他顿了一顿,才道:“我们绝对打不过你。我们输了。”

王小石反而大吃一惊,心中震佩:这四名圣主,不愧为成名人物,竟然服输,当众承认战败。

颜鹤发接道:“不过,我们也很遗憾。”

王小石奇道:“为什么?”

颜鹤发微喟道:“因为我们保不住你了。”

王小石不明所指。

颜鹘发道:“因为七圣主已经来了。”他补充道,“刚才我们踏下去的时候,看见七圣主和五圣、六圣,已到了楼下。”

白愁飞暗吃一惊,有三人到了三合楼下,居然连自己也一无所觉!

只见邓苍生、任鬼神、朱小腰脸上都出现很奇特的神色。

有的像是惋惜,有的像在庆幸,有的简直是在幸灾乐祸,总而言之,他们的眼光都似在看几个临死的人最后一眼。

王小石顿感不服气,哼声道:“迷天七圣主是什么人物,我早想拜会拜会。”

只听楼下一人稚嫩的声音道:“想见我,就滚下来吧!”

王小石笑嘻嘻地道:“我想见你,你滚上来吧!”

他这句话一说出口,眼前脚下,就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第三十八章 空洞的人

突然间,他们所站立之处,轰然下坠!

他们就算想纵起、跳避、找落脚处,也完全没有用。

因为整块三合楼二楼的地板,一齐往下坠去,彷佛这二楼木板原本就架在虚无飘渺的地方,现在顿失所倚。

一时之间,所有的事物,连人带桌椅,包括四名剑婢和四名圣主,身子一齐往下沉。

尘烟四扬,那一大片木板轰然坠地!

白愁飞依然站立,飘然尘埃不沾。

他已闪到雷纯和温柔身后。

就是因为他的两只手指,温柔和雷纯才没有扑倒。

四剑婢则跌跌撞撞,陈斩槐更摔了个四仰八叉,四名圣主早有准备,所以并不狼狈。

唐宝牛则麻烦了。

他的块头特别大,在往下坠时,一时冲向前面,一时落到后面,拼命想把稳桩子,偏生马步又不争气,踉踉跄跄,几乎跌个饿狗抢屎。

张炭轻巧较佳。

可是他更忙。

他忙着去抢救那五十六只碗。

五十六只空碗。

那是他吃饭的家伙,决不能打破。

这一干人随着木板落到楼下,楼下已没有人,没有桌椅,彷佛都给人神不知鬼不觉地移开了,只剩下一个空空的店子。

有两个人,都蒙着脸,正迅速飞掠到三合楼门前一人的身边。

这两个蒙脸人在弹指间便拆下一切支撑着二楼地板的事物,然后即往七圣主身边倚立。

众人落地,惊魂甫定,只见朱小腰、邓苍生、颜鹤发、任鬼神都向门前坐着的那人恭声道:“属下叩见七圣主、关七爷。”

一时间,众人的注意力,全都在七圣主的身上。

七圣主——迷天关七,究竟是个怎样的人物?

他们没有看到关七。

他们只看到一个空洞的人。

这个人并没有蒙面,也没有戴上斗笠之类的东西。

你一看这个人,便知道他是一个空洞——这空洞,系指他的思想、感情、过去、现在、未来,甚至一切。

他的表情似在苦思,眉峰、鬓发上也似盖上了雪花,但他却有一张孩子脸。

这张孩子脸与颜鹤发全然不同。

颜鹤发是保养很好,童颜鹤发。

这人却似长大到一个地步,就完全停顿了下来,他眼神的茫然,已经达到了空洞的地步,甚至他的五官和表情,都只让人有一种空洞的感觉。

这个人,坐在一张能够推动的黑色椅子上。

这张椅子与其说是椅子,倒不如说是囚车——四面都是黑色的铁,像个铁箱子,人坐在里面,只露出个头来,就像是押解要犯一般。

不过,铁箱子只闩上了三面,有一面是打开来的。那是正面。

因而,在场每一个人都可以看到这空洞的人,双腕之间被一条斑褐色的锁链扣着,钢箍就在腕上,铁链长仅二尺,双踝之间,也有钢箍,扣着三尺不到的斑灰色锁链。

这个人,就像监犯一样。

众人见到了这人,只觉他白皙得不可思议,想必是终年累月见不着阳光,心中都为他感到怜悯起来。

尤其是张炭。

他健康的肤色与那人一相映照,更加对比强烈,他只看了那人一眼,就觉得很不舒服,更为刚才差点摔了一大跤而不快,于是喝问道:“谁是七圣主?我们已下来了,还不滚出来?!”

他这句一说完,那空洞的人陡然抬头。

那人一抬头,张炭就吓了一跳,忍不住退了一步。

他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可怕的目光。

那么刚烈的目光,那么可怕与凌厉的目光,居然是从一双完全空洞的眼里发出来的。

厉光一闪而没。

张炭已一时说不出话来。

他心头有很奇怪的感觉。

他一向不想死。他活得十分愉快,也十分充实。他跟雷纯相知,因为曾经答应过她一句话,受过她一次恩,便誓要维护到她出嫁为止,跟这样一位红粉知音在一起,他的心情自然十分愉快。何况他天天吃饭,这是他最大的兴趣,如果死了,便吃不到饭了,所以他从来就没想过死。

而且他还十分怕死。

能不死时,他尽量不死。

为了不死,他不惜哭,也不惜喊救命。

他从不希望结束自己的性命。

可是他只被那人看了一眼,忽然间,心头就似压了一块铅铁,几乎有点想去死。

死是一种万念俱灰的决定,不过那也只是一个决定,跟决定生、决定喜欢一个人、决定使自己开心起来一样,都只是一个决定。

不过,当不如一死这个念头生起来的时候,也同时是决定不再决定其他任何事情的时候——所以才有所谓“求死是不能解决任何事情”之说。

张炭只被那人看了一眼,突然就闪过生不如死这样的念头。

天昏暗灰沉,风卷云涌。

风是逆风。

烈风吹得众人几乎睁不开眼。

颜鹤发沉声道:“七圣主关七爷已经来了,休得无礼!”

众人心中都是一凛。

——这形同白痴般、囚犯一样空洞的人,竟然就是名慑天下、神秘莫测、武功高绝、号令黑道的关七!

众人还是惊疑不定,忽听头顶上有人说道:“他是关七?还有没有关八?”

众人猛抬头,只见王小石一手攀住屋梁,往下注视,笑嘻嘻地看着下面的人。

关七也抬起头来,眼神茫然。

王小石笑道:“可不是吗?还是你抬头看我在先。”说着飘然而下。刚才他听到外面有人喝令他滚下来,楼板立塌,他立即飞跃而起,攀住横梁,依然坚持让关七先抬目看他,他才肯下来,飘然落到关七面前。

关七也不生气,只迷迷惘惘地道:“关八,谁是关八?”脸上露出苦苦思索的神情,可是这一来,更显空洞。

站立在关七身旁,一左一右有两个人。

两个人都蒙着脸,像两尊钢铸的巨俑。右边的人,穿着宽袍肥袖,指掌全拢在袖里;左边的人,戴着鹿皮手套,看去手指比一般人几乎要长出一半来,谁都没有忘记这两人就是刚才把整栋楼像切豆腐一般拆下来的人。

长指的人忽趋近关七耳边,细声细气地说:“七爷,请下令。”

关七茫然道:“下令?下什么令?”

蒙面长指人道:“他们有辱圣主的威名,该下决杀令。”

关七眼中迷茫之色更甚。“他们胆敢辱我的威名?他们为什么要辱我的威名?”

蒙面高个子的长指人道:“他们不仅亵渎圣主威名,还阻拦圣主迎娶雷姑娘的事。”

关七脸上仍是一片惘然,“我迎娶雷姑娘?”

宽袍肥袖的人短小精悍,结实得像一记沉雷,干咳了一声,道:“雷姑娘就是‘六分半堂’雷总堂主的独生女儿。”

蒙脸长指人不单是指长,身形也很修长。“圣主要娶雷姑娘,雷姑娘就是圣主夫人,圣主夫人就是你的夫人,可是,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却来阻拦。”

关七脸上已出现懊怒的神色:“谁是雷姑娘?”

修长个子用中指向雷纯遥相一指,道:“便是她。”关七看了一眼,忍不住看第二眼,看了第二眼,又禁不住看第三眼,越看,眼里的茫然之色越消减,取而代之的是温柔之色。

可是,这时候,场中已起了极大的变化!

原来那修长个子向雷纯遥指,白愁飞已横行一步,准备万一对方出袭,他可以及时出手。

他已经看得分明:这一高一矮一修长一精壮的五、六圣主,身份只怕要比前面四名圣主来得更高,而且武功也更莫测。

但他还是意想不到。

修长个子中指向雷纯一指,尾指也同时翘起。向雷纯那一指什么事也没发生,但尾指朝向处,一股劲风,陡然飞袭,一名兰衣剑婢哀呼一声,额上溅出血丝,仰天就倒。

修长个子阴笑一声,令人不寒而栗。

三剑婢惊呼,见同伴印堂穴汨汨流出鲜血,又惊又怒,仗剑向修长个子冲去。

白愁飞知道这些人绝非这修长个子之敌,急叱:“停步!”

那三剑婢因愤于同伴之死,不管一切,仗剑要冲去拼命,唐宝牛不忍见她们去送死,连冲几步,双手一探,抓住两名剑婢肩膀,道:“别去!”

那两名剑婢都是年轻女子,而今被唐宝牛一对大手搭在肩上,正是寸步难移,心中羞愤,同时反身,一左一右,啪啪两掌,掴在唐宝牛脸上。

唐宝牛哇哇大叫:“你们怎么打人?!”抚脸呼痛不已。

菊衣婢女气呼呼地道:“谁叫你不规矩,教你知道厉害!”

张炭见唐宝牛抓住两名剑婢,他也长身拦住另一名梅衣剑婢,忽瞥见一旁的唐宝牛吃上耳光,果然梅衣剑婢也一掌掴来,他连退两步,闪躲得快,嘻嘻笑道:“前车可鉴,万幸万幸!”不料,得意中一脚踩在温柔的脚上。

温柔见那修长个子一出手便施暗算,杀了兰衣剑婢,温柔自是大为震怒,她正要冲出,却被唐宝牛庞大身形拦住。她的轻功甚佳,一闪而过,不料刚好给张炭陡退之时踩了一脚,痛得入心入肺。

温柔这下心头火起,抬腿就给张炭臀部一脚,“死东西,敢踩本姑娘的脚趾!”

张炭忽然踩着温柔,乍然回首,只见一张脸轻嗔薄怒,美得忘了形,心中不知怎地同时忽然想到两个本来实在不相干的句子:“阿弥陀佛”和“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忙不迭想道歉,岂料“对不起”尚未出口,温柔已一脚踹来。

他躲得快,不致屁股挨踢,但腿肚子也给温柔蹴了一下,踉跄了几步,怪叫道:“你这算什么!”

这一来,梅、竹、菊三剑婢都无人相拦,又持剑冲向修长个子。

白愁飞眉心一皱,同雷纯道:“快喝止她们!”

雷纯不徐不疾地叫道:“不要去。”

梅、菊、竹三剑婢陡然止步,竹剑婢跺足抗声道:“小姐,兰姐她不能白死……”

雷纯眼中也含怒愤之色,但平静地道:“白公子和王少侠会为我们讨回个公道的。”

王小石早已一步跳出来,向修长个子喝道:“你为什么动手杀人?!”

修长个子阴声道:“既然动手,便应杀人。不杀人又何必要动手?”

王小石怒道:“好!你可以随便杀人,我可以随时杀了你。”

修长个子似乎在垂目端详自己的手指,“一个人如果有本事随时杀人,他就有权随时把人杀死,只可惜你没有这种本领,所以你只能做一个被杀的人。”

王小石怒笑道:“你怎么知道我没有杀人的本领?”

修长个子傲道:“因为你遇到我。因为京城里没有你这号人物。”他阴恻恻地道:“自废一臂一腿,滚出京城去,我们‘迷天七圣’或可饶你小命。”

王小石忽然笑了起来。

怒笑。

白愁飞也在笑。

傲笑。

从来没有一个人笑起来的时候,会像他那么傲慢。

唐宝牛看在眼里,也很想笑上一笑,在旁的张炭就问他道:“喂,你傻笑什么?”

唐宝牛为之气结。

修长个子也为之气结。

因为他听到王小石跟白愁飞的对话。

“你有没有听见他说什么?”

王小石问白愁飞。

“他在交代遗言。”白愁飞说。

“他错了。”

“他错得很厉害。”

“本来,我们来这里,是保护雷姑娘,无论哪一方胜,哪一方败,都不必杀人拼命。”

“本来是的。”

“可是,这个人一来,就杀了一个全不相干的女孩子。”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白愁飞冷峻地道,“欠人性命,还人一命,这是江湖上千古不易的道理。”

“对,他既然杀了人,就得准备被人杀。”王小石道,“所以,这交手已跟先前的不一样。”

“刚才是比试,现在是定生死。”

“既然如此,这儿一切,就请二哥料理照顾。”王小石拱手道,“我先上一阵。”

“对不起,这人的命,该我来取,你来照应大局。”白愁飞拦在王小石面前,坚定地道。

“这……”

“刚才你已上了一阵,这阵该轮到我来。”白愁飞双眼一直盯着修长个子的手指,“何况,他这一指,糅合了‘落凤掌’、‘卧龙爪’两门绝学,已失传多年,我算是看走了眼,他在我面前杀人,这事理应由我揽上。”

“二哥……”

“就算你对我没有信心,也应该相信我的‘惊神指’,”白愁飞道,“你放心,今天来的高手,还多着呢!”

两人谈话间,简直是把修长个子当做一个死定了的人,只在讨论由谁下手而已。

气恼之外,更令修长个子心惊的是:自己糅和两大绝学“卧龙爪”和“落凤掌”所创的“雷凤爪”,竟给这倨傲的青年一眼看穿!

修长个子突然有一种特异的感觉。

他必须要杀死这一个人。

否则,总有一天,他会被这人所杀。

忽然之间,两个人的命运就像交织在一起,谁必须杀死谁,其中一个必死在对方的手上。

第三十九章 三指弹天

白愁飞潇洒地走了出来,顿感觉到风势强劲。

“你是谁?”白愁飞傲慢地道,“我一向不杀无名之辈。”

“你又是谁?六圣主一向不杀无名小卒。”修长个子说,但他立即发现,他的话已不知不觉地“模仿”了眼前这个傲岸的年轻人。

“原来是六圣主,”白愁飞冷峭地一笑道,“那你不算是无名之徒,只不过是见不得人的东西。”六圣主怒极,但他很快地就控制了自己的情绪,“你知道我们‘迷天七圣’这次总共来了多少人吗?”

白愁飞只见大街小巷连一个人也没有,只有狂风卷沙,吹得那些木门家具吱嘎作响。

“这趟来了两百一十七人,都是我们的精兵,”六圣主得意地道,“何况,还有七圣主亲临。”

然后,他下结论:“你胆敢说出这种话,你是死定了。”

白愁飞突然笑了起来。

“你真可怜。”他道。

六圣主的怒意又陡升起来。

这次,他几乎压制不住自己。

“你为了威吓我,不惜抬出带来的一班乌合之众,又怕得罪关七,慌忙抬出他来压阵,诚惶诚恐,既怕风大又想起浪,我真为你感到丢脸。”白愁飞的语言如尖刃,“究竟你是没有信心,还是想找帮手?”

六圣主尖啸一声。

他从来没有感到那么愤怒过。

他的身形一晃,可是,在他身旁那短小精悍的五圣主,却突然“弹”了出去。

说他“弹”了出去,他真的是在极强力的机簧上“弹”了出去的。要不然,任何腾动,都没有这种声势。

甚至还发出剧烈的破空之声。

他第一个掠过的人便是王小石。

他的手已自衣袖里拔了出来,就像拔出了什么利器,隔空发出一掌。

他的手掌又短、又粗、又肥、又厚,而且手奇短,短得几乎只有常人的第一指节。

王小石双掌一挫,硬接一掌,正要欺身而上,拦截他的来势,陡然,发现这一掌有三重可怕的威力,同时逼发。

第一层是掌力,波分浪裂的掌力。

第二层是阴劲,惊涛骇浪的阴劲。

第三层是毒力,排山倒海的毒力。

接掌的人,就算能抵得住掌力,也会被他掌力所蕴含的阴劲而分筋错穴,就算能抵挡得住他的阴劲,也会为他掌力阴劲所带出的毒力所制。

王小石连忙敛住心脉,飞退。

五圣主已到了唐宝牛和张炭头上。

唐宝牛长空掠起,作势一拦。

他块头大,这一拦可说是飞鸟难渡。

可是他的人才腾起,左脚已被任鬼神一把握住,往地上拖。

唐宝牛天生神力,任鬼神这一拖不下,反被他往上空扯,双脚离地。

邓苍生这时也及时掠了过来,一把抓住唐宝牛的右脚,两人一齐合力把唐宝牛往地上扯,但唐宝牛力大无穷,竟把二人一齐扯到半空。

三合楼只有两层楼,二楼已塌,他们纵了上来,唐宝牛为了跟这两人比力气,施出了蛮劲,竟蹿上了老半天,撞破屋顶而出,然后才落了下来。

但他已忘了,自己为了什么蹿上来。

张炭跺足冷哼,他知道该由自己拦住五圣主了。

他的五十六只空碗,忽而合而为一,变成一根碗柱,像棍子一般飞扫五圣主。

五圣主掠势急变,但张炭的碗柱也急变。

五圣主纵到哪里,他的碗就搁到哪里。

可是他的碗往上攻,胸腹之间,几乎被颜鹤发的一双铁爪,抓成了千疮百孔。

颜鹤发已然欺近,张炭顾不得拦阻五圣主,五十六只空碗一分为二,使成两条碗鞭似的,远攻近守,封截颜鹤发的攻势。

五圣主已到了温柔身前。

温柔等着出手的机会,已等了好久了。

她一跳就跳了出来,沉马、甩发、扬刀,娇叱道:“呔!本小姐——”

倏地,纤细的人影一晃,朱小腰一掌拍来,叼、拿、扣、弹,已夺去了温柔的刀。

温柔气极了。

朱小腰一招得手,冷笑疾退,但人影倏闪,急攻朱小腰的咽喉。

朱小腰一怔,忙回刀封切,温柔变招,急切朱小腰的手腕。

朱小腰一笑道:“还你又如何?”弃刀反击,掌攻温柔腰胁。

温柔的身形,像鹅毛遇急风一般,陡然飞退,又扬刀霍霍,舞了几个刀花,叱道:“鼠辈!胆敢暗算本小姐!来吧!”

朱小腰倒是心中自惕:这小妞武功稀松平常,但刀法倒是利落,如果肯痛下苦功,这套刀法决不可小觑;更须提防的是她的轻功,仿佛就是“小寒山派”的“瞬息千里”身法,自己夺刀后旋又被对方所夺,就是没料到对方的轻功如此快而无声,险些失着。

温柔失刀,面上大大无光,幸仗着小巧身法,及时夺回兵器,只想跟朱小腰一拼,浑忘了拦截五圣主的事。

梅、菊、竹三剑婢,同时出剑,刺向五圣主。

这一剑九式,只要一剑既成。三剑回旋,即成阵势,就算是武功比她们三人合起来都高的人,也得为剑阵的威力所制。

可惜她们少了一人。

兰剑已殁。

五圣主一掌就把三人扫了出去。

他已到雷纯身前,本想一把揪住她。

可是雷纯很定。

定得很美。

美得很灵。

灵得很定。

大敌当前,危机四伏,她一点也没有慌张,一双幽灵若梦的眼,正凝向五圣主。

五圣主一呆。

连他这样凶戾的人,一时也不敢生冒渎之心。

五圣主当下一揖道:“得罪。”化掌为指,想点倒雷纯。

可是他的手才一动,忽听背后有人说道:“小心了,从现在起,你只有退,一直退到你原来的地方为止。”

这句话一起,他就看见剑光。

听见剑风。

感到剑气。

以手发出来的剑光、剑风、剑气。

这句话说着的时候,他就开始在退。

无论他招架、闪躲、逃避、反击,都没有用。

如要保命,只有退。

这句话说完的时候,他已退到原来的地方——关七的身边。

然后他才能喘一口气,看见向他出剑的人,正是王小石。

笑嘻嘻、无所谓、无可无不可的王小石。

他现在完全相信,如果刚才王小石要杀他,绝非难事。

如果王小石还加上相思刀,要杀他根本就不费吹灰之力。

他发现身边还有一个人。

那是六圣主。

可是六圣主已完全换了个样子。

他几乎认不出是他了,因为六圣主的一身衣衫,破烂零碎,已跟行乞了二十年的叫化子没什么两样。

也许所不同的只是,六圣主的衣衫,只破烂,而不脏。

其实,六圣主在尖啸的时候就动手了。

他一晃身就到了白愁飞的身前,但这一晃身的工夫,他已隔空攻出六指。

六指破空,如剑气般飞袭白愁飞。

两人距离越近,指劲越是厉烈。

白愁飞笑了。

他捋袖。

举起左手。

伸出尾指。

然后反击。

他每一扬指,就有三震,在他第一震的时候,六圣主已攻到第六指。

六圣主压根儿没有攻出第七指。

因为他攻不出。

白愁飞一出指,破空四射,六圣主只有闪躲。

用尽一切办法闪避。

白愁飞一轮急攻,尾指再加上无名指,六圣主退得越远,却感觉到对方指风越是强烈。六圣主衣衫已被指劲切碎割开,狼狈异常。

六圣主一面疾退,一面闪躲,且全力往关七的铁椅那儿靠拢。

白愁飞明白他的意思。

六圣主是向关七求救。

白愁飞也不知是无意抑或是特意,其中一指,破空攻向关七。

关七一脸茫然,然后他的手像捧起一杯茶送进嘴里似的,这动作做得不徐不疾,不速不变,只是一个极平常的动作。

可是白愁飞立即感觉到自己这一指宛似泥牛入海,指劲不但一点效用也没有,而且像突然间消失了。

白愁飞心头一震,收指,不再追击。

关七脸色依然惘然,眼神却不那么空洞了。

他一直望着雷纯,脸上竟出现温柔的神色来。

他化解了白愁飞那一指,自己似乎也并不知道。

这时候,大家都停了手。

六圣主死里逃生,十分凶险,气喘吁吁地向白愁飞怒指道:“你这是……什么指法?!”

“‘惊神指’。”白愁飞调侃似地说,但全心戒备着关七,“‘惊神指’里的‘三指弹天’,我用的只是尾指,威力最小的手指。”

六圣主厉声道:“‘江南霹雳堂’的雷卷,是你什么人?!”

白愁飞道:“你不配问。”

“我可不可以问你们一件事情?”

这声音很细、很嫩,甚至很幼稚,问得也很客气、很得体、很婉转,甚至很空洞、很没有信心的样子。

这却是关七向他们问的话。

白愁飞呆了一呆,道:“请说。”

王小石也走过来,站在白愁飞身边:“请问。”

“雷姑娘是我的夫人,你们为什么要拆散我们?”关七这样问。

堂堂“迷天七圣”的领袖居然问出这样的话来,一时间,白愁飞也不知道怎么回答。

王小石忙道:“因为雷姑娘不答应。”

关七惘然道:“是雷姑娘不答应吗?”他远望着雷纯,轻轻地问。

雷纯在远处坚定地道:“我不答应。”

关七道:“为什么?”

白愁飞冷笑道:“你知不知道,你想要知道的答案,会令你很难堪?”

关七道:“我不管。我要知道答案。”

白愁飞扬声道:“好……”正要说几句伤人的话。

王小石忙截道:“因为雷姑娘已订了亲。”

关七迷茫地道:“谁要雷姑娘订亲的?”

张炭抢着道:“是雷总堂主。”

关七茫然道:“雷总堂主?”

六圣主忙俯身道:“就是‘六分半堂’的首领雷损。”

关七彷佛在苦思些什么,然后又问:“雷姑娘跟谁订亲?”

王小石和白愁飞对眼前这个苍白的人,都诧异起来,忙着观察,反而没有答话。

唐宝牛见张炭开了口,他也大声地道:“是苏梦枕!”

关七恍恍惚惚地道:“苏……梦……枕……”彷佛这名字很熟悉,可是一时又想不起是什么人。

五圣主也压低声音道:“是‘金风细雨楼’的楼主苏梦枕。”

“哦,是他。”关七向雷纯摇摇头说,“雷姑娘,你不必为难,你既然已订了亲,我也不会怪你——”

然后他轻描淡写地加了一句:“我会叫雷损改变主意,命苏梦枕主动退婚,这不就得了!”

这句话一说,一众皆惊。

“你来。”关七居然还向雷纯招手,“我现在就带你走,带你回去。”

白愁飞的脸色变了。

变得更白。

他越怒,脸色越白;酒喝得越多,脸色越白;人杀得越多,脸色也越白。

他肤色白皙,给人一种干净、逸雅、出尘的感觉,跟关七的白,并不一样。

关七的白,是不健康的,仿佛失去了生命,失却了血气。

可是也有一些相同。

两人的白,都令人感觉到一股杀气。

凌厉的杀气。

白愁飞的脸色开始变白,手指也变白,使得手背上的青筋更显分明,突露的指节更加修长。

“你这句话,只有两种人才说得出来,”白愁飞道,“疯子或白痴!”

关七的眼光突然盯住白愁飞,陡然尖声道:“你说我是疯子?!”

白愁飞跟他对望了一眼,突然生起了一个奇异的感觉:

死!

第四十章 惊蛰

死,对于白愁飞这种人而言,几乎是一件完全不可能的事。他一向遇强愈强,遇挫愈猛,他的生命力顽强得几乎可拒绝死亡。

可是他现在却感觉到了。

只是因为他望了关七一眼。

一种强烈的空洞感觉,使他想到死。

他倏然出手。

扬手一指。

中指。

锐风破空而出。

他必须杀人。

——以别人的死,来制止自己的死意。

指风比风还疾。

比刀还锐。

比暗器还暗器。

比可怕还可怕。

“惊神指”带起一点指劲,但就凭这一缕指风,就足可穿山裂石。

指风急取关七的印堂。

关七咬牙切齿,喃喃自语,似没看见这惊神活鬼的一指。

陡然,指风急折。

指风飞袭六圣主。

六圣主不虞此着,大叫一声,避,来不及,闪,来不及,躲,来不及,招架,更来不及,陡地,关七的双手一展,砰的一声,在他身侧的两块铁皮飞震而出,撞在左边六圣主、右边五圣主身上,两人都飞跃出数步。

哧的一声,白愁飞激射向六圣主那一指,只擦过他的右臂,不致丧命当堂。

五圣主跃出数步之际,才觉耳际一疼。

原来白愁飞向六圣主发指之际,尾指又发出一指,无声无息地攻向五圣主。

这毫无征兆的一指,要比锐不可当的一指还可怕。

要不是关七及时把他震开,五圣主的脸上只怕就得多出了一个窟窿。

五圣主惊魂未定,犹有余悸。

六圣主痛得闷哼一声,抚臂踉跄。

白愁飞见关七看似痴呆,但扬手间破去自己的攻势,心中一凛。

他杀不着五、六圣主,那一股死志,便消解不去,心中瓢忽忽、沉甸甸地,很不舒畅。

关七却仍在问:“你敢说我是疯子?!”

“我不敢。”白愁飞有意要激怒这个人,并且要激他出手,“你岂止是疯子?简直白痴!”他想试一试他的实力,也想试一试自己的实力。

关七尖叫起来。

像女人遇到极恐怖的事尖叫起来一般。

他一叫,人人的耳膜都似被尖刃划过,掩耳不迭,关七霍然而起,厉声戟指道:“你说什么?!我杀了你,我杀了你!”

白愁飞见他一指,以为他要出手,忙一闪身,却发现对方指不带劲,一时间,脸上很是挂不住了一阵子,只冷笑道:“你杀得了,尽管杀,只怕你杀不了,为我所杀!”

没料到关七听了这几句话,脸上又呈现一片茫然,喃喃地道:“我杀得了人,人就为我所杀;我杀不了人,我就被人所杀。”他仰首望天,惨笑道:“我控制得了人,人就为我所控制;我控制不了人,我就为人所控制……”他一面语无伦次地说着,手脚镣链,被扯动得嚓嚓作响。

白愁飞再不答话,立意要一试关七的功力,四指一屈,中指一突,哧地射出一指,弹向关七眉心。

关七仍在道:“我胜得了人,人就为我所败;我若胜不了人,我就得为人所败。”他说着,不慌不忙,举起双手,一前一后,食中二指,各在脸前、脑后一夹,白愁飞攻出去的指风,就似冰块遇上铁钳似的,突然粉碎于无形。

原来白愁飞那一指,表面上是攻敌手正面,但指风中分两缕,另一道暗取敌手后脑,这一指名为“大寒”,至于先前的一指,左攻六圣主,暗带另一指劲暗取五圣主,则名为“小寒”,都是“惊神指”中的二十四绝招之一。

不过,关七看来迟钝,但举手立破,而且嘴里还念念有词:“我欺得了人,人就为我所欺;我欺不了人,我就为人所欺……”白愁飞已到了他身前,突然发动攻击。

王小石这才知道自己错估了白愁飞。

他一直以为白愁飞指法厉害、轻功一流,却不知道他的武功之博之杂、之精之奇,已到这等匪夷所思的地步。博杂精奇还不是最奥妙的,张炭就可以轻易做到,但白愁飞在每招中,更加上了他自己的演绎与创意。也就是说,每一招每一式在他的手上使来,要比前人更具威力,更无瑕可袭。

白愁飞一到了关七身前,就仿佛变成了四个白愁飞。

四个白愁飞,在关七身前身后身左身右出袭,忽前忽后,倏东倏西,每一招攻出,都是某一门派的绝学,他攻了三十七招,但无一招重复,无一门派相同。

关七开始嘴里还说着话:“我骗得了人,人就为我所骗;我若骗不了人……”至此忽止。

因为他要拆封白愁飞的攻势。

封架到第十八招,关七忽然做了一件极为惊人的事。

他突然整个人都倒转了过来。

他的人仍在铁箱子里,只是头下脚上,双手仍拷着铁链,双脚也是锁着铁链,更惊人的是:他以手立着,以脚拆招。

也就是说,他以足代手,以手代足。

他用脚封架,用手飞踢,数招间,白愁飞已感吃不消。

三十七招一过,白愁飞脸色全白,仍在力战,王小石蓦然发现一件事情。

——不是白愁飞要打下去!

——而是白愁飞退不下来!

关七拳脚调转,逆施倒行,出招交手间全不合常理,完全无法预料,形成了一种极可怕的招数,虽然大失武林宗主的身份,但却比很多好看的招式都可怕、实用、绝妙得多!

绝妙得连白愁飞也应付不过来。

他脸色已越来越白,比纸还白,比雪还白,比白更白。

王小石正要上前臂助,白愁飞已长啸一声,再度攻出了他的“惊神指”。

天雷忽起。

大地浮沉。

天上雷鸣电闪,一道道强光,裂苍穹而出,震苍生而鸣。

地上狂飙忽起,仿佛潜伏地底的怒龙,裂土而起,上七重天,升九万里,势所无匹!

那是“惊神指”中极具威力的一指:

“惊蛰”!

“惊蛰”一出,关七的人整个都变了。

变成一个狂热、狂喜、狂炽的人。

他仿佛全身都在燃烧。

被一种阴寒的冰火所燃烧。

他仍然头下脚上,迎上“惊神指”之“惊蛰”。

几乎是大、二、三、四、五、六圣主,一齐大叫一声:“七圣主!”

关七整个人飞了出去。

白愁飞破空而起,紧蹑而上,锦衣在乌云密布中飘飞若舞,煞是好看!

他指上使的“惊蛰”,要趁此急取关七。

就在这时候,关七又炮弹般弹了回来,迎上了他。

关七苍白的脸,黑沉的衣,突然变亮。

他身上散发出一种奇异的力量。

不是煞气,煞气没有那么勇猛。

不是罡气,罡气没有那么精进。

不是元气,元气没有那么锐烈。

不是邪气,邪气没有那么刚正。

不是正气,正气没有那么张狂。

不是杀气,杀气没有那么充沛。

这似是剑气,也似是真气,来自关七体内,发自关七手中,直攻白愁飞。

关七这一出手,神情立变。

他险上近痴近呆的神色又变了,变得像云端里的一方神祇。

他又恢复了常态,以脚立足,以手攻防,他这道无形真气一出,白愁飞脸色苍白,左右双手,尾、中、拇三指,同时射出锐劲,指风破空,漫天锐射,要划破关七的气墙。

王小石“啊”了一声。

唐宝牛看出情势不对劲,忙问:“这是什么指法?”

王小石涩声道:“指法再好也没用,因为关七竟会……”一时说不下去。

张炭目不转睛道:“难道是——‘破体无形剑’?!”他本以为白愁飞使出各家各派的武功,而偏又能自创一格,加上他自己的诠释,使得每一招更加完美,他早觉望尘莫及,但见白愁飞和关七拼下去的招式,更是目瞪口呆。

王小石长吁一口气,道:“是‘破体无形剑’。”

张炭倒吸一口气,赫然道:“真的是‘破体无形剑’?!”

王小石肃容道:“而且练成了‘破体无形剑气’!”

唐宝牛骇然道:“‘破体无形剑气’?!”正要再问,忽听到拔剑的清吟。

可是他手上没有剑。

张炭也没有。

王小石也并没有拔剑,但拔剑的声音却从他身上发出来,就在他的左手自袖子里抽出来的时候。

这时候,也正是白愁飞左手三指,攻出“小雪”,右手三指弹出“初晴”之际。

“小雪”、“初晴”,是“惊神指”中的两招杀着。

白愁飞出道以来,把这两记杀着用作对敌,这还只算是第一次。

关七的“破体无形剑气”,遽然遇上“小雪”、“初晴”的指劲,接了一接,也无声音,忽然间,两人都住了手,关七回到铁箱子里,突然一掌拍在自己的天灵盖上,白愁飞退了十七八步,反手点了自己身上几处穴道。

然后,关七耳际淌下两行鲜血。

血红肤白,分外分明。

温柔喜得拊掌欢呼道:“大白菜,你赢了!”她不知从何时起已替白愁飞取了这样一个外号。

可是她话未说完,已换作惊呼。

因为白愁飞鼻下淌下两行鲜血。

而且他身上至少有七处地方,正慢慢渗出了血迹。

王小石上前一步,低声道:“二哥……”

白愁飞脸上傲气更盛,冷哼一声,冲天而起。

他的身法,竟比未受伤前更剽悍、轻灵。

他双手急弹,从“立春”、“雨水”、“春分”、“清明”、“谷雨”、“立夏”、“小满”、“芒种”、“夏至”一路急弹过去,身形过处,惨叫立起。

从这街上的檐角、围墙、草房、院落、屋面、脊头、瓦坡、仓室、总门,全掉落下人来,每人都中了一指在眉心穴上,全都活不成了。“迷天七圣”在大街小巷里里外外,真不知埋伏了多少人手!

白愁飞这一轮急指,一口气连杀十三人,杀意大盛,心头死志急消,精神抖擞,神威陡发,再振神功,双手合指,以“冬至”正面攻向关七。

“冬至”一起,全场的人只觉寒风刺骨,如下了一场至寒的雪。

关七双目陡睁。

关七双目一开,射在白愁飞脸上,白愁飞宛如着了暗器,猛地一个大仰身,关七双手一合,“破体无形剑气”比先前更加猛烈,已截断“惊神指”的“冬至”指劲,飞斩白愁飞人头。

白愁飞知道这是生死关头,只好全力以赴,发出了“三指弹天”。

原来“三指弹天”,是白愁飞“惊神指”里的三记绝招中的绝招。

这三道绝招,有三个不同的名字:

“破煞”。

“惊梦”。

“天敌”。

白愁飞轻易不用这三指。

因为这三记指法,每用一记,真气便要消减一分,而且,在别种武功上,真气的耗损,只要有适当的运气调息,便可补充,“三指弹天”则不然,纵能杀敌,也必自伤,所耗损的真力,永远无法填补。

所以非到不得已,白愁飞决不使这三指绝招。

现在他已没有选择。

他要施出“破煞”。

白愁飞脸色更白,半身微塌——“三指弹天”施展时,是极消耗体力真元的内家指功。

岂料白愁飞指未弹出,忽觉金风扑面!

兵刃破空而至。

却不是攻向他。

而是攻向关七。

划风而至的兵器是剑。

但这剑不是剑。

而是手。

王小石的手。

左手。

这便是他的凌空销魂剑。

他以这一把不是剑的剑,轻易败退四大圣主,而今却是硬碰关七的“破体无形剑气”!

关七的剑,也不是剑,王小石的剑,更不是剑,可是,只怕世上任何的宝剑名剑,都发不出这样的剑气、这般的剑风!

“破体无形剑气”与左手凌空销魂剑比拼的结果是怎样?

这一场的结果,不但武林中人都想知道,连同不是武林中人的,也一样想知道。

——到底结果是怎样呢?

结果是一连几个变化。

快,而且不容思虑、喘息。

甚至只要你一眨眼,你就什么都瞧不见。

王小石的掌剑,劈在“破体无形剑气”上,他的右手也立即砍下,右手隔空相思刀同时发出!

可是他仍抵御不住。

几乎在同一刹那间,他已拔刀。

弯弯秀刀如深深的眼、清清的眉。

他一刀挥出,像一道岁月的梦痕。

这一刀,是真刀。

刀砍在“破体无形剑气”上,竟然发出清澈的长吟。

“破体无形剑气”依然割体逼近。

王小石丝毫没有犹豫。

也不能犹豫。

他拔出了剑。

那一柄带着三分惊艳、三分潇洒、三分惆怅和一分不可一世的剑,使出那种惊艳、潇洒、惆怅以及不可一世的剑法。

剑光迎向剑气。

嚓的一声,剑气中分,又回到关七手上、身上。

就在这时,关七双手发出了一阵清脆的碎裂声音。

原来,他双臂自接了白愁飞的一指“冬至”后,已结了一层几近透明的薄冰,经王小石隔空相思刀、凌空销魂剑一震,才告碎裂。

关七耳际的血痕,已越来越浓,并滑过面额,凝聚在颔尖,有的还淌到颈上,与他出奇白皙的肌肤映成强烈的对照。

关七突然咳嗽起来。

剧烈地咳嗽起来。

他一面咳着,“破体无形剑气”第三度运聚推进,而且,要比前两次更强更盛更霸道。

王小石愣住了。

对方只一招,就逼得他刀剑齐出、手刀掌剑齐施。

可是对方仿佛全无损伤。

“破体无形剑气”当头砸下,人影一闪,只见一个令人顿生洒然之感的身影,仗着洒然出尘的身法,迎上了剑气。

这人当然就是白愁飞。

他拇指一捺,尾指一跳,中指急弹,使出了“三指弹天”中的“破煞”。

——煞,是不是可以破得了?

——剑气何时才可以消?

——仇恨,究竟有没有了结?

——人世间的斗争,几时才可停息?

这些问题,谁都会问,谁都在问,谁都能问,但问的人一样在恨,一样在斗争。

因为斗争和恨,是亘古以来人的特性。

这点特性,过去存在,现在存在,将来也一样存在。

幸好,人间也还有和谐与爱。

温情和义气。

所以王小石为白愁飞接下“破体无形剑气”。

白愁飞也为王小石硬拼“破体无形剑气”。